1. 那天的天气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总之就一如城市中的惯例,灰蒙蒙的空气,哪天清新明朗了,若能看到近郊高矮落置的丘陵,反倒是稀奇。 我坐在床上,妈妈在身後用力扯着我的头发扎辫子。我只觉得眼睛紧得都快拉成一直线了,不舒服,却也没理由抗拒。只好无意义地盯着窗口,看见底下有没见过的一老一幼走了进来。 「妈,有人。」我手指着外头,而後楼下大门口挂着的风铃应景地响起。 不劳我俩动作,有人快一步地替他俩开了门。 妈妈向来就是千金的贵妇脾气,做事只依自己的步调,天塌下来了也休想催她赶她。精致的蜈蚣辫绑到最後一节,好生插上近来最流行的那种闪亮亮的水晶蝴蝶夹。我妈才拍拍雪纺纱裙离开我柔软的大床,慢条斯理地步下木质台阶。 我跟着跳离房间,甚至早妈一步到了客厅,爸爸西装毕挺地早在客厅等着载我上学,那沙发椅上坐着从没见过的两个人,气氛有点沈默安静。 我的视线只集中在那小的身上。 移不开。 棕色的发,剪成乖巧的头。柔顺的浏海下面,他眯着眼睛在对我微笑。 真是可爱。 我一心就只想着上面那句话,所以也没注意那老太太和我爸我妈说了什麽,也没发现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气氛从宁和平静变成惊涛骇浪。 直到一块杯盘飞过来砸碎在我脚边,我才惊醒地看着什麽时候已经吵到翻天的父母双亲。 「我不准丶不准──」我从没看过妈这般脸色,总是冷若冰霜的贵妇神情走了样,扭曲得恐怖。 爸爸照惯例没发声,脸部线条却紧绷着一种愤恨丶厌烦或者不耐。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麽情况,可是桌上热煮的咖啡壶也突然飞了过来,匡啷一声,整间房子都洋溢着浓郁的咖啡香。 背上一股火辣辣的热痛感觉沿着背脊爬上来,我忍不住大哭出声。 「Yumi,妳怎麽样,Yumi!」吵闹突然停止,那两个人都向我扑过来。 「看看妳干的好事!」爸爸终於开口,狠啐妈妈。 妈妈忙着拿剪刀剪开我身上的蕾丝洋装,没有应话。 我哭的很用力,因为很痛,可是在那片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那老太太牵着他的手默默地往门外出去。一阵慌乱涌上心头,我扭动着身体,甩开父母的照护,并且尖叫着, 「走开丶走开──你们都是讨厌鬼!我不要你们,我要他丶我要他丶我要他──」 我从来就是一个公主。 在家里,家事有佣人会帮忙,妈妈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照顾我,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香香喷喷,让外出时每个人都夸我捧我赞美我。人家说爸爸不管什麽时候丶不管面对谁脑袋都是算得很清楚的,唯有在面对我的时候,会傻呵呵地笑着昏了头似的,答应我所有哪怕是无理取闹的任性要求。 所以说,若我因此养成了被惯坏的娇纵个性,也是非常之理所当然,谁敢说不是? 也所以说,就算妈妈不喜欢他,爸爸觉得麻烦不想要他,只要我喜欢我要,谁又敢把他赶出去! 在医院治疗烫伤的那段日子,除了昏睡,醒来如果看不见他我就大哭,就闹,直到妈妈不得不屈服,再把他找来,出现在我面前。 「你会说话吗?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我半边的背都给热咖啡烫得起水泡,一碰就痛,所以只能侧着躺侧着睡。 他就坐在我床前,湛蓝的眼睛就像两颗蓝宝石一样,透透亮亮地,晶莹可爱得不得了。 「妳会痛吗?」他开口的声音细细的,像条棉线,我想把它抓起来,才不会跑掉。 「会啊,好痛,痛死了。」我皱着脸说,这可是真到不能再真的话。 「妳好可怜。」他眨眨眼睛後这麽说,我看他眼珠子湿润润的,好像要哭一样。我好像也被他感染,突然很想哭,而且也这麽做了。 我抽抽噎噎地哭,不知要哭走由何而来的委屈,事实上或许是没道理的,可是他擡起了他小小的手,摸着我的脸。 「对不起,妳不要哭,对不起。」他也哭着说。 我不知道他为什麽要向我道歉,可是他的手放在我脸上,感觉如此柔软舒服,於是我就任他安慰着我,直到哭得累了眼睛酸了之後,昏昏沈沈地睡着了。 在医院待了几个月,回家之後我很满意地看到我粉色的房间旁边布置了他淡蓝色调的房间。 「周助,你以後要和我住在一起!」我喜孜孜地跑去拉着他的手,开心以後的日子都有他陪伴。 他眯眯地笑,没多说话,可是我不在意。反正他是我弟弟,以後我们去哪都会黏在一起。 可惜妈妈之後就变得有点怪怪的,常歇斯底里地发脾气。爸爸更沈默了,可是回家过夜的时间却比以往多得多。去外婆家听阿姨们聊天的时候,我听说妈妈正在努力,不想因为生不出儿子这点遭人非议,想也拼个儿子出来,证明自己有能力。 我皱了皱眉,觉得这说法无聊诡异。转头看到周助,总是那样乖乖巧巧地坐在身边,眯眯对我微笑。我心情整个好了起来,抓起他的手便说,「走,我们去外面玩。」 因为我是姊姊,因为我是公主我说了算,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我们把外婆家的花圃挖了一个大洞,散落的泥土块掉在绿油油的草坪,粘着我们的头发,塞在我们的指甲缝里。 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我们早溜乾净了。 回家的时候妈妈八成接到了电话通知,脸色铁青得吓人。我吐吐舌头,心里才不怕,反正妈妈骂佣人骂爸爸,就不会骂我。 「Yumi,妳以後少和这个野种在一起,妳以前从来不会这麽没教养没规矩的,都是这野种带坏妳!」说完她狠狠瞪了周助一眼。 我先是一愣,然後跺着脚大发脾气。「妳干嘛骂他?是我带头的,妳干嘛怪到他头上!?」 妈妈也像被刺激到,蓦然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你们怎麽都一样?我有哪里比不上人,却非让你们这样糟蹋?」 你们是谁?我也含在里面?我才不想管这麽多,也不觉得那是我的责任,她的情绪要我来安抚。在楼上的浴室里,妈妈还在客厅哭,我让欧巴桑放好加了沐浴精的热水,浴缸里都是一团团的白泡泡,我挖了一把抹在周助的脸上,看着他鼻尖一团白白大大,好像京剧里的小丑,好玩有趣得让我哈哈大笑。 周助总是一脸眯眯眼笑,不管我搓圆捏扁,都从不会生气的好脾气。 我把所有会浮水的玩具都丢进浴缸,两个人又开始玩,直到水冷了皮皱了才意犹未尽地起来。 欧巴桑用大浴巾帮我们擦身体的时候,我发现周助直盯着我看。 「你看什麽啊?」我好奇地转头问。 他走了近来,细细的手指触着我的後背随着烫伤日久逐渐突起纵横交叉的皱摺的疤,蓝蓝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嘴角没有了笑。 「周助?」我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回应。 「Yumi,妳这不会好了吗?」他擡起那双婴儿蓝的眼,却透着浓浓的忧伤。 关於他的问题,我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耶,医生没有说。」然後回头看到他一脸更难过的样子,我心里有些疼,伸手拍了拍他棕色的头,笑着说,「你好奇怪喔,那麽难过做什麽?就算不好也不会怎麽样啊?反正又不会死!」 後来妈妈如愿生了一个男孩,於是我又多了一个弟弟,他们叫他裕太。 家里的气氛终於回复了正常,妈妈被爸爸的外遇事件搅乱纠结如一团杂综难解毛线的情绪和压力,终於有了出口,逐渐地安定平抚下来。在医院头等病房里,妈妈抱着新生小弟弟喂奶的画面和美术馆正在展出的圣母耶稣像有得比,爸爸站在床尾安静地看着,眼神挹满温柔。 我心里当然高兴,毕竟再不想听再不想管,家里整天吵吵吵,也十足的乌烟瘴气。我笑着转头,却看见身旁的他不像平常一样安静地笑,湛蓝的眼眸望着美满幸福的他们,眼神和表情看来如此遥远忧伤。 我拉起他的手,走出了那个房间。在医院光可鉴人的洁净走廊上,我直视着他透亮的蓝眸,对他说, 「周助,我爱你,我爱你唷。」 他凝凝地望着我,纯蓝的眼眸渐渐泛起了雾气,然後他又眯起,笑意在眼角挤出两颗水珠。我感觉握着他的两只手被紧紧地回握,那是一种会让人暖熨到心底的温度。那天的夕阳非常美好,淡淡的云像轻薄的浣溪纱,将整个天空染成各种深浅不同的橘红。我望着他,也漾起了笑,然後看见他棕色的头大力点了点,回应着我。 「嗯。」 後来,我们就这样渐渐长大了。 2. 我从小是公主,长大了依然是个公主。 自己这麽说或许有点不够谦虚,不过有自知之明也是优点。可能因为我家里有钱,可能因为我生得美丽,可能因为我有与生俱来的魅力,有个崇拜我的学妹写了封信给我,她说那叫做chari屏蔽词语a。不过管他的呢,我每天遇见的人这麽多,又哪有能力去管得了你喜不喜欢我,为什麽喜欢我? 但现实是我总是被前簇後拥着,每次想做什麽,总是一呼百诺。也没什麽不好,受欢迎的感觉老实说还挺不赖的。 高中生活到至此唯一遗憾的,就是周助和我有年龄差距,没办法再总是同进同出。 望望窗外天气好,云淡风清,阳光丰沛,待在室内实在太可惜。所以就从车棚中牵出了脚踏车,从後门偷偷溜出了学校。 在後门边的焚化炉前,我撞见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他的眼镜擦拭得很乾净很透,连同他的眼睛也是。 他一直看着我,而我心中犯嘀咕,盯着我做什麽? 好歹现在是要翘课,我打量他也存在着自卫的正当性。他领口有纠察队的铜质徽章……噢噢,这有点糟,不过再往下看,他胸前绣着的学号…... 我忍不住笑开了脸,心里整个轻松起来。什麽嘛!是个一年级的学弟!不是我夸口,论起在同级和下级生中的恶势力,我可是不输给任何人的。 於是我甩了甩微卷的褐色马尾,跳上我粉红色的脚踏车,龙头系着的铃铛清脆地呤啷作响。我轻盈地自他身旁,往校门外,旁若无人地骑车离去了。 来到青春学园,是以前我的母校,也是周助现在就读的地方。熟稔地掉转车头往校园後方网球场的地方骑去。 在高耸的铁丝网边,我静待片刻,周助打完一个回击球,马上就看到了我,我笑着大力朝他挥手。果不其然三分钟之後他就越过了道深绿色的铁丝网,出现在我面前。风轻轻吹,扬起他前额几缕棕色发丝,我比谁都要热爱这个弟弟的外型帅气。 我下了车,把驾驶座让给他。伸出了手指,直直向路的前方。我哈哈笑得大声而无畏,深觉世界之大,却全是绕着我转,没有什麽事是我想却得不到。 「走啊,我们去兜风!」 那天,同样是翘课的处罚,我没事,他被记了一个小过。 我心里知道,爸爸妈妈都还是不喜欢他,爸爸依旧宠我上天,因为我是他前世的情人,唯一的女儿。妈妈後来比较多关注着我的小弟弟,可是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常常忤逆她,为了周助和她吵架。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说不定她会疼我还比爱裕太来得多。 而我自然也知道,那是因为她心里对我有愧疚。 夜晚洗完澡之後,我偶尔会对着镜子照我背後的疤痕,说老实话,真的很丑。就像一条狰狞的蜈蚣,歪七扭八地爬行在我光滑美丽的背上。 我皱了皱眉,感到丑陋恶心就赶快披上睡衣,钻进羽毛被窝闭紧双眼,眼不见为净! 妈妈倒是从未死心,什麽美容胶布丶矽胶片或弹性衣都买过,可惜当年家事纷扰不断,一时错过了黄金治疗期限,现在补救也效果有限。 後来妈妈就把念头动到了手术治疗上,但她才开口,我就打死反对。开什麽玩笑?在医院度过的那几个月是我这辈子的梦魇,每换次药就像剥一层皮,没亲身体验过绝不会知道那是何等的痛不欲生。 而我绝对不会回去,绝不! 妈妈说我不动,就开始旁敲侧击,用各种方式丶言语想要改变我的意念。 「女孩子身上留疤多难看,本来多漂亮的,现在变成丑八怪。」 「妈妈是为妳好,不要老是故意和我唱反调,妳也要为了自己往後长久人生考虑一下,这麽丑,以後怎麽嫁得出去?」 「妳以後露肩丶露背的洋装礼服都不能穿了,把疤痕亮出来吓人还得了?太失礼了。」 「妳为什麽说都说不听,自从那野……那孩子来我家以後,妳都变得不贴心了。想一想,其实也都是他害的,如果不是他来我们家,怎麽会发生那次意外……」 每次话题结束都必定回归这种论调,我刚开始听总没什麽感觉,唯独又为了妈妈对周助的偏见和她顶嘴,吵架作收。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成天在我耳边叨念不休,那种话语入耳的不悦感渐渐扩散波及到她所有的言词内容。 那天她帮我穿夏季和服的时候又吵了一次。 这次我再忍耐不住,所有不满愤怒都从口齿之间倾巢而出。 我跺着脚,就像小时候一样大发脾气的姿态。 「妳不要再一天到晚说我这里丑丶那里难看丶有多麽见不得人或者丢脸难堪!!我有疤又怎样?只不过是一块皮而已,能影响我什麽?就算我有疤,我还是可以交到朋友,受同学欢迎,当选学生会长;就算我有疤,我还是可以读好书,考进全校前十名;就算我有疤,我还是有大把大把的男生追在後面,捧上鲜花礼物,只求我对他们回眸青睐!我可以做到这麽多这麽多的事,为什麽妳却总要瞧不起我?好像只要我身上带着这块丑陋的疤,就活该一辈子躲在暗处,注定做什麽事都不会有成果?为什麽妳要这样贬低我?为什麽!?」 我没有办法接受,我整个生命的价值就因为一块丑陋的皮肤而湮灭乌有。也不能相信,难道,除了美好的皮相之外,我在她眼中竟是什麽也没有? 但我妈八成是习惯了我总这样和她大声,一点收敛的反应也没有,只是眨着她漆黑的眼凝睇着我,满脸疑惑迟疑。 「可是……那是因为妳从来没把妳的疤给别人看过啊。」 我脸色一白,咬紧嘴唇,竟然回不出话来了。 等到终於是庙会开始的时候,我赌气地无论他们怎麽叫都不出门。裕太在门口吵着嚷着跳着,小孩子对於玩乐这回事总是特别没有耐性,他们也挪不出那水磨工夫再来央我求我,於是顾不得便急急带着裕太出门去了。 我穿着嫩黄为底深色宝蓝点缀的漂亮浴衣,独自坐在日光室的原木门廊上生闷气。 夏天蚊子很多,我连生个闷气也不得清静安宁,痒得一直打自己的小腿。我一边打一边抓,愈想愈气,愈想愈委屈,气得都要哭了,周助却捧着蚊香从日光室中出现。 他把点燃的蚊香放在我身边,走下庭院湿润的草坪,蹲下身躯打开紫草膏为我抹药。 「周助,你怎麽不出去?」我望着他棕色的头顶问,然後他抬起头来对我眯着眼笑。 「没有妳在,庙会也没什麽意思。」他笑着说。 这句话让我听了真的很开心,开心到眼泪都滴出来了!我想对他笑,可是嘴角的弧度扳不上去,真是哭得有够惨的,两手不停地在脸上又拨又擦。 「Yumi,不要哭,不要哭嘛!」他想帮我擦眼泪,可是连他的手也不够用了,只好抱住我的头,让他身上的T恤变成我擦脸的大毛巾。他柔声地安慰着我, 「Yumi,庙会人太挤了我们不要去。我发现後山竟然有萤火虫,妳最喜欢会发光的东西,一定会觉得很美的。我会把蚊香也带去,妳不用怕山上又有小虫子要咬妳……」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忍不住问了,声音还浓浓的鼻塞哽咽。 「周助,你为什麽对我这麽好呢?」 他楞了楞,然後笑着说,「Yumi,妳才是啊,对我这麽好。」 我抬起头看他,不过不知道自己真如他所说,只是他的笑容如此漂亮,在淡淡的月光之下,闪闪发光般地璀璨动人。 他用衣袖把我挂在眼角的最後一滴眼泪擦去,湛蓝的眼眸认真地看着我说, 「Yumi,妳放心。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来保护妳,就算用我的一辈子,也要让妳永远开开心心。」 那个时候,我心想,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我真要比谁都幸福得多。 3. 暑假终了开学之後,我终於升上了三年级。而一如我长久的期待,周助也终於进入了我的学校,成为今年度的新生。 从他的脚踏车后座下来,走没两步就被同学团团包围。 「Yumi,Yumi,那是谁?妳暑假交的新男朋友吗?」 花痴中的女生最是勇猛,把那群闷了一整个暑假急於想和我搭讪问候的男孩子推到好远之外,但口中问的全是同一个问题。 我觉得有趣咯咯不停地笑,一方面也是感到骄傲。我的弟弟能差到哪儿去,何况还是周助。 「不是,那是我弟弟。」我笑着说,然後这句话就像本身带了动能一般地一波波往外圈扩散。等周助停好车往我身边走来时,那票女生个个乖巧地让出了路,崇拜钦慕的眼神晶亮地直盯着他,随他的身影步步移动。 周助最近长得挺快,快要比我高了,他看着我的蓝眸中充满不明所以的疑惑。 「怎麽回事?」 我乐得勾住他的手臂,往教学大楼跑去,笑声在空气中飘散。 「没事,一群春心荡漾的女生而已,你不要理她们!」 很快就要新任学生会长的选举,虽然没有规定三年级一定要退休,可是我连任了两届,实在也有点想休息。 我的学生内阁中有些还想留任的,听到我的决定难免有些失望。可是我决定了就是决定了,哪是人家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再说了……好不容易等到周助入学,我才不想又揽那麽多事在身上,耽误和他一块玩乐的时间呢! 飒爽地快步走出学生会室,我正准备走到一年级的教室区探望周助新入学是否适应优良。不过走到楼梯转角,我的脚步不由得停滞住。 看来我该担心的不是他是否适应良好,而是怕他适应太好。 现在的女孩子手脚真快,才入学不到一个星期就能捧着情书向人告白了吗?这种肤浅的爱情让我看了心里肚里就一把火丶嗤之以鼻,还好我家周助有分寸,苦笑了笑,便婉转地拒绝了对方,打发走了。 等人走乾净後,我这才上前去,抬眼看着他,向上摊着手。 「给我。」 他听话地把情书交到我手上,走近资源回收桶的时候,我用力把拆都没有的情书连同信封撕得粉碎丢进纸类回收。 「Yumi…」 我站定脚步,转身盯视着跟在我身後的他。周助也看着我倔强跋扈的表情,最终苦笑地摇了摇头。 我益发觉得学校的这些人心思险恶丶面目可憎。改变不了我的主意,念头就全动到周助身上去!有本身条件优越和身为我弟弟的这个丰沛人脉资源,一年级选上学生会长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两年前我就早已经办到。 他们对周助提出的时候,周助没有表示,我知道他是等待我的意思。 当学生会长我是没什麽意见,最怕就是那群花痴的虎视眈眈。 「学生会长的工作太累了,你还是专心念书就好。」我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 开不得玩笑,现在情书就一筐一筐地倒过来要我转交了,当了学生会长风头出尽那还得了!我最宝贝的弟弟,可要好好守紧,千万别让哪来的豺狼虎豹叼了去! 学生内阁那些人看说我说周助都不动,最後推了一个二年级的男生出来,顺利地当选上新任的学生会长。 与周助并肩走在行政区的通道时,我瞥见一旁的校务公布栏。 这男生真眼熟,但我怎记不得是谁?这对交游广阔记忆力良好的我来说还真是稀奇罕事。 周助却替我回答了。「这是我们网球社的社长,叫做手冢国光。」 网球社啊……那还真是难怪了……我点点头,恍然大悟地继续往前走。 由於烫伤的肌肤毛细孔遭受破坏,散热不易,所以除了需要裸露的游泳课,其他比较激烈的体育活动,我可是都有御赐金牌的豁免权,可以理直气壮地不看不想不管不听。 但是如果真是如此,又何以觉得这人面熟呢? 我还是想不太透,不知不觉追根究底了起来。直到周助把书包从我手中接了去,踢开脚踏车的支架,等着我上后座的那一刻,我终於想起── 「啊!就是那个……」我气势高昂地拳头一击手掌,声音却突然虚了下来。「纠察队的倒楣鬼。」 当然不是我对他做了什麽,要怪也只能怪手冢国光其为人也白目。 搞不清楚现在学校势头朝着谁,谁在呼风唤雨,硬要记着我的学号,往训导处呈报跷课记录。我线民一堆,马上传到我的耳朵里。要记就记啊,我又不靠着这个功过记录上大学,我听过就算,心里也觉得没差,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可意义非凡。 他们纠察队的学长个个把压下这件事当作讨好我的大功劳来看待,别说出声阻止了,连顺序都要抢。可是手冢国光这人说也奇怪,脾气硬得像块石头一样,好说歹说就是咬死我不放。还说什麽纪律之重要,真是笑掉我大牙,我猜想一定是不知什麽时候得罪过他了。 但这我也没说,只是不小心皱了皱眉,脸色微变。结果就有人像是得了什麽鸡毛令箭,跑去纠察队,用不知什麽理由反告了手冢国光一状。最後的结果,我当然没事,可是手冢国光领子上的纠察队徽章被收回去了,还附赠一个难相处孤僻离群的流言蜚语出名。 我瘪了瘪嘴,心想,他也算真够可怜的。 好险现在也选上学生会长,应该不亏欠他什麽了吧。 我晃晃脑袋,褐色的马尾在我脑後摇摆。 前面的周助竟也像心情很好似的,轻轻地哼着歌谣。 4. 认识手冢国光这件事不在我预料之中,当然也不是出自我的意愿。 那天高三自习提早下课,我头一件事就是往周助社团活动的网球场去。他这次打得比以往激烈,也专注许多,我等了好久,都没逮到向他打招呼的时机。 等得太久,我都有点生气的时候,他们才终於结束球局,周助看到我,马上笑着与我挥手。我心里的不悦方才稍歇,看到他对面的那个对手转过身来时,更不由得一愣。 怎麽是他?手冢国光。 放学後的冰果室中,我咬着奇异果冰砂的吸管,眼神不可说和善地盯着眼前人。 不过这手冢国光也算有两把刷子,被我这样从头瞪到尾,脸色却变也没变,就和当时我跷课被抓到一般地面无表情。果然是高人?还只是单纯地颜面神经坏死? 我谨慎地从两个方向进行揣测,不过周助看我俩对峙态势,只得一脸苦笑连连。 「Yumi,这是我网球社的社长,手冢国光;Tezuka,这是我姊姊,不二由美子。」 他尽职的介绍换来手冢国光微微颔首,「我们见过。」 ……架子真大!我承认我脾气不好,也从小就被惯坏,看到这样态度冷清的,就心头火起,凭什麽要老娘买他的帐。要摆架子来,我的绝对比你规模更大。 我垂下眼去专心咬吸管搅我的冰砂,轻轻哼了一声,当作听见。 「……」这手冢国光不知道是被我吓住了还是怎麽的,半天没有回音。 我终究难忍好奇抬眼偷觑状况,只见周助蹙着眉头冲着我笑,「Yumi,Tezuka总是这样的,寡言少语,不喜欢说话。」 「哦?」我眨眨眼睛。感到有些新奇。 周助眯眼笑着转头向手冢,「Tezuka,你刚接任学生会长,我记得你不是提过有很多不懂的事要向我姊姊请教?」 手冢刚开始没有回应,那双清澈的眼定定地看着周助一会儿,然後才转向我,对我恭敬地一俯首,「麻烦妳了。」 「噢……」我有点反应不及,只好楞楞地作答。 「Yumi,Tezuka常说妳之前的政绩很好,不管是学校形象宣传丶校内活动举办丶行政处室与学生的关系都处理得很好,甚至连文件归档都条理分明,让他接手的很轻松。」 像是不待沈默降临蔓延,周助笑着继续说。 「这样吗……」我皱起眉头,想自己是否真如此功绩彪炳?可总有哪里奇怪,就好像他现在说的和刚刚就产生矛盾。 「不二学姊确实是个称职的学生会长。」那个不爱说话的手冢国光竟然也答腔了。 我倒是惊奇地睁大眼睛。 这状况真的有点太诡异。虽然被恭维是常态,但被两个男生卯起来捧还是让人不由得心惊肉跳。 「不要这麽说,人在其位本来就该尽其所能丶全力以赴。」我眯眯眼,笑得很客套。「手冢同学有任何问题都欢迎你来找我,我会在能力范围中提供你最大程度的帮助。」 我想这就是今天聚会的目的了吧。周助实在是个滥好人,干自己的不干自己的大忙小事都爱帮,虽然总觉得他这样偏爱为别人着想会不会总给自己揽了太多的麻烦压力,搞得自己应接不暇,精疲力惫,但说了他几次,成效总是不彰,我也只好无奈地看着,由他顺自己的性子,做喜欢的事去。 离开冰果室前,我们站在柜台前等待付帐。 然後那个不爱说话的手冢国光又开口了。 「不二学姊,很高兴认识妳。」 我先是吓了好大一跳(真的差点跳起来)之後,才定睛看见他伸出来的友好的手。 「哦……呵呵……」我赶紧摆出最官方的微笑,一边安抚心神,一边伸出手,落落大方是我最擅长的戏码。「Well,nice to meet you too!」 草草甩了甩後,我匆忙转身离开店门,冰果室的自动玻璃门开启了又关闭,我没有注意到柜台前结帐的周助,笑得一脸十足适心惬意。 後来的事实证明,那个手冢国光也没有多来找我解答什麽校务相关问题,反而是和周助走得愈来愈近。教学楼最高层的教室窗边,讲台上的老师已经开始总复习,我撑着下巴看着校园,又一次看见他们两人并肩。 「周助,你最近和手冢国光很好啊,常常看你们走在一起。」 放学後的脚踏车上,我漫不经心地这麽问。 「是啊。我们都是网球社的,最近地区大赛快到了,练习得比较频繁。」他笑着说,态度自然,感觉不出有什麽异样。 「哦,这样啊。」我点点头,没想太多,也没针对这个话题追究下去。 晚上洗完澡之後,身体还燥热热的,一时睡不着觉。 我不知道做什麽好打发时间,便无意趣地走向书桌打开手提电脑,想说上上网也好。我的首页设成是[url]www.google.com[/url],空荡荡的版面只有一条搜寻Bar特别显眼。 我看着反映着白光的液晶萤幕楞了半晌,手指却自动地敲击起键盘。搜寻栏中出现『关东区青年网球联赛』的字样,赛程表很快地被点击出来,我一下就找到我们学校的名字,以及相对应的比赛时间。 然後, 我不由得笑了。 心满意足地爬上床,阖眼,心里很高兴。真好,原来他没有骗我。 周助和我从小最是亲密,无话不谈,没有什麽事物是不可与对方分享,我觉得自己有时是流於傻气了,本来嘛,他又有什麽理由要骗我呢? 只是我也深深觉得,应该要更加了解他。大学指考要到了,课业愈来愈不可放松,但我不可能因为这样的理由,疏远了与周助的感情。 他最近和手冢国光这麽要好,我想我也应该去好好地认识一下他。 「手冢国光?成绩很好很用功也很聪明的一个学生,上次段考还是全学年的第一名呢。」我的数学担任伴老师说,他同时也是手冢国光的级任导师。 「手冢啊……刚开始看是挺难相处丶难亲近的一个人,不过时间久了,会发现他其实很有担当,很愿意为大家觉得麻烦不想做的事情负责,而且好像很有想法丶很有目标,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和要做什麽的人。」我找了几个二年级的学弟来问话,他们彼此环顾之後,同声同气地做出以上的评论。 女生的意见参考价值实在不高。 「手冢国光,妳不觉得他很酷吗?虽然沉默寡言,可是被他那双冷若寒星的清澈眼睛一看,谁能不投降?而且仔细瞧,他的五官长得还真帅,网球打得也好,平常那麽冷静的一个人,一到了网球场上,那衣衫及汗水齐飞扬~~呀~~」 她们兴奋的叫声愈来愈尖锐,吵得我头晕头疼,趁她们花痴到高潮的时候,我赶紧不声不响地移步偷溜。走下了第二个楼梯弯角,我扶着栏杆,撑撑发胀的头,终於舒了一口气。 其实问别人对手冢国光的感想,之于我的意义实在都不高。 全世界里面,我最在乎的也只有一个人。 「周助,你怎麽和手冢认识的呢?为什麽会和他变得这麽好?」 吃完饭洗完澡以後,我把周助叫出我俩房间仅以一道白铁镂花围栏相隔的阳台,拉了两张凉椅,在清爽的星空之下对谈。 周助眯眯眼,笑容一如以往地甜美。我凝凝地望着他,就算相处得再久,他这副表情我永远都想再多看一点。 「我还没进网球社之前,就有人向我警告过他了。」周助微笑地开口,敍述了一段我从未想过的故事。 手冢国光虽然在一年级刚入学时就以难相处闻名全校,但在网球社指导龙崎教练所励行的实力至上策略中,他在网球上的杰出精彩表现方幸而未被埋没。不过即使是龙崎教练,也没办法掌握为数众多的球员们私下的相处行径。 在他还是一年级菜鸟的那一年,受过的排挤不知有多少。 和他实际上有过节的人严格来说,没有。 可惜人总是这样一窝锋的动物,有自我的思想和主见者实在太少数。对我来说不放在心上的一件小事,早已变成轩然大波,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翻天覆地。 没有人被允许与他亲善,否则便会被大多数人的这个群属中被切割出去,从此被孤立。 更恶劣一点的,那些欺负人的招数,像是在他的柜子里倒垃圾,偷走他的课本等等。我听了也频频皱眉,怎会有人这麽幼稚! 我记得有个实验,说明当人被承诺不必承担责任时,愿意执行的罪恶行径会超乎自己曾经想像。在大团体的氛围保证中,所有的劣行都不再是专属某人的意念,而是分散到整个群体,各自承担的仅得那微不足道一点点,可以随时轻忽或忘。或许这也是同样的道理。 而我转念想到现在的他,也不禁感到安心。还好他撑过来了,没有被打倒。 原来的三年级学长毕业後,原先的二年级也因为课业繁重逐渐引退,龙崎教练举办了一次社内竞赛,由最後的胜者出任新社长。 结果他压倒性地,赢得非常彻底。 原本的一年级对他成见本就不深,都是跟着学长有样学样,但是当情势一转,风向改变,态度的集体转变也开始不再那麽坚如磐石丶难以突破。 周助说,不知道他是否曾为了这些事而烦心,亟思改变,妳也知道他那张冰山脸,几乎没有什麽表情,外人很难揣测他的心思。 他说到这里时笑了起来,棕色的碎发在颊畔轻飘颤动,煞是好看,优雅动人。 「不过当我进入网球社的时候,马上有人好心地提醒我,小心手冢国光。」 「毕竟我是不二由美子的弟弟啊,那造成他一整年受苦受难的始作俑者。」他说完这一句,我脸上不由得燥热晕红。「是人都会预测未来我的日子不好过,准备接受报复。」 这怎麽可以!?我不由得激动,正准备跳起来,周助对我笑笑摆摆手,「妳不要担心,先听我说完。」 我只好耐着性子,提起心肝。 「我也存着警戒,提防他可能的动作。但手冢却只有在新进社员首次集合点名,叫到我的名字时,停了半晌,深深看我一眼,之後就没有什麽特别专注於我的举动。」 「我刚开始也觉得好奇,普通人怎麽可能这样说放弃就放弃,肯定计划着更恐怖的阴谋。我和同学一边对打练习,一边不忘注意他。可是他真的是──一点奇怪的地方也没有!」 周助的语气提高,甚至有点惋惜的意味,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憋成了一脸扭曲的怪异表情。 「每次社团练习的时候,他就站在球场边观察,偶尔巡视。他对每个社员的练习都很认真,程度好的他会予以勉励,程度不好的他会针对他们的缺点一一个别指导练习。」 「他勉励你了些什麽?」我问。我家周助的程度归属无庸置疑,他对网球的天分有目共睹,从小各项大小比赛的奖杯奖座他房间堆不下,我都还挪出自己一个柜子专门供他陈列呢。 「他没有说。」周助把脸转了回去,他那双蓝得纯净无瑕的眼眸望着深邃无垠的星空,表情焕发 着某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看我与社员的比赛和对打练习,观察了很久。後来有一天,他终於走了过来,和我说话。」 「他说什麽?」 「他要我同他正式比赛一场。」 从来他打网球就是追求一种刺激和快乐,享受着被人追逐以及追逐人後超越的快感。所以也许算是缺点,他打网球,一直都不能算是太认真。 配合着对手的程度,遇强而强,遇弱而弱,这就是他的风格。 刚开始和手冢比赛的时候,才打几球,他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以及压迫感。 那是他过往生涯中从未遇过强劲对手。 所以他也不知不觉地专注投入,整颗心整个身体都只顾着想接下来如何动作反应,将那颗不断往自己场地飞来的黄色小球反击回去。 可是尽管那已经是他此生打过最认真的一场比赛,最後还是惨败。 6-2。他大汗淋漓地站在网球的中场,想这难道才是他的本意,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而他报复的方式,就是用他引以为傲,从来就以天才被看待的网球给他洗脸? 他怔怔地看着他,动作有条不紊地弯腰拣起网球後,缓缓往网边过来。 然後他看见了, 他对他微笑。 「你说什麽?那个面瘫脸会笑!?」 周助点点头。 「你确定那不是他诡计得逞以後的奸诈诡笑?」 周助摇摇头。 「是不是真心的笑是假不来的,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很明白这一切。虚伪的人是不会有那样清澈的一双眼,如果有什麽不好的传言,那一定都是误解他了。」 「他说他很高兴我能进入网球社。他说我是他遇过最强的一个对手。他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投入专心,还是不能抛弃游戏的心理。他说如果我能够更认真练习,打败他也不成问题。」 周助的声音有微不可觉的颤动,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听起来那麽平凡普通的话,却透露着一股强烈感染的动人力量。 「他要我往後经常和他一块练习。而我也非常高兴,可以与他如此接近。」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的身躯不由得震动。 我知道我不该想太多,周助难得交个朋友,我应该为他高兴。 可是还是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莫名阴郁,如此在我胸腔深处弥漫而开。 5. 晚上我做了个梦,老太太带周助来我家的那一天。由天而降的热咖啡溅洒在我背上,燃成一片燎原烈火,我仆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却不死心地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不停地叫,不要走,你回来,你回来── 我的声音好像喊得再大声,也只有自己听见,他继续走,棕发的背影愈来愈渺小模糊。 我心里如此恐慌,激动害怕,哭泣得不可自抑。 为什麽我会这样好像没有他不行?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但只有唯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我都要他回来和我在一起。 我不停地喊,几乎是用我生命的力量。 那声波好像终於传达到他,我被泪水迷糊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他小小的背影好像动了一动,然後那小巧的棕发的头极缓极缓地转回过来看我。 我望着那双仿若蓝宝石镶成的眼睛,便满心激动地觉得,啊,这就是我毕生所愿得偿。 「Yumi……Yumi……」那曾经细致,而今低沈的温柔嗓音呼唤着我。我缓缓睁开泪水糊花的双眼,再度看见那双湛蓝如高贵宝石的美丽眼睛。 他随着年岁成长而逐渐有力精实的手轻轻摇晃着我,拿起纸巾为我擦去脸颊的汗液及泪滴,我顺手接过,坐起身虚弱地蜷靠在他怀里。他的手轻搭着我的肩,低声温柔地问,「妳怎麽了?做恶梦了?」。 我久久没有回答,仅顾着用卫生纸巾擤去塞满鼻腔的泪水。 他也不急着逼我,等我自己平静下来,才抬头和他说, 「周助,夏天快结束了呢。」 「是的。」他点头回应。 「暑假的时候,绫花她们约了一起去湘南海滨玩,我们没有去,好可惜。」 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多说什麽。 「周助,其实我也是很想去海边玩的,你知道吗?」我抓紧着手中的纸巾,像是想宣称什麽似的大声。 「我知道,我知道。」他像是安抚似的摸摸我柔顺微卷的後发。 「周助,我们周末假日的时候去吧。我觉得好闷,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想出去散散心。」我从小最会的就是替自己找理由了,反正无论什麽事情,归到课业烦闷上面,总不会有人质疑。 他还是一贯地眯着眼笑,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嗯。」 现在已经开学了,时节也将近中秋,虽然太阳还是明朗地洒落光芒,但对於气温的帮助已经不大。这时候的海边游客应该很少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盯了好久的泳衣摺起,塞进Lacoste的帆布休闲包里。 可是在车站里,我望着眼前人,不由得怔愣成一尊石像。 「Yumi,Tezuka这个暑假也是忙於练习,哪儿也没去,我邀他一起来,应该可以吧?」 周助这麽说。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心里却不能控制地涌出丝丝的酸涩。 我想他只是一时大意,没有想到去海边对我的意义。可是尽管是如此,还是让我难受,那个永远都以我为第一考量的孩子到哪里去了?我因为校内考前加强复习的政策被剥夺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够少了,而他和他天天耗在一起打网球,就连难得的假日时光,却还想和他黏在一起? 「不二学姊?」彷佛是察觉我的脸色不对,手冢国光客气地问我。 可是这些话我又怎麽说得出来?我是不二由美子,我是众人拥戴的公主,我有我的尊严和骄傲要维护,我不可以因为一点点的小小难过就折损了我从容大气的美好形象。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手冢君,不用这麽拘谨,你也和周助一样,喊我Yumi就可以了。」 「……」他沈默着没有说话,我继续眯着眼笑,既然是周助的朋友,周助的邀约,我也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让周助觉得难堪。 电车缓缓停下,车厢气阀门发出吵闹的喷气声後缓缓打开。 我们一行三人上了电车,在沿窗长列的深蓝色绒布座椅上,把大包小包的行囊放下。 那天的气候云淡风清,淡如薄纱的云如帘般斜挂在空中,把天空的颜色染得更浅了一点。周助坐在中间,一路上笑语晏然不断。那主要都是他的话声,手冢顶多在他话题的间歇处提个两句,而我则是整趟路程都眼睛盯着车窗外,数我们又经过了几座山头。 到了海边,一如我所想的海滨空荡一片,游客寥寥无几。夏季的海之屋有的还没拆除,我们借了两间厕所充当更衣间,男孩子动作快,一下就换好泳裤出来。 我在更衣室中耗了比较久,终於下定决心把粗制滥造的廉价压克力门板推开,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 顺着通往沙滩的小径走了一会,手冢和周助协力把向商家借来的大阳伞撑开固定在沙滩上,我则蹲着把防沙的塑胶布摊开铺好。当他们拿着浪板准备下水之前,手冢彷佛注意到什麽不对劲,低声问我, 「不二学姊,你怎麽不把外套脱掉?」 我拉紧了紧今年最流行的PUMA连帽小外套,对他腼腆笑了笑。 「我怕晒黑。」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不由猜想,不知周助听见没有? 男孩子还是一起玩比较尽兴,毕竟那体能活力是女生所望尘莫及。我也顺势躺在防沙布上,戴起太阳眼镜,耳朵挂上iPod的白色耳机,享受悠闲放松的下午。 「Don't want to be an American idiot. Don't want a nation under the new mania. And can you hear the sound of hysteria? The subliminal mind fuck America.」 轻快的鼓声铿锵响起,唱的是英国团体Green Day对美国文化的不屑鄙夷。灌这首歌给我的男生对我说了很多,Beatles的鼓手林哥史达正式的外号叫做屏蔽词语art Beatle,不过大家都戏称他是Stupid Beatle,因为Rock’n roll的节拍太过简单。枪与玫瑰是heavy metal,无论是节拍还是曲调都深沈许多。至於庞克,那个热音社的男生叼着根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不是很喜欢,那也就只是一股热情而已。 我向来不对他人的喜好作任何批评,走上前伸出手指把他的烟扯掉,丢在地上用鞋底捻熄。 可只是热情又有什麽不好?有很多时候,我们的人生不是也只是缺乏这样东西? 我闭着眼睛躺在沙滩上,头不时随着那轻快的节奏轻点。 音乐一转,放出了Nana唱着Only Love的优雅歌声。 那种舒缓的滑顺的曲调,催人昏昏欲睡。我的思绪越是不着边际,前一阵子去看的法国电影,有个战斗机飞行员每次出任务必定带着他的iPod。在法国和美国各自争取中东地区大财主飞机订单的炮弹试验中,他们为了躲避敌国的雷达侦测低空飞行,在音乐的掩盖下,战斗机轻巧的身形和他们沿着地形高度忽大忽小的影子,也正如这曲调在空中滑行着悄无声息。(注) 沙尘漫天的朦胧画面里,昵名iPod的飞行员为了拯救他所爱恋的将被敌军绑架的美貌女同僚,奋勇向前,然後枪声骤响,他缓缓地倒在地上,如一团无生命的肉泥。 我猛然睁开眼睛,坐直身躯。 我没有想什麽,只是不晓得时间过了多久。 我翻出背包拔下来的腕表,时间已过了一个多钟头,他们玩得再忘我,应该也会口渴想要休息。 我拿起小钱包起身,往海之屋的原路掉返回去。 戴着草帽的黑皮肤老爹彷佛不知夏已将尽,依旧笑容灿烂得犹如正午的烈阳。 我拿着三卷杜老爷甜筒,钱包夹在腋下,动作有些艰难地舔着我自己那份。 进入海滩之前,这动作实在弄得我肩膀酸痛,於是放弃地把我吃剩下三分之一的甜筒丢进垃圾桶,钱包塞进口袋里,一手一卷漾开一脸欢天喜地的笑,打算把他们从海水碧波间叫回我身边。 只是在阳伞的阴影下,我准备开口的那一刹那。 他们早已从浪涛中上岸,周助弯腰拾起浸了海水湿重的沙捏成泥球往手冢身上丢去。那个就算下水还是不把眼镜脱下来的拘谨到家的手冢先是愣了一愣,然後转头看着周助笑得像只坏心眼的小狐狸。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正经八百老成持重到甚至让人有早衰联想的手冢的下一个动作竟然也弯下腰,挖起一颗比周助攻击他更大的泥球,狠狠地,往周助头上砸去。 周助险险偏身闪过,笑得更大声,两人互相攻击着,开始跑了起来。 那笑声就像琉璃烧成的透明风铃,如此清澈丶明朗丶纯净,似无一丝杂质。海风一吹,清脆响亮得整片海滩呤啷皆是。 我的视线不得不停留胶着在周助笑意满怀的脸上,那表情是如此地愉悦清爽神采飞扬,我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几年,却才头一回见到,从来也不曾知道,原来这才叫做他真正快乐的神情。 他们跑着逐渐向我过来,笑声愈来愈靠近而且益发清晰。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那一步一步就好像重低音的鼓声全部紧凑重击地践踏在我的心上。 碰碰碰,碰碰碰。 周助,不要走,周助。 震天鼓响中,我彷佛听到好像又有谁细细地在哭喊,那个小小的孩子,你又要走失去哪里? 「Yumi?」周助笑着缓步停下来,喘着气却怪异地看着我。 我一时没发现是哪里不对,一呼吸才发现我怎麽已泪流满面。 「Yumi,妳怎麽了?」他的声音这才紧张起来。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流着眼泪握着冰凉的甜筒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或许是充满了愤怒如剑般锐利的阴郁的眼光。 或许这是不对的,可是我发现我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这麽多。我终於发现那自从手冢国光出现以後,长久盘据在我心底的阴郁所为何来。 噢,是的,我嫉妒。在这一刻,我如此清晰明白的感觉知道,我竟是如此深切地, 非常非常嫉妒。 (注:炮弹试验指两国的战斗机在同时间往同等距离的目的地起飞,途中不可免经过非友善国家的航空领域,因为未事先知会,所以随时可能遭受对空攻击,先行抵达目的地的国家为胜,是一种实地测试战斗机性能的竞赛测验。) 6. 回程的车上,我默默无语一如来时。周助一双蓝眸悸悸惶惶地望着我,像想补救什麽,又怕拿捏不好又出了错。我垂首闭上眼睛,假装沈睡只当从来未曾知晓。 车内的空气凝滞紧绷得像根张紧的弦,我们的动作也僵硬动弹不能,就怕稍不留意错了方向,马上就要被划割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回到了分手的东京车站,周助站在我身边,抬眼瞥了瞥手冢,而後皱着眉,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为什麽又要道歉,更不愿去猜想他这句话的对象,究竟是手冢还是我。 回到家里,我把我的休闲袋从他手中接了回来。他凝睇着我,沉默却十足地小心翼翼。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多馀的表情,接过手提袋,默默地转身关上了房门。 盥洗净一身沙尘粘腻,晚餐开饭的时候,饭厅的萤光灯特别明亮,照映着饭菜蒸腾向上的热气都缕缕无以遁形。 我一口一口毫无意趣地扒着白饭,妈妈坐在餐桌对面,专注地看着我。 「Yumi,妳的眼睛怎麽这麽红?」观察许久,她终於找出不对劲的地方。 我也不想和她说实话,就随便地应。「大概有点过敏,给海风吹了一天。」 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可是她的反应却惊人,整个声调拔尖了起来。「我叫妳不要去海边,妳还硬要去!硬要去!」 饭桌边围绕的四个人眼神全部抬起,集中在她身上。她猛然站起来,打直的膝窝推开了椅子,身体的动作带引着桌上碗筷匡啷啷地震动。 她走向厨房边拉开隐藏柜,开始忙不迭地翻找,之前买的眼药水藏到哪里去。 这本是令人感动的关爱亲情,若她的口中并没有那样继续唠叨念骂。「人要有自知之明,告诉过妳多少遍了,不好的东西就要懂得隐藏,妳却硬要把缺点暴露周知,如果妳不去海边,没有人会知道原来妳这麽丑,可是妳就是这麽不听话,硬要去,带着妳那周助又怎样?妳说他会保护妳,可难道他手那麽大能遮住全天下人的眼睛?」 我心里已经够烦的了,可是她还要这样来欺侮我丶辱蔑我! 我眼眶的红更严重了,一股愤懑不平的怨气就从心底的深处往上喷涌,像承受巨大的压力後熊熊爆发的火山。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我尖叫着也站起来,愤怒地把我手上的碗砸到地上,晶莹的米饭团团散乱狼籍。 「Yumi妳这是做什麽?」连爸爸也看不下去,厉声地质问我。 我还是不认错,手指着一旁惊吓住的妈妈,亟力地吼叫:「你可不可以叫她不要再管我?不要再管我?我受够了你们这虚伪的一家,装什麽父慈子孝丶夫妻和乐?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外面乱搞丶她歇斯底里,我又怎麽会搞成今天这副见不得人的德行?我也不想自己这麽丑,可是我又能怎麽办?你们这样一直讲一直讲一直讲是想要怎麽样?好,现在我也讨厌自己了,我也觉得自己恶心了,这就是你们要的?这下你们终於满意了!?」 我不知道我说这些要做什麽,或许谁都没有错,真要怪也是命运的安排,可是为什麽是我?为什麽是我的家人?我想要的也只有快快乐乐或许什麽也不想就过了一生,可这样也那麽困难? 「Yumi!Yumi!!」我激动地不停吼着,爸爸看我好像快要失控,叫着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严厉警惕。 我望着一屋子对着我的吓傻的眼神,其实有时候,我并不希望大家总是这麽注意我。让我这麽丑陋的,恶心的,躲也无法躲藏,就被无数双雪亮的眼睛揪出来,大庭广众下交头接耳,交相指陈。 我大力地喘着气,无法再待下去,饭也不吃了,自己制造出来的脏乱也不收拾,转头就奔往楼上,房门碰地一声狠狠地甩上关起来! 爸爸晚了一步,也急急跟了上来,在门口用力地敲着房门。「Yumi,把门打开!妳这样太没礼貌!Yumi,听见没有,把门打开!」 我想你也没资格命令我!我把自己投在柔软的大床上,头闷在羽绒制成的枕中,用力地哭,对外界的一切置之不理充耳不闻。 真要说起来,我只是哭泣着自己原来如此悲哀。 在外人的眼中,我是如此高贵丶完美丶华丽,像只孔雀一般骄傲,如同凤凰一般凛然,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真实的我如此丑陋丶卑微,伤害别人也不会有罪恶感,对别人的感情毫不关心,任性自大地以为世界为我而旋转本该当然,可是孰知没人能是那世界的中心的,会这麽想的人,不也只是内心扭曲的令人厌憎恐惧的怪物? 结果,屏弃了自以为生活在的那些虚妄的吹捧的五彩幻射的泡泡,在那没有矫饰却真实的世界里,终究也只有我与我自己一个人而已。 深黑的夜,秋月分外水盈清明,透过连接阳台的落地窗,在房内的地毯上落下一点点阴影的痕迹。玻璃被轻轻地敲响,我动作迟缓地撑起疼痛的骨头望向银液流泄的窗外。他的蓝眸也像隐耀着静谧的月光,安安静静地凝视我。 我走向窗前,扳开勾锁,没有流泪,抬眼无言地望着他。 「Yumi,对不起。」久久之後,他终於开口。「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这样,冷落了妳。」 我的心像被狠狠地揪紧揪紧,再旋转,然後扭断。周助,周助,你又为了安慰我而来。我心中的不安和疑惑,感动和激动,就像一团风暴在体内狂肆卷袭,没有方向地蓬蓬乱窜乱流。 我的真实的世界,就算再丑陋,却还是存着美丽的向往,但你还是关心我的吗?你的手还是空着的吗?我还能不能就像以前那样牵着你,如我小时候曾想过的那幼稚的愿望,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皱着眉深深地凝望他,这些问题我一个都没问,却已经感到了那近乎绝望的忧伤。 周助一直是个好孩子,善良的,体贴的,和我截截然不相同的,最会为别人着想。 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像是要弥补什麽,大清早地便等在楼下,在我要出门前叫住我。 「Yumi,等等,妈妈帮妳做了便当!」 她穿着白色围裙,手提着用漂亮的布巾包着的便当盒,匆匆跑出玄关前庭。 我定定地看着她,不意泄露了讨好姿态的笑容,虽然心里也是难过,可是我还有别的事永远不会忘记。 「周助的份呢?」 她堆满美丽笑容的脸庞僵滞了下,很快又灵活起来。「我不小心忘了,妳等一下,我马上回去装。」 周助接过两个包装精美的便当盒,低声说谢谢。我掉头往门外走去,他把脚踏车架好,等着我乘坐上去。 坐在他后座,我的头轻轻靠着他透着体温的後背。心里想,我这样就好了,不要再想太多。 爸爸妈妈都很爱我,周助也依然如昔地照顾我,我还有什麽好不满足? 到了中午的时候,我手撑着头,还沉溺在古文老师喃喃自语的头晕目眩中,有女同学从旁边推了推我,手指教室走道的方向,我抬头从头发的间隙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个极其出众的男生站在门口等我。 「周助。」我走近教室门口唤他。而他手提起便当,一张脸笑眯眯地可爱动人,「Yumi,我们来找妳一起吃便当!」 我转头看看他身旁那高个子的男孩,还是一样地面无表情,他用那招牌的清澈过头的眼睛注视着我,而我皱起眉头,却再不禁地笑了出声。 我设法让自己遗忘很多事情,那些包括我的躁动,我的难安。 学校目前流传的最沸沸扬扬丶最炙手可热的新闻是所谓的新旧任学生会长大和解,校内势力再度归一。我真是快要笑死了,好或不好,全都由人说去,其实我和手冢国光之间也从来没有什麽恩怨可以提及。 可是他们两个真的都是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周助的温柔体贴不在话下,明眼人都不可能错过。而那手冢国光,我不知道他低调的内敛的温柔是不是因我而释放,可是光凭他每天中午也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那耐心与善意,我觉得就这一点,对他再没什麽能够挑剔。 每天天台上的中饭变成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我的个性天生活泼外放,很多网路流传的笑话经我转述,就更多了一层神采灵动,幽默风趣。 周助自然捧场,屡屡大笑拍掌,安可叫好。夙少表情的手冢国光也偶尔偶尔会挂上一丝淡淡的微笑,让整个空气都柔和了不少。 也有人想加入我们这个光芒四射的小团体,但也许是拘束,每次有新来客的时候,我们三人的话和表现也都收敛许多沉寂不少。 我的心思愈来愈没办法分散,好像每天睁开眼开始,期待的就是这一刻。 毕联会要主办毕业典礼和之前的毕业舞会,又有人捧着企划提案跑来找我,请我出来领导担任毕联会主席。我心灰意懒,对这些事早已意兴阑珊,连翻开彩色12磅雪铜纸印刷的精美封面的力气都提不起,隔了两天代表我已好好地仔细考虑过後,郑重地将企划书退了回去,声明我力有未逮,难以负荷。 我把这件事说给周助听,他回答, 「真可惜啊,Yumi。如果是妳的话,活动一定会特别精采的。」他眯眼笑着说。 我目光胶着着他,心中酝酿着莫名的复杂的感受。 我没有接续这个话题,静静地把头低了下去。 所有的工作,世间的事,都没有什麽谁非谁不可。我婉拒了工作,自然会有人接手。本届的毕联会主席是我之前学生内阁的成员,他声称惶恐,还有很多不懂有赖我领导经验传递。他邀请我的时候脸红红的,看来有些不好意思。 我笑了笑,没说什麽。在约定的时间来到学生会室,空荡荡的了无一人,窗外火烧的红云占据了整个天际,屋内昏暗的投影,那幽暗不明处,似乎总有关乎暧昧的香气隐隐萌生悠悠飘散。 「Yumi。」那个男生出声叫我,我回过头他的眼镜映着夕阳的光,看不清镜片後面的眼睛。 我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要说什麽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 我皱紧眉头,没有办法承受又有一颗心在我眼前破碎。 学生会室的门把转动,门被打开的时候发出喀蹬的声响。 「浅川学长,不二学姊。」进来的是手冢国光,他有礼地对我们点头招呼。 「手冢君,怎麽还没回家呢?」我问。 「我回来拿雨伞,气象预报说明早会下雨。」他四平八稳的回答,我笑得很热络,「没想到手冢君也有看气象预报的习惯。」 「地区大赛快要开始,每一天的练习时间都弥足珍贵。」 我咯咯地笑得很欢,「看来手冢是个严厉的部长,你可不要把周助操得太重,他如果回来喊筋骨酸痛,我第一个不饶过你!」 「……」这下他不说话了,一双眼睛盯着我,亮澄澄的惊人。 我回望着他,逐渐敛去了笑容。那就像某种宣示,只有我们会懂,他人没有资格介入。浅川什麽时候走的我也没有发现,却在我与手冢鱼贯离开学生会室的时候,我站着等他掏出钥匙锁门,当他转身,我抬头认真异常地望着他。 「手冢君,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也是值得被人家喜欢的吗?」 他还是一样不说话,沉默地盯着我。可是那双眼睛太亮了,好像能看穿一切的事情,我有种被灼伤的错觉,捧着胸口喘气。 「不二学姊。」他察觉我的不对,出声询问。 我摇摇头,否认一切的不对劲。强硬压下那浮乱错动的气息,我抬头对他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 「你还是叫我Yumi吧!平常总劳烦你爬到最高楼来和我吃午餐,我想,我真应该好好谢谢你。」 火红的艳霞,透露着将雨的预兆。我语意不明地笑,他沉默无语回应,这是一个什麽都是,也什麽都不是,或许意义重大,或许不堪一提的,平凡的午後。 7. 我的心绪躁动辗转却表面平静无波如深水暗流,最近我特别常想着手冢国光,从各方各面去推敲,他到底有多麽好,可以夺走我的一切,让我感到如此危殆威胁。 我不停地钻研丶不停地想,听见他的消息时候特别留意,看见他的时候尤其仔细观察。校园里面愈来愈多人撞见我徘徊停留在网球场铁丝网外面,有时候我看着他,更多时候看着他。 我不得不承认那些女孩子的疯狂有其道理,平时那样冷静的一个人,却在网球场上让热情燃尽身躯,他转身削球的时候那汗水抛飞如晶莹露珠在空中闪闪发光,我看了昏昏的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我看着他的时候周助走近我身边来,他笑着招呼我後,也转头看着他。 我仰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如此轻易地便从他的表情中分辨出浓厚如斯的神驰向往。我揪着眉头捧着心肝,存着细若纟丝的一线希望开口询问, 「周助,手冢国光真的那麽好吗?」 我亲爱的丶亲爱的周助回过头来看我,那一如往常的眯眯笑脸,现在已经离得我很远很远。 「嗯,非常好的。」他用力点头,顿了顿,彷佛意犹未尽地又再重复了一次。「非常丶非常地好。」 从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三个人。 空间的总量没有增加,我的路只能愈走愈狭窄。 我睡在百鬼夜行的深夜,那月光明亮却无情寒冷。售票员漾着唯一温暖的微笑,招引我投入死神的怀抱。 我坐在云霄飞车上,强劲的风势凛冽地拍打我的脸,拉扯我的头发。而轨道瞬间崩塌,我半个人吊在座椅的外面,摇摇欲坠,眼前鲜红色的梁柱颠簸晃动地以极高的速度奔腾着朝我撞来。 我尖叫着醒来,睁大眼瞪着床前的镜子,镜里那个人也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瞪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原来那是我,还幸好地保有着完整的形体。 我长吁了一口气,无力地趴下,颊畔全是涔涔冷汗。 真是不应该,我责怪我自己,下次不能再为了什麽解闷,在睡前观看Final Destiny 3。 浅川君没有放弃,在我转身踏上通往天台的楼梯前,他从後面叫住我。 「Yumi,妳……妳……妳对於毕业舞会的企画和型态有什麽想法或建议吗?」我回过头,他本来气势汹汹的发言在我优雅卓越的微笑之下全部软弱了下来。 我也心疼他的无措,笑容不由更加柔软,我偏着头,认真想了想。「低年级也可以参加吗?」 「如果妳觉得好……」浅川君像是跟不上我的心情思绪以及问题背後的逻辑,回答得模棱两可语调迟疑。 「呵呵,是啊,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却不待他把话说完,兀自笑出声,临去前瞟了他呆愣的脸一眼,转身轻快上了台阶。 推开门扉的前一刻,我从狭隘的亮光缝隙中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交叠。我推开了门,忽然大敞的光线一股脑儿地倾洒下来,我眯着眼,四处都见黑影晃动,等到瞳膜适应了亮度,我看见周助和手冢两张脸孔一张微笑一张不笑同样熟悉地面对着我。 我笑开了一脸欣喜拂着裙摆坐下,打开今午的饭盒便当。 我笑着谈着吃着坐着,我什麽都不去想,把什麽都归咎到我的错觉。 把思绪保持净空,日子笑着笑着就过去了,生活如此容易简单。 「有一天,长颈鹿在路上巧遇小白兔,便跟他聊了起来。」 三个丰盛的便当配色如春之野宴般鲜艳,整整齐齐地排在小圈圈正中央。我笑着对他们说笑话,他们两人四道专注的视线也配合地集中在我身上,捧场看我表演。 「长颈鹿说啊,『小兔子,真希望你能知道有一个长脖子是多麽的好。无论什麽好吃的东西,我吃的时候都会慢慢的通过我的长脖子,那美味可以长时间的享受。』」 我歪着头,纤细的十只手指头轻轻抚过我美丽的脖子,眼神朦胧笑意魅惑。 「小白兔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若有所指地瞟了手冢一眼,周助忽然噗哧笑喷,而我继续说,语调梦幻且自恋。「并且,在夏天,那凉水慢慢的流过我的长脖子,是那麽的可口。有个长脖子真是太好了!小白兔,你能想像吗?」 我话到这边停顿,直起颈子,神秘秘地冲着两人笑。他们也不会催,但眼神的期待已经泄漏了一切。我很满意制造出来的这效果,再度启齿开口, 「小白兔只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 「是什麽?」周助终於忍不住问。 「你吐过吗?」 「……」 「……」 停顿了整整两秒之後,周助突然大爆笑。他捧着肚子弯着腰,嘴里一边喃喃地念,「小白兔,哈哈,好一个面无表情的小白兔!」 我看手冢的五官线条本来也隐隐颤动像在隐忍,听见周助的话後,却整个紧绷收束起来,直起腰杆,两只眼睛炯炯地瞪着周助。 周助笑饱了以後才回应他,擦擦眼泪。「Tezuka干嘛又这麽敏感?危机意识重得好像有人整天拿你取笑作乐似的!」 手冢眉头微蹙,喉节上下滑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麽或声讨正义,最终还是忍了下来,脸色乌黑一片转着埋头猛力对着便当苦战。 这态势明显的就是有某个坏心眼的专门爱欺负某个不爱说话的。 我笑着望着,为这欢乐美好的气氛薰染得内心温柔一片。 周助还在笑,手冢吃得更加勤快,一不小心呛着了,我赶紧拿着纸巾给他承接。 「谢,咳,谢谢不二学姊。」他脸都涨红了还谨记着严守礼貌分寸,我笑而无奈地看着他,「不是说过好几次叫我Yumi就可以了吗?」 他没有说话,一面咳着一面拿纸巾擦拭嘴角。 我定定地望着他棱线分明的侧脸,不期然有些悠悠出神。 「……Tezuka!」周助突然出声。我们同时都抬头望向他。 他那双蓝眸汪汪的,望着手冢,像在请求述说着些什麽事情。而我的心突然感到疼痛被拉扯,匆匆别过脸,却不意对上手冢那清澈到几乎令人心碎的视线。 手冢定定而安静地望着周助,我却不禁为那真诚清冽的眼神所吸引。 就像走进一条纯白明亮的冗长甬道,就好像仅是这样被他看着,就进入了一个多麽纯净美好的世界。而在那之中,有神明光辉笼罩的恩泽赐福。就像祂在告诉我们,背负再多罪愆的人,在这里也能得到救赎。 我心旌晃动着,摇曳着,摆荡着,对於美好的事物,我也会感动丶爱慕丶钦羡及执迷,尽管那并非属於我的东西。 我恍惚地出着神,直到他转过头来看我,我心中狠狠地抽紧,像是紧张又像害怕他要看穿了我所想的一切。 手冢君,你是很好的,但是太好了,乾净完美得对於我这种人来说过於强烈。我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幸好他抢先一步。 「不二学姊,今天午休龙崎教练要谈大赛的组队名单和出场顺序,我先告辞,你们慢用。」 他收拾好自己的餐盒,起身离去,我眼神怔怔地随着他转,却听见周助情急地叫,「Tezuka!」 我回神地看着他,周助还坐在原地,可是却很强烈地像是地上生出什麽东西绑缚着他,若非如此,他的心神他的形体就要如箭矢般地冲脱出去。 「周助,和网球社有关的事,你不去行吗?」我话声轻轻地问。 「可是……」他好像还在考虑犹豫着什麽。 「这里我会收拾,没吃完的我帮你送去教室。」 他看着我半晌,然後蓝眸弯弯眯起,露出一个美丽无比的笑容。「Yumi,谢谢。」 他起身飞快地往下天台的楼梯奔去,我脑袋空空地,什麽也没有想。我跪趴着把远近不一的餐盒都收拢了过来,吃剩下的重新用餐巾包好扎紧,抱在怀里。 我手撑着地站起,走近天台的栏杆边,看见底下通往体育场的校园庭院,周助从後面赶上叫住手冢。 那距离太过遥远,我看不清那是怎样的眼神或是分辨他们说了怎样的话。但我只看到手冢在数步之遥站定,过了好久以後才转回头来。周助露出了很深很深的笑容。 如果让我来区别或定义的话,那是很甜,只有很甜。 我的手指头情不自禁地颤抖,铁栏杆的冰冷就像一条条会侵蚀人体骨髓的虫子,由我指尖钻入,往我全身身体蔓延而去。 我轻轻咬着指头,想转移那酸痛不适,可没想到只益发地扩散严重。 我喘着气蜷着身体蹲在地上休息,紧闭着眼睛心里头不由得想,周助,怎麽办? 我有努力过了,但却还是痛丶还是痛。 我不知道怎麽让自己过得更快乐舒服一点,靠近他们让我不安,远离他们更令我难受。 从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三个人,我的路愈走愈是狭窄。每天我就像吊着颈子一般生活,只能踮着脚尖困难前行,我不想从百呎高空掉落,摔成一团血肉糢糊的肉泥,却又有什麽办法能够帮助我亟力挤压钻营,重新找到属於我的位置,安全安稳无虞? 我终日惶惶不安,行若无根浮萍,就连导师花村都看出我对周遭人事的钝漠不闻丶意兴阑珊。 我听说她想找我谈话,心存警惕便开始找活动参加丶找事找理由逃避。 我照样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有我在的场合总是热闹非凡,谈笑风生。可是在心底的深处有另一个我小声地谴责质疑。 由美子,为何总改不掉欺瞒虚假,其实那不是妳,从不是妳。 我不在乎是我或不是我,我只要能够快乐,不要任何伤心。 毕业舞会终於隆重展开,我欢笑着跟着人群跳跃观看夜空中光彩缤纷绚烂夺目的豪华烟火。 热音社承办的DJ放出第一首歌,雷电作响的音效之後,一连串沉重快速的节拍。我抬眼看着舞台操作音盘的男生,果然是我熟稔的那一个,我眯着眼睛笑,难怪开头就是我最喜欢的歌。 街舞社开启表演节目,穿着火辣的女孩子成队出现在舞台上,跳着节奏分明力道强劲的舞。 「I guess that this is where we've come to If you don't want to, then you don't have to, believe me But I won’t be there when you go down Just so you know now You're on your own now, believe me!」 舞会仿照好莱坞YA青春片常见的场景,要求参加者穿着正式服装出席,我穿着一袭黑色薄纱束领小礼服,尽情在舞池中央旋转。我是校园恒久不坠的明星,是舞会理所当然的皇后,我嘴角挂着高傲的笑,睥睨着周遭众人跟随我的动作而动作,如海潮般一波一波扩散。 气温一度一度升高,我的情绪也随之沸腾。什麽都不想的好处也包括,你可以开心却不知为了什麽开心,只要随着本能冲动带你前行。 连续的快歌计算着舞会的节奏掌握着情绪的强弱划下段落,我气喘吁吁地笑着,往外挤出拥挤的人潮,今年的毕业舞会开放低年级学弟妹参加,我拿到舞会邀请函,首先就拿给周助。 「Yumi,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他皱着眉头苦笑着说。 「就让他们去痛哭流涕,倒也一视公平。」我半玩笑半认真,笑嘻嘻地说。 我有强烈的独占欲,就算是一个晚上也好,我想要他的眼睛里只专注地唯有我一人。 远远在体育馆看台下的阴暗角落看到背对着棕发飘飘的他,周助和我不一样的地方还有,他绝不会刻意将自己摆进光鲜亮丽引人注目的场合状况之下。说是娇纵过头的幼稚想法也好,曾经有一度,我深深地相信,他是为了我而存在,如光与影般为了守护衬托我而生。 从不偏误的事实却证明,愈是虚妄自大的人所得到的下场结局特别凄惨。 可惜当时愚昧的我竟然没有一丝一毫警觉。 我看着他对面的那个男人,只觉得我的心里丶身体里,无数的地方,同时如毁灭一般块块倾陷崩塌。似地表撕裂的剧痛,我的脑海昏然一片,只剩下滚滚的熔岩肆无忌惮地四面八方漫流。 会场的音响开得震耳欲聋,我何时到来他们身边也无人知晓。 我漾着一脸美艳非凡的笑,带着一身四射光华介入低声喁喁谈话的两人之间。 「手冢君是接受谁的邀请呢?放着舞伴不管,有失绅士风度喔!」 「Tezuka是现任学生会长,职务所需才出席的。」不待手冢出声,周助抢着回答。 「哦--」我点着头,拉长语调,而後笑望着手冢,对他伸出手。「既然来了,不顺道玩乐未免可惜。手冢君不介意的话,请我跳只舞如何?」 手冢沉默地盯着我,眼神中彷佛蕴藏着某种闪闪发光的明白知晓,然我笑得灿烂而无惧,挟着场合的优势,有千百种理由支撑我得不退却。 「Tezuka,去吧。」最後是周助笑着推推手冢,他才艰难地离开那墙角的位置。 抒情的慢歌唱着世间人人各不相同的爱情,他拉着我的手,动作僵硬不自然。 我的眼睛盯着他低垂的眼睑,那圆弧而长的茶色睫毛。我想像着在那之下藏有的是多麽吸引人的美丽眼神,愈想愈是心绪激动,忍不住开口, 「手冢君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应该很多人都这样和你说过了吧。」 他没有回答。 我不以为意,继续笑着自言自语,「没有吗?那也真是奇了。手冢君是不该老这样板着一张脸,瞧都没人敢来和你接近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的支持者应该会更多才对,光是我周遭听到,赞你英俊的人就少在多有了。手冢君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他还是低垂着眼眸,不说话就是不说话。 我不停地笑,呵呵出声。「手冢君真是很酷哪!这麽不喜欢说话吗?还是真有这麽怕我?」 我说到这儿,他终於抬起眼来看我。 音乐将近尾声了,我皱着眉头看着他,心中压抑的千万种焦虑钦慕激进躁郁执迷妄动全都夹杂着混涌着上来,分也分不清。我的心跳得比鼓声还响还快,手心微微冒汗,有一些问题潜藏得太深太底,连我都不知道它是否真有存在?但就算是吧,不然我怎麽会在这个时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手冢君难道一点都不喜欢我吗?明明我和周助长得这麽像的。」 他像是没预料到我会有此一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紧抿着唇线呆然的反应。我看着他,眼睛想哭,嘴巴想笑,所以我把眼睛闭起来,向他踮起了脚尖。 音乐在此时结束了最後一响节拍,我在舞池中央,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我。 我在手冢国光的唇上落下一吻,全场静默无声。当我的脚跟落回地面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着他,几乎是震惊愕然地瞪视着我。 我也没有办法多去思索我现在的行径到底称为什麽,就是脑中保持净空地看着他,看到他瞪着我,然後那眼神缓缓上移逐渐越过我的头顶,落向遥远的某个地方。 我想我应该知道那个地方存在着谁看着的是什麽人,但是我没有回头,或许是我不敢去确认不敢去想,就只怕一旦这麽做了以後,会失去所有,继续下去的勇气。 8. 混乱嘈杂的夜晚,我像根汪洋中浮木被海浪所袭卷丶颠覆丶翻腾,我闭着眼睛遭受四面八方而来的重力挤压,分不清前进的方向朝往是东西南北?但就算睁开了眼也一样,四周都是亮亮的光,白色纷飞的泡沫,我分不出来哪边是上,哪边是下,也不知道要往哪一方游才能顺利逃生,那就算了吧,算了吧,什麽都不要想了。让那咸苦的海水灌进我的鼻腔填满我的咽喉,让我痛苦地死去,我也不会抵抗,心中有所怨尤。 我在舞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巡逻的训导长坐镇的教务长全部被我气得七窍生烟,大发雷霆要找我去问话。但我连自己的情绪都处理不好了,又有什麽能力去面对任何人的问题。 我趁乱离开会场,回家的途中,身边守护着我的是我最永久不变而忠诚的骑士。 一路上,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说一句话。空气的压力如此沉重,压得我们的心头和嘴角都垂颓萎缩,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挺起肩膀望向前方漆黑一片的夜路。 但就算是在做错事我也不会承认,就算前方等待的是截然背离欢迎的结局,我还是要执拗异常地走下去。 夜凉如水的阳台上,我手指紧掐着白铁花栏垂首沉痛,我听见背後他的房间传来玻璃窗开启的声音,我抬起头却没有回头。 这一天的月色黯淡,好像预示着我们的前程。恐惧如水面般升高,停在我的喉头胸膛,让一切都漂漂浮浮地维持着一个随时会倾溃的危险平衡。 我听见他下定决心的呼吸声,彷佛终於忍耐不住想要开口说话。我却先声夺人地开口,声音颤颤巍巍极不稳定, 「周助,你自己也说过,手冢国光是个多麽丶多麽好的人。如果……如果我喜欢他,应该是不会有问题,应该是可以的吧?对吧?呐?」 我的心脏疼痛,眼眶湿热,就好像自己也感同身受这句话带来的多少伤害和残酷,可是让人不敢置信的是说这句话的人竟然也是我,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慌乱与害怕,捂着嘴巴嘤嘤啜泣起来。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似乎就连总是掩盖在乌云後方的明月也揭去了薄雾般的面纱,重新漫步而出,光辉披洒大地。 而我听见了一声深长而悠远的叹息,我听见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掐着我的心坎徐徐地说, 「Yumi,妳知道,在我心里,妳永远是值得最好的。」 我独自站在阳台,望着银月闪耀漫漫无边的天际,直到听见了他门窗再度关闭的声音,我还在想像,刚刚出现在他脸上的,一定是那种他一如往常的丶如风般的丶让我铭记在心永难忘怀的温柔舒爽笑容。 後来连我也开始说服自己,这一切是截截然,不可能有错的,最好的结果! 谁还能想像比这更完满的结局呢? 我最深爱的弟弟,我弟弟最要好的朋友,我所喜欢钦慕的男人,如今变成我的男朋友。 没有任何三角关系可以比上述的这种状况还要来得平衡丶完美丶和谐,而这是我创造出来的,旁人都相信我,我也对自己有自信。不二由美子拥有的丶生来的丶决定的丶想要的丶所做的事都是最完美最好的,且绝对不可能会有错! 手冢国光也不应该不高兴,全校最美丶最受拥戴欢迎丶最多人热烈追求的女孩主动向他示好,献上香吻,这是多大的面子,对他无上的恭维,他应当心存感谢,又凭什麽得以好不满足? 隔天我心怀惴惴地来到学校,但是还没见到那个让我紧张不安的人之前,花村却抢先一步将我拦截到导师办公室,命令我在她面前端正坐好,聆听训话。 「教务主任说一定要给妳处罚,训导主任的提议是两个小过。」花村老师的眉头皱得死紧,唇边的美人痣因为气恼而隐隐跳动。「由美子,妳是老师最得意的门生,老师怎麽舍得让妳在毕业前被记过坏了妳三年来好难得累积的卓越功绩良好纪录。妳谈恋爱老师本来不会有什麽意见,可是现在时机地点都不对。由美子,妳是学校里引领风潮的人物,而现在高三又快濒临大考,老师相信妳可以把持得好,不影响课业,可是其他人呢?想想妳将要带来的影响,如果所有高三都像妳一样顾着谈恋爱不把课业放在心上,今年青高的大考成绩会有多麽好看?由美子,妳不能总是随心所欲,妳必须想想别人,想想自己。」 我仰头望着花村老师益发激动的发表演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却打动不了我。她说的很对,可是对象错误,因为她所面对的不二由美子是上天下地绝无仅有的自私卑劣的人,你怎能要求一个吝啬入骨的奸商去开仓赈济粮荒?那都只是一些天马行空的不着边际而已,对现实无法形成任何帮助。 「由美子,」她蹲下来握着我的手臂,正对我的眼睛,「和手冢国光分手吧。妳是老师最疼爱的学生,老师替妳向教务主任和训导主任都求情过了,他们说,只要妳和手冢国光分手,写下毕业前不再往来的切结书,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昨天晚上什麽也没看到,妳还是可以拿着妳光辉灿烂的高中生活纪录,顶着最高的荣衔毕业。如何?由美子,可以接受吧?」 我定定地凝视着她细长上挑的凤眼,面不改色只说了一句,「花村老师,阻碍别人的恋情可是会被马踢死,更何况,妳自己都还没嫁出去呢。」 我可以摸着良心发誓,从来没有人如我此刻般地看过,向来以性感冷艳着称的花村老师,会出现如此难看扭曲的丑陋表情。 我趁着她气梗住说不出话来一时大意,快步地溜出导师办公室。 在下行的楼梯间,我好死不死便撞见他,不,应该说是他们。 周助一如惯常地一脸笑眼眯眯面对着我,手冢定定地看着我,鲜少表情的脸上却难得地可以看出明显的僵硬局促难以适应。 这让我也一时语塞,顿住不知所措。 周助还是如此贴心,将所有的情绪思绪可能有的落寞全藏进薄薄的眼睑之後,他眯眼笑着点头,往我身旁的台阶悄步挪身而去。 「我还是不要妨碍,当讨人厌的电灯泡,你们自行慢慢谈吧。」 但是手冢的动作却吓住我,他遽然地伸出手,紧紧拉住周助的手腕,眼睛却直直地盯向我,我呼吸紧凑,第一次有遭到如此强烈胁迫的感受。 他的眉头紧锁,连同牙关也是,那从他口中迸出的一个一个字,都像用指甲去刻画石膏板一样,无机质而不悦的声响。 「往後,就请妳多多指教……Yumi。」 我愣愣地看着他,写着愤怒的眼眸,心里充满忧伤,忽然又觉得如此滑稽。我终於占到了我朝思夜梦的一个安全安稳的地位,深深嵌在他们的心里,倒刺一样拔也拔不掉,碰了就会疼痛。 你那光辉笼罩的世界也不再那麽乾净美好,你那颗从来没有犹豫迟疑丶总是比谁都要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的无瑕正直的心里也终於有了挥之不去的困扰。而我竟然因此而感到好笑,是啊,手冢国光,是我一手阴险逼迫地陷害了你,但你如此轻易地屈服,我却连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呢。 事实证明,我所想的事,还是没有得不到。 我撑着洋伞,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居高临下地傲视着关东大赛宽阔广大的场地。 无视於大考逼近的压力,我成为青高网球队出赛理所当然的常任加油队员。 校园内投注於我们的崇拜景仰目光只有增加没有减少,还有向外波及扩大的趋势。 青高的比赛随着节节晋级实力愈发招人忌惮不敢轻忽,而在那日益拥挤的观赛人潮中,更有不可忽灭的耳语声浪。 「看,那个就是青高的校花。青高强到不像人的队长和第二种子一个是她男朋友,一个是她弟弟啊!」 「老天真不公平,怎麽就有这麽集万般宠爱一身的人呢?」 有人艳羡丶有人懊丧丶有人嫉妒丶有人叹息。但是我精致美丽的嘴角只有愈翘愈高,骄傲无极限膨胀。 是啊,多好,这就是我想要的,这才是我习惯的。 我从小是个公主,永远也当是唯一的公主。在我的世界里,不可以有别的主角,你们都要爱我,用最专注的眼光看我,而我就会用最温柔的手抚摸你们的脸,用最慈爱的心亲吻你们的嘴。 青高的压轴比赛,总是压倒性的胜局数。我微笑地慢步向前,担负起女朋友的责任给他递毛巾擦脸,递水壶喝水。我凝视着他侧脸的眼光如此温柔,神情如此幸福,我维持着我那比谁都动人闪耀的甜美笑靥,蓄意地忽略了那从不远处投来,胶着的丶幽幽的丶抑郁的两道,深蓝色的目光。 9. 甜美的时光总是飞逝得特别快速,虽然事实上没有人能够证实它是否曾经存在过。 就像虽然也许最初开始的动机不纯正,也没有人可以否认我曾经极尽可能地对手冢国光认真努力用心付出过。 我对网球一窍不通,当然是因为从未接触也没有想去了解,更严格地说起来,是全然没有兴趣。 但因为他是网球社的社长,生命中除了网球再无其他嗜好,我让自己开始认真学习丶囫囵吞枣任何与网球相关的讯息知识,只希望能与他有更多可以交谈的话题。 我不是没有交过男朋友,但没有一个男人能让我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我可以不去逛街丶不看电影丶不买服装杂志丶不和父母上高级餐厅,有闲暇的时间,或者没有闲暇的时间,我都放弃友人的午茶邀约丶惯常的社交活动,只为去夏日盛暑难耐的室内练习场丶冬天寒风刺骨的路边网球场陪他练习。我随时揣想着他可能需要什麽?应该准备什麽?市面上是否有研发出来什麽新型的训练机器或者练习方法?该不该要爸爸介绍几个有名的俱乐部教练给手冢国光认识? 在旁人的眼光中看起来,我应该是在狂热爱着的吧,炙烈,而且投入。 可是只有我自己感到怀疑,这难道就是真的爱,还是我也畏惧着他和畏惧自己,因为那无论做得再好再多还是甩不开的愧疚如影随形? 我头脑清晰聪颖,从小就少感到疑惑,记得在幼稚园的时候,褓母在白板上画了几个可以连连看的点,问满园的小朋友说那是什麽?我毫不迟疑,马上举手说那是只鱼。当时褓母惊奇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好清楚,她喃喃地惊叹,怎麽这麽聪明? 可惜往後的日子就再也没出现过这麽简单的问题了。到了现在,我对自己对生活对世界对所有人存在的疑惑迷惘有一大堆,可是我也怕了,不像个小孩子一样有着初犊之勇总能毫不畏惧地追根究底甚至钻牛角尖,想不通的事情就暂且放一边去,也不要想了,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就成,我其实没什麽不能接受,那些所谓的随波逐流丶能拖就拖得过且过。 在气温冰寒的冬夜里,我熬着半夜不睡,点着微弱的盏灯,包着毛毯蹲在客厅研究如何设定Pioneer录放影机。厚厚一本的说明书中有着多国语言的陈述,我的四肢末端有血液循环不良的毛病,常常翻着翻着就不小心手指冰冷僵硬滑落了书页,而那些陌生一如外星文字的文字丛聚很快地佚失在天书某处,又得重新翻找头痛一遍。 年初过後寒假来临,我放着该是趁有难得空挟抓紧研读的课业进度不理,整天就对着电视节目表,查看ESPN还是卫视体育台哪里有转播进行中的澳网如火如荼实况。只要有本地转播的我全都录了下来,没有转播的我就去网路上下载资源,统统烧录成光碟,送给我的男朋友,手冢国光。 你说我做这些事是心甘情愿的吗?是的,我确实发自主动,心甘情愿。 但你说我做这些事是一无所求的吗?我真的很想说是,可是事实证明却怎麽骗不了自己,我就是没办法做到那样真正高尚。 手冢国光毫无疑问地是个好人,可是好人全然不代表他就能当成一个好男朋友。 他始终地面无表情,常常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总在面对着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 他接过我整理好日期丶球员名单的厚厚一叠光碟,抬起眼来目光清澈如昔,也面无表情如昔,他冷静的眸光睇着我,开启薄唇淡淡地说了声谢谢,语气不萦於心地就好像只是在回答今天是何天气。 你是可以多说些什麽的吧?我亟力地抑制,胸口骚然的躁动,心中的忿忿郁结。 就哪怕是一句辛苦也好,敷衍感动也好,或者,甚至,只要浅浅的一个微笑也可以。 可总是什麽也没有。 我一脸沈郁地瞪着他,他像是没注意,或者根本是故意,低下头转身又去调整他的球拍线。 如果是以前的我,如果现在是面对任何人,我是一定丶绝对会当场大发脾气。可是我盯着他的头顶,抿白唇线,握紧拳头,终於逼自己镇定下来。 我告诉自己,手冢国光和其他人不一样,而我不要对手冢国光生气。 我眯起眼睛,漾出甜美微笑,我让心境保持平静温和,用充满爱的心情和语气,对他说话。 「那麽……你好好研究,我先回去了,还有书要念。」 他甚至连再见都没有对我说,淡淡地应了声嗯,点点头又低下头去。 我尽可能维持嘴角的弧度,笑着对他挥挥手,转身独自穿过玄关,离开他家家门。 一路上,我的脚步彷佛轻漫飘浮又似无比沉重,就如同我的心情一样,一会儿低荡抑郁如堕地狱,一会儿又自我警觉奋力将之抬起,强迫自己应举重若轻。 我不要对手冢国光生气,因为他和任何人是不一样的,他不像以前的那些男人自动送上前来的,他是我自己头一次主动地索求争取来的。 我是那样执拗倔强的一个人,我不愿接受的安排,就算暴怒地奋吼地挣扎地遍体遴伤鲜血淋漓也要坚拒顽抗到底。但若是出自我自己的选择,就算结果是如此痛苦折磨神伤,我也要咬紧牙根,露出微笑,好让所有的人知道,我是多麽快乐,我的决定永远正确并且生活总是那样幸福美好地令人仰慕艳羡。 我的心中描绘了一幅完美的图画,虽然现在眼看很难达成,但我相信只要继续用尽方法极尽努力,他总会能感受到我的弥补和善意,两人终能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我用一次又一次地相信,来增强总是在与他见面後被严重削弱的信心。或许失之一厢情愿,但这就是我一贯熟稔的做法。一路走来我总是不考虑别人的心情或者真正想要的东西,眼睛里面只专注着我所希望的物事,然後我便能伸手得到,这一次也应当如此。 可是也真的没有人,能像手冢国光这样,让我感到挫败得宛如自己一无是处。 他什麽也不用做,就用那张木然的脸,欠缺的反应,静静地凝视着我,结果我的所有付出和努力顿时就像变成跳梁小丑一般可笑丶之於他全属多管闲事。 每当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果然,我还是讨厌他那双清澈过头的眼眸。总是看穿我掩藏的一切,包装在爱情糖衣之下的虚伪。 可是先承认的人就输了哪! 所以我绝不要说!我不想认输!全天下的人那麽多,但唯有手冢国光,我丝毫不能容忍自己屈服於他。 我自己知道这种心情很诡异,但一时也没办法解释控制,所以更加地用我的爱情当作理由,用我的关怀温柔体贴细心做为武器,他一次又一次地泼我冷水也没有关系,我镇静鼓励自己,握着拳头漾着微笑,没有关系,我只是还没有成功而已,并且开始计画下一次的反击。 我的目的,我要,手冢国光喜欢我。 这真的是那样过份的要求吗? 我不对手冢国光发脾气,但不代表我能够打从心底为他谅解。他每次让我感觉羞愧丢脸,我对他的气恼和恨意就更上一层。 我真是恨他丶真是恨他丶真是恨他! 站在巷道中央,我情不自禁近乎歇斯底里地掩面抽泣。 可能也有一半在气我自己,我曾经是那样一个尊贵骄傲的公主,如今却让自己陷入一个极度卑微的劣等恋爱关系,一昧付出仅是捧着自己的颜面送上门让人践踏作贱,一面对他的爱情却日益渴望强烈,放不开手也只能任由自己更加沈溺深陷下去,这无穷无底丶暗无天日的泥沼深渊。 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我能想到一个女朋友可以为男朋友尽的力贴的心被实证为无效的做法,一条一条删去,我的手段层出不穷,但渐渐地连自己都开始感到低级。 春光在满城粉雾樱花盛开的迎接之中洒落降临,这明媚旖旎的季节,适合万物的润泽滋养丶繁衍新生。 我在HBO上看到温布顿题材的爱情电影,激发了我些许灵感。 克莉丝蒂邓斯特饰演美少女的天才网球选手,却私生活浪荡在认识男主角之前,於许多男选手的床上轮流挑选着睡。 我对剧情没有很在意,可是洁净的白衣白裙在温布顿闻名全球的碧茵草地上翻飞翩舞的景象却色彩明艳鲜丽得让我印象深刻。 我只是突然地兴致勃勃,当经过体育用品店的时候看见本季主打特卖的商品。女网吸引人之处和男网总有极大差距,摒除了对於力量和速度的崇拜和追求,在世界掀起轩然骚动钱潮涌进的永远是那几张不断递换更新的美丽少女脸孔与裸露在阳光闪耀下的条条光洁结实大腿。 我也只是想,让他感觉耳目一新。 我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身网球短裙来到他的家,扎起我褐色微卷的马尾,整个人看来青春洋溢清新有朝气。 他打开门的时候确实有愣了一愣,而我眯眼对他笑着说,「你还没准备好吗?我们等一下去打网球!」 他没有问我什麽时候学会打网球的,不过幸好他没问,因为我根本也没有。 他始终是沉默地,不反对我的提议,从橱柜中取出,安静地整理着网球袋。我站在他房门口凝望他的背影,把感情丶理智和矜持一丝一缕地缓慢抽离自己的身躯。我反手带上房门,轻声细气地走到他的身後,伸出双手紧紧拥抱住他。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狠狠地僵硬了下,可是我决意忽略。我弧形尖巧的心型脸蛋贴在他温热厚实的背上,轻轻摩蹭。 那个总是不发一语的男人终於有了反应,他动作僵硬地扳开我环抱住他的手,转过身来头一次正视我。 我睁着眼睛直视着他,一脸纯真甜美无辜。 「……Yumi,不要这样。」他好少好少叫我的名字,如今我再次听到,可是如果後面接着的语句能更换一下,想必感觉会更好。 我眨眨眼睛,不解地皱起眉头。 「为什麽呢?Tezuka。」 我终於有了和他对话的机会,不再是我自己自言自语,上演独角戏。所以我把握着大好良机,把我心中埋藏许久的话语丶情绪丶万千的疑问都一股脑儿地对他全盘托出。 「为什麽要这样一直拒绝我呢?我对你的感情丶对你的好,就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你的世界我尽可能去融入,你的嗜好丶喜欢的东西我毫无疑问全盘接受,Tezuka,我是这样喜欢你,我为你做到的已经超过了我过去对所有任何人的付出,你却为什麽,总是不愿意看见我呢?我就是想,如果你的眼睛只能看见网球,那我就将自己包装进去。」我的指尖隐隐颤抖却大胆地将已经够短的裙摆往上更提了一点。「Tezuka,你真的是一点欲望也没有的吗?你看着我,我就在你面前,整个人都是你的。你可以抱我,可以亲我,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顿了一下,更加重语气,「任何事情。」 他头一次这麽长时间盯着我,皱着眉头,眼神带有惊讶疑惧,可是随着我的话语口无遮拦地倾泄而出,他眉间的皱摺愈显愈深,清澈如水的眼眸深处逐渐出现了点点的怒火跳跃。 他震惊又愤怒地瞪着我,就好像他有洁癖的房间里面竟然出现了极其肮脏发臭的庞大应废弃物体。 「网球,不是让妳拿来这样侮辱的。」 我仍然睁大眼睛盯着他,却逐渐气息浅短,笑颜大块崩陷。他只说了短短的这麽一句话,我的热情就被硬生生截断,方才抛绝舍弃的骄傲丶矜持丶自尊和理智全部像外太空飞来的尖锐陨石硬狠狠地往我後脑门上砸来。 我整个人从脚到头都宛如火烧般的羞愧,擀格不入地僵立当场,簌簌颤抖地惊觉自己如同一个妓女那般下贱。 可是如果你不要这样和我说,如果你不要这样提醒我! 我严重地恼羞成怒,再也不顾及什麽我不对他发怒的自我约束,我一把扯过他的网球袋,提起他的球拍,往他书架柜子上摆满的网球比赛奖杯横扫过去。 「网球算是什麽东西?你看的那样神圣的玩意,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堆占空间的破铜烂铁而已!什麽愿为网球奉献生命,根本是可笑得要命!你以为你的未来又多有出息?东方人在国际网坛上出名也就一个张德培,而他甚至耗尽一生也只仅仅拿过可怜兮兮那麽少的唯一一个大满贯呢!」 我一边怒吼,一边嘲讽讥笑,球拍的网线好像勾到什麽东西拉扯不动,我一怒之下更用力一扯,他整排的奖状奬杯全匡啷啷地跌落满地,刚换好的羊肠线绷裂弹跳开如一朵抽象派画出来的花。 我和他的眼睛都瞪着那只他爱惜如命的球拍,被我弄伤的刮痕难以计数,可是我不会向他道歉,是他欠我丶是他欠我丶是他欠我! 我狠狠地将网球拍朝他身上丢去,怒吼着转身向外跑去, 「你和你的网球一起下地狱去吧!」 我坐在公园的秋千上,久未维修的铁炼一晃动就发出难听的声响。天色从阳光丰沛明媚逐渐黯淡到倦鸟于归,春天的气温变化料峭,我穿着无袖的连身短裙,到了傍晚太阳下山後的深紫馀晖,我冷得用双手环抱自己,摩擦着生起粒粒疙瘩的粗糙肌肤。 我的头发散乱遮住眼前视线低垂的脸,恰好挡住了看见别人也防止别人看见我。 就让我一个人,这样消失丶消失吧!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甚至还被如此明白揭示,其实不是错觉或者对自己太严苛,而是别人也真的这样看我。我到底该怎麽办?有什麽脸再回去,愚昧地穿起国王的新衣,装聋作哑听不见外界的嘲笑,继续扮演美丽公主的戏码? 奔跑的脚步声渐渐停缓下来,最後立定在我面前。我看着地上那双熟悉的白布鞋,眼泪再难自己地积聚成柱,豆点大的水珠从眼球上疼痛地剥离坠落下来。 「周助,其实我知道的,从来就没有人爱我,你们都恨我。」 他蹲下来,双手紧抱住我,将我纳入一个再温暖不过的胸怀。我闭起眼睛,屏住气息,我听见他在我耳畔温热的说,那语气及爱情就像徐缓的水流般轻轻将我环绕拥抱。 「不是的,Yumi,我们都爱妳。妳是特别幸福的,拥有比谁都还要多倍的爱。」 我知道他是骗我丶又在安慰我,可是相较於我所认知到的这尖石遍布嶙峋的严苛真实世界,这沾着流淌浓稠蜜液的谎言却又是多麽地容易吞咽。於是我就这样闭着眼睛靠在他的颈窝,听着他美丽却虚幻的谎言,在我耳边吹起一个又一个粉红色的泡泡,团团包围住我,将我从这残酷的世界中带起,轻飘飘地送往那象徵着永远甜美的丶棉花糖般柔软的丶最遥远的天际。 10. 「请你,对我姊姊好一点。」 晚上,我在周助的陪伴之下疲惫无比地昏昏入睡。我不知道他是否为我做了什麽?或者仅仅就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指尖充满爱怜。 我的心里很酸很痛,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让眼泪滑过脸际,揉进枕头棉被里,无声无息。 隔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的头涨涨地发疼。走下楼梯他已经站在客厅白衣黑裤一身清爽微笑眯眯地迎接我。 「周助。」我张开双臂给他一个早晨问候的拥抱。 他轻抚我的後背,笑着说,「Yumi,我们好久没有一起上学了,今天让我载妳。」 我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点头。 学校的课程进入第三学期已经没有新的学习,都是在总复习了。我看着课本,竟然有一种久违的陌生感。到底是荒废它们多久了?我低喘一口气,暗想这也真是好时机,该将我纷乱飘动的心思收拾回来,不要再浪费在那些过度愚昧的无谓希望之上。 可是上天显然也不愿意我们这段青春的骚乱如此轻易结束,难得专心地度过了一堂复习课,一个非常非常多麽难得的稀客出现在教室外面,透过我的同学进来唤我。 我抬眼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疑惧。他现在出现又是想要做什麽呢?是想要炫耀我在他面前曾经示弱的卑躬屈膝?想要再一次提醒我曾经做过的多麽卑贱下流的难堪丑事?还是向我索讨在他家弄坏的球拍换线的钱?如果是最後面那种,我觉得那已是对我最恩惠的想像了。 可他不愧是手冢国光,从不愿也不会依照着我的预想行事。 「对不起,我昨天太失礼了,请妳原谅。」他直视着我的脸,清澈的眼神透露着真诚,我有一种被明亮的光线温暖笼罩的感觉。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转头往走廊的尽头方向看,楼梯的转角处,有几缕的棕发随风飘飘。 我收回视线,垂首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沉默地看着我,我并不奢求他会有什麽更多馀的反应。 但是没关系啊,反正我也不需要。或许从头到尾我所激切渴求的都不是他的爱情。 我的心情好久好久都没有这麽轻松过了,我抬起脸笑着对他,眸光灿灿地犹如盛午之下金光闪耀的湖泊。 「谢谢你,Tezuka。」 我开心地接受他的道歉,以及那连带附赠而来的一个更巨大的礼物。 谢谢你,手冢国光,如此慷慨地告诉我,如何才是真正控制你的方法。 或许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爱情,我只是想要他尊重我丶服从我,用名为爱情的假象敷衍我。他如果是一个更虚伪的人,就像全天下的男人一样懂得如何花言巧语,或许不会招致我如此深切的报复及恨意。 自从掌握了控制他的诀窍之後,我一改过去与他相处以他的喜好为主导主轴的常态模式,重新过起了我公主般华丽尊贵前呼後拥的生活,我重新联系参与不同社交圈的活动,然後也不管他当时在做什麽,只要我心情好,或者突然想起了他,就一通电话打过去,要他即刻出现在我和我的朋友面前。 有时候他会如期出现,有时候不会。当他又违逆我的时候,我就脸色一沉,挂掉电话,原本愉悦明朗的好心情顿时乌烟瘴气,我气闷地回到家里,有时候会摔着椅垫靠枕,在客厅歇斯底里地哭泣。 然後周助又会看见我,然後隔天学校里手冢国光又会来向我道歉,然後我的心情又会重新地好起来,然後再开启下一轮的循环。 这样耗弱衰竭丶折磨循环里每一个人的过程要延续到什麽时候我实在不知道,可是就像吸毒成瘾的人一样,虽然知道毒品是最莫戕害自身的东西,却只为了注射之後经历的那一段如临云端的高昂快感,就万般地戒除不掉,继续沉沦堕落下去。 我就像一只附骨的血蛭,把快乐的精采神髓从他湛蓝的眼睛之中抽乾吸尽,用来填充我空洞已极的心。我明明睁睁地看着他面对我的笑容一日复一日虚弱单薄,可是我却像被浓雾迷蔽了眼睛,只追求在意着自己的快乐安好,对任何人的痛苦伤害都没有感应能力。 如果一个人在世间所能享受的幸福幸运有本存摺,有提领限制馀额上限,我想我早已用光了我此生应得的每一分单位,甚至开始借贷过度消费。 我想我继续这样是会有报应的,可是我停不下来,便恣意地挥霍着周助对我的爱,享受着控制手冢国光对他的折磨。有时候我会提心吊胆,告诉自己不要太过分,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不停地欺骗安抚自己,就算我真要得到报应,也不应该这麽早就来临。 但是,诚如所有历史的验证,毁灭,总是在最繁华鼎盛的瞬间,突如其来倏乎降临。 那一天的阳光炎热明亮到刺眼,世间万物所有景象都像是抵挡不住毒辣太阳的照耀,承接不能地向外溢散出雾雾蒙蒙的光。 我也忘记那个时候我是为了什麽要去他们网球部室了,有可能是想要找手冢国光,也很有可能我要找的是他。 但无论如何,现在想起来,那些支微末节,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炙热的正午是绝不适合练习的时分,网球部室也只是一间铁皮搭建的小屋,没有空调气温可以直线上升就像天然的烤炉。平常并非有事的话,是不会有人在这个时间要到这个地方来的。 可是那一天在泛着蒙蒙白光丶虚掩的部室门前,我的脚步停住,听见从里面断断续续传出的隐微争吵声。 我的记忆很恍惚,可能是毒辣的太阳也晒得我头晕,可能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办法想像那个冷若冰山沉默寡言的手冢国光和总是微笑轻声细语的周助也会有值得争吵的事情因此争执。 「你到底要要求我到什麽程度?我有自己的生活丶思想和感情,我不会永远当你们姊弟任意操弄的玩具。」 「Tezuka,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Yumi从小是如何的保护我丶爱护我,她因为我受了那麽严重的伤,可是当她为此所痛苦困扰的时候,却从来也没有一句怪我埋怨我,甚至连想过让我感觉到都没有。Tezuka,你不了解而已,我姊姊真是多麽温柔善良的女孩,而我希望你能够对她好一点,尽可能让她感到开心。」 「这可以是你用来体现对你姊姊爱情的方法,但为什麽我要呢?我没有欠你什麽,也没有欠她什麽,如果真要说,或许是我不慎喜欢上了错误的人。我不感到後悔的,可是现在竟然有一点。Fuji Syusuke,你知道吗?我当初就根本不应该答应你,而错误延续至今,你现在,是真的牵绊住我了。」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了声响,而再开口的时候那声音非常颤抖。 「Tezuka,我知道要求你这件事本就逾越了本分,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再继续,我不能也不会强硬逼迫你。可是……可是我只是……」 他很深很长地沈重叹气,好像所有强自支撑的精神都因此从四肢百骸细微的毛孔中溢发散去,身躯缩紧萎颓,困顿疲惫不堪。 「我也只是,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只剩下网球而已。」 然後,这句完了之後,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我等了好久,终於耐不住提心吊胆的紧张仓皇,蹑手蹑脚地向前靠近,将虚掩的门扉更开启一点。 我睁大了眼睛,为我眼前所看见的景象屏住了气息。 他和他,紧密地拥抱着,热烈地互相亲吻在一起。 时间好像定格了一样,我僵立着,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那嚣张的日焰实在过度地张扬,把世间万物都照射得模糊不清丶苍白单薄,可是在那之中,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是如此色彩饱满泽色鲜活,就好像这世界万籁俱寂也仅剩下了他们唯二的两条生命体,在无人知晓的幽密隐微之处,尽情地纠缠着发展着连绵着蔓生着属於他们爱情的瓜迭枝藤蔓延。 我突然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就像是全世界的绝望都蜂涌着聚集到了我的面前,跳跃着争挤开我抵御的双手逼我开敞着最脆弱柔软的胸怀来拥抱和接受。 你们知道吗?这个世界不是没有最美好的爱情,那就生生地展现在我面前,可是却也如此明白张狂地显现是我注定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 我没有蓄意要打扰,可是我还是忍耐不住地哭泣,惊动了他。 他从手冢国光的怀抱中离开,湛蓝的眼眸僵愕地盯视着我。我没有办法反应,泪眼朦胧地回望着他。然後看到他脚步迟缓地向我走来,对我抬起伸出了手。 在他碰到我的前一刻,我如梦初醒地惊起大叫。 「不要碰我!」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便向後跑。 「Yumi!」 我听见他叫着我的名字,在我身後追来。我更奋力地加快了脚步,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千万不要被他追到。 周助,你不要追我,不要来碰我,我现在的心情懊恼绝望痛苦纷乱,连冷静整理都丝毫办不到,你如果硬要追过来叫住我,我不知道到底我又要说出什麽话,做出什麽恐怖的事,来更加伤害你,伤害自己! 可是我怎麽可能敌得过他呢?我是个从来不运动的人,但他却是全关东青少年网球锦标的冠军选手。 他还是追上了我,拉住了我。 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让我不得不回头,看到我现在根本不想丶不该丶不能看到的他的脸。 他湛蓝的眼眸看着我,没有了总是眯着的眼睑庇护遮掩,深蓝如海的瞳眸里面喧腾翻搅的尽是痛苦深沈的浪潮。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却又不说话,像是犹豫很久,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口。我听他的声音,很容易可以分辨出来他说此话的心情。那是多麽多麽地紧张不忍戒慎恐惧! 「Yumi,对不起,可是我也爱他,我爱手冢国光。」 我本来还可以勉强维持的,可是他一句话却这麽轻易地让我彻彻底底丶瓦解崩溃。 我整个号泣了起来,再没有什麽面子丶尊严丶公主的形象要维持。我痛哭流涕,表情扭曲,脸庞被眼泪鼻涕等液体混杂占据,肮脏兮兮。 我就是丶就是没有办法接受。 曾经我拥有全世界,但想要的只有他一个而已;而更曾经,我就是他的全世界,但他现在却已真真正正地再也完全不属於我了。 周助,你要原谅我,我从不想伤害你,可是是你先背弃我的,你先伤害我的,是你自己说要选择他而再也不是我的! 我被泪水迷雾占据却还是努力睁着想看清楚他,我哭泣哽咽断断续续地说,「周助,我错了,一直以来都大错特错了。」 我感觉他握着我的手一窒,是放心吗?还是更加不安? 我哭哭啼啼地继续说,我的眼睛里面始终挤不出火怒怨恨,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比缀满尖刺的利刃还要更加伤人。 「以前我妈妈在咒骂你丶咒骂你母亲的时候,我总那样奋不顾身地为你辩护,和她对立大肆争吵。可我原来现在才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你妈妈是个狐狸精,卑劣下贱只会懂得如何去偷夺掠抢别人的东西。你也一样,老鼠生的孩子就是老鼠,毒蛇孕育出来的孩子也脱不了蛇的邪恶,周助,你是个我见过最不懂得感恩丶最不知道珍惜的忘恩负义的人!在这个家里,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爱你疼你保护你要你收容你,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要流落到哪里当孤儿乞丐也不一定。可难道你是这样回报我的吗?你知道我有多喜欢手冢国光,可是你现在却和我说你爱他?你爱他!?」 他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连嘴唇也是,无血色地像张白纸一样。可是我已经疯了,什麽怜悯心的在我身上早已经没有了。 我用力扭转着我的手腕,逼他放开了我。 我剧烈地抽了一口气,用尽我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瞪视着他。 「周助,你让我觉得恶心。你不仅要抢我的男朋友,而且还是个同性恋。我真是後悔那个时候硬把你留了下来,如果可以,我希望从来就不认识你丶没看过你,周助,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承认,我曾经,有过你这样一个弟弟!」 11. 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後,空气中的湿度随着艳阳的温度一路激增至达到饱和,彷佛随便挥动着肢体都会有水珠凝附於皮肤之上,渗渗滑落。低厚的云层悬横着挂在半空,像是牢笼一样隔绝了天光与人间的联系。远方传来闷闷的雷响,抬头一看会发现云间有光亮在闪闪跳动。 那是妈妈要带我去上才艺班的途中,她经过了银行要顺道进去办事,我却不贪恋那奢侈放送的冷气,独自在街上跳着红砖道的格子,偶尔抬头对着天上的闪亮着迷。 一声接着一声的雷响之後,紧接着急骤豪雨降临。 豆大的雨点一颗颗打到身上沉重地有些发痛,我棕色的卷发被浸湿地贴在脸上,很快地连衣服也一样。我不喜欢衣服湿了以後粘在肌肤上的感受,自己动手脱下了小外套,露出里面的细肩带背心。 银行的自动玻璃门开启了,然後我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紧接着是孩子受惊吓嚎啕的大哭声。 我转过身去看,那是一个约莫只有三丶四岁的小孩子正趴在他母亲的大腿上,紧缩地害怕向後。 他的妈妈匆匆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低头着急地安抚他。 我的妈妈从银行里面冲出来,揭起她身上的丝绸披肩,大张地将我整个人包起来。我愣愣地看着那对母子,然後听见我妈妈在我耳边低声地叨念,「Yumi,不要怕,没事的,没事。」 那个孩子还在哭,扭动着身体在他妈妈怀里挣扎。 我愣愣地看着,突然才感到自己有什麽不一样,蓦然也惊恐起来。「妈妈,是我吓到他,我吓到他。」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妈妈难过地哭了,她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叨叨絮絮地一直说,「Yumi,没关系,以後我们藏起来就好了喔,我们不在乎,我们没有关系,哦。」 但怎麽可能没有关系,那个孩子的尖叫哭泣和那个母亲的眼神到现在我都还忘不了,历历在目。那天才艺班我没有去了,妈妈牵着我的手直接带我回家。洗完澡以後我滚着被子横在床上,窗外雨後的天空比洗过的玻璃还要透明明亮。 那个时候我呆呆地想,我做错什麽了呢?我想我一定是做错了什麽,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天空好亮好蓝,世界好宽广。可是我的心脏整个胸腔突然紧缩起来,觉得好害怕。那不是我的东西了! 如果我能想起来自己做错什麽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想办法去改正,重新活得理直气壮,不用担心遭到别人的排挤恐惧,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麽呢? 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後还是我不知道丶我不知道丶我不知道! 我懊恼地缩在被子里面哭泣,这个世界很宽广,可是那不是我的东西了,我以後不要出去了,只有这间房子,只有这条被子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我头顶的被子被掀扯拉开,我抬头看进一双就像天空一样乾净一样蓝的眼,他眯眯地笑着看我,伸出手把从幼稚园得来的分送的气球塞到我手里。 「Yumi,这个送给妳。」 这个世界很宽广,但那都是假的东西,我们就像活在透明的玻璃屋里,可以看到那无穷无际的远方,可是却永远走不出去,身体贴在墙上,眼睛依依地望。 人生每进入一新阶段,都要面临接受一些改变,我想现在就是那时候。 天色已经全暗了,夏夜的空气闷热依旧,晚风凝窒不动,只有天空透露着恶相的黑云一阵一阵地闪烁着蓝森森的闪电。大雨伴着轰隆隆的雷声一并齐下,打动池中的睡莲叶片滴答地狂响。 我还盲目地在街上游走着,眨动着眼睑让沉重积聚的水珠从睫毛上滴落下去。 狂风开始袭卷,吹倒了呵护玫瑰的盅。 从此无论是多大多疼的雨,或是多强劲刮人的风,我都要自己一个人亲自去体验承担,再没有你用温柔的笑颜为我构筑的那美丽却虚幻的世界。 我的周助,选择从我们的玻璃屋中离开,其实一直以来找不到门的是我,而现在我还站在这透明的温室的中央,就只呆呆愣愣地看着,他出口前的回眸一望,那片深遂似海的幽幽的蓝。 周助,你以後可以,不用再同情我。 你以後也可以,不用再被绑在这里。 我眯着眼睛痛彻心扉地哭,那雨水也在我脸上划下交错纵横的水流。 可是我以後该怎麽办呢?我还没有准备好,下一阶段的改变便已来临,而我是被迫接受的,只能消极地抵御着,顽固地僵持着,尽可能延迟着改变发生的时间。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大门开启的後方,妈妈焦急地摸着我的脸,拨开贴在我脸上的湿发,「Yumi,妳跑去哪里了,也不打电话回来,怎麽淋成这样?」 我看着前方从楼梯上急急跑下来的他,那蓝蓝的眼眸,像天,像海,像那天他送给我轻飘飘会飞走的气球。我怔怔地看着他,然後嘴唇僵硬地开阖着,声音软弱地无力着。 「妈妈,我累了,我想睡了。」 「哦,」我妈妈还是如此慈爱地丶温柔地丶不忍拂逆我地,她温暖的手抚摸着我。「那就去吧,快去换件衣服,不要着凉了。」 我木然地点点头,启步往楼梯上走,经过他的时候我脚步没有半分迟滞停留,我的眼神空洞直视,却没有一点涣散飘移。我持续钝钝地走,就像从没有人存在那里。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好人,心地柔软体贴善良,热情奉献无私地就像水果篮子里面的小透,可是我也不是那麽坏的,刻意选择了这种方式来伤害他,继续折磨他。 我只是,没有办法了。 我不知道看见他的话又要用什麽表情丶什麽语气丶什麽心情态度,怎样的表现才是好的丶中庸的丶适切合宜的,可以顺顺利利地不要再伤害到任何人,包括他还有自己。 而我现在也开始渐渐比较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周助,是我不好,我太爱你,太依赖需要你了。 所以现在我也知道要改了,我会一直一直丶不断不断地告诉自己,其实你从不是我的,你并非生而为我存在,你自然不会丶更不可能永远陪着我。 虽然现在我是真的真的很难过,但再给一段时间,我就会习惯。 只要再给我一段时间。 晚上我对着热腾腾的沙锅鱼头发愣,那雾白的蒸气之後,味噌熬煮的鱼头还死不瞑目地睁着滴滴溜溜的大眼盯着我。鱼没有眼睑,死了也还要这样看着,都不会累啊。我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着,食不知味地挟着碗中一粒粒的白米饭。 我心情不好,也疲惫得不想说话,整张餐桌也仅剩下了裕太还兴致生气勃勃地天南地北讲着他们小学校里发生的大小事。爸妈听着他的话,连带着回应或笑,好歹让晚餐的气氛不至於过度静默低迷。 我把碗筷放下,面无表情地说,「我吃饱了。」 「Yumi,妳还剩下那麽多呢!」妈妈看着我的碗内叫道。 我随便唔嗯了声,收拾着碗筷拿去厨房倒掉。 我听见身後也有跟随着起身整理碗筷的声响,在厨房的水槽前,他在我身後尝试着开口对我说话, 「Yumi,我……」 我没让他把话说完,照样面无表情地低头转身,安静地走上楼梯,回到自己房间用棉被蒙头睡了。 我不是那麽爱撒娇的女孩,也不会把心事都当成新鲜的话题献宝似地向任何遇见的人说,好像搏取同情。那些事情我发誓真的一个字也没讲,可是人家怎麽知道的,我也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或许八卦真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向来在学校里面吸聚注意的发光个体。 我和手冢国光的关系吹了,我和我弟弟不见面不说话了,我弟弟和手冢国光比以前更如胶似漆了,同进同出地形影不离。 他们是怎麽把这故事串联起来的我不知道,不过也佩服任何人有这丰沛新鲜而不受限制的无边无际想像力。流言窜生蜚起,原先只是窸窸窣窣地在暗地里三两成群的交头接耳,後来又不知发生什麽事了,竟然轰然一声宛似烈火燎原般地一发不可收拾。 我假装专心地翻着课本的书页,1853年贝利黑船闯关,1854年签订《日美合好条约》,锁国开放,1868年,大久保利通丶西乡隆盛丶木户孝允领导由全日本各藩下级武士组成的倒幕派,成功发动政变,15代将军德川庆喜大政奉还,明治维新开始。1926年,裕仁天皇登基,军国主义势力抬头。1931年侵占中国东北,1937年发动全面侵华战争。1941年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1945年,无条件投降,日军全盘败战。 我是多麽努力地丶认真地想用一个又一个生硬无趣的年代填满我的头脑心思,可是那些那麽多那麽多无谓的声音却多麽防不胜防,就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我的耳朵,强盗似地侵占我的听觉。 「他们真的在一起?」 「不会吧,未免太扯!」 「欸,他爸妈来学校了,该不会是摊牌了吧?」 「哇靠,难不成是认真的?」 男孩女孩咯咯地笑,有的说好玩有趣,有的说讨厌恶心。 我把书本丢下,撞在桌上发出喀地坚硬声响,那些人都看向我,我冷冷地瞪他们一眼,然後一切瞬间收声。 我很不高兴,为什麽有人就硬要把别人的人生拿来当笑话看待。可是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谁会愿意?谁又控制得了? 我不想待在教室,跑到校园某处无人的角落,坐在简陋的铁皮阶梯上撑着头喘息。 但我觉得老天似乎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阶梯下方又有熟悉的声音在争执。 「你为什麽要说呢?说了又有什麽好处呢?」 「我不喜欢欺骗,不管是自己或别人。」 他低低哑哑地笑了,「你有你的原则,但是否顾虑到我?」 「Fuji,只要我们继续坚持……」 「但如果我觉得这一切太沉重呢?」 他不说话了,他蓝蓝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 「Tezuka,你终究不是我,有一些事情你不了解,也从来帮不了我。」 我看着他蹙眉忧郁的表情,就像是自己在说话那般感受到痛苦。而他移动了视线,後来也看见楼梯後方的我。 他身体动了一动,张开嘴唇像是想叫我,但是我用灼灼的眼神逼迫着他,要他不准过来,不准开口。 我绝然地转身离去,再不想介入与他们相关的任何感情。 又是晚餐的饭桌,那日复一日没有变化也不会出现希望的生活,我侧头望着通往客厅却没有目的的虚空,他盛好了饭碗放在我和他自己的面前,轻声地拉开椅子在我身旁入座。 我不会刻意张扬,但也做不到虚伪,我和他之间关系的异状变质就算最不敏锐的人也能感觉出来。爸爸妈妈当然是不会说什麽的,可是有时候我想我们家的教育是真的出现了什麽问题,出了我这麽一个任性自私的公主就罢了,但我看着我的小弟弟裕太,就像预见了一个更加跋扈嚣张的小霸王逐渐孕育形成。 妈妈对周助的观感自是毋须赘言,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裕太会有什麽想法我更是一点也不会惊奇。但是以前他总忌惮着还有我这麽个很凶的会揍人的姊姊,始终不敢过於造次,在观察了几日之後,他彷佛确定了什麽,恶劣的行径益发嚣张。 「裕太,吃茄子身体会健康喔!」妈妈像个慈母一样殷勤地为她的子女挟菜,但是通常得来太过容易的感情好处都不会被珍惜。 「好恶心的味道!」裕太咬了一口以後吐掉,眼睛转了转就把吐出来的东西都倒到他碗里,「难吃的东西都给你!」 他抬起眼愣愣地望着他,他却更过分地把刚刚啃完却啃不乾净的鸡腿骨头也丢进他碗里,还充满恶意地坏笑,「垃圾也都给你!」 我皱紧眉头,如果是以前早就一巴掌过去了,可是现在我盯着饭碗,那一粒粒在灯光下更显晶莹的白米,我抬起头,眼光瞥向裕太,我看到他也看着我,身体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然後我站起身,很安静地丢下一句话,「我吃饱了。」 我不知道什麽是对的,什麽是错的,可是他有他的问题要承担,我有我的情绪要处理,如果说这清楚乾净的分离是最适合我们的结局,那我们就各自去学会如何面对这接下来漫长到只会让人感到绝望的灰暗人生。 如果我终究是牵绊住你的枷锁,那麽好不容易挣开了以後,也不要轻易再回头。 过去,无论是好或者不好,都已经是再回不去的时光了。 我靠在阳台灰泥涂成的粗糙墙上,眼光漠漠地望着那漫天深黑却益发显出星光闪耀的拥挤的星空。 我听见身後我的房门被开启,有人轻声地走了进来。 我没有回头。 他等了很久很久以後终於开口,「Yumi,我们真的不能谈一谈吗?」 我背着他,闭起眼睛皱紧了眉头,等我感觉到痛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的手抓着自己的臂膀太紧,指甲都陷入了肉里。 那好像是别人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而天可怜见,那个时候我也真的不知道,原来我往後的一辈子,就是要为这句话懊悔过这一生一世。 「周助,我一直是,要什麽都会得到。所以我也不会原谅,从我手中把我爱的东西抢走的人。」 沉默一直持续着,久到了我都恍惚以为那就成了永恒。 後来我听见啜泣的声音,我转过身,看见他低着头,用手臂擦着那从眼睛的细缝不断冒出停止不了的泪水。 「Yumiko,我只是想说,」 他好不容易在呼吸的空档挪出声音对我说了这样几个字。 「我没有忘记,我曾经说过,要用我的一辈子,换妳永远快乐幸福。」 12. 我的头很昏,我的视线很模糊不清楚,我的胸口涨满到发痛,我的呼吸阻塞不顺畅,如果不小心留意,好像随时就要窒息。 他从我的房间离去,我没有出声阻止。 等他走了以後很久,我的灵魂好像才真正地回到我的身体,在黏附的那一刹那,伴随着无比汹涌的水意,从我的眼眶犹如喷泉一般地向外冒涌而出。 我一直哭丶一直哭丶一直哭,哭到了甚至我忘记自己为什麽要哭。 躺在床上的时候,眼泪还是一直从我的眼角滑下,掉落在枕头上,湿成了一大片。 我昏乱的头脑中纷纷没有秩序地出现了过去好多好多的画面,他来我们家的那一天,风铃叮呤清脆作响,他那棕色的发,弯弯眯眯的笑眼;夏夜祭典的那一天,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笑着看的那半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绚烂花火;翘课的那一天,我们骑车到了山脚下的溪边,我们坐在溪谷旁,清风从山脊上飘滑下来梳动我们的头发,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了一个好长好沉好舒服的午觉。 我哭得太厉害了,那眼泪都灌到鼻子里面去,害我没有办法呼吸。 我张开了嘴巴呼气,可是哭声却趁机泄露,一拥而出地让人根本不及遏止。 他叫我Yumiko呢,不是Yumi了。 我的心里很痛,可是这不就是我所期待的结果吗?以後我们就能保持比一般姊弟还要一般的关系,不会再一起去做什麽事,不会互相扶持,再也不会分享彼此的心事。 这样就是说,他的心里不会再有我了。 我要为他欣慰,无须再遭我负累,可是为什麽要觉得这麽痛,他一直都是笑着的啊!为什麽不继续下去呢?他为什麽要哭呢?为什麽要哭呢? 我哭得太厉害,鼻子也堵住不能呼吸,我就算要自己想睡,也根本睡不着,愈想愈多,愈多愈痛,愈痛愈哭。 我想起最後一次看见他哭的时候。 是我躺在医院床上的时候吗?不丶不是,更後面的,那片晕染着满满橘红色的温暖天空,那条空旷冷清的光可鉴人走廊,爸爸妈妈和裕太在房间里面和乐融融,我握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和他说, 「周助,我爱你,我爱你唷!」 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了,就像惊吓一样整个身体疼痛地弹跳缩起,然後又无力地向旁边倒下。我流着眼泪望着自己的双手,那指尖好像还烫烫地,还残留着那天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我把手指含进我的嘴巴里,发出如同小动物受创般地哀鸣。 周助,为什麽我会爱你呢?你明明不应该是我们家的小孩,我明明应该像裕太一样排斥厌恶着你。可是我不想要你伤心,不想要你哭泣,就像那天一样,我不能忍受你的心感到一丝一毫寂寞凄清,我只想要用无限的热情温暖着你,用源源不绝永不枯竭的爱团团包围住你。 周助,我太会骗人了,所以一下也骗倒了自己,就算你选择和手冢国光在一起,但我又怎麽会丶怎麽可能不爱你呢? 周助,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伤心了,是我又再闹脾气,你像以前一样原谅我包容我吧,我们不要吵架了,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那麽亲密那麽好的,我永远是你的姊姊,是你的Yumi,我会永远保护你,而且就像我当年对自己发誓的那样要永永远远地爱你丶爱你丶爱你…… 什麽时候昏昏睡去的我自己没有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我走向床前的梳妆镜,看见那张映出来的脸,两只眼睛肿得像泡大的核桃。 能够丑成这样也不是简单的事,我叹了口气伸手把那张脸从镜面上抹掉。打开了衣橱,换好制服,我提着书包一步步走下楼梯。 在客厅与餐厅的交界,我左看右望,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 後来我抓住来我们家帮佣的槙村太太,「槙村阿姨,妳有看到周助吗?」 槙村太太摇摇头,想了一想然後说,「可能已经去上课了吧。」 「哦。」我应了声,闷闷地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可惜,本来想看到他的时候要他载我一起上学。 可是这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到学校再碰面。 学校里面那些说他们闲话的人我也不会再纵容了,周助是我的弟弟,而我要保护他,那就是我的使命天责。 夏天又来到了,天空总是那样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我的眼睛又特别酸痛,一路上心里只剩唯一的一种埋怨,为什麽学校不准人戴太阳眼镜来上学呢? 在座位上放下书包,我头一件事就是离开教室,往楼下走去。 一年级的教室在最底层的二楼,其後随年级攀升楼层随之上扬。我在他的教室前面探头探脑,经过的他的同学用好奇的眼光窥视我,我挂念着自己红肿不堪的双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又撇过另一旁。 後来等来等去,实在不见他的踪影,我也忍耐不住,随手抓了一个同学就问,「不好意思,请问你们班的不二周助到哪里去了呢?」 那个额前留着两撮浏海的同学看看手表,「现在是网球社早练的时间。」然後他回头朝着教室里面叫,「英二,你再摩蹭的话,迟到又要被罚罗!」 一个口里还咬着三明治的少年匆匆忙忙地跑出来,「知道了啦,走吧!」 最早回应我的那个学弟有礼地对我笑笑,他说,「我们也正要过去,学姊一起来吗?」 「嗯。」我盲目地点点头,盲目地跟着他们走,一边心里想,我也真是糊涂,怎麽忘了周助的行事历? 到了网球场前,还是没看见周助的身影,我以为是我的眼睛操劳使用过度不灵光,但没想到身旁的学弟也用那温煦醇厚的声音发出了疑问,「咦,怎麽没看到不二呢?他平常都很早到的啊!」 我站在网球场前,对那两个陪我来的结伴学弟的要先进去报到练球先摇了摇头又没关系地笑了笑,他们进去前说了不好意思又开始彼此谈笑,我望着逐渐人烟聚集的网球场,一心茫然空荡。 我有些失落,但并不是太难过。周助……毕竟也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就算他是在躲我也没关系,我再晚一点再去找他,如果他还是不愿意原谅我,那我求他赖他便是。 周助从来就最听我的话,他不会不原谅我的,哦? 我怀着莫名的自信,也不知道这种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其实就等同於没有根据。我坐在座位上继续摊着书本自习,直到新进学校担任一年级的导师的芝小姐在我们教室门口和花村老师说了说话,然後招手也把我叫了过去。 「由美子,芝老师有问题问妳。」我的眼光随着花村老师的手势投往青春貌美的年轻老师脸上,她笑得礼貌又很客气。 「不二同学,请问妳一下,妳弟弟今天是不是请假呢?」 「周助?」我愣了一下。 「是啊,都第二节课了还没看到他的身影,也没接到通知,所以想来问问看。」 「他没有来……」我喃喃地念。 「是啊。」芝老师笑着点头,「他是不是今天身体不舒服要请假呢?」 我不知道。他是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和她们说我要确认一下,然後我向花村老师告了假,拿着钱包到楼下打电话。 「妈,妳帮我看看,周助是不是在房间里睡觉?」电话一接起来我便迫不及待地说话。 等待的时间里我的心脏怦怦跳得好用力,不知怎的那声音在寂静中也特别地响,电话那头有了沙沙的回音,我劈头就问,「妈,怎样?周助还好吗?」 「没有啊,他没有在房间里。床铺也收拾得很乾净,应该一早就出去了吧。」 我挂上电话,旁边的树上有小鸟啾啁地啼鸣,一股寒寒的冷意却从我的後脑勺往背脊一点一滴渗透,更索性如冰泉瀑布般一气倾泻而下。 我望着深绿树冠的上方,蓝到发亮的天,我的脑袋也像那一样,一片白云也没有般地乾净。 周助,你要躲我可以尽管躲我,但为什麽要弄到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教人平添多少担心? 可能不是所有人,我蓦然打了个机伶,突然想到应该有人会比我还知道他应该会在哪里! 我极其匆忙地拔腿飞奔,一路冲上了教学楼的三楼,也不管人家正在上课,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中。 「手冢国光!」我冲进去大叫,他们全班的同学和老师全都回过头来看我。 可是我管不了这麽多了,气喘起伏地瞪着那个曾经是我过去一年男朋友的男人,他缓缓地从座位站起来走向我。 在教室外面,我激动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裳,摇晃着他叫,「你知不知道周助在哪里?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妳在说什麽?可否冷静一点?」 好的,冷静,我会冷静。我点点头,吞了口口水,尝试把话说得更有条理。 「Tezuka,周助应该有和你连络吧?他今天没来上学也没有请假,我打电话回家他也不在家里。Tezuka,周助从来不会这样的,他不是一个会让人担心的孩子。你一定知道的吧?他到哪里去了?他如果心情不好我不会去吵他,可是你告诉我,你让我知道他在哪里就好了。」 我双手紧张地交握着一边哀求,可是手冢看着我的表情愈来愈古怪,他後来皱起了眉头,声音低沉地和我说,「没有,他没和我连络,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Tezuka。」我的脸痛苦地皱在一起,我相信他只是还在记恨,刻意隐瞒不愿意告诉我。「你也有得罪他吗?你们不是互相爱着,感情比谁都好吗?Tezuka,我想过了,以前都是我的错,如果你们想在一起,我一定丶一定会祝福你们的!」 於是他的声音也开始有了波动,他喊我名字的声音,终於染上了感情的温度。「Yumi,我没有骗妳,我的确是爱着他,但我也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们想,他是翘课去了。 所以我们也跟着,很理所当然地,再也没有回到各自的教室。 我们各自想,搜寻脑海里任何与他相关的记忆库,想像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所以从近的地方开始,山边的溪谷,绿荫丛蔽的後山,他们放学後常去的冰果室,书店,街口新开的回转寿司。 我抹抹额头上滑下的汗滴,顺道把散落的头发拢上去,我回头看到他从照相馆出来,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然後又摇了摇头。 我绝不气馁,随即又想到去年此时让一切初开始的那个海边。 「Tezuka,我们去吗?」 他盯着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坐上了与去年相同的那班电车,一路上还是沉默的,没有了周助的居间笑语,硬把我们两人凑在一起,也不知道该说什麽。 「海之屋竟然还在……」我们出了车站沿着小径走,看到与去年相同的建筑物,我不禁兴起些许感叹。 我们走下了沙滩,去年是来得太晚,现在又太早,我们每次的造访总是那样怪异,不能切合当令时分,那海滩空旷一片,海水往昔地冲刷着沙岸,带了一些走,又冲了一些来,但一定是人烟太稀少的错,为什麽总觉得如斯凄凉? 我们默默地盯着那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洋,没有云的天在远方与海黏成了一线,却总是并无二致的深深的蓝。 就好像是他那双眼。 我突然眼眶又酸热,觉得想哭。 我返过头来问手冢国光,像是无助地寻求解答,「你说,他不会的,对不对?」 他没有多馀的表情和动作,就像以前一样,一直以来都那麽撼动人心的坚定。他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又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不是这种人。」 那一瞬间我的心底整个浮上安心爆涌着在胸腔弥漫开来,我开心地拉开了嘴角,积聚在眼底的泫然欲泣也凝结滴落下来。 我不停地赞同着点头,「是啊,是啊,我在想什麽呢?周助不是这种人,他才不是这种人。」 我一边笑着,却还是忍不住哭,我捂住脸,让眼泪在里面一直掉。 手冢国光是个绝对意义上的好人,他是温柔的,而且体贴,他很知情识趣地没在这时候打扰我,我还是非常非常赞美他的,只要不要奢想让他当你的男朋友。 後来是我自己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然後说, 「Tezuka,其实我不是真的爱你。」 他清澈的眼睛看着我,那张英俊的脸上我曾经以为再也没有比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了,可是现在却像是冰山承受不了温室效应的热辐射开始溶解崩塌,那有什麽是要从下面涌出来的,或许是坚硬崎岖的冷冻地表,或许是痛苦灼烧的火热熔岩,但或许那终究什麽也不是,他的思想他的热烈他的渴望他的感情,那些都是确实存在的东西,却是我永远也无法触及。 因为我不是周助,而且也永远不会变成他。 他撇过脸去又望着那深深的海洋,很久很久以後才回答我,那声音又回归了寂然的冷静。 「我知道。」 我又垂下头去,手捂着脸哭。我心中充满感动,但也不失巨大的悔恨遗憾。 为什麽偏要到这麽晚的时候,才终於能够对话丶彼此心灵相通呢? 13. 我静坐在外推的欧式窗台上,动也不动地像尊沉寂百年的塑像。这是我悉心维系的姿势,须得好生维持,如不慎破坏了平衡,我脑中那积聚的几百吨的水量,彷佛就要自我眼眶晃晃荡荡倾倒而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定定地凝视着天空,那还是一如往常地湛蓝无垠。好象什么都没有变一样,只是我的世界里少了一个他。 我尽量不去联想任何事,但那剧痛还是无时无刻、无边无际地疯狂追踪着我。周助,你在哪里?周助,为什么还不回来?周助,原谅我,我知道我错了。周助,为什么不要我了?这难道就是你要给我的幸福快乐? 自从那天之后,我过的日子就是这样,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会,当心中满布的疮痂又被无意触碰,又再一次地哭泣不可自抑。 但今天算是幸运之日,门口的风铃适时地响起,解救了我又要流泪的眼睛。 我飞快地从窗台上起身,奔抢在任何人之前开启家门。门外是两位穿著整齐制服的巡佐。我比谁都要欣喜若狂,忙不迭地拿脱鞋请巡佐大人在家中客厅好生坐下。 爸爸已站立客厅等候,我捏紧了拳头,心中充满感动。 那是一个存在的事实,只可惜长久以来总被掩蔽。 在这个家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爱周助。至少还有爸爸,或许一些些的妈妈。 他失踪的那天当晚,我急得宛似疯狂,激动地歇斯底里到后来全身虚软无力,只能簌簌不停地抖坐倒在楼梯上,看着妈妈翻遍家中所有大小新旧的电话簿,指尖拨出一个又一个可能或不可能的联络番号。 等到第四十八个小时经过,父亲终于选择了报警。我有多么高兴地看他拿起电话筒,采取的是多么主动、出于自愿的举动。 再怎么说,他是他的亲生父亲。听着爸爸低沈的声音对话筒那头描述他的身材形貌时,我又忍不住地痛哭失声。天啊,我这又是多么多么地邪恶?明明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家族,却被我恶意扭曲地变成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狭隘世界! 但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周助,我多想大声疾呼,你不要相信以前那些我恶意欺骗你的谎言!这世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爱你,你还有爸爸,还有妈妈,还有手冢国光,还有你以后可能会遇到的无数的人,无限的可能性。而我,又是多么渺小、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任何一只脚印都足以将我蹂躏碾碎,如此造成的伤害又有什么足以令你牵扯挂怀呢? 所以你又在顾忌什么?没有什么是值得你害怕的!不要再想那么多,就算是乞求也好,回来吧,求求你,回来好不好? 或许我的声音太小,但我的意念够强。我多希望可以就此将我上面的想法传达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藉由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宣诸于口。告诉他,一棒打醒他,让他可以顿悟,突然醍醐灌顶,神迹似地茅塞顿开,从此离开了那没有出口的死胡同,回到这熟悉的环境来,为他也为我们开启更不相同的崭新的明天! 我多么希望! 我姿态拘谨地挨坐在父亲的身边,手心紧张地冒汗,便唯恐错失了任何一条与周助相关的讯息。 但每一句话的结束,每个段落的转换,都在我的心上洒下厚厚一层火山灰,他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所有我们提供的线索都归之无效,是因为我们本来就太不了解他,还是他真的太会躲藏?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眼前彷佛浮现他棕色的发丝在海波中翻腾的恐怖模样,我狠狠抽了一口气,惊吓地又睁开眼。 不会的,我是自己吓自己,手冢国光也说,他不是这种人。 可是却哪里也找不到他,就像字面上的人间蒸发,你又要我怎么想? 警官报告完仍旧未果的最新搜索进度后便起身离去,我的身体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父亲送完客,回到客厅就看到我坐在沙发上,手捂着脸,浑身颤抖不已。 「Yumi,怎么了?妳还好吗?」他坐到我身旁来,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伸出手抱住他,像攀住汪洋中的最后一根浮木,「爸,不要放弃,我求求你永远不要放弃!」 我泣不成声,身体抖如风中残叶,父亲反手回抱着我,但我泪水糊花了视线,没办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是出自对于我的怜悯还是他也真心疼爱周助。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如此应允了我,「Yumi,妳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力。」 我也更不再计较父亲的坚持是基于我的要求还是他也真心疼爱周助,只要警官们仍维持每隔两天就会到家中报告搜查进度的惯例。而我也再什么也不求,就只殷殷期盼着他们带来任何有关周助的消息。 但警官又离去了,留剩下给我的永远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失望、失望! 我躺倒在沙发柔软的椅垫中,身体宛如抽干了力气,瘫软提不起劲。 「Yumi,吃点东西好吗?」妈妈捧了削好的水果到我面前,我漠然没有反应,径自摇摇晃晃地朝楼上走去。 回到房间,我趴倒在床铺上,眼眶干干的,却是哭也哭不出声。 我心里其实比谁都要明白,这些能怪谁?能怪谁? 这答案日益一日地分外明白彰显,而那些仍覆盖着畏惧不敢触碰的,更化成毒炎烈焰,在我胸腔深处炙烧,一点一滴地从内部侵蚀掏空着我。 照着镜子的时候,我的眼神空洞,面容憔悴,早已没了数月之前那青春少女的飞扬活力。父母为我担心不已,母亲尤然,她并未忘记我的高考在即,却也不敢强逼我,顶多不忘有意无意提起。 「Yumi,最近家里不平静,在高级酒店里帮妳租个套房专心温习好吗?」 我知道她提出的建议出发点永远是为我好,但可惜的是她永远也不了解我真正要的是什么?但这些我也都不想和她吵了,就算当真吵了说了闹了,除了发泄一时的情绪之外,又有什么用? 我的周助,不会回来了。而我的心,从此也只剩绝望。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在她面前翻开课本,眼睛盯着页面。她待了一会儿得不到任何后续响应,也只好败兴离去、铩羽而归。我听见身后关门的声音,支撑身体的骨架好象瞬间散了一样,脸贴在书上,眼泪又湿了一页。 这样丝毫称不上努力的过程,能换来什么好的成果?我的高考成绩非常如同预期地,砸锅得十分彻底。 妈妈看着我的成绩单脸色惨白,但我只是空洞地望着窗外,无生气的肉体也只像堆积聚成形的槁木死灰。 我对什么事情都没有感觉了,更遑论未来落得无学校可念的这等芝麻绿豆小事。我甚至为此而感到欣慰。也好,这是我的报应,是应得的惩罚。谁要我把我唯一最心爱的弟弟给逼走了,至今还生死未卜。就算是为了公平起见也好,我怎还能生活得平顺喜乐?还不够的,最好是上天再给予我更多的苦难,更多折磨,让我每一天都益发地痛苦煎熬,那才是对我的周助最渺小、微不足道的一些些补偿! 但我的父母不可能如此般想。 他们先是希望我重考,无所谓,我勾勾嘴角,反正结果也差不了多少。 经过连续两次的验证后,他们终于发现了我的企图,也因此产生了新的因应措施。 他们和北方一所熟识的女子大学校长说好,希望我能以安插的方式进入就读。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投得好胎比努力了一辈子还要重要。我再不出色,背后也有强力的父母亲替我做护航。他们要我去哪里我就去,没有关系,反正我都不再是我了,到哪里去,就算自生自灭,又有什么关系呢? 北方的冬天很冷,下起雪来就像是冰封了大地,我待在宿舍里,依旧有温暖熏人的暖气,我拿起沉重的公用话筒,又一次拨回家中,询问周助的下落。 「Yumi,妳就放弃吧,警方也尽力了。」妈妈这样说。 我抿着唇,这却是我人生唯一最后必须的坚持。 警方当然可以说尽力,空口白话的是谁都做得到的容易。但他们真有认真找吗?他们有去过周助的故乡吗?当年带他来的老太太现在在哪里?还有他的亲生母亲呢?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又基于那千丝百缕的顾忌,不愿意提供线索? 我盯着窗外,忿恨的泪珠一颗颗自我睁大的眼眶中掉出来。不仅对警方无能的怨恨,还有对自身无能的深切无力感。 周助,我除了伤害你,还会什么? 就算用自己当上筹码,还是无法将寻你的急切性提升到根深柢固的自利心理之前。 我对人生感到愈来愈荒谬,这样丑恶的人性,上帝当初造物创造了这个世界目的为的究竟又是什么? 这样的人生,没有你的人生,周助,我将脸贴上冰寒的玻璃窗,又一次地泪流哀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时光荏苒,令人惊讶的是,即便是苦痛如斯的年岁,还是会在人的不知不觉间自每根毛发间消逝。 再不认真的我,就算几度在二一的边缘徘徊,冥冥之中自有力量,让我在奇迹关头,起死回生。 在毕业典礼上,我也笑了,却是出自对于手中毕业证书的莫名其妙。 也是带着些讥讽的,若有闲暇余力来关心我的课业成绩,又怎么不再多花一些心力去寻找那几乎已成为将要遗忘的人呢? 不过,周助,不要怕。他们不在乎你,但有我记得你,有我爱你。我是你唯一的姊姊,而我会永远爱你保护你守护你。 我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是打开周助房间的门,至少还有一样事情听从了我的意见,他的房间一切都没变,也有定期擦拭,一尘不染地就像他离去前一贯维持的样子。 我抱着他的枕头,贴在脸庞,轻柔抚摸,就像抱的是他。 周助乖,没有关系,你高兴在外面玩待多久就多久,但等你回来的时候,会充满欣喜地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变,一切却都维持在我们最快乐、什么都没出错前那时的样子。 这些年来,我并没有断绝和手冢国光的联络。暂且不管他是否乐意接到我的电话,但我还是有义务告知,或者更积极地捍卫,周助在他心中的难以抹灭。 「Tezuka,今天有好消息,听说香川县警方在XX时XX地看到了神似周助的人影!」作戏简直是我的天分,根本没有的事,我也能讲得激动,好象真的一样。 「……」但他却没有响应,彷佛不知在何年何月便早已洞悉了我的自欺欺人。 「Tezuka,警方动作太迟钝了,周助一旦发现被盯上,又会趁机跑掉的。Tezuka,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他若还在恨我,不愿听我的话,但一定会顺从你的。Tezuka,你还爱着他,难道不是吗?」 我面上挂着危颤颤的笑,也不知真想确认的是什么。但向来是这样的,我天性愚昧颟顸,总是昏瞶迷糊地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或该做什么,反而竟是这不相干的手冢国光,看事情的目光,对世情的了解,永远比我还要清楚。 「……」隔了好久,他终于开口。「Yumi,水曜日晚上七点,井之头公园前,我有话和妳说。」 14. 从吉祥寺的车站出来,搭上前往三鹰的公车,没多久就到了井之头公园站。我下了车,循着地标来到他指定的那家咖啡厅。冬末近春的时分寒气未褪,偏又连日绵雨不断,我窝在咖啡厅靠近火炉的座位,拉紧了肩上的披风,看着窗外逐渐阴黑的风景。 终于到了约定的七时,咖啡厅门口的铜铃发出明亮温润的响声。我扬眸一看,果然是从不迟到的手冢国光。 经过六年,他的相貌成熟许多,却犹如记忆中没多大改变,同样擦拭得明透的眼镜,同样清澈的眼睛。不过……在他逐步向这方靠近的途中,我却不由得直起身,呼吸变短,彷佛察觉到那异样的改变。 「Tezuka,你……看起来像个大人了。」他拉开椅子坐下后,把公文包和大衣整齐地往旁边空着的座位放好,过程一丝不苟,我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吞咽着口水说。 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不像我六年来没有长进,甚至后退,他似乎没有受到这些波折的影响,还是一样很有目标地向前迈进。 他定定地看着我,之后嘴角勾出浅浅的一笑。「妳也还是一样,这样年轻漂亮。」 我不由得一愣,果然是时间的刻痕吗?还是我对他的记忆淡忘?以前的手冢国光是难道会说这种客套话的人吗? 更让人惊讶的事在后方,他伸手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天蓝色的盒装,我分辨得出那种特殊的蓝属于哪一家珠宝品牌所独有。他将方盒推至我面前,我一路无法反应地望。 「记得妳的生日快到了,祝妳生日快乐。」 我又惊又疑地看他,却见他一脸沈稳镇定,我不由得嗫嚅地道了谢,低头拉开了系盒的缎带,里面竟然是颗水晶做的红心。 「Tezuka……这……很贵吧?」其实我想说的是,Tezuka,虽然高级,这不像是你的品味。 他又勾了勾嘴角,声音低沉地回复,「没关系,妳喜欢就好。」 这更不像他了!我瞪大眼睛望着他,抿紧了嘴唇,虽然想说,却怎么样都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他彷佛很体谅我似地笑了笑,低缓地开始解释,「不用担心,我找到了个好工作,未来前景也好,只是一点心意而已,不是什么负担。」 「不,不是这样的。Tezuka,我很谢谢你,可是我总觉得,这礼物……」 「不像我会送的?」他扬起一边眉。「果然还是老朋友。」他低低地笑,每一个空气分子的震动都让我胆战心惊,果不其然,他接着说,「嗯,的确,是悦子帮我选的。」 「悦子?」我像个傻子,只能呆楞地重复他的话。 「妳没有听说吗?」他反而好象惊讶地看着我。「我以为大家都传达到了。」 「什么?」他到底想说的是什么?我整个人都蒙了。 他看着我呆楞的表情,逐渐收敛起了笑。他后来正肃起脸色,终于让我有了见到手冢国光的熟悉感。可是,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Yumi,我要结婚了,下个月。」 我用力地站起身,蒂芬妮的盒子都差点被撞掉。我浑身簌簌发颤,分不出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所致。 「Tezuka……」我抖着声说,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几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再接触我的眼神,撇过了脸,沉默不语。 他的沈默不正代表了他心虚?我又惊又怒,更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Tezuka,你想报复我就算了,我知道我错很多,但也想尽方法在弥补。但你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想伤害我,你有更多更好的方法,但是结婚不是好玩的事,你如果不爱她,不是多害了一个人的幸福?」 他愈听愈生气,返过头来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妳如何断言我不爱她?」 他说的对,我又不是他,如何再去臆测他心中的想法,只是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 「Tezuka,那你又有没有想过?若你真的结婚……周助回来了,又该怎么办呢?」我眩然欲泣,几乎是想恳求他了。 他看着我的脸,眼光中似是愤恨又像无奈,最后他抬手抚着额头,叹着气说,「真的是一点都没变,你们不二家的人,总是这样任性。」 我流着眼泪,无法反驳,他一向说的那样真,但也一样那样温柔包容,这次也会像以前一样吧!就算是我又任性一次,又要求他一次,但能不能就一直等着周助,直到他回来为止呢? 气氛在沉默中僵持,我们都各自有多种复杂挣扎的感情在心中矛盾冲突。我依旧凝泪,祈求地看着他,但他最后叹了口气,状似颓败地摇了摇头。 「不行,Yumi,这次我不能答应妳。抱歉。」 他说完以后,拿起公文包和大衣便起身要走。我也跟着抓起了自己的随身物事,在柜台前随手丢下几张大钞,在夜色已经笼罩的长街上,追到了手冢国光。我抓着他的袖子,死都不肯放。 「等一下,Tezuka,等等!」我一时上气不接下气,想说的劝解还来不及出口。 他回过头来看我,那种眼神是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当年在海边强被压抑住的情感全部爆发出来,那是千年冰冻的土壤,也是炙烧翻腾的溶流,还有更多是两者混和后变成一团泥泞的污秽,经过多年的积压,纠结的太紧密,沉淀也太深了。 我的眼泪一下就掉出来,手指也松了。 他没有一下就走开,而是转过身好好面对着我。我太过羞愧以致无法抬头面对他的脸,只听见他终难压抑波动的嗓音从我头顶传来, 「Yumi,我只是想,如果他可以为了家人而放弃我的话,我为何不能这么做呢?」 一阵寒风吹来,夹道的树荫疯狂似地摇动。他想必是走了,又独留我,一个人在凛冽风中,掩面痛哭失声。 那天晚上回家,我很快睡得很沉。 银色的月光从厚重云层后方探出头来了,静悄悄的深夜总是如此神秘。我的玻璃窗上有被敲击的声响,我翻身掀开被子一看,原来是周助在阳台提着鞋子对我挤眉弄眼。 「周助,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急忙套上拖鞋前去替他打开门锁,才刚拉开玻璃门,他便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一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Yumi,之前绫花姊他们去湘南,妳不是一直很羡慕吗?」 「但是……」他又不是不知道,我背上有伤,不能去海边。 他对我霎了霎眼,从身后拿出一件式样保守至极的泳衣。「我在旧货摊找到的,没想到古董泳衣还比Le van Rose最新一季的比基尼贵呢!」 「周助,这个……」我接过一看,也觉得万般神奇,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会做高领的泳衣啊! 他笑瞇瞇地好欢,兴高采烈地搂着我说,「星期天我找了Tezuka,我们一起去海边玩吧!」 我认得那是他社团最近很要好的学长,不过不知怎的我就是对他好感不起来。谁教他总是不说话,定定地看人,也不知道在打量揣度什么呢! 我不承认是我小鼻子小眼睛,搭乘电车的一路上,我顾盯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有几个他们故意扯到我有兴趣的话题我都刻意忍了不响应。 明朗的海滩一片金光闪耀,连夏日吹来的有咸味的风窜过发梢,让人从细胞身处的飒爽了起来。我也不由得笑了开怀,虽然还是受限于身体状况,不宜下水,不过看着他们在海中如浪里白龙游得畅快,好象也抒发了我不少有志难伸的郁怀。 挂着耳机,戴着草帽和墨镜,在凉凉的海风中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翻了身,我惊醒似地擦擦口水,好险没人在旁边注意我,拍照存证。我整理了一下觉得有些口渴,想了想便掏出钱包到附近的海之屋买了饮料和两筒冰品。 一路回来,忍不住馋,偷拆了一卷甜筒边舔边走。 回到阳伞边才要开口,便看到两人从碧映水波中一前一后地跑上来,周助一弯腰便捞起了水中湿重的泥球往手冢身上丢去,手冢被砸了一头的泥沙,先是楞了楞,马上不甘示弱地捞起更大的泥球狠狠反击。 他们玩得好开心,明朗的笑声像清脆的风铃,洋溢的整片海滩都是。 我愈看愈嫉妒,真的是太过份了,都没有发现我不见了,还玩得这么快乐! 「周助!」我跺着脚,娇声大喊。 他们这才发现我,歇下了笑闹,乖顺地往我这边跑来。 「Yumi,妳去买冰啊?」周助依旧瞇瞇眼笑着说。 「哼!」我也不理他,刚拆了的甜筒就往手冢国光那擦的比谁都干净,时常闪着精光的眼镜片上捅去。 「Yumi!!」看来是被我突然的攻击吓到,周助吃惊大叫我的名字,而手冢则是吓得倒退了两三步,脸色煞白地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只是给你一点颜色瞧瞧!」我才不觉得自己有错,挽着了周助的手臂,手指搭着下眼睑对他做鬼脸。「周助是我的,你想要跟他好,下辈子吧!」 「Yumi,你怎么可以欺负手冢呢?」回家的路上周助趁手冢去洗眼镜的时候,偷偷悄声和我说。「妳也不是不知道他人比较老实,被欺负都不还手的?」 「谁叫你只和他玩,都不理我!」我这不受教的姊姊反而撇过头去,嘟高了嘴。 「我怎么会不理妳呢?妳想太多了!」周助苦笑。 「你有你有你就是有!」我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哀怨地控诉着他,「周助好坏,有了手冢就不理我了,我是你姊姊,你还护着手冢,你怎么可以不疼我?」 「我当然疼妳啊!我们说好的嘛,我一辈子保护妳的啊!」他从小最怕我哭了,不管什么事,只要我一哭着拗他,就算本来做不来的事他也会一口答应。 「真的!?」我像坏心的小狐狸一样逮着语病,眼睛闪闪发光,「就算我欺负手冢你也站我这边?」 「我……」看他一时被我堵住,我赶紧激红眼眶,又作势要哭。「对、对啊,妳是我姊姊,我当然站妳这边。」 得到保证我立马破涕为笑,手冢刚好从电车的洗手间中出来,周助站起身,甚是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肩,「请你多担待些了。」 手冢没有说话,只是凝凝地望着周助叹气抹着汗的侧脸,满脸莫名其妙。 我偷眼觑着他两人相处,只觉特别有趣,终于忍不住笑,从吃吃偷笑愈来愈放肆,哈哈大笑地在电车绒椅上滚来滚去,肚子都快笑破了,眼泪不停地流出来。 「周助,周助,你们真可爱,你,还有手冢……真可爱……」 电车轰隆隆地直向前开,不管是笑声也好,吵闹声也好,皆逐渐隐没淡去。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枕头已湿了一大块。望着漆黑的屋顶,没有月光的照耀,在黑暗中更显孤独。 「当时……何不这样结束,不就好了吗……」 我喃喃自语,缓缓闭上了眼睛,晶莹的泪水又从眼角静淌下来。 15. 旧人带来熟识的消息。 我高中时代最亲爱的女性朋友听闻我终于结束大学学业回到东京,随即约了时间来家中探视。 有的女性交往友人限定是要容貌及各方条件逊于自己的,如此才能衬托自身的万般优越,但我不是这样。绫花身材高朓健美,是排球队的主将,我第一次在校园走廊和她擦身而过时,就被那迎面而来的飒爽英气所吸引,兴起了结识的念头。 绫花和我不同,她总是特立独行,不理会他人在做什么想什么的,不像我,就算总处在潮流的中心,被视作引领风潮的指针,却永远挥之不去内心那种随波逐流茫然的感觉。 同样的故事,一百个人来说就会有一百种看法,端视立场纷异而已。 绫花身为我的友人,理应为我义愤填膺,将手冢国光说得十恶不赦,但幸好她习于跳脱旁观的个性使然,让我也开始庆幸幸好是绫花来告诉我关于手冢的故事。 「你们都离开学校以后,只剩手冢一个人,四处都是流言蜚语,定期就有新版本的剧情内幕出现。我和手冢也不熟,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他也从来不解释,就冷着一张脸,固定地做着他日常的事。后来我也毕业了。」绫花耸了耸肩,「不过还是有和排球队的后辈们保持联络。」 排球队和网球队向来是校内参加校际赛的常胜队伍,彼此会互通信息,后来的情报大致也是从这边传来的。 「听说手冢的爸妈管他很严,他后来考上医大,和高中同学几乎都断了联络,不过毕竟曾经是喧闹一时的风云人物,每次同一所大学的校友聚会总有他的最新Update。」 想到当时讨论八卦的场面热烈,绫花想着好玩,本来笑嘻嘻的,说到这里,终于正了脸色。 「大四的时候他们有机会到医院实习,桐岛制药的社长刚好在院内做健康检查,一检查不得了,肝肿瘤大到8公分了,马上紧急入院开刀动手术,不过妳也知道,通常肝病出现症状都已来不太及了。本来健健壮壮,精神抖擞走进医院大门的人,虚弱地躺在床上等着换肝,医院也不看好,但他说三个月后是他女儿的生日,再怎样也要撑过那一天再走。」 「他换了肝,虽然如愿撑过了三个月,可惜最后还是走了。」绫花的脸色满是同情惋惜,却又参杂着一些难言的复杂情绪。「桐岛制药是百分之百家族持股公司,规模不特别大,但是非常非常有钱,稍有研究和业界都知道。桐岛社长走了,所有股份都留给他和亡妻的独生女,大家都还在议论未来情节发展呢,过没两个月,竟然爆出来他女儿订婚了,对象正是手冢。」 「有人把话说得很难听,说这样他就一步登天了,果然从以前就目标千金小姐之类。」绫花眼神看着我,表情很保留。「但是我很难这样想,手冢国光的形象和驸马爷差太多了,很难想象,妳不这么觉得吗?」 我手里抱着大的绒布玩偶,脸埋在松软的硅胶球馅中,怕一不小心就流出泪来。我闷着摇了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说了,他是真心喜欢悦子的。」 绫花一听反而大惊站起,「Yumi,妳和他还有联络!?怎么会,我以为妳应该恨死他了。」 的确是表面看起来大家都应该会这样想,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真正错误的人,做了坏事的人,不是手冢国光,那是我,都是我。 我抬起脸,乞求似地抓住绫花的手,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抽咽着不停地说,「不是这样的,绫花,他不是这样的,不要再误解他了。」 绫花沉默了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坐回我身边的床上,抚摸我的头发,「Yumi,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妳何必这么想不开,到现在还留恋为他说好话?」 我想坦白,但千头万绪又让我如何解释起。一时之间,我能如何解释,那甚至有时候我自己想了都会模糊的,即使亲近我如绫花,又会理解我和手冢的关系,能懂我和周助之间的感情吗? 没想这误会反而扩大,我却只能拼命摇头。 绫花走了以后,我还呆呆坐着,手里无意识地抱着大型绒布偶。 手冢......不是做无谓事的人。他会订婚,一定是有真心喜欢的成分吧。 想到这里,我还是有椎心刺骨的难受。就像我自己失恋一样,想到他爱别人了,想到他再也不属于我们了,想到他的放弃离开,就好象代表着周助从此世界上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偏要这么狠心呢?只是六年而已,就要这样断绝人所有的希望? 我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泪水恣流地睡也睡不着。 隔天我终究难耐冲动,打查号台问了桐岛制药的电话和地址,也没事先敲定约会,就贸贸然地跑到人家公司大厅,和总机柜台要求和手冢国光会面。 「请问有和手冢经理约好吗?」柜台小姐声音甜美地询问。 我摇摇头说没有,但手握拳抵在大理石柜台上,努力争取,「不过妳和他说我的名字,他一定会见我的。」 柜台小姐明显地表情为难,却看我满脸坚持,一付不达目的决不轻言放弃的模样,手冢国光好歹也是未来公司接班人大热门人选,总不好婚前就闹得风风雨雨。 「那......我帮妳传报看看。」柜台小姐苦笑着按下内线通话,「田边秘书,楼下有访客要见手冢经理,没有预约,说是不二由美子小姐。」 过了一会儿,话筒那方传来回复,柜台小姐点头嗯了几声,放下话筒笑容灿烂地对我说,「不二小姐,电梯请左转右手边,直接上十二楼就可以了。」 我像是抱着紧抓最后一块浮木的希望,坐上了直达高楼层的电梯。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衣着干练的女秘书已在门前守候,并引领我到一间安静的办公室沙发稍坐等候。 「不二小姐,请喝茶,手冢经理在会议中,结束他马上过来。」 我向她点头致谢,可能是会客室的冷气太强,独留我一人的空间,盯着桌上冒热气的茶杯,竟不知不觉地战栗了起来。 我突然才想到,来找他又要说什么呢? 上次不就得到了答案。就算是我哀求,那也是没有用的。 我还想要听什么?听他再说一次他喜欢上别人,再说一次他要放弃周助,我真有这么折磨自己的癖好吗? 我愈想愈惊悚,也不禁慌乱了起来。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反正也不可能是受欢迎的客人,何必硬要见他,还是走了吧? 我还在犹豫的时候,他已走了进来。那一惯的挺拔身形,沉稳脚步。 我脑中骚动的混乱在接触到他俊秀脸上冷静的眼神时,又全部镇静沉淀了下去。当他开口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兴起了想哭的冲动。 「Yumiko,找我有事吗?」 是的,我有,我有!我不咬紧牙关,就要吶喊出来。果然我是不适合事先思考的人类,见到他的这一刻,心中涌起的汹涌冲动才告诉我,原来我究竟一直以来想的要的是什么。 「Tezuka,求求你,不要结婚好不好?」我泫然欲泣地拉着他的手哀求,他本来不耐地想要回答,「Yumi,我上次已经回答过妳......」 「不,Tezuka,不只为了周助,也为了我。」我突然压抑不住地哭喊出来。「Tezuka,我喜欢你!」 他的眼中很明显地写满不解、不耐、无法苟同。「妳到底在说什么?Yumi,别这样,别又来了。妳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 我不停摇头,「不是,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我那个时候也错了。Tezuka,我真的也是喜欢你的,我做的一切都是想得到你的赞许,正眼看待我,说声我了解妳的,Yumi,我也是喜欢妳的。Tezuka,我是不成熟,表达的方式也错得离谱,可我是真心喜欢你,就算怜悯也好,你可不可以放弃结婚,除了周助,我没办法忍受你属于任何其它的人!」 我掩面放声哭泣,我知道这样一定很幼稚,可是我现在也没办法做出什么任何假装了。虚张声势能维持的只有面子而已,但我现在只能用上全部的一切去赌,我知道他不爱我,甚至恨我,但我只求他一点怜悯,稀薄却珍贵的同情,让我可以继续苟延残喘,不用承受更进一步撕裂般地双重失去的痛苦。 他紧盯着我保持沉默,那些过往的情景彷佛又在我们之间一一温习上映,他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想到后面曾经对他造成的痛苦和折磨,让我更不禁痛楚歉疚。 「Tezuka,对不起,对不起。」我瞇着眼睛,嚎哭不停,但只有那心中浮现的意念愈经琢磨愈发明确。「可我只是喜欢你而已......一直是喜欢你而已啊......」 我拉着他的手哀求,他盯着我,平稳的气息也不由得有了波动。那些骚动的青春,波澜起伏的故事,低调暧昧却强烈疯狂的爱意,就算是曾经也让人心绪激动,何况是否真已成了曾经,我并没有让它过去,而他呢?对他而言,周助这两个字已经不代表任何意义了吗? 曾经我以为我是错的,但现在想起来,其实我当时也没有错。对于手冢国光,我并非完全没有吸引力,只因毕竟我不只是我,而是长得这么像、这么像周助的。 「你......凭什么这样要求我?」他声音从齿关间透出,极低,极微,几乎听不清楚。「如果我也带给你压力,为什么说也不说,为什么不给我道歉弥补的机会,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配合原则都可以曲折,可是你却不在乎,为什么要走,拋弃一切也包括我,对你来说我也只到这种程度而已吗?我好不容易快放弃你,现在出现又说喜欢我...... 」他的手颤抖地触碰着我的脸,他的眼盯着我的五官,带点狂乱,带点痴迷「你这么任性的,可恶的,极端不负责任的……我却为什么始终摆脱不掉你呢......」 就算被当成替身也没关系,就算明知又是错误的关系,这次我可以很认份地将自己退居缩小到最角落的阴影隐藏,扮演他需要的他。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解他的动作他的一切,甚至还有一张相似的脸,而我也终于得到我所需要的,他终于正眼看我,他终于说他需要我! 我闭着眼睛,身躯向他偎近,感觉他逐渐逼近的温热气息,直到吹动我耳畔轻颤的褐色发丝,我满心期待着那即将落下的亲吻,他却突然停了一切的动作。 我抬眼上望,看见他的眼神又越过我,投往我身后如镜面般光亮的橱柜。 那是一张女人的幽幽的脸。 我感觉他的肢体僵硬,不久后缓缓地推离开我。 「Tezuka......」我心中泛满绝望,却还不愿放弃,伸手想拉住他。 他停顿了半晌,终究还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向室外。那女孩背倚着墙壁,滑蹲在走廊上,双手环抱着自己,蜷曲地像颗小球。 手冢跟着在她面前蹲下,手摸着她乌黑柔亮的长直发,「悦子......」我听见他低声地说,那彷佛是安慰的语调。 女孩抬头看向他,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一双透露着寂寞忧伤的眼睛,深得不见底似的。 「Ne,Tezuka,你要离开我了吗?」 他是背对着我的,但不知为何,我竟然感觉得到,他此刻的表情,那是种苦涩到不能更深刻的笑容。 「还没有,悦子,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家的。」 16. 我恍恍惚惚地离开了桐岛制药大楼,那从来没有实现过的事,今后也绝无可能再实现了。 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在他的心中,我永远也排不上顺位。 车马喧嚣的街道上,就算我放肆地纵声大哭,也会湮没在城市的噪音之中。 最伤心的是哪一个部分?是失去周助的懊悔痛苦,回到最初希冀的破灭,还是隔了六年终于得回的证实,我永不可能得到手冢国光的喜爱,包含了失恋及难堪的打击。 累加起来的事太多了,我现在也分不出来到底哪一桩才是对我最深沉的一击。或许全部都是吧,这生命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不应该存在的我,到底在干什么?光说懊悔已经没有办法形容我现在的心情,仅为了当年那一眼期盼得到救赎的渴望,就不顾一切地去追讨去索求着从来就不该属于我的东西,什么最完美的三角形,到底哪来那么多的自以为是,其实从来我就不应该存在不应该介入,无论是在哪一段故事里,我都是扮演着不受欢迎的角色,最后把所有美好和希望都摔碎了,本来应该很幸福的他和他,那样纯挚而没有杂质的爱情,被我这样一搅局,然后时间过境,人事变迁,没有谁会永恒不变,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此告终的不仅是我的爱情,他对待她的态度是认真的,证明了他的婚约当真不是儿戏。 至今我竟宁可周助永远不要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呢?看曾经的爱人另组家庭,两人从此沟清水明。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 先离开的都是幸福的,不用独自承受被遗留下来的痛苦,无论是人或心都一样。 既然如此,周助,也把我一起带走吧。 对于过去的一切,暗黑如沉痾的记忆,日益膨胀而沉重的情绪,我再也承受不了,也不想再承受了。 这么丑陋的身躯,早在我被热水烫伤的那年,就应该被彻底毁灭。省得日后那腐败的病菌从疤痕的皱褶处蔓延,一吋一吋地往内侵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直到心灵都随之腐坏,成了弥漫毒气的祸害,终于殃及到他人。 傍晚昏暗的室内,我没开灯,就着一点微弱的窗外透入的光线,对落地镜照着我赤裸的背面。 从高中那年之后我再也没这样看过自己,不过结果也是没有变的,就像我记忆中的每一年,丑陋的疤痕狰狞地盘据,如同毒蛇吐露牠奸险阴恶的信牙。 这么引人嫌恶的,丝毫不讨喜的,令人不想直视的,不忍卒睹的可怜可悲的东西,而其实这就是我。 再也不用依赖着甜美的谎言来逃避,我都如此地憎恨着我自己,别人更怎么可能会喜欢? 虽然外貌不是一切,虽然所有的事情都存在有转机,但对我而言,现在要改变,也已经太迟。 改变了以后又有什么好处,这没有周助的世界,我也不想再待了。 世界陷入一片深深的漆黑,最后残存的一丝光亮也气息奄奄地断绝。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对着再也映照不出东西的镜子,独坐的身躯宛如灰槁的枯木,直视前方的眼神,除了空洞,什么也不剩下。 青春蓬勃的生命曾跃动如旺盛的火焰,如今历经衰耗,也终将面临熄灭耗竭。 深夜里,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走进厨房,打开装满锐器的抽屉。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只是满心充斥着厌倦,对于这些事再也受不了,我想逃脱,像周助一样远走高飞,但只是换了地方也没用,历经过遥远北陆的生活,我还是同一个我,仍旧背负着这讨厌的丑恶的皮囊,思考模式也没有任何改变。 真是好腻了,好腻了,这样的人生。 我并不是在做坏事,只是寻求一个转变而已。 各式各样亮晃晃的餐具让我一时犹豫不知如何选择,最终我拿起烤肉用的尖叉,赏识了半晌后,狠狠地往手臂扎下去。痛楚的感觉像电亟般战栗地沿着神经传遍了全身,我闭上眼睛,甚至有些甜美的享受。 厨房的灯忽然点亮,母亲的声音含糊地传来:「Yumi,妳晚餐没吃,是肚子饿了吗……」 我静静地看着她惺忪苍白的睡脸,唇角挂着一丝愉悦的笑颜。 她楞了楞,像是很久没看到我这样的神情,但她很快注意到我不停渗血的左臂,带着疑惑的欣喜很快转变成为惊恐和惊吓。 「Yumi,妳在干什么!?」她尖叫着向我冲过来,抓着我的手就把还叉在上面的烤肉叉给拔下来,不拔还好,一拔我的血就像喷泉一样向外喷出,溅染着我和她的睡袍立时血迹斑斑,就像凶杀现场一样恐怖。 我妈更是吓坏了,她不停尖叫着,把全家吵醒,要人来帮忙。 她手压着我手臂上的伤口,还是止不住不停从指间溢出的粘腻血液。我静静地看着她,像白纸一样的惊惶的脸。 「怎么回事!?」是爸爸的声音。 「快来、快来帮忙,Yumi受伤了。」妈妈的声音听得出来明显的颤抖。 他们连夜叫了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急诊。其实也只是皮肉伤而已,包扎一下就好了。我坐在半夜灯火通明的客厅,看着手臂裹成白白一团的纱布,心里觉得不多不少的可惜。 「Yumi妳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妈妈对着我,忍不住哭着说。可是我看着她,唯一能做出的也只剩下木然的反应。她忍不住从啜泣变成掩面大哭。 「Yumi妳是不是疯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妳不要也跟着激动,明天一早就帮她挂号,先看过医生再说。」 爸爸毕竟还是成功的生意人,比较能够冷静地处理危急事情。他出声制止也安抚了她,并且提供了可贵的行动指示。 妈妈显然是整晚都没睡,一大清早就挂到了最前面的号码,立即驱车载我往城内的大医院等候看诊。精神科医师先是问了我一些基本问题,要我一时恍神回答不出来,妈妈就代替我答。我看着医师的笔在病历表上刷刷地移动,写一堆我看不懂的字,后来他抬头告诉我妈,我这是陷入了重度忧郁症,有自残倾向,要吃药并且接受心理谘商。他要我妈带我去药局等领药,并且约心理谘商师的时间。 在离开诊室之前,医师这样对我妈说,「忧郁症的病例在现代很多,并不是很难以启齿的病症。」 我无暇再去臆测他人的心情了,我妈之于我心里怎么想,也不是很重要了。我还算是合作的病人,没有抗拒医师指定的谘商诊疗,只是效果不太显著而已,每次谘商师尝试与我谈话,我的神思都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但奇怪的是,我现在的自我感觉竟反而比之前还要好。可能是因为我现在真的什么也不去想了,常常就脑袋一片空白,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懒懒钝钝地就镇日窝在床上。除了有时候莫名其妙眼眶就自动流出泪来,五脏六腑会彷佛揉在一起般的难受,伴随着从身体深处弥漫开来的烧灼般的痛感,只有这时我才会感受到痛苦,搅着被子在床上呻吟翻滚,恨不得眼睛一闭人就一死了之,好一个痛快一了百了。 我妈妈担心我又自残,把我身边所有能造成伤口的危险物品都收了起来,还叮嘱阿姨好好看着我,对我亦步亦趋。其实我心里觉得她不用这么紧张,因为我现在的态度很消极,没时间也没心力和她玩些斗智的把戏。 妈见我病情没有起色,每日发呆流泪不语的时间愈来愈长,对上医院这件事变得比我还要兴奋积极。 每到约诊时间,一大早她就穿戴整齐,在客厅等候我梳洗打扮──虽然我和她的标准绝对不一样。 不过我肯出房门就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所以她也不至于再拿这事来和我啰唆。 今天的目的是为我的手臂换药,原来我那天刺得还挺深,伤口过了个把月还没有痊愈的迹象。 我坐在私家车的后座,脑袋和身躯歪斜地靠着车门,眼睛无意识地盯着窗外的流动。 LEXUS的车子标榜着安静无声,发动了和熄火有时都让人搞不清,行进间和停止都一成不变,就像我这没有希望的人生。 交通繁忙的十字街口,车流的动向似乎无人参考交通号志,我们的车子卡在路中间,时间有点久了,妈妈都忍不住挺直腰杆,坐起身打探四周路况。 一阵风吹过,树梢枯叶掉落,我恍惚间看见一抹棕褐从车阵间掠过。我抽了一口气,蓦然坐直身躯。 那是他吗?是不是他? 还没来得及追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身穿梭于车阵间,似乎毫无合理性可言,我的身体还是自然地反应了,在前方的车阵终于松动的同时,我扳开了车门把手,像飞箭似地冲出车外。 在交通尖峰时刻于马路中央乱窜是很危险的,更会引来驾驶人的愤怒,四面八方的喇叭声大作。可是我哪能管这么多,我只想找到他。那个好会藏的,一闹失踪就让人几年都找不到的小孩子。 我毫无章法地乱窜,在混乱的车潮中更增添了混乱,很多人喇叭干脆按了不放了,那尖锐的噪音震天般响,害我也开始急,怕他们这样暴躁,把他吓着了,又要躲的无影无踪。 「周助──周助──周助──」我焦急地开始叫,夹杂着四起的喇叭声,我怕他听不见我,急得都要哭了。 我的妈妈终于赶上来追住我,「Yumi,妳在干什么?这样很危险,我们快回车上!」 「不要,不要!」这次我激烈地挣扎,就怕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周助在这里,我要找他,我要找他!」 「不要傻了,他怎么可能在这里?Yumi,拜托妳不要闹了,我们回去。」 「妳怎么知道他不可能在这里!?妳是不是知道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愤怒地尖叫,我就知道她有私心,存心隐瞒他的行踪,不让他回来这个家,如她长久以来的宿愿,终于将他驱逐隔绝。 「我不知道,但真的不可能!」我妈妈像是被我弄得神经衰弱,她指着虎视眈眈的车阵大吼,「妳自己看看,看清楚,这里除了我们,哪里还会有人!?」 我听她的话望向四周,的确,到处都停满冷冰冰的钢铁怪兽,哪里还有那褐色的柔软身影。 「Yumi,清醒一点,拜托,不要再想了。就当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这样好不好?」 她的话像锐利的针,狠狠刺进我冰凉的胸膛。 好,当然好,当他死了还有什么不容易,就绝了想望断了念,不要再有任何期盼。只是他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治疗的意义在哪里?总是浪费时间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何不就这样放着让我腐败发臭算了,这不是比光当他死了还要更加轻松愉快!? 「妈妈,他真的死了吗?」我眨眨眼睛,眼泪颤颤地悬在睫间。 「他死了,他死了。」她想必是贪图方便,以为这样就能安抚我,再把我拉回去,却没料到我竟因此蓦然崩溃似地嚎啕大哭。 「Yumi,Yumi!」她没想到会适得其反,惊吓地叫。 我再也没有任何话想说了,除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愿望,再也无法压抑地哀嚎爆发在这城市最繁华忙碌的十字街心。 「妈妈,我真的不想活了,我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17. 从那之后,我的消极开始转变为积极。 医生原来的处方已经压抑不住我的行动,我也没办法外出看诊,他们就请医生来家里替我打镇静剂。 药效发作的时候,我就昏昏沉沉浑身无力地倒在床上,药效消退的时候,他们还是把我绑在床上,只任由我的哭声在黑夜里幽幽地飘散在屋间,彷佛鬼声咽鸣。 我开始抗拒所有一切的治疗,每当医生拿着医疗器具要靠近我,都会得到粗暴剧烈的反抗,于是他们也只能用更极端的手段,祭出以为只有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治疗衣。 我现在比怪物还要像怪物了。 我张着嘴巴,挫败屈辱地哭。可只是这样,也能让他们感到欣慰。 终于送走了医生,我妈的命也去了一半,在我房门外头,裕太好象学校有什么重要的事找她商量,可是她太累了,抹抹苍白脸上额头的汗,虚弱地对裕太说:「宝贝,你先回房去写功课,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好吗?」 「明天就来不及了──」裕太还在抗议,我妈已经推开我房门,向我走近来。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蹲在我床前,用手指拂开我额上被汗湿的杂乱发丝。 晚上,她总怕我趁大家陷入熟睡,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于是开始搬到我的房间,和我一起睡。 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每到半夜药效渐渐消退,我的哭声在万籁俱寂中更是清晰明显,在凄冷的深夜里不停单调回响,宛如空洞鬼声咽鸣。 即便我的手被抓得好紧好痛,但我的眼睛我的心思却仍不自禁地全神投注在那夜晚隐隐透着月光的阳台,想着奇怪着为何这里便不是百呎高楼,或者地面不该是那柔软草皮而是尖锐的针山地狱,就让我可以不用再花费任何多余力气,只要愉快地轻松地闭着眼睛让身体下坠,就可以得到我最想要的结果──最终极的解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我没有概念,这不能怪我,在昏昏醒醒的状态中,一天究竟是长还是短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一天,我又在夜里哀泣,我身边却响起了之前从没注意过的,似乎比我更撕心裂肺的低嚎。 我对任何事本当早已没有任何感觉了,但可能是因为从小和我妈的相处,她的歇斯底里也好,哭闹咒骂也罢,从来都是一概娇纵气派,彷佛她永远是对的,她的伤心都是来自别人对不起她。只是现在,她握着我的手,哭得全身颤抖,却竭力压抑着哭声,彷佛害怕刺激到我,又勾起我更狂乱悲恸的情绪。 我一边流泪,一边怀疑着这是否真的是那个憨直的,永远从自己出发,就算是打从心底爱,却也从不懂何谓为别人想的,我亲爱的妈妈。 她的双手伸过来,紧紧拥抱住我。她的眼泪逐渐浸湿了我的胸膛。 「Yumi,Yumi......」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轻柔充满慈爱,就回到小时候哄我睡觉的那年代,「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她喃喃地说,彷佛也接受了我不会有响应的这个事实。 「我知道妳心里恨,但是没有地方发泄,所以伤害自己来报复。Yumi,妳达到目的了,妈妈看到妳这样,真的很痛苦。妳无时无刻地表现妳想死,就好象是无时无刻地责怪我为什么把妳生出来,又把妳变成这样。Yumi,妈妈承认错了行不行?妳不要再这样折磨妳自己行不行?我不是一个圣人,我知道妳要求我什么,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我不是没有想过,小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把大人的恩怨牵扯进来,可每次我看到他,就会忍不住想,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妳爸爸要这样对我?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我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就会高兴的不得了。我看在眼里,我知道,我也想爱他,可是看到你们都那么维护他,我就忍不住地愤怒,最多能做到的,就是当他不存在,装做不理他。」 「妳记得那年运动会,他得第一块奖牌的事吗?你爸爸很得意,沾沾自喜得一副他的基因有多了不起,而妳又在我旁边跳来跳去,明明不干妳的事,却好象是妳得奖的样子。我本来也照了很多他领奖的照片,但看你们这样,我一进房间就把底片抽掉剪掉了。」 「很幼稚对不对,可是我就是这么一个会嫉妒的女人。」 她泣着诉着,彷佛也开始觉得自己可笑,但这股荒谬的笑意却更增进了不少悲哀,想到过去的事,总免不了许多憾恨,尤其对比今朝,只会更让人想,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今天的后果,让人悔不当初。 「Yumi,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但我希望妳相信我,和裕太不一样,我生妳的时候,那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一切事情都如我少女时期梦想中那样美好,有体贴完美的丈夫,有可爱健康的女儿。妳小时候很难哄睡,我总要这样拍着妳,不停为妳唱歌,妳好不容易睡着以后,睡脸又像天使一样,我看着妳,心里都是甜蜜。我何尝不希望一直这样下去,在我的人生里,一路这么顺心如意,可为什么妳爸爸要对不起我,为什么我不能不原谅他,为什么我要天天看着你爸背叛我的证据过活,为什么我看见一个那样可爱的孩子,却怎样也没办法敞开心胸去爱他?」 「Yumi,我的人生已经太失败了,到了现在挽救也言之过迟了。但是妳不一样,妳还年轻,还有很多未来在等着妳。如果妳真觉得自己的人生那么痛苦,无法承担的话,那就把所有的责任都堆来给我吧。伤害周助的人从来都不是妳,妳是最疼他爱他的人,一切的错误都是我造成的,后果就让我自己来承担。Yumi,不要责怪自己了,这一切都不是妳的错,不要当成是妳的错,可以这样想吗?请妳这样想,好吗?」 她伤心的眼泪不停地流,在我胸壑聚成了晃动的水洼。我听着她愈来愈微弱的话音,心彷佛漂到了远方。我睁着眼睛,前方仍是一片从未变过的不见五指的闇黑无垠,可是却彷佛有什么不一样了。我闭上了眼睛,眼眶积聚的热液沿着我脸庞的弧度在耳畔暖暖地滑动。好象是真有什么不一样了。我却还没办法专心思考,只能顺应着我胸口突来又酸又重的痛楚,再一次狠狠地哭个透瘾。 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刚好又是天光,从窗外望出去,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蒙天空。身旁床位的体温早凉了,我妈妈从房外端早餐进来的时候,正见我半盖着被子,呆坐在床上向外呆望。 「Yumi,醒了」我妈妈笑得和蔼欣悦,在我身旁放下早餐盘,「吃点早餐好吗?」 我的反应还是一样不灵敏,眼神呆滞地望着她,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 我妈却是习惯了,她仍是笑笑地径自将餐盘挪至床头柜,像是自言自语,却是对我说话,「晚点吃也没关系,凉了我再去热就好。Yumi,今天裕太出国比赛了呢。我真是太糟糕了,连这都忘记,要不是他有找你爸爸拿旅费,就差点丧失资格了,不过我看他还是在生气,出门的时候和他说话也不理……」她像是愈说愈低落,话语都带上了哽咽,但她仍惦记着在我面前必须要坚强,赶快又抬起头,脸上撑起笑颜。 「不过我想这也没什么事,等他回来开心了又会没事。」窗外阳光逐渐从厚重的云层后露脸,澄澈的光束穿过玻璃照射在她的笑脸上,我皱起了眉头,突然发觉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我那以追求美丽永驻著称的母亲,眼尾和脸颊上多了好多皱纹,耳鬓参杂着白丝,散乱地半挂在耳上,随着呼吸悬悬颤动。 这项发现不能不说让人不惊讶,纵然有气有恨有争吵,但那毕竟是从我出生就在一起,我最熟悉也不过的妈妈,她对青春的追求,对自尊的捍护,虽然我从未认同,却因为了解那背后的原因,不得不同情且宽容。可是她现在却连这些也不在乎了,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她以前再鄙夷也不过的黄脸婆。我心里好酸痛,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真有这么值得? 「妈,妳老了……」我颤抖地抬起手,触着她如今斑纹起伏的脸颊。 我妈妈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可能一方面为了我难得的响应,一方面为了我话的内容。她也像如梦初醒般地望了望衣橱上的穿衣镜,摸着颊畔半白的发丝,然后有点怅惘有点失笑地说,「真的耶,怎么头发都白了……」 我就这么望着她就这么望着自己,本来有很多话可以说的,但事到如今,又好象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承担的东西,再怎么想尽办法逃避,终究会面临到延迟不了的那一日。我想其实一切痛苦的来源可能都在于我们实在太像了,遇到痛苦的事情,没有办法坚强地面对,总是在期待着希冀着那因为过度精美以致一但破碎就永不可能再回复的空中楼阁,无法接受别人犯的错误,从来没有真正原谅。 要把错误归到别人身上是多么简单的事,但却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太执着于要创造自己想要的完美,想要一切事情都顺着自己的心,强求的结果就是没有任何人会得到快乐。 我省思着那些过往的历程,突然也伤痛地发觉根本没有什么人需要被责怪。 我们有决定权的部分只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像我爸爸,他可以决定忠于他的婚姻,就像我,可以选择不要闹别扭,心里如果深爱着他,就没必要用一句又一句自己也不希望拉远距离的言语来伤透他的心。 但事情一但发生,就只成了事实。 我妈妈也是很可怜的,她只是没办法接受事实,我想象着她的心情,倘若换作是我,难道就能那样毫无障碍地接纳丈夫和爱人的小孩? 我的眼泪就像瀑布般奔流而下,那是一种接近荒谬般的领悟,原来我一直在追求的真的是本来就不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事。 没有人应该为你的痛苦负责,这世间不存在什么叫做公道,别人做了错事,衍生出的伤害,你唯一能做的反应就是让这一切停止,不要再继续蔓延恶化下去。 这不是简单的事,它需要很大的坚强,忍耐,和勇气。 可是这就是成熟和幼稚的差别。 就算身体长得这么大,直到现在我却还是从无二致的那个小孩。总是期待着别人的哄慰和宠爱,如果事不从己愿,就只会任性地想要伤害折磨自己来让你们痛苦。 但是会因为这样而感到痛苦的又有谁呢? 那是周助,是我的爸妈,却绝不会是手冢国光。 不爱你的人你永远伤害不了,伤害了爱你的人,又只会留下一生永无止尽的痛苦。 我五官扭曲地痛哭流涕着,却又看见我妈妈整个人惊慌无助地手足无措了起来。 够了,这一切实在太够了。我心里想。 曾经经历过的事,难道我至今还得不到教训,同样的错误,又要让它再重复一次? 「Yumi、Yumi……」 我哭得不可自抑,我母亲只能再一旁帮不上忙地心急如焚,我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没用,从以前到现在除了让人家替我操心之外又曾对他们做出什么助益? 我不忍她再继续焦灼下去,紧紧地抓住了我母亲的手。 「Yumi……?」 我好不容易在剧烈的抽咽之中挪出呼吸,泪眼朦胧地望着她满怀疑惑,却又戒慎恐惧地不敢多做任何反应的表情。 我张开嘴巴,发出的声音瘖哑到连我自己都不太认识。 「妈,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让妳担心了。」 那一天之后,我就没再哭过了。 医生对我病情诊疗的进度也从停滞恶化进步成了突飞猛进。 最开心的莫过于我的父母,就算我心底最深处的悲哀并没有消失,但至少现在我不再要求任何人和我一起承担,决心负起造成伤害的责任,独自啃噬苦果。 其实人生在世似乎也并非所有事都必要弄得很清楚,谁是谁非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最重要的还是日子能过下去就好,哪怕是粉饰太平也是一种求生存的办法。 我不再去想周助能不能回来的事,但我还是常常想起他,当看见美丽的风景或感受到清凉的微风,我都会希望他也能感受到这些美好,哪怕不在我身边,哪怕是在最遥远的海角天涯。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就像这样的心情,或许从一开始他所需要我的,也不过就是这么最微薄的祝福。 世间最公平的莫过于时间,春去秋来,任你多有权势财富,总还是要面临这千古不变的四季如序替换。 手冢国光没有丝毫考虑我的阻拦,在六年前的那个春天如期完婚了,偶尔从报纸上我还会多多少少地读到桐岛制药的相关消息,他们开发了不少专利新药,又获得政府的健康保险契约,原本独资的家族公司渐渐改制邀请专业经理人管理,并在去年公开上市。 我也开始练习到就算看见这些消息,脸上能不再流露任何情绪。 我在父亲的安排下,到他朋友的会计师事务所担任助理的职务。每一天都像复制出来的一样,毫无变化,我却对此心怀某种程度的感激。 今天公司举办了小型的年终晚会,我并不想参加,但也受惠于这能够提早下班回家的欢欣气氛。 我收拾好桌上的杂物,提起包包,手机在我离开大楼的同时响起。 「Yumi,我的车在大楼斜前方,你看到了吗?」 我往前看,浅川的车就在不远处对我闪烁着闪光灯。 我缓慢地打开车门,坐进前座,浅川斯文的笑脸一如以往地透过他银丝眼镜对我微笑。 命运说来也很奇妙,我们在高中时并无发展,却在多年之后因路上无意重逢却重新纠结了在一起。 秋天满布黄叶的公园长椅上,我手中抱著作为午餐的三明治,独坐望着晴朗的天空发呆,他突然出声牵引我的注意。 我们正式开始交往是在那的三个月后,他接续了当年的未完成,再一次对我告白。 我忍不住地苦笑,过了好久才下定决心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那包括我内心的丑恶,包括我背上的伤。 我并没有期待什么正面的响应,也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奇异的是,他沉默了一会,却握住我的手,眼光直率无畏地望着我,并且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Yumi,妳是我的初恋,并且延续至今。」 本来应该因为有人愿意接受我而感到开心的,但我的胸口却被强烈浓重的酸楚所狠狠袭击,也含着对我以前所有荒谬的悔悟和悲哀,明明并不是那样难的事,我却要白绕这样一大圈,毁坏了无数美丽的花园。 「爸妈已经在意大利餐厅等我们了,就不要再绕去百货公司买礼物,直接过去吧。」浅川做出的好建议,我当然没有异议地点了点头。 车内的空调徐徐地吹,广播中DJ活力愉悦地介绍接下来要播放的音乐。 「很多人都相信年轻岁月的这首歌构思于911事件,但Billie Joe Armstrong却对外声明这首歌是为了纪念他英年早逝的父亲而作……」 我随手拿起车门边浅川看完的工商时报,漫不经心地看着打发时间。本来这份沉闷的报纸是不可能勾起我任何情绪的,却在报纸的一角,一个突兀的标题,那写着,桐岛制药的常务董事离奇失踪。 我的眼光从粗体黑字向下移,每滑过一个个蝇头小字,我的眼球就多一分湿润。 那上面说,桐岛制药的常务董事手冢国光在前日离奇地自其位居23楼的办公室失踪,事前没有任何预警,不仅秘书及下属都不知其行踪,大楼监视器亦未拍摄到他离去时的影像,因此无法确认其为自主行动或是受胁迫。手冢的夫人也是桐岛制药最大股权持有者的桐岛悦子于今晨向警方请求协寻,警方正朝商业纠纷方向开始侦办…… 我拿着报纸的手不由得颤抖,引起了浅川的注意。 「怎么了?」我望着他,赶紧摇摇头。他看着我苍白的脸,宠溺地笑了笑。「在车子里看东西眼睛会累,还是休息一下吧。」 对于他的提议我自然没有异议,放下了报纸,往后靠闭起眼睛休息。 但心绪却无法如此轻易地平静下来,DJ短暂地介绍完,纯净的吉他声缓慢忧郁地响起。我的脑中一边听着歌词一边不受控制地乱想。 手冢国光始终不愧是手冢国光,失踪也这样俐落,连点让人追寻的痕迹都不留下来……就好象当年的周助一样,什么预兆也没有,就从所有人的生命中消失,再也不回来。 他是不是后来也过得不快乐呢? 但不太可能,手冢国光岂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从以前就是那样,他不会逃避,就算当年所有人都不可能赞同他和周助在一起,他还是想要正大光明面对,就算会是各方压力的交相逼迫,他仍然不畏惧,认为只是一时阵痛,咬牙撑过去之后迎来的就会是他和周助的顺遂春天。 他现在的日子万般顺遂,还会有什么事会逼得他出此下策呢? 也许是商业纠纷,受人胁迫,但这实在一点也不能说服我。相反的,我直觉所能想到的,肯定在所有人的心中是最绝对的荒诞无稽。 或许,有那么多种可能,周助和他取得了联系,也许是车站前讯息庞杂的留言板,也许分类广告中只有他们知道意义的暗语,周助是那么有小聪明的人,动这点脑筋对他岂是难事? 手冢国光怎么会注意到的我不知道,但他也总是会让我吃惊叹服的一个人,再奇怪我认为办不到的事,他都有可能做到。 手冢国光收到了周助的讯息,然后他赶去见他。 在车站的月台上,周助披着围巾,十几年来从未变过的笑脸,他对他说嗨,他冲过去抱他。 然后他们终于,永远地在了一起。 广播中的歌曲节奏从缓慢转换成激烈,我听着那歌词,忍不住愈来愈激动。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夏天来了又走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而我们的纯真却无法延续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请唤醒我,在九月结束的时候 ring out the bells again 让这铃声再度响起 like we did when spring began 就像我们春天时做的那样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请唤醒我,在九月结束的时候 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falling from the stars 如今雨丝又再度从星辰处落下 drenched in my pain again 浸湿在我们的痛苦里 becoming who we are 然后变成了我们现今的模样 as my memory rests 随着我的记忆不停流失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却从未忘记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请唤醒我,在九月结束的时候 睽违已久的眼泪再次从我的眼眶中滑下。 我心中那幅他们相聚相守的画面就像清水洗过一般愈来愈清晰明显。 我的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感动。 啊,谁能说这不是个好结局呢? 纵然真相仍在云深雾重之后,但只要相信那就会成为真实。 历经蜿蜒崎岖,他们终能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尽管,始终,无人知晓。 ──END── From 曼珠沙华 http://www.tfoasy.cn 禁止二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