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花 一部关于穿越的历史小说。主角为追寻心目中爱的人,穿越了一千八百年回到三国时代的江东。作品虽然是写情,但又涵盖了大量的历史事件与江东男儿风采。前后跨越数十年,经历爱、恨、生、死、相聚、离别,有天马行空的穿越,有乱世漂萍的茫然,有金戈铁马的豪情,亦有咫尺天涯的无奈,只是千帆过尽后,终于发现—— ——命运不可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 两世花 序章 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你 我一直认为,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人们大都虚伪、功利、彷徨而自以为是。在我活在这个时代的二十年以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让我感动的歌,让我背诵的诗,让我爱的人。 这是一个缺乏美感的时代。 父亲总说我生错了时代。他说我应该生在一千年前,甚至更早的时代,每天拨弄着瑶琴,在家中安静地写词。 的确,我的性格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我冷漠、内向、安静,却并不凌厉。我过着一种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的日子。 也许这种性格和我的家境有关。我的家族很有钱,过度丰厚的物质条件让我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找不到什么可以为之拼搏的目标。于是我每天努力花钱,浑噩度日。 有钱人通常都比较有时间营造出自己的伤感并沉浸其中。我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的母亲也是。在我四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高尔夫教练,并与之远走高飞,从此音讯全无。我常常怀疑她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但关于她的印象已经几乎没有,因此并不觉得怎么伤心。 从小我就在家安静地看书,我喜欢看那些关于过去了的时代的一切,我尤其喜欢一千八百年前,那个叫“三国”的时代。我觉得那个时代才是我应该属于的时代,那里有杜康,有五弦琴,有美丽的诗,动听的歌,那里有一群美丽的人,他们的命运如同流星。 八岁那年我看一本有插图的关于三国的书,我偶尔翻开一页,然后我的眼睛碰上画中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温和、坚定,而微微地带了些悲伤。我又看了看他的名字,他叫陆逊,这个名字美丽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图腾。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要找的我爱的人。然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从未遇到过如此无望的爱。如果我爱上的是一个住在对面街的男子,我可以耐心地等待长大,然后告诉他我爱他;如果他已经结婚,我就引诱他,把他抢过来;如果他比我还有钱,我就努力赚到和他一样多的钱,然后让他正视我;如果他成为了大明星,我就用钱去买他的电话号码他的地址他的一切资料,然后我要想方设法地让他爱上我。可是我爱上的是一个生于一千八百年前的男人,我除了哭,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那一天晚上我在书房里哭了很久,哭得后来家里的仆佣都跑来看我。他们以为我生病了,就把我送进了医院。 医生给我吊了含镇定剂的针水,然后我渐渐睡去。我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病房一片昏暗,只有月光从窗外漏入。我突然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然后我看见一个女人,飘一般地来到了我的床前。 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她的容貌美丽得让人看不出年龄。她居然叫我的名字, 她说云影,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惊讶地问:“你是谁?” 她说:“你现在不必知道,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我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她说:“我等你,我还要等你十二年。”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样想的时候,我便发现自己睡去了。第二天醒来时,我看见满室的阳光,床边站满了医生和护士。我想,昨晚的一切也许真的是梦境而已。 十二岁那一年,父亲开始赌博并迷上一切超自然的东西。他说他认识一个会算命的女人,关于他的一切,她说得准确得让人吃惊。也许是为了将我从书房里拉出来,他坚持带我去见她。 然后我就跟着他去了。在一栋很有些年头的小别墅里,我又一次看见那个女人。 她仍然是一身黑衣,眉目间有不属于这尘世的美丽。四年过去,我长高了许多,奇怪的是她的样子竟一点都没变。 她说云影,你来了。 父亲吃了一惊,父亲说我从未告诉过你但你是如何知道我女儿的名字。她只是淡淡地笑,并不说话。 父亲让她给我算命,她拉住我的手,说:“你的女儿会很长命。二十岁以后她会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二十四岁她会嫁给一个很爱她的男子,然后他们生三个孩子。二子一女。他们都有很不错的命运。” 我很怀疑她说的都是随口编的。因为不像我见过的那些算命师,她没有水晶球没有八卦没有掐指冥思,只是很随意就说出了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但父亲却很欣慰地笑,然后我看见他拿出厚厚一叠钱来放在她手里。她淡淡地笑着接受了。 后来父亲上洗手间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既然你能知道那么多事情,钱对你还有什么用呢?” 她笑了,但并不说话。 我又问:“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她说:“是真的。但是你都看不到。” 我有些惊讶,我想问她如果我能活那么长,为何这一切我看不到;如果我在之前死了,那么后面的命运又如何能发生。 但当我问之前,父亲走了出来。于是我只是礼貌地微笑着,什么都没有说。 我真正开始相信她的预言是在十六岁那年。又是另一个四年以后。 那一天下着雨,我一个人撑着伞在雨里走。突然我在街对面的人潮中,发现了她的身影。 她还是那个样子,撑了一把很引人注目的油纸伞。她安静地走到我身边来。她微笑,说:“云影,我们又见面了。” 我很顺从地收了伞,钻进她的油纸伞下,她轻轻搂住我的腰。 然后我感觉她靠近了我的耳边,轻轻地说: “会有让你很难过的事情发生,但是宝贝,不要太悲伤了。你要勇敢起来。你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在我说得出话前,她把伞交到我手中,然后飘然而去。 三天后,我父亲死于一桩车祸。 在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我的悲伤之前,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叔叔,开始迅速侵吞父亲留下的遗产,几乎什么都不想留给我。 但是从来都安静、冷漠、与世无争的我其实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甚至我自己想象中那样懦弱。几乎是出于本能,我开始收集他商业犯罪的证据,联络最好的律师,争夺公司股东的支持。 他企图杀掉我,但被我很幸运地逃过。几乎是死里逃生的同时,我绑架了他的儿子,我那个几乎未经世事的堂弟。他哭,他闹,他黑黑的眼睛里充满不解。我冷冷看着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也很丑恶。 叔叔愤怒了,他咆哮,他说要报警。我冷冷看着他,说你报吧,我们同归于尽。 最后他终于屈服。他说你开个数目吧,但把产业留给我。 我开了一个很大的数字。他几乎没有还价,就把钱给了我。 然后我带着钱去了欧洲。我选择了一个很美丽的海边城市住了下来,每天晒太阳、游泳,以及做关于他的梦。有时会有漂亮的男孩子和我搭讪,但我总是冷冷拒绝。 我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和别人接触,到后来我发现自己几乎丧失了语言的能力。而更坏的是,我的精神状态开始不是很好。有时我会把自己美丽的小屋砸得一塌糊涂,然后跪坐在地板上大哭。 我想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于是我找了个大学,报学油画和小提琴。一年以后我交了个男朋友,是个来自北欧的男孩子。他帅气、开朗、自信、积极。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全世界的阳光都仿佛洒在他脸上。 我们快乐地在一起同居了一年。但一年后我发现所有的快乐只是浮在水面的泡沫。我的心丢在了一千八百年前。我已经丧失了爱人的能力。我开始在半夜爬起来看那些陈旧的史书,然后把一切砸碎,说不能这样下去。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一个人去了海边。在海边我许了一个愿,我说二十岁的时候,请让我的愿望成真。 这样许着愿的时候,悲伤突然袭来。我不知道,我要许什么样的愿望,才能填补我心里的这个缺口;也不知道这样的愿望许出来,是否天上的诸神都会在嘲笑我? 这种感觉让我窒息。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漆黑冰凉的海水中,而我的男友从后面抱住我,他充满恐惧地大喊:“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给我一个自杀的理由?” 我茫然地看着遥远的星空,我给不出理由。 因为我给不出理由,所以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的阳光男友还是每天来看我。他给我送花,送书,送音乐磁带,而我把花把书把磁带都砸向他,我说我不要见你,你滚。 后来他来得渐渐少了,但他说,他会一直在外面等我,一直。 我在精神病院的隔离病房住了一年。一直住到我二十岁生日。 二十岁生日那一晚,我在窗边看星空。星空璀璨而遥远,却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与一千八百年前有着联系的东西。 然后我听见有人走了进来,我回过头,看见她,那个美丽的会算命的女子。 她叫我的名字,她走过来将我揽住。而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发现我其实一直都很想见她。 我们安静地在一起坐了一个小时,然后她说:“一年前的今天,你许过一个愿。今天我来帮你实现那个愿望。”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而她安静地点头,她说: “我能帮你回到你想去的那个时代。” 最美丽的圣歌也不可能比这更动听,最绚烂的烟花也比不了在我心头绽放的那朵。而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无条件地相信着她说的话,全世界人山人海,只有她。 我急切地问她,我说我会回到哪一年我会遇见他吗他会爱我吗。 她有些迟疑地笑着,她说:“我只能保证三件事:第一,你会回到那个时代;第二,你会遇见他;第三,在你明白这一切之前,你会一直拥有二十岁的身体。” 我说够了,足够了。 她停了一下,又很小心地说:“但你要想清楚,命运是无法改变的,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我哭了又笑了,我说:“都没有关系的。请帮助我。” 她点了一点头。然后轻轻用手拂我的发。 我有些着急了,我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是现在吗? 她微微笑了,她拿了一枚暗红色的玉挂在我胸口。她说:“不要急,把它戴好。” 我低头整理绳子,整理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便抬头问她: “你这样帮助我,难道不需要什么交换条件吗?” 她说:“我要的,我想要你所拥有的一切。” 我说:“拿去吧,都是你的了。” 当我说完这句话,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身体以胸前那枚玉为中心,开始一点一点变得透明。而她变成了我,穿着我的衣服,长着我的样子。而我在渐渐消失。 彻底消失前我还来得及看一眼这世界。我看见我,不,是她从地上站起来,拢了拢头发,然后走到门边上按响了对讲机。 她说:“我好了。我要出院。”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一 以灾难开始的旅途 章节字数:2403 更新时间:07-03-31 23:17 在二十一世纪的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一千八百年前的天空会不会特别蓝,云的影子会不会特别清晰。 可当我越过了一千八百年的时空睁开眼睛,我看见的是被闪电肆虐着撕裂的深黄色的天,冰凉的雨水用力地打在我身上。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脚泡在滚滚奔腾的水流中,而那些水流顺着我的脚踝迅速往上涨。 我爬起来,发现四面都是洪水,水中还不时浮沉着泡得肿胀的尸体。遥远的山脊上,能看见三五成群佝偻的人影。这个让我魂系梦牵的世界,以一种近乎地狱的姿态来迎接我。 幸运的是,我没有在洪水中死去。并且在三天后水渐渐回落,而我也搞清楚这是初平三年,即公元192年,徐州一个离庐江超过五百里的地方。有些和想象中不一样,可我告诉自己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可以去寻找,在遇见他之前,我甘愿一直流浪。 我一路南行。尽管没有被洪水淹没,我却开始渐渐面临被饿死的命运。我身无分文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来到这样一个灾难重重的地方,我几乎是靠乞讨才让自己免于被饿死。但即使是乞讨也是有限的,沿路遇上的人大都是面有菜色的灾民,如果有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南迁的大户,却是无法接近的。 是的,即使不用看衣服,不用看车马,不用看携带的行李,仅凭人们走路和说话的样子便可以分别出他们的出身。这个世界贵贱分明而等级森严。在许多关于回到从前的文学作品中,主角总是一开始就很幸运地遇见能够让他们衣食无忧的人。但事实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我也很幸运,但我的幸运仅限于一袋能让我吃上半个月的干粮。它是我在路边几具穿着华美的尸体旁边发现的,他们很明显地死于山贼的抢劫。我甚至还从尸体上剥下了一套衣服,换下了我身上那引人注目的现代服装。苦难医治好了我的忧郁症,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甚至以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心态自嘲——谁会想过,地产大亨的女儿要偷死人的粮食,穿死人的衣服? 更加遗憾的是,那一袋干粮我仅仅维持了三日。那是一个雨停了的黄昏,在人烟稀少的小道旁,我坐在大树下开始尽情享受我虽然并不丰盛却足以令人感动的晚餐。在享受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少年。 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神情中有一种倔强的东西。他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表情看着我吃东西。他很瘦,面有菜色,我想他一定饿了很久。 我本来想一横心不理他吃完继续赶路,可在那样的目光下,我终于忍不住递给他一块饼,我说,吃吧。 他来不及道谢就大口吃起来,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块饼就消失了在他的口中。然后他继续用那种让人恼火的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我受不了,把袋子递给他,说你吃吧,吃饱为止。 他真的就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吃到第七块还是第八块的时候他的速度才有所放慢。“你多少天没吃饭了?”我忍不住问他。 “六天,”他边吃边说。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他,我的堂弟也是十三四岁,除了打游戏机还什么都不会。我问他:“你要去哪里?” “过江,”他说,“去投奔我表叔。” 这时他突然停下来,以一种近乎庄严的神色对我说:“我要去当兵,去立军功。” 他的神色过于庄重,以至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我有点想笑,但心里突然一动。“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吕蒙。”他说。 “吕蒙字子明。”看惯了三国的书,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同时我就脱口而出。 他怔了一怔,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到起字的年龄呢,”他说,“不过姐姐说的这个字真好,如果以后到了起字的年龄,我就用这个作我的字。” 那一刻我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已经开始弄不清其中的逻辑。如果历史的一切是早已发生的,那么我今天的行为又是什么? 在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突然郑重地在地上行了个礼,然后向前飞跑而去。在我能说出话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几乎和他出现时一样快。 我苦笑着,拿起干粮袋摇了摇,发现已经所剩无几。叹口气准备继续上路,突然发现身边又多了个老者,手执一杖,杖上焊着金箍铃,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 我继续叹气,心里说着一不做二不休,将装粮食的口袋送到他手里。在他说话之前,我迈开大步走了。 好心并不是永远都能得到好报。六天之后,我再一次走到被饿死的边缘。而更糟糕的是,我迷路了。身处的地方荒无人烟。 一条宽阔的大河挡住了我的去路,河边长满了不知名的植物。我在河边一筹莫展,饥饿的感觉让我几乎抬不起脚来。 我突然想起在小说里看到过,饥民有时候吃树皮充饥。我找了一颗树,却撕不下一点树皮。我又摘了两片叶子放进嘴里,结果一阵腥味让我蹲在地上呕吐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心酸的感觉。但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如果我流泪是因为我绝望于无法见到他。但既然来到这里,我不要再流泪。 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贴着地长的那些矮小的植物枝头,结了一些红色的果子。我试探着摘了一个放在嘴中,微甜多汁的感觉让我欢喜得如同置身天堂。 我不顾一切地摘了许多来吃,直到让我的胃有了充实的感觉。不仅是充实,身边感觉一切都变了起来。云好象特别近,河流的声音好象特别大。最最过分的是,我突然看见他的脸在云后出现了。我有些气恼地对他喊:“你在那里做什么啊?你看见我来了还不过来接我一下。真是的。” 可是他没有理我。他突然拉上了云层,如同上帝关上了门。 然后是黑暗,长时间的黑暗,几乎让我以为无法终结的黑暗。 再然后我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唤醒,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船舱的床上,眼前是一张陌生的妇人的脸。 她说:“你终于醒了啊。我还以为你会死掉。”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她说:“你不知道吗?你吃了有毒的贴梗海棠,睡了七天了。我准备如果你再不醒,就把你扔到河里去了。” 我终于有些明白地点了点头。我张开嘴想说些感激的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我没有了自己的声音。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二 没有声音的倾诉 章节字数:2883 更新时间:07-03-31 23:18 从小我就很喜欢唱歌。一个人在浴室的水流声中唱,在深夜无人的海边唱,在众人赞赏的目光中站在KTV的中间唱。父亲有时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们家太有钱了,不然影儿可以去做歌星。” 命运是多有意思的东西。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十多年后,我会一个人拖着没有声音的生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上挣扎生存,而那条命还是别人救起来的。 是船上的那家人救了我,虽然救回我的生命,却无法让我逃脱被毒哑的命运。此后整整两年,我在船上用一种近乎奴仆的方式生存着。每天我帮他们撒网捕鱼、洗菜,以及清洗肮脏的甲板。这不算工作,因为他们并不付我工钱,但是在这个乱世,能够饱暖地活着,已是很多人奢求不到的东西。 这的确是个乱世。我们的船整日在江河上飘荡,哪里有鱼我们就去哪里。在船上的两年,我见过太多河中漂浮的尸首,见过被晾在河滩上肚子被刺穿的孕妇,见过成的士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岸边,他们的表情疲惫、眼神哀伤,他们所走的每一步,很可能都直接通向死亡。 在没有灾难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这里的天空特别蓝,云的影子特别清晰,岸边低垂的柳稍轻轻拂过摇曳的水波。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坐在甲板边,毫无顾忌地把两条腿浸入河水,心里便会有暖洋洋的快乐。有时船主的儿子,一个年轻健壮的男子,会走到我身边跟我说话。他不介意我没有声音,他看我的时候眼睛会发亮。有时我听见船上的人低声议论,他们说我或许会交上好运。一个来历不明的没有声音的女子,能够嫁给一个有一条船的健康男子,在他们眼中,便如同山鸡飞上了枝头,变了凤凰。 可我不一样,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命运。尽管我一无所有,前途叵测。 兴平一年,公元194年,船经过寿春,远远地我看见有军队从城里缓缓驶出,印着“孙”字的军旗在遥远的风中依稀可辨。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为他做点事,我是不是快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有一天晚上,船停在庐江城外的渡口。我在舱里安静地等到夜深,然后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粮食,安静地走下了船。我离开的时候船上的人都在熟睡,没有人意识到我的离开。走在通向庐江的路上,我没有回头,也没去设想第二天醒来他们发现我不见时,会说些什么。我只是有点不无遗憾地想到,因为他们不识字,相处了两年,甚至不曾告诉过他们我的名字。 我进入庐江城时,天空正泛着宝石色的蓝。两年来我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时代的城市。我看见黑色的屋檐高低粼次,干净的石板街道安静地泛着一两盏灯的昏黄。没有来由地,我便喜欢上了这座城市。 我在城里转了两圈,然后找到了太守府。这个时候,他应该离我很近,在这扇朱门之后,他应该在沉睡。我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疲惫突然袭击我的身体,一会儿我便挨着石狮子沉沉睡去。 我并没有睡很久。天一亮,我便被卫兵粗鲁地摇醒。他们说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他们要我立即离开。我看着他们,满心都是要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我离开了太守府,茫然地在街上转悠。天亮了,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华丽的马车不时扬着尘土驶过我身边。这个城市在晨光下依然很美,但是却没有了昨夜给我的那种亲切。繁华背后,是这个时代不能抹灭的等级森严、贵贱分明。 可我总觉得我应该为他做些事啊。纵然我知道历史不会因我而改变,可我既然来了,我就一定要为他做些事。我一直等到天黑,然后我小心地在一方白绢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我将它塞入太守府禁闭的门缝。 我写:“袁术将遣孙策来攻。请一定要好好活着。” 很不文言,我甚至怀疑他们看不看得懂我这些错漏百出的繁笔字。我本来想把自己也写上的,但后来想一想还是没有写。我的故事过于荒谬,他们会以为是疯子的呓语。 接下来那几天,我每天都在太守府附近的街道上转悠。太守府看不出有任何异样,每天有许多人出入,但我都无法接近。那些出入的人之中,也许有一个人是他,但我无法辨认。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几乎要发疯。我很怀疑,在我见到他之前,我已经被这种彷徨而茫然的情绪折磨死了。 有一天傍晚,我看见十几辆很大的马车停在了太守府门口,里面出来很多人往车马上搬东西,一片纷乱的景象。 东西差不多搬完时,太守府里走出两个少年,他们的身影在纷乱的人群中并没有显得特别突出,但我的心却突然猛烈地跳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他就在那里。 几乎疯了一样,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一路狂奔向他,在他身后,我跌坐在地上。并没有很多人注意到我,人们仍在忙于搬运忙于整理,但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样,我甚至能感觉到我带起的风是如何牵动了他衣角的飘动。 然后他回过头来,他回头,是他的眼睛,是他的样子,他甚至弯下腰来,他握住我的手腕,他扶起我,他轻声说: “你有事吗?” 我痛苦地看着他,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我想告诉他一切,我的嘴唇张开来,却没有任何声音。那一刻我甚至能看见上帝在云后笑。这一定是个玩笑,否则何以我穿越了一千八百年的时空加上两年的等待,终于见到他,终于要倾诉,却没有声音? “议*,该走了。”身后那个少年在不满地催促着。 时间停过,因此重新流逝的时候,便变得特别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几乎是一瞬间的工夫,他松开了手,他转过身,他上了马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两年以来我并不以丢掉了声音觉得多么遗憾,我以为那充其量也只是带来了一些生活上的不便,但他走后我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痛苦。 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他,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已经流浪两年,但两年的时间,只是换来一个回头,和一句让我无法回答的最普通的问候。 只是一个回头,只是比一束光流逝的时间略长,只是比一只鸟儿拍打翅膀的时间略长。我见过午夜绽放的昙花,即使是昙花一现的时间,也比那一个回头长。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要回自己的声音。 如果不能为他歌唱,我不必在这里;如果不能把心中的话儿说给他听,我不必在这里。 后来的那几天,我光顾了庐江的每一家药店,用笔加上比划,我艰难地告诉他们,请医治好我的哑。 他们一开始还是很耐性地勉强去理解我的意图,在他们知道我身无分文之前。 几天后我终于放弃,我开始明白一件事:不要指望我会遇上救世主。没有钱,无论是在一千八百年后还是在这里,都不可能做任何事。 但我还是一定要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惜一切。 我对自己说:必要时,我可以出卖一切。 当这样想的时候,我不无悲哀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和一贫如洗的衣囊,我在想,我还剩下什么能够出卖。 孙策军攻入庐江的那天,我已经饿了很久,囊中也是一贫如洗。那一天晚上,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前,一个年轻的士兵跟上了我的脚步。他在后面叫:流莺,流莺。 我加快脚步想走开,可是他一把拉住了我。我挣扎,这时他往我手中放了一支镶了宝石的钗。 一支还不算太劣质的钗,上面带着他的体温和他的汗水,也许还有属于原来主人的血。 我的挣扎不由自主地变轻了。 他将我拉入黑暗里。 …………………………………………………… *陆逊本名陆议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三 医者 章节字数:2922 更新时间:07-03-31 23:18 又一年过去,庐江所有医者和药店老板都知道了我。 我是“翠微楼”让客人千金买一笑的头牌姑娘;我是不唱歌的夜莺,不说话的女神;我是最慷慨的顾客,最安静的妓女。 每个月我都会定时出现在庐江的大小药店里。我坐华美宽大的马车,穿美丽的绫罗衣服。钱像流水一样流入他们的囊中,然后他们给我许多包好的药,我带着药回去,加水,煎服。我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喝下那些所耗不菲的药,却依旧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都在背后讨论我。他们都知道我的嗓子几乎没有希望被治好,却依旧一次又一次编造好听的故事让我花更多的钱。我的使女阿碧有时会看不过去,劝我不如放弃,何必再花那冤枉钱。我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下一次依旧去药店去最慷慨的顾客。 我知道这很绝望。但即使是最渺茫的希望,我也要去尝试。因为除了这样,我别无他法。 有一天,我去离庐江很远的一个地方求药。回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道路泥泞不堪。路上我遇见一个老者,他正在泥泞中艰难前行。于是我示意让马车停下,载他一程。 他上了车,向我道谢。我安静地向他点头。阿碧告诉他,我无法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突然一怔。然后他开始向阿碧问起我的病情,她一一说给他听。 后来车到了庐江,临下车时,他突然对我说: “姑娘今晚子时能否一个人来桥头?我有话想对姑娘说。” 他走后,阿碧鄙夷地哼了一声,说: “我看他那么庄严的样子,没想到也是个色鬼。” 然后她又说:“姑娘可千万不要去。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个穷鬼,肯定不怀好意。” 我本来不想去的。可到了夜晚却一直无法入睡。后来想,反正闲着无事,不如就去看看他要说什么。 我到桥头时,桥头空无一人。我便站在那里等他。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出现,我想他可能不会来了,便打算回去。 正准备起身,却听见夜色中传来轻轻的铃声,渐渐由远而近。 然后他从夜色中走出来。手执一支长杆,杆上焊着金箍铃。 那长杆似曾相识,我便一直看着。他走上来行礼,说: “姑娘不记得我了。三年前在徐州,姑娘的一袋子粮食让我免为饿殍。” 我顿时想起来,报他以微笑。如果我能说话,我会告诉他虽然也许就是那次慷慨造成了我今天的悲哀,但我还是很高兴当时能够帮助他。 像明白我的心思一般,他说: “慷慨的人这个世界上并不少,但身处困境仍能慷慨的人,令人钦佩。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见过这世间太多苦难。因为苦难,人们大多在怨恨中活着。但那一天在徐州见到姑娘,我知道姑娘当时也在遭受苦难的命运,但苦难之中,姑娘身上仍有一种乐观和坚强的气质,令人难忘。” 说完这话之后,他突然沉默了,转身去看桥下的流水。他沉默了很久,以至我都开始以为他也和我一样哑了。但我也只是看着流水,耐心地等待他再说话。 “今天看到的姑娘,却和那时的完全不一样了。”他突然说。 我不由端详了下自己:绫罗的衣服很伏贴地包在我身上,长袖下露出来的手指上面有璀璨夺目的镶宝石的戒指。 “姑娘身上,已找不到当时身上让我难忘的东西。”他又说道。 我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充满悲哀。 “这个世界的确充满苦难,而命运总是无法掌握。”看着桥下的流水,他轻声说,“但尽管绝望,那一天在徐州遇见姑娘,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美好的东西。我希望姑娘不要忘记这些东西。” 我还是只能看着他。我无法说话。 他突然取下长杆的头,从那里倒出一颗药丸放在我手上。 “拿回去,用水吞服,然后作个好梦,”他笑道,“希望我的医术还不是太糟糕。”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当我睁开眼时,阳光已漏过窗户印在地板上。 我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情,如常般安静地去梳洗。突然我听见急急的脚步传来,然后我的门被阿碧风风火火地撞开。 “影姑娘啊,”她得意洋洋地说,“你知道昨天我们载的那个老头儿是谁么?” 我疑惑地看着她。 “早上我去城东,发现张屠户家那个昨天摔下马已经停尸的儿子又活过来了,是被昨天我们载的那个老儿救活的。你一定不知道他是谁了,他是就是神医华佗啊!” “是华佗啊!”我突然脱口而出。 不仅是她,连我自己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呆了半天阿碧才反应过来。“姑娘能说话了啊。”她欢天喜地地说。 而与此同时我也明白过来,我冲出门,向城东一路狂奔。阿碧在后面失神地大叫: “姑娘要去哪里?姑娘等等我……” 我一路跑到城东,不用打听我便很容易地找到张屠户的家,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我分开人群冲进去,看见华佗背着行囊正要离开,而张屠户夫妇在他身后激动地磕着头。 他看见了我,向我走来。而我不会比张屠户夫妇更冷静,我也一下子跪在地上,向他行礼。 他扶起我,说:“不必如此。” “华佗先生……”我充满感激地看着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要感激你,至少你让我知道我的医术真的不是太糟糕。”他笑道。 “请先生去寒舍坐下好吗?我想好好感谢先生。”我说。 “不必了,”他说,“我急着回徐州,听说那里有瘟疫。” “马上就要动身吗?” “马上,”他看看天,“不能耽搁了。” 我怔了一怔,然后迅速地将身上的首饰全部摘下来要给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来时没有带钱,这些只是表示我的微薄谢意,也希望能对先生的事业有帮助。” 他并不接受,我非要给,然后首饰散落了一地。“不要这样。”他说。 “你和我都不应该是在乎这些东西的人。”他这样说道。 满地的首饰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那至少,请让我送你出城。”我的语气近乎哀求。 他点了点头。 也许是想把过去两年的沉默都补偿回来,我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喋喋不休。但是我觉得无论我说上多少,都无法让他感受到我的感激,他无法明白声音对我的意义。 道别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 “先生知道吗?先生以后会成为一个很伟大的人,有许多名将都会因为先生而改变命运。” “名将也好,平民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生命。”他淡淡地说道。 我轻轻点头。那一刻我突然想对他说:请让我跟你走吧,我要向先生学习医术,陪先生去游历四方,和先生一起去治病救人…… 可我自私地没有说出口。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但如同守着金库便想要四处施舍的小兵,我还是忍不住对他说: “先生,十多年后曹丞相会请你为他治病,我希望你拒绝他,因为他不会相信先生的话,他会杀了先生。” 他怔怔地看了我许久,然后叹一口气。 “尽管你说的话很不合常理,可我还是相信你不是胡说。可是,”他说,“如果因为畏惧自身可能遭受的东西而见死不救,这不是一个医者该做的事。” “但是先生——” “如果真有那一天,也是我的命运。”他打断我的话说道。 我在城门口目送他远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曾告诉过自己,无论怎样都不要哭,可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盈了满眼的泪水。因为我知道,很可能我们不会再见。 夕阳渐渐西斜,微风下的树林如同海洋。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四 会唱歌的算命师 章节字数:4280 更新时间:07-03-31 23:18 那一天,目送华佗的身影远去时,脑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在我沿着城里的石板路渐渐走回翠微楼的同时,这个想法变得坚定起来。 我回到翠微楼时,大厅里站满了人。下午本该是很清闲的时间,可是楼里所有的姑娘都走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我。 然后绮绿,翠微楼美艳的老鸨迎了上来,很是殷勤地问:“听说影姑娘能够说话了?” 我点点头。 她便很热情地笑着说:“恭喜影姑娘了。” 然而我说:“不必恭喜。因为我不打算再接客了。” “不必恭喜。因为我不打算再接客了。” 这句话是我回到翠微楼的第一句话,也是他们这辈子所听见的我的第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的缘故,他们都变得惊讶起来。 即使是见惯了大世面的绮绿也怔了怔,然后,她找回了她那殷勤的笑容,说:“影姑娘真会说笑。” 我说:“不是说笑。我不接客了。” 笑容在她脸上褪去,她挑起眉,带了点鄙夷说:“影姑娘是想要个更高的价吧。” 我说:“你想错了。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不想接客了。” 这一次她是真的发起愣来,她看着我的眼睛足足愣了有五分钟。“看来你是说真的了。”然后她说。 我点点头。 她冷笑着说:“你以你是谁呢?不接客,你要靠什么活下去?” 我说:“我会想办法。” 她说:“你可以想办法,那我呢?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你说不接,你怎么给我交代?” 她自然只会在我身上赚钱而不是亏钱。可我知道这一行的规矩,像我这样的姑娘,应该是要给出一大笔天文数字的赎身钱才能离开的吧。可是我的钱都用在了那些药店老板身上。 于是我只是沉默着。 “这又何苦呢,”想了想,她依旧笑着,过来搂着我的肩说,“影姑娘一言不发便足以震动整个庐江,现在又有了声音,只怕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比皇后还舒坦呢。” 我说:“我不稀罕。” 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因为生气而微微颤抖着,而她依旧压抑了那愤怒,用最甜蜜的声音对我说:“影姑娘是个聪明人。有些客人不配影姑娘,以后便不必再见。我在这一行也很久了,江东的达官贵人我也认识不少,以后影姑娘能说话了,我可以带影姑娘去认识他们呢。”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亮起来。是啊,也许这样,我可以走入江东名门的社交,我可以认识他。 可这一点亮光又马上暗淡下去。是啊,我认识他后,别人会说,看吧,这是庐江最漂亮的人尽可夫的女子。 我不要那个样子。 就算我已经不干净了,就算我丢掉了他爱我的权利,可我不能连爱他的权利也一并丢掉。 我摇摇头。 绮绿的耐心终于到了终点。她放开手,几乎是愤怒地吼起来: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这翠微楼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安静而从容地看着她。 “把她锁在房间里!给她三天时间,三天后若她还是这样,就把她丢进江里喂鱼!”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喊。 三天后的晚上,我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下面满院艳俗的灯火。 多么可笑,我知道这时代大部分人的命运,却无法得知自己的命运。 心里不是没有惶恐,可是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坚持,这件事情终会过去的。虽然我不知道它会以一种什么方式过去。 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晚安静地一个人呆在房中。因此窗外飘入的歌声便变得格外地清晰。 这时我听见隔壁绮绿的房间里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早听说庐江的翠微楼是男人的天堂,今日来见,果然名不虚传。” “肃老大过奖了。我们在庐江也经常听说肃老大的威名呢。”绮绿在千娇百媚地笑着。 我有些茫然,不知为何竖起了耳朵,很用心地听他们说话的声音。 “不过是一个街头的混混,稍微混出了些名气,哪配让姑娘这样缪赞。”男人又是这样说。 “肃老大太谦虚了。肃老大的垂爱,是我们这小地方许多姑娘一生都盼不来的幸运。” “你们这叫小地方,那东城只能算乡下了。”男人笑着说。 肃老大。东城。我有些茫然地咀嚼着这两个词。 突然一个念头犹如闪电,迅速地照亮了我所有混乱的思绪。 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 “肃老大,鲁肃!” 隔壁房间里迅速安静下来,我听见一个酒杯掉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是急匆匆的脚步传来。我的门被迅速撞开,带着一脸的愤怒,绮绿出现在我面前。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她打了我一巴掌。 “你发的什么疯?得罪了贵客怎么办?” 我连还手的念头都没有,只是捂着脸往外冲,不顾一切地大喊:“我要和鲁肃鲁大人说话!” 绮绿死死拉住我,用手去捂我的嘴。 我们拼命撕扯,我的衣服都被她撕坏一片,我被绮绿按在地上。可我嘴里还是不停地叫着:“鲁肃,鲁子敬,鲁大人!我有话想对你说!”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突然之间,走廊里响起这样的声音。 我们停止了撕打,我抬起头,看见鲁肃就站在我的门口。 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有着高大沉实的身躯和让人信任的眼神。 在我开口之前,绮绿已经近乎哀求地对他说: “肃老大,实在抱歉。我们这个姑娘神经不太正常。请您回房休息,我一会就来陪您。” 而我抢着说:“我没有神经不正常——” 我话还没说完,嘴又被绮绿捂住。 “放开她吧。”鲁肃突然开口。 绮绿只有放手,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鲁大人——”我充满感激地要说话。而他抬了抬手。 “先站起来吧。慢慢说。” 我这想起来从地上爬起,整理了一下自己已狼狈万分的发。 “你要说什么?”他又问。 我张口欲言,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是想要钱?要房子?要为谁报仇?还是想要我帮你脱籍吗?”他突然又这样问。 我不停地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说吧。” “我什么都不要,”我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要帮助鲁大人你。” “天啊,你一定是疯了。”绮绿过度惊愕地又想过来捂我的嘴,然而被鲁肃制止住了。 “你要怎样帮助我?”看着我的眼睛,他这样问。 我能充分理解绮绿的惊愕。此刻我站在鲁肃的对面,我不过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妓女,披着发捂着微肿的脸,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而我竟然说要帮助他。 即使他让我说下去,也并不代表他不觉得我疯狂。这只是出于一种基本的怜悯和来自他人格的伟大吧,我知道的。 可接下来我说出来的话足以让他改变想法。 “鲁大人在东城富甲一方,官至东城长,这已是许多人终生都盼望不到的地位。但鲁大人并不为此感到满足,鲁大人看到的,是整个江东乃至天下。” 他用心地听着,在他眼中我看到了惊愕。 “可是光看到并没有用,鲁大人一直在等待时机,但这个时机却不知道在哪里。这个乱世很难找到值得投效的明主,即使找到了,又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能为他所用。” “说下去。”他急切地说。 “鲁大人家中是否有两仓粮?” “连这个你都知道?”他好奇地挑起眉。 我当然知道,我在心中暗笑道,然后继续说:“鲁大人回家后,会有个叫周瑜的人前来借粮。什么都不要说,痛快地给他一仓。” 他看看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从袖管里掏出一贯钱放在一旁依旧惊愕的绮绿手中。 “不要太为难她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我会再来。” 如同追逐暗夜里突然出现的流光那样的人,他迈着大步子急急地走了。 “别以为你可以就此离开这里。”绮绿不甘心地留下一句,也关上门走了。 如同突然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般,我长出一口气,缓缓滑坐在地上。 我知道这事情很荒谬,上天待我并不薄,可我还是利用了上天给我的东西胡来。 反正如果真的有审判日的话,在那一天,我愿意接受一切的惩罚。 反正根据我所知道的,离那一天到来,至少还有一千八百多年。 半个月后鲁肃来找我时,我正靠在窗边无聊地唱着英文歌。 他站在门口安静地听了很久,然后说:“影姑娘唱歌很好听。” 我只是微笑,心想你若能听懂我唱的叫什么才叫奇怪。 他很不拘谨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茶,然后说: “前两天确实发生了那样的事。而且我和公瑾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我继续微笑。 “然后当如何呢?”他突然问道。 如果身处现代,我一定跳起来拍他的头,大叫你这个笨蛋。但我很艰难地抑制住了这个想法,很平静地问他:“他去哪了?” “他去了居巢任居巢长。” “那么,去投靠他吧。” 鲁肃毕竟不是个笨蛋。即使这时候的周瑜还远未及他日后名声之万一,他也深切了解到了这个俊美的年轻人应当前途无量。他点点头,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含笑看着他。不过两三年后吧,他就能得到孙策的赏识。五年后,他将对孙权说出那一番能与《隆中对》媲美的话啊。 然后他会与孙权并肩站在江东,看着整个天下。 “我不知道我能为姑娘做什么,”他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刚才已为姑娘把赎身钱给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另外,我在庐江有套宅子,只是很简陋的宅子,若姑娘不嫌弃,可先与姑娘寄身。” “大人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有些犹豫地说。 “我想要谢谢姑娘。只是很微薄的心意,请姑娘一定要接受。”他坚持着说。 三天后,我带着阿碧离开了翠微楼,搬入了鲁肃赠我的那套宅院。 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古时的冬天真长,每一天我都想,等第二天风雪过去了,我就要去其他城市看看,但每一个第二天,都是阴郁湿冷。 等到终于开春了,我突然又觉得有点舍不得庐江,在这里度过了这么戏剧化的两年,我突然发现我还未好好欣赏过这里的春天。 有一天傍晚,我看完了城外的桃花走回家,沿路的灯正一点一点亮起来。走到家门口,发现门口停了两辆很华美的马车。我知道,有贵客来。 然后我穿过院子走进屋内,进屋的那一刹我突然觉得觉得眩目,仿佛月亮掉进了我的厅堂,满屋流淌着白色的水一样的光。我不由遮住眼睛,责怪阿碧,为何点这样亮的灯。 “可是,我还未点灯啊。”阿碧小声不甘地说道。 我一点一点放开手,发现屋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鲁肃,而所有美丽的月亮般的光,是从他身边那人身上流淌出来的。那个年轻男子穿着白色的锦衣,长长的发垂下来,微微挡住如画的眉目。 “我终于见到你了。会唱歌的算命师。”含着笑,他说道。 笑意浮上我的嘴角,我向他行礼,然后说: “我终于见到你了,周瑜。”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五 倾城 章节字数:3782 更新时间:07-03-31 23:19 见到周瑜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后悔。 我后悔在我来这个时代的时候,为什么不在口袋里放上一部相机。 那么我便可以拍下许多关于他的照片。拍下他轻蹙眉尖思考的样子,拍下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托着下巴的样子,拍下他低头吹凉杯中茶的样子,拍下他安静地看着你的样子…… 然后我要把这些照片带回去我来的那个时代。我要彻底颠覆那个无趣的时代的人们的审美观。我要让保守的女人变得疯狂,自以为英俊的男人变得抓狂。我要让他的一颦一笑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要让人们知道,原来男人的容貌也可以倾城。 倾城。是的,我竟用了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但如果后世的人们能够见到他们的样子,他们便会同意这个词只是为他而造。 ——如果我还能回到那个时代。 当然,如果我还能回到那个时代,可以预料到的也会有麻烦。好事的小MM会痴狂地围绕着我,孜孜不倦地问我那一个晚上,他在我那里都做了些什么。 答案或许会让所有人失望。事实上,那天我们只是交谈,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最普通的交谈,关于音乐,关于诗词,关于一些近乎无聊的无关紧要的话题。期间他喝掉三杯茶,月光从门外的台阶往下移了三格,然后他起身告辞,来去如风。 我甚至一直没有和他谈及关于命运的事情。从见到他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道,他来这里只是因为他好奇。他是那种不需要靠预言来确定自己命运的男子。他不问,因此我也不说。 一直到告别时,这种良好的默契终于被鲁肃忍不住打破。他好奇地问我: “公瑾一场来到,影姑娘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公瑾说的么?” 我不由看看周瑜,而他正用一种懒洋洋的态度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想既然鲁肃提起了,我大概还是要说点什么。我在脑海中迅速过滤了一遍关于他的所有事情,然后一件事情突然跃出我的眼前。 我忍不住笑起来。 “周大人和孙策大人都尚未婚娶罢。皖南有乔姓人家,家有二女,皆有沉鱼落雁之貌。大人若有机会,不妨前去拜访。” 他们和我愉快地在家门口告别。彼时月光如水。而我的心也仿佛被月光映得澄澈起来。记忆中迎娶二乔应该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这两年间,他们会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如同这月光般,他的光芒,也会渐渐映照这片江东的土地吧。 然后我开始准备离开。我想要先在江东四处看看,最后我要去吴,去他现在在的地方。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两年。甚至连他的样子,也已经变得依稀了。但再依稀也不可能比我在他心中的印象更依稀,只是一个回头的瞬间,他不会记得我。 在我开始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却再次困住了我的脚步。 那一天傍晚,我听见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然后我听见后院里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跌进了柴草堆的声音。 我闻声前去查看,看见柴草堆里躺着一个满身伤痕的年轻男子,血顺着他的手臂一直往下淌,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十分无助看着我,他说:“姐姐救我。”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我再次看他,他的眼神绝望而近乎哀求。几乎是一瞬间,我决定了,我用一大捆柴草盖住他,然后去前面开门。 是风尘仆仆的带刀的官兵,他们说:“姑娘可有看见一个负伤的男子。” 我说:“我整日都在这里,并不见任何人进来。” 他说:“能否让我们搜查一下。” 我说:“这里只小女子独居,只怕不便。不过如果大人坚持要搜查,便请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伸头往里面看了看,然后便点头说打扰了。 我到后院去,说你可以出来了。 然后他拨开柴草艰难地爬出来。我带他入屋,拿药为他包扎。包扎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然后突然叫起来:“又是姐姐救了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则欢天喜地地说:“姐姐不记得我了?好几年前在徐州,姐姐给了我几块饼吃。” 然后他又说:“我的字还是姐姐给起的呢,子明。” 吕蒙。我想起他来了。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四年前在徐州我救过的两个人,又以不同的方式分别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可他的样子变了好多了。四年时间,原来的懵懂少年已成为了一个健硕青年,即使伤痕累累,倔强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嗜血的味道。 我说你犯了什么事。 他低下头,说,杀人。 见我没有说话,他又抢着说:“我并不是有心的。是那小吏欺人太甚!” 我说:“那你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 他说:“我起先逃到同乡郑长家中,袁雄大人劝我自首。可我还未走到官府,便被官兵追杀。我知道他们若拿住我,一定要杀了我。所以一路逃到这里。” “那你以后准备怎样呢?” 他摇摇头,一脸的茫然。最后他用一种仿佛溺水的人遇见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我,说:“请姐姐收留我。” “那怎么行呢?”我失声说,“他们会一直在这里找你的呀。” “他们是外地追杀过来的,过不了几天便会走。他们走了,我就离开。”他胸有成竹地说,“离开之前我就一直在这院里,哪里都不去。” 我叹口气,心说自己真会给自己添麻烦。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就暂且留在这里吧。” 没想到这一留,便是两年。 这个时代的司法系统甚至比我来的那个时代的还要高效。两年来,逃犯吕蒙的通缉文书一直紧紧贴在城门口的布告板上。尽管后来经过日晒雨淋,上面的画像已经辨认不清,但是只要它一天贴在那里,便足以给当事人心理严重的威慑效果。 我对外宣称他是我逃荒而来的族亲,留他在家里。每天他就在家中做些劈柴烧火的事情,闲了就对着后院的大树练剑。他对剑法的狂热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即使两年不上沙场,没有对手,他依然执着地一有空就拿起他那把剑。而且他的剑法十分凌厉,招招不留余地。或许正是如此重的杀心,才会让他日后从行伍间脱颖而出,成就一番功业的吧。 有时我会觉得没来由的烦闷,时间一天一天地流去,我却停留在此,止步不前。但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还早,我的爱人,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应当还在吴郡的大宅中茫然地猜测着未知的命运,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但比起虚度光阴来,更不可忍受的是手头拮据。离开翠微楼后,我只是靠鲁肃留下的一些馈赠过日子。这些馈赠在三个人的花销下,一日一日变得微薄。 一开始还有些慕名前来的乡绅富豪等找我算命。他们的名字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只有装模作样地胡说一通,然后在夜里为自己这种近乎行骗的行为祈祷。渐渐地,他们不再登门,而我也就开始靠抵押首饰和衣物度日。 他知道我对他好,可是男人的心总是粗的,他不知道我已经开始靠抵押自己的首饰度日。而我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从来没给过他这些压力。我总是告诉自己,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建安三年的那个秋日的清晨,当完了最后一件首饰回到家中,看见他一遍一遍用剑在树上划出深深的印痕,我的心突然变得焦躁起来。我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剑,然后狠狠地掷之于地。 他惊讶地看着我,而我恶狠狠地说:“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握住我的手,他说姐姐你流血了,去包扎一下。 我说:“不,我不需要包扎。我要你告诉我,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像疯了一般,把他按到墙上,伤人的话如泻闸的洪水般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是可以去建功、去封侯的人,可你就甘心这样,每天让女人养着?”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倔强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难过,他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受不了了,我突然松开他,快步跑出门,我觉得我要疯了。 我在街上转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我才回到家。家中突然变得非常空荡,阿碧看着我,幽幽地说:“他走了。” 我吓了一跳。明知这是想要的结果,可却突然不忍起来。我问:“他说他走去哪里?” 阿碧说:“他说他要去自首。如果死了也认了。” 尽管知道他不会死,但我的心还是突然一沉。我说:“他还说了什么?” 阿碧说:“他还说了很多话。他说可惜他不会写字,否则就要留封信给我。所以他都跟我说了。哎,他说了好多好多话,我都记不太清了……” 我说没关系,拣你记得的说吧。 “他说他很感激姑娘。他说他觉得姑娘就像他的亲姐姐一样。他还说一定不会忘了姑娘……” 阿碧幽幽地说着话,我茫然地在空荡的厅房中行走。桌上摆了许多钱,我好奇地拿起来,问阿碧,这钱是如何来的。 “这是他……他卖了母亲给他挂在胸前的饰物换来的。他还说他知道这钱很少,但目前只能留下这么多了。他说日后若能出人头地,再好好报答姑娘……” “他还说了什么呢?”我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他要姑娘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吕蒙是个比我伟大得多的算命师。因为这句话我说过许多次,却只是安慰;他只说过一次,便成了真实。 秋天快过去的一天傍晚,我打开院门,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而马车旁站在余晖中那穿着白衣微笑着的人,是周瑜。 “我和主公将在七天后迎娶二乔。主公的母亲和二位夫人都听说了姑娘的事,很想见见这个美丽的媒人。因此我来接姑娘去会稽。希望姑娘能赏面参加婚礼。” 他微笑着拉开马车的帘。 我安静地走上马车。 马车行得飞快。渐渐庐江的灯火便在身后的地平线上隐去了。而会稽的灯火,渐渐收入眼帘。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六 须尽欢 章节字数:3540 更新时间:07-03-31 23:19 建安三年九月立冬,灯火将会稽的夜晚染成白昼。 街道被热情的人们涌成了河流,河流被放入的花灯点成了星海,而天空中的星海,却在一次次绽放的烟花中黯然失色。 皇帝的婚礼也不会比这一次婚礼更热闹,天上诸神的宴会也不会比这一晚太守府中的宴会更引人注目。后来历史的长河缓缓流淌,恒河沙数的故事被埋于河底,然而这四个人的婚事,却反复被人们提起,被诗人们用了最美丽的字眼来形容。 我想说,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宴会之一。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也会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盛宴。六年来我见过的江东人物,尚比不过这一夜所见到的十分之一。黄盖,程普,太史慈,蒋钦……这些从前梦都不敢梦到名字的人们,现在都活生生地立在我前面。厅堂的灯光很眩目,因此让我觉得在做梦。 这种梦幻般的感觉,在我见到孙策后发挥到了极致。我以前一直以为是造物主特别偏心才造就了周郎,但见到孙策之后,我发现造物主原来偏心了不止一次。 他穿了一件红色镶金边的袍子。这样颜色的衣服,若穿在女人身上,便一定是艳俗的;可穿在他身上,便让人觉得再好不过,甚至再无第二人配穿这颜色了。他坐在首座搂着周瑜(!),如同太阳伴着月亮。他时而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思考,时而对着前来敬酒的人大笑。他打翻银灯盏,敲碎白玉杯,这一夜他像个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孩子,也许他只是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 宴会很好,酒很好,音乐很好,宾客很好,一切都很好。 我像欣赏一件很好的东西一样欣赏着这一场尽欢无憾的盛宴,却始终仿佛置身局外一样,快乐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不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置身局外。 鲁肃没多久就不胜酒力,被人抬入房间休息去了;在这里我只是认识周瑜,可这一晚他是主角,怎会有那么多闲暇来招呼我。 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穿着很普通的衣服,长长的发上没有任何饰物。如同这华美大厅中的一个幽灵,我端了杯酒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然而却有个人向我走来。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部的棱角很分明。我有注意过他,一晚上我都看见他端着酒杯,穿梭于厅堂间和不同的人说话。 我起先不知道他是谁,直到他走近了,我发现他的眼睛带了一点蓝色。 “孙权大人。”我尽量压抑住了我的声音里的激动。 他也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走过来就对我说: “怠慢姑娘了。我母亲想见见姑娘,请跟我来。” 我跟随他走进内堂,在那里,我见到吴夫人和今晚的两位新娘。 大乔的美如同绸缎,在灯光下展开炫目的光华;小乔的美如同瓷器,有着内敛而精致的风度。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那样的男子。 吴夫人仿佛对我很有兴趣的样子,连接问了我许多问题。 而我也不遗余力地详细解答。我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使尽了全身解数去哄她开心。 收效是良好的。她听我说的话听得入了迷,一双眼睛很迫切地看着我。到后来她甚至说,影姑娘若是能和我们做邻居就好了,这样有空就能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立即乖巧地说,若夫人愿意,我随时可以搬来会稽。 这时,我突然听见屋角处,有人“哼”了一声。 声音很轻,除了我没有别人听得见。我抬起头,目光搜索过去,发现屋角处站了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身红衣,头发随便地挽在脑后,腰间竟还装模作样地挂了把剑,细长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我。 这时前厅传来一阵喧闹,我忍不住便走出去看看,发现周瑜正在舞剑,而孙策站在桌子上,高声以歌相和。宴会的气氛被他们推到顶点,人们疯了一样将酒洒向空中。而我站在一旁,也饶有兴趣地看着。 “你这样没有用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我回过头,发现是刚才那个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是说,你这样处心积虑接近我母亲和哥哥,是没有用的。”她一脸的冷淡。 母亲?哥哥?我明白过来,看来她就是那个日后嫁了刘备的孙尚香了。竟然从小就这么有性格。于是我尽量温和地对她说: “你搞错了,我并没想过要嫁你兄长……” 她满脸怀疑地看着我,然后,用更加冷淡的语气说: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 我竟一时语塞。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也许你有什么更好的目的。可我告诉你,别期望过高。谁叫你只是个女子。”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竟然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也许这只是单纯地出于一个孩子的好恶,可是她说的话,每一句都命中我的心事。 但无论如何,一个孩子的话不可能阻挠我接近孙家的决心。婚宴结束后,我回庐江卖了宅子搬去会稽。我本来想给阿碧一笔钱让她离开我去嫁人,可她坚持要跟着我。她的坚持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但当时我无暇去想。 我在会稽的太守府附近租了一套宅院住下,隔三差五地会去孙家拜访。孙家的男人常年征战在外,因此每次我去,家中的几个女人看见我都是很高兴的。包括孙尚香,她再倔强也不过是个孩子,渐渐地她也开始对我温和起来,每次我去她都吵着要我带她去城外骑马。 建安四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还是秋天的时候就下下来了。那一天深夜,我的院门被人拍得山响,我打开门,看见满脸泪水的孙尚香。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嫂嫂难产,可能快要死了。家里能作主的又都出去打仗去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忙。”她哭着对我说。 我二话不说,便跟她去了太守府。 产房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难闻的气味,大乔躺在榻上,汗湿透了整个身体。她看着我,嘴微张着,却说不出话。那种痛苦,应该超出我最大的想象。 旁边有一些奇怪装束的人在纷乱地忙碌着,过了一会,有个满脸画着道道的老婆婆拿了一杯浑浊的水让大乔喝,我忍不住拦住她,问那是什么。 “是符咒烧化的灰和的水啊,”她奇怪地看着我,“赶快让产妇喝下去。神仙会保佑产妇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这时周围又开始嘈杂起来,那一群装束奇怪的人开始敲打起木鱼,念着难听的调子。我呆了许久,突然忍不住把那杯水打翻在地。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大家都紧张地看着我。 而我忍不住激动起来。 “孙家的人不是向来不信这些神仙鬼怪的事情吗?为什么这时候还让这种人进来?产妇都快死了,居然不想着用药,而要烧什么符水!尚香,你把他们都赶出去,你嫂子需要安静!” 她马上开始坚决地执行我的命令。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气味也好闻了很多。 “你,去烧碗红糖水来;你,马上去请医生;你,继续帮她用力。” 我好象一个将军般胸有成竹地颐指气使。尽管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事情,但我觉得我总比那些巫师方士要正确一些。 红糖水端来了,我喂大乔喝下。“你现在是不是有力气一些了?继续用力,不要放弃。”我轻声对她说。 而她闭起眼睛,虚弱无力地说:“我好累,我觉得我的力气都用不上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和孙尚香一起劝她,要她不要放弃,可是她只是摇头,秀美的眼睛流下泪水。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摇醒她,看着她的眼睛,我坚决地说: “你应该知道,我的预言总是很准的。我现在告诉你,你不会死,而且会生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孩。所以请你一定要再努力一次。” 她微微睁开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孩子在午夜时分出生,出生时窗外正大雪纷飞。大乔抱住这个美丽的女婴,忍不住掉眼泪。 可预想中的第一声啼哭始终没有听到,那婴儿只是紧闭着眼睛,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大家慌张地把婴儿传来传去,却始终没有办法令她啼哭。 后来婴儿传到了我手中,我轻拍了拍她的背。 然后奇迹发生了,她咳了一声,咳出一口羊水。 然后慢慢地,她睁开了美丽的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 她黑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大乔要我给她起名字,我想了想,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个“如”字。 大乔觉得这个字略嫌单薄,最后定下来的,是个“茹”字。 是个美丽的名字,如同河底舞动的水草般柔软、坚韧,而感伤。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叫“茹”的女子,我从死神掌下抢回来的孩子,日后,是他的妻。 而此刻,她正在我怀中,安详地熟睡。 几天后孙策赶回家中,抱起他的女儿,欢喜得亲了又亲。 然后他扶起榻上的大乔,两个人一起将女婴抱在怀中,仿佛欣赏一件绝世的珍宝。 而我看着窗外的苍茫雪地,在心中默默地对他们说: 请尽情享受这一刻的欢喜,请不要浪费任何一秒的时间。 因为欢乐的日子不会持续很长。 我知道,这是孙策的最后一个冬天。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七 星之大海 章节字数:4531 更新时间:07-03-31 23:19 冬天过去,然后建安五年,迈着它沉重的步子,不可抗拒地来到。 这一年应该是多事的一年。许多旧的东西在这一年死去,新的东西从这一年开始萌芽。 我了解这一年发生的所有故事,尽管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茹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了。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没有丝毫人世间的阴影。 甚至一直在我心目中以酷哥身份存在的周瑜,见到茹时,也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发出滑稽的声音逗她笑。 真是让人汗颜但温馨的场面。 很奇怪,茹对我的依恋竟不亚于对她的母亲。只要隔几个小时不见我,她就会开始哭闹,然后会有人前来寻我,我急急地赶去,她会带着尚未干去的眼泪投入我怀中,依恋地将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贴近我的脸。 因此我成了孙府的常客。在会稽的两年,我陆续见到不少史书上的名字。 这本该是让人开心的事,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却渐渐陷入难过。 见到的人越多,我越发现,在这样一个世界,这样一个男人争霸弄权的社会,女人的身份只能是看客——即使你懂得很多,即使他们对你很客气。 那一晚孙尚香的话,如同毒药般萦绕着我的思绪。如果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几年,我会对自己说:“是看客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是为他来的,至于身份是什么,这并不重要。” 然而现在却不同了,一方面我不想像上次那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另一方面,见多了这个时代的风云变化,我想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应该只是一个看客。 但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失望。 孙策决定进攻吴郡时,我找了个机会,努力劝说他不要杀死太守许贡,同时尽量保护当地的士族。 他很有礼貌地安静听我说完,也许他根本就没听我在说什么,然后他“哦”了一声。 随后他开始客气地请求我,在他行军时,多照顾照顾他的家人。 一个月后,当我们开始准备搬去吴郡时,太守许贡的死讯传到了会稽。 这真是让人恼火而又无可奈何。孙策不是那种武断专行的首领,因为他连拒绝的话都懒得说。他只是礼貌地听你说完,然后继续我行我素。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留给你。 起先我只以为是因为我人微言轻,但后来我发现,对于手下的人的进言,他也经常是如此处理。 他勇敢、慷慨、积极,他身上有一种类似太阳的光芒,但正因为这光芒过于明亮,他看不见群星的璀璨。 包括他所在城市的居民,说起他的时候不是说“吴侯又打了胜仗”,而习惯说“将军今天又在马上挂了几个人头回城来了”。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在盛年死去,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而非不幸。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最辉煌的时候消逝,然后便可不朽。 到吴郡后没几天,孙权从沙羡回来了。这两年来,他一直跟着孙策南征北战。每平定一处,他就留在那里准备下一次征程。因此算起来,我也有两年时间没见他了。 奇怪的是,即使两年不见,他仍记得我。他找人给我送信,说希望和我喝酒。 他在太守府后院接见我。他像对待男子般对待我,挽我的手入席,大大方方给我倒酒。我很怀疑他有什么别的目的,不久这种怀疑就被验证了。 几杯酒下肚,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来自虚无的预言,我本来是不愿意相信的。但大家都在说姑娘的预言十分准确,我也想听听姑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说:“大人既然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就请一直不相信下去。预言只是迷茫的人才需要的东西。” “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处于迷茫中呢?” 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站在窗边回头看我,微蓝的眼中真有一些迷茫。 我渐渐明白过来。看历史时目光很容易被他的父兄吸引过去,因此完全不曾用他的立场来思考过。可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 他今年也有十九岁了,孙策十九岁那年,已被人称为“江东小霸王”。带起的一团火,燃遍了江东的土地。 而孙权,他有孙策所没有的才华,但是这样的才华好比星光,即使再耀眼,也会被阳光盖过。 所以他迷茫,因他不知前面的路该如何走。 于是我柔声对他说:“大人完全不必迷茫,大人有属于自己的宽阔的路,日后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他就笑起来,他说:“我东吴每一个男儿前途都不可限量。这样的话我懒得听。” 我心情矛盾地看着他。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在我嘴边,可我想,要不要告诉他呢。 我最终还是决定说。 我靠近他,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会有很悲伤的事情发生,可请大人一定要振作起来。从此大人便是这江东的主人。” “你说的悲伤的事情是指何事?”他惊讶地看着我。 “不过太久,吴侯就会去世。”我轻声说。 他好象是突然被人点中了穴道般,一动不动地看了我许久,一直到我以为他真的不会动了,他却突然跳起来。 他把一个杯子狠狠砸碎在地上,然后指着我大骂起来。 “我兄长勇武过人,身强体壮,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这个骗子!你竟然敢诅咒他!” 我瞠目结舌,正想说话,这时门口跑进来两个带刀的卫兵。 “把她关起来,”孙权恨恨地指着我,“等到她知道自己错了的时候,我要杀了她。” 然后,我就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心情沉重地检讨自己的行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几千年来,江湖骗子能够一直存在,因为他们再虚假的好听的话,总是比真实的噩耗受欢迎。 然而再怎样不当,我也没想到他会把我关起来并要杀了我。貉子,碧眼小儿,紫须贼,我在心里把自己能找到的关于骂他的词汇都痛快地念了一遍,仍然不能解恨。 我知道最终我的预言会成真,但我不能确定的是,当这一切成为现实时,他会不会更加恼羞成怒而将我杀掉?我想得越多,越发现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而且更让人悲伤的是,我来到这个时代,我见到有着神话色彩的孙策,然而在他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却不能见证,我无法向他告别。 从牢房的天窗看出去,还是能看见一方天空。有一天夜里,我看见一颗赤色的大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转眼消失于星海。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再见,小霸王。 两天后的一个夜里,有士兵走进来,打开我的牢门,将我带到外面,说:“你可以走了。” 孙权毕竟还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无法原谅他对我这样冒犯的行为。我忍不住问那个士兵:“孙权呢?” 他惊讶地看着我,终于还是说:“在他自己房间里。” 我说:“他在自己房间里做什么?” 士兵犹豫了一下说:“将军自从吴侯去世后,便一直在自己房间未出来过。” 我解恨地想,反正我以后也不能在这里呆了,去奚落一下他也好。我便摆出一脸哀怜的表情,对士兵说:“带我去见他。” 他将我带到孙权房间门口,然后说: “我们进去将军会怪罪,请姑娘自己进去。” 我点点头走进去,然后他轻轻从外面将门关上。 屋里没有点灯,四处一片昏暗。窗上换了白色的长长的纱帘,有风吹过,那些纱帘便在空中飞,如同招魂的幡。 我犹豫地往里头走,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我,我也没看到一个人影。整个屋子像死去般沉寂。 在我以为屋里没人时,却听见屋角传来了非常轻声的啜泣。 我闻声寻去,发现孙权蜷伏在屋角的地上,那姿势竟像一只受了伤的兽。 他低着头,长长的发散落开来,覆在脸上。泪水仍在不停顺着面颊滑落。我去扶他,而他衣襟间,竟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原来准备好的奚落的话一下子被忘到九霄云外,我不由可怜起他来。我扶着他,发现他的双肩其实还很单薄,他哭泣的脸,看上去竟完全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啊。我在心里叹气,然后安慰他。我说请保重身体,请坐起来吧。 “你为什么还来这里,你不是可以走了吗。”他嘶哑着嗓子说。 我无言以对,只是尽量温柔地替他将头发梳起来。他也没有拒绝,只是跪坐在地上,木然任我为他梳理。 “你太残忍了。我真希望是你错了,我真希望我可以杀死你。”他又轻声说。 “如果杀死我能让你好受些的话,就请你杀死我吧。”我也很平静答道。 他不说话。过了一会,他又开始流泪。我用衣袖去擦他的眼泪,他突然转过身来,抱住我的身子,放声大哭。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他边哭边问。 我很平静地拍着他的背。我的声音平静如水。 “没什么怎么办的。这对你的心中的兄弟之情来说,是坏事;但对你自身的前途,对江东,对整个天下来说,却未尝不是好事。” 他的哭声轻了一点了。 “今后江东的路,将由你引领着走。你能够改变这天下,你只是自己不知道。” 他突然松开我,认真地看我的脸。 “我如何改变这天下?从来都是兄长征战南北,我在后面协助他。可现在他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抽泣。 “能够征战的人从来都不会找不到。周瑜,鲁肃,程普,黄盖……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将相,他们都能够独当一面,然而——”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说: “然而能够带领他们,让他们每个人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自己的才能,这个人,非你莫属。”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我,又看看窗外的天。这一夜的星空格外璀璨,点点光芒的连绵,宛如海洋。 “你的征途是星之大海。”突然想起这句很喜欢的台词,我随口这样说道。 “星之大海?”他回头来看我,嘴角竟有了些笑意,“这句话,很美。” 我不作声,给他递上干净的手帕。他接下,然后说: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我走到门口,发现孙尚香抱着茹站在那里。 “嫂子好不容易睡着了,我抱她过来看看哥哥。哥哥怎么样?”孙尚香问我。 “应该没事了,”我接过熟睡的茹,她很伏帖地趴在我胸口,“你去睡一下吧。” “我不,我要在这里等哥哥出来。”她很坚决地摇头。 然后我就陪她一起坐在门口的石桌旁等。等着等着,我们竟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睡觉?着凉了怎么办?” 一个身影突然将我们从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看见孙权站在那里。 他换了套新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地套在帽子里。除了眼睛微肿,在他身上几乎再看不见那个哭泣而无助的少年的痕迹。他坚定地站在宝蓝色的天幕下,一颗启明星在他头上分外明亮。 我们看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你去送信给所有能通知到的官员,孤今天要召大家议事。”他对一旁的卫兵说,声音坚定而清醒。 “另外,准备两匹好马,同时通知军部,孤要去各地巡军。” 旁边的士兵受了他的感染,立直了腰杆声音明亮地答应着,然后转身精神抖擞地传令去了。 “你,还不回去换套衣服。”他看着我,语气竟像大人对小孩的责怪。 “我这就去。”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准备走开。 “换套方便行动的衣服,今天议事完后,你陪孤去巡军。”他突然这样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合适吗?”我忍不住问。 “为什么不合适。”他很坚定地说,“这是孤的命令。” 我看了他很久,然后迅速地站起来,迈着大步子走回家。 回家路上,一轮朝阳正从城市的边缘缓缓升起,而我潮湿了许久的心,也在这朝阳的照耀下,渐渐明亮起来了。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八 第四个人的命运 章节字数:4769 更新时间:07-03-31 23:19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我一直认为这是个特别重要的年份。 因为就在这一年,三个人的命运被从此改变。 这一年,燃遍了大半个江东的孙策的生命如同急速上升的烟花,瞬间凋谢了。 这一年,他的弟弟孙权从悲痛中走出来,站在他的父兄创下的基业上,然后走得比他们更远。 这一年还有一件小事,小得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重大。这一年,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孙权的提拔下,为他的家族“纲纪门户”。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他,还是叫做陆议的他。 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建安五年所改变的,并不仅仅是三个人的命运。 孙策死后,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因我觉得我遇上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君主。他也许不长于刀兵,他也许不善于诗文,他的身上也许并没有像他父兄般耀眼的光芒,但重要的是,他的光芒能照进我的心里,就好象在暗夜里行走多时的人遇见熊熊燃烧的火那样,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让心里暖起来。 他可以不顾别人的目光与我在厅堂里对饮,他可以让我换了男子的衣服随他去巡军,关于这个时代的“参与”的梦想,他渐渐使之成真。 更重要的是,身边人说的话,他都会认真听取。在那夜过后的第二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将军你现在称孤还太早,他便立刻改口,从此再没听他说过。 处理陆家的事情时,他也征求过我的意见。起先他很愠怒,他说陆绩无礼,自我们到吴郡以来,陆家的人一次都未来拜访过。甚至他下了请帖他也不派人过来。他说知道陆绩因孙家攻打庐江,害死父亲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既然用不了,不如找个借口把那一家人都流放掉算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此事不可。” “那你是什么意见?”他突然问道。 “陆家毕竟在当地很有威望,将军若要在此扎根,一定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来服众人的心。” 他叹口气,说:“你和我手下那些人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知道他刚才那些话不过是试探,他心中已经有了方向。 “可是,”他又说,“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要怎样做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 这个问我就问对了,我在心中暗笑。但我一点都没让笑意浮到脸上来,而是很严肃,很深思熟虑状对他说: “陆绩不过十三四岁,虽然很有威望,但作为族长还是过于年轻。他的意见未必就代表族里其他人的意见。” “但那一家人,恐怕都对我们抱有成见。”孙权说。 “成见或多或少有一点,但总会有视家族利益高于私情的人吧?” 孙权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所以当第二天鲁肃来向我辞行,说因为吴侯死了,打算去庐江另寻发展时,我坚决地阻止了他。 我说:“大人连孙权将军的面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不如吴侯。” 他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坚决地劝说他留下。 一半是因为我知道他会留下,而另一半的原因是,即使我什么都不知道,单凭我对孙权目前为止的了解,我觉得他也值得鲁肃这样的人效力。 后来他当然留下了,听说他在孙权的房间里说了一晚上的话。其中所包括的,应该有那一番能与“隆中对”媲美的话吧。 历史的车轮,仍然朝着它既定的方向运行。 听说陆议第二天要去孙府拜访的消息那晚,我竟然一直无法入睡。我的心跳得过于厉害,我不由捂住它,对自己说,这是什么样子。 然后我发现不止是心,连我的身体都有些发热。我不禁开始嘲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为了这一次也许连话都说不上的会见,竟然如此激动。 到了凌晨,我悲哀地发现,不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出了问题,出了问题的在我身体本身。 我发烧了。烧得很厉害,躺在榻上一片昏沉,根本动不了身。 孙权忙于处理事务,便遣了个医生来看我。喝过一大堆枯涩而见效缓慢的药,我开始深深怀念我那个时代的抗生素来。如果这个时代有西医,我一定要打一针,然后活蹦乱跳地去太守府看陆议。 等到我能够下床时,已是四天后。 孙权来看我,把这几天和陆议的交谈详细地说给我听。我很仔细地听着,一遍一遍地要求他告诉我每一点细节。最后我忍不住问他,觉得陆议是个怎样的人。 他想了想然后说: “像水里那些晶莹圆润的石头,表面上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但细细想来,其实是被打磨了太多,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病好之后,他便继续叫我陪他去巡军。 这时他已经开始对军队的整改,他将数目不多的小支军队合二为一,这样一来整个军队的机构便能大大地精简下来。 那一天我陪他去看这些待合整的军队,广场上所站的散兵游勇中,有一支身穿绛衣、军容肃整的军队显得格外醒目。 我的目光不由落在那支军队头领的脸上,看到他的脸我心里突然一亮。站在那里的,不是吕蒙又是谁。 我悄悄拉孙权的衣角,他转过身来,我指着吕蒙的那支军队给他看。 他说:“原来你也注意到了,那支军队,很醒目。” 我说:“那么一会把头领叫过来可好?” 过了一会吕蒙进来了。他行礼,他受宠若惊地和孙权说话,期间他的目光两次扫过我,却完全没有认出我是谁。 我终于忍不住说:“子明,你不认得我了。” 他疑惑地注视我,我把帽子一揭,一头长发,倾泻而下。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惊喜。他走过来,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他很大力地捏住我的肩,大声叫:“云影!” 习惯了他叫我姐姐,这一刻我竟觉得有些不自然。但想一想也就释然了。 他已经比我大了。二十二岁的青年,一身绛衣包裹着健壮的身躯,走到哪里,都会有女孩子忍不住偷看的呵。 “你们认识吗?”孙权忍不住问道。 然后吕蒙便毫无隐瞒地把我们两次相识,包括我窝藏杀人犯的事情告诉了他。 孙权脸上的笑意便浮出来,他说:“这倒真是缘分了。” “是缘分,是缘分。”吕蒙迭声附和着。不知为什么,我竟发现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红。 第二天我听说了对吕蒙新下的通知。我觉得并不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他的军队不仅没被合并,反而被增兵了。而他继续驻守吴郡,作为孙权的嫡系部队。 又过了几天,孙权叫我去。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脸都是笑意。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对我说。 “什么消息?” “对了,先告诉我你多大了。见到你这么久,还未知道你的年龄。” 我吓了一跳,事实上,我自己都快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了。我只是胡乱说着:“二十。” “那就是了,很相配,”他含笑看着我,“也是时候了。” 可能是发烧的缘故,我到现在脑子的反应还是不是很快,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是什么时候了?” 他却没有立刻回答我,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添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慢悠悠地说: “吕蒙很不错,有能力,头脑也清醒,将来前途会不可限量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出身也不是很有背景,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在乎这些吧。” 我迷糊地看着他,还是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你们也算很难得了。两次你救他于危难中,两次失散然后又可以再次相遇,传出去都是一段佳话了,”他继续慢慢呷着茶,然后叹口气,“说实话,如果不是你们有这样的故事,我还真舍不得把你许给他。” “你是说……要把我许婚给吕蒙?”我充满恐惧地看着他,终于开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是呀,你才明白过来?”他笑着说道,“婚礼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为你们主婚,到时我要送很贵重的礼物给你们。” “不。”我说。 他放下茶杯,奇怪地看着我。 “我不要嫁他。”我坚定地说。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很严肃地问道:“能知道理由吗?” “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嫁他。”我坚定而固执地说。 “是否已有中意的人了?”他紧紧地看着我问。 我心烦意乱,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可以告诉我是谁吗?”他继续穷追不舍。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却突然清醒过来。 心在焦躁而茫然地颤抖着。我不可能告诉他,是的,我有中意的人了,但我不可能告诉他,我只见过那个人一面,而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摇摇头。 我说:“对不起,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嫁他是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他的表情突然多了一种微妙的愉快。他说:“那我就去回绝他吧。”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说:“请别伤了他的心。” “放心,我知道你的心。”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几天后的清晨,我又开始低烧。朦胧间听见我的院门被人敲响。阿碧去开门,然后领进屋来的竟然是张昭。 这个从来都不苟言笑的老头,竟挤着满脸笑容向我贺喜。 我稀里糊涂地打开门请他进去,请他坐下,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又被敲响。 这次更恐怖,因为进来的是两个我完全不记得名字的人。他们向我道喜,我只有糊弄着寒暄。 门第三次被敲响之后,我的屋子里多了个清秀的少年。 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展示出经过良好教育的大户人家的孩子才能穿出的大方与贵气。他对着我笑,一口白牙很是抢眼。 他知我不会认得他,便抢先说:“在下陆瑁,奉家兄命给姑娘送礼来。这个礼物,望姑娘笑纳……” 陆瑁……我有些迷糊地记起,这应该是陆议的弟弟。然后我又看见他打开他所送礼盒的盖子,里面是一对玉做的凤凰。 凤凰……我突然清醒过来,我失声说:“可是为婚事来的?” “是啊,看到姑娘,才发现即使是这么好的玉也配不上姑娘的容貌呢。”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 婚事……陆瑁……我摸着渐渐发烫的额头,一个念头突然如同流星,闪入我的思绪。 ——一定是孙权知道了我的心事,一定是他把我许给我爱的人了。 我前所未有地慌乱和笨拙地拉住了我未来小叔的手,把他延入上席,又继续慌乱地叫阿碧给他倒茶。张昭和无名氏甲乙坐在下面,一脸压抑不住的惊讶表情。 我无暇理会他们的惊讶,只是激动地不停和陆瑁说话。 我说:“你的兄长,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兄长——他临时有事忙呀,他想来但是来不了。兄长叫我代为致歉呢。”他连忙答道。 “这种事——这种事都不亲自来,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忿忿地说。 他终于按捺不住脸上的惊讶,说: “没想到姑娘如此介意此事。改日一定让兄长登门亲自致歉呀。” “致歉倒也不必了。” 他仿佛以为我说的是气话,连忙说:“兄长平时深居简出,不太懂得这些礼节,还希望姑娘不要太介意。我们陆家上下都听说过姑娘,兄长对姑娘也一直是赞赏有加的。这份贺礼还是兄长亲自挑选的,他让瑁代祝姑娘与孙将军百年好合——”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打断他的话问。 “我说,兄长希望姑娘不要太介意——” “不是这句!”我几乎抓狂起来。 “是,这份礼物是兄长所选——”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答道。 “看来我来迟了。”门口一把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继续要问的话,我转过头,发现鲁肃站在门口。 他带来了很多了礼物,真的很多,红纸包的礼物,被随行的仆人放满了一地。 这样隆重,应该不止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和一个不相干男子的婚事吧。 我心里突然明白起来,其实那些想法,细想一想便知不可能。刚才我只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鲁肃。我不敢听自己的声音,那里面突然褪去了方才的激动与热情,变得饱含疲惫。 “影姑娘还不知道吗?”他惊讶地问着我,“孙权将军要迎娶姑娘的事情,整个吴郡都知道了啊。” “孙权将军吗?”我突然又这样问了一句。 “是,孙权将军。”他站在门口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举起的手不知是应该行个祝贺的礼,还是应当放下去。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九 没有倾诉的声音 章节字数:4344 更新时间:07-03-31 23:20 我冲入太守府的时候,孙权正在悠闲地看着手中的两串首饰。 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都没抬起眼看我。“你来得正好,”他说,“我正在烦恼让你戴玛瑙的这串好还是珍珠的好。” 然后他拉过我,拿了两串东西在我头上比划,末了,他笑着说:“还是珍珠的好,很适合你。” “将军,请不要开玩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疲惫。 他充满疑惑地看看我:“你觉得这种事情可以随便开玩笑吗?” “你不是要帮我回绝吕蒙的求亲吗?怎么会弄成这样?”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是啊,”他欣慰地笑道,“我去告诉他,对不起,其实我早就有娶云影的心了,我母亲也很高兴。我知道你很喜欢她,可是你来晚了。我就这样拒绝他了。” 我愣在那里。 “不要太担心,至少他不会怨你的。”他轻松地告诉我。 我终于回过神来,荒唐的感觉一点一点渗入我心里。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我对自己说。 然后我听见自己很坚定地说道:“将军,你可能弄错了,我并不想嫁你。” 这次是轮到他发呆了,他将手中的珠花放下,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他有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可是那天你要我回绝吕蒙时,我以为你想暗示我说你想嫁给我呢。” 我说:“对不起,我想嫁的人不是你。他是——” “他是谁我不要知道。”他突然打断我的话,然后站起来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现在全江东都知道我要娶你了,这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我近乎哀求地说:“将军,我知道此事你很为难,但请你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可是我的感受谁来顾及呢?”他突然停下来,捏住我,几乎凶恶地对我喊道,“我本来就有娶你的心,可是如果你说你要嫁吕蒙,没关系,我成全你们。可是你又让我以为你想嫁的是我,我才会这样做的!” 我说将军是我错了,求你原谅我……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不想要的话没所谓,可既然我打定主意想要了,我就一定要到手!”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面容完全扭曲了,眼睛深处有颤抖着的光芒。我好象完全不认识他。 我轻轻摇头。 “我不嫁您。”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他提起我,拖住我,径直向里屋走去。我的腿碰到桌子椅子,流血了他也没有停下来。他一直粗鲁地将我拖入里屋,把我扔在地上,然后抽出他的佩剑扔在我身边。 “我要的东西,除非是死了才会放过。”他冷冷地对我说。 “你可以慢慢考虑,要么你死在这里面,要么你活着出来做我的夫人。” 然后他转身离去。我听见门重重地关上然后是锁上的声音。 我想我和孙权一定前世是冤家,甚至极有可能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今世来还他债。 三个月前,我被他关在地牢里,每天对着窗口在心里骂貉子,碧眼小儿,紫须贼。 三个月后,我再次被他关在房里,但这一次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有深深的疲惫。 我想了很多。一开始我在想逃走或者他改变主意的可能性,当这两种可能性都变成绝望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样子。 兴奋、贫穷、迷茫,——却自由。 我想起那一天在庐江太守府前,那个时候的时间仿佛无限被拉长了,他回头,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在风中是如何摆动如何旋转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掠过我身上如同微风拂过树枝,他的衣裾翻飞出的褶皱如同打在岩石上的海浪。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他的体温顺着我的手传入我的心,他扶起我,他——他要带我去哪里? 带我走吧,无论哪里。 然后我醒来,在凄冷的夜里醒来,包围我的是一片昏暗,只有一把镶了宝石的剑在身边的地上散发出极寒冷的光。 我突然发现我在哭。 是的,我想起来,我一直就很爱哭。可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告诉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哭了,我也一直没有哭过,可为什么现在,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我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滴落? 现实袭来,我无力挣扎。我突然想到,还不如嫁了吕蒙算了;甚至,还不如当初嫁了那船主的儿子算了,每天打打鱼,晒晒太阳,然后渐渐老去。老了以后或许某天会看见岸上一个穿白衣的英俊的军官,回家后便抱着自己的夫,做一些伤感但美丽的梦。 这样想着,泪水在脸上湿了又干。 不可以这样,我告诉自己,干脆,就死了算了。 可是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即使不喝孟婆汤,那一个回头的记忆,在地府里走了一段后,也会所剩无几吧。 我不甘心,我死不瞑目。 我犹豫地举起剑,剑身倒影的寒光刺痛我的眼。我想起曾经听人说过,上吊的人能在绳圈里看见自己的前世,溺水的人能在水面看见自己的前世,可我举起剑,剑身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寒冷的白光。 我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我抬起头,看见孙尚香站在我面前,而茹在她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向她伸出双手。 她哭着,跌跌撞撞地扑进我怀里。 我走出那间房时发现孙权仍坐在桌旁,眼睛布满红血丝。我突然想起,我被他拉进去的时候,他穿的也是这身衣服,我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的时间,可这么久以来,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的吧。 我把佩剑交还给他,他轻轻拉我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他轻轻为我戴上那串白色的珠花。 婚礼在春天举行。我头上戴着东海珠子穿成的珠花,身上穿着从洛阳请来的师傅连夜为我赶制的锦袍,我在潮水般涌动的祝福声中穿行,脸上带着类似幸福的微笑。 那一天除了吕蒙,吴郡几乎所有有些地位的军政官员和当地乡绅都来祝贺了。孙权让人腾了整整一间屋子用来放酒。 我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几下我就把自己灌到醺醺然的地步。我和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说笑,大口地吞下杯中淡红色的液体。 可是但陆议前来敬酒时,我却变得非常安静。 我知道他会来,尽管在这样时候,我最不想看到他,可他还是会来。因此当他穿着白色的锦袍端着酒杯,以梦中模拟过千次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是平静地给了他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微笑。 我也曾经想过千次,如果有一天,我能对他说话,那声音会是怎样的云淡风清;如果我唱歌给他听,那歌声会不会海枯石烂。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我说的第一句话只是:“谢谢。” ——谢谢他来参加我和别人的婚礼。 我们以一种很适当的方式寒暄。时间不再被无限拉长。宾客在我们身边经过,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的声音清细、纤巧如美丽的琉璃饰物,但那里面却不包含任何倾诉。 后来他问:“还未知道影夫人祖籍何处?” 我有些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天,然后我说:“庐江。” 他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他说:“议也曾在庐江住过几年。那里的天特别蓝,云的影子特别清晰,起风的时候低垂的柳稍拂过流淌的河面,很美。” 我安静地看着他,眼前出现夕阳下的画面,风中回头的少年,那一个瞬间,快如流星。 他突然有些失神地看着我,他说:“我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夫人。” 我摇摇头,说:“不,我们从未遇见。如果大人觉得见过我,那一定是认错了人。” 婚礼的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有一天阿碧突然对我说:“夫人,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吕蒙将军。” 这时我才突然想到,已经有很久没有过他的消息了。 我便动身去看他,临行前我问阿碧,要不要一起去。 她犹豫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最后她叹口气说:“不了,还是夫人去比较好。”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矛盾的脸,突然明白了一件以前一直没有发现的事情。 我突然问:“你是不是在为他伤心?” 她猛地抬起头来,有些不安地看着我,说:“是的,夫人,我很伤心。” 我刚进入吕蒙的营房,便闻到一阵浓烈的酒气。 我看见吕蒙歪斜着趴在桌上,而桌上一片狼籍。 我上去摇醒他,他惺忪地抬起头来,看见我,眼睛便突然亮起来。 他欢天喜地地爬起来,摇我的肩,说:“云影,你还是来看我了对不对,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突然他又想起什么,眼光黯淡下去,他松开手,低下头,轻轻地说:“我差点忘了,现在你是影夫人了。” 我说:“你还是叫我姐姐吧,那样我听得习惯。” 他又抬起头来,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突然一把捏住我说: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嫁他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是被他逼的。” 我说:“我既然已经嫁他了,你就不要提这些话了。” “我不可以不提啊!”他像疯了一样大喊起来,“本来应该是我们在一起的,可是他硬生生、硬生生将你从我手里抢了去!” “不,这也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我一直就当你弟弟。” 他静下来,惊讶地看着我,他说:“你是说,你是愿意嫁给他的?” 我很认真地说:“是的。” 他愣了很久,然后笑起来。“好,好吧,”他笑着说,“既然姐姐愿意这样,我就尊重姐姐的选择。姐姐一直当我弟弟,我以后也会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对待姐姐的。” 我说:“你不要难过。” 他说:“我没有难过。” “没有难过就好,你年纪也不小了,姐姐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吧。”我关切地对他说。 他抬起头,失神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说:“阿碧是个好女孩。她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她对你一定会非常好的……” 他依旧是不说话。 我又说:“虽然她是在翠微楼大的,但是还从未接过客,她的身体是干净的,比我好——” “姐姐不要说这些!”他突然吼起来,“她好不好我不在乎,只要姐姐说要我娶她,我娶她就是了!” 他一拳打在桌上,木头桌面被打裂了,断起的木刺扎入他手中,血流成一条线。 他们的婚礼在秋天举行,不算太隆重,但也不算寒酸。听说他和我姐弟相待的人都前来庆贺了,并送了不少的礼物。 那一天他母亲也来了,坐在高堂上,满脸欣慰地看着她的儿子和儿媳妇。 我也郑重地拜过了他的母亲,从此往后,我便正式算是他姐姐了。 后来,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窗边的时候,他突然轻声说道: “如果那一年在徐州,我第一次叫你的时候不是用姐姐称呼,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我淡淡地看着他,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叹气,然后我轻描淡写地说:“也许吧。” 然后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像一个真正的姐姐那样,温和地对他说: “不要胡思乱想了,要好好对待你的妻。” 他低着头,很艰难,很艰难却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 他说:“好的,姐姐。” 我不再说话,走到窗边去,静静看天上的浮云。这一天是有风的,云在微风的吹拂下,一点一点变幻出莫测的形状。看着浮云,我恍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对我说过的话: 命运是不可以改变的。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一 少年游 章节字数:4054 更新时间:07-03-31 23:20 建安六年那年除夕,大乔死了。 我想她纯粹就是因为思念而死的。自从孙策死后我就没见她笑过。也许在孙策死的时候她就应当跟着死去了,在这个世上所多活的两年只是她为了孙策临终的托付所尽的最后一点义务。因此当她离开时,她的面容显得非常平静,仿佛只是劳累过后的一场酣睡。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茹。弥留的时候,她用手指着茹,近乎哀切地看着我。 我明白她要说的话,我抱起茹走到她身边,捉住她的手,轻声说: “放心,我一直就把她当女儿一样。” 然后她的目光变得欣慰,她放心地舒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那双曾经倾国倾城的眼睛。离开的时候,她的嘴角竟隐隐带了些笑意。 我想我宁愿看到这样的结局,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美女,在几十年后,带着满脸的皱纹伸出干枯的手回忆年轻时光的情形。她获得了美好的结束,可是我呢? 除夕的烟花仍然一如既往地燃起,点亮了吴的大半个天空。我抱着茹站在院里看烟花,周瑜走出来,安静地走到我身边。 他伸出手,我将茹送到他怀里。他将茹抱在怀中,很安静地看了许久。然后他突然叹口气,说:“现在只有靠这张脸,才能找回对伯符的记忆了。” 我深深地看他。这句话,让我觉得苍凉而悲伤。 “现在想起来啊,第一次见到伯符,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十三年前,他在马上,伏下身来对我说:‘周郎,以后我们一起去打天下好不好?’” 他看着天空,喃喃地说。 一朵烟花绽放开来,迅速地照亮我们三个人的脸。 “还有四年前去皖城,初次见到二位夫人的时候,”他静静回忆着,脸上是交错的光影,“本是说好他娶姐姐我娶妹妹的,结果到那里他又改变主意,为此我们还打了一架。”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不到我们还会打架吧,”他笑着看着我,然后笑容褪去,依旧看着天空,“可是现在不会了,即使换了另一个人也不会了,我老了。” “公瑾哪里老了?公瑾不过才二十七岁。”我忍不住说。 “至少比你大。”他淡淡地说道。 比我大?我有些茫然地想到,似乎并不是这样。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二十岁,那时,那时他应该只有十七岁。 应该是我比他大三岁。 这么说,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突然吓了一跳。仔细想来,也确实如此。停留在二十岁的身体迷惑了我的心,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个世界过了十年。 二十岁的身体又怎样,我的心,比三十岁还要苍老。 “公瑾,借你的剑给我一用好吗?”我突然这样问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还是将剑拔出来给我。 而我将剑举起来,将剑身作了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仍然有着姣好而年轻的容貌,但神情却陌生、苍老、疲惫,眼里的黑夜无际无边。 周瑜也好奇地将脸凑过来,我看见镜中的英俊男子,嘴角有冷酷和愁苦的纹路,仿佛背负了一个世界的爱恨。 “是否感觉,你我很有些相似之处?”他突然这样问。 我说不。自然是不像。如果我长得像他,早被江东的女孩子打死了。 “或许吧。”他并不争执,只是淡淡地带过。 我轻轻收起剑,还给他,说:“你这个剑,照人一点都不好看。“ 六月,江北的使者到了吴,命令孙权送质入朝。 这件事情让孙权很是烦恼,连续几天晚上,他都辗转难眠。 若是从前,他会征求我的意见。但自从成亲以来,我们之间,反而仿佛隔了道无形的墙。 每一天,我们都过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生活。 我照顾他的起居,每天夜里睡在他身边,但我不再与他对饮,不再换了男子装束陪他去巡军,不再关切地询问他一切大小事务,我每天安坐家中照顾茹,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安详得如同几十岁的老人。 我恨他,尽管他给我财富给我地位给我安稳的生活,可他以近乎粗暴的方式夺去了我的自由。 ——他夺去了我爱别人的权利。 可是,心中有一种火光,关于“江东”的火光,却是怎样也无法被熄灭的。 所以在一个早上,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门走向议事厅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了一句: “外事不决问周瑜。” 他惊讶地看着我,眼中有些什么东西亮了起来,然后这点明亮变成了激动。他捉住我的手,说:“夫人——” 可我却抽回了手,兀自走回屋,关上门。 朝廷使者回去的那天晚上,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在屋里一个人坐着,突然觉得月光漏进了我的屋子。我走出门,看见门外是周瑜。他骑了一匹很漂亮的马,马背上还放着一个很漂亮的大盒子。 “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他在马上大声对我说。 我安静地看着他。 “第一件事,你的夫今天在我家喝醉了,会在我那里留宿。他今天跑到我家对我说:‘怎么办,我夫人一直那么不快乐,我想要她快乐,公瑾你有什么办法没有?’然后他一直喝酒,喝着喝着就把自己灌醉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周瑜只是不说话。 “第二件事,上次我不是说过,感觉我们有地方相似吗?今天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是同一类人,都有着改变别人的力量,却无法改变自己。所以我想,我们应能互相帮助。” “你觉得你能改变我?”我挑起了眉,问面前这英姿飞扬的男子。 他说:“我且试一试。” 我便笑起来:“你要怎样试呢?” 他却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看了看我,然后说: “我听说你骑术不错。” 我马上说:“是呀。” 我没有骗他,尽管在这个时代我很少骑马,但在另外那个时代中,家里有一项产业便是郊区的一个很大的马场。 “可愿与我赌一赌?” “好啊,我们要赌什么?”我笑着问他。 “输了的人,为对方做件事吧。” 我点头,然后去院里牵了一匹马出来,翻身上马,挑衅地看着他。 “从这里到江边。” 他说完这话,猛地一扬鞭,便在月下箭一般地冲出去。 我的骑术总没有全部忘掉。因此在去江边的路上,我始终与他并辔而行,却依然未尽全力。 “我现在在想,一会该罚你做什么好?”我斜睨着他,得意地笑道。 “你莫得意太早。”他说。 转眼,倒影着月光的江面便远远出现在我们的视线,我加了一鞭,正准备抢先冲进去。 这时他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就在马上打开了那个盒子,取出一把美丽的琴。他把琴放在膝上,手一扬,月光一样的音乐,便从他指间流出。 我不由放慢了脚步,看得痴了。 可他,在我发愣的时候,他竟然弹着琴,冲在了我前面。 我赶到江边的时候,他已经停在那里,手指压在琴弦上,带着一脸坏笑看着我。 我停下马,说:“说吧,我愿赌服输。” 他跳下马,然后又将我扶下来。最后他指江边的青草地说:“你坐。” 我满腹狐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坐了下来。然后他抱着琴坐在我身边。 他说:“子敬说过,你唱歌很好听。可我居然没听过你唱歌。” 我不由战栗起来,说:“我不想唱。” ——我本来是要唱歌给一个叫陆逊的人听,可是我弄丢了他,因此我再也不想唱歌了。 而周瑜说:“可是我想听。” 我无言而难过地看着他。而他笑起来。 “是谁说的愿赌服输?”他笑道。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点点头。 他便将手指放在琴弦上,微微一动,那些好听的音符便又跳出来。 我不假思索地张开嘴,我已很久没唱过歌,可嘴唇一张开来,那些清亮的声音便和着琴音,成为这月光的一部分。 我本来想唱一曲便罢,可唱完一曲我又想唱第二曲,到后来我竟然停止不住。休息的时候我拍着周瑜的肩,说可惜没酒,这样的时候,没有酒怎么行。 他嘴角便扬出一个狡猾的笑意。“谁说没有酒?” 他真的有酒,他变戏法一样从马鞍底下取出了一壶酒。我们便变戏法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然后我们继续唱歌。唱到酣时我抢过他的琴,自弹自唱起来。 我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又唱: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我还唱: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他很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说:“这些歌,我都不曾听过,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好听……” 你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看着他,笑啊笑啊,便笑出了眼泪。然后我躺在草地上,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快乐得似要发疯。 笑得累了我又安静下来。我发现安静些也不错。微风吹在身上,星河挂在了天上,而月光缓缓流淌。 “公瑾,你知道吗?你总以为你的梦想随着伯符一起死去了,其实它才刚刚开始。”我突然这样说。 他充满疑惑地看着我。 “你还很年轻,我也是。是你的剑不好,把人照老了。”我笑道。 他也随着我,轻轻地笑。 “你也满足我一个要求吧。”我突然这样说道。 “可以,”他笑着回过头来,“你有什么要求?” “我想让你许个愿望,然后在你老之前实现他。” “我——我能有什么愿望呢?”他想了想然后说,“我想不到。” “那目标呢?目标总有一个吧。譬如说,想打败的对手。” “也不知道。谁碰到我面前来,就算他倒霉了。”他笑道。 “你总有还没碰到但想战胜的人吧。你说一个,说了我就让你愿望成真。”我怂恿着。 他想了想然后说:“黄祖。” 我说:“太没出息了,再说一个。” “刘表。” “这个也不好,再说一个。” 他想了很久,然后说:“实在想不到了。” 我一跃而起,把他也拉起来。然后我们就站在江边,遥望着北岸。 “再说一次,最后一次机会。”指着北岸,我对他说道。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等待确定的疑惑,而迎着他的目光,我轻轻点头。 “曹操?”他仍是不太肯定地问道。 “曹操。” 看着他的眼睛,我坚定点头。 他大笑着与我在月下饮完最后一点酒,然后击掌为盟。 然后我们又一起转过头,静静看着北岸的灯火。 那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在月光下仿佛离得很近,仿佛随时都可扑入怀中。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二 角落里的青春 章节字数:2940 更新时间:07-03-31 23:20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雨。我撑了把油纸伞去了周瑜家,将孙权接了回来。他看见我的时候,又惊又喜。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领着他走。雨下得很大,他坚持要为我撑伞,结果走回家的时候,我们二人身上都湿透了。在狼狈不堪地抖着身上的水时,一个抬头的瞬间,我竟发现孙权对着我笑。 那一刻,我在想,我是原谅他的。 因为我明白过来,即使他粗鲁地夺走了我的自由,我爱别人的权利却是到死他都无法夺走的。 正如我无法夺走他要爱我的权利般。 来日方长呀。我对自己说。 生活又走上原来的轨道,平静向前移动。 每天我陪陪茹,陪陪孙尚香,如果孙权叫我,我就陪他批阅公文,出去巡游。很平静,但很充实。 闲暇的时候,也会在家里弹弹琴,唱唱歌。 不知为什么,我的歌声竟越来越忧伤而美丽。孙权每次知道我要唱歌,便会走开。 他说:“夫人的歌声很美。但听得多了,便会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让人意志消沉,不求进取。” 于是我唱给风听,唱给鸟儿听。 后来每次,当微风吹起了窗纱,当灰色的鸟儿降落在宅院的房顶,家里的人便都知道,影夫人又要唱歌了。 一日,我又是如此在家中自弹自唱。 突然听见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我知道,有访客到。 于是我收了琴,安静地走出去。却看见孙权坐在堂上与来客说话。与他说话的那人背对着我,一身白衣,背影异常亲切和温和。 我的心便骤然收紧了。 孙权看见了我,愉快地招手叫我过去。我走过去,他指着来人对我说:“应该见过的吧。伯言现在是我的幕僚了,我打算举他做令史。” 我鼓起勇气才迎上那双眸子,那双眸子温和、沉静,拥有他的人像是久经了风霜的石头,再被最温柔的流水细细打磨,打磨得晶莹剔透,不着痕迹。让人乍一看,觉得理所当然;细细一想,又觉得感伤。 ——少年老成这个词,本来就是感伤的。因为没有快乐的童年,所以少年时才会懂得更多。 他含笑看我,轻说道:“方才可是影夫人在弹唱?” 我说:“雕虫小技,失礼了。” 他说:“影夫人过于谦虚。方才那声音对议来说,有如天籁。” 我找不出要说的话,只是深深看他。 “未知影夫人的乐理师从何人?”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默然,突然想起古琴,还是在翠微楼无聊的时候自己摸索学会。如果非要找个老师的话,那个老师的名字应该叫寂寞吧。 “这事我都不曾问过,伯言为何有兴趣知道?”孙权突然插进来这样问。 “惭愧了,”他淡笑道,“吾弟陆瑁一直希望学习乐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方才听影夫人的琴声,惊为天人,若吾弟能拜影夫人之师为师,或可稍减其粗陋。” 我脑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在这个想法诞生后,我便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因为我害怕一犹豫我便会失去这个机会。 “不如让我来教你弟弟吧。”我突然这样说。 不止是他,连孙权也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然后我有些洋洋自得地笑道:“若是嫌我不够资格,便算了。” 陆瑁不是个好学生。 他急于求成、心猿意马、了无耐性。最气人的是每当你要责怪他的时候,他就展开明朗的笑容和一口抢眼的白牙,弄得你生气的心早飞到九霄云外。 但他却是最能让我愉快的学生。因为我这个老师也心猿意马。 一开始还是他执弟子礼,恭敬地上门求学。后来我借口说孙权不喜欢听我的琴声,每天抱着琴去他家教授。 所谓教授,只是用半个小时执教,半个小时生气,剩下的时间,全在闲聊中度过。 他仿佛胸无城府,我问他什么他便说什么。渐渐地,也在他口中打听到不少关于他兄长的消息。 只是每次问他兄长为何仍未婚配时,他便警惕地收敛起笑容,说:“不知道,也许没有这个时间吧……” 我叹气,即使对所有历史了如指掌,可人心中的秘密,我却不知道。 隔三差五也会遇见陆议,遇到我们在闲聊时,他也会加进来说几句。 只是他的话永远是那样温和、妥当、滴水不漏。 我觉得我像是寒冬中快要被冻僵的人遇见一堆熊熊大火,于是我迫切地将自己贴近火堆想要取暖,却没想到那火渐渐开始灼伤我,渐渐给我带来比寒冷更甚的痛苦。但即使痛苦,也要一次一次不顾一切地靠近,如飞蛾扑火。 我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是那一年的冬天,孙权的母亲,吴太夫人去世了。 然后孙权委婉地告诉我,因为他要服丧三年,所以三年内,我不能够弄丝竹。 然后我就一直在家安静地呆着。 孙府上下都在服丧,满宅都是孝服的惨白,满宅一片的死气沉沉。 大概是这样过了半个月吧,有一天晚上做梦,我突然梦见我八岁时的样子。 我翻开一本书,接触到画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温和、坚定,带了隐隐的悲伤。 然后我在泪水中醒来。周围是一片浑浊一片虚无,我张开手,想在虚无中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 第二天,我背了一块上面蒙着布的木板,带了自制的刷子,还有一个分开几十格的箱子,跑到陆府。 我告诉陆瑁,我和一个世外高人学了一种新的画画的方法,想请他帮忙做模特试试。 他欢天喜地地答应了。然后我在画布上装模作样地画了几笔就说不行,你老是动来动去。有没有什么不动的人可以给我试试? 他脱口而出:“那去找我兄长吧,他每次看起书来,总是几个时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他带我去找陆议,他正在书房看书。瑁说明了来意,他便很温和地说:“既然如此,一切听影夫人吩咐便是。” 时隔十余年,我大学所学的油画技巧竟也没完全忘掉。 起先,只是想借此见见他,画下他的样子。可随着他的样子在画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我突然觉得,既然拥有这样的技巧,我应当把所有人都画下来,这个时代,所有拥有如流星般命运的人,他们永远不再的美丽,应当被保存。 尽管是这样想,但我一天天却拖慢了第一幅画完成的进程。事实上比起给其他人作画,我宁愿这幅画永远不要画完。 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家,孙权突然对我说,他决定提拔陆议为海昌都尉,即日赴任。 我仿佛针刺一般弹起来,然后又迅速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静但惋惜的口气对他说: “那太可惜了,我正在拿伯言实验我新学的画艺。画还未成,怎么就要将他调走了。” “那真是可惜了,”孙权漫不经心地淡淡地说,“不过你可以先画别人嘛。” 然后他抬起头,深深看我一眼,眼里有个无法触及的黑洞。 他说:“虽然觉得你那是小孩子的玩意,但即使是我都想让你画一幅呢。” 他赴任那天我送他到的渡口。他依旧是一袭白衣,神情永远风平浪静。 他在渡口向我致谢并告别,然后他走上船。船夫解开绳索,船便慢慢随江水漂远。 晨雾弥漫在江边,天地间一片萧索。 吴书中的《陆逊传》,我仍记得几乎每一个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这一去,便是很久很久不会回来。 他会在海昌经历几年大旱,然后他要去整顿各地的流民,然后他会去会稽和鄱阳平乱,最后他停下来,还要在利浦逗留一段日子。 我不相信风霜会磨去他的沉静与从容,我相信再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双眼睛仍会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坚定。 只是,那个时候,他的青春,应已丢失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三 初长成 章节字数:3571 更新时间:07-03-31 23:21 除下孝服那一年,孙尚香十五岁。 十五岁的女孩子,正是出落得最美丽的时候。亭亭玉立的身体上,有了少女的美丽曲线。而见惯了她葛服素妆的模样,突然之间换上了红衣纱裙,纵然是我,看了也要多看几眼。 因为守孝太久的缘故,仿佛压抑之后的彻底释放,她也变得分外开朗,甚至,开朗得有些过分。 我开始怀疑是我来错了时代,或者其实是她生错了时代。在我所生的那个时代,即使最叛逆的新新女生,面对她的行为也会目瞪口呆。 不知从何时起她养成每天带剑出游的习惯。结果每天都会有鼻青脸肿的受害者跑到太守府告官。 然而比起这种暴行来,更让人汗颜的是她对“男色”的品头论足的习惯。是的,我没有说错,就是“男色”。 她常在我面前口无遮拦地说某某某好看而某某某身材好之类的话。每次在街上发现了俊美的男子,她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飞跑回来拉我去看。 最汗颜的是有一次她竟对我说:“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周瑜最好看。可惜他也算是我半个兄长,否则要能与他有一夕之欢就好了。” 耳濡目染之下,有一天茹竟然也加进来说:“我也觉得周瑜最好看。” 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天,她才七岁。 有一次孙尚香又对我说:“其实你弟弟吕蒙虽说眉眼失之精致,但整个人很有男子气。他喜欢你大家又都看得出来。你那时纵然不愿嫁他,但不和他相好一场也是浪费了。” 我板下脸,以一个“嫂嫂”应有的态度准备斥责她。但看到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下去,那些斥责的话都飞到九霄云外。 其实更多的时候我在助纣为虐。每当她姨母吴夫人或者孙权禁止她出行时,她便会抓了我做幌子,拉我陪她一起出去疯。 她最喜欢和我坐在某个茶楼上,看着楼下如织的行人,然后轻声对我说,那个男子不错,可惜短矮了些;那个身材够颀长,可惜样子太呆傻。 吴夫人拿我们没办法,孙权又不大管我们的事。他很忙,忙于治军忙于掌政忙于通过四面八方的力量巩固自己的绝对权力。每天看他很晚的时候匆匆回来天一亮又匆匆离开。抛开关于事务的讨论,每天我们加在一起所说的话也许还不超过十句。 也听说吴夫人有时会责怪他,要他管管我,一个女子整天在外抛头露面,算什么样子。可他总是应付过去,说云影不是一般女子,她喜欢怎样便随她怎样好了。 然而因为我始终未为他诞下半个子嗣,家中对于此事始终很担忧。又听说他生母在世时曾为他订过一门亲,是会稽谢姓人家的女子,家世清白,恪守妇道。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找我来商量此事。我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说:“这是件好事啊。” 他不由发起呆来,发过一会呆又说:“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真是这样想的。”我坦荡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任何刺痛,“她会比我对将军更好,我很高兴。” “好,好。”他叹口气,然后和衣睡下。 那晚他睡得一直不安宁,我感觉到他在我身边一直辗转反侧到天明。他始终捉着我的手,我抽回,他又会寻到;我再抽回,他继续抓紧。 他的体温和我的体温一样冰凉。 天明时他突然坐起来,直愣愣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不娶她。” 我说:“请娶了她吧。这也是我的心愿。” 一个月后,他用了一顶花轿,把那谢姓的女子接了回来。 那个女子比孙尚香大不了多少,却分外地安静、内向。 当她在这个大宅院里起居时,几乎没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孙权不再来我这里。非见我的时候他会叫人把我唤到太守府的议事厅去,那时我会穿了正规的衣装,恭敬地称他为将军、太守大人。 我宁愿他们恩爱。但渐渐我听说,他其实也越来越少去谢夫人那里。取而代之,他开始流连于各种烟花场所,但他很少专情于某一个女子。他只是把那里当了栖息的窝,天一亮便展翅飞出。 那几年是相对平静的几年,除了与黄祖的几次不痛不痒的战争,一切都相安无事。吕蒙驻军广德,而周瑜也去了鄱阳操练水军,历史像水面下的潜流,暗自滋生着。 我好象是等舞台剧上演的观众,安静地等待幕布揭开的那一刻。 建安十三年,孙尚香十七岁。 她的婚姻已被吴夫人提上刻不容缓的日程表。其实从三年前起,吴夫人就努力地想要将她嫁出去。可是每次都在她的拒绝下不了了之。有几次她甚至提了剑去吴夫人看中的男子家威胁,要对方不许娶她。 当然她得以顺利不嫁,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孙权始终未表态。他要忙的事太多,在他心目中,也许这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又或者,从我所知的日后的故事判断,也许他认为这个妹妹的婚姻可以给他带来更多,所以他安心地等。 我很好奇孙尚香心目中是否有心仪的男子。但每次我问她,她都用了一种好笑的仿佛饱经沧桑的口气叹口气,然后抱怨道: “江东优秀的男子是有很多啊,可是不是我的叔伯便是我的姐夫妹夫,你说我还能嫁给谁?” 然后她继续我行我素,日复一日地制造出鼻青脸肿的受害者和街上带着惶恐神色走避不及的美少年。 刚入春的一天早上,她自己出去了。然后有人急急地走进来通报,说她在太守府前又要和人打起来了。 我觉得好笑,便安慰来人说,不要担心小姐受伤,应该担心小姐打伤别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出去看看。 一出太守府的门,我便发现孙尚香横眉立目,手执宝剑。她对面站着一个男子,身穿锦衣,相貌英俊,眉梢嘴角挂着一股傲慢强横之气。 再仔细看看两个人,衣服都整齐地穿在身上,脸上既没有青肿也没有伤口。还好,还好。 却听见那男子冷冷地说:“你走开,我不和女人打架。” 孙尚香却说:“如果我想和你打呢?” 那男子又说:“我从江夏辗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和女人打架。” 孙尚香有些生气了,说:“女人怎么了?你还不是女人生的?” 那男子很不屑地说:“我母亲生我,可我母亲并不抛头露面到处找男人打架。” 话音未落,我看见孙尚香执剑而上。 一秒钟之后,她摔到我身上。 她急忙扶起我,说:“嫂嫂,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她又转身指着那男子说:“此人太无理,嫂嫂看我收拾他。” 那男子却不理她,只是看天,一脸蔑视的表情:“看来孙权不过如此,先是闭门不见,然后又找了些女人来烦我。也罢,看来我还是适合回巴郡做我的劫江贼。” 我呆呆地看着他。回想起孙尚香攻他的那个瞬间。他很利落地闪身,然后借孙尚香的力量将她拨出去。而在他闪身的瞬间,身上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 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他正在转身,朝城外落寞地走去。是他腰间系的那个金铃,在他带起的微风中轻轻响着—— “甘宁。”我忍不住喊出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我。他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是谁你都不知道?”孙尚香气愤地叉着腰看着他,“能够预言天下的云影夫人,你没听说过?” 他的眼睛便亮起来。他走过来,定睛看着我。 “孙权将军的妻?”他问道。 “你才知道啊!”孙尚香便叫起来。 我点点头。 “吕蒙将军的义妹?”他又急切地问道。 我说正是,你见过我弟弟? “怎么没见过?”他笑道,“便是吕将军荐我来此。吕将军还提起了夫人您。” 我也很激动,我说:“对大人怠慢了,实在抱歉。云影这就去通报主公,请大人进来。” 孙尚香在一旁很不满地撅起了嘴。 孙权对甘宁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他说甘宁轻浮、桀骜,不是他欣赏的类型。 我拼命辩解,和鲁肃一起说尽了好话。最后周瑜听说了这事,亲自从鄱阳赶回来,和孙权说了很久的话,孙权才开始重用甘宁,并根据他的提议开始准备重兵进攻黄祖。 如我所料,周瑜很快就和甘宁成了莫逆之交。后来甘宁不止一次向我提起,他从巴郡到荆州,从荆州到江夏,再从江夏到这里,才终于遇到点燃他心里那点火焰的两个人,吕蒙和周瑜。不同的是,吕蒙给他的是朋友式的感激,而周瑜让他感觉到的,却是折衷的倾慕。 在建安十三年春,还发生了一件小事。那天吴夫人再次劝说孙尚香考虑婚嫁之事,孙尚香说:“我要嫁甘宁。” 答案引起了孙府上下的恐慌。结果自然是不可能。即使孙权再纵容她,也不允许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地位并不相配,而又已经有妻室的狂傲冷漠的男子。 而她,哭过几回,闹过几回,也以绝食相要挟过几天,最终还是屈服了。屈服之后她很快就忘记了此事,依旧每天带剑出游呼啸八方。而吴地鼻青脸肿的受害者和面色惶恐的美少年,仍在层出不穷。所以我很怀疑,她说要嫁甘宁,到底是出自真心的喜欢,还是只不过是想要挣脱她身上那条无形绳索的一次试探性的反抗。 但无论如何,建安十三年的冬天,还是带着它华丽的步子一步步逼近了。在那个时空上演的,是一出叫做“赤壁之战”的大戏。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四 箭在弦上 章节字数:4014 更新时间:07-03-31 23:21 建安十三年,多事之秋。 刘表死了。鲁肃尚在凭吊路上,他儿子刘琮已带着整个荆州投降了挥军南下的曹操。江东就像曹操嘴边的一块肥肉,仿佛一张口就能尽数吞下。 “孤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停兵在柴桑的孙权看着曹操送来的赍文,脸色有些发白。 身旁的谋士看着他,只是不说话,那个时候,即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孙权脚步虚浮地扶着堂案走了几步,看看悬在堂上的剑,狠狠叹了口气。 他说:“孤以为,平了黄祖,再伐刘表,便天下可定。可如今,岂非,岂非……天意?” 终于还是张昭第一个接了话:“既是天意,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 众人便纷纷附和着。 我看着鲁肃,他也看着我,并不说话。周围的劝降声潮水一样涌动着,包围着我们。 这时突然有一人冲了进来,是还来不及脱下兵甲的黄盖,他须发抖动着,年老的手颤抖着,他厉声说:“破虏、讨逆将军十几年来浴血奋战,以至有今日尺寸之土,是何原因,竟要不战而降,拱手让人?” 马上就有人呵斥道,黄盖你太不象话了,竟然拿着武器就冲进来了。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然后营房里乱成一团。 “不要吵了。”孙权有些虚弱地开口说。人们便静下来,纷纷看着他。 “你们先出去,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和鲁肃随着离开的人潮走出门,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我看着他,而他也面有忧色地看着我。 “子敬难道不想劝将军放手一战吗?”我这样问他。 他竟叹了口气,诚实的眼中并没有自信。他缓缓地说:“我是认为不该降,只是,我的声音太微弱了……” 我不禁无语。记得演义中,鲁肃是一直坚定自信地叫孙权不要降曹的。看来演义终究只是演义。 “倘若公瑾在便好了。”他看着天,轻轻地说。 “可有送信给他?”我问。 “前天送出去的。如果快的话,三五日内应该会到了。如果——路上不出什么岔子的话。”他轻轻说。 暮色像一张大网,包围住了我们。我突然觉得压抑,我都会感到压抑,那他们呢? 不安和彷徨在迅速地蔓延。 孙权闭门了三天,拒绝见任何人。而营中各种各样的谣言也在不胫而走。甚至有士兵偷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逃回去或者是做好被俘虏的准备。 战与降的两派意见都在激烈地争斗着。然而即使是主战的将军们,内心也未尝不是惶恐的。 吕蒙来见过我一次,他拍着桌子大喊,要把主降那帮人一个一个都杀了。 我说:“也不必如此嫉恨他们,毕竟,他们也是出于对江东的一片赤诚。”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相信他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在主降的谋士中,多少人日后登堂拜相,成为东吴的栋梁之臣。张昭、顾雍、张纮、步骘,他们难道都真的那么怕死吗?他们只是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 吕蒙说:“姐姐不必为他们说话。大丈夫处世,应当懂得什么叫坦荡。如果输了,也不过是命一条。可他们这样把江东拱手让人,跟他们嘲笑的刘琮又有什么区别?” 停了一下他又轻轻地说:“如果这次我战死了,姐姐会为我哭的吧。后世的人们,也会认我为英雄的吧。” 我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我说:“你是不是也不认为我们会赢?” 他看着我,想笑又笑不出,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五天过去了,周瑜依然没有回来。 彷徨俘虏了江东的每一个人。即使是我,也不可避免地感染了这种彷徨。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倘若史书错了呢?倘若他真的没回来呢? 第六天傍晚,我在房内压抑得要发慌,便决定去街上走走。那时柴桑城里已开始出现动乱,吕蒙担心我,便派了几个小兵跟着我。 往常还算繁华的柴桑这时变得异常萧索。空荡的街上看不到人。好不容易走了许久,才看见从驿馆处走出来一行人。而当中的青年,穿着浅青色的衫子,高瘦的身躯如同风中的松,而一双细长的眼睛分外有神。他很面熟,我肯定见过他的样子。而他是,他是—— “那不是唐国强吗?”我脱口而出。 声音在萧索的街上显得特别响亮。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而身旁的小兵红了脸,有些尴尬地对我说: “那是诸葛亮先生。” 我恍然大悟,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激动起来。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如果还能回去那个时代,我一定要亲手写封表扬信寄给央视。 而诸葛亮站在那里看着我,身边的人向他耳语了几句。然后他微笑着向我走来。 “亮见过夫人。” 我有些尴尬地说:“方才失礼了。” “夫人不曾见过亮,认错了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善解人意地笑着。 我说:“诸葛先生今天刚到的?” 他说:“昨晚便到了,想拜会将军,却一直不得见。将军可是抱恙在身?” 他带着温和的表情看着我,细长的眼中却有一种凌厉的精光。他是个随时随地都要把人心看透的人。 我的心轻轻抖了抖。 “将军很好,只是事务繁忙。我会提醒将军尽快接见先生的。”我扬起眉,语藏锋芒,“不知皇叔可好?” 他轻微地怔了怔,然后依旧是平静地笑道:“皇叔率军在夏口,随时等待与将军会军。” “说是会军,其实不过是想将江东卷入战火以求自保罢。”我冷笑着说。 他依旧波澜不惊地说道:“皇叔并没有对这里寄予厚望。如果孙权将军要降,皇叔也能够独匡汉室。” 我挑起眉看着他,他脸上没有任何能给人吃透的表情。这个男子,不是能被刻薄和非难所动摇的。他要来抢我们的东西,我们明知道这一点,可是只能任他抢。我在心里轻叹道。 “我们正准备降的,所以请诸葛先生不必费心了。”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张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 “看来皇叔并没有高估江东将士。”他脸上便多了种嘲讽的表情。 是激将法,一定是激将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千次,却还是忍不住生气起来。 我们可以战,可以降,这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但为何——为何要人小看了我们,认为江东无人? “张昭老贼,你身受吴侯重恩,如今却卖身求荣,你有何面目去见吴侯于地下?” 一个声音急吼吼地响起来了,是黄盖。 “将军请各位至议事厅议事!也请诸葛先生一起去。”又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是传令的小兵。 我看诸葛亮,而他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这个光景,亮去——恐怕不大方便罢?”他淡淡地说,“还是另找个机会再见将军。” 或许大家都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因此都不说话。他转身告辞,而我急急拉住了他,说: “有什么不方便。诸葛先生去便是了。” 我不容他说话,便拉着他走。我在心里对他说,我们不会崩溃,我们要让你知道江东并非无人。 然而议事厅的光景却并没有朝我所希望的方向进行。 文武将相吵成一团。黄盖拍着桌子说要挖了张昭的眼睛,而张昭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地说,此战非降不可。 孙权脸色苍白地坐了一会,索性挥袖进去了。鲁肃四处劝架,可劝了这个那个又吼起来了,他一时忙乱得不知去拉哪个好。 乱了,全乱了。 诸葛亮却始终安然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脸上有一种冷冷的笑。 我第一次觉得失败,连我的声音也是湮没在众人的声音中转眼不见了。最后我发现自己很多余。在诸葛亮带着嘲讽笑意的目光之下,我无地自容。 我开始准备悄悄溜走。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我这辈子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之一—— “瑜来迟了。” 是他。他站在议事厅门口,一身白衣沉静得如同月下的河面,旅途劳顿所带来的乱发丝毫没有影响他脸上的神采。他的声音并不大啊,可是只这一句便停止了堂上所有的喧嚣。所有人都停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包括诸葛亮那始终波澜不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惊讶。也许他在想,江东竟还有这等人物。是的,他一定是在这样想。 他缓缓走进来,他缓缓走至堂前,他微微地笑,他甚至用手很随意地拢了下微乱的发,他说:“诸公为何不去备战,在这里做什么?” 黄盖第一个跳起来,他说:“护军将军的意思是要战了?” 周瑜很惊讶地看着他,说:“别人来攻,我们当然要迎战。” 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回答一加一等于二。 然后张昭也跳起来,痛陈了一大段曹操实力和我军实力的对比分析,然后痛哭流涕地断言此战没有胜算,不如早降。 周瑜笑笑说:“当然能赢。” “公瑾以何为据?”孙权的声音响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走了出来,站在周瑜身后,疑惑地看着他。 周瑜转过身,然后缓缓说出了那一段被历史学家引用了不知多少次的话: “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此数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将军擒操,宜在今日。” 我看着孙权的目光由疑惑变成惊讶,由惊讶变成激动,最后变得狂热。他跳起来,他抚周瑜的肩,他拔下佩剑砍断案角,并说: “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 “可是护军将军——”还有哪个不懂事的扯了嗓子想说话。 “不要再叫他护军将军,”孙权微笑着迎了那人的目光,“从此刻起,他是大都督了。” 北风起时,在前往赤壁的船头,周瑜走到我身边。 “在想什么呢?”他这样问我。 “我在想,是什么造就了你的自信。”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说:“你忘了啊?” 我惊讶地看着他的眼睛。 “六年前在吴,你让我说一个想要击败的目标,你承诺能实现我的愿望。那个时候,我说的可是曹操。” 我也笑起来,我说如果我只是随便说说,只是骗你呢。 “那我也会赢。我必须赢。”他目视前方,坚定地说道。 我便不再说话,只是随了他的目光一同望向前方。 阳光在江面揉进了一把碎金子,而浪滔点点上一直连到天边的战船,一只只随着江水急速前行,如同离弦的箭。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五 白夜 章节字数:4197 更新时间:07-03-31 23:21 当建安十三年的冬天来临时,整个江东,只有两个人坚定地认为我们能赢。 一个是周瑜,一个是我。 包括孙权,尽管他狂热,尽管他最终听了周瑜的意见,但是我还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 周瑜请兵三万,他便只给他三万。谁都知道,孙权有所保留。 保留这些兵力是为什么呢?是为了支援,是为了战败后自保,还是为了……? 我不敢多想,一想深了,我便不寒而栗。 可周瑜不以为意,他近乎狂热地投入到战备中。 我很怀疑一个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精力,在一天的任何时候都能看见他在中军帐附近安排大小事务,一天的任何时候他都是清醒而神采奕奕的。他笑着面对被他安排的将军,他笑着冷静地在江边布上阵营,他甚至笑着承受了一切包括程普在内的非难与刻薄。他把整支军队打造得如同一架最精密准确的机器。 群英会的时候,我没有参加。但事后听那些小兵以近乎崇拜的口气说起,那一晚的都督言笑自若,举手投足神采飞扬。 一日他邀我前去巡军,舟人划着小船,而他在船头摆了琴且弹且唱。风吹起他的红色披风,严寒给他的双颊染上了一丝晕红。船上的的将士和沿江的百姓都跑了出来,以一种惊为天人的目光看着他。而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那些书本上种种关于周瑜的猜测,都是不准确的。这场战争和尊严无关,和生死无关,甚至和所谓承诺都无关,这场战争只是为他铺就的舞台,他游戏着,燃烧着他的生命。 尽管江北面的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战船仍然像一片厚重的乌云随时威慑着人们的心,尽管各种猜疑和彷徨仍在暗自滋生,然而该来的战争,仍在一步步逼近。 一天晚上走近周瑜的营房,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我犹豫地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门口是谁?”里面的人这样问道,却是黄盖的声音。 然后见周瑜撩开了帐帘走了出来。 我说:“不知二位将军在商议事情,多有叨扰。”然后转身欲走。 然而周瑜却说:“影夫人也进来听听吧。此事有趣得紧。” 我进去,坐下,然后又听见黄盖说:“盖受孙氏厚恩,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悔。诈降一事,包在盖身上。” 那个流传了千年的“周瑜打黄盖”的故事竟让我赶上了,我心里一阵激动。却见周瑜神色庄重,对黄盖说:“将军如此深明大义,是江东的万幸。” 黄盖摆摆手,又皱了眉头说:“只是此事须一个得力的人去送书信。还不知遣谁去好?”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中滋生、疯长。我看着周瑜,他正在思索。我便忍不住喊起来: “我去!” 他们两人一起惊愕地看着我。最先摆脱惊愕的还是周瑜,他轻轻笑起来。 “影夫人什么事都想要参与。”他笑着说。 “这怎么成!”黄盖却叫起来,“夫人这双手连人都没杀过,到曹营中,当如何自保?” 我还没说话,周瑜已很奇怪地看着他,说:“夫人去曹营,不是杀人去的。” “像我这样的人,身上一点杀气都没有,反而会容易取得曹操的信任呢。”我近乎讨好的语气对他们二人说。 “不行,不行,”黄盖连连摇头,“倘若有个闪失,将军怪罪下来,当如何?” “不会有闪失的,我保证。”我凑向周瑜,涎着脸对他说,“倘若将军怪罪下来,只说我自己偷跑了便是。” “绝对不行。”黄盖还在坚持。然而周瑜却摇着头笑起来。 “夫人要做的事情,你我都无法阻拦的吧。”他对黄盖说。 黄盖就愣在那里。 我很激动。 我来到江东,见到许许多多曾以为只有通过发黄的书页去猜测的人,已是无法梦想到的幸运。可现在,我竟然可以去江北,见到曹操! 他是我很欣赏的一个君王,他大气、狂傲,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智慧。我不舍得离开江东,可是我很想看到他。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第二晚一只小船将化装的我载到了北营中,在那里我见到了曹操和身边的一干赫赫有名的将臣。他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但往那里一坐,便让人忍不住要看他。他眼神流转间,仿佛包含了一个世界。 好半天我才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徐徐向他转述来意。他安静地听着,眼光如隼,一直紧盯着我。 我的演讲非常成功,周围已经有人频频点头。可曹操的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继续看了我许久。然后,经过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光,他张开口,他说: “拉出去砍了。” 四周一片哗然。 我心跳得都快出来了。但我告诉自己,不能慌,一慌就真的要被砍了。于是我面不改容,镇定地说: “丞相要杀,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请丞相给个明白。” 他瞥我一眼,说:“你骗我。” 我说:“我哪里骗了丞相?” 我告诉自己,他这是诈我。他肯定要说什么诈降一事是假之类的话,然后我可据理力争。 他钉子样的目光徐徐划过我的脸,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你分明是个女人。”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而我的脑子也嗡一声响起来。这个人是什么人啊?习惯了在江东穿着男装走来走去,而从未有人能够自己辨认出这男子衣服下掩盖的是女子的身体。可这个男人,这个隼一样的男人,他,他竟然—— “你分明是个女人,你为什么要扮成男人?他们遣你来是何目的?”他又这样问。 我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他无论如何也是个有血肉之躯的人,他既然问我了,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说服他。我镇定住自己,然后说: “我是黄盖的女儿。” “他为什么叫你来?”他似乎是相信了我的话,继续问道。 “此事机密,家父害怕泄露招祸,因此只能将此事托付与我。”我说。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有机会了,我需要再多加一些筹码。于是我继续说:“而且家父认为即使此事不成,至少我能逃出江东军营,无性命之虞。” 他继续看了我很久,在那个时候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他终于笑起来。“看来是虎父无犬女。”他笑道。 我趁热打铁:“丞相既然不再怀疑家父,请让我带回信回去。” “不。”他却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派别人带信回去,你留在这里。” “可江东军营戒备森严,恐怕丞相的人轻易不得入——”我一阵晕眩,急急说道。 “你太小看孤了,”曹操仰天大笑,“孤难道在你们军中就没有奸细吗?” 我从未想过,在赤壁之战一触即发的时候,我会在北军营中绝望地等待江东军将火烧过来。 曹操,奸贼;蔡中,蔡和,垃圾。我在心中将曹操和蔡中蔡和这两个所谓的“江东奸细”骂了千遍。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恐惧地等待着的那场大火并没有烧起来时,我又开始担忧。 从北岸往南岸看,才发现那边的军队真是少得可怜。零星散落在树丛和河川中,几乎不成形状。 每一个夜里,站在船上向天望,总会发现北边的天空是亮的,而南面的天空一片黑寂。 周瑜在做什么呢?每当我彷徨的时候我都这样想。而更多时候,当我看了那些稀疏的战船沿岸航行时,我会忍不住想,陆议在那里做什么呢? 终于一天晚上,忽然听见营帐有人说,黄盖来投降了。 终于来临了。我一阵激动,衣也顾不上披,便冲上寒风凛冽的甲板。曹操在那里笑着指着江面上的一只小船对我说:“你父亲来了。”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惧。但那种恐惧却完全不是来自对自身命运的担忧。我看看江北铁索相连的战船,它们聚成一堆,像一个大得无边无际的怪兽,沉沉地看着江面。而南面那只随水而来的船,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相比之下真的太小了,小得太可怜了。纵然它冲进这船群,纵然它完全释放出火光,可面对这样一只庞大的兽,它——它能吞噬多少? 小船却近了。 “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抛住!” 北营的船只靠近了南船。 与此同时,那南船上的火便着起来了,箭一般撞向北营最前的战船。 那只船便燃烧起来了。可这也只是引起了北军前部阵营的一阵小小的骚动。曹操发肤完好地站在那里,沉着地指挥着: “将阵营中间的那些铁索解开,然后两边分别向东西散开。”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并被执行,此时此刻北军仍然没受到什么象样的打击。我彷徨地看着这一切, 怎会如此。 船只都安全地转了头,朝东西散去。 然而与此同时—— 一颗烟花从江面升起,瞬间染红了天空。与此同时,从两边漆黑的江面上,如戏法般出现许多点燃的船,纷纷向分成两拨的北船撞去。北船来不及掉头,来不及躲避,就这样眼睁睁地被它们从侧面撞上。紧接着是火箭如雨点一般落在众船的甲板上,紧接着是旌旗招摇的大群的船队,从江的上下游包围过来—— 北军大乱! 这,这真是不可置信呀。 周瑜,他这不是在作战,他是在变魔术。他奇迹一样从黑沉沉的江面上变出战船,变出军队,变出无数火光将这夜点成了白夜。他是我三岁时迷恋的那个能在白布上放出生离死别的电影播放员,他是我七岁时迷恋的那个在台上光彩照人的魔术师,他的帽子能变出烟花,他的长袖里包藏了火光。 江也燃烧起来了,天也燃烧起来了。 北军哭号着在火中在水中纷纷死去,活着的人不择其路地逃到岸上又被燃烧的树压死。这是屠戮,但这也是艺术。 我呆呆地站在甲板上站在火光中,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安危,我呆呆地欣赏着这一切。身边的曹操的部将们在大声嚷吵着关于撤退的事,我已无暇去顾及。 然而我的欣赏终于被打破,一个将领将我拖到曹操面前,问: “这个女子,杀了还是放了?” 我迎上曹操的目光。即使须发有了灼伤的痕迹,他仍是不慌不忙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安静地看着他。 “为何不乞饶?”他竟然还有闲心这样问我。 “江东儿女,不向北人乞饶。”我都没想到我的回答如此有骨气。 他笑起来。他转身离开,离开前,他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让我彻底晕眩的话。 他说:“带上她。” 幸亏兵荒马乱之中,曹操的命令并未得到很好的贯彻。在登岸不久,因为大火的缘故,我成功从他身边逃脱。 我随便找了个方向一路狂奔,最终发现自己被大火困在了山头。四处弥漫的烟雾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个伤痕累累的北军挣扎着接近我。 “我认得你,”他目露凶光,“你是江东的奸细。我要死了,而你要偿命……” 他举刀接近我。我手无寸铁,仓皇地走避。 他的刀落下来,离我的脖子只有一寸。 然后我感觉到一个身影挡在了我身前。 然后我晕了过去。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六 千堆雪 章节字数:4775 更新时间:07-03-31 23:22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血,有火,有迸裂的地狱和坠落的天堂。战马的嘶鸣声和战士的呼啸声萦绕耳边,我欲唤而无言。 我觉得很悲伤,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悲伤。我们明明是胜了的,我明明刚目睹了一场伟大而华丽的胜利。但我还是很悲伤,这种悲伤完全地盖过了胜利的喜悦。 然后我想起来,我恐怕要死了。那个魏军的士兵伤了我,刀从胸前刺入,差一点就到心脏。刀尖穿过皮肤分开我的血肉时,我觉得很疼。然后血顺着伤口不停地流出来,我觉得很冷。 可是我还不想就这样死去啊。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说。就算醒过来的世界充满不安和绝望,但只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够看见他,才能在绝望中寻求一些微茫的希望啊。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 我在梦里看到他,他就在我身边,手指的温度有力地传入我的心,让我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我害怕他要走,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说:“伯言,你不要走……” 他说:“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我说:“我要死了……” 他说:“别说胡话了,你不会死。” 那一刻我觉得,我大概真的不会死。但一转念又明白过来,我惨笑着说:“我是在做梦呀……”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做了好多梦。” 是了,我是在做梦。既然是在做梦,那么说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吧。我更紧地捉住他的手,有些甜蜜又有些忧伤地说:“伯言,你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他顿了顿,然后轻声说:“你不要说胡话。” “不是胡话……真的不是胡话……”我这样说着,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虽然我知道它只是梦话……因为我只敢在梦中才这样对你说……那么久了……我一直喜欢你……但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但现在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怕我死了就没办法告诉你了……即使是在梦中我也要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我这样说着,一边流着泪,神智又渐渐模糊起来。就这样,我带着手心中他的体温,渐渐沉入更黑更深的梦靥中去了。 等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一洗如碧的天空,空气中有一种清新洁净的味道。伤口上的痛依然残留,却不那么让人窒息了。 “醒了。”身边有个声音在说。 我抬起眼,看见一张男子的侧脸,温和的眼睛望着我,微尖的下巴是我梦中划过千次的曲线。 是他么。我掐了一把自己,不是在做梦。 可是毕竟不是在作梦了。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垂下眼,用了压抑住的平静声音说:“这是哪里?” “离南郡不远处。”他的声音和我的声音一样平静。 “发生什么了?” “我们胜了。夫人受伤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奉周都督命寻找夫人下落。在乌林附近找到夫人。可惜……还是让夫人受伤了,抱歉。” 他垂下头,脸上有沉沉的愧疚。我很想用手去摸他的脸,用最温和的声音告诉他其实没关系,能见到他,即使受伤也是值得的。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微微一笑,说:“谢谢你。耽误你了。” 他说:“没关系。也是奉命行事。反正队伍都在南郡。” “我们要去南郡么?”我问。 他怔了怔,然后犹豫着说:“如果可以的话……必须马上去。夫人也必须去那里治伤,以及乘搭回柴桑的船” 我点点头,然后挣扎着坐起来,说:“那现在就去吧。”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缓缓地说:“你的伤……” “不碍事。”我笑道。我知道自己很虚弱,但我不想再耽误他。 他也不再坚持,牵了两匹马过来,并抱歉地对我说:“一直没和其他人联系上,因此没有找到马车……” 我用微笑打断他的歉意,挣扎着想要往马上爬,却终究是虚弱了,怎样也爬不上去。我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撑住自己翻身上马,竟然翻上去了。在马背上却一阵眩晕,不由伏下身,低声地喘气。 他看了很久,然后有些责怪地说:“夫人这个样子,怎么骑马。” 我说:“没关系……” 他突然伸出手搭住马鞍拉住缰绳,看着我问:“非常时刻。介意冒犯么?” 我迷惑地看了看他,然后明白过来。于是我淡淡地笑起来,说:“那就辛苦你了……” 他翻身上马,暖暖的体温拥过来,呼吸轻轻掠过我的脸。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皮肤上的气味,是一种干净清新的、掺了栀子花香的味道。 寒风迎面而来,但我已不觉得冷了。我像个孩子般乖乖靠着他手臂缩着坐着,生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会惊散了此刻的安宁。我们路过山林,路过湖泊,路过成群归巢的宿鸟,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好象是为他织就的披风披下来,他的眉眼间也被披上让人醉了的光华。 一条小河映着月光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停了马,又轻轻将我从马上抱下来。 “在此休息一下吧。”他说。 我安静地在河边用河水洗脸,好几次侧过脸偷偷看他。他安静地在那里拔新鲜的草喂马,温和的面容上有让人醉了的眉目,天,我愿坐在这堆石头上洗一辈子的脸。 他感觉到了我在看他,便回过头来,带了疑问的目光看着我。我搜肠刮肚地找着能说的话,却一句话也找不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还是他走过来,解下披风递给我。“这里凉,请夫人披上。” 我想拒绝,可他温和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失了魂般一个字也说不出。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连叶子摇动的声音都听得见,连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 我只好接过那天蓝色的披风,让它温柔而温暖地包围了自己。这披风的主人应当也杀过人,可它干净得没有丝毫血的气味。 我决定找些话来说,哪怕是最无聊的话题。 “将军这些年在海昌,过得可好?” “还算不错。当地百姓,都是很好的人。”他温和地笑道。 “那也是将军施政有方,百姓蒙赖。” “夫人过奖了。”他客气地应对。 我突然忍不住说:“可将军的才能,应不止这些啊!” “主公能给议这个机会,议很感激。”他波澜不惊地应对。 “将军,不,伯言,你不必怕我。你听我说,孙氏从来都没有厚待过你,甚至于陆家有灭门之仇,可你从不曾为此抱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激动起来,“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温和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惊诧,他静静看着我,然后他说: “江东是个很美的地方。” 我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可是自从议出生以来,江东一直在战乱之中度过。人民的性命如同草芥,看不到一点希望。” 我继续安静地等他说。 “庐江失陷,议也曾怨恨过,甚至与弟约定终生不出仕。可是从见到主公和周都督那天起,议突然觉得,他们是能够平定这天下的人。如果能够消除故乡的战火,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我深深看他。突然之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温和而明亮的光。这种光芒我并不陌生,几年前,我曾在一个叫周瑜的男子身上见到过。此刻它再度降临,如同点亮黑夜的火把。 人,可以这样坚强么?我默默地想着。这时他站起来,说:“夫人,我们该走了。天明前要赶到南郡。” 我们继续上路,路变得崎岖起来,月亮躲到云朵后面去了,黑夜无边无际地铺过来包围住我们。我们变得非常安静。这种安静潜伏在了黑暗中,带了些不可捉摸的危险性。为什么这么安静呢?我突然觉得无法呼吸。 我悄悄抬头看他,却正好触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温柔,甚至带了些说不清楚的怜惜。我赶紧垂下眼,一时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太安静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是怎样轻轻掠过了我的耳畔,抓着缰绳的手臂上的温度隐隐透过衣裳传过来。想起他目光里的怜惜,我本应该欢喜,心却突然难受起来。 我突然鼓起勇气问他: “伯言今年二十六了,是不是?” “是的。” “二十六了,为什么还不成家?”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任马蹄声和风声交织成一片。过了好久好久,我才听见他轻轻问我: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我哑然,想了很久,才小心地说:“……随便问问。” 他半天没说话。虽然看不见,但我还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不由沉默着。 “影夫人。”好象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他突然这样开口叫我。 我回头看着他,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夫人受伤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我一惊,差点摔下马去。虽然看不见自己,但我可以想象这一刻我的脸有多红。我垂下眼伏下身,再不敢看他,只是胡乱说着: “病时的胡话……当不得真……你别介意……” “果真是胡话么?”他这样问。 我只是沉默着。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他又这样问道。 “难道不是在我的婚礼上么?” “果真么?”他有些失神。 那一刻我也有些失神。眼前浮现起那一天的夕阳,庐江太守府前他回头的瞬间。我知道是他,可他知道是我么? “伯言,你不要再问了。”我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会再答你。” 他说:“我不问了。” 我们不再说话,耳边只有马蹄声和一去不返的风声。一片萧索间,他的体温仍透过衣衫传过来。我在想,如果这一刻我回身抱住他,如果我哭,如果我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告诉他我心中的悲伤,那么一切的一切是否可以重新写过,这环环相扣的悲剧,是否可以被解开。 可是没有如果,我仍是我,他仍是他。 “伯言,”沉默了很久,我轻声说道,“有一个女子,像我一样的女子,她很好,非常适合你。我觉得你们应该在一起。只是你可能还要等她几年。再过几年,我为你们主婚可好?” 我无法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不敢回头看他。 直到他也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既然夫人这样说,我愿意等。” 天微明时,我们赶到了襄江旁。江不宽,却布满乱石急流。浪花呜咽着在石上撞碎,转瞬而逝。 空气清寒,乌云压在天边。转眼间,细雪轻轻飘下来。 远远已能看见江东军的军营,他跳下马来,轻轻为我将披风系紧了。 “议只能送夫人到这里。一会夫人自己骑马过去吧。”他说。 “这又何必呢?你与我一同过去。” 他摇摇头,温和的脸在晨雪下显得格外干净和庄重。“昨夜那样赶路是出于事态紧急。既已赶到,没必要让别人的闲话污了夫人的清名。何况我的部队应该还在后面,我要回去迎他们。” 我不在乎啊。我心里苦笑道。却始终只是点头。 于是他往回走了几步,回头又说:“请夫人原谅议没有直接送夫人回主公处。因害怕主公见夫人受伤,会迁怒于都督。” 我点头说:“我明白的。日后若有人问起,你也只说我是自己练剑弄伤。” 他也点点头,目光深深划过我的脸,然后他说:“夫人,保重。” 保重。我做出了这个嘴形,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我看见他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在南郡用了一个月养伤,以及每天看周瑜控制整个战局和策划进攻江陵。 赤壁之战的奖赏都下来了。大部分将领都因战功得到了相应的升迁。惟独陆议因战时与所带军队失散,并未得到奖赏。 期间我见过两次他,都是在军营里一大堆人的陪伴下,匆匆地擦肩而过。每次我的目光都轻轻从他身上滑过去,但表情和声音不曾失去它们应有的平静。 然后受不了孙权接二连三的催促,我终于上了他派来接我的船。 周瑜送我上的船,他说:“本以为夫人可以留到除夕。” 我笑说:“等明年除夕再陪公瑾在江陵喝酒不迟。” 然后我上船,离去。忍住不去看岸上很远处的一个白色身影。 在柴桑,孙权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受伤了。” 我说:“自己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弄伤而已,已经好了。” 他又问我:“赤壁之战如何?他们都说那一夜的火光让人难忘。” 我说:“火光确实难忘。然而我更难忘的是,江心的千堆雪。”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七 四十九岁的新郎 章节字数:4099 更新时间:07-03-31 23:23 建安十四年春,我回到吴。从去年秋天出征赤壁开始到回来,算算也过了半年。 不过半年时间,孙府却起了许多的变化。在我离开后孙权又娶了一位徐姓女子。那位女子据说家世显赫,她的祖母是孙权的姨母。因此刚进入孙府,她便摆出了一付“主母”的样子。之前的那位谢夫人,因为不肯屈居于下,被她屡次刁难,以至卧病在床。本来就沉默的她于是更沉默了,孙府上下都没有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所幸的是,也许认为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不足以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又或者认为我并不那么容易对付,在我面前,她并未表示出什么明显的敌意。每次见面我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在这院墙间相安无事地并存着。 茹十一岁了,精致的面容有玉一样的温润气质。她看见我回来十分开心,每天都缠着我要我讲赤壁的事情给她听。当她安静地听的时候,眼睛会发亮。 而十八岁的孙尚香彻底成为吴夫人的一块重大心病。有时候吴夫人都觉得这个女儿是要嫁不出的了。她会叹气说,早知还不如把她嫁给甘宁。 春天快过去的一个早上,孙尚香风风火火地冲进我房间,急急地对我说:“外面,外面有个男子,你一定要看看。真的--太帅了!” 我本不想去,磨不过她纠缠,便随她去了。走到花园,看见那里站了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剑一样的双眉间有锐利的英气,白袍银铠,宝剑上的黄金吞口闪烁着明亮的光。 真是个英俊的男子。我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江东军中应无此等人物。我忍不住问他:“请问将军姓名?” “在下赵云。”他平静答道。 “赵云啊!”孙尚香兴奋地冲到他面前,“可是长坂坡的赵子龙?” 他正要说话,房门开了。孙权拖着一个男人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于是赵云迅速地走了过去,站在那人身后,面容是近乎冷漠的平静。 “来见过刘皇叔。”孙权笑着对我说。 我上前施礼,目光落在那男人脸上,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或许年轻过,他或许美丽过,可此刻他只是一个经历了太多沧桑而失去梦想的中年男人,四十九岁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残忍的精光,四十九岁的身体里是不再美丽的萎缩了的灵魂。 而孙尚香,十八岁的孙尚香,年轻,美丽,拥有火一样的梦想和热情。此刻她正一脸迷醉地,用了我那个时代的女子见到梁朝伟时的眼神看着刘备身后的赵云,对即将上演的悲剧一无所知。 又过了几天,一个傍晚,我在房间里看书,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小声地哭。 我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茹。我惊讶地问她,怎么了。 “他们都说姑姑要嫁给刘备了,他们都说姑姑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是不是真的?”她哭着问我。 我说:“你姑姑她--总是要嫁的。” “可是她不会喜欢刘备的啊,她不会幸福的啊。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强迫她嫁掉呢?” 面对她饱含泪水的眼睛,我无言以对,我只好走过去揽住她单薄的肩,说我随你去看看她。 推开孙尚香房间的门,却见她在安静地叠着衣服。 “你在做什么?”我不由问道。 “收拾东西。”她头也不抬,冷漠地说道。 “收拾东西做什么?”我愚蠢地问道。 “不是要嫁了吗?先把东西收拾好。”她口气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出去庐江或者会稽玩上几天的事情。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痛不欲生的孙尚香,我已准备好了许多安慰的劝解的话。可此刻面对她的平静,我心里反而痛起来。 “姑姑你不想嫁的是不是?姑姑你不要这样子。”茹哭着说。 “不想嫁又怎样,”孙尚香把衣服一件一件放进箱子,用了冷淡至极的口气说,“你问问云影,有几个女子是说想嫁谁就能嫁给谁的?” “你不要这样子,你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些。”我忍不住说道。 “哭有什么用?”她报以冷笑,“你不了解我兄长吗?你那时候没有哭够吗?” 我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我快步冲出门,深吸一口气看看天。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第二天,周瑜差人加急送来的书信到了我手中。他说他很担心刘备来借荆州的事。他说他在江陵和曹仁对峙,实在无法脱身,但拜托我尽量阻止此事。 我去见孙权,推开书房的门,却发现刘备也在那里。 我怔了怔,想要转身出去,这时孙权叫住了我。 “都是一家人了,也没什么可避的,”他笑道,“我正和皇叔商量荆州的事,你也来听听。” 那便是赶巧了,我安然坐下,发现刘备也在悄悄地打量着我。 “皇叔要借荆州?”我似笑非笑地问。 他怔了一怔,然后并不急于回答,先叹了口气,又在脸上堆出些忧虑的表情来,说: “飘零了半世,皆是所遇非人。今日得到将军相助——” “皇叔借荆州,几时还呢?”我打断他的演讲,很不客气地问。 “不出数月,待立了根基便还。”他理直气壮。 “若是不还呢?” 孙权咳了一声,喜怒莫辨地瞟了我一眼。而刘备脸上也闪过一丝尴尬。可他毕竟是懂得收藏自己感情的世故的男人,那丝尴尬转瞬即逝,他笑起来: “我与将军有同袍之义,怎么可能负了将军?” 怎么不可能负,后来你便负了他。我在心中念着,却又说不出来。我回头看孙权,他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主公,”我走到孙权身边,小声对他说,“即使他守信,此事也对江东无益。” 孙权没有说话,脸上出现犹豫之色。 这个时候,刘备瞟了我一眼。 “夫人说的,是周都督的意思吧?”他突然这样问。 我的心顿了顿,我盯着刘备,厉声说: “这不是皇叔您该评价的事情。” “谁的意思?”这时,孙权看着我,也这样问。 我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是么,”刘备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慢慢走到孙权身边来,俯下身,用了迷寐的语气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以周公瑾之才,恐怕不久为人臣罢。” 我感觉到孙权的身子微微一凛。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厉害,血都涌到脑上来。我想呵斥刘备,但又觉得这时呵斥他无济于事。我转过头,伏在孙权面前,绝望地去拉他的手: “主公……别听他的……” 孙权毅然推开我的手。 “行了,”他厉色道,过了一会,神色又缓和下来,他看看我又看看刘备,然后说: “你们出去,容我想想。” 刘备安然告退。我却一直不肯走,用悲愤的目光看着孙权,他对着案上的地图发着呆,完全不再理会我的存在。 我不容他有发呆的机会,只是迭声说道: “主公,是刘备需要我们的力量,但我们并不需要刘备的力量。我们--” “孤在丹阳的树林中曾见过一种狼驯过来的犬,”他打断我的话,转过身来缓缓对我说,“它们的爪牙很锋利,它们能撕毁任何猎物,但如果没有猎物的时候,他们会反噬其主。” 我呆呆看着他,许久,冰凉的感觉一点一点爬上我的脊背。我本不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我渐渐明白过来…… “刘备不会是一个任你摆布的猎物,而公瑾他更不可能是那种犬!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悲愤以极。 “你住口!”他重重地一拍案子,案边的白玉砚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急急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指着我的脸怒道: “你们都变了!你们每个人都把‘公瑾的意见’挂在嘴边,你们谁曾想到过孤的意见?” 我说:“我们并没变,是主公您变了。” 他跌坐下去,无力地摆摆手。他叹着气说:“出去吧,我累了。” 我看过知道结局的电影,我读过知道结局的书,每一次我都知道那是个悲剧,可我只能看着它发生,无力改变。 可这一次,我不是在看电影,也不是在看书,我亲身参与了其中。我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个历史,但这一次,我想到了。 如果可以改变,一切都会好起来吧,孙尚香不会远嫁,荆州不会失去,而周瑜,甚至也不会死。 我要刘备死。 军中认识的将领都带兵在外。我在吴附近的军营转悠了几天,终于找到一个叫贾华的将领。 看到他时,他正蹲在江边,一边喝酒一边对着江面骂刘备。 我过去拍拍他的肩,他转过头来,眼中有些惊惶。 而我很自然地对他笑,我说:“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带五百刀斧手,听我安排。倘若事败,一切由我承担。” 刺杀刘备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并不是因为败露或者是因为操作不成,而是在约定的日期,刘备安然地走过本应有刀斧手的街道,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贾华他们消失了,消失得干净得好象那一天只是我梦中发生的事情。 我愤怒地在营中找到他。他不安地看着我,脸上全是歉意。 我怒骂他,然而一个人走出来,制止了我的责备。 他说:“这件事是我制止的,请夫人见谅。” 那个人是鲁肃。 我和他在江边喝酒。不知怎样又说起了周瑜。 他苦笑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与公瑾意见相左。” 我说:“你不相信他。” 他沉沉地说:“我并非不相信他,只是他的世界,是我无法企及的。即使他相信他不需要刘备,可在我的世界来看,除了招揽刘备,我们并无别的出路对抗曹操。” 我笑道:“倘若你们因此反目呢?” 他正色道:“不止是反目。即使是抛开性命,我也要坚持的信念。” 我说:“公瑾会很欣慰你这种坚持。” “为何?” “因当年的他,并没有错看了你。” 婚礼那晚刘备失态了。他喝着喝着酒就将自己灌醉,然后他老泪纵横地说起了他的前半生。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其他人。 最后是赵云将他背回去。 半个月后在京口渡口,刘备踌躇满志地带着他的新夫人向孙权告别,怀里揣着荆州地图。 我想和孙尚香说几句话,可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临行的时候,她淡淡地说,云影,我走了。 我说你走吧。 她转身上船,上船前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一刻,我终于在她眼睛中找到哀怨。 她并不是在看我,也不是在看孙权,她并没有看任何人。也许她要看的是一个不在这里的人,也许她谁都不想看,她只是想最后看一眼这片生养她的土地。 “如果父亲仍在,姑姑就不用嫁给她吧。”茹哽咽着说,紧紧靠在我身上。 我叹口气,只能将她揽得更紧。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八 序曲还是绝唱 章节字数:3705 更新时间:07-03-31 23:23 刚度过建安十四年的除夕,攻克江陵的捷报便传入吴。 尽管敌我双方都在这一年多的僵持中死伤过半,尽管这样的胜利可以用“惨胜”来形容,然而对江陵的占领,还是如同一针兴奋剂,打入了吴中将士的心。 只不过一年多前,他们还对未来满怀彷徨和疑惑,但一年多后,他们已经开始议论从江陵继续往北,横扫中原的话题。 在建安十五年的春天,大部分人都开始认为江陵之捷,只是一连串胜利的序幕。他们开始相信那个叫周瑜的男子,为他们奏响了一支叫作“天下”的序曲。 然而孙权并没有陷入到这种狂热中。 与其说他保持了相当的冷静,毋宁说过于迅速到不可控制的胜利,是他所恐惧拥有的。 江陵报捷未几,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掉兵遣将。他将程普、黄盖、吕蒙、韩当等人派往四方,又一纸诏书将周瑜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看起来是封赏,实则在暗地里夺去了他都督的身份。手段的老练和冷漠让人心寒。 十年时间能改变许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个哭泣的需要兄长庇护的孩子,当他放眼天下时,他拒绝任何人挡住照在他身上的光线。 只是这种拒绝,来得毫无道理。 陆议竟被调往会稽讨伐山贼。他平静地接受了任命,甚至经过吴郡时,还特意来拜访孙权。 我在大门口遇见他,当时他正准备离开。我忍不住叫住他。 他转身,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和平静。他说:“本该拜见夫人的,只是军务紧急,还有一段路要赶。” 我说:“不妨。请让我送将军出城罢。” 入夜的吴很安静,街道两旁整齐的屋子里飘来饭菜的香味。走在他身边,我突然很想问问他,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心中可曾想过一个属于自己的飘着饭菜香味的地方? 然而我没有这样问,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我说:“将军此次从江陵来,可有见过周都督?” 他说:“议临行前曾与周都督告别。” 我不由问:“他--身体可好?他受了箭伤,是不是?”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轻轻说:“夫人不是都知道了么?” 我黯然,半天才挤出一句:“他应回来养伤。” “都督决定的东西,什么事情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志吧。”他轻轻地说道。 两个小吏模样的人醉醺醺地晃过我们身边,带着满身的酒气说着明年许昌见之类的话。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也微笑着看我。 “真好,”我低声说,“真希望我也这样乐观。” “夫人不乐观吗?”他问我,表情中却并没有惊讶。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他问:“你有那么乐观吗?” 他低声说: “如果老天不开玩笑,我想我们可以那样乐观。” 我惊讶地看定了他,那双眼睛温和、坚定,却隐隐带了些悲伤。天,他怎么可以那样聪明,聪明到不用我的预言就能看到一切。 我沉默着,继续向前走。他跟在我身后。 出城的路很短,转眼走到尽头。城门口他向我告别,月光照亮了他的去路。 我忍不住说:“将军,请保重好自己。如果一个时代终结了,总会需要人开始另一个时代。” 他挥挥手,什么也不说,然后就这样走了。 初夏,周瑜关于伐西川的书信便到了孙权手中。 事关机密,他只召集了不多的人讨论此事。席间一部分人狂热地赞同取西川,而另一部分人则提出异议,委婉地说出他们的想法。 他们并不怀疑周瑜能取下西川,但他们认为,周瑜去了,便不会回来。 真是可怕而危险的想法。 我安坐在角落,并不发一言。该发生的始终会发生,该落幕的始终会落幕。我尝试过改变历史,可是都失败了。我除了安然看着这一切,还能做什么。 然而孙权想起了我,他回过头问我:“你是怎样想的?” 众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句也许徒劳但仍需尝试的话:“请拒绝都督,不,周将军的建议;召他回吴。” 孙权的眼睛亮起来,看我的目光意味深长。 又过几天,孙权叫我去。 我到议事厅时,发现他一个人肃装坐在堂上,手按着宝剑在沉思。 我说:“不知主公召我何事?” 他让我坐,然后表情严肃地告诉我:“周瑜伐蜀的建议,孤同意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 他摇着头,自嘲般地说:“孤本想采用你的建议,可全军上下都认为此事势在必行,孤如何能违逆众人的心?” 我说:“主公答应公瑾的请求,公瑾也会高兴的。” 他沉吟不语,半天,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出一句让我震惊的话:“孤要你随他行军。” 我不解地看他。自从上次在赤壁受伤,他严禁我参加任何行军。没想到这一次他竟下了这样的命令。 他突然拿起宝剑,放在我手中,说:“你拿着孤的宝剑去,全权代孤行事。” 我说:“公瑾用兵并不需要臣妾的功劳,况且并没必要拿着主公的剑去。” 他并不急于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看着我,眼里有种寒冷的光。末了,他说:“若周瑜有想代替孤的时候,你便用这把宝剑告诉他。”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的手脚开始颤抖,脊背上有窜动的凉意,我颤声说:“你为何会这样想?” 他说:“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失声叫起来:“我几时曾这样想过!” 他冷笑着看着我:“几天前议事,人人都说周瑜此去西川便不会回来。你若不是如此想,为何要阻止孤让他去?” 我还想辩解,却突然清醒过来。就让他这样认为好了,就让他派我去好了。反正时间会证明一切,而我不愿失去这个同行的机会。 于是我接过了那把宝剑。回家之后,我顺手就把那把剑扔到了箱底。 几天后,周瑜回了一趟吴与家人告别。他在家呆三天。然后我会和他一起出发,先到江陵,再扮作客商入川先行侦察。 那几天有许多大小的告别宴,我都推辞了。只是安然在家中整理行装。 临行前那天傍晚,茹来敲我房门,然后慢吞吞走进来。她犹豫地问我:“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们都说什么了?”我温和地问道。 “他们说……周瑜大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他们说他有异志,可是真的?”她担忧地问我。 而我很坚定地摇头。 “那么说……他不会不回来咯?”她快活地说道。 我却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我只是沉默着。 过一会又听她轻轻地说:“我想去看看他,给他送行。你带我去好不好?” 我拉了她的手,带她去周瑜家。 周瑜家的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便走进去。却发现来得十分不巧。 就在院子里,夕阳余晖中,一颗新栽的柏树下,周瑜揽着小乔站在那里。 他们在接吻。 看到我们来,小乔红了脸急急进屋去了。而茹也急急别过脸,躲到我身后去。 我笑道:“公瑾好雅兴。” 他很自然地弄了弄微乱的发,然后微笑着说:“浮生如寄,何妨偷片刻之欢娱?” 我说:“本来这个时候不应当来打扰,但茹说要来送送你。” 他“哦?”了一声,然后目光投向羞涩地从我身后走出来的茹。随后他笑道:“不知不觉间,茹竟这么大了。那时抱她在怀里哄她笑,竟好象是昨天的事。” 我说:“现在人家也是个姑娘了,你想抱也抱不了了。” “可以的,”茹清亮而倔强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传出来,“如果姨父要抱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抱。” 我和周瑜不约而同用了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在这目光的注视下,她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 我笑起来:“公瑾,她的意思是想你抱抱她。” 周瑜也笑起来,然后向她走去。然后他就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她的头才到他胸前,她很顺从地将头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周瑜轻轻抚她的发,然后又松开她,用手捧住她的脸,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移过她的脸颊到鼻尖。末了,他轻轻地说:“这眼睛,这鼻子,竟和伯符的那么像。” 他又对茹说:“这些年,我太忙了,竟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你怨我否?” 茹说:“不怨的,一点也不怨。” “爸爸爸爸爸爸!”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抱住了周瑜的腿,用清亮的目光看着他说,“我要看爸爸刚栽的那颗树。” 周瑜又转身抱住了他,指着那新栽的柏树对着他说:“在这里喏。” “这么小,”孩子不满地嘟起嘴。 “会长大的,”周瑜笑道,“等胤儿长大时,这树也大了。” 那孩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用疑惑的目光看了我。“这是谁?”他好奇地问道。 “不要无礼。”周瑜轻轻刮了他一下鼻子,“快叫影夫人。影夫人是很能干的人,以后也能照顾胤儿的。” “影夫人好!”那孩子便响亮地叫着。我笑起来,走过去摸他的脸。 “我做了茶,请影夫人和茹儿进来小坐吧。”小乔从房里走出来,对我们说。 “不了,”我笑道,“已经打扰这么久了,不忍心再打扰了。” 第二日出发,孙权亲送出城三十里。 周瑜的表情显得非常轻快,他仍像过去一样自然地靠近孙权身边说话,他自然轻松地笑,那笑容就如同阳光,渐渐扫去了孙权眼中的阴霾。 寻一个无人时机,他低声对我说:“孤也许错了,孤也许薄待公瑾了。” 我不理他,拍马前行。 送行的仪仗队中,有个人拿了琴来弹。琴声激越动听,大家都安静下来去听他的琴。原本想好好欣赏,可弦却突然断了。方才所有的华彩,顿时成了绝唱。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九 一去不归的人 章节字数:4334 更新时间:07-03-31 23:23 七月流火,船行过柴桑地界,周瑜开始发烧。 一开始,只是持续的低烧。大家都劝他治疗,他却不以为意,只是叫船队加快赶往南郡。 低烧持续了三日。到七月十日的时候,转为高烧。到傍晚时陷入了昏睡,大家才违逆了他的意思找了医官来看。 医官替他把了很长时间的脉,然后叹口气,缓缓走出舱外。人们纷纷围上去,用了急切的目光看着他们。 医官说:“内有疮溃,外染伤寒。” “有多严重?”甘宁脸一沉,恶狠狠地问道。 医官看看天,然后缓缓地说:“听天由命。” “不可能!”甘宁悲愤地吼,“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这么突然——” 他万分激动,竟一把提起那医官的领子。周围乱作一团。 “你们吵什么?船为何停了?” 突然听见周瑜虚弱的声音在舱内响起来。 大家纷纷安静下来,进去看他。他精神稍微好了些,一张脸素白得让人心疼。他半坐在床上,用责备的口气说:“我不是传令要尽快赶到南郡吗?为何停了船在这里吵闹?” 甘宁眼一热要说什么,我按住他的肩,对他说:“都督既说了要赶路,就让大家赶路吧。这是都督的意思。” 他出去了,大家都出去了,只我留在舱中。我也想告别,然而周瑜叫住了我。 “你们刚才外面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看着我说。 我心里一凛,手指徒劳地想在空气中抓住什么。末了,我只是平静地对他说:“不然还是折回吴吧。” “不了,”他轻轻摇头,“我命里当征西川,即使死,也应死在去西川的路上。” 我突然想抓住他对他叫,我想告诉他你这点病算得了什么,跟我去现代吧,我带你去医院打个针你就好了。然后我和你坐飞机去四川。我有很多钱,你看上哪块地,我便把那块地买下来。如果不够钱,我们就再去挣。总之你看到的地方,都可以是你的。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替他掖好了被角。他又陷入昏睡中。 七月十一清晨,高温度的烧来势凶猛地侵袭了他的身体。他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滴。 侍从忙乱了许久才将温度稍微控制住。到了中午他醒过来,安静地看着我,他说:“帮我作幅画罢。他们都说你的画很美。帮我作幅画,带给我夫人。” 七月十二日,温度好象控制住了。那一天他精神很好,甚至非要坐在甲板上让我画他。经众人的再三劝阻,他才勉强同意留在舱内。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他的背景换成了江水和蓝天。 那并不是我的佳作,甚至可以说是我所画的画中最潦草的一幅。因我知道时间无多,每一笔每一划都似与死神抢时间般的仓皇。我在心中深深地懊悔,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不趁时间充裕的时候为他好好画一幅画,为何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七月十三日,他身体情况急转直下,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昏迷中,而体温也在火与冰之间挣扎。他昏迷了一天,直到晚上才悠悠转醒。醒来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见兴霸。” 甘宁与他单独谈了很久,然后他又叫我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相当虚弱,每一个字都仿佛要用了全身力气才能说出。我不由劝他先休息下。 然而他拒绝了,他当然拒绝了,他说:“我怕这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我告诉自己不要哭,指甲掐进肉里疼得钻心。 他说:“你不要恨孙权。” 我惊讶地看着他,而他轻轻地说:“他这样对我,是对的。倘若他做不到这一点,他不够资格做一个君王。” 我点点头。 他又说:“虽然很勉强,但请答应我,一直留在他身边,帮助他。” 我说我答应你。 他停下来,开始不停地喘气。我上前扶住他,喂他喝水。 末了,我又忍不住问:“有没有什么话要托我转达主公或是子敬的?” 他轻轻摇头:“该说的话之前都已经说够了。不必问我有什么遗愿,每个人做事的方法只能和他的意志相配。你们日后觉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罢。” 我说:“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虚弱地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心愿?伯符死了十年了,十年,我已累了。” 我黯然地突然想到,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幸运而非不幸。他不过累了十年,然而有些人还要累上三十多年。 他又叹了口气,怅然说道: “只是没想到,我竟是死在床上,而不是战场上。” 七月十四日是中元节。沿江的百姓习惯将做好的糍盏放入纸做的小船中,再在上面点上灯,放入江水让它随水流去。传说这样可以喂饱路过的游魂,并让他们找到家乡。 那天傍晚,周瑜进入深度昏迷,伴以身体一阵一阵的痉挛。 船已到了巴邱,不过再两天的路便能回到南郡。可此刻再没有人催促行船了,人们只是任它在满江渐渐亮起来的小灯间,游魂般地漂浮。 我一直在舱中呆着,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点一点从眼前消失的感觉。可我也不忍离去。在他最后的时刻,我不能离开他。 黄昏时他皱了一下眉头。我从椅上扑到他身边捉住他的手,和他说话,我以为他要醒了。 然而他却没有醒来。他仍是昏迷着,轻轻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冷。” 我的心钻心地疼,我努力地搓他的手。然而他仍是闭着眼睛说: “我冷。” 我含了满眼的泪水,颤声说:“我可以抱住你吗?我想抱住你。” 我并没有得到回答,或许他根本就没听见我的问话。他只是第三次用了虚弱的口气说: “很冷。” 我上前,躺在了他身边,将手握住他的手放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很轻很轻,血管里血液的奔流几乎感受不到。他的身体冷得像冰。 于是我更紧地抱住了他,将头伏在了他的颈窝。我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抱紧他。他好瘦,骨头将我的身体都硌痛了。 甘宁挑帐进来,看见我们,怔了一怔,什么都没说。他上前点燃了桌上那盏油灯,又安静地转身出去了。 我就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地紧紧抱住他,一面茫然地看着桌上那盏灯。那灯的光昏黄而凄惨,怎会这样暗? 不知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怀间他的身体开始渐渐有了一些微薄的温度。然后他微微睁开眼来,说:“你还在这里。” 我没有动,只是贴近了他耳边说:“希望尊夫人不会介意我这种举动。” 他竟然还抽动嘴角虚弱地笑了笑,说:“你将这个拥抱代我转交给她便是。” 他又说:“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伯符,还梦见那一晚你在江边唱的那些歌。我还想听一次。你可不可以唱给我听?” 这是他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 我含着泪水轻轻地唱着,感觉他的温度又在我怀间渐渐凉了去。 他漂亮的眼睛闭上了,他白玉一样的手指松开了,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天完全黑了。 那个属于光的时代,结束于建安十五年夏七月十四戌时。 我披衣出门,门外所有的将士都站在那里等着。迎着他们的目光,我平静地说:“都督殡天了。” 四处顿时响起一阵哭声。甘宁更是一拳击在船帮上,那木栏竟立时碎了。 我说:“你们可以去看看都督。但请一个一个进去,请尽量轻轻的,不要吵着都督休息。” 然后我一个人走到船头,黑夜象一把巨大的伞迎头覆盖下来。满江都是沿岸百姓放的糍盏灯,星星点点竟顺着江一直连到天边。 有人轻轻走到我身边,然后轻轻说:“我真粗心,竟才发现,夫人对都督的心……” 我回过头,看见甘宁。只不过是一天的工夫,他的样子竟被悲伤所改变。 我说:“你错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错了,我从不曾爱过公瑾,因我从不曾企及他的世界。只是因为我们分别游离于这个世界,才会彼此痛惜相怜。” 他并不去答我的话,而是垂头看着江面,轻轻说:“我年少时在巴郡,用昂贵的蜀锦作绑船索,行船时便斩断了让它们沉到江里去。我又经常一船一船买下吴地千里运来的莼菜和鲤鱼,只是为了喝一碗汤,用不完的材料便都扔入江中。到了二十二岁那年,为了成就一番功名去到荆州,然后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任人驱使,再也不曾体会过当年的富贵与惬意,却从来不曾觉得失去过什么。为什么今天觉得什么东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我哽咽不能言。只有满眼黑夜中微弱的光,随着江面轻轻摇曳。 船行七天到芜湖。沿途所经有驻军的地方都听说了消息,主将纷纷乘了船来送。沿途竟聚集了千只船,扬起的白帆似在江面飘落的雪。 孙权在芜湖等待。他扶着周瑜的灵柩,哭声让所有人动容。 趁无人时我将佩剑还给他。他收起剑,深深地看我说:“你早知道的对不对?” 我说:“倘若我说是,你便要责怪我是吗?” “不,”他深深地摇头,“孤怎能责怪你。这是孤应得的惩罚。” 我说:“不必过分自责。这并不是公瑾的意思。” 他哭了又笑了,他抬起头来,说:“你去操办葬礼吧,隆重一些,不,能办得有多隆重,便办多隆重罢。” 那个拥抱和那幅画我却始终没能还给小乔。就在得知周瑜死讯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出门,然后投入了江水中。 孙权找人沿江上下打捞了三天,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或许是被潮水带走了,但我宁愿相信她成了传说中那些美丽的水神,在天上与周瑜相聚去了。 我将周瑜的墓安在了巢湖旁,他出生在那里,最后也应当回到那里。 葬礼并不铺张,因我想他不会喜欢。然而来的人却很多,整个世界都似被眼泪浸湿了。 葬礼结束后,我最后一个离开那里。然而当我走出陵墓的院门时,却看见茹站在那里。 她一身白衣,美丽的眼里藏的是一个世界的悲伤与疼痛。 迎着我的目光,她轻轻说: “你骗我。” 我无言以对。 她又说:“你告诉我他不会不回来。可他真的没有回来。” 我前去揽她,她挣开,又轻轻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记忆里最早的画面,并不是父亲或者是母亲的脸。我记忆里最早的画面是你们。” 我深深看她,才发现那个黄发垂髫的女孩子,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那一夜你们在看烟花,我就在他怀中,我记忆中最早就有了他的存在。看惯了他的样子,又怎样去看别人。” 我说:“你不要这样。你还年轻,你应当好好活下去。” “我自然会好好活下去,”她惨淡地笑着,“我不是姨母,我连为他死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禁黯然无语。 “云影。”她突然这样轻轻唤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迎了我的目光,她轻轻说道: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说:“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她流着泪说:“再过两年,我总是要嫁人的。他们一定会要将我嫁给某个人的。到时候我想要你来主持这事,我希望你能帮我选择一个人。那个人只要有三分,不,只要有一分像他就好。” “只要他穿白衣,只要他也温和且坚定。”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十 留下来的人 章节字数:2454 更新时间:07-03-31 23:23 小的时候我曾看过一本寓言:一个渴望飞翔的孩子得到了一副又宽又大的翅膀,于是他将这翅膀装在了背上飞向天空。在天空翱翔时,他突然开始觉得背上的翅膀是那么大那么沉,他觉得如果没有那翅膀,他可以更轻松更自由地飞。于是他抛弃了翅膀,却永远失去了那片天空。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孙权听时他再一次哭了,泪大滴地落在面前的酒杯中。末了,他低低地说:“孤对不起公瑾。” “然而公瑾却认为你应当这样。”我说。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看了我好久,然后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超脱?他……他……教我怎样找其他人来代替他?” 我柔声说:“不必想要找人代替他,你会拥有其他的。” “孤所拥有的,还剩下些什么?” “谁说没有呢?”看了看他的眼睛,我安慰道,“子敬,子明,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更何况--”我又看了看他,轻声说道,“我也会一直在这里。” 他半天不说话,然后用力抓下我的手,说:“谢谢。” 之后他迈着大步子走开了,剩我一人坐在那里。 四周汹涌过来的寂静渐渐撩起了我的哀伤,我才发现我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这种哀伤没有任何人能安慰,因我知道,他们或许能帮助孙权再次飞上天空,然而那把通往天国的钥匙,却永远地失去了。 时间并不会因谁的离开而停止脚步,留下来的人仍在一日一日地经历着岁月。 记忆中那是相对平静的几年。孙权将家搬到了建业,鲁肃忙于加强和刘备的关系,而吕蒙一反常态地开始读书学字。闲暇时他常捧着书本来我这里问东问西。我问他为什么要读书,他便对我说: “因为姐姐会读很多书啊。何况,以后我还要做更多大事,不认字怎么行?” 我笑着拍他的头。这个时候,他已拥有了比我成熟得多的外表。但不知为何,记忆里始终是那一个神情倔强地要我帮助的孩子。 并非一直没有战争。与刘备的关系虽然看似友好,其实也暗藏杀机。而北方的战线更是一直不曾平静,曹操始终心有不甘地觊觎着江东。期间孙权亲自带军与曹操进行过几次不痛不痒的战争,结果并不算十分尽如人意,却也不曾有过什么危险。月亮日复一日地在夜里升起,却失去了所有光华般地惨白。乱世不曾结束,但周瑜却不会回来。 建安十八年,我将茹嫁给了陆议。 起先孙权不是十分赞同这门亲事,因他觉得茹的归宿可以为他带来更多。然而我的一句话令他改变了想法。 我对他说:“有一个孙尚香就够了,还要有第二个吗?”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去。这两年从荆州也陆续有孙尚香的消息传来。听说她在公安附近筑了个小城独住,应该是不怎么开心的罢。 既然孙权默许了,剩下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我去和茹说,她很平静就接受了。她说: “甚至不必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听你安排就是了。” 陆议那边我托了孙权去说。他不解,认为这些事情应当女人去,但经不得我磨,也便去了。那天他很早就回来了,愉快地往长椅上一躺,说: “他同意了。” 尽管是预料中的答案,我的心还是往下一沉。我忍不住问:“他有什么反应?” “我话还未说完他就问:‘可是影夫人安排的?’我说是,他就说:‘既是影夫人安排的,那就这样定下来吧。’” 我沉默着不说话。 孙权又深深看我一眼,调笑似地说:“真有你的,即使是孤的命令,他们也未必有这么服从吧。” 我亲自置办的嫁妆,挑选的礼服,拟订的宾客名单,又亲自把茹从建业送到吴。 茹安之若素地看我安排这一切,平静得仿佛是别人的婚礼。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出阁那天,她很早就起来,由喜娘领着去梳妆打扮了。然而快到吉时,一个喜娘却急急跑来告诉我,说新娘一直在流泪,把妆都哭花了。 我急急赶去,看见一屋子都是茫然的人,而茹坐在她们中间。她并不算在哭,因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小声的抽噎都没有,只是泪水不断地从闭着的眼淌出,冲去脸上的油彩。一旁的喜娘气急败坏地拿着粉扑往她脸上补,然而每每补上,又被泪水冲去。 我走上去,捉住她冰凉的手,轻声说:“应该要开心一点。” “我知道,”她始终闭着眼睛,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对不起,本来我以为我会好好的,可是突然便忍不住伤心起来……” “小姐,有什么可伤心的哟,”一旁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慰,“陆大人又英俊,又有才华,那么温柔的的人,一定会很疼老婆的呀--” “不要吵!”我好象被人踩到痛脚一样,恼怒地制止了那些纷乱的声音,然后又轻轻对茹说,“上天并没有薄待你。” 她茫然地摇头。 “上天并没有薄待你。假使那个人不死,你还是一样要嫁给别人,而且是在他的目光下。至少你不用承受那种痛苦。” 我说着说着,自己就黯然起来。 她一凛,手松开了,缓缓流下的泪水停住了,她睁开眼睛看我。那美丽的眼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和我那么像的一种疼痛。 但凡有一点点可能,我都不想去参加婚礼。但作为把茹养大的人及这门亲事的缔造者,我必须去。 于是我便去了。婚礼开始前,我寻了个机会在个僻静处叫住了甘宁,我对他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不大想说话。一会你能不能多邀些酒,尽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愉快地眨着眼睛,笑着说:“这种差事我很乐意接受。” 结果整个婚礼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甘宁身上。他不遗余力地很快将在座主客都灌得醺然。而我在婚礼过半后,寻了个机会一个人离开了。 我沿着长长的街走回从前的居所。很久没有回到吴,但感觉仍是那么亲切。长长的街尽头飘来醪糟的香气,纸做的灯在每一个屋檐下轻轻摇晃。陆家在吴深受百姓爱戴,沿途也有不少人将红色的纸糊上了窗棂。看着这些红纸,我轻轻笑起来。 我以为我会悲伤,但是我没有。也许从很久以前,我的心便结了坚固的冰。里面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能呈现给人们的,只是表面的一派光滑和无懈可击。 这一天,建安十八年春四月二十,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我。如同看一幕没有悬念的电影,剧情在中段便已注定,可我仍要固执地等到结局。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一 孙权之子 章节字数:4324 更新时间:07-03-31 23:24 茹走后,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起来。 外面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可忙,而家中又因茹的离去变得空旷寂静。偌大个宅子,竟找不到人可以陪着说说话。 更可怕的是,那一位徐夫人再也无法在同一片院墙后与我安然相处。进来这几年,她用尽方法也无法为孙权诞下半个子嗣,因此脾气变得分外尖刻暴躁。又因为那位谢夫人已在前两年病逝了,他便将全副心思用在我身上,日复一日地用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刁难我。这些事情虽然都不值一提,却又格外消耗人的精力。 我只能尽量减少与她接触的机会。每天即使没有事,我也会去城中转一转,到很晚才慢慢走回家。即使如此,一个月中也总会有几天,要面对她毫无道理的刁难。 一日傍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我。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 那个女人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一张脸干净、清秀得让人想起水中舒展开来的茉莉花。她牵的那孩子有四五岁大了,却一看就是她的孩子。同样干净清秀的脸上,有受惊的鹿一样的表情。 看见我回头,他们也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看着我。而我忍不住走过去,尽量温和地问:“有什么事吗?” 她看了我好久,然后犹豫着问:“影夫人,我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能给我些钱吗?” 我便将身上所有钱都拿出来给了她,说:“我身上钱不多,若不够,我再回家取给你。” 她淡淡地说:“够了。只要不饿死就可以了。” 我又好奇地问:“孩子的父亲呢?他让你们捱饿?” 她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说:“一个妓女的孩子并不知道父亲,夫人。” 我心中一凛,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素馨。”她说完,牵着那孩子便走了。 后来每隔几天我都会在孙府外面的街上遇见他们。每次我都会给她一些钱。而她也并没有平时所见的那些乞讨者的卑颜,总是很坦然便接受了。 渐渐地那孩子面对我的时候也没那么惊惶了。有时候还会试探性地过来拉我的手。但每当我想抱他时,他又惊遽地跑开。这时素馨会抱歉似地对我说: “这孩子从小在冷眼下长大的,因此认生,夫人。” 我能够理解。在妓院那种惟利是图的世界,一个自己都还是孩子的女子和她的孩子生存下来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相信最后他们也是因为生存不下去,才被迫流落街头。 终于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接受我的拥抱。我和他玩了好一会儿,素馨安静地在旁边看了很久,然后突然说:“影夫人没有自己的儿女吗?” 我摇头。也许是因为穿越时空让我身体机能发生了改变的缘故,这么多年我都不曾有过怀孕的迹象。然而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将如何面对我和孙权生下的子女。 “府上另一位夫人,也是没有子女的吧?”她又问道。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我笑着看她。 “那么,”她突然说,“如果把这个孩子送给你们,你们一定会对他很好,把他当自己亲生的吧?” “你在说什么啊?”我吓了一跳。 “夫人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吗?喜欢的话,我就把他送给夫人啊。” “不,不,”我慌乱地摆手,“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她迎了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孩子,本就是你们孙家的孩子。” 我怔怔地看她,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他的名字叫孙登,他姓孙。”她又这样说。 我终于明白过来。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孩子,尽管容貌和气质大部分遗传字母亲,但鹿一样的眼睛深处,还是隐藏了依稀可辨的孤傲与倔强。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一处少人的茶楼里,我这样问她。 “六年前,夫人。” “六年前你多大?”我深吸一口气,有些心疼地问她。 “十三岁。” “十三岁便接客了?”我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本不该的,”她摇头说,“那天我才被卖到‘凤凰楼’,便来了贵客。老鸨为了讨好贵客,便强迫了我去。” “那个贵客就是……孙权?” “是,”她惨淡地笑着,“而且后来他没有再来过,老鸨的心血还不是白费了。” “那你怎么确定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呢?”尽管很不礼貌,我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那天之后我一直流血,再没接过其他客人。他们以为我好不了了,就把我赶了出来。可我活了下来,然后发现有了登儿,”她深深看我一眼,尽量隐晦地说,“--那晚他醉了酒,很粗暴。” 我吸了口凉气,不无痛惜地看着她平静的脸。末了,忍不住问:“那既然有了孩子,为什么不早一点找我们呢?” “夫人,”她仍是惨淡地笑着,“如果你恨一个人,即使他能给你再多,也不会回头找他的吧?” “可你还是来了。” “因我不能耽误了登儿的前途。这几年,我曾以为我也能让他好好活下去。但现在我认命。” “你舍得登儿?” 她看了看伏在她膝头的孙登,轻轻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留下来吧,”我大声对她说,“留下来在这里,我照顾你,我会让你们过得很好。” “我相信你,夫人,”她仍是笑着,“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能相信你。然而登儿并不需要一个做过妓女的卑贱的生母--即使我不认为自己卑贱。” “那又如何?我也做过妓女,我也算出生卑贱。”我竟这样说。 “不一样的,夫人。孙权他宠爱你是整个江东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夫人的任何污点都是可以被忽略的。而我,”她轻轻摇了头说,“不作那样的奢想。即使会有,我也不想去要。” 我怔在那里,一时竟无语。 “何况,”她又说道,“夫人不是一般女子,我也曾听庐江过来的姐妹说起夫人。” 我深深看她,她眼中满是坚定与决绝,我只好问她:“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要。请夫人带登儿回去,再给我些路费钱就好。” “你要去哪里?” “云城,”她慢慢地说,“我家在江北的云城。夫人,我家世其实还说得过去的。只是在战乱中,竟糊里糊涂被拐卖到这里。这么多年,他们一定很思念我。” 我彻底理解了她身上那种穷困中却依然干净而自尊的气质。于是我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吧,就这样干净地回去,你还年轻,人生还能从头开始。别人说起时,我会隐去你的名字。” 孙权在濡须作战未归,在他回来前我并不想公开此事,于是将孙登留在我房间里。他在我房间里呆了三天,三天来他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口。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话。我拿东西给他吃,他不吃;给水他喝,他也不喝。这让我很担心,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后孙权回来了,一打开门,他就怔了怔,指着孙登说:“这是谁?” “这孩子,漂亮吗?”我问他。 他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看了看,然后笑起来:“比我小时候要漂亮。” “像不像你?” “像我?”他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我,“为什么像我?” “本来就是你的孩子。”我平静地说。 他放下孩子,往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换上了一种疯狂的表情,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是你在外面的孩子,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此事。”我安然说道。 他走到窗口,背对着我,一直沉默着,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我忍不住问: “你难道不问他母亲的下落?” “我不关心,”他冷冷地说,“包括这个孩子,也不应该在这里。” “可他确实是你的孩子。” “我并没有怀疑。” 我惊讶地看了他很久,然后叹息道:“我还以为你会欢喜。” “我为什么要欢喜?”他转过身来,厉声问我,“我一直以为我的第一个儿子会是你生的。” “是谁生的有什么不同吗?” “对,你是不在乎,”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甚至一点都不生气。” “我是不生气。”我淡淡地说。 他转过身,一下子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他指着我说:“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张嘴欲言。这时孙登突然站起来,打开门,一阵风一样跑出去了。 我愕然看着他,他的疯狂也褪去了些,同样愕然地看着我。 “出去找呀,”我拉他,“去找他回来,他身上始终流着你的血。”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点点头,跟我出去了。 守大门的人说并没有任何小孩从这里跑出来。因此我们便一直在家里找。找遍了花园厨房和每一个仆人的房间,却并不见孙登的影子。 孙权的表情也有些焦虑了。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地去看那口井,这种猜测让我也很担忧。 最后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地方还未找过。是徐夫人的房间。 我们走到房门口,门虚掩着。我犹豫地推开门。 屋里很温暖。徐夫人坐在榻上,而孙登坐在她腿上。他竟在一口一口地吞下徐夫人喂他的食物。脸上的表情很安详。 包括徐夫人,我也从未见过她像现在的样子。她很仔细地喂着孙登吃东西,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沉醉。一边喂,她还一边轻轻摸他的发。 “在这里。”孙权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 声音传出去却并没有惊动那依偎着的两个人。他们仍在慢慢地一个喂一个吃,好象外面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打扰不了他们。 我和孙权就站在那里耐心地看他们。一直到孙登擦了擦嘴,表示说饱了,徐夫人才停了手,又拢过他的头,将他的发散开来,再细细为他编上辫子。 “徐夫人很喜欢这个孩子呢。”我笑着说。 她并不看我,全部目光都被怀中的孩子所吸引。然而她始终还是回答了我的话,用了这么些年来我从未听过的温和声音说:“我今天正在祈祷,祈祷神给我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撞进来了。” “这是缘分啊。”本来我认识孙登在先,但现在他却仿佛更喜欢徐夫人一些,我的心里不免也有些酸溜溜的。 “听说这个孩子是我们家的?”她又轻轻地问。 我说是的。 “那么,”她第一次将目光投向我们,竟带了些哀求,“可不可以让我来养他?” “这你要先问云影,毕竟孩子是她带进来了。”孙权不满地说道。 她又看了看我,连同怀中的孙登也转过头来,用同样哀求的目光看了我。我只能轻轻笑起来,说:“你会对他很好吧。” “我当然会。”她轻轻地说。 于是我便点点头。这样其实是最好的结局。我的心并不在这院墙之内,我不是一个好母亲。而将茹养大,也仿佛耗去了我的全部精力。 孙权不是很高兴,然而也没有说什么。 “登儿,”我轻轻唤那孩子,“这是你父亲,你过来叫他一声。” 他转过头,依赖而疑惑地看着徐夫人。徐夫人便轻轻拢过他的发,说:“去吧,他是你父亲。” 他犹豫地走了过来,慢吞吞地走到孙权面前,然后终于张开口,轻轻叫了声:“爸……爸。” 孙权的眉头展开了。从来冷峻的他,目光中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张开臂,轻轻将那孩子揽入怀中。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二 将军不勇敢 章节字数:3897 更新时间:07-03-31 23:24 刘备取得益州的消息传入建业时,孙权正忙于征皖后所得几万百姓的安置。在周瑜离去后的这几年里,他无论是在军务还是政务方面都开始亲力亲为,并且仿佛挖掘出了身体中潜伏的精力般乐此不疲。他一边迅速地翻阅着卷宗,一边听取了使者的汇报。末了,他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说:“这下他该将荆州还回来了吧?派子瑜去。” 诸葛瑾面有忧色地领命出门去了。我送他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偷偷看了眼孙权,发现他正好在盯着我,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呢?”他直直地问。 “我在想,”我叹口气,随手关上了门,“您该有很好的涵养才是。” 他总算没忘记我的话,当诸葛瑾将刘备的话转述给他时,看得出来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托辞,托辞,”他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用低沉却饱含能量的声音说,“取了凉州他又该说要取冀州了,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对我说:‘待我取了江东,便会把荆州还给您了。’” 这样说着,他竟笑起来。 “主公的意思是……”诸葛瑾不安地问着,一双眼睛到处寻求着答案。 “再给那老贼一次机会,”孙权沉吟着,“派长吏过去接管,如果无事,这事便这样算了。” 三个灰头土脸的长吏跪在孙权面前通报消息时,鲁肃也正好在座。他看着孙权的脸一点一点变得阴沉,自己脸上的神情也一点一点不安起来。认识他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混杂了愧疚和不安的神情。仿佛这个盗荆州的贼不是别人,却正是他自己。 “关羽说:‘这本是汉室的江山,孙权凭什么说是他的--”三个小吏颤颤巍巍地复述着。 孙权的涵养终于达到了顶点。 他拔出剑来,一剑劈下去,大理石的桌面竟给他劈成两半。他恶狠狠地看着桌面,脸上全是要杀人的表情。 “当年那老贼来找我,我还与他在北固山劈石许愿,早知如此,当年那一剑应当劈在他身上!” 三个小吏包括鲁肃都不安地低下头去。我拉拉孙权的衣袖,他终于从盛怒中恢复过来。 “罢了,不关你们事,”他挥一挥手,对那三人说,“你们出去吧,辛苦你们了。” 三个人哆嗦着出去了,孙权仍沉吟着,我和鲁肃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 半晌,他终于开口,以一种平静却藏了杀气的声音说: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两件事:第一,不听公瑾的话而将荆州借给那老贼;第二,还将妹子嫁给他。” 鲁肃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要跪下去,而我拦住了他。 “子敬,这不关你事,”我说,“你并没有做出过错误的判断。只是你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的信用,竟还不如你所接触过的最卑贱的人。” 听了这话,孙权竟笑起来。 “这话说得有趣,”他边笑边说,“子敬年轻时似乎是被人称‘肃老大’的吧?在街头行走,也常遇见无赖之类的人吧?只是我也听说即使是街头的混混,也有那个江湖的规矩的。这老贼倒是出了子敬的规矩之外了。不必惶恐--”他一边说,一边把鲁肃扶回座位上,“此事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孤做错了的这两件事情,未必就不能挽回。” “是要挽回,”鲁肃抛去了刚才的惊惶与不安,变得沉着冷静,“这一次,我完全站在主公这边。” 孙权放了手,看着鲁肃;鲁肃看着我;而我看着孙权。 我们三个人突然一起笑起来。 “打。”孙权说。 开战之前,孙权先做了另一件挽回错误的事。 他派了周善一只船去接孙尚香。因害怕孙尚香不肯回来,他特意让我同去,并嘱咐说万不得已时,可以骗她说母亲病危。 他要彻底斩断他与刘备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 我们潜入孙尚香所在的小城时,正是深夜。孙尚香刚洗濯完毕,听说我们来,连容妆也来不及整拾,披着湿漉漉的发便出来见我们。她紧紧抱住我,脸上全是幽怨的表情。 周善并不打算等到“万不得已”,一开始就对她说:“太夫人病危,希望再见小姐一面。” 孙尚香先是惊愕,然后便落下泪。“我真是不孝。”她深深地责备着自己,然后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跟我们走。 在她收拾的时候,我站在房间,有些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这屋子简陋得让人难以想象这属于西川之主的夫人。而我记得她离开东吴嫁到这里时,随行的嫁妆装了三十多个箱子,但这一天她收拾行装时,所装的不过是一个箱子。即使她做了还要回来的打算,但这点东西也未免少得可怜。 她收拾好东西,交代好下人,便要和我们离开。这个时候,屋角突然响起轻轻的啜泣声。顺着昏暗的光线找过去,我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光着足,一双含泪的眼睛怨恨地看着孙尚香。 “娘还是要离开阿斗了是不是?娘不要阿斗了是不是?”他哭着问。 “怎么会呢,”孙尚香的表情里也多了些爱怜,她过去抱住那孩子,“娘有事走开几天,这几年他们会照顾好你,娘过几天就回。” “我不!”孩子扭着身子大哭起来,“娘去哪里,都要带上阿斗!” 我和周善面面相觑,脸上写满的都是惊讶。他惊讶于意想不到的收获,而我惊讶于我竟忘了会在这里看见阿斗,以及惊讶于他对孙尚香的那种依恋。 “这就是皇叔的儿子?”周善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孙尚香转过身来,幽幽地说,“自从我嫁过来,他就一直是我带着。” “可是他父亲不是在成都--”周善欲言又止。父亲在成都,却将唯一的儿子扔在形势随时可能恶化的荆州,这一切的确来得太不合情理。 “他那样的人,”孙尚香摇头,轻轻叹息道,“妻子,儿子,哪一样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呢?” “我不管,我要跟娘走!”刘禅又哭着抱住了孙尚香。 “可以吗?”孙尚香询问似地看着周善。 “可以,当然可以。”周善压抑住心中的喜悦点点头。 我们上了船,船索解开,船便飞快地顺水漂下。这一晚的月亮分外明亮,将四周一切都照得雪白的。 “岸上有人追来!” 划船的士兵发出惊呼。我走出甲板,看见岸上有一行人正策马飞奔,追逐着我们顺水而下的船。船的速度很快,渐渐他们便被拉下了,然而为首那人却脱离了他们,一直飞一样地奔跑在最前面。我们的船不但没有拉下他,反而让他渐渐追近了。 渐渐近了之后,我看见那一匹马上的男子,一身白袍银铠在月光下分外抢眼。 是赵云。他渐渐追近了船,一直保持着与船平行策马奔驰着。江边上有不知谁留在那里的小船,他竟弃了马上了船,又将那一只小船箭一般地靠近我们-- “他来做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孙尚香也走了出来,站在我身边,梦游似地轻轻说着。 他想靠近,然而江东的士兵纷纷将长矛长戟对准了他,让他无法靠近。他尝试许久,末了,一声长啸,拔出剑来-- 一道青色的闪电划过星空。 士兵们都呆住了,惊愕地看着手中断了头的枪戟。这时赵云已用那一把剑分开了那些断头的长杆,纵身便跳上船来。 士兵们扔掉那些断杆,纷纷拔出剑来要与他搏斗。这场恶斗一触即发,却被一声清叱制止。 “住手,”孙尚香说,“让他过来。” 他们都回头看我,我做了个手势,他们便纷纷退入船舱去了。 孙尚香向前走了两步,走到赵云面前。她脸上的表情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种我也说不清的梦游似的东西。而她面前那男子握着剑的手垂下了,一身的月光伏在他白袍银铠上轻轻地颤抖。 半晌,孙尚香开了口。 “你总是这个样子,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你--真的觉得自己很勇敢么?” 她竟用了这样亲切而责备,却又带些幽怨的口气与他说话。 赵云低下了头,低低地说:“在夫人心中,云始终是个匹夫。” “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子,你会介意吗?” 孙尚香这样问。她竟在惨淡地笑。 “夫人不应当就这样离主公而去。”赵云没去回答她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是,主公,”孙尚香笑着侧了身,抬头去看月亮,“即使我不离他而去,总有一天他也要离我而去的吧。有一天他娶了新的夫人,他叫你去保护新的夫人,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的吧。” 赵云垂下头,并不说话。 “说吧,你还要对我说什么呢?”孙尚香又问。 “请夫人留下。” “让我留下,为了什么呢?” 安静了好久,然后,赵云低垂着头挤出这么几个字:“……为了主公。” “这样,”孙尚香笑了起来,她看着赵云笑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赵将军,你其实很不勇敢,一点也不。” 赵云始终垂着头,竟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就这样吧,”她轻轻地说,“我不会因你而留下。我知道你来并不是为了我,我让你把阿斗带回去,你会好好照顾他吧?” “夫人放心。”赵云如释重负般吐出这几个字。 孙尚香便低下头去,拉过身旁的刘禅,伏下身,爱怜地拍着他的脸,轻轻说:“阿斗乖,跟赵叔叔回去。要听娘的话,不然以后都见不到娘了。” 她不顾刘禅的哭泣,将他送到赵云手中。那一刻他们靠得很近,赵云的神情压抑得可怜。 “不能让此人带走公子!看我周善提他头回去!” 周善提了剑匆匆冲过来,然而一把明亮的剑尖指住他的咽喉。 他停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执剑的孙尚香。 “不得无礼,”孙尚香叱道,“靠岸,放他们走。” 然后她又回过头来,看了抱住刘禅的赵云,一字一句说: “子龙,我不欠你,也不欠你们。从今往后,你保重。” 在扑面而来的夜风中,孙尚香安静地看着岸上那渐渐远去的披着月光的身影。 “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她突然问我,“母亲其实并没有病危。” “原谅我们。”我低声说道。 她无声地笑了,然后又问: “要开战了吧?” 我惊讶地看了她,她眼里一片空茫。于是我点点头。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三 鱼入网破 章节字数:3501 更新时间:07-03-31 23:24 战争一触即发。然而在战争开始之前,陆议忙里偷闲地做上了父亲。 说他“忙里偷闲”是因为,在那段日子里他真的特别忙。备战的将军们尚有偷了闲去买酒浪荡的时间,他却陷于山越的征讨和各种物资的调配中,像一个军需处长那样忙。结婚一年,在家的时间并没有多长。 我曾问过茹的婚后生活。她只是很平静地说:“也就那样了。” “那样是怎样?好还是不好?”我又问道。 “他很好,我也很好。”她黑色的眼中波澜不惊。 我看看她,想问的话,终于还是没问出口。 我想我是天底下有着最奇怪想法的人。既害怕他对她不好,又害怕他对她太好。 然而因为茹的生产,我最终还是从这种奇怪的想法中得到救赎。 难产仿佛有遗传性。当年大乔在死神翅膀的阴影下生下茹,而这一次茹的生育,也仿佛过鬼门关般地艰难。 两天一夜,整整两天一夜,我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挣扎,听见她发出痛苦而衰弱的呼叫,我的心都仿佛被揪紧了。 恐惧,我是真的第一次切切实实感觉到恐惧。我知道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命运,然而她的命运,却并不在我读过的那些书里。我并不知道她会死于何时,也许是几十年后,也许是下一分钟。 我手脚冰凉,不住地颤抖。在月光下,我把可以想到的诸神都祈祷了个遍。我从未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她不可失去。我对不可触及的神灵说,倘若我的生命里还有所谓幸福的话,请你们都拿去,都给她,我一点也不要。 当接生婆宣布她生下一个男婴,而且母子健全时,我发现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是孙尚香把我扶起来,走到床边去看。我连婴儿都不敢接过来看,害怕我的手会颤抖得摔了他。 最后是孙尚香接过来,将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很漂亮,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要漂亮。初生的婴儿脸上都应当有皱纹和潮红,可这孩子的脸就像玉一样温润光滑,蒙了一层淡淡的月光。他黑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里面没有任何人世间的阴影。 太漂亮了。我在心里突然恍惚而悲伤地想到,也许这样漂亮的孩子,本来就是属于上天的。因此在我的记忆中,他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很久,就被上天收回了。 第二天,迟到的父亲急急地赶回来了,带了一身潮湿的晨露。他急急地下马,连披风都来不及解便奔入后堂。他抱过他的孩子,用疲惫的眼睛贪恋地看。他慰问他的妻,表达着一个迟归的丈夫应有的歉意。我突然觉得我不该在这里,便悄悄走出去。 我在长廊站着,茫然地看着雕花的梁柱上的那些花纹。这时候有人走出来了,我回过头,却看见他。 “怎么不陪她?”我讶然。 “她睡了。”他声音很轻,脸上很少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反而是一派的茫然。好象是做错事的孩子般。 “你不去休息下吗?”我又问。 他摇头,然后没头没脑地说:“辛苦你了。” 我笑起来:“我有什么辛苦的?这话应和你夫人说才是。” “我知她辛苦,”他脸上仍是那种做错事般的表情,“只这一次,以后不要别的孩子了。” “那也不必,”我好笑地说,“她又不会因此怨你。谁不想儿孙满堂呢?” “可是我不配让她背负这些东西。” 这话吓了我一跳。我回过头愕然地看他,他就在那里茫然地看我。末了,我扭过头去,责备似地说:“你去休息吧,别在这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他又轻轻说:“没想到就这样做了父亲了。真好象梦一场。” 梦?我不无茫然地想到,如果是梦,这个梦也未免太长。觉得历经沧桑时,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建安二十年春,孙权整军六万,西征荆州。 刘备和关羽都滞留成都未还,因此孙权打算利用这个空子速战速决。他以陆口为中心,吕蒙率军二万南下径取长沙、桂阳、零陵三郡,又命鲁肃带一万人西去,埋伏在巴邱沿岸,自带三万兵马留在陆口,以备后用。 一切都以“快”为先。当蜀军得知我们动作,急急赶来时,长沙等三郡应该已经在江东军的控制之中。而当他们进入巴邱的埋伏圈后,伏军会将他们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陷入重围时,一部分吕蒙军会切断他们的补给和返回的路线,另一部分则加入巴邱战场和跟上的孙权军汇合,然后在巴邱彻底歼灭他们,同时将战线一直西推,推到能让他们致命的地方。 看上去是完美而让人赞叹的作战计划。当将东诸将纷纷为之兴奋而请命时,却有一个人沉默了。 “子敬,你有异议吗?”孙权不给任何人沉默的机会,锐利的目光落在鲁肃身上。 “嗯。”鲁肃小声应了一句。 孙权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个计划有所遗漏?”他好奇地问。 “不,”鲁肃摇头,“这个计划很完美。” “那你还有什么异议?” “我们并不需要这样大的胜利。”鲁肃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 所有人都为他的话惊愕了。 “此话怎讲?”孙权也同样惊愕地问道。 “战,是为了和。我认为我们还是应当给刘备留条后路。”鲁肃沉着地说。 孙权看了他许久,才渐渐从惊愕中回复过来。“想不到时至今日,你仍是妇人之仁。”他不满地说道。 “这不是妇人之仁。我们还是需要刘备的力量来对抗曹操。这一战,也是为了让他意识到这一点。”鲁肃急急辩解。 然而孙权制止了他。 “此事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孤意已决。”他摆摆手,转身就离去了。 到了誓军那天,鲁肃还是依照原计划带一万人前往巴邱埋伏。所有人都忘了那天那场争端,认为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包括我也没有把更多心思放在那事上面。虽然记忆中这场战争的结局并没有孙权所计划的那样完美,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空子,我无暇去想。 我跟随孙权停留在陆口,收集四处反馈回来的消息,以及积极地安排调度。 事务多而杂。这场战争最重要的因素是速度,因此后方的调度不能出任何差错,必须不惜一切保证前方的速度。因我们的对手很可能是关羽。久经沙场的他在行军方面颇有心得。必须抢在他回来之前打开一个良好的局面。 意外的是,吕蒙的用兵比我们所做过的最乐观的猜测还要快。在刘备东返的消息传来之前,他已经攻占下长沙和桂阳。 倘若史官能够更详细地描绘,他征服长沙桂阳二郡的手腕完全可以载入战争史“攻心”部分的重要篇章。在行军路上,他已经完全切断了三郡和西方的通信,同时先派人入城散布流言。在行军路上,他一边赶路,一边又仔细地留下了大量的比原本兵力要多的炉灶。因此每当他来到要攻克的城市,往往已看到太守送出的降书。 唯一比较强硬的是零陵。但吕蒙在来信中保证,不出三天,便能拿下零陵,返回巴邱战场。 与此同时,刘备前往公安,并派关羽沿水路下益阳的消息也传来。巴邱像一张张开的大网,只等关羽钻进来了。 关羽到的前一天,孙权收到了吕蒙差人飞马送来的书信。读完书信,他面有喜色。 “好消息?”我好奇地问。 他将书信放下,颇为自得地说:“孤已许久未听过坏消息。” 看得出他很想表现出沉稳的一面,很想按捺不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在屋里转过几圈后,他还是忍不住如同一个得到喜爱玩具的孩子似地对我说: “孤听说关羽自认天下无敌,温酒斩华雄,又诛颜良文丑,当年孤送去见他的使者,回来时都说他不曾好颜接待过。孤今日要让他知道他也是有对手的。” “他会知道的。”我附和着。 “他自然会知道,可是——孤真想看看这个人狼狈的样子。” 他停下来,看着我。目光里意味深长。 而我明白过来。 “这里离巴邱只半日路程。况且我们走了,这里还有甘将军照应。”我对他说。 “甚好,”他大笑起来,“备马。” 他和我带了周泰和很少的几个随从,换了便装去巴邱。 本来应当走水路,可他坚持要从高处看看巴邱江口的关羽是怎样在鲁肃的围歼下溃败。于是我们走了旱路,一路前往巴邱江边的山。 “翻上前面的山,就能看见江了。如果孤没算错的话,现在正是关羽这条大鱼入网的时候。” 孙权用马鞭指着前面的山头,踌躇满志地说道。 于是我们策马翻上那山头,江从山的那边一点一点露出来。然而当江面完整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全都愕然—— 关羽在那里,在西边的江面上,他的舰队整齐肃然地停在那里。没有混乱,没有硝烟,什么都没有。 而在东边的江面,是鲁肃的舰队。他们也是整齐肃然地把守着往东的江面,以及南下湘水的江口,他们应该早就在那里了,当关羽的舰队进入这条河道时,第一眼就能看见他们。然后两军就在这江面上对峙。 可他们本应当潜伏在两岸,当关羽的舰队进入这张网时,猝然从两边杀出,给那个死神一样的男人以梦靥般的痛击。 这张网本应天衣无缝。可惜当鱼刚进入时,它却自己破了。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四 二十比二 章节字数:4699 更新时间:07-03-31 23:25 我从未见过孙权那样愤怒的样子。 仿佛是正在春风得意时被人往脸上刮了一巴掌,他发疯一样冲了下山,狂躁地喊着要鲁肃去见他。沿岸的小兵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大祸临头般顶着他的愤怒把他送到主舰上去了。 鲁肃正在舱中写着什么。看见我们进来,他也有些惊讶。“主公这么快就来了?”他问道。 “孤再不来,你就要将三军送给关羽了!”孙权咆哮着。 “怎会?我正准备——” “你正准备什么!”孙权继续愤怒地咆哮,“你告诉孤,你现在在做什么?” “迎抗关羽。”在孙权的愤怒面前,鲁肃竟没有丝毫慌乱,反用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沉稳语气答道。 “迎抗?孤几时说过要你迎抗?你的伏兵呢?你的火箭呢?” “肃正在写书给主公解释这一切。肃以为只要牵制住关羽不让他东进或南下便可以了,没必要一举歼灭。”他仍是波澜不惊地答道。 “妇人之仁!” “不是妇人之仁。肃只是认为此战我们既得了三郡,再收回江夏和巴邱,便足以给刘备一个教训。如今我们处于有利地位,正好可以掌握和谈。” “孤几时说过要和!” “肃认为主公应当和。” “你是主帅还是孤是主帅!” “肃领命带着一万兵马,这一万兵马的调度,自然是肃来安排。”他仍是那样沉稳地说着。 孙权的疯狂可想而知。 “周泰!” “在!” “速去传孤的命令。马上叫甘宁带上孤那三万兵马过来,另外火速派人送信给吕蒙将军,叫他不要西进了,迅速给我回到这里来!有多快给我飞多快!” 周泰领命出去了。孙权狠狠剜了鲁肃一眼。而鲁肃很平静地说: “主公放心,关羽现在未明白形势,不会妄进。肃就在这里指挥抵抗关羽,不给关羽任何可乘之机。” 这种平静彻底打败了孙权。他气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甩袖进舱了。 剩下我和鲁肃面面相觑。 “很疯狂是吗?”他突然这样问。 “有一点吧。”最初的惊愕过了,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你本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不去应我的话,只是回过头,静静看着西面的那一江白帆。末了,他轻轻说: “昨晚我梦见公瑾了。” “公瑾不像是会叫你放过关羽的人啊。”我笑道。 “他的确不是,”他沉吟着,“我梦见他带我们取西川,征刘备,最终还消灭了曹操。” “那你为什么……”我惊讶问道。 “那个梦太真了,以至我以为它就是真的。等到醒来时,发现他其实早就不在了,我很悲伤。”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等他说下去。 “因他不在了,这里还有什么人能够同时牵制住刘备和曹操?那个时候他在,我也坚持要联合刘备的力量;现在他不在了,我更不会放弃这样的想法。” 真是固执的人。我安静地看他,却不免为他的想法所感染。 突然想起在好久好久以前,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年代,曾经有个人告诉过我,无论哪一条路,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成佛。倘若他还有时间一直固执于他的坚持,或许历史真的会向对东吴更有利的方向发展呢? 可是没有倘若,因此谁对谁错,永远说不清楚。能确定的只有已经发生和会发生的事情。能确定的只有那个扬言自己能够抛弃刘备消灭曹操的人,不会再回来。 吕蒙继续发挥着行军如闪电的才能。不过三天,他就带着原来的两万兵马和从长沙桂阳零陵新增的一万人赶到了巴邱。而那个时候,甘宁带的三万人也在后面侯命了。 关羽军一直没有动静。也许是被江面上这一大片与日俱增的白帆所迷惑。否则依他的性格,也该有所行动了。 那一天,孙权将各大将领都召集到主舰上。他的怒气已大致消除,也宽容地并没有追究鲁肃的过错。他只是平静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孤要正面迎击关羽军,以所有兵力一举击溃他。” 并非没有可能。关羽所带军不过三万,而这一边的兵马加起来有七万之多。即使会是一场血战,然而相信最终胜利还是会属于我们。 “不。”然而这个时候有人说。 众人一起将惊讶的目光投在了鲁肃身上。 “不要战。这是最好的机会,请和吧。”他大声地说。 孙权好不容易消除掉的怒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孤已经不追究你违背军令了,你是要逼孤处罚你吗?”他怒气冲天地问。 “即使要处罚,肃还是要坚持肃的想法。” “好,”孙权咬牙切齿地说,“请继续保持那种想法,然而做决定的是孤。” “肃不会允许主公那样做。” 一时间舱里变得分外安静,粗重一些的呼吸都能被听见。大家都用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鲁肃,而他在这些目光下,愈发地坚定起来。 “这里的一万人,都是肃带的兵。如果谁要出战,肃会阻拦他们。”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我惊愕到无语,一直怔怔地看着他。那个总是沉默而稳重的人去哪里了?那个会微笑着说“是”的人去哪里了? 孙权拔出剑来。直指着他。 “你是在挑战孤的权威吗?” “等此事过了,肃自会领罪。” “你现在就要领罪!”孙权喝道。 鲁肃毫无惧色地前行两步,直对着孙权的剑尖,一字一句地说:“今日北有曹操,肃认为和则吴蜀俱荣,战则吴蜀俱亡。诸将若有认同肃的,请站这边来。” “诸将愿助我制止这种疯狂行为的,请站我身后!”孙权在冷笑。 诸将一片哗然。有人开始悄悄后退。 这时制听见一声清脆的铃铛声,一个身影站了出来。 “子敬,你很有勇气。”甘宁看着鲁肃这样说。 鲁肃报以苦笑。 “我不愿敌对你。然而灭刘备一直是公瑾的愿望。我不可能助你。” “我理解。”鲁肃点点头道。 甘宁便反身分开人群走了出去。“我会在军中等待调度。”他留下这样一句话。 人群又骚动起来,所有人都站孙权身后,以复杂的目光望了鲁肃。却没有人移动自己的脚步。 “子敬,你不要这样——”吕蒙站出来,想说几句劝解的话,却被鲁肃制止。 “不必劝我,你要过来,便过来。”他只是这样说。 吕蒙始终没有过去,又回身站在孙权身后。 一群人无言地站在孙权身后,也不乏偷偷溜出门者。然而鲁肃始终是一个人站在那里。 不算或正大光明或偷偷摸摸溜出门的将领,不算孙权和我,舱里的高级军官还剩下二十二人。 二十二个人中,有二十一个人站在孙权身后,而鲁肃那边,只有他一个。 多么悬殊的对比。可他却不以为意,始终站在那里,正对着孙权的剑尖。 一个人站在那里,未免有太孤独了吧。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轻轻地站到了鲁肃身后。 诸将都用了惊诧的目光,看了鲁肃身后那一张陌生的面孔。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士兵,年轻的脸上有未脱的稚气。大概是从未试过吸引这么多的目光吧,尽管是坚定的站在了那里,他的神情却非常不自然,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孙权没有生气,反而哑然失笑,他温和地问:“小兵,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做什么的?” “……在下骆统,是这里的传令官。” “一个传令官。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下……一直在门口等待命令。鲁大人认为战争是为了和平,在下很钦佩。因此希望能支持鲁大人。” 包括鲁肃也笑起来,他转过身,手搭在骆统的肩上,很安详地对他说: “骆统传令官,谢谢你的支持。然而你现在更重要的任务是传好军令。请你先完成好你的任务。将来你若有机会率领大军,再来支持我不迟。” 骆统犹豫地点点头,便向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大声说: “鲁大人,在下会一直奉行你的理念的!” 声音中稚气未脱,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人再笑。 屋里的火药味更浓了。二十一个将军用杀死人的眼神看着鲁肃,从开着的门望出去,又能看见甲板上带着刀的鲁肃军中的士兵。 孙权收起剑,他的神情不再狂躁,却多了一些更阴沉的东西。他就用了阴沉的眼神看着鲁肃,低声说:“现在局势你也看见了,你还打算坚持吗?” “肃会不惜一切阻止这场无意义的战争。”鲁肃迎了他的目光,镇定自若地说。 “你认为孤在你船上就会任你摆布吗?” 鲁肃不去答他的话,轻轻低下头。 孙权笑起来,用一只手指点住了他的脸: “鲁子敬,孤不会因为外面那一万人是你的人就会有所屈服。没有人能够主宰孤。” “如果你要坚持到底,孤就陪你玩到底。孤愿舍身出去歼灭你这一万人,然后再用剩下的军力来消灭关羽。孤真的能做到。” 四周一片哗然。 鲁肃被电击了一般,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孙权。经过仿佛一个世纪一样长的对视,鲁肃低下头,暗哑地说:“肃相信主公能做到。” “那么,”孙权傲然看着他说,“你要和孤开战吗?” 鲁肃摇摇头,目光投向了门口一脸惊讶和彷徨的骆统,他低声说:“传我的令,外面的人全部放下兵器回船,等待主公任命新的主将。” 孙权笑起来。 他转过身,面对那二十多个将领。他说:“时不我待。准备出击。” “不!”鲁肃仍然倔强地喊起来,“不要战!” 孙权再次转过身,极度惊讶极度愤怒地看着他,说:“事到如今,你还拿什么坚持?” “我不是在要求主公,我是在请求主公。”鲁肃急急地说,“请求主公不要开战。当年太夫人临终前曾以江东托付给在下,在下亦以性命起誓要终生为主公谋划。今日之事,肃以为关系存亡,因此肃就算一死,也要请求主公不要开战!” “不要拿孤的亡母来压孤!”孙权咆哮着,再一次拔出剑指住了鲁肃的咽喉,“不要逼孤杀你!”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了。眼中闪动着我很久以前见过一次的光芒,就是这种光芒让我屈服,改变了我的命运。再一次,他呈现出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我心疼地看着鲁肃。他完全坦然地面对着冰凉的剑尖,眼中竟有闪动的泪光。鲁子敬,你傻呀,白痴呀。你知道孙权非常倔,比你还倔,你现在已经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了,你好歹装模作样地求下饶呀。他会原谅你的,他一定会的。 鲁肃缓缓跪下了。 看着孙权的眼睛,他缓缓说: “求主公停战。” “孤要杀了你。”而孙权说。 他将剑往前一送,剑尖瞬间染上了血。 是我的血。 我手握着剑尖跪在了鲁肃面前,一双眼睛哀求地望着孙权。 孙权惊愕地看着我,身体的颤抖通过剑尖送入我的手心。 “……你想怎么样?”他嘶哑着嗓子问。 “请听子敬一回吧。他是用生命在请求你呀。”我哀求道。 “你要帮他?你可知道你帮了他,便与他同罪。” 我点点头。 他一下子将剑抽回来。血顺着我的指尖流了一地。“在孤处死你们之前,孤要你们目睹孤怎样消灭关羽,”他转过头,低沉地说,“传孤的令,进攻。” “不要!”鲁肃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传令的小兵站在门口,不知该去该留。 “进攻!”孙权怒吼道。 “——且慢!”一个清亮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骆统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却很欢喜地说“……禀告主公,关羽,关羽军有使至。” 众人一起向西面望去。果然,一只小船顺着水渐渐漂向江东军,而船头站的那长身玉立的男子,不是诸葛亮又是谁呢? 孙权紧锁眉头,沉吟不语。 然后是漫长而让人不安的安静。许久,吕蒙打破了这种安静。 他叹气,看我一眼,然后在孙权身后跪下了。 然后是凌统韩当程普蒋钦……他们都跪下了。 二十个人齐刷刷地跪在了孙权身后。 最后动作的是鲁肃,他站起来,走到孙权身后,又跪了下去。 “请主公先见蜀使,再治横江将军鲁肃谋逆之罪。”他低声说道。 孙权叹了口气,握剑的手,却垂下了。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五 门 章节字数:3537 更新时间:07-03-31 23:25 因为曹操入侵汗中,刘备害怕丢失益州,因此派了诸葛亮来请和。划湘水为界,湘水以东皆归孙权所有。 这并不是孙权所满意的结果,但在诸葛亮的雄辩之下,他也就勉强同意了。 他仍然把这一次出征当作胜利,犒赏三军,又升迁了立功的军官。 然而并非每个参加了出征的人都获得了奖励。 两个月后,我和鲁肃无聊地在吴的小酒馆里打发时光。 我们被停止一切参与军政务的权利,非孙权的命令,不得进入建业。这种惩罚,并没有一个限期。 “连累你了。”鲁肃苦笑着说。 “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倒是我不能为子敬争取一个公平一点的待遇,心里愧疚得很。” “这是很公平的待遇。” “你不要对孙权太好。他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我借着酒意说道。 他笑起来,扭了头过去看北面的天空:“我反而喜欢他这个样子,喜欢他这种在任何时候都不愿被别人左右的样子。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冷酷的人,但当时我想,这就是我要追随的人了。” 我没有说话,发现自己竟是那样赞同他的话。 “有一天,他会做皇帝的吧。”他突然这样说。 我静静看着他。 “真想看到他当上皇帝时的样子。”他又轻轻说道。 可他始终没看到孙权当皇帝的样子。两年后,他去世了。 他死在吴,家中的床上。死的时候处境比较凄凉。尽管我派人将他病危的信送了出去,可是并没有什么人来看他。也许送信的人路上出了岔子,也许大家都太忙,又或者大家认为并没有必要来探望一个将死的没有任何身份的人。 他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大脑衰竭的速度没有身体快,因此即使弥留的时候,他也很清醒。回光返照的时候,他脸上甚至有健康的神情。我拿过纸和笔,问他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孙权。 他想了一想然后说:“告诉他,他想要消灭刘备的想法是错的。” 我大笑起来,将墨溅了一桌子,我说:“鲁子敬,我以为孙权已经够固执,没想到你比他还要固执一百倍。这时候了你还要招他生气。” 没想到他却说:“我故意的。” “故意什么?” “就是要招他生气。这样,得知我死讯的时候,他就没那么伤心。他还有太多其他事要做。”他这样轻轻说道。 我愣在那里。 我又仔细地看看他,他老了,宽广的额上有疲惫的纹路。可他的眼睛仍是我最初见到的那对眼睛,温和而带着让人信任的沉实。他本该是个烟花一样绚烂的人,他有用不完的财富,二十出头便被江东的人尊称为“肃老大”,他本来可以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一生,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为了他心目中的君王,他将自己作了受禅台上那块奠基的石头。 我轻轻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地说,“孙权他——虽不是我想的那样,但也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说什么都好,做什么也好,他若知你死,他一定会伤心,他不会就此忘记你的。”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然后别过头去。 “那就罢了。”他这样说。 “留句别的话给他,可好?” “嗯,”他徐徐说着,“只说,有一天,他是要做皇帝的。” 墨迹在纸上渐渐干去,门被人急急推开,带着一阵风,甘宁冲了进来。 他看见我们,长舒一口气,大步走上前来对我说:“你派的送信的好人,路上贪杯掉到江里了,幸亏被我的兵捞了起来。” 我苦笑道:“现在墙倒众人推,能有人肯为我送信已经不错了。” 他不再争辩,回头又看看鲁肃,脸上分明闪过一丝痛楚,但口气仍是轻松的。 “子敬你不行呀,”他笑道,“还等你再和我一起去打仗。” “下辈子吧。”鲁肃轻轻说。 甘宁啐了他一口,又恨恨地说:“那天喝酒欠我五百钱呢?几时还?” “一会我去了,你见这屋里有什么值钱的便拿走,连本带利都够了。” “你想得美!”甘宁怒道,“太不负责任了。上次还答应带我去东城的事呢?” “那件事,”鲁肃轻道,“只能对不起你了。” “才不要对不起!我等你病好陪我去兑现。” “什么事呀?”我好奇问道。 没想到二人一起转了头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男人的事,女人家不要乱问。” 太过凑巧,说完后,鲁肃便回过头,轻轻笑起来。笑让他的呼吸变得时急时缓很没有规律。可以看出他是很努力地克制住了那种痛苦,然后对甘宁说: “即使我走了,东城的姑娘还是在那里等着你的。” “我不管,我只要你带我去。等你明天病好了,便带我去。把你们东城最好的酒端出来,最好的姑娘叫出来。这都是你答应过我的。你鲁子敬是答应过朋友不算数的人吗?” 问话却并没有得到回答。鲁肃闭上了眼睛躺在那里,似是睡着了。 “子敬?”甘宁伸出手扯扯他,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们再也叫不醒他。月光从窗户里漏下来洒在他身上,映出那一脸的恬淡,也分明在他身上织就了白色的寿衣。 “好吧,”甘宁叹口气,别过脸去,低低地说,“到了那边再算帐。” 我并没有错看孙权。对于在生的人,他可以忘恩负义,他可以决绝无情,但死亡却撕去他所有自私的冷酷的面纱。他或许从不后悔,但到伤心的时候,他也是真的伤心。 他恢复了鲁肃的一切职位,又抹去了对他的处罚,他为他举办盛大的葬礼,在他的墓上哭得不能自持。 也不止是他一个人伤心。鲁肃最后两年过得很抑郁,但死后人们对他的追思却让他如同一个无冕的君王。不止是吴中将士,为他举哀的人也包括了四方的流寇,江湖豪客,游荡的商贩,乃至青楼里的姑娘们。 后来有消息从蜀中传来。听说得知鲁肃的死讯后,诸葛亮也在成都为他举哀。我从不曾喜欢过诸葛亮,然而因为对同一个人的尊重和哀思,让我第一次觉得和他有什么地方是相连的。 葬礼过去几天后,孙权将我召回建业的家。自从巴邱一事被贬谪,我还是第一次单独和他相处。他穿着白色的素服,问我鲁肃临终可留下过什么话没有。 我说:“有的。” 他急急地说:“告诉孤。” “子敬说,总有一天,主公是要做皇帝的。” 他愕然,别过脸去,半天,低低地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能够看见吗?” “会的,他能够看见。”我坚定地答道。 他惨淡地笑了,目光凄凉地划过我的脸,许久,我听见他声音里的颤抖:“那么你呢?你也会看着吗?” “只要你愿意。”我尽可能温和地对他说。 他不再言语,捉起了我的手,缓缓抚摩着我的手背。我别过头去,却听见他怜惜的声音: “这两年你瘦了。” “我从来就瘦。”我淡淡地说。 “我欠你太多。” “不,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我有个主意。”他突然这样说,我没有说话,只是等他说下去。 “这两年,我又娶了两位夫人——” “这是好事。”我依旧淡淡地说道。 “不,你听我说完,”他急急地说,“家中有很多女眷,可是我还未为她们确立尊卑的秩序。我想,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面抛头露面,我一直辛苦你了。你完全可以呆在家里,陪陪尚香,和其他几位夫人学学女红,教登儿识字……” 我惊讶地看他,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从心底泛起。 “我想,想要你做这个家的女主人。我需要一位主妻,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他明确而坚定地告诉我。 而我摇摇头,说:“不。” “为什么不?”他惊讶地问,“日后若我成为皇帝,你就是我的皇后。” 而我仍是说:“不。” “我再告诉你一些事,”他急急地说,“这两年你不在这里,她们都在我耳边说了你不少坏话。她们都说你没有出身,充其量只能为妾。我若要轻松保住你的名分,只能让你拥有比她们更高的地位。” “没有关系的,”我摇头道,“什么样的名分都没关系。” “即使做不了皇后也没关系吗?”他不可置信地问。 “没关系。” “即使你的名字进不了宗庙,将来史官的笔下没有你的名字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不需要。” “我知你不需要,”他颤抖起来,语气中有潜伏的怒意,“我想要给你的东西,你总是不需要。” 我安静地看他,等待着即将来到的暴风雨。而他压抑住自己摇了摇头。 “不,”他轻轻说,“我不要生你的气。我生你气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不要让我再生气,我很辛苦。” “对不起。” 他一边摇头,一边梦游般地站起来。“你不要就不要吧,孤不要生气,”他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随你要怎样的名分,但孤不许你再离开孤,以后你就在家,学学女红,教教登儿识字……孤不许你再出这个门。” “不!”我凄厉地叫起来,而他已出了门。 我追出去,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我径直跑向大门,一片昏暗中,我触到大门上冰凉的锁。 他将门紧紧锁上了。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六 一帖叫做关羽的药 章节字数:4650 更新时间:07-03-31 23:25 我就这样被孙权关在了家里。 他找了个叫阿荣的男孩整天跟着我。这个男孩是他从山越俘虏回来的蛮族,沉默寡言并没几句话。平日里对于我的吩咐,他总是毫不马虎地去办。但只要我试图走出家中的大门,他就抓住我大喊大叫,直至孙权的护卫把我请回房间为止。 我很恼火,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只能渐渐接受了这种处境。每天在家里看看书,又教孙登识字。孙登十二岁了,这些年经过徐夫人的精心抚养,他出落得个子明显比同龄孩子要高一些,干净的脸上总是有鹿一样温驯的表情。他很尊敬我,每次我教他读书,他也很用心地学。然而每次学完之后,他便急急地要回到徐夫人那去。全府上下都知道他对徐夫人的依恋。 这种依恋也抹去了徐夫人原有的凌厉。她变得分外温和而谦让。然而府内女人们的斗争一直不曾停止过。孙权新娶的步夫人,是步骘的族人。她年轻,美丽,具备徐夫人所不具备的手腕。平日里她待人总是温文有礼,然而大家都在背后说这个女人是不好惹的。当她对你笑的时候,那笑容背后很可能是一把刀。 我尽量避开这种种无聊的院墙之间的斗争,每日流连于孙尚香的房间。时间真能磨平一个人的棱角。当年疯狂而直接的红衣少女再也找不到影子,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躯壳。她越来越不爱说话,即使对着我的时候也沉默。每天我去到她那里,薰了香泡了茶,便两个人一起默默地喝着茶等待时间的流逝。我们像两个垂垂的老妇,安静地等待命运的终结。常有人感叹青春短暂,可我却觉得我们好象是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是百年身的那种人。 偶尔也有听过院墙之外传来的消息。鲁肃死后,对于他地位的取代和军权的争夺,让议事厅周围充满了不安的气氛,那些明争暗斗就如同水下的潜流一样疯狂滋长着。而众将之中,又以吕蒙的呼声最高。他年轻、军功卓著。两年前对长沙等三郡兵不血刃的夺取,更充分地让人们肯定了他的战争才华。所以当他取鲁肃而代之驻军陆口时,大部分人们也觉得理所当然。然而仍有一些谣言不时地在暗地里传播,说他身为我的义弟,是籍裙带关系才得主公如此重用。 世上并无世外桃源。这些纷乱的嘈杂的声音在每一个清晨冲破我所无法突破的院墙,进入我的耳朵,扰乱我的思绪。然而我并不抗拒这些声音,因我总想从这些声音之中分辨出一个人的行踪。我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这几年过去,他好不好。可是很徒劳,他还只是芸芸众将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这些声音固然很多,却没有一次是关于他。 建安二十四年,我从西风中闻到一触即发的战争的味道。这种感觉让我疯狂。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始,沉睡的将军要撕破身上的符咒醒来,然而我却像一个老妇般在家中安然无望地被隔绝于这一切。我试图出奔,但每一次都被阿荣拦住我的去路。 幸运的是,这院墙之间,总还是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心思。 那是一个深夜,我已睡下,却听见有人小声地敲我门。我打开门,看见孙尚香。 她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让我小声的手势。然后她走进来,仔细地关上门,轻轻对我说: “阿荣跑去和巡夜的人喝醉了,家中后院没有锁,而且有一条小路可以出城到江边。江边有一只船在等你。” 我惊愕地看着她,她笑笑,说: “并不是很困难。我和甘宁说了,他帮我安排了这一切。” 我几乎要跳起来抱住她吻她。然而迸发的快乐瞬间又沉寂下去。我开始问自己,纵然逃离这里,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里? 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般,她轻轻说:“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收留你。” “是谁?” “你弟弟吕蒙,”她胸有成竹地说,“他有这个力量,陆口离这里很远,他带的又多是新兵,不会认出你。” 这次我真的抱住她结结实实亲了她一口。她推开我,笑着说:“今天还听人赞嫂嫂沉静,若他们见到这一幕,一定住嘴。” 我说:“你不怕你兄长怪罪?” “他也未必能查出是我做的,”她笑道,“即使查出,也不会拿我怎样吧。只是别连累了甘将军就行了。” 我连说我一定保密。 “何况,”她又看我一眼,“你也不会不回来吧?这两年哥哥身边没有你出主意,我看他也烦恼得很。他其实是很想叫你出去的,但又为了面子不愿收回说过的话。若你去了吕将军军中,有机会证明了你的价值,估计他也会有个台阶下了。” 我点点头,然后要走。她又拉住我,将一套黑色的兵吏的衣衫交给我。 “你这样子怎方便去陆口?”她嗔道,“先换个装吧。” 我边换装,一边想起一事。便从衣服中探了头问她:“你不跟我走?” “不了,”她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持你一定要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里,但我找不到那样的信念。” 我悲哀地看着她,而她摇了摇头。 “不要这个样子,”她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认命。如果我和茹还有梦的话,就请你替我们完成它吧。” 我来到陆口吕蒙军营前时也是深夜,营寨前的守兵凶神恶煞地拦住我的去路:“什么人?做什么?” “我要见吕蒙将军。”我说。 “吕将军病重,不见任何人。你快走。”他仍是很不客气地说道。 “——你只说他姐姐送了信给他。” 他狐疑地看了我好久,最终还是勉强转身进去。很快就见他急急地冲了出来,刚才的凶恶一扫而空。“将军请大人进去。”他恭敬地说道。 我走进中军,揭开帘帐。屋里没有医生,没有药味,吕蒙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看见我他就急急冲上来,抓住我的臂说:“姐姐带了什么信给我?” 他竟没认出我。我心里暗笑着,却装模作样对他说:“事关重大,请屏退左右。” 他挥一挥手,周围的人都出去了,屋里只剩我们两人。我笑着看他,将帽子揭下来。 他看着我的目光从迷惑变成惊愕,又从惊愕变了狂喜。最后他欢喜得大叫:“姐姐!” 我急急让他小声。我说你不要让别人发现我在这里你只说我是你一个族弟就好了,我说我是从家中逃跑过来的若孙权发现你收留了我你和我要一起遭殃,我还说你也不能不收留我否则我真不知还能去祸害谁了,我不停地说着话,但他仿佛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停地欢喜得在屋里转着圈子。 末了他总算平静下来,也一点一点消化了我的话。他正色说:“姐姐只留在这里,一切放心。若孙权要为难姐姐,我宁愿带兵和他打上一场!” 我大惊失色,说:“那也不必,你只留我到打赢了关羽就行了。” “打赢关羽?”他惊讶地看着我,说,“姐姐怎知道我要打关羽?” “报——”我刚要说话,报信的小兵就准备进来。我急急退到屏风后,重新整理男子的打扮。 却听小兵在外面对他说:“报将军,营外来了位叫陆议的大人要见将军。” “陆议?他来做什么?”吕蒙疑惑道,“不是说过,来什么人都说我病重,一概不见吗?” “这话我也说了,”小兵为难地说道,“他却说是来为将军治病的。” 吕蒙没有作声,恐怕是在沉吟着。 “他还说,一定要见到将军再走。”小兵又这样说道。 “没办法的事。让他进来吧。”吕蒙只好这样说。 小兵转身要走,可吕蒙又叫住了他。 “你在外面等着。我叫你时你再去带他进来。” 小兵出去了,屋里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好奇地从屏风后探头出去,发现吕蒙变戏法地支出一张床,又脱了外衣往床上躺。他看见我,连忙说:“你先在那后面不要出来。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我没病。” 我很艰难才忍住没笑出来。又见他用水沾在额头上做出一头虚汗的样子,躺好了在床上,我才缩回去。然后便听他说:“叫他进来吧。” 军营里总是很嘈杂,不时有纷乱的脚步声传进来。然而即使在这样纷乱的脚步声中,我还是清楚辨认出了那个人的脚步声。他迈着沉静的步子,渐渐走进了这营帐。我刚走进来,我便听见吕蒙在被中艰难地呻吟了一声。我又拼命忍住笑。 “伯言你来了,”吕蒙用了无力的声音说道,“病成这个样子,不能起身招待你,实在抱歉。” “病情如何?”陆议这样问着,但我实在没在他声音里找出几分紧张来,“主公一直在等待将军取荆州。” “我真希望明日就能取荆州,可惜病成这样——”吕蒙一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边说。 “议粗懂医术,能为将军把把脉。”他竟这样说。 “不必了,医生今日刚来把过……”却听得吕蒙立即这样说。 “或许将军这病医生也不能治呢?” 吕蒙没有回答,迟疑了许久,然后听他勉强说道:“那就有劳伯言了。” 然后又是一片安静,许久,我听见陆议轻轻地说:“将军果然病得不轻。” 我听见吕蒙“哼”了一声。 “议却有一帖药,能治将军的病。” “什么药?” “那帖药的名字叫,关羽。”他的声音徐缓,沉静,然又饱含坚定。 又是沉默,然后听见“咣”的一声,一个杯子被碰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我听见吕蒙用了颤抖的声音问他:“……你如何得知?” “主公让将军伐荆州却又只配两万兵马,其实是给了将军一个难题。然而这个难题,也并非不可解。” “如何解?” “每个人都有弱点,关羽自然也有他的弱点。” “弱点在哪里?” “他自大。” 沉默再次降临。 “即使他自大,又如何破之?”沉默之后,又听见吕蒙这样问。 “他自大,自然认为所守的荆州坚不可摧。若先示弱去掉他的戒心,便知道如何破他。” “……你的意思是?” “将军既然称病,正好可以回去养病。选一个关羽所不忌惮的人继任,便能去掉他的戒心。” “你是想说这个继任的人由你来当吧?”吕蒙冷笑道。 “是谁都无所谓,当然,如果问议的话,议还是认为这个人由议来承担最适合。” “你是知道我没这个本事取荆州,所以想要趁这个机会取我而代之吧?”吕蒙的语气并不怎么友好。 “议并没有这样的城府。当然,议也确实是有私心的。” “你自然有私心,”吕蒙冷笑道,“军部的人私下都在传言陆伯言有才华却不能被重用。你想利用我的无能做你的机会是吗?” 好针锋相对的对话。我不由吸了口凉气。 却听见陆议很平静地说:“将军若要这样想也无不可。但此战若赢,获益最大的人仍是将军和影夫人。” 怎么提到我了。我努力地贴在屏风上,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此话怎讲?”吕蒙问道。 “军中皆传将军能取得今日的地位,是籍裙带关系所致。倘若将军能完成主公出的难题,便能封了众人的嘴。……也不会污了影夫人的清名。” 沉默半晌,我听见吕蒙干笑起来,轻道:“人们都说吴郡陆伯言是个谦逊而与世无争的人,今日看来,也未必如此啊。” 他并没有尴尬,只是很轻松地说:“即使是水,结成了冰也能做利器。哪个人的背后,不是有另一副面孔?” 我紧紧地贴在屏风上,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不了解他。然而这样子的他也没什么不好,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这样想着,突然发现,一件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咣当”一声巨响,我连着那脆弱的屏风一起极难看地摔在了地上。而最不妙的是,面前两个男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身狼狈的我。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我迅速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冠又掸去身上的灰,再在脸上堆出并不怎么自然的笑。我鼓起勇气抬起头,却遇上他惊讶的目光。 “你……”他犹豫地开了口要说话,却被吕蒙抢去了话头。 “这是族弟……吕……云,自己人。” 只不过一句话,他竟既给我改了名字又改了辈分。我忍住不去怒视他,却调皮地向陆议眨了眨眼睛。 他明白过来,给了我一个会心的微笑。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七 兵不血刃 章节字数:3249 更新时间:07-03-31 23:25 第二日,吕蒙便回建业去了。 我不认为他对陆议有多感激涕零,然而除了这个人并无第二个人能教他战胜关羽的方法。因此虽然他心怀恚怨,却也无可奈何。 这种恚怨在我拒绝跟他回建业时更进一层。我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因我回到建业容易败露身份,会有危险,倒不如留在军中以一个小兵身份呆着的好。 他呆呆地听着,却找不出反驳我的理由。末了,他长叹一声,说: “姐姐你等着,秋风起的时候,我便领军来迎你。” 我心里一惊。并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细细想来也理所当然。但无论如何,尚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我可以留在陆口,留在陆议身边。 这一年陆议三十七岁。 时间像条狡猾而安静的蛇,仿佛昨日我还在想着仍有大把时间要等待,但一眨眼它就悄悄溜走了。长期以来的雍容和沉静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却没人想到他最美好的时光,已丢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然而对于“偏将军右都督”这个职位来说,这个年龄还是太年轻。陆口的军士们一方面暗地里称他为“娃娃将军”,一方面目瞪口呆地看他上任以来的一系列作为。 所谓作为,不过是每天宴饮田猎及在门口种种豆苗。他甚至发明了一种游戏,每天他都叫人从田里抓上若干只青蛙回来,然后用朱笔在那些一直跳跃着的不安份的小动物额上点出一点红。每日如此,乐此不疲。贵族世家的出身给他这一系列韬光养晦的行为提供了条件,他轻描淡写的玩乐让他身上那种淡定和从容的气质衬托得再自然不过,甚至让人觉得,他若不是这样,便不自然了。当水安静地流淌时,没有人能够想象它结成冰的锋利。 这种韬晦能迷惑自己的将士,自然也能迷惑敌人。当关羽遣使前来时,他找人弄了个大盆里面装了上百只青蛙。我觉得不够,便又去城中寻了几名当地有名的花魁,又自穿了翠绿抹胸,红色百摺裙,扫了蛾眉贴了鹅黄,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孔带着群伎陪他演场好戏。 因此当关羽的使者进入陆口军寨,经过寨口他所种的一些植物和花卉,穿过一群沉醉的小兵,再穿过挂满了猎物头颅的长廊,推开中军的门后,愕然发现的是敌军的娃娃将军和一群妖冶女子在点青蛙玩。通报的小兵喊了两次后他才从玩闹中醒过来,用了抱歉却并不怎样惶恐的语气说: “竟不知道尊使到来,实在该死。尊使何不过来一同尽兴?” 关羽的使者半天说不出话来。却被他一把拖过,拉了那人的手,饶有兴趣地为他介绍点青蛙的要领。 那一场戏演得淋漓尽致,却并不显夸张。他身体里潜伏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淡定与从容让他做的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中途他两次搂了我的肩,要我为尊贵的客人唱一曲。我在他怀里轻唱,他便用微掠起的嘴角含了笑意看着我。他让我入戏。我甚至有些游离地想到,若我是个歌伎也比现在要好,我宁愿一辈子顶着这能让所有良家妇女别过头去的夸张容妆,为他描蛾眉、贴鹅黄。 然而戏总有演完的时候。告别时在关羽使者的眼神里,我已经看见这场战争的胜利。这种离经叛道因过于离谱而超出了敌人的想象,让他们脑中没有怀疑的空间。使者压抑着喜悦道别,而我安静地回到营房,洗去容妆,换回男子的衣裳。 半个月后,关羽开离荆州,前攻樊城。一切已准备就绪。又过了半个月,吕蒙悄悄领军回来了。回到陆口,他第一件事便是找人来索我。这一次轮到我恚怨却又无可奈何。 陆议亲自送我到吕蒙营中。两个人关上门在里面说了很久的话。最后他从里面走出来,我失神地看着他。他要走了。 他向吕蒙道别,走过我身边时,他微微停了停,用了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 “一会能否到河边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可惜吕蒙和我罗嗦了很久,我站在那里不安地看着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表达重逢之喜,十分想一棒子把他击昏然后跑去河边。等到他终于结束并打算去休息时,我几乎要哭出来。过了这么久,他可能已经走了。 我悄悄溜了出去来到河边。他就在那里,一棵柳树下,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月光照在他那一身白衣上,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周瑜。我突然无聊地想到,如果是周瑜站在那里,一定是用一个极酷的姿势背着手对着江看着天,待我走近了才用一个漂亮的姿势半侧过脸来。可他不一样,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始终看着你。这是他和周瑜的不同,这也是为什么始终不会有人同时爱上他们二人。 我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已走到他面前,然后他对我说: “三天后,就要开战了。” 是为公事。我郁闷地想。我很想打断他跟他说,别管什么该死的战争,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天,谈谈情,只要给我一晚上就好。 然而始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和吕将军会兵分两路。他取荆州和公安,我顺流而上取宜都。这一场战争,吕将军认为应当兵不血刃。” “这是好事。”我淡淡地说。 “然而我始终有些担忧。” “担忧子明的用兵?”我微笑着看他。吕蒙虽不比关羽,然而出身行伍之中的他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与他的军事才华密不可分。天下人多知吕蒙而并不知陆议的名字,可他却在为吕蒙的用兵担心。 “也不能如此说,”他沉吟着,“吕将军的军事才能,世人共睹。然而经过上一次荆州之战的吕将军,却不再是以前的吕将军了。” “此话怎讲?” “上一次荆州之战,吕将军兵不血刃就得了三郡,为此听尽了世人的赞赏。我恐怕,吕将军过于醉心于这种赞赏了。” “你是说他醉心于兵不血刃的赞赏?”这样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吕蒙在上一次荆州之战前确实可以说是杀人如麻,然而自从经过那次战争之后,他似乎确实再没有制造过那种死神般的气氛了。 他看着我点点头。 “可是,能够兵不血刃地赢得战争,不也是伯言你的主意吗?”我好奇地问他。 “本来也是如此。然而战争总是残酷的,兵不血刃,只不过是掩盖真相的一个好听的谎言。有时候只能靠杀人才能赢的战争,却为了一个谎言,明之不可为而为之,只会造成更大的牺牲。” “你认为哪一场战斗是只能靠杀人才能赢的呢?”我问道。 “现在我还不知道,”他轻叹道,“但荆州这么大,总会存在这样的危险。而且我很担心五斗米教。” “五斗米教?”念着这个相对来说陌生的名词,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他点头道,“刘备是一个很会利用形势的人。曹操八年前取了汉中,五斗米教徒便四方逃散。有一部分被刘备纳入麾下。而据我所知,荆州也有一部分是五斗米教徒的聚居点。”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我饶有兴趣地听他说下去。 “教徒的信念都很执着,因此一旦被控制,便死心塌地地效忠。吕将军认为这一场战争亦能像上次一样,所到之处望风皆降。然而我却很担心。” “可是你说服不了他,是不是?”我问道。 他点点头。 “你说服不了他,我更做不到。他即使再尊重我,在他心目中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我说的话,他不会听的。”我安然说道。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叹口气,“你知道便好了。倘若有变,你要保重好自己。另外如果和吕将军说起这样的想法,也不必说是从我这听说的。他若知道我认出了你,会不悦。” 他的语气真温柔。一瞬间我有些失神,然而我还是避过他的目光,转开了话题。 “延儿还好吗?” 他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离家时,他已会写字了。” “茹呢?” “她也很好。她经常提起你。” 我点点头,然后说我要回去了。 他说:“是不早了,夫人该回去了。” 我便向他道别,磨蹭地转了身又磨蹭地往回走。走出几步我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他仍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离开的背影。 心突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我对自己说,我数到三,如果再回头时他仍在那里,我就跑回去。 一。二。三。 我再次回头,却见树下仍站着那一个人影。月光下他的影子安静地映在河边。 我却没有勇气跑过去。又对自己说,这一次我数到十。如果他还在那里,我会真的过去——真的。 我颤抖着数到了十,然后回头。树下却已经空空如也,只有月色如水。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八 谁的胜利 章节字数:4032 更新时间:07-03-31 23:25 吕蒙白衣渡江袭取荆州,又宽待俘虏使人不战而降的战术让全军上下称道不绝,在我看来却不过如此。因这一切本是陆议的主意。吕蒙只是执行者。然而只是因为陆议还默默无名,因此要将这胜利的光环让给吕蒙,自己去取宜都那种既偏僻地势又险峻的地方。 但即使是对这种偏僻又险峻地方的征讨,他也完成得很漂亮。夷道并不是直接在江边,而是和江之间隔着险峻的山崖。蜀人认为江东军善于水战,却并不擅长在山间作战,因此对于江东军顺流而上并不以为意。然而从传来的战报看来,他彻底改变了蜀人这种想法。 回到八年前让给了刘备的江陵时,陆议取了夷道的战报也传到了吕蒙军中。吕蒙从胜利的喜悦中醒过来,脸色开始渐渐不悦。 这种不悦却并不适合告知外人。只是在夜晚各自散去后,他才心事重重地踱进我的营房,对我说: “他是来抢我东西的。” “哪个他?”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迷晕着问他。 “那个娃娃将军。”他恚怨着说,“一开始他认为我无能,而现在他又想用他的胜利掩盖住我的胜利。” “你取了江陵,已是最大的胜利,何必在乎别人?” “可是取江陵之计也出自他。倘若别人知道此事,我将如何自处?江陵不是我的胜利,是他的胜利。” “是你多心。他未必会这样想。”我柔声道。 他却并不去应我的话,只是失神地看着桌上的军报。末了,他突然问:“他取夷道,杀敌多少人,己方伤亡多少人?” 我翻了下军报,然后念给他听: “杀敌两千人,己方伤亡二百四十人。” 他冷笑了一声,却说:“我军自开战以来,却未有过伤亡。” 我默然不语。 “他现在进军秭归路上吧?”他又这样问道。 我说是的。 “那我便去取夷陵。我要不费一兵取下夷陵,然后让他知道他用兵还是不如我。”吕蒙突然这样说道。 我惊讶地看他,想要说些什么,他却兀自翻起军报来。 “夷陵有兵马五千,太守刘安——”他这样读道。 “刘安?可是以前杀了自己妻子给刘备吃肉的刘安?”我好奇问道。 “是,正是那个人。后来刘备给他封了官,之后有一断时间他消失了,听人说是去了汉中。再回来时刘备便派他做了夷陵太守。” “汉中?”我讶然,“他是不是入了五斗米教?” “是也可能吧。”他淡淡地说,“那种邪教,很容易将人洗脑。” 我站起来,正色道:“我不认为你去取夷陵是好主意。” “为何?”他惊讶地看着我。 “第一,江陵新定,你需留在这里驻守;第二,夷陵并没有多大的军事意义,可取可不取,没必要为了一口气而丢下江陵去取夷陵;第三,即使取夷陵,也不要指望太守投降,因五斗米教——” 我话还未说完,他已笑着打断我。 “好啦好啦,”他边笑边摇着手说,“姐姐也要成将军了。姐姐不懂用兵,只需跟着弟弟我去收夷陵便是了。” 他率大军离开了江陵直取夷陵。他将两万人驻守在离夷陵五十里的地方又派人送书给刘安。然后他胜券在握般地等待刘安的投降。我颓然看着这一切,却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刘安很快就接受了他的劝降。我们的部队安然无恙地进了城,一切仿佛并不如陆议想象中的困难。 然而见到刘安时,我的心里还是泛过不安的阴影。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眼底有残忍的精光。我看着他低垂眼帘接受着吕蒙的安抚,心里却愈发不安。 吕蒙继续用他为太守,留下几百人接管军务,准备率领大军继续北上袭取临沮。我反对这个计划,认为即使要续用刘安也应当还屯江陵等待陆议。然而全军上下都陷入了一种兵不血刃的狂热中,我的意见微不足道。 因此还是这样定了。吕蒙留下几百人后,便率领大军直取临沮。关羽南下及陆议取得秭归的消息同时传入军营,我见他得意地笑。 “等那个娃娃将军好不容易折回来时,会发现我已击溃了关羽。”他得意地说道。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 负责补给的队伍本应早从夷陵来到了,然而却一直不见踪影。吕蒙焦急地等了一天,等到的却是可能致命的消息。 ——夷陵太守刘安反。 也许不能说反,因他本就是诈降。在我们离开后不久,他便杀尽了吕蒙留在夷陵的人马,截断了吕蒙的归路和补给线。 更糟糕的是,听说他准备去取江陵。 “江陵留有多少驻军?”吕蒙不安地问裨将。 “……两千。”裨将小声答道。 夷陵有五千兵马。 “南郡呢?公安呢?”吕蒙问道,脸色愈发阴沉。 “……都不会超过五千。”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然而这都不会是最坏的消息。最坏的消息是,最多两天内我们会遇到南下的关羽,然后就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我要折返,重夺夷陵。”吕蒙脸色阴沉地说道。 “沿途恐会有伏兵。”一个裨将忧虑地说道。 “不如西去秭归,与陆将军的兵马汇合了,再作打算。”我建议道。 “去秭归的路上难道就不会有伏兵吗?”吕蒙跳起来吼道,“而且我不能求助于那个娃娃将军,我不要作他的笑柄!” 我悲哀地看他。这个倔强的孩子,宁愿将自己陷入困境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吗? 他却自顾自甩袖出门,前去整军,准备还取夷陵。 前去夷陵,一路行军,全军上下都是人心惶惶。刘安诈降的消息早已传遍全营,对于这一场战争的未来,将士们并不报多大希望。 这种士气的低落让吕蒙愈发不安,主帅焦躁的情绪又反过来让士气更加低落。又因为粮草的不足,一路接近夷陵,虽然幸运地不曾遇到过伏兵,这支两万人的军队却已成了一盘散沙。倘若被五千人击溃,也并非是出人意料的事。 在接近夷陵三十里的入山处,吕蒙犹豫了。 谁都能看出来他心中的惶恐。这里到夷陵全是险峻的山,一支伏兵便能造成致命的伤害。即使不曾遇到伏兵,到了夷陵城下,等待我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然而吕蒙已别无选择。 “走。”他低吼着,带头冲入山间。 一路来到夷陵城下,我们愕然。 没有想象中的伏兵,也没有等待我们的军队,只有大片的尸首,填充了城外的荒野。 “怎么回事?”吕蒙一路疑惑地看着,一路走过那些显然是经过惨烈的厮杀死去的人们。当中大部分是刘安的军队,却也有一部分是江东军的尸首。 城却越来越近了。城上的旗帜颜色也依稀可辨了。 “将军小心过去,恐城中有诈。”有将士不安地建议。 然而吕蒙却疑惑地盯着城头的旗子看了半天,突然一纵马向前冲去—— 我急急地跟着他。 到了城下,我们惊讶地看见,那城头飘扬的旗帜,上面有大大的一个“陆”字。 而城墙上站的那白衣的将军正是陆议,他在上面看着我们,嘴角有温和而欣慰的笑。 “议擅自更改了委任的军令,这一点还请将军见谅。” 夷陵城中,陆议这样对吕蒙说。 “不敢当。多亏陆将军相助。”吕蒙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这么些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羞愧。 他应该不是很乐意继续这个话题。然而我觉得他应当好好反省,决定乘胜追击。 “陆将军怎会如此及时来取夷陵?”我好奇问道。 “说来惭愧,因恰好对刘安这个人有一点了解,所以事先留了一部分兵马在夷道。但仍然害怕有些不够,因此一取得秭归便先率几百人自己赶回来了。”他轻描淡写道。 “此事是蒙之错,会好好与主公请罪。”吕蒙终于这样说。 “将军欲陷议于不义?”而陆议笑道,“与主公的军报中,议并不曾提此事。” 吕蒙呆看他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得了便宜还卖乖。” 待他离去后,吕蒙脸上的羞愧突然一扫而空,咬牙切齿地这样说道。 “子明,你说这样的话可不厚道。”我愕然道。 “如何不是?”他恨恨地说,“暗地里笑我无能,抢我的功劳,到现在又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你误会伯言了,他不是你想的这种人。”我急急说。 “他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为他说话?”他突然带了怒气问我。 我一下子站起来,看了他许久,才从嘴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若还想当我是你姐姐,你就好好反省一下。” 他看着我,眼中却始终是倔强和恚怨。我知道多与他说也无益,索性一转身走了出去。 夷陵城又小又破,让我觉得压抑。我索性出了城,毫无目的地乱转。 城外的江东军士已开始将尸首抬去埋葬。尸体抬开后,许多被染成红色的泥土便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 血腥味让我觉得眩晕。我刚想走开,却见到陆议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那一堆尸体中间。我走过去来到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看我,脸上竟有我从未见过的痛苦表情。 “又死了三千多人。”他轻声说道。 我心疼地看他,很想伸手去抹平他那些痛苦的表情,然而我只能用言语安慰他。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说。 “战争破坏和平,然而战争又是为了和平,”他淡淡说道,“尽管一直是这样想,但每当想起又有多少军士因我而死,心中还是会痛苦。” 我刚要说话,却被一个小兵的声音给打断了。 “陆将军,我很崇拜陆将军,”说话的人却是吕蒙军中的一个小兵,“如果能跟陆将军打仗就好了。将来我有儿子,我也要让他跟陆将军打仗。” 我看着他哑然失笑。那小兵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倘若等到他儿子也能打仗的时候,天——不知陆议该多老了。 陆议却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宁愿你的儿子不要跟我打仗,”他淡淡笑着,将手放在那个小兵的额头上。 “我宁愿等他大时,已经没有战争了。” 天晚,埋葬尸体的军人们收队了。我们也随着归城的人流,慢慢走回去。 “倘若觉得累了,便好好休息一下。”我对他说。 “不累,”他摇头道,“一切不是刚刚开始么。” 我看看他,他在看着北方的天空,而我也回过头去看北方。夜黑而沉,而遥远的北方,不知哪里的灯火将地平线上的那一线添染成了深紫色。 战火不会结束,在那深紫色的天空下,关羽在等待我们。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九 圣人? 章节字数:4220 更新时间:07-03-31 23:26 我从未见过关羽,然而他对我来说却并不陌生。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饭店的老板供他,武馆的武师们拜他,连迷信的商人们也为他烧香,他早已脱离了一个历史人物的范畴,在千百年的传说积累中,变得接近圣人。 《三国志》中对于他在荆州之战中如何战败的描写并不多,而记忆中演义中关于他的败,也是来得莫名其妙。事实上,战胜他远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文字记录都要艰难。 他从樊城撤军时,手中部队仍有七万人以上。而吕蒙和陆议二人手中部队加在一起再加上俘虏,也不会超过五万。更何其中二万人留在秭归,以防刘备派军来援,亦怕关羽从秭归逃出。 关羽驻军在临沮,吴军留在夷陵。两方大军隔着两城进入胶着状态,任何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纵然关羽已如丧家之犬,然而倘若不能一举歼之,进来坐收渔利的很可能就是曹军。 在这样的情况下,陆议突然只带了几十人便去樊城了。当我听说这件事时,他已经离开很久了。联系曹军一起夹攻关羽确实是很聪明的主意,然而这样前往,还是让人为他的安全担心。 只没想到的是,他走了不到三天,夷陵的驻军便出事了。 起因是十分偶然的:两个吕蒙手下的小兵在一条窄巷中遇到两个陆议手下的小兵,互不让路,因此便引发了口角。口角的内容无非是这场战争中哪一方的主帅功劳更大。但这场口角所引发的后果,却令人惊讶。 口角很快便成打斗。又有路过的士兵纷纷加入战团。等到这消息传入吕蒙耳中时,已是打得不可收拾。 他迅速带人前去想要平息战斗。然而陆议手下的士兵却并不听他的号令。一来他处理得有失偏颇,二来因他们一直认为主将受到不公平待遇而心怀怨恨,第三个原因之前没人意识到,但引发出来的问题可能致命: 这场战争,右都督应该是最高统帅。之前这个职位属于吕蒙,然而为了迷惑关羽,吕蒙告假后陆议便被任命。事后吕蒙又回来,然而陆议的官职却并未作改动。关于这支军队的最高统领权究竟归谁,孙权也并没有作详细说明,当然我宁愿相信这纯粹是由于他一时疏忽。 吕蒙命令不了陆议的士兵,一怒之下,竟派人强行收走了右都督的官印。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大敌在前而先自内乱,怎样说陆议的手下都有责任。然而他一直以来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也确实让这些军士的愤怒能够被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吕蒙却并没有好好处理此事,反而一昧让矛盾激化。更加让人心寒的是,当愤怒的陆议手下的将士将吕营团团围住,要求归还官印及给个说法的时候,吕蒙开始闭门不出。 哗变那一晚我在吕营,我寻遍营中上下,都找不见吕蒙。很显然,他知我要说什么,因此打算连我也不见。我满怀忧虑地走近大门,涌入耳中的是外面军士震天的咆哮声。我看看身边吕蒙军中的将士,他们一个个都转过头去,看起来并不打算承担此事。 若是陆议在这里,他一定会走出去的吧。我听着外面一声高似一声的呐喊声,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后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团团围住的全是陆议的士兵,举起的火把映红了半个天空。我走到他们中间,瞬间已有几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 “是吕蒙的族弟。”我听见他们低声交换着意见,而他们眼中的杀气,也渐渐泛了上来。 我沉着地说:“你们要杀我,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听我说完几句话再杀?” 当中一个士兵看了看我,然后收回刀,傲慢地说:“你说罢。” “你们是打算陷陆将军于不义?”我看着他问道。 他们都怔了怔,然后问:“此话怎讲?” “你们这样子的举动,难道不是要给他戴上个‘谋逆’的罪名吗?” “我们不是谋逆,我们只希望吕将军出来给个说法。” “倘若主上要怪罪,我们用性命去承担责任便是。此事与陆将军无关!” 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我相信你们出自好心。然而若让敌人找到可乘之机,利用奸细挑起了更大的事端,陆将军将以何面目见人?” “我们并不是受人摆唆,我们都是自己要来的!”一个年轻的士兵急急地说,“陆将军一直那样关爱我们,他的用兵也让我们敬佩得很。吕将军的官职一直高于陆将军,我们也并不是说非要陆将军当右都督不可。但是主公也应该给陆将军一个说法呀。可是如今他受到这样的欺凌,我们怎么能够袖手旁观?我们并不是要针对谁,大人你要知道——我自己本就是吕将军的旧部。只是这一次,我认为吕将军错了。我为陆将军不平!” 这个年轻的士兵越说越激动,竟已是泪流满面。 “我知你说得无错。但你们总不能这个样子下去。应该找个方法解决这个事情。”我说道。 “你说,要怎么解决?”他们纷纷问道。 “你们先退去,上面总会还陆将军一个公道的。”我安然说道。 “我们又凭什么信你?”他们冷笑道。 这话问得我也愕然了。我看了看身上寒酸的普通兵吏的军服,他们凭什么信我? 我安静的时候,他们又哄然起来,四周一片混乱,看不清出路在哪里。 我说:“你们必须相信我。” 他们说:“我们为什么必须相信你?你以谁的名义要我们相信你?” “——以影夫人的名义。”我安然说道。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他们都用了惊讶的目光看我徐徐摘下帽子,一头乌黑的发衬出我女子的脸。他们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窃窃低语起来。 “她是影夫人,我认得她。”一个都尉上前几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说道。 我看他一眼,却觉得他十分面熟。我看他的时候,他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这时我想起来了。 “骆统。”我轻轻叫他的名字。 他点点头:“我相信影夫人。” 然后他又转了身面对众人,用单薄却诚恳的声音说:“大家相信影夫人吧。影夫人说了要还陆将军一个公道,她说的话一定算数的。我明日随影夫人去见主公,若此事不平,我也不会活着回来见大家。” 人群终于渐渐安静了下去。 孙权那时已进军到陆口。第二日我便随骆统乘船前往陆口会他。船到半路,我得到了让人欣慰的消息:陆议已回到夷陵,而曹将徐晃也答应了从后方夹攻关羽。 以这样一种方式公布了自己的身份并回到孙权身边,是我不曾想到过的,也不知道在陆口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一路忐忑到了陆口,让人惊讶的是孙权始终不曾召见我。即使有两次在路上相遇,他也是别过脸去不理我,仿佛眼里根本没我这人。 他只见过骆统,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此事:他拜陆议为抚边将军,领宜都太守,并封为华亭侯。尽管右都督是给回吕蒙了,然而这样的任命,也不算不近人情。 他又命令吕蒙回驻江陵,陆议前去宜都,却自派了朱然和潘璋配合徐晃去战关羽。 待到骆统回去时,孙权仍旧不曾见过我,仿佛他完全忘记了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然而当他进军临沮时,却又没忘记下了道命令叫我随军一同去。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只能安静地随军前行。 等到我们到了临沮时,关羽也已被擒获,送到临沮看押起来了。 听人说孙权始终很想让关羽降他,然而无论是威逼利诱,还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关羽却始终不为所动。因此东吴的军士说起关羽来时,口中便不免多了些崇敬之情。这样英名远扬而又视死如归的人,理应得到敌人的尊敬。 孙权等了关羽七日,七日的时间给了这种尊敬之情的滋长很好的温床。到了后面几日,这些尊敬已以讹传讹渐渐走了样。听他们说囚禁关羽的营寨常有紫气溢出,又说有人看见神仙在天上悲伤地俯瞰着临沮。到后来,看守关羽的士兵因这些谣言发了财:成群的小兵给他们送钱,只为了偷偷进去看关羽一眼。 我本来对关羽毫无兴趣,然而到最后耐不住这些谣言,便也偷偷溜进去看关羽一眼。 孙权并没有下令给关羽特别的优待,然而关押他的囚室还是被小兵布置得舒适无比。我吩咐看守不要通报,一个人轻轻地走到囚室旁,我想看看这个圣人般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靠什么打发时光。 我设想过许多种可能,然而当我真正看见关羽时,还是感觉到了惊诧。 他手执一面铜镜,正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地梳理着他的胡子。 也许是期望过高,也许是因为处境狼狈,他的样貌并没有我设想中威武,身姿也没有我设想中雄壮,然而那一绺长须却比任何书中描写的都要精致。尽管受尽了岁月的磨练,已变得有些花白,却依然浓密飘逸。 他梳理得很入神,完全不知我已站在了门口。仿佛是要见情人的女子整理自己的容妆般,他仔细地看着镜子,脸上竟有自怜的表情。 我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时他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放下镜子和梳子,转过头来冷冷看着我。 我淡淡地说:“关将军好。” 他“哼”了一声,并不理我。 我又说:“没想到关将军仍这么年轻。” 这是恭维话,然而看得出来他很受用。他看我一眼,仍没说话,但冷傲的表情却去了不少。 “关将军这样年轻,还应当有许多沙场杀敌的机会。关将军难道不想珍惜这些机会?” 他仍是不答话。 “关将军不怕死么?”我突然又问。 他突然笑起来。仿佛戏台上的人般,往前走了两步,抚了抚须,然后两眼看天,一字一句地说: “吾乃汉寿亭侯,汉中王之弟。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不在话下。你们吴狗若识相,早早送吾归去!” 说完后他又斜睨着我,带着冷冷的笑,等待我的回答。 然而笑容瞬间在他脸上凝固,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我甚至没多看他一眼,便推门而出。 沿着长廊向外走时,我突然觉得了然无趣。 他怎会不怕死?一个如此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怎会不怕死?他之所以仍不害怕,只是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死。曹操都曾放过他,他怎会想到孙权敢杀他? 他不是圣人,他只是活在一个关于圣人的梦里。 这个梦,恐怕要到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一瞬,才会醒罢。 听观刑的小兵说,关羽死得十分戏剧化。当刽子手将他推出中军时,他仍然冷冷看天不发一眼,满脸是视死如归的表情。可当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突然开始毫无节制地狂骂。 他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诛吾之人,吾必以冤魂索命!” 一部分人仍被这种诅咒所震慑。斩他的刽子手行过刑后,竟趴在地上站不起来。 然后有谣言在军中不胫而走。说害过关羽的人,都会得到报应。他会在月圆之夜回来,实现他的诅咒。 我淡淡一笑,推门而出,结束了小兵颤颤巍巍的汇报。 我慢慢踱到中军,行刑的地方。泥土间仍有暗红色的一抹血迹,几个小兵在旁边悄悄点着香烛,看见我来,便停了手,一脸惊惶地看着我。 我没有怪罪他们,只是淡淡吩咐他们去把那血泥扫了。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十 肃杀 章节字数:4025 更新时间:07-03-31 23:26 真正见到孙权,是回建业之后的事了。回到建业后他也没回家,只是将军队安排在城外的军营里,自己留在营中。 那一天气温骤降,空气中满是萧索肃杀的气息。他托人带信给我,说想见我。 我便只身前往。彼时荆州大捷的战报已家喻户晓,城中百姓的热情并不为寒流所降低。我只身穿过欢乐的人群,却始终开心不起来。 我在军营中见到他,他身着便服,正在逗弄一只鹦鹉。见我进去,他只是淡淡扫我一眼,然后示意我坐。 我坐在那里很久,他并不理我,只是不停地逗那鹦鹉。那鹦鹉应该才购入不久,无论孙权怎样教它,它始终无法说出一个像样的字,只是不停地“嘎嘎”叫着。在清寒的空气中,那“嘎”的声音听起来竟像“杀”。 我打了个寒噤。 他这才转过身来,随手拿了件大麾扔在我旁边,淡淡地说:“这里比城里冷,你应该多穿件衣服来。” 我说:“冷一点也不怕的。” “你是不怕,”他冷冷地看着我,“你怕过什么?” 我缓缓低下头,轻道:“愿接受处罚。” “你以为孤会怎样罚你?” “……我不知道。” 他突然走过来,用几只手指生硬地托起了我的下巴,让我目光正对了他的目光。看到他眼睛时我吓了一跳,我还从未在他眼中见过这样复杂的表情:像是悲伤,又很倔强;像是愤怒,又显得冷清。 “有句话,孤问过你一次的,但孤不死心,现在再问你一次,”他嘶哑着嗓子说,“愿不愿意留在家中,做孤的皇后?” 我轻轻摇头: “即使您再问我一千次,我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他松开了手,转身。转身时衣服用力地挂了一下鹦鹉的架子,那鸟儿便惊得在架上扑飞起来。他却不以为意,又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那一刻我以为他要跌倒了,可他扶住了案角,一手扣在宝剑上,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也安静地看着他。他要怎样呢? 他却突然舒口气,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平静下来。 “你走吧。”他突然这样说。 我看看他,然后勉强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在快出门时,他又叫住了我。 “月圆时孤打算在家中摆庆功席,到时你要参加。”他这样平静地说道。 我点点头。然后掀帐出门。寒意瞬间涌过来包围我,天地间一片肃杀。 因孙权的军营离城比我预想中要远,一路走回家时,已是夜里。孙府的大门紧闭着,我叩门,只是无人应我。却从门缝中见到一对冰冷的眸子,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我叹气,出去这些时间,家中的仆童早成了其他几位夫人的心腹。这样子的刁难,也并非不可理喻。我知道若我在门口一直站下去,门还是迟早会开的。可我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便转个身去吕蒙家中。自上次夷陵一别以来便再没见过,也理应去见见他。 吕府的门人对我很尊敬,开了门就请我进去了。一路向里面走去,所见的人无不向我点头致意,仿佛是见了自家人归来般。我走到吕蒙房前,房内依稀有昏暗的灯火,正想叩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一把并不陌生的声音—— “——吕将军要小的怎样做呢?”那声音在怯生生地问。 “既是在你家的宴席,你只趁人不注意把这毒放入那个人杯中便是了。”吕蒙的声音答道。 “不会被人发现吗?” “谁会想到是下的毒?现在军中都流传关羽的冤魂索命,因此暴死也是可能的。” “那吕将军给小的的承诺,一定会兑现吗?” “我为何要骗你?”吕蒙不耐道。 “好……”那个声音停了停,又仿佛倾注了很大勇气般说道,“那我听吕将军的,给陆将军下毒……” ——给陆将军下毒! 我大惊,扶门的手不由一紧。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却因为承受了力道发出“呀”的一声。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两个人,在我来得及找个地方藏起来之前,他们已破门而出,吕蒙拔剑指向我。 随即他认出了我,一惊,握剑的手却垂下了。他的脸上全是惊惶的表情,可站他身后那人的神色却更难看。那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惶恐和不安,死死地握着衣角缩起身子,仿佛想要把自己缩入黑暗中。这个人,正是阿荣。 “……你都听到了?”吕蒙皱起眉来问我。 我点点头。 “怎么办?吕将军怎么办?”阿荣求助似地望向他,“……是否要灭口?” “啪”的一声,他脸上多了五道血红的手指印。吕蒙用剑指着他,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这话是你说的吗?”他怒道。 我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空气中的冰冷突然渗入我全身。 吕蒙看看我,又回过头看看不知所以的阿荣,然后对他说:“你先回去吧。姐姐是自己人,没关系的。你只记住我的话就好了。” 阿荣不安地点了点头。然后悄悄退下。 只剩我和他站在那里。我依旧不开口,只是看着他。他的神情中全是犹豫,脸色难看得怕人。 然后他还剑入鞘,轻声对我说:“站在这里说话不方便,还是进去说罢。” 他话音刚落,我便开步走入屋内,并不曾看他一眼。他愣一愣,还是随我进去,又仔细锁好了门。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他不停地打量我,我也一直冷冷地看着他。末了,我轻问道: “刚才那一刻,是否真想过杀我灭口?” “不可能!”他喊道,“我指天发誓,绝不可能在任何半刻有过半点要害姐姐的心!” 我给了他一个轻而惨淡的笑,我说:“倘若我要阻止你,你仍然不愿害我么?” 他怔了怔,然后说:“你为何要阻止我?” 这句话却问得我怔在那里。是啊,我为何要阻止他? “姐姐,”他扶我坐下,又半跪在我面前看着我说,“现在军中全是流言蜚语。如果这些流言传入了主公耳中,我所做的一切都会白费。” “你以为主公不知道你的所为么?”我冷冷说道。 “即使他知道,他也并没有表示出来。可是总有一天,那个娃娃将军会影响我的地位。倘若他死了,便再无第二个人能够影响到我。” 我只是默然。 “我用性命作赌注才换来今天的地位,我怎么可能让他抢去。我好不容易才推开这扇大门,却见他已站在门后。求姐姐支持我。”他依旧看着我哀切地说道。 而我摇了摇头,扶起了他。 “总有其他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的,子明,杀人是极端的作法。”我对他说。 而他只是说:“求姐姐支持我。” “这样不好——” 我话说了半句却被他打断,他推开我,喘息着,定睛看了我许久,然后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却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姐姐不要找理由了,姐姐真的以为我是傻瓜吗?弟弟的眼光虽然愚钝,但还是能看出来姐姐是爱那个娃娃将军的。” 我心中一惊,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姐姐能不承认吗?”他一边笑,一边看着我凄楚地流泪。 我定了定神,然后正色对他说:“子明,我是爱他的。但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与你们都无关。你不必因此记恨他。” 这样子说出来,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变得很轻松。是啊,我是爱他的。 吕蒙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死死看着我,泪水停了,额上青筋却暴起。然后听他咬牙切齿地说: “你能爱他,却为何不能爱我?我认识你在先。” 而我摇头:“不,我认识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认识你早了很多。” 他怔了怔,然后又说:“你爱他也可以,但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我既爱了他,又如何爱你?” 他突然冲过来把我按倒在椅子里,用了疯狂的目光看着我喊道:“一点点,只爱一点点也不行吗?” 我叹道:“对不起,子明,我们没有缘分。” “我不要听这种鬼话!”他松开了我又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疯狂地说道,“如果没有缘分,为什么孙权又可以得到你?” “……因我是个没有骨气的女人。” 我这样说着,凄楚地笑了,却流下泪来。 泪水让他平静下来。他惊讶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走上来用衣袖替我拭泪。我拨开他,任泪水疯了一样在脸上淌下。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轻道: “我不管,既然你不爱孙权,他却可以得到你,我也要用同样的方式得到你。我要夺去他手中的兵权,我要接管他的天下,如果权力可以让我得到你,我就要为了这权力杀人。所以无论如何,陆议都必须死。” “那你必须先杀我。因我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你。”我边流泪,边这样说道。 “我不会杀你。即使这一次失败,我以后还是会找机会杀他。只要我活着,他便不能活着。” 他看着我,这样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在家中的房间里安坐了三天,三天以来我没有出过屋,也不曾和任何人交谈过。我想要好好地思考一个解决此事的方法,想来想去却始终没有头绪。思绪混乱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八岁时在书中第一次触到他眼睛的样子。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想起来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了。那一双眼睛却始终记得很清楚,那样温和,却又隐隐藏了些悲伤。 然后想起第一次在庐江的官邸外见到他。那时的我,多么年轻却又多么贫穷。用发抖的手握住他衣角,颤抖着双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回头想来,只有那个时候的我,才是第一次在书中见到他时的我。 我看着自己修长白净的双手轻轻笑了。在乱世中沉浮这么多年,这双手却始终不曾沾过血的味道,相信以后也不会沾上吧。 然后我站起来,轻轻走出门去。在花园里我遇见阿荣,他忐忑地任我将他拉至角落,然后不安地看着我。 我说:“吕将军许给你什么条件?” “他……他说会让我的母亲不再作奴隶。”他小声地答道。 “如果我让你全族人都不再作奴隶,再给你母亲一栋房子和一些钱,你愿意听我的话吗?” “我本来就是听影夫人使唤的。”他乖巧地答道。 我点点头,然后贴近了他的耳朵,小声说道: “那一包毒药,明日的宴席里,你要下入吕将军的杯中。记住,是吕将军,不是陆将军。” 他惊惶地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转过身去不再说话,抬头凄凉地看着天。天色渐晚,南迁的孤雁拖着哀切的号声飞过天空。空气中的肃杀气味让我不寒而栗。 这个秋天,如此冷,竟又如此漫长。 两世花 卷三 纵横 十一 被诅咒的和被祝福的 章节字数:3920 更新时间:07-03-31 23:26 宴席在第二日如期举行。还未到黄昏,家门口已停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车。 我在房中换装。随手抓了条浅蓝色的裙穿上,打算随便打扮一下便出去宴客。 然而在穿衣时,有个人便撞了进来。我抬起眼,看见孙权。 他站在门口,以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然后他说:“换一件罢,穿漂亮些。” 我又拿了条翠绿色的裙过来,他仍是摇头,说:“再漂亮些。” 我打开衣橱,选了条白色的裙。那是刚嫁他没多久时,他特地派人去西域买来送我的。据说是用上好的冰蚕丝织成,上面有银丝绣的炫目的花。 我展开那衣裙穿在身上,顿时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明亮起来。 他满意地看看我,点头道:“就这一身了。” 平日里他仿佛从不在意我的穿着,这一天却不知为何这样挑剔。然而我也无心多想,只是转了身去梳头。 才拿起梳子,手突然被人按住。他从我手中接过了梳子,竟替我梳起头来。 显然他并不长于此道,然而还是用仔细弥补了生疏。他细细替我将头发梳拢,编上了髻,又替我插上一支珠花。在插珠花时,他突然贴近我的耳,用了迷寐的声音说: “作我的皇后。” “您已经问过我了。” 我安静答道。即使他再问我一千次,答案仍是一样的。 他并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拍我,说:“你出去罢。” 我始终没说话,站起来看他一眼,便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他一直坐在那里定睛看着我,脸上仍是那种古怪的神情。 我叹口气,仍是向外走。也许是我自己不太正常,才会觉得他不正常的吧! 宴会举行得很成功,欢乐一波接着一波。这一夜的主角是吕蒙,他穿了大红的袍子,踌躇满志地接受众人的祝福。陆议则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隔着这么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他那一身白衣,远比我身上这价值不菲的衣裳来得美丽。 我不想和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人说话。便混迹于一群贵妇人中和她们交谈。她们一直在说话,我满脑子都是迷晕,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跟她们一起笑。后来我想,能这样一直毫无头绪地笑也不错。倘若这个宴会没有别的目的就好了,我就能这样一直笑下去。 然而没有用,我还是得回到现实。酒至半巡,在场的人都微醺了。我看见阿荣端了一杯酒放在吕蒙面前,向我点了点头。我的心便往下一沉。 吕蒙正拉着潘璋在说话,完全没意识到在身边展开来的阴谋。我悲伤地看他,很快他就要死了。 这时,孙权叫我过去。 我一边看吕蒙,一边坐在了孙权身边。孙权不停地和我说了许多话,我却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我目光的余光一直落在吕蒙身上。他和潘璋边说边笑,手几次放在了酒杯上,却又不经意地移开了。我的心跳声是那么响,以至掩盖了场上所有的说话声。 “云影?”孙权惊讶的声音将我游移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茫然地看着他。 “孤刚和你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茫然地点点头。 “若原谅了孤,便与孤喝了这一杯酒吧。”他将一杯酒递到我手中,我知道此时我应该向他微笑,举杯。可端着杯子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吕蒙。 他在那里大笑着,他并不英俊,然而一袭红衣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他的健壮和英武。他已是四十多岁的男子,不再年轻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然而那双眼睛仍是我初见时的眼睛,那样倔强,却又闪烁着只属于少年的光芒。 见鬼。我为何总是被回忆所打扰。 我知道此刻我应心硬如石,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要去当兵。去立军功。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这次我战死了,姐姐会为我哭的吧。 ——一点点,只爱一点点也不行吗? 他将那杯子举起来了,这时潘璋笑着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也笑着放下杯子,往潘璋胸口拍了一把。然后他又拿起来,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他总是要喝下那杯酒的,他总是要死的。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他死?难道除了死,就没有别的解决方法吗? “云影!” 孙权有些恼怒地叫我,我回过头,看见他的嘴动了几下,像是在说什么。然后他将手中酒杯举到我面前要与我碰杯,然而我一把推开他,仍拿着那杯酒,匆匆冲了出去。 ——我后悔了,但愿不要太迟。 我在长廊上遇见游荡的阿荣,我一把拉过他,他惊讶地看着我,完全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定了定神,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塞到他手中,对他说:“快去吕将军那里,装擦桌子时偷偷将这杯酒换了他的酒。快去!” 他茫然地点点头,然后进去了。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突然觉得说不清的舒畅。我转身走回去,孙权一脸古怪地盯着我。 我尽量正常地对他笑笑,然后说:“方才你要和我说什么?” 他深深看我一眼,正要说话。这时下面突然传来了尖叫声。我们同时转过头,看清楚眼前的光景那一刻,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吕蒙倒在地上,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鲜血不断从他的眼耳口鼻间涌出来。旁边的潘璋惊惶地用手去捂他的口鼻,好象这样就能止住血流出来。但没有用,血只是越流越多。 人迅速地围拢来,挡住我的视线。然后我听见自己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尖叫,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一路狂奔过去。我疯了一样拨开人群冲到他身边,我跪倒在他身边,血污瞬间沾染了我白色的裙。我抱起他的头,他没有任何动静。他嘴角仍汩汩地流着血,倔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天。我的弟弟,他死了。 我把脸贴在他血污泥泞的脸上,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旁边人群充满恐惧而惊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正是月圆之夜呀……” “是啊,关羽的冤魂果然来索命了……” “影夫人好伤心呢……” “是她的弟弟,她当然伤心了……” “真是可怜呢……” 为什么要可怜我。如果谁真的可怜我,此刻应当给我一刀才是。我这样的人,死一千次也死有余辜,罪孽深重得连魔鬼也不够资格来诅咒。我抬起头透过泪眼茫然地看面前人们的脸,人山人海,却突然觉得他们是那样陌生。我回过头看孙权,他正用一种古怪而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我看向另一侧,看见陆议远远站在角落里,一袭白衣安静得有如月光,他仍是他的样子,我却再不能从中找到安慰。因从这一刻开始,我清楚意识到,他是被祝福的,而我是应当被诅咒的。 ——我爱他,我本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与他们都无关。但因为吕蒙的死,这种爱便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便注定被诅咒。 因此我伤心,却并不完全是因为吕蒙。 我把阿荣抓到房间里,打了他几个耳光。他捂着脸,哭着,坚持说那一天他并没有贪杯误事,他的确是替吕蒙换了那杯酒。我痛恨这种走投无路仍要说谎的坚持,因此打他打得愈发凶。 到他牙齿都流出血来,我突然觉得无谓。本是我一个人的罪孽,为何要迁怒他人?于是我便放走他。 然而第二天,还是听说他自杀的消息。我漠然听过这个消息,却没有心思去多想。只是淡淡吩咐人给他家人送去财物。这并不算赎罪,这只是一个罪人曾经的承诺。 吕蒙下葬之后,他们都传说我疯了。我不与任何人说话,不进餐,不梳妆,每日只是穿了那件有血污的裙子一遍又一遍在家中游荡。一有空时我就去洗手,我一遍一遍地洗着我那双干净娇嫩的手,直至指间的皮被搓得掉下来。可是没有用,我还是能在这双不曾杀过人的手中闻到血的气味。 这样一直折腾了有半个月,我因为一直没有进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昏沉间忽然闻到食物的香气,我抬起眼,看见孙权端着一大盘食物送到我面前,看我的目光仍是那样古怪,却包含了可辨的怜惜。 “即使有心寻死,也不必做饿死鬼。”他这样说道。 我看他一眼,又别过头去。 他不依不饶地盛了一羹食物,递到我面前,继续耐心而坚持地说:“吃吧。我可是第一次喂人进食。” 我看了那一勺东西很久,突然一把抢过勺子又夺过他手中的盘子,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说得无错。我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倘若我真有心寻死,早就死了。 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极不雅观地吞咽着那盘食物,时不时替我将散落下来的发拨去耳后。 “真奇怪,我不知道,我到底迷恋你什么。”他看着我,突然这样轻轻说道。 我只是埋头吃着,并不发言。 “你美丽,却没美到孤非要你不可的程度;你聪明,却也没聪明到让人离开你就活不下去的地步。我到底迷恋你些什么?” 我仍旧不说话。这答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只记得,是在兄长婚礼上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你是一个人来的,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但我一眼望去,便觉得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那一刻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女子,我是非要不可了。” 那一盘饭菜已被我尽收入腹中。我放下碗著,看他一眼,却仍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我得到你,你却一直那样不快乐。我试过忘记你,也试过放弃你,却始终摆脱不了你。现在我已不想再作这样的尝试,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开心一些?” 我低头,沉吟很久,然后轻轻说:“如果初见那一天,你没有决定要得到我,也许我现在会快乐一些。” 他说:“这不可能。即使重头来过,我还是要你。” 我看着他惨淡地笑了笑,他也心事重重地一笑,然后将手搭在我手上。许久,他叹一口气,说: “换个环境,你会开心一些吧。” “也许吧。”我淡淡地说。 “那么你去外面走走吧,孤不再拦你。但你要回来。” 我点点头,说:“我既是你的人了,总是要回来这里的。” 他深深地看我,然后说:“你是要回来的。你答应过孤,孤作皇帝那天,你要在这里。所以你总是要回来这里的。孤在这里等你回来。”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一 迷一样的男子 章节字数:4351 更新时间:07-03-31 23:27 这一走,我走得很远。 关羽的死宣告了和刘备之间联盟的正式破裂。在双方弥补起这条裂痕之前,孙权想要加深与魏的关系。他派人去许昌进贡。而我向他提出希望能够同行,在许昌居住一段日子。他不假思索便同意了,并派了骆统跟随保护我。 既是决定要离开,我很快就准备动身了。起程那一天,茹匆匆赶来了,她在门口拦住我的马车,不解地问: “怎么说走就走了?” 我说:“使者本来就打算动身了。总不能因我一人耽误行程。”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我只是觉得——你怎会舍得离开这里?” 我淡淡地笑了笑,说:“又不是不回来。” “话虽如此,然而却不知你这一去要几时才回了。”她疑惑地看着我,不舍地挽了我的手,“伯言还说要来送你。你不等等他?” “不必等了。”我漠然说道。转身便要上马车。 “你要回来啊!”她急急地喊起来。我站定,回过头,仔细地看了看她。她脸上全是不舍与悲伤,如画的眼里有隐约的泪。我用手轻轻掠过她的发,然后简短地说:“走了。” 这个时候一切对我来说变得都非常没意义。我只想要快些离开这里。这里有我要丢掉的回忆。无论是她,还是他,都留不住我。 然后我便走了。 孙权希望我到了许昌之后,能够和曹操详细面谈一次,尽力笼络与魏的关系。然而刚入魏境,我便听说一个可怕的消息:曹操并不认为吴撕破了与蜀的同盟就意味着吴魏能建立稳定而友好的关系,他正在整兵准备南下,坐收渔人之利。 然而或许是上天要保持这样三足鼎立的局面罢。待到我们赶到许昌时,却听说曹操在洛阳病重的消息。出兵的计划,便这样暂时搁浅了。 进贡的使者朝见了汉帝便回东吴去了,我和骆统去了洛阳。却始终不曾见到曹操。因为他的病情,再加上曹丕和曹植内斗不休,我们仿佛被人遗忘了般,只是安静地在驿馆中等待。 繁华无法医治伤痛,却能让人暂时忘却伤痛。日复一日,我在洛阳的大街上流连。在此之前,我对这个时代“城市”的理解,仅限于庐江那样高低粼次的屋顶。然而来到洛阳之后,我才彻底理解了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农民们来到城市惊讶地看着摩天大楼睁圆了眼睛的心情。我亦像个农人般,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都市宏伟大气的建筑,街上走过的作了最新潮打扮的女子,以及那些达官贵人们马车上闪亮的明珠。就在这样好奇而无聊的闲逛中,我一点一点恢复了元气。 北人健谈。在街头巷口,常能见到最普通的市民口沫横飞地讨论着宫墙之中的奇闻逸事。然而他们谈论得最多的,却是未来“魏王”及“丞相”这个位子的归属。和我所想不一样,即使曹操时日无多,对王太子之位的争夺却并未尘埃落定。日复一日传入耳中的是曹丕和曹植杀机四伏的关于争夺的传说。曹植绝非我所认为的文艺青年,在对继承权的争夺战中,反而一直是他略占上风。尽管杨修已被曹操杀害,但辅助曹植的丁仪和丁廙仍深得曹操信赖。另一方面,曹丕虽然有陈群吴质等为辅,然而给予他最大力量的司马懿却在半年前离开了都城,暂时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但无论如何,这场斗争中最具有决定权的应该是曹操,奇怪的是他却一直未表态。 桃花开的时候,出城赏花的人有很多。我们在驿馆呆得无聊,也随着人群出城赏花。一路往花影浓密处寻来,不知不觉便走上了一条偏幽的小径。转过两座山,广袤平坦的农田突然出现在面前。田野分布得井然有序,丛丛秧苗在连绵无边的大地上冒出嫩芽,穿着军服的人们在田间辛勤耕作。 被眼前景象吸引,我不由往前走两步,却不小心一脚踩入了田中,踩折了几株秧苗。 一个小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愤愤地说:“真大胆,踩坏了军田,要按军法处置!” 骆统迎上去,将一吊钱放在那小兵手中,讨好似地对他说:“我们也是纯属无心。愿意给予赔偿。或者踩坏了多少,我找人来给你重新种上便是。” 小兵拿着那吊钱,脸上出现犹豫之色。半晌,他迟疑着说:“因为我们一直有军法规定。此事我也作不得主,或者与我们大人商量看看?” “那好,”骆统指着我说,“便告诉你们大人,这是东吴来的影夫人。” 我想要制止他,然而他已经说出来了。 小兵惊惶地看看我,然后飞一般地去了。过了不一会儿,见他引了一个黑衣男子急急往这边走来。那男子四十岁的光景,全身上下打扮得极尽奢华,却完全不似一个将军。然而我想,这便是他们的大人了。 他走过来,深深向我鞠了一躬,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今日起床便听见屋檐下喜鹊叫,果然是有贵人来了。” 我说:“不敢。我也是偶然经过贵境。请问大人怎样称呼?” “在下司马懿,夫人亦可叫我仲达。”他仍是笑盈盈地说道。 我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他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的长发一部分精心挽起一部分漂亮地披下,手中拿着黑羽扇,冠戴上镶了黑色珍珠,指上戴着大得夸张的白玉扳指,腰间又絮絮叨叨地悬了一大堆玉和黄金的饰物。这哪里是传说中老谋深算的司马懿,这完全是一个惟恐天下人不知他奢华的暴发户。 见我一脸惊讶,他仍是笑着说:“夫人觉得这身不好看?我也苦恼得很,不知道黑色衣服该配怎样的饰物才好呢。夫人从江东来,江东的男女是否也如此打扮?哎,我听说江东的珍珠物美价廉……对了,夫人去我那里喝杯茶如何?我屋里有上好的毛尖。” 我像是被人打懵了般点了点头,梦游似地跟他走去。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他怎么会是司马懿?或许凑巧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 “司马大人原来不是跟随王太子从事么?”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我是跟魏王陛下啦。魏王陛下派我去跟谁,我就跟谁啦。只是我天生愚钝,脑筋转得没他们快,于是还是觉得种田更适合我。在这里种种田,养养花,应该更适合我这种人吧。——对了,你看这是我亲手栽的兰花,如何?” 在他的居所前他蹲下,得意地向我展示一株兰花。 花很美,白色的花瓣娇羞地在绿叶间探出头来。他爱怜地抚着花叶,轻道:“我也就是这点爱好咯——”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不对的。 然后我想了起来。 我见过这样子的花。那是去年的秋天,在陆口,陆议在军士面前亲手种下的。那时他为了迷惑关羽,整日游手好闲。在种下这花时,他还煞有介事讲了一大套花经。其中有几句,我记得是这样的: “这一种兰花,却与其他兰花不同。只有在秋天种下,才能开得长久。” 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同样是韬光养晦,但司马懿你道行还未够深。 第二日,我撇下随行人员,只身骑了马出城。我径直去到司马懿的居所,他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衣服,正在厅内耐心地磨着几粒珍珠。看见我来,便笑逐言开地说: “影夫人看我这身衣裳如何?是否颇有江东之风?” 我直想翻白眼。懒得和他纠缠,便直接说道:“不必在我面前装。” 他怔了怔,眨巴着眼睛说:“不大明白影夫人的意思。” 我说:“记得秦时有个将军叫王翦,有次出征时,他一直不断地问秦王要封侯和田宅,一直到半路了还打发人回去提醒秦王记得给他封赏。人笑他糊涂,然而他却是最清醒不过的。因他知道,贪恋财物的臣子,才是君王最不防忌的臣子。这个故事,想必大人也听过。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么?” 他笑起来,别过头去。然后他慢慢回过头来,脸上仍是笑嘻嘻的,眼中却多了种凌厉的光芒。我深深看他,纵然他仍是一身乱七八糟的打扮,然而真正的司马懿,还是从这个躯壳里走出来了。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这样问道。 “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说。” “我要你帮忙阻止魏王南征。” “魏王病成那样,本来就无法南征了。” “我是说未来的魏王。”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所剩无几。他看看我,然后缓慢地说: “未来的魏王是谁我还不知呢。即使知道了,我也只是个种田的而已。” “你未必会种很久的田吧!” 他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说:“那也要看未来的魏王还让不让我种田了。” “你完全能够决定未来的魏王是谁。你躲在这里种田,是怕押错宝吧。”我冷冷地说。 他瞥我一眼,然后轻声说:“那你也太小看我司马懿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疑惑地问他,他却不答我的话,又摇了摇头,冷冷说道:“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说:“我是没什么好处能给你。你又不贪财。” 他又一次笑起来,说道:“不管我贪不贪财,我只是没必要帮你。” “你若不帮我,我便去和魏王说你其实是个野心家,你现在在韬光养晦迷惑他,将来你要谋夺他的国家。”我一咬牙,横道。 他又是一怔,然后回过神来,慢慢说道: “你现在连魏王的面都未见过。即使见了面,他也未必会听你说这些。” “我是没把握。所以你尽管去冒这个险。”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终于笑起来:“最毒妇人心。” 我说:“人心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不能帮你阻止一辈子吧。你就不怕你离开魏境后,我翻脸不认人?”他笑嘻嘻地说。 “这我不管,我在这里时你给我放乖点就行了。”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然后又叫起来: “那我未免也太亏了。你总得让我得到点什么。” “你想要什么?” “情报,”他仍是笑嘻嘻地说,“我最喜欢收集别处的情报。你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这样我还不至于觉得太亏。” 我摇摇头,说:“既然你喜欢收集情报,那我所知道的,想必你都知道吧。” “这也未必,”他看着我说,“我听说过你,江东来的人说你能预言未来。我很好奇。你随便告诉我点什么。” “我已很久没为别人预言过了。也不打算再做这种事。”我正色道。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种田么?你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我便告诉你理由。”他笑嘻嘻地说。 我看了看他,迷一样的男子,心里的好奇还是忍不住泛上来。最后,我轻轻对他说:“魏王熬不过这个春天。” “这个我知道的,”他不满道,“不算。” 我又想了想,然后忍不住轻声对他说:“刘备会在明年自立为帝,然后举全国之兵犯江东。” “哈!”他大声笑道,“那你们吴不是完了?吕蒙死了,刘备来攻,你们凭什么抵抗?” 我白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住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孙权可怜呐,手上一张牌都没有了。可惜,可惜。”他摇头晃脑,颇我陶醉地说道。 我没好气地制止了他的这种自我陶醉,说:“该你告诉我了,为什么迟迟不出面支持太子?” “我不告诉你。”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 “你食言。” “我是食言了,”他依旧笑着说,“倘若你想让我完成你的条件,同时帮你保守秘密的话,就允许我食这一回言吧。” 我无语地看着他,最后却只能和他一起笑起来。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二 譬如朝露 章节字数:4729 更新时间:07-03-31 23:27 等到我终于得到曹操的召见,已是桃花谢掉的时候了。 在洛阳的行宫中我见到他。那一天他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我进去见他时,他坐在床边上。第一眼他就认出我来,大笑着说: “之前孤就猜是你,果然是你。赤壁那一次,你害得孤好惨。”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笑着。我便也淡淡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参加赤壁之战的人亦大都不在了。那些恩怨情愁,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我们渐渐谈了一些天下的事,谈到和东吴的关系时,他摆摆手说: “这些都不是孤能决定的了。” “为什么不能决定呢?”我惊讶地问他。 “倘若孤都决定了,未来的魏王做什么呢?这些事,还是留给后辈去选择吧。”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我本来是想在他这里争取到一个和平的承诺。然而尽管没有争取到,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至少据我所知,未来的魏王给了东吴一个喘息的机会。 “至少孤能承诺你一件事:无论未来和吴的关系如何,你在魏境的安全能够保障。你几时要走,我们都会送你回江东。”他看着我,诚恳地说道。 我起身致谢。这时宫人端来了熬好的药要他喝,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又是这种喝了让人昏睡的药。你们为何不能给孤准备一些让孤清醒的药?” “这是太医撰的方子,奴婢只是照着做罢了。”那宫人委屈小声地说。 曹操摆了摆手,让她退下。又将那药喝了。我便站起身来告别。然而他阻止我。 “孤还想和你说话。孤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和人说过话了。孤只睡一两个时辰便好,你能否等孤醒来?” 我点点头。然后走出外厅等待。 我在厅中安静地等待。也许是知道自己将死,反而放松年轻时所有警惕与戒备的缘故,到了用饭时分,那些宫女便纷纷走去用饭了,亦不觉得将我一人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妥。然而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安静地坐着。 外面华灯初上,厅内却是一片昏暗。我就在一片昏暗中安静地等待。暮春微暖的空气温柔地包围我,月影穿过窗格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摇曳,我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一切恍若梦中。无论是年少时,还是在江东时,几曾想过会一个人坐在曹操的房间外,等他醒来陪他说话?倘若我还能活上很久,几时年后当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会否记起现在的面容?又或者会不会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睁开眼睛,发现床头的一碗粥仍泛着微微的温度? 这样胡乱想着的时候,屋里传来脚步声。我站起来,看见曹操走出来。睡眠洗去了他所有的凌厉和老谋深算,现在他的表情十分惺忪而自然,只是一个刚刚小睡过醒来的老人而已。 他走了出来。我没有行礼,没有说寒暄的话,只是很自然地平视他。他似乎也很享受这种自然亲切的气氛,看着我渐渐微笑起来。 然后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若有所思地说:“好香啊。” 我也仔细闻了闻,是窗外南风送进来的香气。却不是香料的气息,亦不是饭菜的香味,是再自然不过的一种花果的香。 “是无花果的香气,”他像个孩子一样展开期盼的笑颜,说道,“记得以前在洛阳居住时,便觉得这里的无花果特别香甜。没想到,又是无花果结实的季节了。” “您想吃么?我叫人去摘了给您送来。” 我想要转身去叫人,然后他拉住了我。他很鬼祟地贴近我,在耳边轻声说: “不要叫他们。我们自己去偷。”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竟在挤眉弄眼地朝我做怪表情。我便忍不住笑起来。 这太不合常理。然而这一刻的他却亲切无比。 他拉了我的手,鬼鬼祟祟地穿过长廊,如惊弓之鸟般下了楼潜入院中。来到那棵无花果树旁,他想要爬上去。然而试了几次,终究是不能成功。末了他颓唐地直接坐在了泥地上,叹道: “年少时与本初长于此道,没想到现在却终究是老了。” “您坐着替我望风,我上去。”我笑道。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一边笨拙地往树上爬,一边将果实摘下扔到他怀中。他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奇珍美味般,匆匆用袖子擦了擦,便往口中塞。 打仗也没有这么刺激,作贼也没有这么惊险。魏王大人,未来的魏武帝竟在一个夜里伙同了未来的吴大帝的夫人在洛阳宫中爬树偷无花果吃。倘若这消息让别人知道,估计会轰动天下。即使是陆议,若见到这一幕,那总是平静温和的脸上也会露出惊诧的表情罢。倘若吕蒙知道了,非晕过去不可。 心往下一沉,手搭在树枝上停止了动作。明明是我想要丢掉的回忆,可为何还是一再想起? “快一点,我怕她们吃完饭回去找我。”曹操在树下嚷道。 我拿长袖又兜了几个果子,然后滑下树。曹操已吃得满脸狼籍,却仍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边拿果子边吃。 我也拿了一个来咬。吃到口中,却是涩的。酸楚的感觉骤然泛起,我不禁开始悲伤。 “为什么不开心?” 曹操突然这样问道。原来他并没有完全沉醉于吃。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心里。 我低下头,轻道:“也没什么。” 他自顾自地说:“那一年孤和本初在这里爬墙偷果子吃,后来本初因孤而死;又有一年果实刚结,孤便教人挑了最好的送与文若,但后来文若也因孤而死。即使孤那时能够预见后面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仍会一样的开心。人生譬如朝露,本就该及时行乐。” 我深深看他,然后点头道:“明白了。” 还剩最后一个果子,我拿出来给他。送到他手上却愣住了:那一枝上,结的是两个还未成熟的果子。两个果子一般大小,并蒂而生。 “教孤挑哪一个好呢?”他掂着那果实,笑道。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对他说:“听说聪明的果农,总会在并蒂果刚长成时掐掉一个下来。因为一个枝头本应只结一个果。” 他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说:“那你掐的时候,如何知道哪一个会长得更大呢?” “不管哪一个,留下来那一个肯定会大的。” “最聪明的果农却不会因自己的判断而抹杀那个可能更大的果实。最聪明的果农会任他们自己长下去。然后总有一个会先行枯萎掉。物竞天择,通过自身奋斗而留下来的果子才是最大的。”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他。他脸上那种惺忪而自然的表情已消去,取而代之的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凌厉而老谋深算的光。我看了他很久,然后轻轻说: “可是会有流血。” “总是会有流血的。若忌惮于流血,便不是孤的儿子。” 他是如此说。 他死于七天后。死的那一天,洛阳下起暴雨。与他的死讯传开的同时,带甲的军士已出现在洛阳主广场的街口。从驿馆的楼上往下看,可以看见他们握着的刀戟在雨中散发出明晃晃的光。 人越来越多,尽管穿着一样的衣服,却能看出他们是分为两派的。一派臂上扎着白布条,另一派扎着黑布条。他们在街口对峙。然后开始互相厮杀。 也许是这样的厮杀并非正大光明之举罢,他们很有默契地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雨中默默地将刀戟刺入敌人的身体。血在积水的路面流淌开来,泛起鲜艳的红花。除了无尽的雨声,整个过程就像是一部无声电影。曹操说得没错,这一天始终是要来的。即使他作出了选择,结果或许仍是一样的。 旧时天子脚下的市民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当士兵们在厮杀时,他们也没有走避,只是饶有兴趣地站在一边看,不时还交头接耳地发出一番议论。当我走到他们中间时,听见他们说: “临菑侯似乎略占上风啊。” 我回头看,是白布条的军队略占了上风。他们一直向洛阳的行宫逼进,将黑军杀得节节败退。有一刻我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们已经赢了。然而这个时候,从城外奔过来一支黑衣的军队,从白军的后方直接杀去。他们像割麦子一般,大片大片地杀死曹植的军队。战局在他们加入那一刻,便决定了结果。 黑衣军的主帅正是司马懿,他站在马车上笑嘻嘻地看着这大片的杀戮。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说: “那一日,我真的小看你了。” “你小看我什么了?”他仍是笑着,陶醉般看着眼前一片血光,这样说。 “你不是怕押错宝。你押谁都是一样的。那时候你迟迟不出手,是一直在思考选择谁才能更有利于你自己的野心吧。” “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他笑道。 “可是我仍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为什么你最终选择了曹丕?”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正要说话,前面传来轰隆一声。我们一同看过去,看见最后一个白军倒在了地上,而宫殿大门已被黑军撞开。他便不再说话,挥一挥手,整支军队便开进了宫墙。 新的魏王嗣位那一天,我被邀往观礼。在庆礼上,我又一次见到司马懿。他站在一个并不是很起眼的地方,不停地摆弄着自己身上的琉璃挂件。 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说:“那一天我问你的话,你还未回答我。”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他笑嘻嘻地问道。 “你告诉我吧。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那也得看看你说的事情我是否感兴趣。” “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我笑道。 “那你说说看。” 我靠近他,轻声说:“那一日你说东吴完了,其实不然。” “为什么?” “因为——孙权手中,还有一张一直未亮出来的底牌。”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急急问道:“那是谁?” “你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叹口气,指着上方说:“是为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上去,看见曹丕身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身着礼服,面上覆着的珠帘间偶尔露出一丝幽怨的目光。只是一丝目光,可流露出美丽仍能让人屏住呼吸。 “是为她?甄妃?”我不解地问他。 “不是,不是,”他笑着摇头,“你看清楚些,我说的是她身边那小子。” 我再一次看过去,看见甄妃身边站着一个少年。那应该就是她的儿子曹睿了。仿佛是不习惯这样隆重而热闹的场面,他一直不安地捏着衣角,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他的母亲。 “是为他?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他笑起来:“你看看他的眼睛。” 我便看他的眼睛,离得很远,但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里面流淌着温顺而忧郁的神情。 “你再看看他父亲的眼睛。”司马懿又这样轻轻说道。 我又去看曹丕的眼睛,曹丕的眼睛长得很像曹操,又细又长,里面包含了凌厉而深远的精光。这样的一双眼睛,目光间包含的,应该是一个世界吧。 “是不是很不一样?”司马懿在我耳边笑道,“曹魏的血脉,其实到这里就断了。” 我讶然看他,一时还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知我不解,又轻笑道:“曹家的后人不会受我的摆弄。但如果魏王的太子其实是袁氏的骨血,又另当别论了。” 我豁然间明白过来,惊讶地掩住了口。再回头看看曹丕和曹睿,果然是十分不相像的。恍惚间想起,甄洛嫁给曹丕没多久就怀上了曹睿,那个时候离她最后一次见她前夫袁熙,应该不是隔了很久吧。 寥寥几句话,便让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千年以来都不曾被人发现的秘密。我又一次看甄妃,她始终低垂着头,面前垂下的珠帘遮住她的脸,让我无法看清她的真实表情。但我恍惚间感觉到,那能让人屏住呼吸的美丽,多少会来自出自她骨子里的一种悲伤吧? “说不得啊,说不得。”司马懿得意地说道。 “即使这样那又怎样呢?”我好奇问他,“魏王还这么年轻,你未必能等到摆弄下一任魏王的那天。” 他凑近我,诡异地笑着,用了催眠般的语气轻轻说: “如果你是男人,娶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女人,你也不会太长命吧?” 我看着他许久,然后笑起来:“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要装疯卖傻。如果你生在江东,我会除去你。” 他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然后说:“我都说完了,你该告诉我了,孙权那张底牌,到底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他惊道。 我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倘若你要让我帮你保守这么重要的秘密,请允许我食言。”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三 告别建安 章节字数:3986 更新时间:07-03-31 23:27 魏王登基那一天,改元为延康。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又自立为帝,改元黄初。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人们都觉得顺理成章。旧的朝代无声无息地死去,可即使是死了,也未赢回来多少眼泪和惋惜。 相比之下,我反而更惋惜于死去的“建安”这个年号。这个年号那么长,长得甚至曾经有些令我有些不耐。然而等到它真的逝去时,我又开始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忧伤。在建安的二十五个年头中,发生过那么多快乐或者悲伤的事情,留下过那么多回忆。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但前面等待着我的,又将会是什么? 又是一个冬天了。 我还未经历过北方的冬天,那种寒冷让人恐惧。风凛冽地割过人的脸,严寒像千万把小针般刺进人的身体。以前觉得南方的冬天也冷,然而经历过北方的冬之后才发现,这两种冷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里,阳光照在身上却不觉得暖,城外的河被安静地冻成一块晶莹的大镜子,光秃秃的树枝冷冷地伸向天空,和南方多么不一样,离家那么远。 于是我开始思念。 思念江东灰色的流淌的河,暖洋洋的冬日阳光,思念那些温软的柔糯的口音,思念那些农户在屋檐下悬着的腊肉。 ——即使不去思念具体的某个人某一种音容笑貌,我还是忍不住思念江东。 当这样想的时候又会对自己说,真没出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来这里吗? 可是转过身后,又忍不住去想。 有时候甚至开始犹豫:——要不然,就回去算了吧?我肯定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我肯定是要回去的。——既然想回去,那就回去罢。 在这样犹豫的时候,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打破了我的这种犹豫。 那一天天气稍微好些,我突然想去颖川看看,便让骆统陪了我去。 去到那里却又并不觉得有甚特别,一样的农田小舍,一样枯树寒鸦,不一样的只是这片土地养育出来的人,可他们都已离开这里。 转了半天,觉得索然,又决定往回赶。才出颖川没多远,一辆马车疯了般向我这边冲过来,然后急停在我面前。从马上跳下来一个兵,对我便拜。 “在下从江东来,接夫人回江东!”他神色十分焦急地这样说。 “出什么事了?”我不由问道。 “主公遇刺了!急召夫人回去!” “……什么!” “主公三天前在城外遇刺,情况很不好,说要见夫人最后一面。我们日夜兼程,赶到许昌却听说夫人来了这里,便赶来这里接夫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传来的噩耗。骆统也毕竟年轻,面对这突来的消息,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只是犹豫着说:“那我们先回许昌叫上人马便动身?” “事急矣,请大人回许昌通知。夫人必须先跟我们赶回去了。”那小兵急急说着。 我看看骆统,点点头,便转身走上马车。 然而骆统急急追了上来。 “许昌那边,半路再另找人去通知吧。我要随夫人一起。” 他脸上全是急切的表情,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让他也跟着了。 车飞速行了一段漫长的路。车厢内寒冷而昏暗。我在一片昏暗中感受着车厢的摇晃,不可避免地心乱如麻。尽管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对孙权那一丝冷漠的恨意,然而亲耳听到噩耗时我才发现,我是不希望他死的。 这样想的时候,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走下马车,面前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河边停着一只小船。 “请夫人上船,我们改行水路。” 我安然走上船,骆统跟在我身后。他一直没有说话,目光不停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有个小兵走到船边,准备解开绳索开船。 “——且慢!” 骆统突然这样大声喊道。所有人都停下来,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这里是淯水,为何不走颖水?”他这样问道。 “因颖水冰封了。” “既是接影夫人,为何不准备一条好一点的船?” “为避免途中不必要的麻烦,特打算扮作商船。” “笑话……南去不远便是陆将军驻军处,能有什么样的麻烦?”骆统厉声道。 几个小兵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神。动作很轻,却被我捕捉到了。心忽然往下一沉,不祥的预感泛上来。那样诡异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呢? 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个士兵猝然抽刀便向骆统砍去。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骆统拔出佩剑,挡住了这一刀。 “你们不是吴人,说,你们是什么人?”他咬牙切齿道。 “——你不必知道!” 那士兵再次挥刀,与骆统乒乒乓乓战起来。船舱里出来几个黑衣大汉,冷冷地围在我周围。有人解开了船索,船便飞速向江心漂去。 “那么说,孙权并没有遇刺,是吗?”我轻声问身边的一个大汉。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是的。” 那一刻,心里有个什么东西突然变得很轻松。 一声惨叫。骆统手中的剑刺穿了那小兵的胸膛。然后他将剑一抽,直指着众人说: “放我们上岸。” 几个大汉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两个人同时走出去,一人使一双大锤,另一人使刀。他们一言不发,便纵身而上。 骆统的身影被这两个高大的身影一挡,便几乎看不见了。我不懂武功,却也明显看得出来,在对那二人的搏斗中,他明显落于下风。更何况,我身边还站着三四个这样的人未曾动手。 突然一下,大汉手中的锤在他肩上砸出一朵血花,他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咬牙,却执剑又上。 我说:“骆统,够了,不要战了。” 他却置若罔闻。只是发了狠般与那两个人交手。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身上又多了两道刀伤。 “呵……想不到江东也有这样倔强的人。”身边的大汉饶有兴致地说。 “你们是蜀人吧。”我轻描淡写地说。 只能是蜀人。倘若只是要刺杀我,之前已有千百个机会能要我的性命了。既是为了绑走我,我本在魏境,魏人也犯不着费这么大工夫。 “——在下糜威。”他还算客气地说道。 “要带我去哪?” “成都。”他悠然说着这句话,仿佛只是带我去三十里外的一座城那样口气自然。 又是一声惨叫。那使刀的大汉一只脚竟被骆统斩断了,他捂着伤口惨叫着在地上抽搐。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刀也穿过了骆统的肩,将他钉在身后的船舱上。而使锤的大汉在步步逼进。 “够了!” 我飞奔过去,挡在骆统身前,一双眼睛哀求地看着那大汉:“不要伤害他了。” “夫人让开,我还可以……再战。” 倔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见骆统从满身血污间抬起头,一双眼睛照样倔强得教人心疼。 “你疯了,打不过,又何必枉送了性命?”我急急地斥他。 “我不管,我一定……要拼死保护夫人。” “你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因为……陆将军若在的话……也会这样做的。因他会这样做……我也要这样做……” 我惊讶地看他,那倔强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些让人说不清的东西。有些教人迷晕,另一些则让人感受到悲伤。 “你在说些什么啊!”我半怒道。 “陆将军,很喜欢夫人呢。” 他竟在脸上挤出一个悲伤的笑容。我心里一惊,待要斥他,他头一歪,竟是昏过去了。 我转过身,面对满船的人,正色道: “你们要的无非是我一个人。放他上岸,我跟你们去成都。” 他们犹豫了一下,然而糜威摇头道: “恐怕不行,夫人。他知道我们的行踪。我们只能把他沉到江里去。” “你们寻一个偏僻处放他下去。等到他找到人通风报信时,我们早在蜀境了。”我这样说道。 而他笑起来,仍是摇头: “不,这不是糜威做事的风格。” 就在那一刻,我飞速地从骆统手中抽出了剑,然后直指站在面前那大汉的咽喉: “若不依我,我便一剑下去。” 也许是在犹豫,也许是根本对我无所防备,我就这样一下子将剑尖贴住了他的咽喉。他奇怪地看过来,目光中却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 “夫人,你杀了我也没用的,”他竟很和善地对我说,“完成不了汉中王的任务,我们都不会活着回去见他。” 我一凛,目光在船上环顾一周,周围的人都在泰然看着我。从他们神色间我发现,这个男人说的并不是谎话。 我剑一收,返过来却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若是这样子呢?”我问道。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一时都不知我想做什么。 “汉中王要的,自然是活着的我,”我看着他们冷冷说道,“倘若你们无法把我活着带回去,一样完不成任务。” “夫人这又是何苦呢?”糜威问道。 “放走他。否则我就死在这里。” “……他是什么人,值得夫人以性命相救?”糜威不可置信地问道。 “他既然愿以性命救我,我又为何不能以性命救他?”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昧只是要求属下牺牲性命相从,自己却不舍得付出的人,真值得跟随么?” 这些字眼像带毒的箭般射向他,那一刻我在他脸上发现幽怨的表情。然而他甩甩头,抱一抱拳,说: “夫人如此义气,令糜某佩服。既是如此,便听夫人的,找个地方放他走。” 他转身走进舱内,那几个人也收起了兵器,默默打扫着甲板上的血污。 船在一个荒凉的地方靠了岸。我替骆统包扎好伤口。包扎的时候他醒了过来,听清楚我的安排后,愤怒而恚怨地抗议,说要再以死相搏。 最后我用一句话制止了他,我贴近他耳边,小声说:“倘若你死了,便没人替我带消息给主公了。” 他安静下来,脸上出现不甘但无奈的表情。末了,他只能点点头。 糜威的人在舱口催促,我又一次贴近骆统,在他耳边小声说: “刘备一定是想以我交换些什么。你回去告诉孙权,倘若他因一个女人出卖天下,他便是我最鄙夷的人。” 他点点头。然后我推他,说快走吧。 他走两步,又折回来,低声却严肃地对我说: “夫人等着,总有一天,陆将军会提兵来迎夫人的!” 他的目光沉着而坚定。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轻松,甚至起了调笑的心。 “回去你的陆将军身边吧!” 我拍拍他的头,他的脸瞬间就红起来,勉强行了个礼,匆匆下船去了。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四 受命于天 章节字数:3526 更新时间:07-03-31 23:27 我竟就这样来到了成都。 一路逆流而上来到成都,中途已听说刘备称帝的消息。马车进了成都城,满城尽是张灯结彩,一片繁华之象。然而我却略感失望地发现,去了这些喜庆的装饰,去了这些人造的繁华,这个城市平庸而陈旧。 糜威将我送到皇宫门口,交到等待的卫兵手中。离开时,他说: “夫人进宫等皇上召见罢。我只送夫人到这里。夫人多保重。” 我冷冷地点头。虽然并不反感此人,但也不至于给他太好的脸色看。 可他回头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对我说: “皇上虽然看起来严厉,但心中还是有柔软的一面。夫人便顺着他说,或许能早日回到东吴。” 言辞真切。我也终于无法保持冷漠的面孔,向这个也许不会再见面的人一笑。 本来保持沉静,不去违逆刘备也并非什么难事。然而一路进宫,我心便一点一点焦躁起来。 一路赶来,根本不曾好好睡过觉。好不容易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只想好好休息。然而听传令官的意思是,刘备今天就想见我。于是一顶轿子将我送到宫中的一个小房间内,要我在那里等待刘备的召见(!)。 我坐在那里只觉昏沉,却又不想示弱让他们看见我的疲惫,于是只是努力挺直腰杆坐在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只觉倦得要昏过去。好半天,终于来了一个小黄门,我以为刘备要来了,没想到他正眼都不瞧我地站在我面前,用了造作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喊: “皇上——宣至——宣华厅——” 于是我只有尽力踩着骄傲的步子,跟着他七转八转地走进了一个较大的房间。房间里装饰得极华贵,长长的流苏垂在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上。我以为刘备就在这里,然而房里却空无一人。 又是漫长的等待。我几乎起了夺门而出的念头。我一直认为自己还算个沉静的人,然而这一天的等待彻底地销毁了我这个念头。在我甚至打算放弃形象倒在榻上睡一觉的时候,刘备总算来了。 仍是随着一声怪腔怪调的“皇上——驾到——”,几个衣锦美人提着璀璨流彩的宫灯鱼贯而入。刘备被重重云锦包围着,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踱进来了。在他身后,群臣弯着腰陆续跟进。唯一一个没弯腰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方的,正是诸葛亮。 “见了皇上,怎不行礼?”有人怒斥我。 我并不答话,也不动,只是站在那里直视刘备。如果眼神真能杀人,他早在我眼神下死了千次。 “这是吴主的夫人,可以免礼。”诸葛亮一笑,替我打了圆场。 刘备却没有任何反应,也不说话,也不看我,仿佛这里根本没我这人。他只是沉醉般挑逗着手中一个金丝笼中的鸟儿,而那笼中的鸟儿,竟是一只黑色的乌鸦。 我其实很好奇他为何会提了只乌鸦在手里,但我对自己发誓绝不先和他说话。于是一片安静之中,我一直直视他,而他仿佛世界上没我这个人般,把玩着笼中的鸟。 好半天,还是他打破这份宁静,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如锥,问道:“你觉得这鸟如何?” 我被他问得怔在那里,好半天才冷冷地说:“我没看出如何。” “你看仔细些。”他脸上带着傲慢的笑。 我自然没有很仔细地前去研究。然而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便发现,这笼中的乌鸦,竟是三足的。 “今神鸟出成都,上受命于天,无可争议……”身后不乏抓住机会拍马者,急急地吟颂。 传说三足乌鸦是神鸟,生活在太阳中。当年后羿射日时,落于凡间。这也就无怪刘备手执那只鸟笼,一脸得色地看向我。 我冷冷地扭过头,拒绝给他继续炫耀的机会,只是说:“你把我骗到这里来,不是只为了让我看这鸟吧?” 他尴尬地怔了怔,然后又装作宽容地笑了。他傲慢地用手拨了下琉璃冠上垂下的明珠,笑道: “你如此无礼,如何专宠于孙权?” “谁说我专宠于孙权?”我冷笑道,“我已两年未与吴主共枕席。” 他脸上出现惊愕的表情,随后有些恼怒地将头转向一边的诸葛亮。诸葛亮走上前,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脸上的惊愕才渐渐释然。 “为何骗朕?”他转过头来,怒视我道,“你分明是孙权所宠的女子。” “吴主是否宠我,我不得知。我刚才也是用实情告诉您的呀。”我笑嘻嘻地说。 “罢了罢了,”他恼怒地摆手,“真不知孙权喜欢你些什么!” “我也真不知您如此关心吴主的私生活是为什么?”我笑道。 这话说得好笑,我见他身后几个朝官都露出了想笑的表情。他们却不敢笑,只是偷偷用袖子捂住了嘴。这么多人中,却只有诸葛亮微微莞尔。 我见他眉毛动了动,想发火。然而他迅速意识到发火只能证明自己的失败。于是他转过了脸,冷冷地说: “既然孙权那么喜欢你,倘若拿你换荆州,不知他愿意不?” 此语一出,我却惊在那里。我知道他使人绑我至此,一定是想用我来交换些什么。却不知他想换的竟然是——荆州。 “谢谢皇叔如此看得起我。”我保持了表面上的冷静这样说,但心里仍是禁不住燃起恚怒。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说:“你认为孙权会同意吗?” “一定不会。”我正色道。 “为何?” “受命于天的男人,不会因一个女子放弃江山。” “受命于天?”他挑起眉毛,以疑惑的眼神看了我,“谁是受命于天?难道你还不知道朕才是受命于天?” “恕小女子驽钝,小女子还并未看出这一点。”我逼视他,毫不客气地这样说。 他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他指了厅堂里华贵的装潢,指了穿着蜀锦肌肤胜雪的美人,又指了身后那一群仪表堂堂的大臣,怒道: “你看看朕的皇宫,看看朕的姘妃,看看朕的臣子,看看这里的帝王之气!倘若朕不是受命于天,这天下还有谁是受命于天?” 他这样说的时候,诸葛亮在他身后拼命向我使眼色。我知道他是动了怒气了,这时还是应该闭嘴放聪明些罢。 然而这样想的时候,笼中的乌鸦不合时宜地“啊”了一声。这声音尖锐刺耳,让我又不由自主地恼怒了起来。 “皇叔,这乌鸦有三足——”我沉着的声音让他平静下来,抿着嘴带些得色等着我告饶的言辞。 “——然而即使它有八足,它也只是一只乌鸦。” “就如你刘备。即使你身着帝服,手拿玺绶,自称受命于天,也掩盖不了这样的事实——” “——你刘备,不过是一个会耍点二流把戏的下流坯而已。” 群臣哗然! 有人大声地咒骂我,有人说要掌我的嘴,有人干脆说要拉我出去砍了。而在一片哗然中,诸葛亮努力地拖住了刘备,劝道: “她什么也不懂,陛下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我知道刘备一直以来都是很听他的话的。然而此刻愤怒却战胜了理智,他拨开诸葛亮,指着我大声说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 “耍小把戏去笼络群臣的心,借荆州不还,现在又企图用绑架这种方法来换荆州。难道不都是二流把戏么?”我冷冷地说。 “你一介妇人,懂得什么!这是陛下的谋略!”在刘备扬起更大的怒火之前,诸葛亮连忙斥道。 “是,成大事者,经常牺牲他人以为谋略。”我看着刘备说道,“故魏王、吴主也并不是没有用过谋略。然而刘备我告诉你,他们牺牲的都是已作好牺牲准备的强者,他们不曾牺牲过不应当被牺牲的人来完成自己的功业。却不像刘备你,摔自己的儿子来笼络将士,用荆州几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做曹操的肉盾,如今又用女人去换天下。这就是我为什么看不起你,刘备。” 这话一出,四周一片安静。连以多智著称的诸葛亮也不免讶然看我,哑口无言。刘备盯着我,须发抖动,珠帘后的脸上一片惊讶愤怒之色。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也许我并非那么反感他,只是这几年来所有的郁闷和悲伤,在这一天化作了愤怒统统迸发而出。于是他便尝到这苦果。却不知这是他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 “朕要杀了你。”他抽出宝剑走向我。 “你却只能杀我,无法折服我。”我安然道。 他手执宝剑走向我,这时屋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少年,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臂,用哀求的声音急急喊道: “父皇,不要杀她啊!你若杀掉她,阿斗见到孙娘娘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那一年在江船上见到的懵懂儿童已成为英俊的少年。一双漂亮的眼睛哀切地看着他的父亲。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仍在思念孙尚香。 刘备愤怒地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陛下,”诸葛亮走上来,恭敬地说道,“或许这是她的计谋。陛下若杀了她,我们就无法要挟东吴了。” 如果我被杀死,他们就无法要挟孙权了。听到这话时,我微微感到惊讶。莫非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刘备看看我又看看诸葛亮,终于是叹一口气,放下了宝剑。 “你说朕无法令你折服,朕却偏要令你折服。”他看着我,发狠地说,“在吴人赎你回去之前,朕要你在这里看清楚,什么才叫做受命于天!” 我扭过头,不屑一顾。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五 以牙还牙 章节字数:4347 更新时间:07-03-31 23:28 然而东吴的答复来到之前,许昌的使者便来到了。 带来的是让人惊讶的消息:魏王得知我被带到蜀的事情,提出以千金换我。千金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他们给出的第二个条件——一纸盟书。 一定是司马懿的主意,我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边笑嘻嘻地思考一边摆弄着身上的饰物对自己说: “反正她都离开了,也不必为江东保留和平了。索性将她索回来路上灭了口,再联合蜀一起把吴灭了。简直是一箭双雕啊!” 这个人聪明而无赖,且从不以君子自居,因此相当危险。然而奇怪的是,比起所谓“仁义”,我反而更喜欢他,这样赤裸裸、不加遮掩的阴险。 又过了两天,吴的使者也来到成都。 也许是我托骆统带的口信奏了效,也许孙权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只字不提割地的事,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同样需要很大牺牲的条件:他愿送长子入蜀,向蜀称臣,以换我回去。 当我等到刘备召见,走入朝堂时,他面前同时放着魏和吴的书信,一脸得色地看着我。 “你猜猜,朕会答应谁的要求?”他得意地笑问道。 我沉默不语。事实上心里还是有一点紧张,却不是为自身的命运。 一旁的诸葛亮安静地看着我,目光中竟有依稀可辨的怜悯。然我却憎恶这种怜悯。许多年前,赤壁之战前,我也曾在他眼中见过这种怜悯的目光。尽管后来江东并没有如他们所想般垮下去,但他们仍旧强盗一样过来,抢走荆州,用毒蛇般的言语蛊惑了孙权的心,并间接造成了周瑜的悲剧。倘若当年荆州握在手中,周瑜或能提早平西川。那么今日天下属谁,却未可知。 ——我承认我有些偏激。吴蜀本应是一家。彼此之间却一直存在着或深或浅的隔阂。也许这就是宿命罢。 “听说,你能够预言未来?”刘备好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丝毫不在意我的回答,只是冷笑着说:“你便替朕算一下朕的命运。倘若朕满意,便答应东吴的条件,放你回去。” 我看向诸葛亮。他正向我微微点头。我突然有些疲惫。或者应该依了他的意思,哄刘备开心一下吧。这样纠缠下去,除了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义呢? 四周的人们都在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我,在他们的目光下,我突然觉得自己活像个马戏团里的玩物。如果真的在这样的目光下捏造了一些阿谀讨好的言辞以换取自己的自由,恐怕将来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吧? 这样犹豫的时候,侧厅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看着刘备,欲言又止。 刘备便走过去,随那人进了侧厅。过了一会,那厅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诸葛亮快步走进去。然后里面的哭声一声高似一声,如此悲痛,却完全不似一个皇帝应当发出的声音。 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的时间,刘备快步走出,苍老的脸上有班驳的泪痕。诸葛亮跟在他身后,有些不安地想要扶他的臂,刘备却并未注意到。只是快步走上了龙座,用一种极度愤怒的眼神死死盯着我。他脸上的泪痕渐渐干去,眼中的愤怒却越来越浓。 我一时还未想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走前两步,拿起吴使送上来的书信,却“刷刷”两下撕得粉碎。 “不可能和了,”他用冰冷的声音说道,“朕与东吴,不共戴天。” 诸葛亮再次想去扯他的袖,却被他一下子甩开。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指指住了我的脸,愤怒地说: “你们江东的奸细,杀死吾弟。” 我明白过来。原来张飞死了。这一天总是会来的。然而却来得如此不巧。 我只能轻声说:“张将军殡天,我也很遗憾。然而这事,却绝非东吴所为。” “你懂什么!”刘备炸开了似的怒道,“分明是你们江东的奸细带了他的头回去了!” 这真是冤枉了,我在心中苦笑,却依旧平静说道:“皇叔为何不查清楚些?或者只是普通的军士所为,因害怕处罚才投江东而去呢?或者——这根本就是曹魏的阴谋?” 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或许真的是阴谋。如果是司马懿所为,也并不奇怪。 然而刘备听不进去。 “普通军士所为?倘是蜀军,难道会谋害主帅?你要污辱吾弟的英名么?你们吴狗竟阴险至此!” “或许再问清楚些?我相信吴主很快会把这两个罪人的头送回来的。”勉强压抑住被称为“吴狗”的不快,我作了最后一次劝解的努力。 “不必问了!朕要御驾亲征,尽屠吴狗!为朕的两位御弟报仇!”他向天悲愤地大喊。 此言一出,底下人都怔了一怔。诸葛亮脸上也出现不安的神色。他看看刘备,欲言又止。 “皇叔何必如此执迷?”我冷笑道,“将军马上死。关张二位将军所杀之人不可胜数,却惟独他们不能被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尽管我语气开始不是很和善,然而我总是一片好心。倘若他能打消“御驾亲征”的念头,便能逃过一劫。 然而显然好心没有好报。 “朕必以倾国之力,尽屠吴狗!”他第三次骂出这让我十分不快的词语。之所以不快,是因为他不仅骂了我,他连孙权周瑜甘宁鲁肃以及——陆议,也一起骂了。 “陛下……”诸葛亮走到他身旁,第三次去扯他的袖,担忧地说,“臣以为,报仇之事,不必急于一时。今北有曹贼,四方未平——” “你难道也不懂朕的心?”刘备仍是坚决地挥手,悲伤的脸上又开始泛起愤怒的泪水,“吾弟自桃园结义以来,一直追随朕飘零天下,如今却被吴狗所害。如此血海深仇,即使不要天下,又怎能不报?你要阻止朕,便是对亡弟不敬!” 诸葛亮收了手,转过身去。在他转身那一刹那,我在他脸上发现一丝幽怨的表情。这丝幽怨转瞬即逝,却恰好被我收入眼帘。 是了,他对他再客气,再尊敬,再言听计从,他始终只是他的军师将军,他的丞相。那些与他有着共同的回忆,能让他在岁月磨平的棱角间保留了最后一丝血性的人们之中,没有他。 “陛下,”诸葛亮退到离他稍远的地方,深深拜下去,恳切地说,“倘若陛下真要伐吴,请让臣代陛下征讨。” 刘备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目光闪动,似是在犹豫。而我的心却往下一沉,不能让他去。 我淡淡一笑。 笑声惊动了他们二人,刘备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地望向我: “事到如今,你还笑得出?” “以诸葛大人之才,恐怕不久为人臣罢。”我又是淡淡一笑。 既是没有和平的希望了,十二年前他们在孙权耳边说过的那些毒蛇般的话语,如今我如数奉还。 “你什么意思?”刘备厉声地走向我,目光闪动。 “陛下,她在挑拨,不要听她的!”诸葛亮急急想要阻止我说话,然而刘备置若罔闻。 “说。”他恶狠狠地看着我,眼中却有个什么东西因为恐惧在颤抖。 “皇叔,我是在挑拨您和诸葛大人,”我十分大方地说,“因我很害怕诸葛大人会代您伐吴。诸葛大人伐吴,吴会败;而您亲征的话,则会败于吴。因此我要挑拨你们,让您打消让他统领全国军马的可能。因我认为诸葛大人的才华高于您。” 我说着这话时,诸葛亮一直在刘备身后急急制止他听我说下去。然而当我说到最后时,他反而平静了。他淡淡看我一眼,不再多言。他是个足够聪明的人,也许在此刻他的眼中,这场悲剧已经尘埃落定了。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 ——我并非高明过他,正如当年那在孙权耳边说周瑜恐不久为人臣的人,也未必高明过公瑾。只是“功高盖主”这样的词语,千百年来都无法打破它让君王惶恐的宿命。 刘备目光深遂逼视着我,良久,却勉强笑起来: “朕不会中你的挑拨计,朕从来都不怀疑孔明的忠心。只是这一次朕一定要亲手报仇雪恨。却并非为了你的言语。” 这话说了却等于没说。倘若刚才诸葛亮提出要代他征讨时他没有犹豫,或许更可信些。我淡淡一笑,并不去驳他。 “既然陛下心意已定,容臣先行告退,为陛下前去打点。” 刘备点点头,诸葛亮便躬身告退。他又恢复了向来的平静与庄重。比起刘备来,他倒更像个君王。 ——我很怀疑那些毒蛇一般的言语未必能伤到他,正如当年的中伤却并不能伤到公瑾。然而只要能伤到刘备,便够了。 他就这样退了出去。却留下刘备站在那里,冷冷地斜睨我。 “你说,朕要给你一个怎样的死法?” 我心一沉,这场劫难仿佛怎样也逃不过。但既然已不是自己所能控制,便不去多想。我只是淡淡地说: “随您的便。” “朕给你个机会,”他冷冷地说,“你继续替朕算命。倘若算得好,或许朕平吴之后,心情好了,会考虑饶你死罪。” 或许都觉得我今天无论如何会被处决,听到这句话之后,周围群臣竟然骚动起来。“还不跪谢!”有人在如此大声喝我。 我站在那里,听着这些愚蠢不过的呼喝,心中的厌倦,又一点一点泛起来。 我冷冷看着刘备,慢慢开了口: “皇叔,您是个不凡的人……” 笑意慢慢浮上他的脸,他的表情也柔和了些。 “您还很年轻的时候,‘仁义’的名声便远扬四海;您善于用人,手下的文武将相,皆有奇才且誓死效忠;您意志坚定,即使在乱世中沉浮,却一直不曾放弃过心底的理想;您命相富贵,从织席贩履之家到汗中王到今日九五之尊,也确是上天庇佑……”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期盼的眼神一直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然而我却停顿了下来。 “怎不继续说下去?快说。”他急切地催促。 我深深看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然而,您的仁义,您的识人,您的意志,您的命相,您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衬托出另一个年青人长留青史的不世英名。那个人将率领远少于您的兵力,在江东的土地上将您完败。您和您所带领的济济良将,你们蜀汉二十万人的血,都只是他登场舞台的背景。从此,到您死去,您都将对这惨痛的失败耿耿于怀。” 笑意骤然在他脸上凝固,使他看起来滑稽非常。而下面那一群文武将相也睁圆了眼睛,愕然看着我。我平静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觉得十分快意。 “你胡说!”从惊愕中醒来,他狂怒不已,拔出宝剑指向我,“朕现在就要杀了你!” “我说过,您只能杀我,却无法使我折服。”我平静说道。 “你凭什么瞧不起朕!”他愤怒地吼道,须发乱舞,“朕难道会败给你们东吴的小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您为何不会败?您本来就不会打仗。”我看着他,竟嫣然一笑。 或许是怒到了极点,他竟也狂笑起来。收了剑又指着我说:“你说朕不会打仗,朕却偏要让你知道朕会打仗!朕现在不杀你,朕还要带你在军中,让你看看朕怎样击败你们东吴那群竖子!等到踏平了江东,朕再把你的头挂在建业的城楼上!” “您放心,即使我最终还是要被杀,也一定要看到您败了再死。”我仍是平静说道。 他深深看我一眼,拂袖而出。百官惶恐地跟在他身后。 我仍是淡淡笑着,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去。然后安静地跟随着怒目圆睁的卫兵走出去。 该来的,怎样也躲不过。随他去好了。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六 六军缟素 章节字数:3889 更新时间:07-03-31 23:28 悲伤,对有些人来说是消沉;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力量。 短短一月,我看着刘备带着这种悲伤,召集出二十万的军队。二十万人身着缟素,军容整肃,林立的刀戟折射着比太阳更明亮的光。 张飞的死对于蜀汉来说,并非决定性的损失。出征的军队中,依然良将济济。赵云、黄忠、黄权、吴班、冯习、张南……这些人的作战能力和江东人才的捉襟见肘让这场战争在一开始看起来了无悬念。所以当刘备将我带至点将台上,颇为佶傲地让我看他的军容时,我能理解他的自得之情。只是将灭的萤火看不见日光的光华,他不知道,在这一场战争之后,这些人大多无法再次回到成都。这一仗,输掉了他的希望,也输掉蜀汉的希望。 出征前一晚,诸葛亮竟来看我。他平静地走进我的房间,十分从容地与我寒暄。我以为他会怨恨我,然而他平和的面容让我看到他的宽容。他的智慧足够让他看到,即使我不在这里,这场悲剧仍会发生。 他始终没和我讨论这场战争,反而无关紧要地和我聊起了周瑜和鲁肃生前的一些事。我们像两个交往多年的好友般回忆着所怀念的人们的一切,仿佛我们只是一条村的邻居,在谈论着我们所熟悉的人,却不去想明天的命运。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应该是不同意出征的,为何不反对呢?” 他深深看我一眼,慢道:“反对有用吗?” 我微笑无语,是的,反对没有用。 “等这场战争过去,或许蜀吴之间能迎来真正的和平吧。”他缓缓说道。 “你也认为吴蜀之间应当和?”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 我深吸一口气,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末了,我问:“可是丞相,当年主张不还荆州的人,一直是你……”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低下头,轻轻说道,“当年蜀那么弱,如果不玩些花招,又怎样存活到今天。所谓信义,不过是有实力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对于这个政权的所有鄙夷之情瞬间烟消云散。是啊,这个乱世,没有谁会比谁更高尚。哪一个看起来平和雍容的政权背后,不是白骨累累。 “对不起。”我看着他,真切地说道。 他看我一眼,讶然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可是……我在皇叔面前中伤你……” “你做得很聪明。换了我,也会这样。”他淡笑道。 我充满感激地看着他,然后说:“然而我始终认为,你比刘备更像一个君王。” 他低头,沉默不语。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梳理得整齐漂亮的发间,竟有了几丝苍白。他才四十出头,怎么这么快就有了白发? 门外响起悉索的脚步声。我转过头,看见刘禅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太子有话要和影夫人说?”诸葛亮这样问。 他点点头,诸葛亮便起身告退。 他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坐在我对面,一双漂亮的眼睛始终看着我。 “是想问关于孙娘娘的事么?”我微笑道。 他点点头,然后说:“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 “她很好。”如果健康地活着便是“好”的标准的话,孙尚香确实过得很好。 他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小声说:“她还会回来么?” 我有些悲哀地看着他,并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却说:“你现在有父亲,有吴娘娘,有丞相,为什么还要思念她呢?” “我只想她在这里。”他坚持着说。 “你难道不怀念你的亲生母亲?”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做错事般小声说:“亲娘的记忆,我一点都没有了。我只是记得孙娘娘。” 我叹口气。看着眼前这穿戴华美却神情悲伤的少年。我明明是对蜀心存偏见,这种偏见却丝毫没有延及到他身上。这一刻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慰他,想要他快乐,想从他身上看见一个明亮从容的影子。于是我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轻道:“如果她不会回来呢?” “那我就去找她!我一个人去江东找她,然后和她在一起!”他急急说道。 “傻瓜,”我笑起来,“你父亲怎么办?丞相怎么办?蜀怎么办?” 他不说话,只是怔怔看着我。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不动,很久,然后眼泪慢慢从眼里流出来。 “不要哭!”我重重地对他说,“只是离别,你不应当哭!” 他就真的乖乖地抹了抹眼睛,抽了下鼻子,止住了哭泣。一双漂亮的眼睛仍呆呆地看着我,里面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我叹口气,又摸了摸他的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皇帝。那个时候你会面对更多无奈而残酷的离别。如果离别会让你掉眼泪,那你将是个泪流成河的皇帝。” 他惨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从未想过那一天。” “可那一天总会到来的,而且或许很快就会到来。那个时候,你应当坚强,应当英明而睿智,应当明辩敌友。你的父亲给你留下了足够的资本,那个时候,你可以做一个诚信、大度、平和的帝王。” “倘若我做不到呢?”他呆问道。 “那么,信任你身边能做到的人。他们能够帮助你。你要知道,所有国家的动荡都先来自内部的猜忌。” 他点点头,说:“丞相也常这样说。——可是,除了把一切交给丞相,我又能做什么呢?如果有一天丞相不在了,我又该如何呢?他们都说我不够聪明,如果天意不在我这里,我又应当做什么呢?” 能问出这样问题的人,不是不够聪明,是聪明得过度了。我叹口气,看看他稚气而迷茫的脸,再一次摸摸他的发,说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对我说过的、让我记忆犹新的话: “人生譬如朝露,有些事情无法做到,不如及时行乐。” 八月,蜀军行至巴郡。而孙权请和的使者已在那里等待,同时也带来了杀害张飞的范强及张达的人头。 倘若这时议和,对蜀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张飞被害一事既有台阶可下,而同意议和也会让蜀汉从此在战略上保持有利地位。 但悲伤和对战争过于乐观的估计冲昏了刘备的头。他将吴使逐回。继续率军水陆并进。 我还是第一次在军容如此盛大的军队里随军。从所在的山冈下往下看,举目皆是衣着缟素的军士,似是八月里突降的一场大雪,将江山皆尽染白。 我曾经以为,带一支庞大的军队,只需要准备多一些的粮草就行了。然而实际行起军来,才发现庞大的部队所包含的麻烦并不止是粮草,还包括了通讯、调度等一系列问题。也是因为调度的问题,这支军队走得很慢。也只有维持一个缓慢的行军速度,才能保持军队的有条不紊。我终于明白,淝水之战中,为何号称能够投鞭断流的符坚竟败于己方军队的混乱。 然而刘备毕竟不是符坚。在中速行军的状态下,这支大军保持了很好的阵型和有条不紊的调度。看见严整的军容,我也开始有一点点佩服他。即使是在江东,能做到这一点的将军也没有几个吧。 所以当他趾高气昂地召我至中军,让我在高处观看他的军队并说着自夸的话时,我第一次没有去驳他。扪心自问,他确是个不错的统帅——倘若不是和关羽一样,犯了自大的毛病的话,这场战争胜负并未可知。 然而将领的自大,固然出自自身性格的缺陷,却也是由于敌人故意的养成。正如当年荆州的关羽,倘若不是被陆议的韬光养晦所迷惑,也不会如此一败涂地。而刘备,从关羽的战败中看到愤怒,却并未看到那导致关羽战败的原因。于是渐渐走上和关羽一样的路。 这样想的时候,刘备疑惑地看看我沉思的脸,吩咐人将我带下去。 我被“安置”在军中的一间营房。所谓“安置”,其实和关押差不多。刘备很小心,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我,我的房中甚至没有设纸笔。虽然每天傍晚能在军中四处散散步,然而身后总是有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跟随。 对于这种狼狈的处境,我也只有无奈接受。 一天傍晚,我在军中“放风”,随意地走到了马房。那一匹匹雄壮的战马正整齐地列在马厩,接受军吏的梳洗。 我看见漂亮的马便觉很喜欢,于是走入马厩,打量那些战马。 这马厩只一个出口。看守我那两个人便没有跟进来,漫不经心地在门口徘徊。 “影夫人……” 我正走到一匹马面前,这时突然听见一个很小的声音唤我。 我惊讶回头,却并不见什么人在和我说话。隔着两三匹马的地方,有个小兵正背对着我在喂马。 “影夫人不要回头看我,”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我确认了正是那个背对着我的小兵在说话,“恐防别人看见,请影夫人转过头去,我们就这样说话。” 于是我心领神会地回过头,装成很欣赏那匹马的样子,抚摩它的鬃毛。 “你想做什么?”我低声问道。 “我想要救影夫人出去。” 声音中却是很浓重的巴蜀口音,我好奇地问: “你是谁?为什么这样说?” “夫人不必怀疑,在下曾跟过宁老大一段时间。宁老大这次放话出来,要我们保夫人平安。既然如此,纵在下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宁老大?可是甘宁?”我好奇问道。 “正是,军中有十余人都曾是宁老大旧部。都要誓死救夫人出去。” 这个不良中年,可真有本事。我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王方!过来领粮草!” 马厩外有个人急急喊他。 “稍后便到!“他应了一声,又低低地说: “我有事先去了。夫人先回去吧。以后没事便往这里来,我们在这里互通消息。夫人放心,一定要让夫人平安离开蜀营。”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你们跟随甘将军,也是他在巴蜀时的事了吧?这么多年过去,既身在蜀军,为何还要听从他号令?” “夫人不知,在下年少时贫贱微小,那一日路过宁老大的船,见宁老大正在吃江东千里运来的莼菜鲤鱼羹。在下从未尝过莼菜,便驻足多看了两眼。宁老大不嫌在下鄙陋,竟邀在下进席共食。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终生难忘。” 我讶然回头,看见他的身影正渐渐远去。他的身影并不高大,却格外令人难忘。 谁言蜀人无义?我在心中低叹道。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七 一个人的舞台 章节字数:3895 更新时间:07-03-31 23:28 十月,大军开至巫县。 过了巫县,便属于吴的地界。我在蜀军中尽情呼吸着属于东吴的空气。这一场蜀的悲剧已缓缓揭幕,我爱的男人将在舞台上粉墨登场。我本应当开心,却无论如何开心不起来。 屈指一算,离开江东,已将近两年。这和以往随军不一样,以往即使走得再远,身边还都是江东的人。但这一次,尤其是入蜀以来,便只是孤身一人。我终于明白古人去国离乡时为什么有那么多愁怀。只因在这个通讯极其落后的世界,面对着完全不同的风景,耳边充斥着陌生的语言,那种感觉,真有如天涯海角。 巫县吴军很少,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下,便撤退了。这场渺小的胜利仍然极大地鼓舞了刘备的士气。他由此欢欣鼓舞地断定吴军不堪一击,继续整军前行。 从巫县往东,地势开始渐渐平坦。当地的住民也渐渐多起来。这里的人们多是蛮汉混居,以打鱼耕作为生。他们仿佛习惯了战争,当军队整齐地开过一片又一片农庄时,田中的农民只是低头耕作,并不多看这支大军一眼。对他们来说,无论是吴军抑或是蜀军,只要能让他们好好生活,便没什么区别罢。 如果非要说有区别的话,也是在乎哪一边的军队能给某些不安分的人更好的机会。一路东进,常常能看见甚至从武陵这样遥远的地方赶过来的当地乡绅。他们视这一次战争为爬得更高的机会,希望能从“归顺”间得利。而刘备也乐此不疲地接见他们,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 听营中的军士说,陆议驻守此处时,对当地百姓十分厚待,常常用军队屯田的余粮来养活百姓。因此当地人大多游手好闲,并且认为部队是应该负担起百姓的饮食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前来“归顺”的乡绅所提出的条件也就格外昂贵。这本来应该给刘备敲响警钟,但他却罔然无顾,甚至以数倍于吴军的供给来满足当地百姓的贪婪心。 一方的利益多了,另一方的利益就必然减少。一路看着刘备大方地散布他的慷慨,而军中的补给就相对吃紧起来。再加上一路吸收了不少蛮族军士,这些人在军中酗酒闹事,引起不少麻烦。这一切无疑让蜀军将士的士气或多或少有所降低,然而华丽的阵容掩盖了暗地滋生矛盾,刘备仍陶醉在他所认为理所当然的胜利当中。 十二月,大军攻打下秭归。驻守秭归的吴将李异退至夷陵。吴军伤亡并不算惨重,然而这仍是蜀军东征途中第一次可圈可点的胜利。刘备无暇去想为什么如此轻易取胜,开始忙于大军的调配。他兵分三路,派黄权领一军前往临沮防备魏军,吴班领一军径进夷陵,而自己准备由水路而下经夷道与吴班汇合。这是很有水平的战略计划,却挽回不了他即将败亡的命运。 在继续东进前,刘备忙里偷闲去武陵转了一圈。他过于醉心于军队人数这个数字的增长,每一支蛮人队伍的加入都让他喜逐颜开。他却不曾想过,二十万人已经够多,他还要更多的军队做什么。 恚怨在留在秭归的军中暗自滋长。终有一天,这些恚怨将成为吹旺火把的风。但在那之前,我要离开。 刘备走后第十日,我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那天在马厩,王方仍是装作洗马,靠近我低声说: “夫人营帐后门处,在下安排了一条路。夫人等天黑便从那里一直走,出到江边,在下在船中等你。” 天黑以后,我成功地避开军中耳目,一直沿着他们安排好的路走到江边。夜如黑幕般垂下,江面昏暗无光,我茫然四顾,却并不见应当在江边的船。 “你在找什么?” 一个声音冷冷地从身后传出。我转过身,惊讶地看到此刻我最不想看到的人。 刘备。他从一堆岩石后走出,身后跟了几个横眉立目的军士。他将什么东西轻描淡写地扔在我面前,冷冷地说: “你是不是在找这两个人?” 借着他们手中火把的光,我惊讶地看见,沙地上滚动的,正是两个血迹模糊的人头。 心一下子揪起来。我就这样害死了这两个人。 我注视刘备,眼中的怒火似要将这夜点燃。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悠然道:“幸亏朕提早回来,渡江时看见这条行踪可疑的船。否则不是给你逃回去?” 停一停他又笑道:“不过你逃了回去又如何?你迟早还是会落入朕手中。但朕现在不会放你走,朕要你看看朕是如何击败你们江东竖子,再将你的人头挂在建业城楼上。” 我仍是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他挥了挥手:“带回去。严加看管,一刻也不能疏忽。” 有军士上来拽我的臂,我没有反抗,只是任他们带走我。然而愤怒的目光,却一直留在刘备脸上。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挑起眉,颇为神气地问我。 我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说:“蜀军将要败了。” 蜀军将要败了! 我近似诅咒的预言如同长了翅膀,在军中不胫而走。听到这话的人之中,一部分表示不屑,一部分表示出对我胡说八道的义愤填膺,却亦有一部分因之忧心忡忡。 天气一天一天寒冷下去然后又一天一天暖和起来。在这由冬到夏的时间里,刘备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他攻下夷陵,又分兵将夷道的孙桓困在城中。陆议用胜利织成了一个茧,将刘备套在茧中,然后他再也无法看见茧以外的世界。 不是没有清醒的人,但他们与这充满着胜利狂热气氛格格不入的话无法传入刘备耳中。事实上,这些人甚至不在少数。尽管一直在胜利,但是却始终不曾遭遇过敌人主力。在他们眼中,这看不见的敌人就像一条狡猾的蛇,永远不知道它会在何时现身。这战争拖得过长,战线拉得过散,人们开始不耐烦,开始等一个结束,或许将这条蛇的七寸捏在手中,或许被它咬上一口。但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结束。 甘宁仍没有放弃我。尽管被严加看管起来,但军中他的其他旧部仍然想方设法与我取得了联系。他们说要另找方法救我出去。然而这一次我拒绝了。如果不是有十足把握,我不愿再让任何人为我付出生命。赤壁之战中,我有过趁乱从北军中逃出的经历。我想这一次或许亦可效仿。无论如何,权当与刘备豪赌一场。 而我期待中的那场好戏,终于接近揭幕。 黄武元年夏六月,刘备驻军猇亭。天气炎热,士气低落的士兵叫苦连天。承受不住这些恚怨言语带来的压力,刘备下令改扎营于树林荫凉处。蜀军众多,扎下的营前后相连,竟有上百里。 我在忐忑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然而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发生了一件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事—— 那一天我正在营中和看管我的几个军士闲聊。相处日久,又见我乖乖地一直没作逃跑打算,他们也对我客气不少。只要不试图逃跑,我在营中的活动一般是自由的。 就在闲聊的时候,突然听见周围的军士奔走相告:东吴有使至! 东吴有使至?这个时候,派使者过来做什么?我按捺不住好奇,想去听听。看守并不为难我,便带我前去。 我接近中军营帐,周围已围了许多在那里好奇地侧耳倾听的人。这时我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帐中传来: “——在下奉大都督之命,前来向陛下请和。” 是骆统的声音。这个时候,他跑来请的哪门子和?我好奇地伸长了耳朵听着,却听见刘备冷冷地说: “这个时候,还请什么和?” 这大耳朵,竟说了和我想的一样的话。 “大都督不忍看见杀戮。希望两家罢兵,也算造福两国百姓。” “哦?他怕他的军士被杀么?” “大都督不是这个意思,”骆统的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说,“他是不希望陛下的军队遭到杀戮……” 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一片哄然。而刘备也开始毫无节制地狂笑。好一阵子,我才听见他不成语调的声音: “怕朕的军队遭到杀戮?朕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好笑的话。哈……” “在下并非危言耸听。恳请陛下考虑。” “你们是有心来取笑朕么?”刘备突然一拍桌子,这样说道,“此事不必再提!你快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朕无面目!” 又是一阵哄然,然后我看见骆统一面摇头一面走了出来。然后他看见我,就在那里怔了一怔。却不知该不该走过来。 我向偏僻处对他使了个眼色,转身央求看我的守卫说:“此人是我至交,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允许我和他说几句话。只是道个好,别无他意。” 守卫站在那里犹豫。这时我迅速摘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悄悄塞进他手中。 “好吧,”他勉强同意,“只许说三句。” 于是我走过去,骆统看见我喜形于色,连连说:“想不到影夫人果真还在蜀军中。一切可好?……” 我连忙制止住他的絮叨,指着不远处的守卫说:“寒暄的话还是等我以后回到吴军再说。现在我只能和你说三句话。” “啊?”他一脸内疚,“那你不是已经说掉一句了?” “这句不算,”我哭笑不得,“我问,你答,不许废话。” “好好。”他连连点头。 于是我凑近他耳边,用只有我和他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们打算哪日举火?”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终究还是吞掉了那些惊讶的话语,只是简略地说:“六月二十。” 我点点头,又问:“为什么跑来求和?” “我也说没必要来啦,”他笑道,“可都督非要我来。他说一旦举火,这里就会死伤无数。他不愿做这样残忍的事。他真是的……” 看见我阴沉的脸色,他连忙将接踵而来的一大堆废话噎了下去。 “可这样有可能让刘备察觉什么,他难道不知道这一点?”我忍不住又问。 “他就是这样傻而执着。难道这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吗?” 这一次他的回答倒是简洁而一针见血。 我目送他离开蜀营。耳边充斥着的是蜀军或好奇或不安的议论。刘备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只是带着一种等待胜利的迷醉慢慢走回他的营房。 我突然想起,忘记叫骆统代我向他问一声好。 这个时候,他的心应该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轻松。 但无论如何,辉煌和不朽,只能建立在二十万人的命运之上;旧的时代,只能用一场大火来终结。 这是他的舞台,是他的时代,是他的宿命。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八 宜杀人放火 章节字数:2686 更新时间:07-03-31 23:28 黄武元年夏六月二十,晴,有风。 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 忌远行。 宜杀人放火。 一大早起,我便穿了方便行动的衣服在室外坐着。迎着看守疑惑的目光,我解释说因天气好,想多呼吸下新鲜空气。 心中自然打的是另一个算盘:在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或能趁乱逃掉。 蜀营中一切平静如常:刘备在等待夷道传来的捷报,大将们如常般聚集在一起研究进攻的方案,小兵则忙于练兵喂马发牢骚……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每个人看起来都精神饱满。对于即将降临的噩运,没有丝毫的预感。 入夜,当大火如预料中般烧起来时,我是整个蜀营最先夺门而出的人。 开始一切都十分顺利。当整个蜀营陷入一片恐慌和混乱时,我已成功地逃离刘备。尽管跑得狼狈不堪,我还是坚定地告诉自己,先不要管什么形象,只一直向东,向东跑。在那里,总会有一个英雄搭救我。 然而火烧的速度却丝毫不比我跑的速度慢。 我想趁乱抢到一匹马然后奔回吴营。可一片混乱中才发现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马,在一片混乱中要么被烧死,要么被人们哄抢一空。我只有靠自己的一双脚,与死神竞跑。 我曾以为夷陵之战从场面上来说,应该是赤壁之战的一个翻版。可当大火燃烧起来,当人们嘶喊着在火中死去时,我发现这和赤壁之战毕竟是不同的。赤壁之战更像是周瑜的一个游戏。尽管同样是烈火同样是杀戮,我看得更多的却是那些黑黢黢的江面上凭空变出的战船和火光,仿佛是一场精彩的魔术表演,又似是一场绚烂的烟花。 可这里不一样。这里的火光更凌厉、更直接,更铺天盖地。这样的大火只是为了杀人而燃烧。比起陆议来,周瑜应该更不忌惮于杀戮。这如同上天的嘲弄:忌惮杀戮的人,却带来了更直截了当的、死亡的气息。 人如秋天收割完后田野上的草根,被大火毫不留情地一片片烧死,空气中净是焦糊的皮肉气息。留下来的人匆忙踩死地上的伤兵,为了一匹马杀死可能和自己同睡一个营帐的战友,在死亡的威胁下,这个世界彻底疯狂。 面对这样的胜利,他是在笑,还是在忧伤?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奔跑的速度有所放慢。火光从两面渐渐靠近,灰色的浓烟遮蔽原本洁净的天空,月亮也被隐藏在这浓烟后了无踪影。我为了逃避火光慌不择路地跑了好一阵,然后发现一个极其要命的问题: 见鬼,哪里是东? 整个蜀营,已再没有任何能够让我辨明方向的东西。浓烟让三米外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而视线范围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奔向不同的方向。 我毫无目的地避着火光又疯跑了一阵,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既然有火,就必然有放火的人。如果我喊上一嗓子,不就会有吴兵前来搭救? 当我正准备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混乱中接应响起的声音让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皇上有令:活捉住东吴影夫人,赏千金,封万户侯!献头者,五百金,千户侯!” 偏执狂!我在心里既恨又恼地想道。果真那么恨我么?还是纯粹只是想找个人垫背? 任何时代,任何时候,只要价钱足够高,总会有一些人愿意卖命。因此即使是在熊熊火光之下,听见这个消息,有些蜀兵立即放弃了逃跑,开始在乱军中寻我的踪迹。 我只能继续往一个未知的方向疯跑。所幸我穿的衣服和他们差不多,浓烟又掩盖了我的身影,一路狂奔,始终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可惜好景不长。狂奔了大半夜,一双腿快要断掉,刚想停下来时,身后一个狂奔的蜀兵便一头撞在了我身上。他扶起我,正想致歉,目光落在我脸上,一脸惊愕。那一刻我怀疑他眼前是否已经出现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大的馅饼。 也不是怀疑,紧接着,我就听见他睁圆眼睛大喊一声: “万户侯!” 趁他还沉浸在被馅饼砸到的狂喜中,我一把推开他,拖着一双将要断掉的腿继续跑。他挥舞着大刀穷追于我身后。幸而他跑只是为了钱,而我跑是为了命,因此我一直不曾被他追赶上。但同样不幸的是,我也一直不曾甩掉他,不,应该是“他们”——从身后的脚步声我得出判断,又有若干个看到馅饼的人加入了他的队伍。 这样一路被好几个蜀兵追着狂奔时,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我这一生中最倒霉的时刻。 然而这还不是。 最倒霉的时刻,是后面被好几个蜀兵追赶,前面又出现一团火光挡住去路的时候。 我在火光前略一驻足,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看看这火又看看他们,最后我想,拼了。 我一咬牙冲进了火中。 毕竟还不算倒霉到底。这火看起来凌厉,其实并不厚。我几步就冲了过去,紧接着,一棵燃烧着的树便在身后倒下了。 路边有一条小溪,我冲过去,用溪水冲洗灼痛的身子。借着身后那树燃起来的火光,我发现这溪水竟是从山脚的一个溶洞中流出。 我不假思索地避入洞中。 也许那几个追兵被那棵树砸死了,也许他们没发现这个洞,一直往前面追去了。总之并没有人进来找我,我终于可以享受片刻的宁静。 慢慢地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我开始欣慰地觉得,我毕竟不算太倒霉。 ——虽然这有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大火一直烧了两天两夜。 这个不起眼的溶洞成为我的藏身之所。我想或许在这里等到蜀兵全部退去,再出去寻找吴人。 蜀兵实在太多,每隔一两个时辰,我就偷偷出去看眼他们走尽没。然而每次往外看时,满目仍是一拨又一拨的蜀兵走过。这个洞只有一个出口,我只能在里面等待。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从洞口探出头往外看,发现外面的世界清净无比,长长的山路上空无一人。 我长舒口气,慢慢走了出去。 月亮从渐渐消散的烟雾中探出头来了。我抬头看月亮,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美好。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 走了一段路,身后突然传来急急的马蹄声。我回过头,发现一队骑兵正朝着我飞速奔来。而且他们是——蜀兵。 我急急转回脸,然而他们已经认出我。 “东吴影夫人!” 他们兴奋得大叫。毕竟是骑兵,素质还是比步兵高些。竟能喊出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又向着那溶洞的方向狂奔。 他们紧紧跟在我身后。我刚进洞的时候,他们已到了洞口。 所幸这个溶洞是无法骑马进入的,他们下马给了我一点时间,在洞的深处找了个地方隐藏起来。 但是没有用,他们仍在一点一点逼近,不放弃对任何一个可能藏身地方的搜索。他们有十多人,这样下去,他们总会找到我。 是天要亡我么?我不甘地想。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死去,但我绝不愿意在这场战争中,在这个时候,在这个黑暗潮湿的洞里毫无意义地死去。 英雄救美的故事,难道不能再次上演么? 他们离我越来越近。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九 英雄救美 章节字数:3676 更新时间:07-03-31 23:28 ——英雄救美的故事,难道不能再次上演么? 如同所有拙劣的肥皂剧中让人鄙夷的剧情般:这样想的时候,英雄登场了。 寒光一闪。一把大刀竟同时划过了三个人的脖颈。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那队人,冲了进来。 在他冲进来的同时,我听见一个铃铛在黑暗中轻轻作响。 “怎么才来?”一把将冲进来的甘宁拖到我藏身的石头后,我感激却嘴硬地埋怨着。 “我是有心救你。可是你也不必往相反的方向跑吧?害我好找!”他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你不如等我死了才来。” “我为了救你,连刘备的头都暂时不去取了,还待怎的?”他怒道,“如果不是那个娃娃将军下令非找到你不可,我才不会丢下我那群部下一个人找到这里来呢!” “伯言下令找我么?”我轻轻问道,心突然因欢喜轻轻颤抖着。这个时候,虽然仍未脱离险境,但突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可怕了。甚至觉得很好玩。 他哼了一声说:“早知如此费周折,真不该答应他。” 我刚想再说什么,他突然一把拨开我,引弓搭箭。 “嗖嗖”两声,两支箭带着风声射了出去。我只听见两声箭射进皮肉的闷响,然后是两声临死前痛苦的呻吟。 “分散,各自找地方掩护,不要贸然出击!”我听见洞口那将领喊道。 我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是蜀兵沿着洞中林立的石头渐渐往前迂回了。 “有种的,过来一战!”甘宁对着洞口,大声说。 “有种的,你过来!”洞口那将领也大声回敬。 然后又听他笑道:“有本事你们就在那里等一辈子!我告诉你,我已派人去找援军了。我们迟早都会杀进来!” “过去,砍了他们。然后我们逃。”我怂恿甘宁说。 “你当我无所不能?”他怒道,“门口至少有二十几号人!” “我确实以为你无所不能的呀。”我伸伸舌头,笑道。 “少用激将法。我杀出去不难,但带着你又另当别论。如果有马也不难,可你找的这破地方,马进不来。我将雪落留在洞口了。” “雪落?”我笑道,“好风雅的马名字。” “即使是马,也比你聪明些。人家至少不会跑错方向。” “马本来就比人认得方向。”我辩驳道。 他忍无可忍地仰天悲啸:“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竟和你一起被困在这鸟地方一边等死一边耍贫嘴!” “我都叫你砍了他们啊。”我笑道。 “说得容易。他们躲着不出来,我怎么砍?” “你自己想办法砍呗。” 他沉默不语,突然整个人一振,凑近我低声说: “引他们出来,杀之。” “怎样引?”我好奇问道。 “嘿嘿……”即使是一片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他唇角漾开了一个邪恶的笑容,“当然是用诱饵引……” “诱饵?”我茫然地问道。心中却有不祥的预感慢慢泛上来。 “是啊。如果一个人走出去,他们肯定会出来进攻的,即使不进攻,也会探头出来看一眼的。” “哦,你还是打算出去砍了他们啊。”我很高兴地说道。 “我不出去啊。我在后面用箭射他们。”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去做诱饵,我在后面用箭射他们。” “你……”我几乎昏过去。他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然而不幸的是,我发现同样脑子进水的不止他,还包括我。因我虽然觉得这个主意很荒谬,却还是在内心渐渐接受他的提议。 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说出任何提议都能让人接受的死神般的男人。 “真得如此吗?”我无可奈何地说道。 “别罗嗦了,我还要赶去取刘备的头呢!”他不耐道。 “你要想清楚,你现在是用江东第一美女做杀人的诱饵。”我叹气,说道。 “你要想清楚,你现在是被江东第一俊男征用为杀人的诱饵。”他毫不客气地回道。 ……我再一次几乎昏过去。 在我从石头后走出去之前,他突然拉住了我。他解下自己的头盔,解下铠甲,递给我说:“还是穿上吧,安全些。” 我总算是带着感激之情点了点头。然而接过这一套衣甲之后,这种感激之情马上烟消云散。 ——怎会有这样重的铠甲!我一边咬牙切齿地穿上这套重得要死的东西,一边在心中将他骂了千次。全套穿上之后,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可恨之人永远不会主动意识到自己的可恨。他干净利落地将我一把推了出去。 我刚一出去,面前就多了两个刚刚潜行过来的不知所措的蜀兵。但显然,我比他们更惊慌。 我正差点叫出来,刀光一闪,两个人便瘫在地上。这刀真快,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临死前的呻吟。 “一直往前走,”甘宁在我身后低声说,“弄出些声音来,但不要太大声。只要能让最近的敌人听见就好了。” 我点点头,他又拍拍我的肩,说:“不用怕,只要双脚站在地上,没有任何地方能比我身边更安全的了。”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我还是翻了个白眼。 我往前笨拙地又走了几步,又见两个兵从岩石后探出头来。 几乎在他们探头出来的同时,两支箭便精准地穿透了他们的脸。 我强压下反胃的感觉,又往前走。就这样,我一路走,他一路在我身后不远处用箭在第一时间杀掉那些出现的蜀兵。 竟就这样来到洞口。洞口站着五六个人,看见沉重宽大的盔甲下几乎看不见的我慢慢走出去,他们都吃了一惊,然后纷纷拔出剑。 与此同时,甘宁一声长啸,从我身后跳出。 一场恶斗,他手中的刀终于刺穿最后一个人的心脏。 我还站在那里发愣,他打个唿哨,远处跑来一匹浑身雪白,四蹄乌黑的马。真是匹漂亮的马,我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牵过缰绳,对我说:“上马。” 我顺从地,笨拙地,颤颤巍巍地爬上了那匹马。他又俯在马耳边,用了比与我交谈时温柔得多的声音说:“去,把她送到娃娃将军那里。” “她能听懂?”我好奇问道。 “她比你聪明得多,”他不屑道,“你只让她自己跑就好了。” “可你呢?” “我?自然是去取刘备的头。我随便抢匹马便是。雪落你先替我照顾着。” “好吧,”我说,“回头再和你算帐。” 他大笑着往马身上轻轻抽了一鞭。马便如离弦的箭般撒蹄狂奔。 “回头再和你算帐。”远远地,我听见他笑着这样说。 然后我回头,他的身影在迅速变小。说不清的诡异感觉突然泛了上来。 是否忘记了什么? 然而我无暇多想。疲惫很快占据了我的身心。我已许久未合过眼了。 雪落果然是匹奇特的马。她的奇特让她听懂了甘宁的话,轻易找到了吴军军营,轻易找到了陆议的营帐,甚至,还将我直接送到了他的身边。 ——这句话真的不是多余,她真的直接将我送到了陆议“身边”。 “轰隆”一声,这匹马直接撞破了营房的门,撞倒了营帐里第一根柱子,然后停在了陆议的书案前。 他正在案前看文书。这样的巨响竟没让他抬起头来。他只是一边在文书上批字,一边沉静地说: “甘将军,这一次我真的不能代你交纳罚金了。” 我说:“是我。” 他怔了一怔,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中有惊讶,有欣慰,也有清澈的温柔。他就那样看了我好久,然后给了我一个温和的笑,说:“我知道你会回来。” 我笑一笑,慢慢从马上爬下来。从马上爬下时,我其实直想四仰八叉直摔下来然后就此昏睡过去。然而在他的目光下,我只是尽量优雅地抬起一条腿转过马背,然后用跳舞似的动作尽量优雅而轻盈——如果不算落地时那沉重的一声闷响的话——地落在地面。完成这一切之后,我差一点昏过去。 “没受伤么?”他问。 “没受伤。” 我按捺住要昏过去的感觉,答道。 他点点头,然后又说: “这里一切都很好。蜀军可以说是完败了。潘璋他们追着刘备西去了。骆统……” 我努力地想听清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然而他的声音在我耳中还是渐渐不清;我想好好看一看这朝思暮想的脸,然而这张脸还是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模糊……相比之下,视线中渐渐清晰的,是他身后营房中的那一张床。一张很普通的床,铺着灰色的床单。可在我眼中,那张床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了。看起来那么柔软,又那么干净……不不,我真的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我只是想睡觉…… “伯言,我知道这很失礼……”我突然这样说道。 他疑惑地看我,而我一边尽量优雅——其实已经无法优雅——地解下那头盔,那铠甲,一边对他说: “也许我应该等你先安排好……也许至少我应该先去洗一洗……但我实在很累了……” 他眼中的疑惑渐渐去了,唇边漾起一个温和的笑。 “我知道这很失礼……”一边走过他身边,我一边对他说,“你可以找两个军士将我抬出去别的营帐,或者你足够好心将这里让给我……总之我不行了……” “我要先睡觉……”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同时,我将自己狠狠砸进那张床——那张柔软、温暖、散发着干净气味的,让我感动不已的床,睡意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瞬间狠狠覆盖下来。 在意识残留的最后那个瞬间,我感觉到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将毯子盖在我身上,又拉上了布帘走出去。 然后我陷入了酣畅的昏睡中。 ——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十 胜者 章节字数:3718 更新时间:07-03-31 23:29 我经历了一个漫长、温暖、安静的梦。醒来时,发现窗外的天空泛着宝石样的蓝色。 有隐隐的灯光从布帘后透出来。我披衣步出,发现他仍是我来时所见的那个样子,披着晨衣在写着什么,案上一盏油灯如豆。 “醒了。”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说。 我点点头,看看窗外微蓝的天,说:“天竟还没亮。” 他看看我,然后迟疑着说:“天已经亮过一次了。” 我不禁“啊”了一声。然后心里有些羞愧之情泛起来。这么说,我竟一气在他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有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他,问:“你一直没睡?” 他点点头。 “不另找个地方睡会?或者你现在去休息吧,我休息够了。” “不了,不想睡。”他摇头道。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的表情很奇怪。唇边一直有的温和的笑意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种说不清的、模糊的忧伤。 或许睡得太久,以至感觉都不准确了吧?我摇摇头,又走进去梳洗。 梳洗完,我将水倒去门外。走出门口,发现营中大部分人都撤走了。整个军营安静而空旷。 我倒完水又走回来,好奇问他:“怎么人都走了?” “都去追击刘备了,剩下一部分留至夷陵城中。一会我们也要去夷陵。”他说道。 “是否耽误你了?”我不好意思地问道。 “无妨。” 他今天确实有些奇怪。说话语气虽不至于生硬,但却平淡简略至极。我看看他,然后担心地问:“战场上是否出现了问题?” “没有。蜀军溃退了,刘备仅以身免。现在往西逃。徐盛他们在追。” “骆统呢?” “骆统在夷陵。” 我点点头,然后想起来,又问他:“甘宁呢?” 他没有立即答我,停了一停,然后缓缓说: “甘将军他,去了。” “去了?”我不解地问,“去夷陵了?还是追刘备去了?” 他看了看我,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甘将军他,去了。” 我退后一步,有些失神地看着他。那一刻,我在他眼中找到失落和哀伤;也是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些被忘记的事情—— 《吴书》中的甘宁是在这个时间死去的;而《三国演义》和民间也都传说他死于夷陵之战…… 我应当想到。我怎么会忘了。 我踉跄着走了两步,看见墙角仍放着甘宁的头盔和铠甲。我走过去将它们抱在怀里,衣甲上的冰凉直刺入我的心。我就这样抱着这副衣甲,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他追上来,拉住我问道。 “甘宁的马、衣甲都还在我这里呀,”我恍惚地柔声说,“我要去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他怎么能扔下他的马、他的衣甲就去追杀刘备呢?会很危险的呀。” 我恍恍惚惚地要往外走,他拉住我,我想挣脱—— 他用力揽住我,低声对我说: “你不要这样子。” 我终于停止挣扎。恍惚而悲伤地看着他的脸,说: “他是头部中箭,对不对?” 他怔一怔,然后点点头。 “如果他戴了头盔,便不会死,对不对?” 他又是一怔,然后有些痛惜地看着我,说:“这不关你的事。” “我无法不那样想,”我低声说,“该死的,本来是我。” “你不要这个样子,”他又一次说,“你若这个样子,他们所做的事,便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我抬起头,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然后缓缓说:“你果真是这样想的么?”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我又看了看他,他神情庄重、温和而充满怜惜。可在这庄重和温和背后,却藏了和我那么像的一点痛。 ——是了,我不应该如此。在这个时候,为甘宁之死感到哀伤的,并不止我一人。他承担得已经够多,为什么还要替我承担这样的痛苦。我必须坚强,我只能坚强。 这样想的时候,手中的衣甲终于落在地上。 我挣开他。又走了两步,然后低声对他说: “我没事了。不必担心。” 他点点头,欣慰地看我。 我又说:“我出去走走,只一会儿,一会儿便好了……” 这样说着,我已推门而出。他在身后还说了什么,而我已径去不顾。 快步穿过军营走出时,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汹涌而出。 明知道这是他的宿命,明知道他不会怨我,而我还是固执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救我,他不会死。 如果那一天,我想起来他会死于夷陵之战,或许一切都会不同罢。 即使他依然会死,然而我将盔甲还给他,或能从沉重的愧疚中得到超度。 事实上,我竟一点都没想起来,一点点都没有。 我挨着一棵树坐下来。云缓缓地从头顶上的天空流过,江风轻轻掠过我的脸,那一刻我想起一句后世人所作的关于他的话:锦帆应是到天涯。 仿佛还有关于他的词句的,可我竟想不起来了,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子的生命,要它又何用? 这样悲伤地想着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回荡起鸟儿的叫声。 然后一群乌鸦,如同黑色的云雾,缓缓降于我周围。 我怔怔地看着这些黑色的鸟,心却突然平静下来。 它们圆睁着黑色的眼,不安地在我四周轻动。而我,终于向它们展开一个欣慰的笑。 因那一刻,我终于想起来那一句,关于他的词句: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好吧,到那边再和你算帐。”我微笑着,对那群乌鸦说道。 几乎是同时,它们“哗啦啦”地展开了黑色的翅膀,向着天空飞去。 而天空明亮晴朗如初。 乌鸦散去后,我听见有个人在叫我。 我站起来,看见陆议走过来。 我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而他也回了我一个同样温和的笑。 ——我们的脸上已找不到忧伤。 “要去夷陵城中了。”他说,“战马需要休养,被军士带去放牧了。此处离夷陵不远,不知你愿不愿意辛苦一下走过去?” 我点点头。哪怕夷陵离这里很远,我也是愿意的。 他走在前面,我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沿路的战场已被小兵们打扫干净,焦黑的土地上只留下隐约的暗红。我们尽量不去注意那些暗红,用散步般的速度走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闲聊着。 “可有刘备的消息?” “仍在追击中。” “会在夷陵留很久吗?” “未知。这要看北军动向。暂时来说,会留在夷陵。” 我点点头。这时他又轻轻说: “等到了夷陵,便能派船送你去武昌……” “我有说过要去武昌吗?” 我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在我惊讶的目光下,他低下头,轻轻说: “我以为你想去……” 我不再说话,只是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脚步。他说得无错,孙权若知道我得救,第一时间会将我接回。而我留在这里,也只会拖累他胜利的脚步。 这样想着,不觉走上一个山头。我习惯性抬起眼,去看前面的风景,而与此同时,一阵刺鼻的气味突然迎面袭来—— 我还未看清楚眼前那宛如地狱的余烟与黑红的一大片,他一下子掩住我的脸,将我身体扳过去,不安地颤抖着。 “该死,”我听见他声音中的惶恐,“我以为他们已将战场全部打扫干净了。对不起。” “很多死人吗?”一片黑暗中,我平静问道。 “是。”他低低地说。 “没关系的。”我柔声道。 他捂我眼睛的手抖了抖,然后还是坚定地说:“你不要看。” “可是你还不是在看?”我叹息道。 “没关系。我应该承受,可是你不应该。”他这样说。 我还要说什么,他松开了手,马上一条光滑的丝巾又温柔地覆上来。眼前仍是一片让人心安的黑暗。 他温柔地将丝巾在我脑后打了个结,对我说:“没有别的路了。真抱歉,只能这样带你过去。” 我不再说什么。他伸手过来,我挽住他的臂,犹豫地迈开脚步。 “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摔倒的。”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温和而沉静。 我淡淡一笑,跟着他的脚步走。我一点都不害怕。 大地散发着燃烧过后的余温,有时可以听见烧焦的骨头在脚下咯喳作响。这时我的心又一点一点惶恐起来。 ——我并不害怕。如果有惶恐,也是因为他。 他的手臂在我指间微微颤抖着,我又用另一只手捉住了他。一路走去,不知不觉间,我已将他的臂紧紧抱在怀中。他的体温透过衣衫隐隐传入我的怀,我不知道我的体温是否能够同样传入他心里。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他真的感觉到痛苦的话,请分给我一点点,请多分给我一点,我是那么想要和他一起承担。 眼前的黑暗无尽无边,黑暗中我静静寻找他的心跳。这样的感觉快乐而惶恐,甜蜜又忧伤。我一方面希望这段路快些走完,另一方面又自私地希望这样的黑暗永远不要有尽头。 可是他终于停下脚步,解开了覆在我脸上的丝巾。我终于不舍地松开手。那一刻有风流过我的手心。冷。 我们继续前行,在干净的、明亮的、空空如也的荒原上。我一直悄悄看他,有几次他回过头来,触到我的目光便对我笑。他努力地想要在笑容中表现出那样的温和与波澜不惊,可我还是心痛地在那笑容中找到悲伤。 “伯言,”我忍不住对他说,“你毕竟是胜者。” 他笑了笑,却没说话。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想对他说这句话,却还是忍住没说。这一句话,不会给人安慰,只会让人愈发觉得苍凉。 而远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座灰色的矗立的城。 夷陵到了。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十一 不如醉 章节字数:3599 更新时间:07-03-31 23:29 进入夷陵城中,夕阳已西斜。长长的余晖让这简陋破败的城也平添了几分精致。 我们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客气而安全的距离。他走在前面,而我低着头,用长衣搭在头上,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城中全是游荡的军士。每一次战争结束后,他的军士都能轮流休息,即使饮酒作乐,也并不会被明令禁止。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这种懂得变通的军法,让他的军士在下一次战争开始时,总是精神饱满。 也是因此,当我们渐渐走到城中的十字路口时,有几个军官已认出了他,笑嘻嘻地邀他晚上一起找乐子。 他敷衍过那些军官,待他们走后,便回过头来看我。 我说:“我跟着你,始终是不大方便。不如就此分开,我自己会找地方歇息。” 他点点头,礼貌而尊敬地说:“城中都是自己人,请影夫人放心休息。若有什么不便,随时来找我。” 我叹口气,说:“我不会找你。你和他们好好玩玩,放松一下吧。” 他却说:“恐怕不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不,你需要休息,”我深深看他,敛容道,“答应我。”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我去找了家浴池好好地洗了个澡,又换了新衣,挽了发。 本来想找个驿馆去休息,却又放心不下他,便往城中最繁华的地方走去。如果在那里见到他,我便放心回去睡觉。 然而一家家歌舞场找过去,一群群欢乐醺然的军士之中,却始终不见他的影子。 好不容易拉住个相对来说还算清醒的小兵,问他都督去了哪里。他一脸茫然地对我说:“只知道傍晚时他进太守府去了。” 我便去太守府寻他。太守府本应是个热闹繁华的所在,可我去到那里,发现里面没有点灯,长长的街上一个人都不见。这样一个夜晚,所有的人应该都去了饮酒作乐。 门没有锁,我推门进去,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里面只是黑的,并不见一个人。 正当我以为他不在,准备折返时,却发现最里面一间屋里有昏黄的灯光。 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轻轻走进去。他果然在这里。 长长的案上散落着凌乱的公文,一片公文上,他伏在案上竟是睡着了。手中握着的笔在案上滴下一点墨。 心便骤然一紧。我走过去,取下一旁的长衣,尽量温柔地覆在他清瘦的肩上。 可他却醒来了。他抬起茫然的眼,用茫然的表情看着我,竟似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我听人说过,想知道一个人快不快乐,要看他梦醒时的表情。 这一刻,我在想,他是不快乐的。 “你如何来了?”他终于清醒过来,用刚刚梦醒的、微微带了些嘶哑的声音,问我。 “你答应过我的。”我不去回他的话,有些责怪地看着他。 他笑一笑,说:“真不喜欢那样,没什么意思。” “那便去好好睡一下,”我劝道,“你也很久没有休息了。” “不想睡。” “又骗我。不想睡,怎么还在这里睡着了。” 他摇摇头,并不说话。 我仍是站在那里,有些失神地看他。他已从初醒的迷茫中走出,表情又换上了一直的温和与坚定。他是一个能让所有人安心的都督,却惟独不包括我。 如同水中的鹅卵石,人们赞叹着石头的圆润晶莹,欣赏着它的美丽,却拒绝去想那多年以来,来自流水的,可能是痛苦的磨平。 天,我竟为他心痛至斯。 “你不必管我,”他低声这样说,“回去休息吧。” 也就是这一刻,我突然发现,案上,他长袖下露出来的,分明是一份,划了许多触目惊心的黑叉的,阵亡名单。 我怀疑地看看他,说:“你还打算继续公务么?” “不了。我答应你。” “那你去睡吧,”我坚持道,“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不睡了,”他摇头道,“刚才寐过一阵,现在已没有睡意了。” 他看了看我又说:“你放心,我只在这里坐一会,或者出去走走,然后就去休息。” “你若不喜欢太热闹的环境,可以找个姑娘来这里陪你喝点酒。”我仍是坚持道,“夷陵虽然小,姑娘还是不错的。” “好,好,”他明显地敷衍道,“你放心。” “果真答应我了?” “答应你。”他仍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点点头,出门。出门时,觉得他明显松了口气。 然而我只是在街上转了一圈,又走了回去。 推开门时,他果然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他从卷宗间抬起头,看见我,便是一愣。 我穿了翡翠色的长裙,贴了鹅黄,一手抱把琴,一手提了坛酒,笑盈盈地说道: “既然你还未去找姑娘,不知这个姑娘你欢不欢迎?” 他就在那里傻呆呆地看着我,我忍不住想笑,原来他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你们影夫人派我来陪你聊聊天,唱唱小曲儿的,”我笑着走到他面前,斜睨着他,“影夫人的命令,你敢违抗么?” 他毕竟不是个真呆傻的人,也就随着我笑起来,说:“不敢违抗,只怕当不起。” “有什么当不起的?”我啐道,“你只当我是个奉命行事的卖笑姑娘。” 他两手一摊:“我可没带钱。” “记下来,从你军俸里扣。”我咄咄逼人。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将案上的卷宗文书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扫到一边。然后拍拍身边说:“既然如此,坐。” 我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将琴和酒往案上一放,仍是笑盈盈地看他。 “先喝些酒罢?”我问。 “喝酒就免了,”他苦笑,“怕误事。” “能误什么事?”我不满道,“敌人不是都败了么?” “以防万一,还是清醒的好。” “你清醒有什么用?全城的人都醉了。” “那始终还是要有一个人醒着。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我看看他,忍不住说:“你喝些酒罢。我替你保持清醒。” “你醒着有什么用?”他戏谑地笑道,“你不是只是个奉命行事卖笑姑娘么?” 报应来得真快。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说:“陆都督,你好扫兴。” “喝酒真的免了,”他正色道,“随便聊聊天吧。聊些什么,都可以。” 然后他又看看我,说:“安静些也不错。” 然后我们断断续续聊了很多事。很多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却让人觉得温暖的事情。我们的声音如同平静的河流,在这寂寥冷清的太守府一角流淌。这里没有影夫人,没有都督,没有沉重的战争和死亡的阴影。所有的,不过是快乐的流莺和无忧的花客。 间中他回忆起他的童年,他说有一次,他摇着一叶小船,摇着摇着便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漂流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月正中天—— “你哭了么?”我突然问。 “怎么会?”他微觉好笑地说。 “……如果是我,一定会哭的……因为在那里,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看了我好久,笑容渐渐在脸上隐去。他突然叹了口气。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愚蠢,我实在不该说这样冷清的话,这样的话语骤然让这欢乐气氛冷却了。人脸上的水晶面具掉下来,露出忧伤苍老的脸。雾散尽后,露出的是不快乐的童年。 要弥补自己的过失般,我拽过琴,对他说: “我弹一曲你听罢。” 他点点头。 琴声一起我知自己又错了。我选了欢快的调子来弹,可我的双手实在不适合那种欢喜。是一样的调子,可是听进耳中的却是无尽的忧伤与愁苦。忧伤和愁苦之上,欢乐是最虚伪的粉饰,在我双手之间片片剥落、千疮百孔。 我一开始想要矫正过这种这种忧伤,我努力地在音符间添加欢快、制造喜乐,然而这些人为的欢快与喜乐,音符流转间却统统变了面目全非。 他一直静静看着我,脸上有梦一样的表情。 我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只是叹息一声,离开了弦。 “弹下去罢,我还想听。”他却这样急切地对我说。 于是琴声又起。我已不打算去改变什么,只是任那些清澈的悲伤的音符自由自在地从弦上走出。这样的悲伤不需要酝酿,只是水一般地倾泻。 他突然站起身,拿了两只杯子放在案上,又倒上酒。 他喝下一杯酒,又将另一杯酒送到唇边。我没有停止弹奏,却微仰起头,饮尽了那杯酒。 他又将酒满上,喝了一杯又将另一杯送给我喝,我依旧安然饮下。 他又倒,我又喝。他再倒,我再喝。 酒从胃里一点一点泛起暖意。我一边弹着琴,一边悄悄回头看他。他一直在那里看着我,是怎样的目光,如同清冷却温柔的星。 然后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只是贪恋地一直看着他。酒意泛上来,钝化一部分感觉却让另一部分感觉变得格外清晰,淡漠了寒冷却又让人格外想要寻找温暖。我一直看他。在这空旷、冷清的屋里,除了琴声,除了他,一切不复存在。我想要靠近他,然后再近一点,或能暂时忘却彼此伤痕累累的灵魂。 所以当他将手指压在我手指上,让琴声戛然而止时,我并没有抽回手。我想我是喝醉了。 当他扳过我的肩,用脸贴上我的脸时,我也只是顺从地靠在他身上。我觉得有些醉了。 最后当他抱起我,一步一步走入里面的睡房时,我只是对自己说: ——这不能怪我,因我真的喝醉了。 两世花 卷四 朝露 十二 如梦幻泡影 章节字数:3913 更新时间:07-03-31 23:29 那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一张很普通的床。地板空旷而陈旧,剥落的墙纸上有陈年的斑迹,破败的雕梁间有灰尘的味道。 但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剥落的墙纸上开出蔷薇,破败的雕梁弥散着栀子花香。 当看见他白色长衫下掩盖的身体时,我甚至起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的身体真美丽,和他的灵魂一样美丽。四十年的岁月并未在这个身体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一点点都没有。它依旧有如被月光洗涤过般皎洁美好。 他皮肤的味道很干净,有如最清冽的酒香;他的体温其实并不比我的高啊,但感觉有如贴身佩带的玉。明明是冷清的,却温润到心里。 他一直紧紧抱着我,好像要把我嵌到他的身体里面去。略为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一动不动地看我的眼睛。他的发散开了,像一匹黑缎子一样垂下来,轻轻拂过我的脸。 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一些应该忘记的,又让另一些感觉格外清晰。在那一刻,我忘记了我是谁又忘记了他是谁,忘记了昨天也忘记了明天,忘记了快乐亦忘记了悲伤。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只有现在是真实的,只有拥抱在怀里的人,是真实的。 然后他再一次紧紧抱住我,用了最大的力气贴近我。我们心跳连着心跳,呼吸纠结着呼吸。我忽然想哭。我们本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该是这样了。 他的发沉沉覆在我脸上,如同黑色的空气,又散发着栀子花的清香。我在期间呼吸,有如陷入深湖,一直下沉,下沉,到湖底。然后我睡去,在黑色的、温柔的湖水中睡去。 睡得却并不安宁。梦里一切支离破碎,交织的光影,崩裂的地狱和坠落的天堂。我感觉到他起身,仿佛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生生撕裂,我想叫又无力—— “命运无法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谁的声音如此熟悉?不记得了。 然后我发现我身处庐江,夕阳下的太守府前。风中的少年松开我的手,转身。我急急想要追上他的步子,却怎样也追不上。我想喊,却发现自己没有声音—— 他要离去了。他就这样离开我的生命,再也不回来了。 ——我再一次用尽自己所有的,仅存的力气,竟喊出声来。 然后我醒来。眼睛尚未张开,便急急在身边找他的手—— 竟给我找到了。那干净、修长的手指,有如连接天堂的绳索,紧紧缠住了我的手指。我也死死捏住了他的手,睁开眼睛,看见他半坐在身边,温和地看着我。 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是梦而已,他仍在这里。 “做噩梦了?”我听见他温柔地问道。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笑了笑,松开手揽过我,让我靠在他胸前。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发,擦去我额头上那几滴因恐惧而渗出的汗,再与我的手十指相交。 “还没有做够梦吗?”我听见他声音里的爱怜。 我没有说话,只是贴得他更紧。 “你刚才叫我名字了。”这样依偎了一会,我听见他说道。 “我梦见你了。”我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又说: “你刚才叫的是‘陆逊’。” 我吃了一惊,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中却找不到一点惊讶,只是平静如水。 “说起来本应很奇怪,”他看着我轻轻说,“‘逊’这个字本是我父母所起。但他们去世后,收养我的叔祖不喜欢,便改了现在这个字。这件事情除了瑁,再无别人知道……连茹也不知道。可刚才听你这样叫我,却觉得好像本来就应当如此。” 我无法去应他的话,只是低下头,轻问:“那你更喜欢哪个名字呢?” “当年寄人篱下,叔祖既然这样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也更喜欢‘逊’这个字,美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图腾。” 他轻轻笑起来,用手摩着我的发说:“你这个说法真有趣,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也笑了笑,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他说:“如果喜欢,便改回父母给的名字吧。毕竟你现在不再寄人篱下。纵然你叔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用他给的名字过了前半生,也够了。”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点点头,末了又侧过头,叹口气,低低说道: “我都快不记得父母的样貌了。” 父母?我恍惚地想起,我都快不记得我是有过父母的人了。 这样漫长的生命中,只剩下这个男人。只有他。 但即使躺在他身边,被他温柔地揽在怀里,却始终不觉得我是拥有他的。 这样想的时候,便忍不住悲伤。我摇摇头,摇去那些悲伤,只是静静伏在他胸口,心无杂念地听他的心跳。而他也安静地,一下一下用手摩我的发。 动作却渐渐慢下去。我抬起眼,在他脸上找到沉沉的倦意。 “睡会吧,”我忍不住说,“你一直没睡过。” 他摇摇头,说:“我舍不得睡。” “为什么?”一时还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只是这样问。 他深深看我一眼,将手温柔地贴上我的脸,轻声对我说: “因我知道,醒来以后,你就不在了。” ——因我知道,醒来后,你就不在了。 我一怔,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中般颤抖起来。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是不由自主地迭声说:“谁说的?谁说的?我自然会在这里。”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害怕他再说什么,欠身抱住他的头,让他睡下,又命令似地说:“快睡,否则我会不悦。” 他终于顺从地点点头,侧身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抱住我。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的目光一直贪恋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闭眼,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他终究是倦了,一会儿,便响起缓慢匀称的呼吸声。 我静静看他入睡,倦意渐渐也泛上来,我却挣扎着不想睡—— 我狠狠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剧痛瞬间击退了睡意。不要惊醒他,我强自压抑住身体因剧痛的颤抖,却压抑不住眼泪的流出…… ……我舍不得睡。 再一次品尝这一句话,竟是那么地悲伤。 酒意已渐渐退去,人渐渐从那种迷醉的恍惚的感觉中走出来。清醒的感觉一点一点泛起,让人恐惧而压抑。 月光从窗户格子里一块一块漏入,投射在地板上又投射在他身上。他睡得很平静,双目禁闭,呼吸平缓,长长的睫毛上沾满月光。他的体温,一点一点透过紧贴的肌肤传入我的心。是温暖的,美好的,却不知如何承受。 我对自己说:这个人,身边的这个男人,是我爱的,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我想要就这样躺在他身边直到世界末日。可我知道时间不会因我们而停止,天亮以后他仍是东吴的大都督我仍是吴王的夫人,我们将一直以这个身份存在着,直到我们死的那一天。这样绝望而压抑的生命,却只能继续。 这样想的时候,泪水在脸上湿了又干。清醒让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不会再有了,这样的场景不会再有了。酒是个借口,却是个只能用一次的借口。这样借口带来的欢乐有如罂粟,只会让人越来越沉迷乃至万劫不复。无论我还是他,都足够聪明或者足够愚蠢到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我们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努力地贴近他的脸,呼吸着他的呼吸。在一点一点无可挽回地逝去的时光之间,痛并快乐着。 月光的颜色渐渐淡下去。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隐隐的深蓝色。 天,你可不可以晚一点亮,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喊。 可没有用,天仍在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亮起来。 传说中痴心的眼泪可以倾城,我的眼泪却连多一秒钟的时间都留不住。 当月光彻底在窗间消失,当天色从深蓝转为淡蓝,当晨起的鸟拖着尖利的叫声划过天空,我终于挪开他的手,轻轻坐起来。 桌上的红烛即将燃尽,陈旧的烛盘上泪迹斑斑。 我起身,一点一点穿好衣衫,梳好发。披上长衫,准备出门。 又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他。他仍在熟睡中,嘴角有隐隐的笑意,不知在做什么样的梦。如果那梦是欢乐的,不知是否有我。 枕上散了两根他的发,我取过来,放入衣袖。又怕丢失了。犹豫了好久,最后一点一点编进我胸口挂玉的绳子中。 ——只剩下它们陪我一世。 晨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恬淡平和,如同无辜的孩子。我坐在他身边,最后一次细细看他的脸,好久好久。然后轻轻吻他微翕的唇。 ——因我知道,醒来后,你就不在了。 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心中不自主地泛起酸楚。 伯言,对不起啊……我站起身,轻轻在心里说:只能期望来世,可以一起在满室阳光中醒来…… 这样说的时候,心突然一凛。眼泪又一次落下来。 这一世,历经如此漫长的时间与空间奇迹般地相遇,却仍是无法把握。来世六道轮回,人海茫茫,我们又如何找到对方。 只有现在是真实的。 可这个“现在”,也即将成为过去。 我推门走出太守府,清晨的风扑面而来。明明是夏天,但风中竟有几丝秋意。 我捏紧了衣领子在风中走。城市尚未从宿醉中醒来,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 我仿佛在一个死去的城市里漫步。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人。 一直走到城门口,我才看到一个活人。 是骆统。他正倚在城楼上发呆。看见我来,他迷惑地步下城楼,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红肿的眼和凌乱的发。 而我走近他,用了被压低的、带了哭腔的声音,命令似地说: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我……你只带我出城,带我去渡口,帮我安排条船……” “……送我去武昌。” 那一天晚上,旅途中,我洗澡的时候,发现锁骨下有一块小小的淤痕。 想起他吻在上面的样子,想起他的温柔,又忍不住要落泪。 我知道热水能活血散淤。在后面的几天里,我一直用冰凉刺骨的冷水洗浴。只希望能将它留得更久一点,让那个男人的痕迹在我身上留得更久一点。 但没有用,它还是一点一点散去,以至于了无痕迹。 如同渐行渐远的往事。 【 www.txtbbs.com , TXT论坛,TXT BBS,搜刮各类TXT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好书!】 【 www.txtbbs.com , TXT论坛,TXT BBS,搜刮各类TXT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好书!】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一 一滴眼泪 章节字数:3943 更新时间:07-03-31 23:29 往事渐行渐远,而前面的路还有很长。 我已忘了我是怎样回到武昌的。自从离开夷陵后,我就仿佛身处梦中,一切虚幻而恍惚。 我就带着这种梦一般的感觉,一直到看见武昌灰色的城门时,那种真实感才潮水般袭来,瞬间湮没了我。 推开吴王府的大门,里面的卫兵看见我,都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有人急急将我延至房间内坐下,有人飞马驰报外出的孙权去了。 我在厅里坐了没多久,就见一个小兵气喘吁吁地说: “陛下让在下禀告夫人,陛下在城外巡军,很快就结束了——” “不急,让他慢慢回来吧。”我这样说。他点点头,又飞一般地去了。 我继续安坐在那里,没过多久,又见一个小兵飞奔进来说: “陛下已结束巡军,准备回来了……” 我点点头,他又去了。 第三次小兵跑进来时,说的是:“陛下已在回城路上了。陛下让夫人不要着急……”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不用这么来回报信了。我不急。让他慢慢回来。” 他出去了。我仍坐在那里微微笑着。然而笑容渐渐褪去,内心深处忽然泛起不可抗拒的惶恐。 我要见到孙权了。可我仍未想好该如何面对他。 这样想的时候,第四个小兵跑进来,大声说:“陛下已到了城门口了!” 我深吸一口气,还未知道作何反应,已有个人踩着大步子撞进来了。我一抬眼,便看见孙权。 小兵知趣地退出去了。就剩下我和他站在那里。他走前几步,皱起眉仔细看着我。仿佛是害怕我由谁乔装打扮而成。 而我低下头,不安地看着他绣龙的腰带。搜肠刮肚,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和他说的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然后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话。 我说:“你做吴王了。” 他看着我,不以为意地笑笑,说:“又不是做皇帝。” 我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不说话,却拉我到一个箱子前,打开箱盖给我看。 里面是崭新的一套王后的礼服。冠冕绶带整齐地叠放在一边。 “留给你的。”他说。 我看看他,深吸口气,说:“你知我不要的。” “你不要,是你的事,”他摇摇头,不以为意地说,“孤要留,是孤的事。” “其实步夫人不错……”我犹豫着说。 “不说这个了,扫兴。”他一把拉起我说,“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他带我走到后院。那里有一棵参天大树,树上挂满了红色的丝带。 我疑惑地看他,他看着那棵树,兀自说: “看到那些丝带了吗?自从来到这里,每天晚上,孤都在树上系一条丝带。每系上一条,孤就许一次愿。孤希望江东能平安度过这一次劫难,孤也希望你能早日归来——” 我的心好象被人打了一下。我艰难地转过头去看那棵树,树上的红丝带正在风中招摇,摇曳着明亮的光。似是一树弥漫开来的火云,又似是秋天被寒霜尽染的红叶。 这样炽热、坦荡的深情,却是我不想要,也没有资格去要的。 我仍然沉默着。 他突然转过身来,一下子用力地抱住我。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狠狠缩了一下,然后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 他惊讶地看着我,而我不安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但这一刻,我却觉得它有如炭火般会灼伤我。于是我下意识地逃避。 他又伸出手来拉我的臂。这次我控制住自己没有退缩,却还是忍不住地颤抖。 他又疑惑地看了我好久。然后突然松开了手,嘶哑着嗓子说:“你……” 我不安地看着他。他发现了什么?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转过身去,扶着那棵树的树干,把脸望向天边。留给我一个受伤的背影。 四周是一片尴尬而压抑的沉默。 我善于沉默,也善于在沉默中等待对方的反应。可这一次,我却在沉默中分外忐忑。愧疚和不安交织着我的心,我走近他,开始胡乱地安慰。 我说:“对不起……” 我又说:“我想我是累了才会这样,您别介意……” 我还说:“这些红丝带,真的很美……” 他却始终将背对着我,没有任何反应。他安静得好象被凝固了般。然而有那么一刻,我听见他浑浊的呼吸。 “——陛下?”我不安地问道。 他突然转过身来。 他转过身,眼睛冷冷地看着我。而我怔在那里。 他悲伤的脸上,有纵横的泪迹。 我抬起手,想要去触他的脸。手在半空中又犹豫地停住,收回。我看着他,深深吸气,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看着我,眼睛里仍有泪水缓缓流出。而我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跪在他面前。 “不关你的事。”他却这样说。 “不关你的事,”他停一停又这样说,“孤今天不知怎么了,真的不知怎么了。见到你之后,不由自主地,特别地,——伤心。” 我垂下头,看着地上纵横的树根。 “说起来也很可笑,”他叹口气又说,“你走了三年。三年来,孤一直在担心你。后来你被蜀人劫去,他们都说你死了——死了,孤再也看不见你了。然而那个时候,孤并没有特别伤心。孤还是相信你会回来,孤每一天都在等你回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我柔声说。 “你是回来了,孤以为孤会特别开心。但见到你那一刻,孤才觉得好象是真真正正地失去了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孤不知道,孤只知道,孤现在很伤心。” 是这样的,我们都是这样的。那一夜,拥着深爱的男人,我又何尝不是感受到的“失去”多于“拥有”?我这样想着,却还是要安慰他说: “陛下,您不必这样想。我这不是回来了。况且即使失去我又如何?您拥有那么多,您完全不必把我放在心上——” “你真认为孤拥有很多吗?”他惨笑,看了看天,缓缓说道,“当年说要和孤一起放眼天下的人,都已不在了。天下仍在这里,但孤已不再年轻了,也拥有不了他了。” “陛下何必说这样的话,这一次不是胜了么?” “如果不是伯言,孤现在恐怕已死在蜀军的刀下了。可是有伯言又能怎样呢?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只能救孤,只能维持这个国家的现状,却再也实现不了孤策鞭天下的梦了。” 这话我不爱听,但细细想来,又何尝不是如此。陆议——不,应该是陆逊——他是个能为江东洒尽最后一滴血的人,却不是能让天下为他流血的人。那一刻我恍然想起了当年的赤壁:周瑜、鲁肃、吕蒙、甘宁、程普、蒋钦……那些人,衣甲如林,刀剑若梦。 他们都不在了。 刘备败了又怎样,死了又如何。两个以为能够拥有天下的国家,在一场战争之后,恍然发现它们彼此都只剩下一个人。 只剩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我悲伤地看看孙权,他安静地看着天。许久,又听见他缓缓说: “那一天魏使来授九锡。孤遍寻武昌,寻够了文臣,却寻不够足够支撑场面的武将,也寻不到能与孤一起受封的女人。孤受封之后,徐盛竟然大哭起来,说他不能为孤并魏吞蜀,却要让孤受人封爵,这是一种侮辱。孤就站在那里穿着吴王的礼服看着他哭,那一刻孤发现,孤其实是个失败者。” 我们都是失败者。我悲伤地这样想。 “即使不能拥有天下,您还是会做皇帝的。”我还是这样对他说。 “如果不能拥有天下,做皇帝又有什么意义呢?”他问。 “为什么没有意义呢?您……即使……但是……”我胡乱说着,心里的悲伤又不由泛起,我摇摇头,甩去多余的思绪,坚持着对他说: “我心目中的吴王,只能是您……江东的皇帝,也只能是您……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怔怔地看我,然后轻声说: “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孤的兄长去世,孤自己躲在房间里哭泣。你过来扶起孤,你要孤坚强,你告诉孤,孤的征途是星之大海。那一句话,孤还一直记得。孤当时其实没有勇气去承担,如果不是你那样说,或许孤会平淡但满足地度过一生。今天回想起来,孤很怀疑,那一天你说那样的话,其实你已知道今天会是怎样的。但倘若你知道今天是怎样的,那时候为什么还要说那样的话?” 这话对了一半又错了一半。错在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今天,会是这个样子的。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一切还会一样吗? 也许会吧。我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沉默不语。他却看着我,脸上开始有疑惑的神情。 我茫然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我那样地恨他,却一次又一次发现我们的生命是相连的。我不爱他,却见不得他哭泣,也见不得他的软弱。 我要他擦去眼泪穿好他的衣装去整军、去打仗,我要他有一天穿上皇帝的礼服坐在封禅台上接受百官的朝贺,我要他的名字连同他手下那些美丽的人们的名字被记载在后面一世又一世乃至万世的史书中。即使他不快乐,即使我不快乐,这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这样想的时候,他走过来,托起我的脸。 我仍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笑起来。 “你知道吗?”他用一只手指划过我的脸,“你流泪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他的手指,指尖有一滴晶莹的水珠悬在那里,分明是我的眼泪。 我舔了下嘴角,淡淡的苦咸传入心里。 他低下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许久,然后很认真地说: “我会记得的。你终于为我流了一滴眼泪。” 我也笑起来,擦了一把脸,让它恢复原来的样子。 他大步向屋里走去,我跟在后面。 然后他突然停住脚步,我听见他低低地问: “是谁?” 我茫然看他,一时还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是谁?”他又这样问。 我明白过来,却并不去答他。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 “罢了,”他摇摇头,“那个时候你想要告诉孤,但孤不想听。现在孤想知道,你却又不说了。罢了,罢了。” 我只是沉默着,愧疚地看着他。 “至少那滴眼泪是真的吧?”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好好过吧。” 他对我说。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二 尘埃落定 章节字数:4643 更新时间:07-03-31 23:30 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走了一大圈,爱过一个人,然而尘埃落定后,发现什么也不曾改变过,如同什么都不曾来过。 生活如同平静的河流,依然缓缓流向未知的远方。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不同的也是外面战事的改变。 蜀军一路西退,刘备逃入白帝城,魏军南下,蠢蠢欲动。 胜利没有冲昏孙权的头脑,每一夜他寻思反侧,辗转难寐。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是继续追击,还是有别的选择?胜利掩盖了多少阴谋?诸葛亮在成都未出,曹军在北方虎视眈眈,而扬州山越等地的蛮夷又一直未平,今天东吴面对的一切,又何尝不似在鸡蛋上跳舞? 八月,骆统来到武昌。 他替陆逊送信前来。孙权看完书信,沉默良久。最后他轻叹一声,说: “伯言终究还是过于谨慎,一如他新改的名字。” 骆统低下头,轻道:“也是时势所迫。” “不,”孙权说,“孤相信,即使没有魏军在北,他也会放过刘备的。他只要蜀败,不要蜀亡。” “那么陛下认为应当亡蜀?”骆统问。 孙权捋须,沉默不语。然后目光一转,看着骆统问:“你是怎样想的呢?” 骆统迟疑了一会,然后看着我和孙权,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统当年之所以倾慕鲁肃大人,是因为被鲁肃大人的‘战争是为了和平’的理念所打动。今日之所以死心塌地地跟随陆都督,也是因为陆都督他同样认为战争是为了换取和平。” 孙权微微一笑,又将目光投向我,问:“你又是怎样想的呢?” 我低下头,轻轻说:“请相信伯言。” 骆统离开后,我走出院门,发现他在外面等着我。 “还好吗?”他问我。 “很好。”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然后说:“你到武昌后,也一直没送消息过来。” “有什么消息可送呢?无非是道个平安。”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说:“可是陆都督经常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我的心紧了下。但我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平静,淡淡笑道:“他还好么?” “挺好的。”他点点头,又看了看我,忍不住说:“不如由我和吴王禀奏下,然后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我奇怪地看着他,“回哪里?” “回陆都督军中啊。”他急切地说,“我们像往常那样,一起行军。我还在军中给夫人留了营房,一直等着夫人回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艰难地笑了下,然后摇头说:“不可能的。我不会回去了。” 他竟没有坚持,只是叹口气,说:“陆都督早料到你会这样说。” 我又笑了笑,并不说话。 “对了,陆都督托我给你带样东西。”他突然这样说。 “是什么呢?” “你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一棵树下,树干上系着一匹马,浑身雪白,四蹄乌黑,脖子上系着个金铃。 “雪落。”我柔声念道。将脸贴在她脖子上。她转过头来,温顺地舔了舔我。这时候,她脖子上的金铃轻轻响了声。 “陆都督说,你可能愿意照顾她。” “代我感谢伯言他一片美意。”我诚恳地说。 “你亲自去感谢他比较好。”他是这样说。 我没去回答他的话,只是轻轻抚摩着马的鬃毛。许久,我又回头问骆统:“甘将军他……他……葬在哪里?” “是他的遗愿。就葬在当地了。当地百姓还为他立了庙。” 我欣慰地点点头,又有些愧疚地说:“我竟没去送他。” “没关系,甘将军会明白你的心意。” 又是沉默,许久,他说:“我该走了。” “公绪,”我忽然叫他的字,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对他笑笑,轻声问,“你还未成家?” 他点点头,并不说话。 “该成个家了吧。”我又说。 他仍是沉默着。 “我还等着喝你喜酒呢。” “那你就等着吧。” 他轻晒一声,翻身上马,没有告别,竟径去不顾。 九月,吴军解除了白帝之围,开始陆续向东班师。 一个月过去,刘备没有动静,诸葛亮也没有动静。 又一个月过去,刘备还是没有动静,诸葛亮也是没有动静。 记得年少时读史书,读到这一段,并未觉得多奇怪。刘备在白帝停留了大半年,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去世。而在我心目中,也就仅仅是“知道了”,是一个印象而已。 但当亲身经历,当这些消息陆续传来时,我心中却不免如同吴中其他人一样泛起疑惑: 他为什么一直留在白帝,不回成都呢?诸葛亮又为什么一直不东出呢? 只到有一天,听见两个将领的窃窃私语,我心中的疑惑才转为一个一直不曾发现过的假设: 刘备不敢回成都。 刘备和诸葛亮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故事,孙权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假设。这场战争算是结束了,但新的危机,才刚刚到来。 十月的一天,我走近议事厅,听见里面传来小声的哭泣。 我推门而入。孙权正手执一封书信沉默不语。而屋角处伏在榻上哀哀哭泣的,却正是孙登。 我刚想问怎么回事,孙权却转过头,对着孙登有些恼怒地吼道: “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孤有说要把你送去魏了吗?” 孙登没说话,却哭得更凄惨了。 我疑惑地看着孙权,孙权将手中书信给我看。 是曹丕写来的。信中说他的军队已至濡须、南郡。倘若将孙登送给他们,他们就立即班师。 “好文采。”我将书信合上,淡淡说道。 孙权哼了一声,对孙登说:“你听听你影娘娘是怎么说的。” “这种东西,裱起来当字画看还行,至于里面的内容,大可不理,”我将书信扣在桌上,走向孙登,拂着他的肩,轻柔了语气说,“傻孩子,怎么可能送你去。” 他哭声小了些,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惨淡地看着我。 “可他们都说,我应该去……我若去了,就不会和魏开战了……我们打不过魏……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害了东吴……”他抽噎着说。 “胡说八道!”孙权怒吼起来,“你告诉孤,‘他们’都是指谁?告诉孤,孤把他们舌头都切下来!” “你父亲怎会是那样狠心的人!”我也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说道。 孙登抬起头来,一双带泪的眼睛哀怨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权,然后竟在脸上浮出一个惨淡的笑。 “他不狠心吗?他不狠心又为什么把我母亲送去吴?”他凄惨地问道。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孙权,他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 “你母亲不是在建业吗?”我讶然问孙登。迁都武昌时间并没多久,孙家的女眷还都留在建业。我也理所当然认为,徐夫人还留在建业。 “她犯了过错,孤就将她废去吴了。”孙权冷冷说道。 我吸了口气,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也想去吴,他却不让我去……”孙登低声说。 “傻瓜,”我拥过了他的肩,安慰道,“你是吴的王太子,怎么能随便离开吴王呢?你母亲可能只是一时和你父亲有了什么误会。以后误会消除了,她就会回来的。” 孙权哼了一声想说什么,我急忙用眼睛制止了他。 “你骗我。”孙登坚决地说,“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 “别总说让你父亲为难的话,好吗?”我加重了语气,不悦道。 他又一次惨淡地笑起来。 “父亲很为难吗?“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权,边流泪边笑,“如果父亲为难,就把我送去魏吧……我去了魏……父亲就不为难了……虑弟比我适合当王太子……” “你还在胡说!”孙权又一次吼起来。我急忙拉过孙登,一边把他拖出屋一边对他说: “别多想了。你父亲肯定是不会把你送去魏的。你是他的儿子,他即使不做这个王了,也要保全你的。” 好不容易哄完了他,我回到屋里,看见孙权正拿着那封书信发呆。 “是否在犹豫?”我轻声问道。 “不,”他坚决地摇头,“如果将太子送给魏,孤以后又将以何面目面对天下?” 停了停他又说:“说起来,孤还是有私心。即使决定了不送登儿入魏,孤也是为了自己。——孤是否不配做一个父亲?”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拉过他的手,从他手上扯过那封信,随手扔在地上。然后柔声对他说: “——至少你是在保护他。” 十一月,吴军与魏军开战了。 战争一开始惨烈异常。曹丕亲自领军南下,兵分数路与吴军隔江而战。接二连三的战报传入武昌,死伤名单不计其数。甚至身经百战勇武如天神的濡须督周泰,也在一开始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代替他的将领朱桓领着五千兵,竟生生在濡须与曹仁的军队对峙了一月有余。 所幸在最关键的时刻,陆逊的兵马及时赶回了。他的来到无疑给战斗中的军队打了一支强心针,不久,魏军撤退了。 尽管这一次危机是化解过去,但东吴却彻底地得罪了曹魏。后来孙权与曹丕还勉强地通过几次书信,然后便再无往来了。 在魏军刚退没多久的一天,孙权心事重重地走进屋,转了两圈,然后对我说: “孤打算与蜀议和。” “这是好事。”我点点头。 “可是孤还有一事想不通。” “是什么事?” “如果派人通蜀,应当前往白帝城,还是成都?” 我迟疑了一会,随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我抬头看他,他正皱着眉头,说: “他们都说,刘备不敢回成都。而诸葛亮不敢去白帝城。他们还说刘备命不久矣。如果要议和,是不是应该找诸葛亮更好?” 我淡淡一笑:“或许他们说的是真的。但我相信他们二人总不至于一直这样。总有一天,刘备会在死亡前明白过来。” 他点点头,说:“孤将遣使至白帝。” 十二月,蜀的使者宗玮来到武昌。 宗玮是一个沉着而得体的男子。在武昌,他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应有的和善与矜持。在他与孙权友好而互敬的洽谈中,人们仿佛可以听见吴蜀之间那块坚冰融化的声音。 他带着孙权的承诺回白帝。临行前,我找了个机会,走近他,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他: “皇叔是否不敢回成都?” 他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回过头,说:“这并不是夫人能过问的事情。” 我不依不饶,又问:“大人是否认为诸葛丞相更似一个君王?” 他这一次回答了我,他说:“正因为他更似一个君王,所以他已经没必要去成为一个君王。” 我笑起来。他看了看我,又说: “夫人可能不记得我了。当年夫人对皇上说丞相将不久为人臣时,在下也正好在场。” 我看看他,含笑道:“要算帐么?” 他摇摇头,说:“都过去了。” 我沉默不语,只听见风吹得头顶上那一面旗帜哗哗作响。 是啊,都过去了。 如果当年刘备不是那样想的,那么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如果诸葛亮真是那样想的,那么刘备怎样防备都没有用。 时间是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只有很久很久以后,当流沙被河水淘尽时,人们才能看见历史原本的真相。 从入春开始,东吴的兵马开始陆续汇集武昌。 二月,陆逊也回到了武昌。 我始终没见过他。他们都说我像换了一个人般。我每天只是安坐在房间,坐在那一扇扇他无法推开的门背后,不去见人,不问外事,任时间一点一点地流去。 我并非享受寂寞,只是无法想象与他再次相见时的情形。 与其相见,不如怀念。 我就这样隐居了几个月。即使到了四月,刘备的死讯连同在白帝托孤诸葛亮的消息传来,也无法给我走出这扇门的勇气。 然而安静得太久,心里开始有隐隐的不安。仿佛有过一个太长、太黑的梦魇,又完全无法想起一点来。 有时会问自己,是否忘记了什么? 直到有天晚上,我从噩梦中惊醒。颓然坐在榻上,冷汗潺潺流遍我全身。那时我才发现,我果然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梦见了孙尚香的死。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三 红衣女侠 章节字数:2725 更新时间:07-03-31 23:30 大半夜,我急急披衣,留了书信给孙权解释,取了雪落,然后匹马直东—— 尽管我已相信命运无法改变,但我仍希望上天能给我一个奇迹,让我能够挽救一些东西。我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我扬鞭直奔建业,昼夜兼程。赶到建业孙府时,正是华灯初上时。我纵马直奔入院,院里坐了一圈女眷,正在乘凉闲聊。我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转了一圈,却未发现孙尚香的影子。 她们认出我,正惊讶地与我打招呼,而我无暇搭理,只是迭声问:“孙尚香呢?尚香哪去了?” 她们疑惑地看着我,有人慢吞吞地说:“你说小姐啊,黄昏时便出去了——” “去哪了?可知她往哪去了?”我又急急地问。 她想了想,然后说:“好象……是往江边去了罢——” 她还要说什么,我转身,留下那一大群目瞪口呆的人们,又飞奔出门。 我朝江边一路狂奔,夜色渐渐垂下来。风呼啦啦地打在我脸上,我的衣衫都被吹乱了。但我不想去理,无暇去理,我一路祈祷,希望能在她做傻事之前找到她,拦住她。 终于赶到江边,四周一片昏暗,只有月光安静地倒影在江水之上。我茫然四顾,这里空旷而安静,并不见一个人影。 我跳下马,又四周仔细地找了一遍,仍是不见任何人。只有一条乌蓬船在河边的草丛中缓缓摇晃,我仔细看过,船上却也没有人的痕迹。 末了我在江边蹲下,手指触到江水,瞬间又缩回来。江水冰凉柔软,感觉如女子的发。 心里面一个什么东西瞬间坍塌了。人手脚冰凉,心中冒起蛇一样的恐惧。我在想,我终究还是来晚了。 我跪坐在地上,颓然用手去扯那些草根,脑子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丝丝凉意,不住顺着身体往外散发。 然而这时候,我身后响起了最动听的声音—— “……嫂嫂?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回头,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由远而近。是孙尚香,她一身红衣,牵着白马,背上背着剑。脸上是惊讶疑惑之色。 我跳起来,大失仪态地奔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搂着她的肩,竟不知说什么好。 “嫂嫂,你做什么?”她仍是这样惊讶地问。 我放开她,不好意思地看看她,然后犹豫着说:“我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要做傻事……” “傻事?什么傻事?”她眼中的疑惑更浓了。 “我以为,你要投江……”我终于是这样说。 她愕然看着我,突然笑起来,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她抹掉笑出来的泪水,说: “你刚才的样子才像要投江呢!” “那么,你真不是想不开?” “破虏将军的女儿,讨逆将军的妹妹,会想不开而投江吗?”她看着我,骄傲地说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骂了罗贯中一遍,又忍不住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离家出走。”她落落大方地说。这时我才发现,那马背上,俨然背了一个包裹。 我又吓了一跳,退后两步看看她,问:“为什么?去哪里?” “不知道,只是想离开了。”她说话的声音低了些,神色中的不羁,也渐渐淡了去。 “为什么想离开?” 她抬起头,看看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兴霸他去了,玄德他——也去了。” “是因为他们?”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想的。其实之前早就想离开了,但每这样想时,便觉得有些对不起玄德,又觉得要等兴霸回来。得知他们的死讯时,我确实伤心,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很轻松。因我终于不用因某种身份而顾忌,亦不用等什么人回来了。” “舍得离开江东?” “只有一点点不舍而已。以前在蜀时,日夜希望回到家乡。但真正回来后,又发现它很陌生。有时想想,就这样算了。但有时又觉得不甘,我还有半辈子可活呢!” 我赞许地看着她。她曾经消沉过,面对命运的捉弄低头过。但这一刻,站在我面前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孙尚香。 她并没有丢掉最初的自己。 “那打算去哪里呢?不如跟我去武昌吧。你可以跟你兄长行军呀。”我仍是有些担心地说。 “那和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她看看我,又说,“嫂嫂,我知道你有放不下的东西。但我不一样,我要离开,就要彻底斩断一切,一个人走。” “可这样的乱世,你一个女子在外面飘零,始终是不好吧。” “破虏将军的女儿,讨逆将军的妹妹,怕过什么?”她孩子气地笑起来,笑完了又看着我,恳切地说,“嫂嫂,你真不必为我担心。如果你要担心,就为茹多担些心吧——” “茹怎么了?”我紧张地看着她,急急地问。 “你去看看她吧。”她并不答我,只是这样说。 我点点头。顷刻又有些犹豫。如同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孙权或陆逊一般,我更不知如何面对她。 “怎么了?”感觉到我的异样,孙尚香不禁问道。 我迟疑了会,终于还是说:“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含笑看我。 我点点头。 “艳福不浅啊!”她竟笑起来。而我,只是十分无语地看着她。 “早就感觉到了,”她又说,“没关系。她宁愿失去他也不愿失去你的。” “知道了。我会去看她。”我郑重地又一次点头。 她也点点头。拉着马走向河边的那条小船。 “就这样走了?”我问道。 “总是要走的。”她停了停,又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嫂嫂,我会记得你的。” 她就这样牵着马一步一步走上了船。 “可是到底要去哪里呢?”我忍不住又问。 “先去泰山看看吧,一直想去看的。”她看着北面的天空,轻轻说,“然后,也许去蜀勾搭子龙,把阿斗抢过来,也许索性学兴霸做一回劫江贼,也许什么都不做,只是游山玩水。放心,我从家里偷了足够的钱……” 这样说着,她又一次笑起来。笑得坦坦荡荡,无遮无掩。我看着她笑,那一刻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嫉妒。 也许比起我来,她才配做我出生时那个时代的女人。 “那我如何和家里人说呢?”看她去解船的绳索,我又问。 她想了想,然弯下腰脱了鞋,将两只鞋扔在岸边。 “你只说我投江了。”她做了个鬼脸。 然后她解开绳索,船缓缓地离了岸。 我站在那里看她离开。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我叫住她。 她站在船上疑惑地看着我。 我走到雪落身边,解过它脖子上的金铃,扔向孙尚香。她一伸手,干净利落地接住了。 “留着吧。”我对她说。 她低头看了看那金铃,然后将它系在腰间。 “倘若将来你听说一个腰系金铃的红衣女侠,那便是我。”她大声对我说道。 风将她的声音带走了,她的身影渐渐湮没在夜色中,直到后来什么都看不见了,还隐约听见远远传来的金铃的轻响。 我久久地笑着。我是真心为她祝福。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四 怀念而延续 章节字数:3757 更新时间:07-03-31 23:30 然后我去了吴。 事实上,上一次离开吴,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六年来,掌握重权的将领,大都将妻小迁至建业,只是茹却一直留在吴。之前也听旁人提起过,据说这是茹自己坚持的结果。这些年来,我的心里装了太多其他事,竟从未去想一想这是因为什么,也没想过要去看看茹。一路接近陆家的庄园,我开始责备自己的自私。 还未推开他家的门,已听见有朗朗的读书声从里面传出。那一刹我有些疑惑,因为那读书声,是由好几个人的声音汇集在一起。 推开门后,我愈发惊讶了。书案旁由大到小坐了四个孩子在那里读书。茹安坐一边看着面前的四个孩子,脸上表情安详而满足。 看我进去,她竟未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只是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我在想,你也该来看我了。” 她语气平淡,但手的力道却顺着我的手传入我的心。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欢喜。 我与她相扶坐下,叙着别情。四个孩子的读书声渐渐小了,都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 最小的那个,我一眼就认出来,是陆逊的儿子陆延。但较大的那两男一女,看起来那样面熟,却又完全不知道是谁。 “他们是……”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茹淡淡一笑,却对他们说:“过来给影夫人请安,然后出去院子里玩吧。” 他们依次走过来请安。然后又很有礼貌地依次退出去。 毕竟都年轻,不久院子里就传来他们的欢笑声。从开着的门望出去,他们每一个都身姿英挺,在夕阳下美若谪仙。 “那三个孩子是谁?”我好奇问茹。 “你不认得了,”她微笑着说,“他们,是他的儿女。” “他的?他是谁?”我仍是茫然地问。 她看了看我,笑容淡去,眼中泛起淡淡的疼痛。 她说:“公瑾。” 我讶然着她,然后迭声问道:“公瑾的儿女?公瑾的儿女,怎会在你这里?” 她低下头去,轻声说:“他们父母双亡,也是可怜。二哥虽然时有赏赐,但总有遗漏的时候。这些年来,我多少看待着他们。” 我明白过来,看着她,心中五味俱全,说:“是因为他们的原因,你才一直不去建业的吧?” 她点点头。 “伯言知道吗?伯言怎么想?” “他知道。只要我想的,他都让我做的。” “但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悦吧?”我忍不住问。 她叹口气,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放不下。” 我沉默了一会,又问:“难道就一直留在吴,一直与伯言分居么?” 她看看我,眼中忽然流露出些许凄楚之色来,然后她慢慢地说:“这也是为他好——” “为什么这么说?”我不解问道。 她犹豫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说:“算了,你还是不必知道。” 我想要再问她,然而她已起身,又招呼那几个孩子进来读书了。 朗朗地读书声又响起。我坐在一旁,挨个将那几个孩子看了一遍。 最大的那个应有十六七岁了,身姿挺拔,颇有一些周瑜的风度;次大那一个也有十四五岁,相貌俊美,眉宇间却有些郁郁之色;至于女孩——我将目光落在那十二三岁的女孩脸上,心中忽然暗吃了一惊,那女孩长得竟那么像周瑜,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是周瑜的风流姿态。 “循儿过完年,便要出仕了,”茹在一旁欣慰地说道,看见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女孩身上,便笑着说,“鸾儿,很像公瑾是吧?可惜比延儿大了几岁,不然我都想许给延儿了。” “等到他们都长成离家,你便会移居去建业或者武昌了吧?” “或许吧。但我总要给他们安排一个好的家,才不愧对公瑾。”她淡淡说道。 “也很快,”我这样说着,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我转过头来对她说,“不如让我来安排吧?男孩我让他娶公主,女孩我让她嫁太子。这样公瑾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她第一次快活地笑起来,挽过我的臂,感激地说:“那就拜托你了。” 我却没有笑,冷不防对她说:“要对伯言好一些。” 她避过我的目光望向窗外,轻声说:“我一直在尽量对他好。” 后来她招呼几个孩子去进餐。我一个人走出院子,站在一颗桑树下。 夕阳正西沉,天边是火云划过的痕迹。我抬头看这颗属于他们的树,树上桑葚果实累累。 突然听见院门被推开,有个人唤着什么一路走过来。他在唤:“嫂嫂,嫂嫂——” 我回过头,看见一张清秀干净的脸。他在夕阳着对着我笑,一口白牙甚是抢眼。 笑容却瞬间在他脸上凝固了去。他有些失神地看着我。而那一刻,我也有些失神地看着他。因在他脸上,我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对不起……”他急急地说,“我认错人了,还以为你是嫂嫂……真对不起……” 我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伯言的弟弟,陆瑁陆子璋?”我笑着看他,“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冒失。”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看看我,突然恍然大悟地叫起来: “我记得你!你是影夫人!” 稍微收敛了点激动,他又不好意思地说道: “真是失礼了。因这么多年没见过夫人,很激动,而且——夫人竟还是老样子。” “你不也是老样子。”我笑着看他。 说他是老样子是假的。二十年过去,昔日的少年已成为中年人。然而隐居生活尽可能地保存了他的明亮与开朗,那一双眼睛干净得仿佛从未沾染凡尘。 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想到陆逊。他过着和陆瑁截然不同的生活,但身上那一种温和与明亮的气质,却也始终如一。或许这种温和与明亮,是陆家男子与生俱来的上天所赐的礼物,并不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所能改变的吧。 反而是我,虽然仍是当初的样貌和身体,一颗心却千疮百孔,眼中布满阴霾。 “影夫人这些年,还好么?”他含笑问道。 “还好。”我淡淡地说,又问,“你呢?” “也还不错啦,”他挠了挠头,“每天看看书,随便找人聊聊天,陪儿子玩一玩,日子好过得很呢——对了,影夫人当年教我弹琴与画画,我到今日还经常用来消遣呢!” “是么?我都很久没碰那两样东西了。”我淡淡笑道,然后又想起一事来,忍不住问他: “刚才,是把我当成茹了么?” “是啊,”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和嫂嫂,还真的——有点相似。” “怎么会呢?”我奇怪地看着他。许多人说我漂亮,但我总认为自己漂亮得毫无特色。可是茹不同——她的美沉郁而精致,有如暗色的玉。 “也说不上哪里相似,但站在那里的背影望过去,是一模一样的。对了——他们都说嫂嫂是夫人养大的。可能相处久了,气质总有些类似吧?” 我细想一想,也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最近可有见过兄长,兄长可好?”他突然这样问。 我看看他,淡淡地说:“他击退了刘备。”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迭声地说,“他现在可威风了,又做大都督又封侯的。” “听你语气似乎还不太高兴?”我奇怪地看着他。 “这家伙,”他愤愤地说,“当初说好了终身不仕,他却食言了。” 我笑起来,问他:“你还真打算终身不仕?” “并不难。一辈子,一下子就晃过去了。”他正经起来,有些低落地说。 他突然低落的情绪影响了我,我也跟着低落起来。我又看了看他,忍不住说: “如果可能的话,做个官,帮帮他吧。你兄长他——背负了太多东西。而且,会越来越多。” “我知道,”他点点头,“我也想过这一点。但现在不行——有很重要的事。” “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话音刚落,一个孩子从门口探进头来,不满地催促: “爸爸爸爸!怎么还没把桑葚摘过来给我们?” 那孩子一脸农家气息,却完全不似他的孩子。 “你儿子?”我看着他,好奇问道。 他正待说话,门口又探出四个头来,都在不满地催促: “还不快回家,我们都饿了!” “都是你的子女?”我愈发惊讶了。 “反正都是我养的,自然是我子女。”他理直气壮地说。 见我一脸疑惑,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指着当中二男一女说:“这是从父的儿女。” 然后又指着最初叫他的那个男孩子说:“这是同郡一个乡亲徐原的儿子。” 最后他靠近我,低声说:“他们都是孤儿,我一直将他们当子女照顾,他们也一直当我是父亲。” 那一刻我想起陆绩来。那个寡言而老成的男人,我只见过数面。印象中的他,总是捧着一大堆书籍走上阁楼,执着而执拗地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寻找星空。但听说尽管他与陆瑁差不多岁数,却一直履行了一个父亲的职责对待陆瑁。 “你养你养父留下的子女,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同郡乡亲的儿子,为什么也要代养?”我忍不住问道。 他笑起来,轻声对我说:“你若知道我连他父亲的面都没见过,不知道更该说什么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那一刻他的目光拂过那孩子,慢慢地说:“我只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在心中轻叹一声。怎么和茹一样都是如此不可理喻。 他看穿我的心思,轻道:“这也正常。当年你将嫂嫂养大,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想一想,然后也就释然了。 当年和孙策与大乔并没有深交,也谈不上什么过深的感情,但毫无怨言地将茹养大,多少也有因为对他们的那一分敬重与怀念。 犹如茹对周瑜的儿女,陆绩对陆瑁,陆瑁对徐原的儿子和陆绩的儿女般。 生命就在这样循环不息的怀念中延续,轮回。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理解了茹。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五 同城陌路 章节字数:4020 更新时间:07-03-31 23:31 我在吴住了一段时间。 每天只是和茹教几个孩子读书,或者去找陆瑁闲聊。江南正值梅雨季节,天常常是阴的。尽管是阴天,我却常沉醉于阴霾下的风景。我会一个人撑伞走去江边,看着灰色的江上灰白色的天空,浅灰色的云影一点一点缓缓掠过大地。潮湿的江风拂过我的脸,那时我便想,如果就这样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挺好。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这是他们的家,却不是我的。 回武昌前,孙权与我取得了联系。他在书信中说,正好要将女眷从建业迁至武昌,让我去建业与她们会合,正好同路而行。我宁愿一个人回去,却不忍拂逆孙权的好意。于是便辞别茹,先回建业了。 孙权为吴王后,又补充了些后宫。再加上前面几位夫人的子女,前往武昌的车队竟然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又因为江水暴涨,行舟危险,大家只能由陆路西去。每日所行,还不到百里。 人多起来,尤其是女人多的地方,纠纷总是不断。不是因谁挡了谁的路,就是认为自己受到了薄待。身居其中,我只是个“不入宗庙”的女人,经受的白眼,自然也数不清了。我无意争些什么,索性穿了男装,跟随侍卫一起,骑雪落而行。离她们远些,反而乐得清净。 女眷中有一位新选入的王夫人,是带着身孕的。本来有孕之人并不适合长途跋涉。但孙权仿佛完全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命令她一同前去。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心中一直存着愤恨。所幸管事的还算照顾,给她安排了最舒适的马车。 是最舒适的马车,却不是最大的。最大的那辆马车被安排给了步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这样的安排,并不算不合理。然而一路上,王夫人却抱怨不断。一开始还只是有意无意地抱怨,到后来,索性指桑骂槐起来。 那一日路过九江,离武昌也就不远了。大家都努力赶路,希望快些赶到。然而王夫人却命令她的马车停下,死活不肯走了。 大家都去劝她,她却全然无视,站在车头大声说: “还是让我死在这里清净。否则也该在马车里被憋死了。” 有人好心劝道: “夫人也是有身孕的。还是早日赶回武昌休息罢。” “亏你们还记得我是有身孕的,”她冷笑一声,望向步夫人的马车,用了尖刻的声音说,“对啊,有些人肯定没忘记我是有身孕的。有些人自己生不出儿子,便整天想着怎么憋死其他人,不让别人生。” 这些事,我本是从来不理的。但因连日赶路,心中厌倦得很。只想早早回到武昌。便走到她身边,好心对她说: “夫人还是上路吧,有什么委屈,到武昌让陛下替您作主。” “哟,这是谁和我说话呢?”她扬起眉毛看着我,冷笑道,“嘴上说得好听,只怕心里是在打量着怎么才让我再也见不到陛下吧。” 我为之气结。还是强自按捺住怒气,尽量柔和地说:“只剩一点路了,夫人便再委屈一下吧。” “我是能委屈,但肚子里的孩子能委屈吗?” “那你想怎样?”我冷冷地问。 “给我换辆大点的车。” “其他几位夫人的车,都比你的车小。” “是吗?”她挑起眉看了看步夫人的马车,“恐怕不是吧。” “她们有三个人,你这车挤不下。”我尽量好心地解释。 “那就活该我被憋死?”她叫起来,“我只道只会生女儿的想害死我,却忘了这里还有个连女儿都生不出的。” 我忍无可忍。 “起程。”我转向她的车夫,命令道。然而那车夫只给了我一个为难而无奈的笑,没有任何动作。 “没用的。你们不给我换车,我就不走了。”她得意洋洋。 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并不说话,只是纵身跳上车。 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万分惊恐地问:“你……你要做什么?” 我懒得理她,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往马背上便是一抽。 马车开始前行。 “你要做什么?”她大叫道。 “总之这车在开。你要跳车,请便。我反正不会停车,也不会在你跳下去后回头捡你。也请不要试图制止我。我驾术不好,怕一错手翻了车。但若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出了什么损失,我自会向陛下承当。”我头也不回地赶着车说道。 这一次轮到她为之气结。我感觉到她愤恨的目光停在我背上许久,终于还是掀帘回去了。 我将马鞭扔回给车夫,他朝我做了个鬼脸。再看看周围其他人,竟都在对我赞许地笑着。 后来,当我骑回雪落,跟着车马缓缓而行,经过步夫人的马车时,她突然挑开帘帐叫我。 “影夫人那么辛苦,不如上来一起坐车?” 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么亲善的表情。 “不了,我还是更喜欢骑马。”我尽量礼貌地拒绝了她。 “上来嘛,没事的。”她依旧温和地笑着。 我淡淡笑了笑,却纵马冲去了队伍前面。 只希望这个旅程能快些结束。我实在是倦透了。 回到武昌,我感觉如同鱼回到水中。 从未因自己的处境庆幸过,但经过了这一路上心力交瘁的折磨,发现即使是每日安坐房中不见任何人,也比不得不面对她们要强。 有时我出去见见蜀使,有时为孙权打点一些事务,更多的时候,则是什么也不做,关了房门坐在房中,安静得如同垂垂百年的老人。 并非一直与世隔绝。刁难也好,笼络也好,隔三差五总是无可避免地发生在我身边。我仿佛没有半点血性的人般,总是一避再避;实在有避不了的时候,便承受着让它过去。我总安慰自己:至少,我还有别的世界。 男人的世界里,并非没有阴谋与流言在飞。然而身处其中,直面一切,我觉得坦然而无所顾忌。因踏入这个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从堂堂君王到区区小吏,他们都懂得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为了生存,他们只能与生命作一番豪赌。女人却不同,她们完全可以相安无事地生存下去,然而因为寂寞,就有了阴谋,有了纷争。她们因为寂寞摆弄着一切,却从未想过可能遭受的结果。所以我不愿与她们相斗,我宁愿逃避。 时间不容情地流去。记忆里,那是平静而安祥的两年。与蜀的关系稳定而良好地发展着。双方都如同两个不经事的孩童,经过一番厮打,打得鼻青脸肿,才发现终究还是应该团结在一起。又或者双方在骨子里始终对对方谈不上什么“感情”,然而上天既没有厚待蜀亦没有厚待吴,也便只能无可奈何地共求生存。 与魏险些有过一次战争。那一次曹丕南征,军马行至长江北岸,在北岸安营扎寨。放眼望去,各营首尾相连,直至天边,军容整肃,旌旗林立。孙权不敢怠慢,同样在南岸调兵遣将,严阵以待。 听人说,曹丕在北岸南望许久,终于叹口气,说:“彼有人焉,未可图也。” 然后他引兵归去。不久以后,传来他卧病的消息。 那其实是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一次出征。我知道这个结果,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让他打消了进攻的念头,更不知道当他站在北岸南望这片他从不曾踏上的土地时,心里想的会是什么?也许他的身体他的性格有关,也许珠帘后那一丝幽怨而美丽的目光有关,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我凭空猜测。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人们能看见江水往哪里流,但又有谁知道自己的命运。 命运不可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 日升月落,不知不觉两年过去,我一直留在武昌。 陆逊也一直在武昌。 我们却始终没见过面。我很少出门,即使迫不得已要出去,也会问清楚那里没有他了再去。 我常想象再见他时的情景,会否落花满天,会否白雪飘落,会否言笑如常,又或者相顾无言。几年过去,他的样子有没有改变,眼中的温和是否如常。我每时每刻都这样想象着,久了,竟觉得想象才是真实的东西,我就靠想象过活着。不需要现实,因为我害怕现实了,见面了,星星会坠落,海会干涸,而我苦心经营起来的坚强与平和,转眼间会成为废墟。 这个世界那么又那么大,我们在同一座城里生活起居,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我脚下道路上的石板可能还留着他前一个时辰时的脚印,家中客厅桌上那微温的茶杯上可能就是他用过的,擦肩而过的马车中,坐的可能就是他。生活中处处是他的痕迹,然打定了主意不见面,竟真的不会相见。 只有一次,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早晨,天地间泛起白而淡的雾。我撑了伞,沿着城墙慢慢地走。天气湿而冷,人们都在家中躲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个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我抬起头,遥远的城楼上,有个模糊不清的剪影。 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我知他就在那里。我还知道,他知道我在这里。 然后我扭过头,急急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像是逃避一个会吞噬我的黑洞般。 唯一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骆统。他常来看我。总是在我这里小坐片刻,然后在闲聊中,仿佛无意地说一些陆逊的消息给我听。 昔日羞涩而单薄的小小传信官已成为封侯拜将的华贵男子。走在街上时,也能吸引不少美丽女子热情的目光。 却一直不曾婚娶。就算他对女子没有喜好,却也从未听说他有过男子相好。龙阳之事在这个时代并不鲜见。长居行伍中的男人,即使有个相好的也不算希奇。但他这么多年一直埋首军事一步一步脱颖而出,却从未有这方面的传闻。 所以有时候会有些说不清的感觉,甚至怀疑比起我来,也许他更爱他。 他理所当然地承受起陆逊的一切,他的冷清与辉煌,他的过去与现在,他的喜怒哀乐,甚至,他与别人的爱。 他知我想见他。隔三差五,他便来看我。一杯热茶,几句寒暄,装作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人的近况。每次临走时,他都让我好好保重自己。这样温柔而关切的语气,总让我觉得,应是出自另一个人之口。 人很容易在一种既定的生活中形成习惯,不去想改变。久而久之,我形成了这样的错觉:仿佛我的生活,只是为了等骆统带来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然后送他离去,再次等待他的来临。 有一天他问我:“难道真的不再相见吗?” 我怔了一怔,无奈而苦涩地笑了。我说:“一辈子还有很长。不可能一直不见的。但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叹气,说:“其实爱一个人是不需要勇气的。只简单地为他做事就可以了。” 我说那是你的逻辑,不是我的。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六 黑与白 章节字数:3314 更新时间:07-03-31 23:31 不知不觉,王夫人的儿子孙和都已三岁大了。而步夫人的两个女儿,也已渐渐长大。 我完成了我答应茹的事情。周鸾及笄后,我将她许配给了孙登,并为他们准备了盛大繁华的婚礼。家中长女鲁班尚未成年,但我还是为周循向步夫人提了亲。自从那次马车事件以来,步夫人对我好感倍增。加上周循英俊年少,这样一说,她们母女俩都很高兴。这门亲事也算这样订下来了。 周胤成年后,我也将他荐去做兴业都尉,驻军公安。然而从公安方面的消息传来,听说他在那里的一些作为并不是十分受人欢迎。他酗酒终日,又不以军中事务为意。我托人带信给他,却从未收到过他的回信。不是不担心的,却不知该怎样帮他。毕竟这个世界,人人都只能自救。 一日,我回到屋内,发现孙权在厅上和一个陌生人交谈着。那男子年轻很轻,穿着普通的青衣,印象中从未有过此人。 “来见见子休。”孙权见我进去,很高兴地将那人介绍给我。 我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想起什么字子休的人。然而也是笑着与他行礼。 抬起头来时,目光落在他眼睛上,心里突然轻轻一震。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黑白分明有如棋子。一个人的眼睛干净清楚,本是很好看的。却不知为何,他的眼睛干净得让我有微微的心寒。 “在下暨艳见过夫人。” 这时候他这样说。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吴书没为他列传,然而许多人的列传中都有他的名字出现——作为一个弄臣出现。时隔太久,我已不记得他做过什么,却只记得他是个不好的人。 不善的人,我见过许多,他们的眼中有贪婪的精光,脸上铺着重云雾障。可面前的这个人,如此年轻又如此干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 “子休,你刚才说的想法很有意思,孤还要听你说下去。”孙权又接着说道。 暨艳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说:“……所以应当起用贤能,消灭任人唯亲的风气。加重刑法监督,严惩官吏贪污及不作为。千石以上的官职,不应由世族子弟出任——” “——为什么不应该?”我忍不住插嘴问。孙权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满。 “因为世家子弟任人唯亲,贪污,不作为。”暨艳看着我,坦荡地答道。 “难道世家子弟额前都贴着个贪污不作为的标签,而布衣出身的官员就一定不会贪污不作为么?”我这样问,忽觉得微微的好笑。 “夫人不必这样说。只是在下遍观朝野,不称职的官员,大都出自世家大族。” “可是世家出身的官员中,也有一些很好的人呀。” 他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了我很久,然后缓缓地说: “……一个都没有。” 我吓了一跳,失声道:“怎么可能!” “就是一个都没有。”他的声音坚定、清楚,完全没有任何潜伏的忐忑。 我看看孙权,他在一旁含笑看着我们两个。却没有任何要打断的意思。 我叹口气,转向暨艳,说:“那你认为丞相大人如何?” 顾雍新近拜相,为人沉稳、严肃,治政得当。在朝中上下颇有口碑。怎么都不算不作为。 他冷笑道:“他儿子二十七岁,无尺寸之功便拜豫章太守。不是任人唯亲,又是什么?” “顾邵虽无军功,然名声远播天下。做太守也不是做不得。” “名声这种事情,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他仍是冷笑。 “那你认为绥远将军如何?” 绥远将军张昭与顾雍为人相近,而且出仕的子嗣又皆有军功。我这样问他,以为他会没话说。 他确实也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绥远将军当年尝劝陛下举江东之众降魏,险些断送讨逆将军留下的基业。如今却又常在陛下面前提起太后、讨逆将军以陛下属他。不知何意?” 我心中一凛,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孙权目光中有个什么东西也闪了下。 我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又问:“那么故毗陵侯呢?” 去年辞世的毗陵侯朱治比张昭资历更老,军功赫赫,却从不在孙权面前卖弄资历。 他正色厉声说:“结附毗陵侯的乡党,又岂止百人!”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并非被他所折服,只是这种认识超出我最大想象力,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他却反过来问我:“夫人是否还要问我陆姓官员?” 我讶然看着他,呆呆地问:“为何是陆姓?” “吴郡四大家族,顾张朱陆,夫人都问了三家了,难道不是要问第四家吗?” 陆家……我勉强地笑了笑。陆家出仕的子弟中,职位不至寒微的,只他一人。他从不举荐亲友,不结乡党,更无资历可卖弄。然而——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问。” 他微微后仰看了看我,表情竟有些失落。这时一旁的孙权突然说: “说吧。孤想听。子休认为伯言如何?” 暨艳便在脸上浮出一个冷冷的笑,应声说:“他在白帝放走刘备,怎配做辅国将军!” 我竟没有生气。 也许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许是为了防备一旁孙权投来的目光,也许是觉得这样无聊的言语于陆逊无损。 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说这话的人。 他这样说着,冰冷而固执地看着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口气是那样坚定而不容置疑,掺不得一点点犹豫。 这不算诋毁,因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说的话完全发自真心。他并非一个靠编造诋毁别人为生的人,他只是通过错误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 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时代,却不知是他的不幸,还是别人的不幸。 他走后,我对孙权说:“你招揽这样子的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孤觉得很有意思。”孙权笑道。 “他不会是一个好官员。” “试试罢,试试。” 我沉默不语。试什么呢?一种隔了世的凉意,又从心底泛起。 “放过他吧。”我叹口气,对孙权说。 “还是试试吧。” 他没看我,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若有所思。 入秋了,东吴朝野,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象。 暨艳从一个选曹郎直接被升为尚书。上任未已,便开始对大小官吏进行一系列的清治。 每日传入耳中的,皆是谁又被免官谁又被充军了的消息。一时间,暨艳掀起的波涛吸引尽了人们的目光。世族子弟私下群集咒骂他。可笑而可悲的是,布衣出身的官员,也未尝有多赞许他的行为。 一开始有被处理的官员反抗,却激起了暨艳更极端的处理。于是这种反抗渐行渐少,到后来甚至消失了。人们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等待暗地织就的阴谋将他包围。 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去阻止他。他像是舞台上有一场独角戏的配角,虽然短暂,却仍旧乐此不疲。他恣意地、不顾一切地去打破他所不喜欢的世界,营造他梦想中的天国。 在这样的情况下,终于还是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听说在一个早上,陆逊一个人走到他家,对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在人们的传言中渐渐走了样,有人说是乞饶,更多人说是威胁。然而我认为那自然不可能是乞饶,也并非威胁,只是来自陆逊发自内心的好意的劝诫。 是好意的劝诫。不久,陆瑁也写了封信给暨艳,劝他应以泛爱弘济的态度待人。我知道,这是陆逊在尽最后一点努力挽救这个人。 暨艳却自然听不进去。 一个早晨,门人来报,说我有访客。 我走入客厅,看见全琮坐在那里。 我有些惊讶,平日与他,这个出身非凡八面玲珑的贵族子弟,只不过点头之交。今日他特来寻我,应是有什么事。 他确实是报着目的而来的。寒暄未已,他便说:“有一事相求。” “说吧。” “我们几个同僚备了薄酒想请暨尚书赏面,又不知他是否愿来。想求夫人去请他。” 我苦笑,果然是为此事来的。却忍不住问他:“为何是我去请?我与他并无交情。” “琮能说上话的人之中,他最敬重的也就是夫人了。”他泰然答道。 “他怎会敬重我?”我微觉好笑。 “夫人出身……”他顿了顿,又说,“夫人与故吕都督结义,又与骆将军相善的事情,他都知道。也因此一直敬重夫人。” 吕蒙和骆统都是寒微出身,也难怪暨艳会这样看我。我叹口气,说:“那我试试罢。” “回头好好感谢夫人。”他诚恳地道谢,然后准备告别。 我又忍不住叫住他。 “不会是鸿门宴吧?”我问道。 他看了看我,然后笑起来。 “怎么会?只是交个朋友。” 他这样说着,然后匆匆走了。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七 在此间 章节字数:4664 更新时间:07-03-31 23:31 我送了信给暨艳,只说是我邀他赴宴。他很爽快便答应了。 赴宴那日,他带了张温同来。张温是数次使蜀的使官,仪容秀丽,同样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暨艳的选曹郎便是张温所荐,听说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却没想到好到赴宴也要携他同来的地步。 我也只能带他们二人一同上去。走入武昌最好酒楼的包厢,不仅是他们,连我自己也微微吃惊。 屋里全是人,全家,朱家,顾家,步家……江东几乎所有大族的代表都在这里了。 也不尽是贵族子弟,他们还装模作样地找了出身较低的官员来作陪。我甚至发现骆统也在这里。 他们看见暨艳进来,便纷纷站起来,嘴里说着好听的承迎的话。 暨艳却一语不发,置若罔闻,冷冷看我一眼,转身要走。 还算张温拉住了他。他再要走,这时全琮已迎了上去,拖住他的手。 “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子休叙叙话,交个朋友。此席绝不谈公事。”全琮笑道。 他甩了好几次,都没甩去全琮的手。终于是不反抗了,任由全琮将他拉至座位前,皱着眉头坐下。 他坐下后,我感觉屋里的人明显松了口气,也纷纷坐下。 我在骆统身边坐下,低低问他:“怎么你也来趟这浑水?” 他苦笑:“他们硬要拖我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还以苦笑。看来即使是封侯拜将,官职比他低得多的高门大户子弟的意志,也是不敢违逆的吧。 这时酒家端了精美的酒菜上来。一列歌姬,身着绫罗,纷纷进来陪酒。 坐暨艳身边那歌姬,想必是他们下了苦功夫找来的。那女子肤色玉曜,发黑如墨,即使我见了,也起了怜惜之意。 暨艳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皱着眉坐在那里。全琮不停地与他说话,他也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张温,虽然看起来也不太自然,但始终不时说上几句话,夹上一筷子菜。 见暨艳始终不动,全琮对他身边那歌姬使个眼色,那歌姬便垂下眼,将酒盏举至暨艳面前说: “暨大人请喝了这一杯酒吧。” 暨艳扭头不顾,不为所动。 那歌姬又凑近一步,跪在他身前,说: “暨大人若不喝,回头妈妈饶不了蕊歌。” 声音哀切,我认为她所说的也并非谎言。暨艳没有动,她纤纤玉腕便举着酒盏一直捧在他面前。席上完全安静了,人们都停下来,千种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暨艳看了一眼那女子,叹口气,终是将酒盏接了过来。 人们再次松了口气,席间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寒暄声、祝酒声此起彼伏,接连不绝。身处其中,暨艳虽然脸色阴沉依旧,但不时还会喝上两杯酒,或对别人的奉承话点点头。 我在一旁看着这些人,保养良好的皮肤下包着腐烂的肉,锦缎长袍下长满白蛆。但若大家都是这样的人,也并不是特别坏的事。 我宁愿暨艳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酒至半巡,一直是贵族子弟不停地说,暨艳始终不曾说一个字。席间的气氛又有了些微妙的尴尬。全琮有些按捺不住了,决定从张温入手。 他笑着将脸转向张温,一脸热情地说:“惠恕前番数次使蜀,可谓功劳不小啊!” 我们只料到张温或者寒暄几句,或者一言不发的结局,却没想到这句普通的客气话,竟打开了张温的话匣子。 他微笑,眼中焕发出向往的神采,有些激动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开始大声而快速地说: “不能这样说,能够使蜀,是在下的幸运。在下一直感谢陛下给了我这个机会去蜀看看。全将军若有机会,也真应该入蜀看看。那里真可谓天府之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诸葛丞相行政严整有方,不避亲疏。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所以上下戮力同心,国家风化肃然啊!” 他说出这一段话,整个房的人都有些静默了,许多人脸上显露出不屑的神情来。全琮怔了怔,却仍是在脸上展开了一个虚假的微笑,尽量不失礼数地说: “或真有值得东吴效仿的地方。但我东吴难道就没有值得他们称道的地方吗?” 这完全是句给张温下台的问话,但张温却没有领情,仍是带了些激动说: “至少目前温看不到啊!若我东吴能够效仿蜀汉,举贤不计出身,刑法严明,有罪必罚,相信会比现在好很多呢!” “莫非我东吴还比不上小小一个蜀汉?”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拍案喝道。 “至少在行政方面比不上。”张温毫不含糊地坚持。 “刘备算什么?诸葛亮算什么?”“身为东吴臣子,竟说出这种话来!”“张大人是否得了刘备什么好处?”席间乱成一团,人们乱哄哄地说道。 张温冷笑不语。 “张大人此言差矣。” 一把声音从我身边传出,声音不大,但当中含饱含的平静与坚定却瞬间使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我也扭过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旁边站起来的骆统。 “诸葛丞相之为政,或确有过人之处。然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与吴政相提并论。” 他声音平静,目光坚定,语气中并无任何感情色彩。 张温微微笑了一笑,问:“骆将军此话怎讲?” “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将军们驰骋沙场,随机而变,在生活政务上,难免会有小小的过错。倘若因这小小过错便受到重罚,难免会冷了将士的心。更何况天下未定,人民饱经战乱灾祸,倘若刑法过严,又以何把握民心?” 话一说出,四面竟响起轻轻的喝彩声。骆统却依然表情平静,一脸的宠辱不惊。 “我并非坚持应当采用严刑,”张温巧妙地避开话题,说道,“我只是认为地方豪强把握政权,执法不公。应当向蜀学习,举贤不计出身,犯法者一视同仁。” “张大人只看见蜀汉处罚有过错的当地出身官员,又怎知道他们是真的举贤不计出身?依我看,他们恰恰是巧妙地不公地在打压当地大户的利益。” 张温看看他,欲言又止。 “更何况,”骆统又继续说,“我并不认为陛下用人,是只看出身的。” “处在你的地位,你当然这样说。” “你错了,”骆统直视张温,缓缓说道,“家父虽然做过官,但在我很小时他便被袁术害死。自那以后,母亲改嫁,姐姐守寡,我一直生活在贫贱与冷眼之中,无论在自己还是别人眼中,从未像过士族出身之人。若不是陛下看得起我,我恐怕现在还生活在贫贱之中。而满朝上下,出身在我之下的人,更不计其数。” 我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往事,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可他神色平静,娓娓道来,完全是一种置身事外的云淡风清。 “那么骆将军的意思是诸葛丞相之为政,不足称道咯?”张温又问。 “我从未这样认为。我亦觉得蜀政有其值得称道之处,但并不似张大人所说的那样夸张,也未必适合用于我东吴。” “可蜀汉现在政务清明确实在吴之上,这点骆将军不能否认罢?” “我不否认。但诸葛丞相之后呢?只怕蜀后继无人。” “你这样说,是认为吴政完美,绝无任何瑕疵之处?” “怎么可以这样说,”骆统微笑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我始终认为,最好的地方,在此间——” 张温第一次和善地笑起来,他笑着看向骆统,说:“很有道理,但你无法说服我。” “你也无法说服我。”骆统也笑着。 张温端起酒盏走了过来,与骆统碰杯。碰杯那一刻,我听见他用了很小的声音叹息道: “你和他们不一样,又何必为他们说话?” “我从未为谁说过话,我只是为自己的观点说话。倘若有一日,有人违背了我的观点攻击你,我也会这样为你说话。” 骆统如是答道。 张温笑着往他胸前拍了一下,走了回去。 意料中的争吵局面竟以和气收场,全琮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但他显然并未忘记这场宴会的初衷。 他笑着看向暨艳,用了愉悦的声音说:“惠恕真是风采照人啊。” 见他夸张温,暨艳也没有分外冷漠,微微点了点头,甚至还说了几个字回应。 全琮受到了怂恿般,又问道:“酒菜可合子休的意?要不要让他们再添几个菜上来?” “不必了,”暨艳皱了皱眉,看着满屋子还剩大半的山珍海味,简短地说,“很好。” 全琮笑着扭过头来,向门口一人使个眼色。那人便出去了。 过了一会,十余人鱼贯而入,手中捧的尽是锦缎珠宝之类,琳琅满目,五光十色。他们将财物奉到暨艳面前,暨艳则惊讶地看定了全琮。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全琮笑道。 “全大人这是何意?”暨艳皱眉问道。 “并无他意,只是想交子休这个朋友。” “全大人一番美意,暨大人便收下罢。”暨艳身边那美丽的歌姬不失时机地劝道。 暨艳瞟她一眼,并不说话。 “全某在吴还有几亩薄田,也请子休一并笑纳。”全琮又说。 暨艳仍是不说话。 “不知子休可喜欢马?全某那里有几匹羌马,回头一起送到子休府上。” 全琮说完这话,又对暨艳身边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便拖住暨艳的手,哀声说: “若暨大人嫌蕊歌服侍得不好,蕊歌那里还有姐妹数人,从此都是服侍暨大人的了。暨大人放心,我们本是山越的民女,身子都还是干净的——” 暨艳推开那女子的手,猛然站起来。 “告辞。”他简短却生硬地说。 “子休何太无面目?”全琮的耐性终于到了终点,他逼视暨艳,厉声说道。 暨艳看他一眼,转身欲走。这个时候,身边的女子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腿—— “暨大人请听蕊歌一言:蕊歌虽然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这里的大人们,哪一个都是无法违逆的。暨大人这样年轻,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去做冒险的事?如果暨大人不喜欢蕊歌,就叫蕊歌出去便是了;如果暨大人不喜欢官场的风气,就不要做官便是了。如果暨大人实在想要改变些什么,也要先学会迎合,取得了力量再作改变啊。暨大人这样和这里的大人们作对,又有什么意义——” 她声音哀切,泪如雨下。一旁的全琮也有些惊讶地看住了她,我相信这番话,并非出自他的安排。暨艳年少清秀,身上全无半点糜烂之气,这美丽女子对他动了真心,也不奇怪。 女子的泪光打动了我,却打动不了暨艳。他回头冷冷地看着女子,脸上有那么一刹那出现了那么一点点怜惜,但这点怜惜转瞬即逝,他粗鲁地一把推开女子,迈着大步往前走—— “暨大人便收了她吧。”我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即使他不收财宝,不收良田,不收骏马,带走这女子,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也不会有损他的清誉—— “影夫人,我真是错看你了,”他凌厉的目光看过来,冷冷说道,“我一直认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所以即使知道你私举了故周都督之子,我也只当没听见。可你今日与他们同流合污,实在令我失望!” 我苦笑,再说不出一个字。 女子带着泪又去拉他,这一次,他更狠更重地推开了那女子,让她跌在地上。 “滚。”他毫不留情地说着,坚定地走向门口。 “谁出了这个门,便是不想交全某这个朋友了。”全琮冷笑,言语中有浓浓的杀意。 暨艳没有丝毫的犹豫,径直走了出去。 女子在地上哀哀哭泣,托盘中的绸缎珠宝散落了一地。全琮的表情变得十分尴尬,相信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毫不留情地落他面子罢。 想要化去这种尴尬,他将脸转向张温,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如此,麻烦惠恕收了这些东西,转交给子休罢。” 张温却不去应他的话,径直站起来。 “你也要走?”全琮讶然说道。 张温点点头。 “那么,你也不想交全某这个朋友了?” “全大人非要这样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张温苦笑。 “既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坐下吧。”骆统好心劝道。 “不了,”张温坚定地说着,看向暨艳去时的方向—— “——我既然和他一起来的,亦当一同归去。”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八 在彼岸 章节字数:2718 更新时间:07-03-31 23:31 这一场宴席的不欢而散,正式吹响了贵族阵营向暨艳进攻的号角。 第二日开始,信件和谏书雪片般飞入孙权手中。 王府中每日来访的,皆是孙权不得不见的位高权重的人。他们的口气或规劝,或抱怨,或愤怒,或悲伤,但来来去去,所说的无非关于一个人—— ——暨艳。 他们说暨艳结党营私,他们说暨艳任人唯亲,他们说暨艳图谋不轨,他们说暨艳私通蜀人……在雪花般漫卷天地的信件和抱怨声中,那个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的暨艳渐渐走了样,一个贪婪、阴险、是非不分而心怀不轨的弄臣呼之欲出。 第四日,城门口开始出现大批长跪不起的官员。他们痛苦流涕,不吃不喝,只是要求严惩弄臣暨艳一党。 我渐渐开始理解暨艳的悲愤。因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东吴官员如此齐心地去做一件事。 人性,有时候可以很伟大,但有时又过分凉薄。 如此过了几天,一天傍晚我去孙权那里,他正在案后发呆。案上是堆积如山的信笺,许多都还未来得及拆封。 我走过去,他仍是呆呆的,既没有抬眼看我,也没有说话。 我安慰他道:“门口跪着的官员散了一些了。” 他置若罔闻,只是看着案上发呆。我突然发现他的头上有一条白发,只是一条而已,但却分外刺眼。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按捺不住,走上去替他拔掉。 他终于回过神来,捉过我的手,看看我手心里的白发,然后苦笑起来。 “孤是不是很没用?”他突然这样问我。 “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没立即答我的话,只是抬头看着桌上如山的书信,思索了一下又缓缓说:“刘备来袭,孤一点都不觉忐忑;那年曹操来袭,孤也觉得孤能取胜……再往前,即使是兄长去世时,孤虽然有些彷徨,但并不觉得无力。今天面对这样的情形,孤却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了——”他停了停,看看我,又说,“——孤第一次觉得有不可战胜的人。” “陛下,”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又何必想着要战胜他们呢?” “他们挑战了孤的权威。”他这样说着,疲惫的脸上却忽有冷冷的东西微微泛起。 “陛下还记得当年的情形么?” “当年?当年什么情形?”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陛下,当年令我最欣赏您、最欣赏这个国家的一点,是您的用人。贵族也好,平民也好,您并没有单纯地想要照顾某一方的利益而削弱另一方的利益。当年您的眼中,人并无出身之分。您用的只是他们的才华。只是因为贵族子弟受到的教育多少会比平民多一点,所以为官的贤能中出身好的人也就多一点。当年您既然没有将人以出身划分,自然也谈不上要战胜谁。为什么到了今天,却又走了回头路呢?” 他看我的表情如梦初醒。他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叹了气然后又笑了。 “是有些道理,但是已无法回头了。”他说。 半个月后,暨艳被革职下狱。 即使这样,官员们的愤怒和抱怨并没有得到稍微的缓解。谏书一封接一封地送入,痛哭流涕要求严惩恶臣的官员仍在层出不穷。这种铺天盖地的愤怒终于波及到了与暨艳交往的人,他所举荐的选曹郎徐彪亦一同下狱,而张温亦被革职。但这仍不是一个终点。 唯一敢于发出不同声音的是骆统。他和张温不过点头之交,张温下狱后,他竟接二连三地上书孙权,请求给张温官复原职。这一年骆统已年逾三十,三十多岁的男子,理应世故,理应圆滑。他却仿佛仍是我当年在鲁肃船上所见的那个只因倾慕某个人的某一点,便敢于挺身而出对抗权威的少年。但即使他再勇敢,再坚持,他的声音还是淹没在漫天的喊杀声中,无法传入孙权的耳朵。 非杀不足以安众心,非杀不足以平民愤,非杀不足以谢天下。纷纷扰扰的阴谋与中伤交织成深不可测的海。却不知道孙权是通过暨艳发现了这片海,还是他早就发现了这片海,暨艳只不过是他用来试水深的一件工具。 孙权差人送毒酒给暨艳那一天,我正好在场。使者捧着毒酒急急离去,我看着孙权,他避开我的目光,冷冷看向窗外。 “非如此不可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 我跟去狱中送暨艳。见到他时,他梳戴整齐,穿着朝服,安静地跪在酒盏前。 我走进去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双眼睛仍是黑白分明,里面没有任何喜怒。 我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从未喜欢过他,甚至可以说,我也是造成他死亡的那层层纠结的阴暗中的一员,但这一刻,我着实有些为他心疼。 “认个错吧,”我忍不住对他说,“去认个错,事情还有转机。我帮你调解。” 他又深深看我一眼,平静地说:“我没有错。” “即使你认为自己没错,就不能暂时认个错吗?” “不能。” “难道活下去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吗?” “不是。” 他的平静让我有了些突如其来的恼怒,我忍不住冲到他面前,大声对他说: “你以为你是谁呢?你真以为举世皆浊你独清么?这个世界是有阴暗,有浑浊的东西,但是无论这世界是怎样,总要活下去,活下去呀!勇敢的人才会活下去,才能从微茫的希望中寻找一些可能存在的美好。你怎么会不懂?” 我越说越激动,竟热泪盈眶。 “你是在哭我,还是在哭你自己呢?”他平静地说。 ——我是在哭他,还是在哭自己呢? 我怔了怔,又看了一眼他,在他平静的脸上,我找到恍若隔世的倔强。 我也平静了下来,嘶哑着嗓子说: “怎样都好,你不应当认为这世界上的人全醉了。有些人心里是清醒的,他们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尽量清楚一点,明亮一点,不惜与阴暗的、糜烂的东西为伍。他们默默地承担一切,他们比你伟大得多。你不必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也不必认为我在说自己,但总之我现在说给你听了。” 他冷笑而不语。 “你也不必笑,不必把自己想得很悲壮,”我冷冷地看着他,用冰凉的声音说,“惠恕那样待你,你却不惜牺牲他的前途只为完成自己愚蠢的名节。悲壮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一刻,他神情中有了些犹豫。可他只是摇头,说:“你说完了,该走了吧。” 我又一次看他,他还很年轻,那样干净的眼睛,不知道看见的是怎样的世界。我不同情他,但我可怜他。 “如果暨艳越狱然后潜逃,我想陛下不会追究。”我走到门口,站住,回头又这样对他说。 他冷冷一笑,然后端起面前的酒盏。 当血从他嘴角渗出,当他的脸慢慢变得苍白时,我最后一次对他说: “这个世界虽然不似我所想,但也绝不如你所想,子休。” “我知道,所以我咎由自取。”他平静回答。 他就在我面前倒下了,倒在蓬乱的茅草中,倒在不见天日的暗狱里。他闭上眼睛,终于离开这个他无法容忍的世界。 只不知道彼岸,是否存在着一个黑白分明、没有任何阴暗和妥协的天国。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九 天之怒 章节字数:3262 更新时间:07-03-31 23:32 死了就死了。苦难也好,微茫的快乐也好,活着的人依然要继续。 这一年入秋后,气候变得非常奇怪。四处山洪不断,又时有天火引起的火灾。 这一年,蜀益州等四郡叛乱,诸葛亮亲自领军征讨;北方消息传来,据说曹丕的病情一直反复;而观星师在夜空中看见了荧惑入太微。人们在私下惶恐地猜测,会否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一夜我在房中看书,突然案几跳起来,狠狠将我撞了一下。我以为谁推了案子一把,转眼想起来,房中只得我一人。 紧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房中一切都摇晃起来。梁上的木屑夹着粉尘,纷纷飞落。 是地震。 我推门而出,外面是一片混乱之象。早上孙权领着男丁出城狩猎去了,此刻留在府中的,皆是些妇孺。她们张皇地四处逃散,每个人都衣衫不整,惊惶满面。 我还算知道这个时候应当做什么,便招呼她们往空旷处来。人们纷纷在空旷处站定,四周形势也稍微安静了些。地震渐渐减轻,四处房屋却开始有了隐隐的火光。有人开始对着摇摇欲坠的房屋下跪,小声地祈祷。我虽没和她们一起下跪祈祷,但心里也是惊魂未定。无论受过什么样的教育,在天灾面前,人总是觉得那样无力。 这个时候,我看见王夫人被两个侍女架着走过来。她长发散乱,脸上是班驳的泪迹,臃肿的腰部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她正怀着第二胎,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能保得母子平安,也算万幸。 走近了,却发现她在剧烈地挣扎,一直想要冲向身后那摇摇欲坠的房屋——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和儿还在那里啊!”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喊。 我一惊。这个时候,全然忘了平日与她之间的芥蒂。只是上前,扶住她,急急地问: “怎么了?和儿还在里面?” “你让她们放开我!和儿还在里面啊!”她哭着喊道。 “夫人,这个时候不能往那里去的。请等一下,一会禁卫军就来了!”身边的两个侍女拼命扯住她说。 “再过一会,和儿就不知道会怎样了!” “你是尊贵之身,又怀了身孕,怎么能去救人呢?”我也帮忙搀住王夫人,安慰道,“放心,和儿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我不要听这种话!”她仍是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替我进去救他出来,你们去啊!” 我看了眼身边的侍女们,她们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即使是违抗主命又如何,如果命都没有了,又如何去享受主人的赏赐。 这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鄙夷她们的畏缩不前。 王夫人好象意识到了点什么,突然一把拉住我,在我面前跪下。一双眼睛含着泪水,哀求地看着我: “救救我儿子。求求你,救我儿子……” 我叹口气,看了看她的房间。地震已经渐渐消减了,只是有火燃起来。即使会有余震,在下一次余震到来之前,应该还会有几分钟时间罢。 旁边有水缸。我走过去,舀了一瓢水,从头将自己淋到脚,然后向燃烧着的房屋走去——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种事情无关感情,无关喜恶,只纯粹是对于生命的挽救。那一刻,我想,如果他在这里,有人这样请求他,他也会这样做的吧。既然他会这样做,我也要这样做。 情形并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糟糕。王夫人的房屋虽然着了火,但火势并不大。我一路跨过地上的木块瓦砾,一边大声呼喊孙和的名字。 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不知不觉,已走到最里面的屋子,却仍然没听见任何活人的声音。 “孙和——” 我一边叫他,一边四顾。看着屋角塌下来的大片砖瓦,突然心中剧烈地忐忑起来:——会不会被压在下面了? 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我。 我回头,看见一张桌子下面,一个孩子抱着膝坐在那里。他面容平静,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古怪地盯着我看。 心中这才似一块石头落了地。急急走上去,蹲下来,和善地对他说: “和儿是吧?有没有受伤?” 话说出来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仍是那样子看着我,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 “和儿?”我惊讶地唤他。该不会被吓傻了吧? 他仍没有作出任何轻微的反应,然我已不愿再等。不管是否被吓傻了,救出去再说吧。 我往前探,想要拖他出来,他却突然拨开我的手,往后缩了一下。 “你是谁?”突然听见他这样问。 “我是影娘娘,来救你出去的。”我温和地答道。 “你就是他们经常说起的那个云影影夫人?” “是的。你不要怕。” “我没有怕,”他斩钉截铁地说,停了一停,又问道,“母亲每天都在诅咒你。她说你是个丑陋如蛇蝎的人。为什么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 这一问,竟将我问得怔在那里。半天我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一笑,又说:“你问这些做什么。来,出来,我带你去找你母亲。” “你会背我出去么?”他突然又这样问。 “你受伤了?”我惊讶问道。 “没有。”他说,“我只是问你会不会背我出去?” “为什么一定要背呢?” “因为你不背,我就不出来。我就一直留在这里。” “你不怕我真把你留在这里么?”那一刻我几乎起了崩溃的感觉。四周火势在蔓延,房屋摇摇欲坠,他却还在这里和我纠缠不休。 “你不会,”他给了我一个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笑,“我知道你们不可能把我留在这里。” 这个小杀才。我在心里骂了他千遍,却终于还是无奈地说: “如果你非要背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欢天喜地地从桌下爬了出来,一把攀上我的背。 “母亲说你是个不洁的女人。可你的头发上的气味好干净好香哦。”他将鼻子贴在我颈窝处,贪恋地呢喃着。 小杀才。我在心里又狠狠骂了句,却终于还是无奈地背着他前行了。 才走出屋门口,突然看见一个身影急急地向这边赶来。 是骆统。他看见我和孙和,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他走上前来,想从我背上接过孙和,背上的孙和却被蛰了般大叫起来。 “你是谁,你做什么!我只要影娘娘背!你别碰我!” 骆统惊讶地看着我,我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笑。 “你别管了,只照顾好外面的女眷就行了。”我说道,并向前走去。他跟上来,一只手很照顾地轻轻将孙和托住。 “都照顾好了。”他又说道,“几位夫人及王子公主都没有受伤。” “那就好。”我长舒口气,又忍不住问:“你从……军中来?” “一切安好。”他明白我的意思,又说,“只是担心你。因此地震一起,便差我来了。” “喂,”背上的孙和突然对着骆统大叫起来,“你是谁,你为什么和我父亲的女人说这么多话?” 骆统不以为意地笑起来。 “你又为什么趴在你父亲的女人背上呢?真羞!”他甚至还做了个鬼脸。 “因为我也姓孙!”孙和嚷道,“她是孙家的女人,姓孙的碰得,别的男人碰不得!” 他语气中有认真的愤怒。那一刻骆统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而我也不由停住脚步。 “不得对骆将军无礼。”我训道。 “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你再是这样,我真的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我这一次是认真的。反正走到院子里了,他也死不了,一会叫人来接他就是了。 他静了静,然后紧紧贴住了我的后背。 “我会乖乖的。影娘娘不要不管我。和儿一定乖乖的。”他孩子气地告饶。 我又看看骆统,他无奈地笑笑。 “算了,影夫人。只是个四岁的孩子,童言无忌。”他还帮着他说话。 走到外面,王夫人一看见孙和,便呼天抢地地扑了上来。她一把抱过孙和,疯了似地在他脸上乱亲。同时也千恩万谢地感激着我。 孙和却有着相反的冷静。在王夫人抱他亲他的时候,他依然素着一张脸,一双眼睛一直看着我。那样沉着的表情,却完全不似一个四岁的孩子。 我无暇再与他们纠缠,转过身来,有些抱歉地对骆统说: “你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本来就不需要你负责的。” 他沉思了一下,然后问:“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 “这有什么的,”我轻松笑道,“这里有禁卫军。你先回去吧,等你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深紫色的天空。 “事情是不少。”他说。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十 地之殇 章节字数:4505 更新时间:07-03-31 23:32 那一夜的地震,仅仅是苦难的开头。 在那个秋天,江东四处余震不断。即将抽穗的稻谷在大地的颤抖中一片片碾落成泥,洪水从山上冲下,大口大口地吞噬农舍。 随之而来的是人祸。尽管下了令让官府开仓赈灾,但仍有饿得红眼的饥民成为流寇。他们四处烧杀抢掠,造成比天灾更大的威胁。 祸不单行。就在地震爆发出来的那一天,孙登在回武昌的路上失踪了。这个噩耗比任何天灾人祸都更让孙权感到恐惧。他将将领都打发出去,四处寻找孙登的下落。而他自己,也每天为之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重任自然也落在了陆逊身上。他被派往鄱阳一带安抚流民,顺便寻访孙登的下落。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成为了孙权的精神支柱。每一天孙权都在等他的信。倘若是好消息,便喜逐颜开。我常为现在的他感到骄傲,但又不时地想,希望他别那么辛苦才好。 一日,我穿过武昌的大街,一匹马呼啸而来,险些撞倒我。 我刚想斥责那骑马人乱撞,抬起眼,发现那人我见过,是他吴郡家中的家仆。 他也认出我来,跳下马向我问好。 “急急忙忙去哪?”我好奇问道。 “去给大人送信。” “你家大人去鄱阳了。” 他“啊”了一声,脸上全是惊讶焦急之色。我不由好奇问道: “什么事那么急呢?” 他看了看我,终于还是说:“小公子病了。夫人请大人回去看看。”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虽然知道这么想很不对,但细细想来,又差不多该是这个时候了。 过了几天,却依旧不曾听说他告假回家的消息。 倒是从吴来的书信一直不断,说小公子病得很重,催他回去看看。 可是没有用,他仍是留在鄱阳安抚百姓平定流寇,丝毫没有回家看看的意思。 我去找骆统。他见我满面愁容,有些惊讶地问我怎么了。 我忧愁地看着他,说:“小公子病了。” 他脸上的惊讶褪去,简单地“哦”了一声。我等他继续说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垂头不语。 “延儿他病重。”我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他简单地答道。 “你……”我为之语塞,忍不住说,“你就说句‘知道了’就可以吗?” “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他不肯回家。” “是吗?”他仍是那样淡淡的口气。 “你让他回家看看啊。” 他看了看我,然后慢慢地说:“现在是紧急时刻,谁都不能擅离岗位。” “我去问陛下要军令!”我转身欲走,被他一把拉住。 “别犯傻,”他扯住我说,“就算是陛下允许他回家,他也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啊!”我几乎都快哭出来了,却仍没放弃往外跑的举动。 他用力扯过我,将我按在榻上,然后一字一句对我说: “你别傻了,你要做的事情我都试图做过了。那一天我去鄱阳,听说他要离开,当地的百姓跪在路的两旁留他,哭哑了嗓子请求他。那里流寇未平,还有人生活在饿死的边缘,如果是我,不把事情做完,我也不会离开的。” 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脸上的神情严肃而庄重。 “你们这些男人,”我怔怔地看着他,“难道为了百姓,连儿子都不要吗?” “并非不要。他会赶过去,但必须将事情先做完。” “如果来不及呢?”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是,难道不会悲伤吗?” 他深深看我一眼。 “谁说不会?”他说。 我起身要走,却又忍不住折回,正色对他说: “还是让他回去看看吧,一天就好。只离开一天,鄱阳的百姓不会因此而活不下去的。” “我试试吧。”他点了点头。 然后我去了吴郡。 在这样悲伤的时候,我想要陪茹在一起。 这不是惺惺作态。甚至,比起他来,我更为她心疼。 也许因为我是将她养大的那个人。 一路来到她家,刚进大门便急急问前来开门的人: “延儿怎样了?” “小公子恐怕捱不过今晚。”那人低低地说。 我奔进屋里,见茹抱着延儿坐在榻上,脸上神情是悲伤到极致的平静。 我走上前去,轻轻揽住她的肩。问她:“怎样了?” 她抬起头,梦游似地看了看我,却不说话。 我伸手去摸延儿的额头,他额头滚烫,呼吸急促。 还活着。却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这个时候,他突然皱了皱眉,没有睁开眼睛,却轻轻念了一声:“爹爹。” 茹突然把头埋进我的衣服,我能感觉到肩上那一片衣衫迅速湿起来。 我陪着茹抱着延儿坐了一夜。 那是痛苦的一夜,一个如此幼小美丽的生命,分明揽在怀中,却又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逝去。分明知道他的痛苦,但无法帮他分担一分一毫。 他体温时冷时热,有时清醒有时又陷入昏迷,有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但更多时候却在哭。 稍微清醒一些时,他总是睁开美丽的眼睛,看看茹又看看我,然后怯怯地问: “爹爹呢?” 每一次,茹都是更紧地抱住了他,用了平静的声音对他说:“爹爹很快就到了。很快,真的很快……” 长夜一点一点过去,星光亮了又黯了,油灯燃尽了又添上新的,但要等的人,一直没有来。 黎明时分,延儿突然坐了起来。 他体温正常,表情平静,眼角的泪痕也渐渐干了。 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看我又看看茹,然后说: “娘,爹呢?” 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然后说:“他很快就到了。真的——” “娘你别骗我了,”延儿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 茹看着他,突然哭起来。 “如果,爹爹来了,娘你帮延儿告诉他,延儿不能再等爹爹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茹一边哭,一边去揽他,而他就顺着被茹揽入怀中,静静闭上眼睛。 “娘……延儿很累……延儿要睡了……” 他就这样睡去了,并且不再醒来。 我揽着茹也揽着茹怀中的他,分明觉得他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凉去。 然后终于变得没有任何温度。 茹一直在哭泣。这样子的哭,仿佛含尽了人世间的哀伤。我心疼于她的哭泣,唯一能做的却只是将她揽得更紧。 黎明时分,她的哭声终于淡去。她站起身来。 我望向她的脸,突然觉得陌生。并不是因为过度哭泣让她的脸发肿,而是因为在那红肿的眼中,多了一些我也说不清的冷冷的东西。这丝冷意让我不寒而栗。 她平静地唤人前来,平静地吩咐后事,末了,又说: “去把大门锁上,没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可是老爷——”那仆人刚说出几个字,触到茹冰冷的目光,竟噤声不语。 “我说的是任何人。”茹逼视他,冷冷地这样说。 “茹……”我去拉她的手,却被她甩开。 “他既然没赶回来,以后也不必回来了。”她是这样说。 我就呆呆坐在那里,看着人们给陆延擦身更衣以及梳头,然后一口小小的棺木被抬进来了,白色的钱纸被挂起来了,灵堂也搭起来了。 这样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忽然见一个仆人面有忧色地走过来,走到茹面前,小声地说: “老爷在门口。” 我心里一震,再看看茹,她神色平静,目光中仍是冰冷如锥。 “那又如何?”她问。 那人为难地看了看她,又慢慢地说:“老爷要进来……”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准进来。”茹平静地说。 “夫人,如果老爷非要进来,小的又怎么能拦……”仆人哀求般说道。 茹看看他,终究是叹了口气。 她起身向门口走去,而我忍不住跟在后面。 她就一直走到大门口,在紧闭的门后站定良久,然后对着两扇门,低声说道: “上一次孩子出生,你迟到了;这一次孩子离开,你还是迟到。”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沉默之后,门外传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他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现在要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你有权利闯进来,但我告诉你,如果你进来了,我就永远离开这里。” 茹这样说着,语气里是不可动摇的决绝。 我悲伤地看着她,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却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只要你开心,我随你的意思。”门外的他,又是这样说。 “那就好,”茹冷笑,“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难产生下延儿之后,你不是说过以后不再要小孩的话吗?我还记得这句话,我也要告诉你,以后不会有别的小孩子了。你休了我另娶也好,纳妾也好,我不想再为你生小孩。” 我一惊,再一次想要去拉茹的手,却仍旧被她甩开了。 门外的他叹气了。 “我不休你,也不会纳妾。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原谅我。” “如果我不原谅你呢?” “……只要你开心就好。” “你何必总是说这样的话?你果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这样想?” “……因为你是我的妻。” 茹怔了怔,然后转身离开了。 只剩下我站在那里,呆呆地回忆他的声音。 心里有奇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是悲还是喜。 门只是从里面插上了,却并没有锁。我想了想,走过去,轻轻把门栓拨开了。 然后就站在那里,心里不断地念叨:你推门吧,一推,门就开了。她会原谅你的,她总是会原谅你的。因为你是她的夫。除了你,这世上还有什么别的男人能让她原谅。 可是过了许久,门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忍不住,走到门边,从门缝向外看。 却看见他站在马旁边,怔怔地向屋门口的一个方向张望。 然后他轻轻走过来。我以为他发现我了,但他没有。他走到屋门口,抱起一个什么东西,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他抱着那东西,缓缓地走到他的坐骑边上。他想要翻身上马,看了看怀中的东西,却又站在那里没有动。 这个时候,我发现他怀中抱着的,是孩子玩的竹马。 他在那里轻轻抚摩着那竹马,脸上是让人心疼的梦一样悲伤的表情。他就在那里把玩了那竹马许久,突然将脸贴在竹马上,整个人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他,他怎么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因我发现他在哭泣。 这个男人,我自认识他以来,便习惯了他永远温和平静的脸,也从不曾见过他的泪水。 但此刻,他跪坐在地上,抱着竹马,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一刻我想要推门而出,想要抱住他,吻干他脸上的泪水,想要和他一起承担所有的伤痛和悲哀。 但脚却生了根般留在原地不动。 在我下定决心之前,他已站了起来。他抱着那竹马,翻身上马。 他就这样走了。 我回到屋里,看见茹呆呆坐在窗边。我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她很顺从地依靠在了我怀里。拂着她单薄的肩,我发现,即使她会倔强,也是脆弱的。 “何必这样呢?”我劝道。 她沉默不语。 “难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又紧张地问。 “……我确实是那样想的。” “果真不可原谅么?” “不可原谅。” 她说出这几个字,声音却很轻很轻。 我沉默了一会,一句话涌到嘴边,想忍住不说,却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如果换了是公瑾,你会原谅他的吧?”我这样问道。 她抬起头,愕然看了我许久,又低下头去。 “给我一点时间吧。”她轻轻说道。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十一 何处结同心 章节字数:5182 更新时间:07-03-31 23:33 我开始渐渐怀疑,“幸福”这个字眼,是否前人虚拟出来的一个美丽谎言。 又或者它确实是真实存在,却从不曾被人拥有。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但到头来,又有谁能够让它成真。每一个夜晚,有多少人在辗转反侧,又有多少人在同床异梦。 其实或许一回头,它就在身后。但人们还是行色匆匆,直奔相反的方向。 从前在吴的居所那一片受灾比较严重。骑马经过那些颓坏的房屋,看见面有菜色的饥民们在残垣断壁中翻寻食物,只觉得浮生若梦。 这个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很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本来已经冲了过去,却还是神使鬼差地勒了马又折回去。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用头巾包了头,正在残垣断壁间行走。尽管混迹于人群之中,他的身影还是格外醒目。那挺拔的身姿,那布衣下掩盖不住的贵族气质,分明是—— “——登太子?”我惊讶地大喊。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怔了一怔,然后撒腿就跑。 我怎会让他跑掉,纵了马紧追其后。我的马快,几步就追上他,慌乱中,他手中拿的什么东西散了一地。他只好无奈停住脚步,别过头去,低声说:“你认错人了。” “有意义吗?”我说着这话,恨不能把他脸扭过来看着我才好。 他终于回过头来说:“是没意义。” “陛下差点将江东掀翻过来找你。”我这样说着,竟泛起些许的恨意,如果不是他的出走让江东乱上添乱,也许陆逊能早些回家,见上延儿最后一面。 但这恨意又转瞬即逝,因面前这男子,永远让人无法真正恨起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双眼睛里流露出鹿一样受惊的表情。 他说:“是我不好。” 我说:“你知道就好。” 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我又忍不住说:“过去的事就算了,你跟我回武昌吧。” 他慢吞吞地说:“我不想回去。”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坚决地说,“你是想跟我走,还是等我来叫人带你走,自己选择。” 他呆立半天,然后叹口气,说:“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此不可,”我这样说着,又忍不住软了语气,说,“傻瓜,你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去的。” 他看了看我,又说:“那等我和她说一声。” “谁?”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问。 他不再说话,却蹲下身去,慢慢拣起刚才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我这才发现,那散落一地的,竟全是菜,饼子之类的残粮,似乎也是从那颓坏无人的房屋中寻得。 我不由一怔,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简单地说:“晚饭。” 我讶然掩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那一声惊呼。半天,才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潦倒都不回去?” 他拾起了那一地的残粮,又拿手巾细细包好,抬起头看着我。 他鹿一样的眼中,竟流露出暖暖的笑意。 他说:“我不是一个人。” 跟着他七扭八转走进昏暗的小巷,我忽然一点一点明白过来。 因此当他推开那小屋的门,当我发现里面那个女人俨然是徐夫人时,我竟一点都没有惊讶。 同样不惊讶的还有她。看见我进去,她只是淡淡地说:“来了。”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我知道总会有人找过来的。果然你就来了。”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她一身民妇打扮,正在炉灶间烧火。从她被废至吴到现在,算算也过去了四五年。四五年来,我们从未想过要照顾一下她。甚至当地震来临时,大家宁愿去担心一个素不相识的百姓的死活,也不曾想到过她的安危。 却只有一个人是记得她的。 孙登走过去,接过了她手中的烧火棍,又掏出手绢替她擦干净被烟熏黑的脸。 这一切他做得十分用心,动作亲密而自然,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他甚至要她和我在厅里歇着,自己开始张罗饭菜。我怔怔地看着他以极不纯熟的动作做这一切。这么些年来,他几曾知道过厨房的模样? “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他。”在厅里,徐夫人低声对我说。 我看着她端庄的脸,本来我应该板着脸冷漠以对,即使不去训斥,也不该给她好脸色看。但这一刻,所有的不满消失在了九霄云外。 “那一天地震后,他出现在这里。我知道他只是担心我的安危,看我没事了就会走。但我自私地留下了他。”徐夫人又低声说道。 “你们怎么可能这样一辈子?” “我知道,”她凄惨地笑了,“我从未想过一辈子的事情。只是想,能留多久,就留多久吧。你既然来了,带走他也是好的。” 有一句俗气至极的话,我觉得不应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 我问她:“你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你认为是什么便是什么,”她淡淡地笑了,“我只保证一点,我们并不曾做过乱了伦常的事。但你要问我是怎样的关系,我自己也无法告诉自己。我只知道,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何况,是什么样的关系,果真那么重要吗?” “是没什么重要的。”我轻轻笑了,停一停,又对她说: “你也不要怪我。换了你是任何其他女子,我都会想办法成全你们。只你是不可能的。” “我心里清楚。”她黯然低下头。 “太子妃是个很好的女子,会对他很好,”我安慰道,“我回武昌后,不会提起此事。” “……谢谢你。”看着我的眼睛,她诚恳地说。 “我也会常派人来接济。” “不必了,”她摇头道,“这些年,我过得不算太坏。” “你以何为生?”我惊讶问道。 她骄傲地笑起来:“以前在府中学的针线活,在民间很受欢迎。如果不是遇灾,应该生活得不算太坏。你看登儿身上穿的衣,都是我亲手做的,再差人给他送去。” 我才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会微微地眯起,手指上也有陈年的茧。孙登身上的衣服,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的,恐怕都是思念吧。 回武昌路上,孙登一直不发一言。他走得很慢,不时向后张望。我也不忍催促,只是放慢了脚步随他慢慢地走。 我们换乘船只逆流而上。他一直站在船头,看着日光下变幻的浪尖,沉默不语。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面对他的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看看我又看看江水,然后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 停一停,他又说:“我只记得那一年,我的亲生母亲不要我,亲生父亲也不要我。您虽然将我留在您房中,但我知道,您也是不想要我的。在我像个游魂般哭着在家中乱撞时,只有她张开怀抱抱过了我。” 我有些痛惜地看着他,说:“忘了吧。” “如果忘不了呢?”他低着头说。 “忘不了也要忘。” 他忽然笑起来,将头转向我:“还记得以前您给我讲的故事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呆问:“什么故事?” “那一年您教我读书认字时,给我讲过不少故事,您给我讲过一个蛇妖的故事。您说两个蛇妖,修炼了千年,是为了和一个普通男子相爱。” 他静静回忆着,眼中又泛起暖暖的温情。 我安静地看他,等他说下去。 “我记得您说过,她们这样子的妖,可以上天入地,可以长生不死,可是这些对她们来说,恐怕都不是最重要的吧。最重要的,还是人间的感情吧。” “你可以这样认为。” “那么,”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眼中一下子充满忧伤,“她们无所不能,却还要苦苦修炼,只是为了像人一样去爱。这样说来,爱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为什么能够轻易拥有爱的人,却总是想着要将它忘记?” 我一下子怔住,顿时失去了所有言语。只有心里的悲伤渐渐泛上来,随着满江日光一同流淌。 人这一辈子,能够拥有的实在太少,需要忘记的又实在太多。 灾难过去,连绵的丘陵间平添了多少密密满满的墓冢,埋葬了多少梦想。我们可怜他们,却不知道他们是否在同样可怜着我们。 人世间有太多的苦难,但活着的人,也只能承受。 为了尽量弥补灾难所带来的损失,孙权下令将士屯田养息,并且定期亲自带了孙登一同出城与军民一起耕作。陆逊也屯军在武昌城外开荒。而骆统也被派往濡须驻守安抚百姓。 临上任前,他来向我辞行。他从陆逊军中来,又为我带来了他的消息。我安静地听他说着,心里清楚,下一次,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得到关于他的消息了。 他看穿我的心思,对我说:“想见的话,就去见见他吧。见一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说:“就算见了面,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笑起来,说:“以后可没人替你做传话筒了。” 我说:“是啊。” 他又看看我,却说:“你可以写信给他。“ 我笑起来:“才不要。我的字很难看。不要让他笑话。” 这倒是实话。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我竟一直不曾习惯握毛笔。写出来的繁笔字也依旧是错漏百出。 他也笑起来,然后看看天,说:“该走了。” “公绪,”我突然叫住他,人颤抖着问,“那件事……延儿的事……过去后,他是否恢复了心情?” “是否恢复心情,我不知道,”他垂下眼,轻轻地说,“我只知道他每天从清晨一直工作到深夜,虽然言笑如常,但只要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就会发呆。他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关上房门,在房里一呆就是几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却再没说什么,叹口气,转身走了。 然后我慢慢地走回去,走进院门口,看见孙和站在门后,一直凝视着我。 我却没有搭理他的心情,只是从他身旁走过。 “你为什么爱上别的男人?”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愕然站住,回过身看着他。 “我哪里有爱上别的男人。”我胡乱地应着。 “你撒谎,”他逼视我的眼睛,咄咄说道,“我看见你站在门口和那个男人说话,我分明看见你眼中的泪水。” 停一停,他又说:“你是我们孙家的女人,你为什么要为其他男人流泪?” 我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中果然潮湿一片。却终于无法说什么,只是转身欲走。 “你不要做对我们不忠的事,否则我会杀了他。”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沉。 除夕那一夜,下起了鹅毛大雪。他们都说,下这样大的雪,第二年一定是个好年。 对着漫天雪花,我也这样祈祷。我不再为自己奢求什么,只希望我爱的人们,都能过得平安、快乐。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门下风铃响,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是厚厚的积雪,积雪之上,茹一袭红衣,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我。 “新年好。”她说。 我吸一口气,有些不可置信地迟疑着答道:“……新年好。” 她走上来抱住我,体温透过我的衣衫传入我的怀。她轻声在我耳边说:“新年要快乐。” 我暖暖地笑道:“你也是。” 然后我放开她,将她看了又看。她的面容衬着积雪倒影的白光,显得愈发平静、端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我过年前就来了武昌,”她笑意盈盈,“和伯言一起过的年。本来要拖他一起来和你拜年的,他非说有事。你不怪我们吧?” “不怪,不怪。”我一迭声地说,我是真的高兴。 却还是忍不住又问道:“……那么,你们之间没事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却转头去望树上的冰雪,笑容敛去,良久,轻轻说:“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公瑾了。” 我拉住她的手,安静地等她说下去。 “他还是那个样子,记忆里的样子。我在房中独坐,他走进来,他说不希望看见我不开心。他还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对我说:‘记住,你身上流了伯符的血。’” “然后我就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里的门开了,我知道,他确是来过的。然后我一个人抱着膝在床上坐了许久,房里又冷又静。那一刻,我突然很想要一个孩子。而且,我知道这也是公瑾的心愿。他想要看到我的孩子,一个美丽、健康、勇敢的,身上也流了父亲的血的孩子。然后我就来了这里。” 我们相顾良久,终于,我用手轻轻抚她的发。 “再生一个吧。公瑾会保佑他。”我轻声说。 四月,她再来看我时,腹部已有轻微的隆起。 我笑着将耳朵贴在她腹上,安静地听里面胎儿的声音。其实什么也听不到,但我依然乐此不疲。 只是思绪飘转间,心中还是会泛起淡淡的悲伤。这样的幸福,似是而非。 那一天,步夫人的长女鲁班带着周循前来辞行。他们在开春时完的婚,现在鲁班要随周循前去赴任。 他们站在我房中,穿着新衣,身上挂着同心结。他们真是一对天赐的璧人。 周徇英姿挺拔,鲁班时常含笑看他,每看一眼,脸上便会泛起淡淡的娇羞。 见她如此,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娇羞美丽的女子,会在未来成为东吴朝堂翻云覆雨的蛇蝎公主。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又泛起不该有的悲伤。这本是完美的一对,但周循的早卒,过早地终结了这个童话。 世上还有否长久美丽的爱情? 我茫然地想着,连他们向我告别的说话,都听不进。 “你怎么了?”他们走后,茹奇怪地看我。 “我是开心的。”我淡淡一笑,扭头掩去了眼中的泪光。 两世花 卷六 聚散 一 狭路相逢 章节字数:3264 更新时间:07-03-31 23:33 那年秋天,茹回了吴郡老家待产。冬天来的时候,她在吴生下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子。她给孩子起名陆抗。 她不在武昌,骆统又长驻濡须,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起来。所幸孙权待我还算不错,他的存在填补了我生活中的空白。 自从我从蜀兵手下死里逃生回到武昌后,和孙权的感情就一直很好。这几年,我们平静而亲密地相处。我心无杂念地帮助他,而他,只要有多余的时间,也在我这里度过。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他的称帝被渐渐提上日程。而他自己,也开始有意无意地为称帝作着准备。称帝只是时间的问题,除了一件事悬而未决。 那就是皇后的人选。 他被封为吴王这么多年,王后之位却一直空置。称帝后皇后之位会否依旧空置,更是不得而知。孙登希望是徐夫人,后宫女眷希望是步夫人,至于孙权自己—— 他从不提起这些,即使别人提起,他也会打断然后岔开话题。前几年,他还偶尔问起我是否愿做他皇后之类的话,但这几年却不再有了。 每一夜,只要他在府中,他就来我这里休息;我只要想要的东西,他都会找人寻了给我;我想做的事,他也从来不拦我。他们都在私下说,这样下去,东吴的第一任皇后,恐怕会是我。这样的猜测,不知引起了多少暗自滋长的仇视与诅咒。但我从不在意,亦不避讳我与孙权的关系,因我知道,那个会做皇后的女人,不可能是我。不管别人知不知道这一点,只要我和孙权心里清楚便好,其他人怎样想又有什么关系。 那一日,听说北方有紧急军情。孙权急急出城去了,并且说要过几日才能回来。我在家中闷得发慌,决定出去走走。 在城中转了一圈,日暮时往回走。回家路上会经过一条小道,道路两旁有很漂亮的梧桐树。那条路其实是绕远了的,平日并无几个人走。但我却偏喜欢那里,每次散步都会去那里。 这一次亦是如此。缓缓踩着梧桐叶而行,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车声。 我回过头,看见一辆垂了布帘的马车在我身后行驶,驾车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这么狭窄偏僻的路怎么也会有马车行走?心里有些诡异的感觉,却还是站在一边,等它过去。 它缓缓经过我身边,忽然,从低垂的布帘里伸出一只手。 在我明白过来之前,我已被一把抓进了马车。那一只手勒紧了我,又有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渐渐适应了车里昏暗的光线后,我发现车里坐着两个蒙面的大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 挣扎是无谓的,逃跑更是不可能。我只是任由他们紧紧勒住我,耳畔响起马车飞驰的声音。 即使是要死在这些人手中,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我竟心如止水。甚至有些好奇,这样漫长的生命,到底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结束。 只是总有些不甘,我还想见他一面。 但他们并不打算杀死我。在一片荒凉的树林,他们拖我下车,那大汉松开我,我四处望望,并不说话。 “夫人的平静,很令在下佩服。”其中一个蒙面人这样说。 我笑笑,说:“你们显然是预谋好的,我就算不平静,又能怎样。” 他也笑起来,说:“委托在下的人说夫人不是平凡女子,果然如此。” “委托之人是谁?”我好奇地问。 “抱歉,无可奉告。” “也是,本来问这个也是多余。”我仍是笑笑,“你们到底打算怎样?” 他看我一眼,然后缓缓地说:“有人要我告诉夫人两件事。第一,做人要收敛……” 他停住没有再说,我等了一阵,忍不住问:“第二件事呢?” “若让陛下知道,后果自负——” 这句话音刚落,肩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我低头,看见一把匕首穿透我的左肩。血瞬间汹涌而出。 他一下子抽回匕首,看我一眼,说:“多有得罪。” 我捂住伤口,挣扎着想站住,却还是忍不住瘫坐在地上。 “夫人放心,这伤口不会致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一会夫人往西走,不一会便能到家了。请夫人记住我的话。” 他留下这一句话,将一件深色的披风扔在我身边,然后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我独自坐在满地落叶中,有一阵子疼痛几乎让我疯狂,但渐渐便适应了这种疼痛,血也渐渐流得少了。 等到疼痛已经比较容易忍受时,我撕下衣角,将伤口紧紧扎起来。尽管仍有血色渐渐在衣服上浸染开来,但流淌得毕竟没那么欢了。 身旁的地上躺着那人留下的深色披风,我看了看,突然明白它是留下来做什么的了。 我用那件披风裹住了自己全身,再看看自己,已经丝毫看不出身上带着伤。 我就这样捏着领子一步一步走回了家,我径直穿过院子,无视任何向我问好的下人,直接回到房中。我回到房间又将房间反锁,无论任何人来敲门,都闭门不见。我在房间里自己替自己包扎伤口,然后整天躺在榻上不动。有如受了伤的兽,躲在自己的巢穴里,一点一点等伤口愈合。 我真的没有让孙权知道此事。自那以后,他来找我,我也闭门不见。他为此疑惑过,生气过,最后还是由了我去。听说北方军情吃紧,他没有过多心思去思考我莫名其妙的冷漠。 并非惧怕于那蒙面人的威胁,只是我知道孙权的性格,若他知道什么人伤了我,必会在暴怒中将整个武昌翻得鸡犬不宁。大敌在前,我不愿他分心。更何况除了肉体上的痛楚,那两个刺客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而且我也隐约猜到他们是来自府中某位夫人的指使。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今后自己小心点,便是了。 但独坐房中养伤时,还是忍不住去猜测:那指使别人伤我,又让我因伤而疏远孙权的人,究竟是谁呢?我觉得大多数应该是王夫人所为,但思绪飘转间,有时想起步夫人那美丽和善的笑脸,突然会打个冷战。这美丽的女子,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她本应是实至名归的皇后,如果这一切是她指使,也未必有多奇怪。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竟没有一点怨恨。如果不是来自那个时代,如果不是心里有其他的人,有人这样抢我的东西,我也会要和她争的吧。 那一天是七夕,孙权本来想找我出去,再次吃了个闭门羹后,怏怏地带了步夫人出去了。 华灯初上时,府上所有人都在房中就餐。我料想院子里不会有几个人,在房中早憋得发慌,便披了衣去院子里散步。 独自在幽暗的院墙下行走,看着遥远的楼阁间映来的灯火,再看看自己虚弱的身体,突然觉得很凄凉。 这个时候,突然院墙上有个声音轻轻叫着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见骆统爬在墙上叫我。 我愕然,然后不禁莞尔。我笑道:“你多少岁了?如果被人发现,你以后也不用出去见人了。” 他苦笑道:“找你可真不容易。如果送信的人能找到你,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有事?”我问他。 “没事,”他笑嘻嘻地,“想你了呗。” “两年没见,几时学了这样的油嘴滑舌?” “先不贫嘴,”他说,“来我家坐会吧。” “去你家做什么?”我奇怪地看着他。 “我生日没人陪,设了些酒菜,想你陪我说会话。” “我怎么记得你是春天生日的?”我愈发奇怪了。 “说明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啊。”他做了个哭丧的表情。 “你生日怎么会找不到人陪?而且你不是一直在濡须吗?” “回头再说吧,”他几乎哭出来,“我在这里都趴了一个时辰了。你先答应我。” 身上有伤,本来是不愿意出去的。但他语气恳切,又那么久不见他,确实有些想念他。于是我点了点头。 “你去门口,我有马车在等你。”他欢天喜地地说着,跳下了院墙。 “不是在濡须么?怎么回来了?”走入他家门口时,我又忍不住问道。 “有军情。陛下召我们回武昌商议,我便回来了。一来就去访你,你竟闭门不见。到底怎么了?” 我淡淡一笑,没有答他的话。 他在武昌的宅子很小,几步就穿过了院子。在寂静冷清的房门口,他停住了脚步。 我以为他是出于礼貌让我先行,便先推门而入。 没有任何预感,才跨入房门一步,呼吸顿然停滞了。 屋里亮着灯,桌上摆着酒菜。桌旁坐了一个人,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便微微地侧过头来。 那安静的表情,那微微落寞的眼神,那嘴角边若有若无的温和的笑,是我在梦中想过千遍的容颜。 是我有生之年,终会狭路相逢的,隔了世的爱情。 两世花 卷六 聚散 二 仿如隔世 章节字数:3744 更新时间:07-03-31 23:35 我讶然回头看看骆统,他紧抿着嘴,坚定地站在门口,堵住我出去的路。我又转过头看了看陆逊,他还是那样安静地看着我,温和的眼睛有如深湖。 我叹气,再一次将头转向骆统,说:“你怎么骗我。你真的不是今日生日。” 骆统张嘴要说话,但他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 “不要怪他。是我的主意,我让他约的你。” 我又回头看他,他正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望了许久,然后他轻轻说: “既然来了,就过来坐下吧。” 我犹豫了很久,后来骆统说:“坐下吧。你们好好聊聊,把话都说开。见你们这样,真让我难受。” 我别无选择,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他,在他身边坐下了。 骆统笑起来,轻轻走出去。 在出去前,他又回过头,毅然决然地对我说: “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在我想出要说的话之前,他已关上了门。 屋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我的脸有些发红,竟不敢将目光投向他,只是盯着面前摇曳的烛光,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也一直沉默着。我又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他一眼。发现他正在看着我,眼中是湖水一样的温柔。 这一下,我竟再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就那样慢慢将头转过去看着他,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我听见他轻轻地说。他的手轻轻抬了抬,却又还是放下去。 我的头发,自从那一夜之后,就再没剪过。经过六年的时光,它已几可委地。沉沉甸甸,层层交织的,都是不为人知的思念。 我淡淡笑着,眼中竟泛起泪光。 “还好么?”他问我。 “一般,你呢?” 他不去答我的话,又看了看我,低声说:“我明天又要出征了。” “是曹魏入寇吧,”我淡淡地说,“去吧,打败曹休,再回来。” 他定睛看着我,脸上泛起微微的惊讶。然后他笑起来。 “你呀,竟会这么说。”他笑着,温和而愉快地看着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并不太明白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知道我为什么让公绪骗你来?”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摇摇头。 “曹魏举大兵入寇,我军上下一片恐慌,陛下也特意在武昌封锁了消息。而来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此行,究竟还会不会再回来。我怕我不会再回来了,犹豫了很久,还是想要看看你。想把一些一直想和你说的话告诉你。来此之前,我还怕你会为我哭——可你呀……你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这样说着,又一次在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 我也笑起来。怎么不会为他哭?只是从未担心过。即使是不知道结局,我也相信他总是会胜利的。 “以前出征,从不曾想过如何败了会如何之类的事情。——兴许真的是老了。”他又低声说。 “你不老。你哪里老。”我认真地看着他说。他的眼角已有了浅细的皱纹,额头也不再光洁如初,只是一双眼睛明亮温和如初,里面藏着的,是清澈见底的勇气和温柔。 “不过也奇怪,”他自顾自地说,“以前从未为战争担心过,只是最近才开始有这样的顾虑。刚才听你轻描淡写地那样说,却又突然——一点都不担心了。” “那你得胜归来,该好好谢我。” 他又定睛看了看我。 “这一次是被骗过来。下一次,你还会给我机会见你吗?”我听见他这样问。 “谁说的?”我脱口而出。 “谁说的?”他微笑着看我,眼中却泛起忧伤,“那一天夜里,我说醒来以后就看不见你了。你也是这样说,你说:‘谁说的?我自然会在这里。’” 我一怔,失去了所有言语。 他又说:“那一天清晨,其实我是醒着的。我知道你起来,知道你离开。你出去后我就坐了起来,看见你衣服也没穿好,头发也没梳好,你捏着衣领仓皇地走了出去,像逃跑一样。” 我低下头,脸有些发烫。 “那次……其实……但是……只是见面,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什么都不用说,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会奢求什么。”他安静地看着我,“我今天要见你,一是如刚才说过的,傻瓜一样想在出征前最后见你一面……” 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只听我把话说完。我要见你,还因为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我点点头,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今年四十六了。”他这样说着,又看了看我,“四十六岁的人,早过了做梦的年龄。你是陛下的女人,我若还一直惦念,是负了陛下。” 我点着头,指甲不由自主掐进了肉里。 “那件事,本不应该发生的。但既然发生了,也只好忘掉。你我都有自己的家室,醉只是个借口,却只能用一次。” “我知道。”我低声应着。 “但是——”他目光黯然地掠过我的脸,又低声说,“我毕竟四十六了。” 未等我说话,他又接着说下去:“四十六的人,人生走过大半,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有些夜里,想到此生可能再见不到你,我就很后悔。我后悔为什么要发生那件事,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也许我们会像以前一样,在一起聊聊天,做做事。只是看看你,听你说说话,我便知足。” 我深深看他,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但是选择权在你,无论你怎么回答我,我都会平静接受。” “我要问你: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能否忘了那件事,像以前一样保持正常的往来?……你知道,要刻意避开你,真的太难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如果很难回答,你就用行动告诉我,”他看着桌面轻声说,“这样吧,如同你愿意,就倒一杯酒喝。如果不愿意,就什么都不用做。……我会知趣,过一会就会走。” 我仍是沉默着,久久地看着他。 “果真能像以前一样吗?”沉默之后,我轻声这样问。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 “我尽量。”他轻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猛地端起面前的酒壶。我没有将酒倒入杯中,而是仰头将整壶酒咽下。 酒精汩汩地顺着喉咙流入,一股灼热燃烧着我的喉咙,我被呛着了。我放下酒壶开始咳嗽,竟咳出了眼泪。我就这样一边咳,一边流泪,一边在唇边泛起仿如隔世的笑。 他怜惜地看着我,将手绢塞进我手中,又用手轻轻拍我的背。 动作却骤然顿住。我疑惑地抬起头,在他眼中找到惊讶之色。 他将手移到我面前,我发现那上面是一片映着烛光的血色。 伤口怎么又开裂了。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真不凑巧。 “怎么受伤了?”他皱起眉,严厉地问我。语气好象是我做错了事。 “一点轻伤……没事……”我讪讪地笑着,却被他打断。 “血流成这样还说没事!让我看看!”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见他用了这样不温和的语气对我说话。 “这……看……不用了……不太好……”尽管伤口还在痛,我的脸竟不自然地又红了起来。 他看了看我,突然笑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这有什么好顾忌的?”他抓住我的手,命令似地说,“你只当我是属下,给我看看伤口。” 我终于还是拉下衣服,给他看肩上的伤口。 被血浸透的绷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掩过脸去。半天才回过头来,眼中竟有模糊的潮意 “陛下怎么让这么蹩脚的医官替你疗伤?”看着那被胡乱包扎起来的伤口,他轻声而心疼地说。 “是我自己包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陛下不知道。” 他疑惑地看看我,然后问:“怎么受的伤?” “被人袭击。” “谁干的?” “我不知道。” “告诉我,”他捏着我的手,急急地说,“没关系,告诉我。” 我挣开他的手,低下头说:“不必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又怔然看我许久,终于没说什么。起身出去了。很快他又折回来,手中拿了药物和绷带。 “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他拆开我自己包的那堆能让医官看了气背过气去的绷带,又用酒细细替我洗着伤口。 “不会有下一次了。”我强忍住疼说。 他还以沉默,开始小心地替我上药。 “陛下对你好么?”他突然轻声问。 “很好。”我胡乱应着。 “很好?”他惨淡地笑起来,“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不知道。” “不关他的事,是我——”我刚要辩解,他却打断我的话,手也停住了。 “如果陛下对你不好,如果你不开心——”他认真地看着我,停了一停,思索了一下,又慢慢地说,“我是说,如果你想对我说,想要我带你走,你就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我会带你走。” 我怔了怔,却轻轻摇头。 “我不会说的。” 他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开始替我将伤口包起来。烛光下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他的手指偶?;触到我的皮肤,他的体温便顺着手指一直流入我心里。我突然有些恍惚,我觉得自己像一架空置了许久的琴,他的手指触上去,对应的弦便发出几不可辨的颤音。 太安静了,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 空气里充满了微妙的气氛,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经将伤口系系扎好,又拿了干净衣服,放在我身边对我说: “你在这里把衣服换了,然后休息一下。”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 “你去哪里?”我欠起身来,急急问道。 “闷,我出去走走。”他这样说着,竟头都不回,推门出去。 “你还不是像逃跑一样!”我竟笑起来,大声对他说。 他站定,回头,也是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出去了。 两世花 卷六 聚散 三 春天之前 章节字数:4182 更新时间:07-03-31 23:35 我在榻上躺着,迷糊间睡着了。 做了许多梦。醒来后梦的内容都已不记得了,却记得是很愉快的梦,梦中笑醒过几次。 是尽管似是而非,却总算失而复得的愉快。 也不知梦了多久。醒来时发现仍是夜晚,只是桌上的烛已燃掉大半。 旁边放着他留下的干净衣服,应该是骆统的衣吧。我本来不想换的,但身上的衣服实在血迹斑斑,终于还是换上了。 伤口也没有流血了,尽管仍有微微的痛楚传来,但那些痛楚,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我换好衣服走出门去,推开门,发现他和骆统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天,面前摆着酒盏。 “你们在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看天。等你醒。”骆统伸了个懒腰说。 “看天?天上有什么好看?” “银河。” 听见他们这样说,我也抬起头。头上是一片壮阔斑斓的星空,银河有如玉带挂在中天。 “我也要看。”我笑着走过去,自然地坐在了陆逊身边。骆统起身要走,然而陆逊留住了他。 “别走了,没关系。”他这样说。 “一起坐坐吧,没关系的。”我也这样说。 骆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我们三个人就并排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沐浴着摇曳的树影,抬头看着星空。 星空美而遥远,我忘记已有多久未这样仔细地看过星空。于是我贪婪地看着,不时陪他们一起咽下纯澈的谷酒,这种感觉,是久违了的宁静与美好。 “记得公纪对星象颇有研究的吧?”骆统的声音传来。 “是啊,”陆逊微笑道,“那个时候,婶子还常因他观星时被冷落而抱怨。” “伯言呢?伯言也对星象有些研究?”我好奇地问。 “研究倒说不上。只是大概知道星星的名字。” “星星还有名字么?” “怎么没有,”他笑着看我,“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名字。” “是么?”我更好奇了,“我一颗都不认得。” 他突然凑过来,将手在我面前举起,指了一颗明亮的星说:“那是紫微。” 然后又指着另一颗星说:“那是太初。” “北斗呢?北斗七星在哪里?”我笑着问。 他又指着一方星空,一点一点点着说:“玉衡、摇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 “你好厉害。”我由衷地崇拜道。 “这算什么,”他笑道,“这些星,许多人都知道,公绪也是知道的。” “我还奇怪云影为什么会一无所知。”骆统嘲弄般说。 “我不是一无所知啊,我知道一颗的,”我作个鬼脸,“我知道启明星在哪里。” “启明星?”陆逊疑惑地看着我,“这个时候,启明星还未出来。” “可我看得见。”我笑道。 然后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在这里。” 他也笑起来,又一一指着星星,对我念出它们的名字。 我安静地听着,却渐渐开始有些失神。明明是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星星的,可目光不知不觉就全神贯注地落在了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我的目光贪恋地落在上面,开始想念属于他的体温。 “伯言,”我忽然轻轻地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手给我……只这一次,我只想握一握你的手……” 他愣了一愣,然后微微笑了。手伸过来,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许久,然后把他的手拉着放在膝头,开始一点一点把玩他的手指,心里竟平静如水。他不时用了带着笑意的目光看我,看我像孩子玩心爱的玩具一样掰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带了温暖的栀子花的香气。 我将他的手指里外玩了一遍,又将手心向上摊开来放在我膝头。夜空下他的手心好象被星光玷污了般,有象牙色的光泽。三条掌纹修长、平滑,优雅地在掌心延伸着。除此之外,竟再找不到其他隐藏的纹路。 我认真看着他的掌心,用指尖一遍又一遍顺着三条纹路划下去,心里泛起的是温柔的感动。 “能看出什么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真奇怪,”我自顾自地说,“你的手相上,怎么除了三条线就没有其他的线了呢?” “那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啊,”我狡黠地笑道,“说明你以后会很穷。” “是么,”他也笑起来,孩子气地看着我,“那怎么办好呢?” “我接济你呀,”我做了个鬼脸,“以后你穷了就跟我说,我养你。” “影夫人又在装神弄鬼。”骆统在那边瓮声瓮气地说道。 “什么叫‘又’?”我愕然,“莫非我经常装神弄鬼么?” “影夫人猜猜,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骆统不去答我的话,却这样问我。 “那年在子敬船上?”我迷惑地问道。 “不是,其实我早见过你了,”他说,“不过那时我很小,可能刚刚会走路的样子。母亲抱着我专门去庐江请你算命。” “那么久的事你还记得啊。” “怎么会不记得?你收那么贵的价钱,还门庭若市。那个时候,你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全身上下一点饰物都没有,却偏偏显得神秘而高贵。那时我就想,以后等我大了,我也要存够了你要的钱,来请你给我算命。” “怎么后来又不见你来呢?” “你还好意思说,”他啐道,“你对母亲说,她能和父亲白首偕老,能在雍容华贵中度过一生。可就是算命回去后不到三个月,父亲就去世了。母亲被迫改嫁去北方做人小妾,从此一直没过过什么象样的日子。” 他说笑的口气说起这些,我却怔住了。看看他平静的脸,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我低低地说: “对不起。” 他嘿嘿笑着,不作回答。 “可是,”我又有些不甘说道,“你也不必完全认为我是装神弄鬼。如果那个时候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准确预言你的命运。” 这也不是骗他。如果那时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会说,呀,你是骆统呀,你将来会随陆逊在夷陵大破刘备,你会立一番军功的。 “那你现在帮我预言一番也不晚。”他不置可否地说道。 我却语塞了。我发现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史书上我所记得的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而将来——他的将来会是怎样?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所以说你还是装神弄鬼。”他谑笑道。 我瞟他一眼,却还是无法说出什么来。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关于这个男人的将来,但那些将来却仿佛被扔入泥沼中了无痕迹。竟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在我思索的时候,他们又渐渐地聊了一些关于军务的事。我在一旁沉默着。 渐渐忽然觉得眼前一切亮了起来,抬头望天,发现银河已渐渐褪色,天空呈现出宝石样的蓝。而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正缓缓升起。 “怎么了?”陆逊有些奇怪地回头看着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缓缓说:“启明星出来了。” 他也抬头看了看天,皱了皱眉,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该回去了。”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又看了看我,然后将手从我手中抽出,站起身来,说:“我送你。” 我尚在犹豫,骆统却说:“还是我去吧。你今天一天的事,早点休息。” 他也不再坚持,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也站起来,随骆统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他说: “你得胜归来时,我会在武昌城外等你。” “我知道。” 他点点头,又对我说:“小心一点,不要再受伤。” “我知道。” 他就笑了起来。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我痴痴地看着他,而他轻轻拍了拍我,说:“去吧。” 在归家的马车上,我和骆统相对而坐。窗外偶尔飘过后退的即将燃尽的灯,那些光与影便在他脸上交织出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们鲜有地沉默着,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我一直想着陆逊笑起来的样子,每当我想到他的笑容,便不由自主地微笑。骆统时而看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直到马车驶入了家所在的大街,他才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说:“云影。” 我讶然看他,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这样叫我。 他看了看我,又说:“云影,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吧。”我说。 “我……今年也三十六了……”他慢吞吞地说着,“家姊……守寡以来……一直和我一起,她身体不好……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想……让她开心……” 我奇怪地看着他,他语无伦次地想说什么?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物色一个妻子。我想在明年成亲。”他正色看我,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我愕然许久,然后笑起来。 “一定。”我拍拍他的肩,然后走下了马车。 府中的人都还未起来,满院飘着桂花的气味。我穿过空无一人的院子走回房间,心情突然说不出地快乐。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我走到房间门口,然后我看见一个身影从门柱后站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直到我发现那个身影是年幼的孙和,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地。 “这么早在这里做什么?”我和善地问他。 他咬着手指头,一双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许久,然后突然说: “你为什么对我们不忠?” “说什么胡话呢!”我讶然答道,然后又笑起来。 “你是在梦游吧?快回去睡觉。”我笑着,想伸手去摸他的头,他却往后闪开了。 “别来这一套,”他沉声说,“昨晚我看见你偷偷上了别的男人的马车,你一夜未归。现在穿着别的男人的衣服回来的。” “你昨晚就在这里了?”我不可置信地问道。 他冷冷地看着我,说:“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夜,你一夜都没回来。” 我再次讶然,却还是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我出去朋友家贺寿了。我没有对你父亲不忠。”我解释道。 “我不信你。” “你要怎样才肯信我呢?” “你发誓,”他还是用冰冷的声音说,“你发誓,如果你有对我们不忠,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表情严肃,声音冷峻。本是很过分的话语,可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我又一次笑起来。 “好啦,我发誓,”我拍拍他的头,“睡觉去吧。” 他盯我一眼,回身慢慢走出去。 “虽然你发誓了,但我还是不信你。”走出去之前,他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带着解脱了的释然走入房间,将自己埋在被褥间,又一次笑起来。 猜忌又如何,刁难又如何,我开心,我们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明天起来,就该去替骆统物色一个好女子了。我一定会悉心挑选,让他满意的。 我要在开春为他们举办盛大的婚礼,我要给他们赠送一份最贵重的礼物。 微凉的风漏入屋子,夏天行将结束。 然后就是秋天,然后就是冬天。而春天,也不会很远了罢。 两世花 卷六 聚散 四 少一人 章节字数:5117 更新时间:07-03-31 23:35 秋九月,得胜的军队班师回到武昌。 我穿了最美丽隆重的衣服,又精心打扮了自己,随众人一起,在城门口迎接他们归来。 在喧天的礼乐声中,很远我便注意到了陆逊。其实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会第一眼看见他。他一身戎装,站在最前方的马车上。他手执镶了宝石的剑,头上覆着孙权的华盖,人们景仰而崇拜的目光,尽集于他身上。但其实不需宝剑,不需华盖,不需众人的目光,他仍是这里最耀眼的主角。这一天的阳光,都仿佛只为他而灿烂。 我久久地笑着,我好象很久未这样开心过了。我甚至想要随便拉过身边一个人对他说,看吧,那马车上最高贵最耀眼的男子,便是我爱的人了。我应当骄傲,我有什么理由不骄傲。 马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我,便侧过头来看我。我仰起脸,给了他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我以为他会还我微笑,但他竟然没有。 然后是繁冗而漫长的阅兵和论功行赏仪式。我一方面不耐烦地希望这些仪式快些过去,这样我可以有机会和他说说话;可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这个仪式可以久一点,这样他这刹那的辉煌,可以为人们欣赏得久一点。 等到仪式终于结束,我站在他面前时,却又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了。 我只是傻瓜一样地笑着,贪婪地看着他一身戎装的英挺。半天,才搜肠刮肚找出一句话。 我说:“我没有食言,在这里迎接你来了。” 他说:“我知道你会在这里。” 我正要再说话,几个军官端着酒杯过来敬酒,他们敬酒的时候,我就安静地在一边看。今天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特别顺眼。事实也是如此,这些军官都身披孙权赏赐的锦袍,一个个看起来英姿飒爽,踌躇满志。反而是他,他应该是最得意最骄傲的一个,却不知为何,始终觉得他不是太开心的样子。眼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模糊的忧伤。 似曾相识的表情?我心里突然有种诡异的感觉。 人们散后,我突然想起来,便问他:“怎么不见骆统?” 这话问出去,他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垂下眼,避过我的目光,许久,才低低地说:“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奇怪地问,“他跑去玩了?还是没回来——” 刚说出“没回来”这三个字,我突然一个激灵,我往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凉意瞬间占据我全身。 “你的意思是……”我不可置信地问。 “对不起。”他看着我的眼睛,给我不愿接受的答案。 一刹那四周突然变得特别安静,礼乐声、欢笑声传入我耳朵,竟成了仿佛磁带失真般的沙哑。日光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华,呈一片惨淡的白。我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他,突然不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在做梦。 “怎么可能?”我颤抖着说,“阵亡将士的名单,我每天都有看,里面没有他。” “不是在战场上,”他说,“是在去战场的路上,还没离开武昌多远,便一病不起。” 我一把掩住自己的嘴,忍了很久,却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个乱世,我知道人上了沙场,生命便如摇曳的烛火,随时将湮没于寒风。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他才三十六岁,正当壮年,正是好好享受生命的时候。更何况,他还答应过我,明年春天要成家。 周围人来人往,我怕别人看见我的眼泪,转身对着墙,用袖子掩了脸,无声地哭着。陆逊在一旁沉默着,然后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别哭了,”他沙哑着嗓子说,“你哭得连我都想哭了。” 我没说话,他沉默了会又说:“连我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很突然。知道消息时,他……已被送回乌伤安葬。他跟我出征这么年多了,现在想起来,我好象不曾为他做过什么……” “对不起。”我沉声说道。 他微微惊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缓缓地说,眼泪渐渐停住,“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起他,更不应该哭……今天……是你的日子……我不该哭。如果公绪在这里,他也会怪我的。” 他难过地看着我,然后说:“等这些事过了,我和你一起去拜他。” 我用力点点头。 有喝醉了的人在一边大声地叫他。他看看我,说:“我要过去了。” 我说:“你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他说:“开心一点。” 我说:“这话应该我对你说的。”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穿过欢乐的人群时,我总有恍惚的感觉,觉得骆统随时会从他们中间走出来,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话。秋日的阳光明亮地照着每一张欢乐的脸,也渐渐照干我脸上的泪。已是秋天了,秋天过去就是冬天,冬天之后是春天。下一个春天来的时候,骆统会在哪里呢?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在一条街上,一个女人叫住了我。 她一身缟素,表情悲伤而决绝,浅细皱纹下掩盖的清秀五官似曾相识。 “影夫人么?”她说,“有事找你。” “你是谁?有什么事?”我奇怪地问。 “夫人跟我来吧,”她说,“夫人跟我来,就知道了。” 我在犹豫,她看我一眼,又说:“夫人担心什么呢?我就一个人。” 我本来应该拒绝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但她似曾相识的五官总让我觉得有隐隐的亲切,便随着她去了。 我跟着她走入一间客栈,在走廊一间房间门口停住。 她推开门给我看,对我说:“里面没有人。” 我没有任何的忐忑。点点头便走了进去。 她随我进入,然后转身将门锁死。 我奇怪地看着她,而她平静地注视着我,缓缓说: “骆统的姐姐。” 我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那似曾相识的亲切从何而来。那一刻我想笑又想哭,我快步上前,想要抱住她—— 寒光一闪。 我眼前多了一把短刀,刀尖直指着我的咽喉。刀后是她平静而冷漠的脸,她说: “别乱来。坐下。” 我怔怔看着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虽然是个弱女子。但今天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不要耍花招,我既打算以命相搏,与你同归于尽还是能做到的。”她说。 “你在说什么啊!”我惊讶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别装傻,”她冷笑,“你若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一听说我是骆统的姐姐就想跑?” “我没有想跑!”我大声说,“我常听公绪提起你。我刚才只是想上前抱你。我真的不知你在说什么。” 她脸上多了些惊讶的表情,她说:“真的吗?” “真的。”我说。 她认真地看了我的眼睛许久,然后叹口气,说:“那我问你几句话。你不要骗我。” “你问吧。”我坦然道。 她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在我对面坐下,仔细打量我一番,然后突然问: “你和舍弟,是否有私情?” 我吓了一跳,随即大声说:“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有人这么说?” “我和他来往比较密切,可能别人误会了吧。” “来往密切,也不曾有私?” 我语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许久,才轻声说:“他……他是个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是个怎样的人我知道,”她看着我说,“可是人总会变的。何况他对你没有心,不代表你对他也没有心。我听说他在武昌时,你隔三差五就要见他。你若对他没心,怎会这样?” 我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爱陛下吗?”她忽然这样问。 我怔了怔,然后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就是了,”她说,“刚才在街上,我见你走过来,脸上有梦游一样恍惚的表情。如果是生活在幸福和满足中的女子,脸上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你肯定是爱上了别的男子。” 停一停,她又说:“请原谅我的武断。但我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说服自己说你和我弟弟没有私情。” “公绪从未和你说起过?”我问她。 “说起什么?”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淡淡笑起来,一边笑,却不由自主落下泪水。 骆统常在我面前提起他姐姐,骆统说她是他最亲的人。我有时候以为他会将我和陆逊的事说给他姐姐听。因为是最亲的人,即使是不小心说了别人的秘密,也是可以原谅的。没想到他竟为我保守秘密守了这么多年,连最亲的人也不曾提起过。 “你知道吗?”我流着泪对她说,“我欠公绪的,下一世也还不清。” “你什么意思?”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确实有爱上别的人,我爱那个人,爱了很多年。那个人,是公绪的上司。他的名字,相信你也听说过。公绪一直帮助我们。在我想见他而不能相见的时候,公绪每天都来看我,将那个人的消息传达给我。我一直自私地认为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公绪的好意,却从未想过这种频繁的交往会给别人带来认为我和公绪有私的印象……” 她惊讶地看着我。脸上的凌厉却淡了。 “我爱着那个人,公绪也爱着那个人。可他却宁愿我们好。他曾经舍命救过我,又一次次想办法成全我们。他为我做过这么多,可我为他做的,又实在太少。我这辈子,只答应过他一件事,却没想到连那件事都无法做到……” “是什么事呢?”她轻声问我。 看着她的眼睛,我悲伤地说:“最后一次见面,他说,你身体不是很好,他想为你了却一个心愿。他让我帮他找个女子,他想在来年春天成家……” 那一刻,这个一直在脸上挂着冷漠与平静的女人,终于崩溃了。她伏在案上,开始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我揽住她的肩,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水。 我们就这样抱着哭了又哭。直到她稍微平静一些,才抬起头来,哽咽着问我: “我的弟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不是病死么?”我茫然问道。 “他平时身体那么好,即使得了病,也不可能几天之内就去世吧,”她哽咽着,“他的遗体被送回来时,棺木已经钉死了。” 我心往下一沉,突然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他下葬后的一天,有一个士兵逃来我家。他受了很重的伤,下半夜就死了。临死前,他告诉我,他是被王府的人追杀所伤……”她看我一眼,然后顿了顿。 “王府的人?”我轻声问着,寒意瞬间泛上来。 她点点头,继续说道:“他说王府的人要杀了他灭口。因为之前,他奉了府中一个人的命令,送下了毒的御酒给出征的一位将军,并毒死了他。” “那个被毒死的人,是公绪。”我低声说着。 她点点头,然后悲伤地看着我。我也悲伤地看着她。 “果真是陛下赐的酒?”我又问。 “我问过了,”她说,“不是陛下,但确实是王府中送出来的。” “那个下令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个士兵也不知道。” 我心一凛。一些本来丝毫没有在意的话语,瞬间毒蛇般爬满我的心。 ——我看见你站在门口和那个男人说话,我分明看见你眼中的泪水。 ——你不要做对我们不忠的事,否则我会杀了他。 ——你为什么对我们不忠? ——昨晚我看见你偷偷上了别的男人的马车,你一夜未归。现在穿着别的男人的衣服回来的。 只能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着我。然后她一把攀住我的袖,急急地说: “你知道是谁对不对?请告诉我!” “知道之后呢?”我挣开她的手,轻轻说,“你要做什么?” “报仇,自然是报仇。”她坚定地说。 “如果报不了呢?如果那人身边一直跟着守卫,你连接近他都没可能呢?”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的,”我拉住她,看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如果公绪在这里,一定不同意你为他报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能幸福。如果你将自己搭进去,他在九泉下也不会安心。” “那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她急急喊起来,但又被我按住。 “谁说算了?”我沉声说。 她茫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而我从她手中,将那短刀扯了过去握在手中。 “交给我。”我说。 “怎么行?”她拼命摇头,“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说,“我和公绪之间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我一直当他是我兄弟一般。现在他被人害死,我怎么能不报仇?更何况,”我一边按住她要夺刀的手,一边坚定地说,“王府森严,我却能自由出入。即使是闹出事来,陛下也未必舍得处死我。还是我去的好。” “不行,不行。”她找不到反驳的话,却依旧是摇着头说。 “求你,”我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忘了这件事。回去找个好人嫁了,在幸福和雍容中度过自己下半生。那些会毁掉你的仇恨的感情,交给我承担。我不敢说一定能以牙还牙,但至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为什么要求我?”她看着我问。 “因为我终于可以为他做件事。他既然想要你幸福,我就不能看着你毁了自己的幸福。” 再一次,我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脸,清秀的五官,轻声说道: “你既是他的姐姐,也是我的。” 孙和之错 我冲入王夫人院门时,王夫人正抱着孙霸坐在院中的树下认字,旁边站着孙和。听见我气势汹汹的脚步声,他们都愕然抬起头来看我。   “怎么……”王夫人愣了愣,但还是在脸上堆出一个笑,“影夫人……有事?”   我没应她,逼视着孙和,一字一句地说:“和儿,你过来。”   他看着我,却往后缩了缩。   如果说来这里之前,心里还存了一丝犹豫的话,见到孙和这一缩,我的犹豫也去得干干净净了。   即使他仍平静地注视着我,即使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畏惧和惊惶,但这一刻,我已经全然肯定,他便是害死骆统的人。   “和儿,影夫人叫你呢,”王夫人不明就里,也不愿得罪我,轻轻地推着他,“还不快去?”   他咬着手指头看着我,却始终是没动。   我不愿再等。怒火烧红了我的心,也烧掉了我的理智。我无法再伪装一丝一毫的平静。我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刀来,直刺向他——   那电光火石的一刹,他闪过了。   王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将孙和一把揽到自己身后,又上来与我争刀。她的力气真大,我从未想过一个女人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你让开,让开!”我愤怒地大喊,努力地想将她推开,“我只要他的命!你别挡着我!”   “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喊着,“这天下还有王法么?”   一刹那局面变得混乱不堪。孙霸在一旁不知所措地大哭,王夫人死死地握着我的刀,孙和站在她身后,冷冷地注视着我。   有一个瞬间,我将刀从王夫人手中抢了过来。可当我想再次向孙和举刀时,她踉跄地扑在了孙和身上,将整个身体毫无防备地袒露在我的刀前,却死死地挡住了孙和的身体。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她流着泪,毫无惧色地面对我的刀尖这样说。   我颤抖着,举刀对着他们母子的身体,却始终无法刺下去。在王夫人凌乱的黑发之间,我看见孙和的眼睛。那是一双只属于孩子的眼睛,黑而干净,里面没有一丝悔意。   “为什么?”我哭着骂他,“为什么?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心?”   他只是看着我,并没有回答。   “——你们在做什么?”   这个时候,身后响起一把惊讶的声音。不用回头我也听得出是谁的声音。这声音的主人,正是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陛下……”王夫人颤抖着,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陛下……救命……”   有卫兵急走上来,夺走了我的刀,又紧紧捉住了我的臂。   王夫人如释重负,放开孙和走了两步,然后拜倒在地哭天抢地起来:   “陛下您可算来了,陛下您若来晚些,便见不到臣妾母子了!陛下您定要替臣妾作主啊!这是在昭昭白日,在您的家里,陛下您说这还有王法么?”   “怎么回事?”孙权皱着眉问我。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坦然告诉他:“我要杀了和儿。”  “荒唐!”他厉色道,“孤不允许你这样胡闹。”   “我要杀他,我一定要杀他,”我坚持着,“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   “陛下您听听,这都是什么疯话呀!”王夫人又一次哭喊起来,“陛下难道还能允许这种大逆不道的女人留在这里吗?”   “到底怎么回事?”孙权又上前一步,正色问道。   我凝视着他,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脸上的神色也更严厉了。   “陛下,”我仍是坚持着说,“恕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请您一定要下旨,处死孙和。”   “倘若孤不下旨呢?”他问。   “那么您将再也见不到我——”   “我什么我!”他冲到我面前,一把掐住我的肩,脸上换了疯狂而愤怒的表情,“你跟孤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胁迫孤!” 我不由沉默着。   “陛下还等什么呢?为什么还不把这个疯女人拖到监狱里去呢?”王夫人在一旁哭诉道。   “你也要左右孤?”孙权转过头,厉色看着她。   王夫人一怔,连眼泪都骤然停住了。许久,她巍巍颤颤地,小声地说:   “臣妾也是为陛下着想。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怎么可以。若陛下宽容念及旧情,不愿加罪……也应该逐出家门去……“   她这样说着,在孙权严厉的目光下,声音却越来越小,以至没有了声息。   孙权瞟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来看向我。   “你到底要怎样呢?”他这样问我。   我看看他,欲言又止。   “父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孙和,一直不曾说过任何话的孙和。他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上的灰,径直走到孙权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父王,是和儿做错事了。影娘娘生和儿的气,也是应该的。和儿知错了,向影娘娘赔罪。请影娘娘原谅和儿。也请父王和母亲不要生影娘娘的气,影娘娘是一时激动,气过了,就好了。”   他声音平静,面容惮定,仿佛说的只是他不小心打碎我一个花瓶之类的事。   孙权明显舒了口气。   “和儿都这样说了,”他看着我,安然说道,“你还要怎样呢?”   我犹豫地看看王夫人,她跪在地上看着我,脸上全是愤怒凶狠之色;我看看孙和,他脸上找不到任何畏惧,平静得似是在挑衅我的悲伤;最后我看看孙权,他正眯起眼睛等待我的回答。他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什么都知道呢?   “我真的不能杀他?”指着孙和,我问孙权。   “不可能。”他说。   “那好,”我咬着牙说,“不杀他也可以。但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们母子。”   “简直荒唐——”一旁的王夫人又叫起来,但孙权一扬手,制止了她。   “倘若孤不同意呢?”他看着我,这样问道。   “我仍要坚持。”   “你还是要胁迫孤?”他眯起眼睛来问道。   “不,”我轻轻摇头,“我不胁迫陛下,陛下的意愿,我不想左右。我只是告诉陛下,我想要这样……”   孙权沉默着。   王夫人看看我又看看孙权,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冲到孙权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泪如雨下:   “陛下……臣妾服侍陛下多年,一直尽心尽力,从不曾有过什么过失。陛下怎能听这个疯女人一句话,便弃臣妾母子于不顾呢……”   “吴的住所不会比这里的差,”孙权拨开她的手,沉声说,“一切生活礼仪如故。以后和儿要读书,孤会派好的老师到吴。”   “陛下啊!”王夫人再次抱住孙权的腿哭道,“霸儿才三岁,怎经得起旅途流离?陛下又忍心让他离开陛下吗?”   “霸儿我会送去步夫人处照顾,”孙权说,“你放心。”   说完这话,他不再言语,只是避过了我和王夫人的目光,抬头看着天。   王夫人又哭了几声,终于缓缓松开了手。她充满怨恨地看我一眼,脸上尽是绝望之色。   她缓缓站起来,垂下头,一步一步向屋里走去。孙和跟在她身后。   在经过我身边时,孙和微微停住了脚步,扬起头来,挑衅般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等着。”他说。   一个月后,我和陆逊一起到会稽乌伤骆统家乡拜祭。   骆统的姐姐一直陪着我们。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在骆统墓前摆上酒菜,摆上白色的花,又将纸钱一张张叠好焚烧,让微风卷着层层灰烬带去我们的哀思。   回村的时候,我和骆统的姐姐走在后面,不约而同地一起放慢了脚步。   “对不起,”在确定陆逊已听不到我们对话时,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没做到以牙还牙。”   “我都知道了,”她点点头,“你尽力了。” 然后我们又陷入沉默。我一边走,一边带了些愧疚地看着她。   “其实这样也好。”走了一段,她突然打破沉默这样说。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道:“其实这样也好。若公绪在,也不会赞成我们杀人。”   我觉得释然,碰了碰她的臂,轻声说:“你要幸福活着。”   “公绪会看见吗?”她问我。   “为什么不会呢?”我说。   她笑起来,目光落在站在前面路口等着我们的陆逊身上,然后她回过头来,问道:“你说的人,是他?”   我点点头,又急切地说:“不要告诉他公绪的死因,他什么都不知道。别告诉他,求你。”   “我不会说的。”她诚恳地点头,又看了看陆逊,然后回过头来看我。   “公绪也不会希望他知道。”她说。   回武昌的路,我们选择坐船。在那艘既不华丽也不宽阔的木头船上,我们平静地度过了最后的独处时光。因为失去过,所以我变得格外珍惜和他相处的光阴。我不再去患得患失地设想分离,也不忐忑地想和他一起该做什么,该避免什么。我只是宁静而自然地陪在他身边,有时一起小酌两杯,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一起站在甲板上静静看着江水。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他在身边,就是好的。   我们整夜整夜地长谈。谈骆统,谈天下,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是个善于熬夜的人,每次到了深夜,我总是最先感觉到沉沉的倦意。但我总是压抑着自己,从不将自己的困意表现出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我要睡了,他就会告辞,回到自己的舱中。于是我总是努力地驱赶着睡意,让睡眠占用我们的时间少一点,再少一点。这样的时光,过一刻少一刻。   但没有用,常常聊着聊着,我会在不经意间睡去。第二天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被抱到了床上睡着。毯子整齐地盖在身上,一件不属于我的大衣搭在胸前紧紧地掖住毯子的缝隙。那大衣上面,有他的体温。   回到武昌那一天,我并没有迎来孙权的诘问。家中安宁如常,平静如常,没有人对我的离去和归来表示过丝毫的惊讶。我回到房间,入夜后,孙权安静地走进来。他如常般给自己斟了杯酒,安然饮下,然后对我说:   “不早了,睡吧。”   我起身吹熄了烛火,他平静的面容便随着烛火一道渐渐隐去。黑暗间我感觉到他上床来抱住我,又轻车熟路地去解我的衣。空气中的肃杀气味不期而至,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让你父子分离,你不恨我?”当他结束一切,平静地将我的头枕入他臂弯时,我忍不住这样问他。   他微微一怔,然后回答道:“这是他应得的教训。”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他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有低沉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   “因为他错了。”   我心一沉,他果然还是什么都知道。   孙权是知道的。   这几个字,反复在我心里回响了一夜。当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当我听见他呼吸的时候,当我挣脱他的手翻身向墙继续睡的时候,我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诉自己:   孙权是知道的。   ——可他平静老练如常。   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安排庆功宴的事情。傍晚他找人下了传信来,要我也出席。   我穿了庄重的礼服前去。宽袍大袖,帽子尽可能低地扣下来,遮住脸,仿佛这样便能将自己隐藏于衣服中,让这个世界忽略我。   可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大方地挽了我的手入席,大方地与将士同饮。宴会举办得很成功,欢声笑语不断。后来大家喝了很多酒,乱七八糟地坐着,吵吵闹闹但欢喜无比。新封侯的朱桓吵着要摸孙权的胡须,全琮和潘浚因为一些无聊事情在争吵,素来厚道的诸葛瑾竟然在搅浑水。我被人挤来挤去,竟然被挤到了陆逊身边。我想跟他说什么,又觉得有些尴尬,便拿了个酒壶为他倒酒。我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默默看着我。不时有人跑上来向他敬酒,他就笑着和他们叙话。一切那么欢乐而无懈可击。 这个时候,孙权突然站起来,作了个手势,止住了一片喧闹。人们便纷纷回过头来看着他。   “尽不尽兴?”孙权问。   人们便喧闹起来,有人说十分尽兴,有人说还没呢,还有什么好玩的通通弄出来。孙权在一片喧闹声中,似笑非笑地又看过来一眼,然后将目光又投向众人,说:   “孤有个好主意。”   人们仍是闹哄哄地催他快点往下说。   孙权下巴一扬,目光如隼地看定了陆逊,一字一句地说:   “这么多年,孤还未见过伯言舞剑。”   停了停,他又看着我,说:“孤今天想要伯言舞剑给大家看。”   我正在倒酒,听到这话便是一惊,酒全倒在了案上。方才还醺然迷醉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诸葛瑾脸微红,有些犹豫地说:   “陛下……这……恐不太妥……”   “有什么不妥?”孙权笑道,“今晚难道不是百无禁忌吗?”   诸葛瑾不再说话。而我不由放下了手中酒盏,想了一下,努力地装出笑容,对孙权说:   “伯言定然不会舞剑。不如要个会舞的人舞给大家看……嗯,譬如说,休穆就会……”   朱桓涨红了脸想要嘘我,孙权制止了他,仍笑着对我说:“你怎知道他不会?”   “陛下,”我仍坚持着,“今晚都喝成这样了,不如早些散——”   “你要扫大家的兴?”孙权笑容敛去,盯住我问。许是酒意的缘故,他看上去双眼发红。   “扫兴说不上,只是让伯言舞剑,陛下你——”   我正要说出下面的几个字,突然停住了。不仅停了嘴,连呼吸也停滞了。   垂于案下的手,突然间被另一只手捏紧了。那只手的主人就坐在我旁边,那个人正在看着孙权,那个人面容平静表情从容,那个人嘴角甚至有一丝温和的笑意,可那个人,在满堂宾客之前,在孙权隼般的目光下,用他的手,偷偷握住了我的手。这一握,握去了我所有愤懑的言辞。   “陛下,”他看着孙权,轻轻开口,“臣不敢,扫陛下兴。”   孙权大笑,笑了一阵,突然眼波一转,直视我说:   “难道你不想看伯言舞剑吗?”   我险些发作起来。然而那一只手始终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手心的温度透过手指一直传入我的心。我竟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陛下,”他仍是笑着,“陛下要听什么曲子?”   他的温和让孙权的凌厉也去了些。他有些不可思议般地看着陆逊,想了想,然后说道:   “君自择之。”   陆逊点点头。我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看,正好与他目光相触。   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在我手心一捏,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他拔出佩剑,他走到厅中,他微微地笑。他开口,他舞起手中剑。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声音由轻转沉,而我的心,却由沉转轻。   他真的是在唱歌,他真的是在舞剑,没有委屈,没有被迫。   我从未想过,这首诗唱成了歌会如此好听;也从未想过,要用怎样的勇气与包容,才能将刁难唱成了从容,尴尬唱成了音韵流转,前事后事唱成了云淡风清。   我安静地听着看着。激烈的心跳渐渐缓了,脸上因愤怒而起的潮红渐渐淡了,音乐轻了,灯光暗了,杯中的酒空了,整个世界不复存在,只有站在那里且吟且舞的他。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周瑜,我想起三十四岁在群英会上且唱且舞意气风发的他。倘若周瑜仍在这里,我要指着陆逊对他说:“你看吧,世人皆说他无法超越你,但这一刻,我觉得你不及他。”倘若周瑜听见我说这番话,他也不会不同意的吧。   那么多年过去了,命运于他,是多折的河流,明明是一直顺着河水流淌,可他的从容却让我不止一次感觉到,他一直不在其中。 音乐停了,人们哄然叫起好来。   孙权脸上的凌厉也去了,换上了一些柔和而略带歉疚的表情。他大步上前,用力捏住了陆逊的胳膊,许久没有说什么。   陆逊就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这样的微笑让我也觉得自己方才的焦虑是多么的多余——也许那真的只是一次善意的邀请,而非其他。   宴会是怎样结束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到了后来,大家都醉了。孙权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白狐裘,给陆逊披在了身上。那件白狐裘,一直是他的心爱之物。他也曾指着这白狐裘对我说过,世上并无纯白之狐,但是每一只狐身上,都会有一方纯白的皮。于是聪明的人将这些纯白的皮收集起来,精心缝制,便制成了这一件纯白无瑕的大麾。   那一件白狐裘,洁白胜雪,安静地倒影着一片明亮的光映入人们眼帘,只是不知,在这一袭雪白背后,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凝结了多少生命,多少班驳。   那个冬天特别冷,屋内的潮气凝结在窗棂上结成薄冰。就在最冷的季节,周循患了很重的病,听说躺在床上一路咳血。许是日子过得并不那么宽裕的缘故吧,孙鲁班三番五次地派人来武昌家中向我们求药。孙权让我处理此事,然后就不再上心。我只能和步夫人一起,经常差人送些贵重药材过去。后来听说人不行了,便想接他来武昌看病。只没想到他还未动身,便去世了。   灵堂搭设在武昌,来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多。孙鲁班和周胤都是一身孝服,在灵堂守着。因为哭泣过多的缘故,鲁班的脸都哭肿了。来客向她致意,她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并不知道如何作答。   孙权有些看不过去,三番五次地叫我和步夫人去劝劝她,要她不必伤心成那个样子。我知道孙权是对的,但又很能理解鲁班的伤心。——所爱的人过早离世,换了任何一个女子,都是接受不了的吧。   灵堂里的空气总是很阴冷,四处飘荡着轻轻的哀泣声。身处其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周瑜和小乔。周循死的这一年二十六岁,正是百花齐放一样的青春。我与他交往不多,但印象中他是一个身姿英挺、气宇不凡的男子。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周瑜后代中最似父亲的一个,所有人都以为他或多或少能够做出一番与他父亲相似的功业。只没想到,公瑾留下来的那些风流,那些依稀的影子,最后还是让一掊黄土掩了去了。   守灵的第三天,全琮前来吊唁。看见他的时候,我有些惊讶。因为以他和亡者的交往和身份,本来并不必来这里。可是他却来了。不仅人来了,还很庄重地换了素服,很郑重地给亡者行礼,然后走到未亡人身边安慰她。   鲁班一直在哭泣,对于全琮的话语一直置若罔闻。按道理吊客的心意尽到了,家眷是否回礼,便并不那么重要了。可是全琮好像非要得到一个回答一样,见鲁班不理他,他反而愈发急切地说了下去。   鲁班将身子扭向左边,他就移到左边;鲁班回身避向右边,他又跟到右边。后来鲁班总算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来,一闪身出去了。   全琮愣了愣,然后要跟出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拦住了他。   “她心情不好,你又何必非逼着她和你说话呢?”我小声地告诫他。   全琮看了看我,竟轻佻地笑起来。他拨开我的手,留下一句话,又迈着大步向鲁班去的方向走去了。   他说:“我会让她心情好起来的。”   我在屋里发了阵呆,完全没留意周胤也跟了出去。又过了会,听见外面传来哄闹声。我走出门,不由愕然。   院子里,仍穿着孝服的周胤竟和全琮扭打作一团。周胤毕竟年轻些,在扭打中显然占了上风。鲁班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打全琮,既不说话,也不去拦,似是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我上前,想要分开他们两人。周胤仍是穷追不舍,我费了很大力气,直到其他人也赶来才一起制止他。全琮狼狈地从周胤的拳头下跑开,弄拢乱作一团的发,站在门口发狠似的望着周胤: “你至于这样吗?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   “你又至于这样吗?”周胤两眼通红,怒气冲天地看着全琮,“家兄尸骨未寒,你就想要对我嫂子无礼?”   全琮冷笑起来,目光凌厉,勾起的唇角中吐出恶毒的字眼:   “你的嫂子?只怕做不了你嫂子多久了吧!”   周胤一怔,冲上去又要打他。人们七手八脚地拉住他,而全琮已经离开。   那天晚上,孙权听说了这件事情。他表现出了相当的不满,他叫来鲁班,斥责她不应当让周胤对全琮无礼。   鲁班安静地听着孙权的斥责,脸上仍是那样茫然而悲伤的神情。我看不过去,上前对孙权说:   “本来也是全将军无礼在先。哪有非缠着未亡人不放的道理?”   “难道这就要打人了?”孙权冷笑,“子璜是有些越矩,可是大虎也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难道还要为他周家守寡?”   “守不守寡,也不应当这样。”我坚持着,“应当尊重大虎的意愿。”   “她一个小孩子,能知道自己的意愿在哪里?”孙权深深看我一眼,“一辈子长得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可是——”我还要说点什么,但鲁班打断了我。   “不必再说了,”她惨笑着,看着孙权,很轻很缓地说:   “父王,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也知道您对您这个女婿,向来是有所顾忌的。别人都说他与我成了亲便能从此前途无量。只我们二人心里清楚,您害怕他父亲的光环和他的身份给予他过多您不可控制的力量。所以在他病成那个样子的时候,您也不闻不问。您知道女儿派人来武昌要药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吗?那种感觉……好像在乞讨一样……”   她说着说着,又渐渐哭起来。她就这样哭着垂下头去,肩膀一耸一耸,单薄而可怜。孙权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的冷意也浅了。他叹口气,把手搭在她肩上:   “别哭了,就算孤对不起你。以后你要什么,只管跟孤说。你要什么,孤都能给你。”   “我还能要什么呢?”鲁班哭着说道,“我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呢?”   “谁说不能有?”孙权重重地说,“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别忘了,你是吴王的女儿,而不久以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看我又看看鲁班,清楚而坚决地说:   “你将是皇帝的女儿。” 江东的儿子 孙权要称帝了。   天子冠十二琉,黄金车白玉玺,是孙权一直想要的东西。但他毕竟不是曹丕刘备更不是袁术,他忍了那么多年,而今他终于不必再忍。   与蜀相通的使者络绎来回于长江上下,层层书信雪片搬压在孙权案头,每日朝会后,都可以看见群臣暗藏喜色地说起孙权的称帝。有生之年能够让自己辅佐的君主成为帝王,恐怕是每一个臣子做梦梦见都会笑的事情啊。   可是当这一天渐行渐近时,我却开始有奇怪的想法:那么多人,盼了那么多年,用掉那么多心血,到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却不知是开始,还是结束。   孙权是在新年的一次宴会上宣布他的决定的。酒至半酣,他止住一片喧闹,站起来,环顾了四周,然后用了冷静郑重的声音说:   “孤有两件事要宣布。”   人们便都仰起头来看他,等他说下去。   “第一件事,你们不是一直劝孤,该是称尊号的时候了吗?场面上的话,孤不想多说。孤今天只想告诉你们:今年入秋以前,孤会让你们遂愿。”   明知道是意料中的结果,但群臣还是忍不住哄动起来。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高兴。却惟独坐在一旁的孙登,微微凛了凛,一双眼睛略为不安地看着孙权。   “父王,第二件事是什么?”他没有随着人们一同欢笑,反而有些害怕又有些期盼地问。   “第二件事,”孙权顿了顿,沉默了会,然后用了不是太坚定的语气说,“孤在考虑——称帝以后迁都建业。”   孙登一怔,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失落。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反倒是身边的人群哄然起来。   “为何要迁都建业?”有人不解问道。   “武昌太小,不适合作帝都。”孙权泰然相答。   “嫌城太小,我们可以筑城。”“建业不是不好,只是过于偏安。”“恳请陛下三思。”   人们借着酒意,七嘴八舌地反驳孙权。孙权不再答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激动的众人。尽管是被众人不停反驳着,可我在他脸上找不到愠怒。我反倒是在他脸上发现一条新生的皱纹,虽然并不显眼,却令我觉得刺眼。   “陛下——”一个洪亮的声音盖住了众人的声音,也打断了我那些零散的思绪,我抬起眼,看见朱桓走上前来。   “请陛下三思,如果迁都到建业,恐怕武昌以西之地,皆非我东吴所有。”他大声说道。   孙权眯起眼睛看了看他,然后并不大声却清晰地说:“那本来就不是我们东吴的地方。”   “陛下啊!”朱桓涨红了脸,急急地说,“桓一届武夫,能得陛下如此厚遇,此生再无他求。只希望能随陛下鞍前马后,西进北上,一统天下。”   孙权看看他,说:“这也是孤的心愿。”   “可是陛下——”朱桓还要说什么,可是孙权扬起了手,制止了他。   “孤也希望早日清除外敌一统四海,可这毕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事。”孙权看他一眼,不无黯然地这样说道。   可是朱桓仍然坚持着。   “陛下,臣入仕已二十余年,可初入仕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臣仍记得周大都督那时的风流,为了取江陵,伐西川,甚至将性命赌上。那时候赤壁之战,乃至后面的夷陵之战,同营军士都认为陛下在进行一场无望的战争,可臣那时候是很欣慰的。因为臣能看到陛下的决心,有这样的决心,即使为陛下战死了,臣又有什么遗憾?臣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能够偏安建业在碌碌中度过一生!”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哭起来。我愕然看着他,与他并无深交,印象中他是一个性情偏激而为人尖刻的武将,这一刻我并非完全赞同他的想法,却不免被他感动着。   孙权走到他身边,用手轻轻搭上你的肩。   “你醉了。”他叹息着。   朱桓只是痛哭,竟不能言。   第二天一早便是下雨,我坐在屋中想等雨停再出去,可雨竟一直没有停,我也就在屋中坐了一上午。 孙权也没有出去。他坐在我对面,皱着眉头一直在想着什么。我知他心里烦乱,有要思索的事,便尽量不弄出响动惊扰他。快到中午时,门人急急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微微一顿,忽然站起身,不拿伞便往外走。   我急急取了伞追出去,用伞为他挡住雨水。他仿佛不曾察觉到我的存在,只是梦游般一直向外走。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一直走到府门外,看清楚眼前光景那一刻,我不禁愕然。   ——门外,积着水的地面上,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排人。他们皆身着戎装,低着头任雨水不停地在脸上滑落。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我都叫不出名字。但这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将士的父亲的名字,这些逝去的名字,却一直那样深刻地印在我脑海中。   他们的父亲是程普,是韩当,是周泰,是徐盛。   他们的父亲是江东的男儿。   他们跪在这里,要做什么呢?   孙权不会比我更平静。他愕然良久,然后急急走上去,一边扶为首的朱桓,一边叹息着:   “众卿如此,又是为什么呢?”   “陛下,”朱桓拒绝孙权的搀扶,抬起满是雨水的脸,轻声说,“陛下昨晚说得对,臣确实是酒醉失言。”   孙权说:“没有关系。”   “陛下作的决定,自然有陛下的考虑,”朱桓继续说着,“迁都与否,不是臣等能左右的事情。无论陛下去哪里,臣都会追随,但是在此恳请陛下,无论如何不要放弃武昌。”   “孤从未打算放弃武昌。”孙权毅然决然地答道。   朱桓沉默着。他们都沉默着。   孙权也沉默着看了他们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他将脸转向一旁的卫兵,毅然而坚决地说:“召太子来。”   不一会儿,孙登便急急往这边走来了。他刚才应该在跟陆逊读书,这会陆逊也撑了把伞跟在他身后走来。看清楚这边的光景,陆逊一愕,然后便急急走过去,微微欠下身子,用伞尽可能替跪着的将士们遮挡雨水,全然不顾雨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裳。   “太子,”孙权唤道,“孤要命令你一件事情。”   “父王请讲。”孙登立刻答道。   孙权深深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跪着的众人。   “这里跪着的人,都是孤的肝胆之臣。他们和他们的父辈一起,曾为这个国家,也将为这个国家,一直浴血奋战,立下不世功劳。今天他们都在这里,你替孤向他们一拜,然后扶他们起来。”   在无尽的雨声中,孙登点了点头,然后便向面前的众人拜去。   “另外,”孙权继续说着,“如果孤称帝之后迁都去建业,你要留在武昌,你带兵驻守武昌。”   不禁孙登一愕,跪着的众人也是一愕,他们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孙权,而孙权迎着他们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说:   “孤从未打算放弃武昌。孤会派最精锐的部队,最好的将军随太子一同驻守武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了站在一旁的陆逊。   “伯言,你随太子一同留守。”   陆逊沉着平静地点头答应。   然后我听见孙权又说:“其余人等,如有希望随太子留武昌的,也尽管上奏。”   这本来应该是个很好的结局。   我一方面恍惚而平静地接受了迁都的这个事实,一方面,却有一个念头渐渐在脑中浮现,滋生。如同跌入水中的小石头,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涟漪悄悄扩大,变成心中微微的痛。   是的,我怎么会忘了迁都分兵的事情。我应当想到,他会留在武昌,而我——我又能否选择留在他身边。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背对着孙权,微睁开眼看着窗外屋檐上漏下的雨滴,迟迟无法入睡。这夜晚又冷又静,四周是压抑得让人窒息的昏暗。一片昏暗中,我紧紧抱住自己,姿势有如婴孩,却并不曾感到丝毫的安慰。   可是无法入睡的人并不止我一个。 夜最深的时候,一直在身后辗转反侧的孙权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我正在想要不要和他说话,他已经直直地对我说:   “你也睡不着。”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他。他正垂着眼睛看着我,目光复杂黯淡。   我柔声道:“陛下不必想太多了。”   他说:“孤所想的,不过两件事而已。”   “哪两件事呢?”我不禁脱口问道。出口之后才觉得自己不当问的,但已经晚了。   他又看了看我,然后淡淡地说:“第一件事,你也知道的。第二件事,你更是知道。”   我们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去建业。”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楞了楞,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是在兀自地说,还是在问我。   “真可笑,”他低声说道,“孤要做皇帝,却无法得到天下;孤娶了你,却始终不懂让你快乐。”   “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的安慰听起来也如此苍白无力。   “是注定了的,”他顿了顿,又说,“所以孤不会放你走。孤一定要你陪孤去建业。”   “您可以命令我陪您去建业。但我是希望留在武昌的。”不知哪来的勇气让我这样说道。   他一下子坐直了,眯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后他一欠身站起身来,披上了衣。   “您去哪里?”我急急问道。   “出去走走,”他头也不回地说,“这里太闷。”   “太晚了,我陪您去。”   “随你。”他这样说着,便边披衣边走出了门。我迟疑了一阵,还是取过一盏风灯,追着他去了。   四野一片昏暗,城中的灯在蒙蒙细雨中也显得模糊不清。我们沉默着,前脚接后脚地走着。他走得很快,全然不像散步的样子。每走上一段,他都会停一停然后继续走。我知道他是在等我跟上,可他始终又不曾回头。   城门口守夜的士兵仍未入眠,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便挺直了腰杆警惕地望过来。正欲呼喝,看见孙权的面容从黑暗中浮出,便是一楞,然后恭敬地行礼。   “把城楼的门打开,孤想上去看看。你留在这里。”孙权命令着。   士兵将城楼的门打开,我跟着孙权走了进去。我们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到上面去。在城楼上,孙权扶着箭垛往城墙外张望了许久。外面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雨渐渐大了,风声呼啸起来,卷起雨水不时飘入,我们的衣裳上都不由沾了雨水。   “哪一边是黄州?”望了很久,孙权这样问道。   “这一边应该是看不到的。”我犹豫地答道。   孙权又看了看,走向城墙的方向,推开城墙的门。   “孤要上城墙走走。”他命令似的说道。   “陛下……外面风大雨大,城墙上的路湿滑,又没有灯,还是不要去的好。”我劝道。   “把灯给孤,你在这里等。”他对我说。   “可是陛下——”   “孤想一个人。”他打断我的话说道。   我只好将手中风灯给了他,他提着灯,便慢慢顺着城墙走远了。我站在城楼里,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没入黑暗中,乃至不见。黑暗最终只留下那一盏灯,渐渐远去,似是飘荡于黑暗之上。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盏灯飘远。在仿佛很远的地方停住,然后,突然之间,竟向城墙下坠去——   “陛下!”   我吓得大喊一声,急急向灯下坠的方向跑去。黑暗瞬间吞没了我,我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却只管扶着箭垛一路狂奔。最后我在那灯火消失的地方驻足,伸出头焦急地往下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可是在下一个瞬间,我从身后被人紧紧抱住了。那抱我的人力气真大,让我觉得骨头都要裂掉。离得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浑浊的呼吸,我还能感觉到他脸上湿漉漉地一片,应该是雨水,却带了温度。 “你答应孤……你要陪孤去建业……你答应孤……不要离开孤……”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答应你。”我终于是这样说道。   后面的事情,便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了。   因为别无选择,所以我死心塌地。   当孙权将我也将陪他迁往建业这个消息以闲聊的口气告诉陆逊时,我分明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痛楚。但我也只是安然将掀起的纱帘垂下,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看他的脸。   我想我不会为他担忧,即使有,也只会在梦中。我们都会好好活着,一直到有一天我们真正重聚,或者彻底分离。在那之前,我们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好好对待自己该厚待的人。生命有太多苦痛,但人人都只能自救。   在受禅的前三天,孙登来我房里坐了很久。他不说话,我也不问他。我们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茶喝了一盏又添上一盏,一直到房中点起昏黄的灯。然后他起身告辞,告辞的时候,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说:   “有些事情,既然无能为力,就不要太过介怀。   他抬起头来,有些犹豫地看着我,终于是说道:   “我想我应该恨你,但始终无法恨起来;又有些时候觉得你很亲切,但始终不愿意接近你。”   我笑道:“没关系,谁叫那一年我让你从我房中跑了出去。”   他也笑起来,干净的脸上有着温驯善良的表情。可那笑容渐渐隐去,他看看我房中随处可见的孙权的物品,叹了口气。   “何必太介意?”我又说道,“你的父亲是皇帝,你是太子,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百年后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你何必太介意?”   “我并没有介意你,”他低低地说着,“可是我的父亲即将成为皇帝,这天下的皇后,又在哪里呢?”   这里的天下,只有皇帝,没有皇后。   我隐约记得,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孙权将死之前,才给了一个女人皇后的名份。那只是个平庸不过的女人,给自己的生命画了一个不太漂亮的结局。她是最不该成为皇后的一个,也许那个时候的孙权只是倦了。   所以我能够理解孙登。有时候他很想接近我,有时候又刻意地想要疏远我。因他会介意我的存在,他觉得我剥夺了他应有的快乐,如同我觉得孙权剥夺了我的一般。   有如一幅幅拼图,属于每个人的那一块都有一角残缺。于是他们迫切地从别人那里拿一块过来,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心中的缺口。但是心中的缺口,并不能由别人那里拿过来的碎片弥补。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是百孔千疮。   我们只是一只巨手中搓揉的几颗小珠子,互相倾轧互相纠缠,然后一不小心,都化为粉尘。而那一只巨手的名字,叫做命运。   受禅的那一天是个很好的天气。雨季过去了,久积不散的云也散开了,阳光像最漂亮的金子一样无私地洒满大地。在武昌的南郊,在红地毯上,在黄金车白玉杖的簇拥中,在衣着盛服的百官们恭敬的目光下,孙权戴上了天子的冠冕。   我以为在这样的场合下,大家都应该是笑着的,可事实上这只是我一相情愿。这样的加冕仪式上,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看起来严肃而庄重。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静默的缘故,我竟无法感觉到正在经历一件所有人都期待已久的喜事。在冗长肃然的仪式中,我渐渐想起来一些前尘,一些后事。   在纷乱的思绪中,前尘总是比后事显得清晰。可那不是因为经历过,不是因为回忆,而是因为那些金戈铁马,那些豪情万丈,是实实在在地仅集中于过去。按后世的史学家的说法,真正的三国时代,应该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算起的吧。可这一刻我却发现,原来那些耳熟能详的关于“三国”的传说,在这之前便已经结束了。   阳光洒下来,空气中满是春天的清香,花草的又一季枯荣即将拉开帷幕。然后我们将分开,一些人去建业,一些人留在武昌。然后这个国家将从辉煌渐渐走向寂灭,在天命的安排下一步一步走向终结。 看着周围那一张张严肃静默的脸,我不由想起了一些人,一些话语。   周瑜曾说过:“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   鲁肃曾说过:“……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吕蒙曾说过:“今令征虏守南郡,潘璋住白帝,蒋钦将游兵万人循江上下,应敌所在,蒙为国家前据襄阳,如此,何忧于操,何赖于羽?”   甘宁曾说过:“一破祖军,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   ……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长生 寂静并不是那么可怕,繁华过后的寂静,才是最可怕的。   在称帝之后,一切又回到日常的轨道。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花草年复一年地枯荣,候鸟南迁然后北还,江上的潮水涨了又退。时光像渐渐流去的河,有时候努力地想要握一些什么在手心,可转眼间便都流去了。最多最多,只是余下几颗沙尘。   完成了毕生的心愿后,有一段时间孙权仿佛失去目标般地消沉。建业不同武昌,以前在这里的日子太久,现在只是回来而已。宫城是稍微改下便能入住的,军队是训练好的,连文武百官,都是有条不紊不需要操心的。   许是因为过于平静的缘故,孙权开始变得迷信。他四周搜罗能够观星算命的术士,为他预言未来。他仍记得刚认识我时我以预言出名,也曾要求过我为他预测。可我又能说什么。每次不甚了了的言语令他也觉乏味,渐渐便不再作这样的要求。   从前的住所改成了皇宫,房子大了些,装饰也豪华了些,却愈发觉得冷清空旷。一片空旷中,孙权常燃起香炉,手执龟壳念念有词地给自己摆卦。我常笑他是半路出家的神棍,他也只是嘿嘿一笑不予理会。我们之间常有这样的玩笑,只是从不曾往深处说。仿佛都在深处藏了个伤口,不小心触到了,便会鲜血淋漓,两败俱伤。   称帝那年冬天,陆瑁要去武昌看望陆逊,途中要路过建业。我很久不见他,有些想念,便去驿馆等他。孙权也来了兴致,穿了微服,要与我同去。   在驿馆等待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雪。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我走出院中观赏。在雪中站了一会,便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那人在身后疑惑地唤:“……嫂嫂?”   我不由大笑起来,将脸转向那人,说:“子璋,你怎么又认错人了?”   他楞了楞,然后在脸上泛起一个孩子气的羞涩的笑。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说:“也是。出门时还是嫂嫂送的,怎么可能又跑到这里来。但你们俩的背影……真的好像。”   “总也长不大。”我笑着过去,拍拍他肩头落的雪。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神情却渐渐泛起疑惑。   “影夫人,太过分了吧。”他突然这样说。   “什么?”我停了手,疑惑地望着他。   “太过分了。”他摇头晃脑,分明是开玩笑的样子,却一脸严肃地说道。   “有话直说。”我不满道。   “我第一次见你那年才十六岁,那时你便是这个样子。上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三十九岁,你还是这个样子。如果你非要说你保养得好因此不老,上一次我还是相信的。可如今又过去七年,你还是这个样子,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了。”   那一瞬间我有些愕然,也有些尴尬。明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口气,但因为心中有鬼,竟不知如何作答。   千不该万不该,就在这个时候,孙权又走了过来。   “子璋来了。”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笑呵呵地和陆瑁打招呼。我迅速要收起脸上的尴尬,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他扬起眉,有些疑惑地问我们:“你们在说什么哪?”   我想要制止陆瑁,可是他丝毫没发现我的慌乱,还是笑着对孙权说:“皇上您评评这个理,看看影夫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什么?”孙权好奇地问。   “三十年前影夫人就是这个样子,如今还是这个样子。一个人怎么可能三十年都不变老?”他乐呵呵地说。   “她保养得好。”孙权替我答道。尽管他的口气轻描淡写,但我还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阴影。陆瑁真的太冒失了,他的话是戏言,但听进我们两个人耳中,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再保养得好也不可能啊,”陆瑁还在坚持着,然后笑着将脸转向我,“影夫人,听说夷洲有不死仙人,你是不是去那里求过药,然后自己偷偷服用了不让我们知道?” 我笑着啐他,孙权也是笑着打圆场。气氛依旧平和欢恰。但我隐约感觉到,孙权心中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可是我担心也是没有用的。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我就该想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它甚至比预期中晚了很多年,但终究是到来了。   那一夜孙权留在我房中,很晚也不睡。他在镜前坐了很久,然后叫我去替他拔掉新生的白发。   替他拔去白发,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的习惯。但这一夜却觉得他头上长出来的白发分外多,也分外刺眼,每一条都好像在提醒我,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即将在被人发现。   我替他拔着白发,他便一直楞楞地看着镜子。所幸这时代的镜子都不太清楚,青铜面上只晃着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可即使模糊不清,仍能看出来一个年长一个年轻。我恍惚想到,平日和他一起步出的日子里,不知会不会有不认识的人将我们当了父女呢?   我慢慢地替他拔着白发,四周一片沉寂。许久,他终于开口问我:   “你到底是哪天生的?”   “我告诉过您的。从小便没了父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我尽量平静地答道。我仍记得自己的生日,可自从来到这时代后,我再没过过一次生日。有些人不愿过生日,是为了忘记自己的年纪,我不过生日与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可目的下隐藏的意义,却是南辕北辙。   我的平静并没让他放过我,他停了一会,又突然问:“你今年到底多少岁?”   上一个问题,我尚能含混过去,但这一个问题,我却再无可逃的余地。我真的不记得自己的岁数,但大体算来,总还是有一个大得惊人数字的。这个数字,我不可能说出来,我只是沉默着。   “告诉朕,你到底多少岁?”他的口气中多了许多严厉,是不容回避的余地。   我叹口气,轻轻地说:“二十。”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锥盯在我脸上,看了许久。然后他开口,口气缓和些了,却是在问:“为什么不给朕?”   “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问。   “你知道是什么的。”他皱起眉,黯然看着我,然后又回过头去,轻轻地说,“有些事情,几十年无法完成。可是如果有一百年,两百年,乃至无尽的时间,总是可以完成的。你既然有,为什么不拿出来成全朕。”   我明白过来,吓了一跳,急急地说:“我真的没有长生药。”   “那你为什么不老?”   “为什么不老?”我喃喃自语着,“我也不知道……我很希望我能老下去……可是总是这个样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也许——”   “把长生药交出来给朕。”他打断我的话,急急地说。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些一触即发的阴沉。   我摇头。   “真的没有。”   “你为什么不肯给朕?”他终于是发作起来,扯过我,摇着我的肩,狂躁地说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等朕死在你们之前,好成全你们是吗?朕告诉你,不可能!”   我已无法言语,眼含泪光,不无委屈却那样无力地看着他。他的话把我们逼到了深渊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会坠入,乃至万劫不复。   也许是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是我眼中的泪光打动了他,他迅速平静下来,看了我很久,叹了口气,然后竟在脸上挤出一个虚浮的笑。   “你不给朕。朕就自己去找。朕不信自己找不到。”他强笑着,这样说道。   开春后,便听说这样的消息:孙权要派上万军士征讨夷州。   朝臣对此表现出了相当的不解。一万人并不是一个特别大的数字,但这些年来,江东天灾一直不断,西边和南边的蛮夷又常常蠢蠢欲动。夷洲疆土,对这个冷兵器时代的政权来说其实可有可无。为了这可有可无的疆土,动用人力物力财力,是文武百官们所不愿意看见的。   上疏雪片般飞来,连同远在武昌的陆逊,也上疏表示了反对。可孙权只是不看,不闻,不答,用他的沉默表示着他的坚持 我去见他的时候,他穿着白色道服,在香炉的烟雾中闭目沉思。知我进来,他微睁开眼睛,冷冷瞥我一眼,说:   “若是阻挠的话,便不必说了。”   “我又怎么能阻挠皇上。”我叹口气。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再去阻挠,亦没有用。   “那你要说什么?”他这样问我。   “皇上……真的没有长生之药……”我心乱如麻,断断续续地说着,“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和你们一起老去……我希望我能够早一些生出皱纹,生出白发……永远年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可皇上您并不知道……如果可以选择,我真的不希望这样……”   我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突然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心酸。这突如其来的心酸让我想哭。我真的哭了起来,我瘫跪在他身边,流着泪,伏在他膝头,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虽然语无伦次,但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我的泪水让他叹息起来。他看看我,脸色也柔和下去。   “别哭了,朕相信你,”他劝着,却毅然决然地说,“你的事是你的事,但朕要去找长生药,又是另一回事情。”   年轻的将军卫温和诸葛直领着军队在夷洲停留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领军还朝。他们带回来了夷洲的版图,带回来男女老少数千人口,带回来大量的丝麻,却惟独没带回来孙权最想要的东西。   在和孙权的对话中,他们坚持说,夷洲只是一个荒芜沉寂的孤岛,上面的居民愚钝,野兽横行。日间阳光毒烈,夜里瘴气飘升。哪里有什么仙人存在。   一个月后,他们领罪下狱,不久便被诛杀。   朝臣对此颇有微词。不明就里的人们私下议论,说孙权是为了掩饰自己所作的得不偿失的错误决定,而将二人作了替罪羊。可我知道,孙权的愤怒不是伪装出来的,是真实存在的,他愤怒是因为他失望。   但孙权毕竟是孙权,不久后他便从消沉中走出,专心开始做他该做的事情。他命人将宫内的香炉龟卜全部收起,除了偶尔见见卜师,他不再沉溺于此类事情。相处时我们依旧平静而融洽,关于长生药的事情,都不再提起。   如此便过了一年,然后又是一年。   嘉禾元年春天的一天,我对孙权说,我要去一趟武昌。我说我只在那里停留一天,然后便赶回来,我请求他答应我。他闭目不语,我知道他是默认了。于是我回屋换装,牵了雪落去武昌。   赶到江陵侯府门前,已是夜色垂落。门人开门让我进去,我步入院中,便看见陆逊站在那里等我。   我笑笑,他也笑笑,我们安静地对望了许久。然后他笑道:“你还真的敢来。”   “有什么不敢?”我问。   “不怕我大宴宾客,这里全是人?”   “你不喜欢这些场合,我知道。”我扬起头,不无得意地答道。   “不是这个问题。”他摆摆手,然后带我进屋。屋里点着灯,桌上摆着未动过筷子的酒菜。他招呼我坐下,为我倒了杯酒,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总觉得你会来,因此没请宾客。虽然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可能,但你果然是来了。”   我低下头,避过他的目光,扯开了话题。   “抗儿可好?”   “很好,现在已经睡下了。”   “茹呢?”   “还在吴郡。每隔几个月会来次这里。”   我有些讶然,抬起头看看他,说:“也该接她来长住了。”   “是她自己的意愿。”他低声说道。   我不由沉默了起来。沉默了一会,我们开始寒暄。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笑了一阵,然后又沉默一阵。然后又是笑,又是沉默。   夜在渐渐流去。夜的流去,是有声亦有色的。有如风吹过沙漠,沙粒间响起细碎的声音,然后沙滩上留下了纹路。又有如平滑如镜的湖面,你不觉得它在动,但是看着湖心缓缓飘过的叶子,你才恍然想起来,噢,原来水是在流动的。 天渐渐蓝起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黎明前的深蓝。在窗阁间透入的蓝光中,他安静地看着我。   “是不是快要走了?”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说:“你这样太辛苦了。”   我笑笑:“反正以后不会了。”   他的表情黯然下去,许久,听见他有些不甘心地问:“为什么呢?”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细地又看了他一遍。他就在那里,就在眼前,眼中泛着温柔清澈的光,唇角有些失落的笑意。和孙权不一样,尽管岁月也爬上了他的脸,留下了一些纹路,可那一头黑发,竟仍光滑如缎,温柔得让人想伸手去抚摩。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他的发覆在我脸上的情形,不由有些怦然心动。   可我没让自己的思绪飘远,我将它扯回来,淡淡问道:   “你在武昌,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传说皇上两年前下令征讨夷洲,是因为影夫人的缘故。皇上想在夷洲找到长生药,像影夫人一样永远不老。”   “听说过。”他不动声色地笑笑。   “他们还说影夫人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变老,他们说影夫人是个妖女。”   “也听说过。”他仍是笑笑。   我不由沉默了。沉默了会,我突然问:“那你相信吗?”   他看看我,说:“有什么信不信的呢?”   “不行,你要告诉我你相不相信。”我坚持着。   他叹了口气,说:“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因为我最怕两个人问起这件事,所以我一直在逃避。可其中有一个人已经在两年前问过我了,那时候我发现其实是逃避不来的。既然如此,与其等你问起,不如我自己先提出来。”   他轻轻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有时候觉得你稳重得可怕,但有时候,觉得你真是个傻孩子。”   这一摸,竟摸出了我的满腹委屈。我低头看着杯中的倒影,低声说:“所以以后这一天我不会再找你了。我不想让这个日子提醒我一些事情。”   他说:“我明白的。其实你不必来的。”   我又回到原地:“那你到底相信不相信呢?”   他看着我,说:“你说是真的,我便相信。”   我说:“是真的。”   一瞬间我们两个都有些恍惚。过了会,他突然靠过来,伸手搂过我的肩。我就这样一下子跌进他怀里,靠在他胸前。闻着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清新干净的气味,有些迷醉,又有些难过。   “你是如何想的呢?”过了会,我又问道。   “你真的想听吗?”他轻轻问。   “想听。”   他垂下眼,有些怜惜地看着我的脸,低声说:“我会觉得,你——有些可怜。”   “为什么是可怜呢?”孩子气油然而生,我几乎跳起来抗议。长生不死是多少人的梦想,我虽然害怕他会问我如何长生,可他不问时,我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莫名的愤愤不平。   他没有立即答我,只是用手在我的脸上一点一点移过去,过了很久,他轻轻说: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最完美的女子。”他停了停,看看我,又说,“可即使这样,我能想过我们最好的结局,也只是死在一起,而不是永远在一起。”   我听着他的话,突然有些哽咽。   “这个世界如此不完美,”他继续说着,“倘若真有长生之人,又要如何去忍受一个又一个十年乃至百年?”   那一刻,我能做的只有更紧地抱住他,伏在他肩头轻轻地哭起来。窗外透进来的光一点一点刺痛我的眼。这个夜晚即将过去,我们之间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可不完美的世界,仍在日复一日地继续。   回到建业的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城中居民都将冬衣拿出来晒在阳光下,准备晒好了收回箱子,等待下一个冬天到来。而我也在宫里自己的院中,取出所有亮色的衣裳,一件一件晒在阳光下。 孙权下朝回来,站在阳光中看我兀自将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晒。过了很久,他终于不解问道:   “人家是晒冬衣。如何你连春夏的衣服也一并拿出来晒了?”   “晒好了,装回箱子里。或者送给别人。”我头也不回地说。   “送给别人?”他愈发疑惑,“这么好的衣服都不要了?”   “不要了。”   “那你春夏天穿什么?”   “我有深色的衣服。”我回过头,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这天我穿一件玄色的旧式缎子衣,上面有老气得不能再老气的绣花。我挽了个髻,发上没有缀任何饰物。我知道此刻在他眼中,我一定老气横秋得紧。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过了很久,轻声问道:   “何必这样?”   “因为我本来就不年轻了。”我坦然答道。   他无语走开了。我在原地站了会,又继续将衣服一件一件展开来,袒露在阳光下。   那件翠色抹胸红色百褶裙,我曾穿着它冒充歌伎,倚在陆逊怀中与关羽的使者开了个玩笑。   那件银白色丝衣,我曾穿着它出席荆州之战胜利的庆功宴。也就是在那场宴会上,吕蒙死在了我的怀中。至今这件衣服上,仍有暗红色的血迹。洗也洗不清,如同此生的罪孽。   还有那件翡翠色长裙,那一夜的夷陵,他的手指一点一点解开衣扣,将它从我身上褪下。迷乱而醺然的夜晚,我相信有一些吻,也曾留在了那上面。如今它们已无迹可寻,而吻上它们的人儿,也成了天边可望不可及的星辰。   还有那些黄的花的湖蓝色的七彩缤纷的衣裙,每一件上面都有灿烂季节的味道,都有一些回忆的痕迹。我将它们一件一件抖开来摊在院中,让它们最后一次呼吸到阳光的味道,让它们最后一次絮絮叨叨地和我交谈着往事。然后它们将被尽收箱底,随着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成为永远不再的记忆。   有一件事,孙权是知道的,他也应该知道我知他知道,可是他不说,我也没有提起。   那一天前往武昌,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也是我以后都不愿再记得的日子。   因为这个日子,只会越来越清楚地提醒我时间的无情和岁月的残酷。   所以我要将它忘掉,在遗忘之前,我最后陪他度过一次。   那一天,是陆逊的五十岁生日。 卷七:成败 最后约定  嘉禾二年,公元233年。   孙权五十二岁,陆逊五十一岁。   远在西蜀的诸葛亮五十三岁。   不知不觉,竟是这么多年了。   五十多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为年轻了。即使是在我所出生的那个人均寿命要长得多的年代,五十多岁的人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我记得我所见过的那些快要退休的人们,他们行色匆匆,想要在退休之前最后拼搏一把,为自己的生命留下更多的财富安度晚年。   这其实是最尴尬而辛苦的年龄,有时候我会这样想。   那年冬天,孙权决意西巡武昌。他召了几个官员,连同我一起,一路车马,前往武昌过年。   恰好茹也在武昌。许久未见她,见到她时心里的欢喜,竟几乎要甚于见到陆逊。我们同居同起好几天,整夜整夜不睡觉,叙着别情。时光并不曾减损她的美丽,反而将她最美好精致的地方沉淀下来。不是那种鲜艳青春的美,而是那种让你忽略年纪的美。当你见她一身素衣婷婷袅袅走过你面前时,你会觉得,这个女子的美丽,是和年龄无关的。   所以有时候我会不无骄傲地想,即使这一辈子一事无成,但好歹是养大了她。   年二十七那一天开始下雪,从城中走过,见到百姓们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采办年货。这战争年代间的短暂和平,虽然随时会被打破。但仍足够让人停下来,享受一下生活。   傍晚时分,孙权忽然叫我穿好衣服和他一同出去。他只带了两个卫兵,我们骑马走上出城的路。走到城门口,看见陆逊等在那里。我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没问什么。   我们出了城,一路往江边而去。江边停了一只画舫,船上烛火通明,案上摆了酒菜。但他们并没有入席,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什么人。我也没有问,只是陪他们等下去。   过了一阵,听见舱外传来浪花声,陆逊出去看了会,然后回来说:“来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到甲板上。只见一只小船从西边顺水漂来。船头站一人,身影高瘦如松,披着一件斗篷,遮住了面容。   直到他走上甲板来,将斗篷脱下,我才看清他的脸。看清他的脸时,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是诸葛亮。那双细长而有神的眼睛,沉着而锐利的目光,不可能属于第二个人。只是这一次,我也几乎没将他认出来。他的样子变了好多,站在我面前的诸葛亮,好老,好憔悴,憔悴得连我都油然而生了些不忍的感觉。   他微微一笑,对我们说:“久违了。”   然后他走进舱中,向孙权行礼,说:“劳烦至尊久侯,亮不甚惶恐。”   孙权微笑道:“行了,孔明。你我也是多久的交情了,不必理会这些繁文缛节。旅途劳顿,先入席吧。”   陆逊有些抱歉地说:“不知这里孔明还满意否?知道你不愿让别人知道,所以便在这里作了安排。”   诸葛亮说:“已经很好,有劳费心了。”   然后他又转向孙权,急急地说:“亮此次前来,是为了——”   “——别急,”孙权稳稳地用手搭上他的肩,打断他说,“我们先叙旧,先吃饭。那件事情,一会再说。”   诸葛亮没有再坚持,我们依次入了席,有侍从送上来热毛巾。诸葛亮用它擦了把脸,那张憔悴的脸上才多了淡淡的一抹血色。   他们在寒暄着别情,我在一旁一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诸葛亮。我知道他晚年一直很忙碌很憔悴,我也知道他可以说是被活活累死的。但真正到了亲眼所见时,我还是感觉到了深深的触动:只因我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变得这样憔悴,这样削瘦,好像是被那些事必躬亲的生活吸干了血肉,只剩一具皮囊在这里苦苦坚持。   他吃得很少,咳嗽的时间竟比进食的时间还要多。到最后,孙权也看不下去了,他不无动情地对诸葛亮说:   “你啊,即使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诸葛亮放下食著,看着孙权,沉默了会,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天命使然,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孙权叹了口气,说:“不必过于悲观。”   诸葛亮苦笑了下,说:“自己的命,自己知道。只是可惜,有生之年,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北复中原。”   说完这话,他似有所指地看着孙权。孙权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说下去吧。”   诸葛亮咳嗽了几声,然后安静下来,眼中泛起锐利的光。他看了看陆逊,又将目光落在孙权脸上,然后毅然决然地说:“亮准备在明年开春起兵十五万,再出祁山。倘若东吴能同时出兵,东西并进,则清除汉贼,北复中原,指日可待也。”   那一刻,我感觉到孙权和陆逊的目光都微颤了下。最后还是孙权开口问道:   “能有多少把握?”   “那要看江东有多重视此事。”诸葛亮泰然答道。   “你要江东多重视此事?”孙权又问。   诸葛亮说:“蜀汉将倾举国之力北上。”   孙权沉默了会,然后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要朕也倾江东之力配合吧?若是那样,能有多少把握?”   “亮以毕生名节保之。”诸葛亮正色道。   “伯言怎么看?”孙权将头转向陆逊,问道。   陆逊想了想,然后说:“此时以我们两国之势,实在不太适合用兵。”   “我知道,”诸葛亮须发抖动,眼中有些伤感之情,“你们可以等,但我等不了了。”   陆逊没有说话。孙权对他说:“适不适合,可以先不提。伯言你只告诉朕,如果真要用兵,是否有把握。“   陆逊反问诸葛亮道:“孔明认为魏军将如何行动?”   诸葛亮说:“亮与司马懿僵持久矣。此番司马懿若知我北出,定率主力前来迎抗。”   陆逊说:“听说魏主曹睿素来喜欢御驾亲征,也算善于用兵。何况魏国军力,应在汉吴两国之上。”   诸葛亮说:“我们兵分数路,魏军定不能兼顾。亮以毕生之力,定要击溃魏军主力,一举攻陷长安。贵军则可北上占领徐、淮一带。然后我们两路夹击,会师许昌。”   陆逊想了想,然后说:“孔明,你我神交已久。若以朋友身份,我定当全力助你。但此战事关重大,我总认为并没有那么容易。”   诸葛亮不再说话,扭过头去求助般地看着孙权。孙权眉头微皱,正沉吟着。陆逊也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孙权的决定。一下子屋里变得非常安静,仿佛连烛火摇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过了很久,孙权说:“孔明,朕说句不吉的话,你不要怪朕。朕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你想借江东之力在你死前了却一个心愿。但是你又如何能说服朕拿一个国家的兵力去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因为这也是至尊的心愿。”诸葛亮是这样说。   孙权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诸葛亮继续说道:   “亮知道至尊这两年为时势所迫,只想保守江东。但至尊心中的囊宇之志,是无法消磨的。此番出兵北上,共分中原,难道不是对至尊和江东也有利的事情?”   说完这话,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低声说:   “亮再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亮离世之后,蜀汉短时间内再无人能代替亮。到那个时候,至尊若再想寻到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可得。”   孙权想了想,第二次将头转向陆逊,问:“伯言,你怎样想。”   “臣始终认为北复中原并非朝夕之事。但若陛下作了决定,臣亦当死而后已。”陆逊正色道。   孙权又沉默了。在他沉默的时候,诸葛亮就一直看着他。他其实也算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这一刻,我分明能看见他眼中的紧张与期盼。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孙权突然静静地开口说:   “孔明,你还记得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   “在下记得。”诸葛亮毕恭毕敬地答道。 “那一年的赤壁啊,”孙权昂起头,脸上全是回忆交错的影子,“真像是一个梦,却是一个令人快意至极的梦。”   诸葛亮说:“既然有过一次,也能有第二次。”   孙权笑起来,说:“孔明,把你的手给朕。”   诸葛亮伸出手,孙权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要负朕。”   “吴不负汉,汉不负吴。”诸葛亮平静答道。   我脑中突然又有了个疯狂的主意。   周瑜死的时候我在巴邱,曹操死的时候我在洛阳,不知道这一次诸葛亮将死,我能否在五丈原,在成都目睹这一过程。   他之生死,本来与我并没有太大干系。但来这里这么多年,始终无法摆脱那个时代来客所抱有的“见证”的情愫。   我想看看他是怎样为蜀汉耗尽最后一点生命,我想看看成都的人民是怎样为他流尽最后一滴眼泪。我什么都希望看到,只是不知自己究竟能走多远。   送走诸葛亮回去后,孙权仿佛心情不错。他看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起来,说:   “朕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您怎么知道?”我不敢相信地眨着眼睛,问道。   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心里在想什么,朕都知道。”   我有些心悸,但还是涎了脸说:“那你答不答应我。”   “你要去哪里,朕总是答应你的,”他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说,“只要你回来。”   刚过了年,我便从武昌乘船前往成都,然后随蜀军北征。   因为今时的吴蜀关系毕竟不能同往日而语,再加上蜀军强势,随诸葛亮出征,孙权很放心。他只嘱咐我不要给蜀军添乱,然后便送我走。   倒是诸葛亮听说我要去的时候很吃惊。他来信说我这样跟去,毕竟不妥,而且怕照顾不好我,想让我打消这个念头。可既然孙权作了决定,最终他也是接受了。   出发那天,茹来送我。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又有些责怪地说:“还想好好跟你聚一聚,可是你又闲不住。”   我说:“我一回来,便去看你。”   她有些动情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呢?我们在吴郡有几十亩地,还养了很多只鹤。我常常在想,你什么时候愿意闲下来,我们就一起种种花草,养养鹤。”   我笑起来,拍拍她的脸说:“你不要老公了?”   “有你就不要他了。”她笑眯眯地说。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取过一个东西放入我怀中,说:“带着吧。”   我拿过来一看,是一个黄铜手炉,做工精巧美丽,正在手心散发出温暖。   “那边山区,气候寒冷,春天又来得迟。你带上它,注意保暖。”   我感动地说:“谢谢你。”   “也别光谢我,”她笑道,“我只是怕你受凉,跟伯言说了。也不知他从哪里找了个这么漂亮的东西来。”   我沉默了会,然后说:“谢谢你们。”   然后我便捧着那个手炉走上了船。心中一直流淌着温暖。仿佛在手心中的不是一个手炉,而是沉甸甸的两颗心。   在成都,我又一次见到刘禅。   时隔多年,他已是一个有些微微发福的青年人了。他的五官依旧漂亮,却少了了些青年人应有的活气;他待我依旧亲切,却多了些以前不曾有的生疏和隔阂。在大殿上,在一众宫人的环绕下,他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一句一句不失礼数地说着些可有可无的话。隔得太远,我甚至无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直到最后说起孙尚香,他声音中才多了些不属于一个皇帝的哀伤与颤抖。他说:   “听说……听说孙娘娘的……遗骨……一直不曾找到?”   我点点头。我其实很想跑上前去,贴着他的耳朵告诉他,孙尚香并没有死,孙尚香现在应该在一个很快活的地方,很快活地活着。但是隔得太远,我无法做到。   二月,北征的蜀军出发了。 蜀军兵分数路,我所跟随的主力,从斜谷到剑阁,一连扎下许多个大寨。诸葛亮的用兵未必以气势见长,却是沉稳的、严谨的。蜀军每走出一步,都仿佛切切实实地踩下了一个脚印。   按照当初诸葛亮的说法,魏帝曹睿很可能会自率大军西进迎击。但是到了渭滨,只是等来司马懿所统领的军队。虽是计划之外,但诸葛亮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诧,只是沉着下令应敌。   司马懿在小范围的战术上,真的不是诸葛亮的对手。几次交锋,都是大败而回。胜利并没有骄傲诸葛亮的心,他反而愈发谨慎地应对魏军的行动。因为他知道,几次胜利他所挫伤的,都不是魏军主力。   老天给成都北面安排了险峻无比的重峦叠嶂,作为它最好的保护屏,但同时也给它带来了军队北上的不便。因为粮草不能够充分地供给,所以蜀军最好的战术只能是速战速决。可是老成狡猾如司马懿,又怎会给蜀军这样一个机会。   到了四月,司马懿开始坚守不出。按照原先的约定算来,这个时候江东的军队,也应该开始北上了。   一天,诸葛亮在营中收到一封家信,他展开信来读了一遍,然后面露喜色。   然后他消失了有半个月时间。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只觉得他愈发消瘦了。但一双眼睛,却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他带上我和几个将军出行。我们骑了马,一路往山中而去。转过一个山头,我突然被眼前景象所震惊。   我几乎以为回到了什么侏罗纪时代。前面山头上,巨兽似的庞大物体正踽踽而行。我已如此震惊,身边的将军们只会更甚。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有几个甚至暗暗握住腰间佩剑,搞不清面临着的是怎样的危险。   等到近了,我才发现,那些巨兽们都是木材所制,身上负担着粮草。每一只巨兽身后,都有一个军士在推动它们前进。   我恍然明白过来。   我把脸转向诸葛亮,不无兴奋地问:“木牛流马?”   这一次轮到他面露惊讶之色,不可置信地问我:“你如何知道?”   我没有回答,本来这个问题也无法回答。我转过头去看那些本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设计。和我想象中不一样,木牛流马并不是利用轮子,也不是什么永动机。它只是巧妙地利用了物体自身的重力,用前腿和后腿之间的落差将重力转移,乃至前进。每一个巨大的木牛身后,都有小兵在推动。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在这险峻的山路之间,并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便能使它们缓缓前行。   “这便是木牛流马,”诸葛亮看着眼前的粮队,不无得色地说,“孤自少时便与夫人反复琢磨其中道理,如今夫人终于想通了其中最难解的部分。想不到孤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此物的使用。既有此物,我军粮草,应无大碍。”   我再次去看那些伟大的发明。山路崎岖,可它们在重峦叠嶂之间,依然如履平地。而且我还惊讶地发现,这些木牛流马,全身上下并不见一颗钉子,全是靠木头之间的契合而成。它们的构造应该很简单,但又是怎样的复杂心思,才能做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物器。   这个时候,我突然恍惚地想到,如果上天能多给诸葛亮一些时间的话,魏蜀之间的争斗,胜负恐未可知。   ——如果上天能多给一些时间的话。   五月,从东边传来消息,孙权已率军攻打合肥新城。而陆逊所率领的部众,也已从江夏北上了。   可诸葛亮的身体却愈发地坏了。   他已经很难说完一个长长的句子。每次总是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所打断。有一次经过他的营帐,看见小兵拿了一个铜盆去倒。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发现那盆中,清水之间绽开的,分明是丝丝缕缕触目惊心的殷红。   可他治事的时间不仅没有因为身体的不济而减少,反而愈发增多了。小到连小兵打架该罚多少军棍之类的事情,他也要亲自过问。我清楚他心里是怎样想的,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因此想赶在时间之前尽可能多做一些事。但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越是时日不长,他越要多做事;但越多的事务就越损坏他的身体,反而让那一天越早地来临。他怎样看都不是个薄命之相,只是对事业的坚持与执着,让他过早地透支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时候,唯一能拯救他的,便是与魏军的交锋了。但司马懿仿佛是嗅到了什么,自四月起,便坚决闭门不出。中途也曾派人来抢过几头木牛流马去,但诸葛亮费了几十年的心思,又岂是他一朝一夕能揣摩透的。因此他尽管将木牛流马抢去,却并不曾依样仿造出一件来。从此魏军更不外出,仿佛连一兵一卒都不肯放出军营似的。   从蜀军军营外的山头远望,天气好的时候能依稀看见魏军的军营。那里旌旗林立,戒备森严。在魏军后面,便是长安,便是诸葛亮一直想踏足的中原。它们就在那里,却那样地可望而不可及。其实有好几次我都在想,以蜀军的军力,以诸葛亮用兵的才能,倘若放手一博,也未必不是严阵以待的司马懿的对手。可诸葛亮是那么谨慎的人,他仿佛一心只想将魏军诱出然后歼灭。既然魏军不出,日复一日地便只有等待,等待。   诸葛亮治军甚严。在漫长的等待的过程中,军营里依旧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散漫与倦怠。军士们每日很早便起来,勤劳地操练,操练完后便默默散去,连私下的交谈都不会有。整个蜀营如同庄严肃穆的陵墓,所有人都只是整齐排列在其中的物器。即使是作为宾客的我,除非诸葛亮亲自邀请,否则也不被允许私自外出。   唯一让人觉得这军营里还有些活气的是在晚餐之后,用过餐的士兵会聚在一起。他们很少闲聊,亦不欢笑,只是聚在一起唱歌。蜀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天生带了些山野间空旷的味道。他们常哼的一个调子,低沉悠长,我听不懂里面的词,却能听出音韵之间流露出来的哀伤。   很久以后,我才听说,那是诸葛亮为自己作的挽歌。 身前身后名 天气一天一天地热起来。蜀军的士兵们脱下了冬衣、夹衣,最终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衣。   诸葛亮却依旧穿得很多。每次见到他,他总是身披一件大麾。好像把自己的身体隐藏于那一堆布料下,别人就不会留意到他日复一日的消瘦。   他见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也明白自己在这里只是多余的,于是尽量不去打扰他。所幸自六月起,他好像不太拘束我的外出了。有时候我也自己骑马去附近转转,权当消遣。   有一天骑马东行,不知不觉竟接近了魏军军营。在一个山头上,我突然发现对面山上有几个人骑着马在查看地形。两个山头离得很近,我能看清楚他们是魏军。而当中为首那人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从他的穿着和气质判断,应该是司马懿。   我看见他们,他们也看见我。我们都在原地立住,互相打量着对方。我握紧了缰绳,打算如果他们一起跑过来,我就撒腿跑回去。虽然我现在就可以撒腿跑,但是又有些不甘,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过了一会,当中一个小兵放下武器,一路拍马往我这个方向跑来。我想了想,没有走开,停在那里等他跑到跟前。他跑到我面前,看了看我,然后问:   “请问,可是江东来的影夫人?”   我点点头,说:“正是。”   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对兔子给我,和颜悦色地说道:“司马大都督说和影夫人是故交,吩咐在下把刚打的一对兔子送给影夫人玩。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影夫人笑纳。”   我不由莞尔,想了想,从头上取下一支珠钗交给他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把这个送给你们都督。我知他喜欢珍珠,让他把这个拆了自己重新镶成适合他用的东西,希望他别嫌弃。”   小兵谢过然后去了。我正欲走开,又见他匆匆跑回来,对我说:   “司马都督说许久不见影夫人,想请影夫人叙叙旧。希望影夫人不要推辞。”   仿佛是明白我会顾虑一样,他又说:“司马都督一会便一个人过来。”   我知道这有些不合时宜,但好奇心毕竟战胜了其余的想法,便答应他了。   过了一会,见司马懿果然是一个人骑着马踱了过来。想必他身边人也存着和我一样的顾虑,那几个人仍站在对面山头,不无紧张地看着我们。我也仔细看了看司马懿身后,并不像有伏兵的样子。   他见我如此,便笑道:“影夫人何至于此?司马懿虽然阴险,但还不至于算计女人。何况算计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也笑,我说:“我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留在这里。你要算计我,单枪匹马一样可以算计我。”   他夸张地大叫:“哎,你算计我还差不多吧。我老了,老了唉。”   我说:“若真老了,也不会还在这里带兵。”   他不满道:“你我这么多年未见,怎么一见面就搞得这么剑拔弩张的。这可不是叙旧的好开头。”   我笑道:“是,是我的不是了。还谢过都督的厚礼。”   他说:“我谢你才是。江东的珍珠,一直想要得很啊。回头我就找人把珠子缀成荷包。”   说到这里,我不由打量了下他。他穿着打扮较过去收敛了,只是比起其他将军来,仍显得奢华。身上仍是缀了许多饰物,连宝剑吞口上的雕花,都有连城之美。   见我看他,他便笑道:“一开始只是装装,到了后来,还真的贪恋于这些物器了。没办法,司马懿也就这点出息。”   我说:“这样挺好。”   “好什么呀,”他挪郁道,“魏国产人,产马,产将军,可是我喜欢的珠宝翡翠,一件都不产。江东的宝物哎,可能要到下辈子才能看到了。”   “我不跟你客气。我告诉你,下辈子也不行。”我笑道。虽然有些夸张,但我知道,他的儿子也看不到江东的土地,司马氏要一统江南,是要到他孙子司马炎的事情了。   “影夫人还是好厉害,”他看看我,又说,“可这么厉害的影夫人,怎么在蜀营碌碌终日呢?” 他这句话似有所指。我心中一动,然后说:“你什么意思呢?”   “诸葛亮真聪明,居然连你也瞒过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沉下脸,说:“如果是想要挑拨吴蜀关系,我劝你趁早别费这个心。”   “我挑拨什么呀,我还用挑拨么,”他还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诸葛亮劝你们出兵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我军主力会积压在西线之类的话?”   我说:“是,又怎样?”   他说:“魏帝上个月底就亲率水军前往合肥了,这事诸葛亮没告诉你吧?”   我心一沉,嘴上却硬着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即使御驾亲征,我们江东男儿又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你们大军北上,国内不就空虚了?”他目光中多了些锐利的味道,盯着我问。   我的心又沉了下,但还是说:“空虚又怎样。你以为你们的军队能够越过我军防线直捣后方么?”   “我军是不可能,”他笑眯眯地说,“如果是蜀军,又另当别论了。”   我猛地掉转马头,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看也不看他地说:“如果是为了挑拨而来,请回。”   “我挑拨什么呀,”他还是那句话,“要是挑拨的话,现在也太晚了些。我也是今天才接到的消息。”   我忍不住又回过身来,问他:“你到底什么意思?”   “诸葛亮说蜀军一共多少人北征?”他却问我。   “休想从我这里打探到蜀军军情。”我说。   “我要打探,还用从你这里打探?”他大笑道,“诸葛亮说有十五万,对不对?”   我点点头,直视着他。   “你见到的蜀汉军有多少人?”他又问我。   我的心狠狠跳了下。从成都出发时,蜀军确有十五万之多。可是一路来一路扎营,到现在留在前线的军队,至多不过五万。其他的军队,据说都留在南至斜谷一带屯田。   “只需要留数万人埋伏于沿江,待吴军在寿春与魏军陷入胶着,便可沿江而下。三日内便能到建业。那时吴军已回天乏力。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问我。   我有些心虚,但还是说:“吴蜀有不弃之盟。诸葛亮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愿意相信他,我也没办法。”他摇头晃脑地说。   我想了想,勉强安了下心,说:“你作这样谣言没有用的。你忘了我能够预言天下?会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挑拨也没用。”   “会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他不屑道,“你连诸葛亮安的什么心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一团阴影瞬间笼罩了我的心。我突然想起一路来时的种种异兆。诸葛亮为什么之前一直反对我随蜀军出征,又为什么要留那么多人在后方屯田呢?为什么六月之前严禁我外出,到了六月却突然放松了对我的所有禁令呢?为什么来这里这么久,从未见过江东的信使呢?   我心中有千种疑惑,但在表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我对司马懿正色道:“你这样没有任何好处,请回吧。”   “我再跟你说一句话,”他也严肃了脸色说,“这样确实没有任何好处。若是早些时候知道,我还能教吴军退兵,我军便能专心西线。但这个时候,恐怕你我两军已在合肥僵持,蜀军亦已沿江西下了。”   “那你和我说这些,又为什么?”我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惶恐,问他。   “我不忍心你啊,让你想法自保。”他笑眯眯地说。   “这不是你的作风。”我不屑道。   “这当然是我的作风,”他笑道,“影夫人这么厉害的女子,要死也应该死在我手上是不是?就算我司马懿没希望了,可也不能看你死在别人手上。”   我冲入诸葛亮营帐的时候,他正在埋头抄写着什么。卫兵跟在身后冲进来,气急败坏地训斥我怎能如此擅闯打扰。诸葛亮这才从卷宗间抬起头来,平和地说: “不得如此无礼。孤正好也找影夫人有事。”   卫兵这才出去了。剩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心情复杂地看着诸葛亮。心中有许多话要问他,又不知从何问起。   这个时候,他悠悠地说:“孤这里还有几个字未写完。影夫人能否稍等一下。”   他的从容平静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不容抗拒的,我也只有答应了他,他便继续沉心在那里抄写下去。砚中的墨干了,他便自己磨墨。我见他手抖得厉害,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接过砚台帮他磨起墨来。   一边磨墨,一边忍不住看他在纸上写的字。满纸所撰,都是关于兵法谋略之术。诸葛亮的字真漂亮,隽秀而不失刚骨,整齐而不至呆板,没想到一个虚弱至此的人,也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字来。   “是孤所撰的《兵要》,”他知道我在看,一边写一边这样说,“时日无多,希望能够把它整理起来,也不至流落无存。”   我心中百味交集,却只能一直呆呆地立在一旁看他誊写。他分明已是个老人了,须发间有了班驳的痕迹,一双手干涸有如枯枝。只有那一双眼睛,仍流淌着那样明亮的光芒。仿佛是流星在行将坠落前的时候,挣扎着绽放着此生最大的光与热。   许久,他终于停下笔,安静地看着我,等待我说话。   我想了想,对他说:“我今天听说了一个传言,我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他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唇边竟泛上了隐隐的安详的笑意。他说:“你不是都知道了么,还问孤做什么。”   我讶然,禁不住失态急问:“难道都是真的?”   他似是答非所问地说:“你一进来,孤就知道你都知道了。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问孤。”   好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我四肢发凉,楞在那里许久。然后我咬牙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诸葛亮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发狂似的大喊。我多么无礼,可他丝毫不以为忤。他还是那样坐在那里,从容而平静地看着我,然后他缓缓地说:   “孤是将死的人了。孤总要为蜀汉留下点什么。”   “所以我们答应你一同出兵北伐。我们不曾负你,你为什么要算计我们?”我悲愤以极。   他笑起来,笑意泛上他苍白的脸,看起来那么诡异。然后他开始咳嗽,拼命用白色的绢捂住嘴,再拿开时,白绢上已是一片殷红。   他低着头,说:“倘若以蜀汉之力真能打败司马仲达,孤也不必等到今天。”   “所以你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设了个套引东吴往里面钻?”我咬牙切齿地问。   “不,”他缓缓摇头道,“不管你信不信都好,那个时候,孤是真的想要与你们同袍共伐。”   “后来你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回到成都那天夜里,孤开始咳血。孤走出院子观察天象,发现属于孤的那颗星开始黯淡无光。孤本来以为孤至少还有一年可活,但那个时候,孤便知道,只剩不到一年了。”   “可是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缓缓说道,“因为孤根本来不及击败魏军了。”   “不能击败又怎样呢?你牵制住了魏军,吴军可以从东面攻下许昌。”   他笑起来,边笑边看着我,说:“可是那样对孤,对蜀汉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怔怔地答道:“我们是盟国呀。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们是盟国,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竟笑起来,“这话多么动听……可是谁信呢?”   “我信的,”我怔怔地说,“陛下也信。”   “你以为吴有一天不会算计汉吗?”他边咳嗽,边笑着对我说,“只是因为孤还在这里,只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只是因为吴主身边的人都是些重义轻利的好人。倘若这三个条件任何一个变了,吴也会起觊觎蜀汉的心。” 未等我说话,他又说道:“所以孤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孤留给子孙的财产不多,只有几棵桑树,几亩薄田。但孤要留一份丰厚的遗产给孤的国家。既然不能是中原,就只能是江东。”   我一咬牙,说:“世人会说你无耻。”   “身后名,真有那么重要么?”他悠悠地对道。   我不由语塞,想要发火,在他的平静面前又发不起来。觉得自己应当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你啊,”他看着我,目光中竟有些温柔的意味,“你让孤想起孤的女儿来了。孤曾经有个女儿,性子有一点点像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不在乎我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孤的女儿,果儿,六年前出家了。自那以后,孤再没有见过她。在那之前,她经常想要随军出征,但是孤不准。这些日子孤看你在军营里转悠,常想起她来。孤有时会想,如果那时能让她随军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她为什么出家?”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乔,”他说,“她十四岁那年乔便嗣来孤家中,和她兄妹相待。她和乔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孤率军出汉中,让乔管粮草。孤知道乔身体不好,但还是不愿让别人说孤偏私,安排乔做最累的活。后来乔病故于军。那之后她便恨了孤,说是孤害死乔的。她说孤是个自私的父亲,在乎的只有自己的身前身后名而已。可是她并不知道孤的心。”   我说:“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可能谅解你。”   他笑笑道:“孤早已不在乎任何人的谅解,孤只是自己偶尔回忆起来而已。”   停一停,他又看着我说:“你们真的很像,连刚才你说那句话的口气,都是一模一样的。倘若你生在蜀汉,孤要安排你在成都跟最好的老师学习,孤要让你参与蜀汉的朝政。以前孤不许果儿做的事,孤都可以允许你做。”   “我生是江东人,死是江东鬼。”我坦然说道。   “孤知道,”他点点头,“所以缘分尽了。我们的缘分都尽了。”   “你要杀我灭口么?”我问。   他摇摇头。   “那你要怎样?把我囚禁起来?”   “孤随你去哪里,”他看着我说,“孤知道你急着去通风报信,孤可以放你走。但你现在去哪里都晚了。孤安排在西川的大军,只要一听说吴军与曹睿开战,便会立即顺江而下。虽然孤还未接到消息,但按时间算来,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到了武昌了。”   我一跺脚,转身向外走去。我这样走出去,他没有拦我,也没有留我。   走到门口,我突然又有些不甘心,折返回来,对他说道:   “你如此苦心撰写,但你的《兵要》终将不存于后世;你如此苦心经营,但蜀汉还是不久将亡。你说你不在乎身前身后名,但你所留下的,也只有这些东西而已。”   他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睡着了一般。暮色泛起,模糊了他的容颜,那一刻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真实表情。   一路南下,越是接近长江,我的心越是惶恐。   从未为江东的命运感到过特别的担忧。因为作为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人来说,一切都应该是在预料中的。但这一次,司马懿的那句话却切切实实地击中了我。   他问我:“你连诸葛亮安的什么心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诸葛亮背盟,这应该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后世的史书不可能没记载的。可是在未来的那个时代,我真的没有看过关于此事的只字片言。这让我开始担忧,会否历史出现了分岔。   未经历过的事情,即使在书上读得再多,也是未知。来这个时代后,数次彷徨,但发现历史还是按照我所知的方向走下去,便以为它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可是回头想想,倘若它走上了别的路,我又能怎么办?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这万分之一真的发生时,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 司马懿说得对,我连人的心都看不透,又怎样去妄谈看透未来。   所以我必须赶回江东,无论祸福,总要赶回去。是怎样的命运,就让我们一起承担好了。   就这样,我一边惶恐着,一边说服自己什么事都不会有。忐忑不安间,已接近东吴地界。   一路顺江而下,沿途并不曾见到任何一方的军队,也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痕迹。但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感觉到担忧。知道结果的时候并不可怕,等待结果的时刻,才是最可怕的。   我路过夷陵,夷陵宛若一座空城。   路过江陵的时候,看见几个士兵在岸边搬运着什么东西。离得很远,看不清他们衣服的颜色,我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会不会是蜀军呢?   可是我没有停歇,仍是不住地往东赶。即使前面等待着我的是最坏的命运,我也要尽快地赶回去承担。   一直到了江夏,看见江面上横着几个水军营寨,吴军的大旗在风中飘扬,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   或许还来得及。   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冲入了主帅的营帐。在那里的竟然是陆逊。他看见我进来,一脸惊讶地问我:   “怎么了?你怎么回来了?”   我心神不定地问他:“蜀、蜀军呢?”   “什么蜀军?”他眼中的疑惑更浓了,“你不是和蜀军一起在渭滨的吗?”   “这里没有蜀军?”我问。   “这里哪有蜀军?”他答。   “那好,还来、来得及,”我急急地说,“赶紧派人送信,去送信给陛下。赶紧派人去合肥,叫他回来……”   “你在说什么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   “去送信给陛下呀,”我带了哭腔说,“让他来这里,让他快点调兵来这里!”   他仍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他所不能懂的语言一般。我急得快要哭起来。正要再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响起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要找朕什么事?”   我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孙权。   这一次,轮到我茫然失神。我呆呆地看他走到我面前来,疑惑地打量着我,最后伸出手摇了摇我,问:   “你怎么了?说话呀。”   我这才喃喃地说:“陛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默然不语,半天,才低声说:“诸葛亮这么快就派你来兴师问罪了?”   “兴师问罪?”我茫然无绪地说,“为什么要兴师问罪?”   “那你为什么会回来?”   “我回来是因为……”我说着,突然意识到被扯远了话题,连忙又说,“陛下,请先告诉我,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脸上竟多了些羞愧之色。他看了看我,低声说:   “朕慢慢说给你听。” 利与义 孙权于五月从建业起兵北上,攻打合肥新城。出师的时候,与诸葛亮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谈尚在耳边回响。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可以一举成功。   可是出了建业,一路北上而进时,他心中却开始泛起隐隐的不安。   江北至合肥一带,是屡遭战乱的地方。按道理那里的城镇应该人烟荒芜,城郭颓坏。可是一路北进,所见到的城镇,虽然房屋多有败坏,可人口依然密集。   世居江北的百姓,除非实在过不下去,否则又有谁愿意舍弃祖坟,涉江乔居。而这些又仅仅是边荒地带的一些边城。在合肥后面,还有寿春,有徐州,有沉淀了大汉朝三百多年繁荣的许昌,洛阳。那里有无尽的人口,源源不绝的战马。而他统治下的江东,不是不比以前繁荣,不是不比以前富饶,可是比起中原地带来说,还是差得太远。   他又想起几番征讨合肥的往事。建安十三年,他征讨合肥,不克而还。建安十九年,再征合肥,被张辽在逍遥津大败,若非甘宁与凌统拼死相救,恐怕已成了张辽的刀下鬼。   去年再征合肥,却仍是不克而还。   征讨合肥而无果,仿佛已成了他的宿命。   这一次,他仍是坚持着兵临了合肥新城下。战争一开始便又陷入了以往的套路。他围城苦战,而城池固若金汤。这一次城中兵马较以往要少。假以时日的话,终究是能打下的。可关键的是,魏军会否有援军到来,如果有的话,会有多少人,会由谁统领,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知道即使有援军的话,经过一番血战,终究能拿下合肥。可是拿下之后,也该元气大伤。倘若不留兵守,拿下也是白拿。倘若留下足够的守兵,又如何保证继续北上。   唯一寄希望的是诸葛亮的西线。可是如果东线不能够顺利进军,诸葛亮即使拿下长安,于东吴又有多少利益。   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有利于东吴。   这个乱世,情义只是共同利益的衍生物。诸葛亮明白,孙权也明白。吴蜀之所以同进共退,只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只是因为双方都有一个比他们强大的敌人魏。如果三方之间的强弱发生了变化,那么这个同盟也将不复存在。   孙权不曾想过要防备诸葛亮,他只是防备不住自己心底那个叫做“利”的心魔。   魏帝率军亲征的消息坚定了他的想法。在魏援军距离合肥还剩下十日路程的时候,他慨然决定,收兵回吴。并且命令准备北进的陆逊和孙韶也收兵回城。   因为送信的人被魏军抓获,陆逊在军营里演了一出“射戏如故”的戏,过了一个月,等魏军放松了警惕才将军队徐徐退回。而在那之前,孙权已分了一部分兵,自领着来增援江夏。   他有些良心不安,会觉得有负于诸葛亮。可是比起国家的利益来说,个人之间的情义,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我听完孙权这一番话,然后将诸葛亮的阴谋全盘告诉了他。   他怔怔地听完,却并不显得多么愠怒,只是长叹一声,说:“想不到是这样。”   陆逊说:“听说陛下领军前来那一日,有军士在江边发现一队前来哨探的士兵。想要捉拿,却让他们走了。当时臣以为是魏军。现在想来,应该是蜀军。因为见到我们大军在此,因此打消了趁虚而入的念头。”   孙权说:“如此说来,一切都是天意。”   他想了想,又笑起来,说:“那一年孔明握着朕的手,对朕说汉不负吴,吴不负汉。如今想来,我们都负了对方,终究还是扯平了。”   他又对陆逊说:“伯言,你去将此事通知全军,沿江上下,要加强戒备。”   陆逊领命要出去,走到门口,孙权又叫住了他。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还是罢了,此事不要让别人知道了。只吩咐沿江上下加强戒备,便好。”   九月,诸葛亮的死讯传到了江东。我终于还是没有目睹到这一过程,也无从知道此时的成都是怎样的光景。 蜀军最终还是没拿下长安。诸葛亮既死,东面又没有了吴军的牵制,他们便只能退军成都。退军路上,还发生了魏延谋反的事情,虽然最终被平息,却仍是为蜀汉带来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不明就里的蜀汉官员,因此对江东心生恚怨。他们认为是江东的失信导致了这一次北伐无果,他们也更认为是江东的撤军加速了他们丞相的死亡。孙权知道这些流言,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吩咐东吴上下为诸葛亮服丧,同时命全琮领五万兵马屯军巴丘。   临别时全琮来问他,此去巴丘,到底是攻还是守。他沉吟良久,从唇间吐出两个字:   “待命。”   在蜀汉兵马汇集永安的同时,以报丧为名的蜀官宗预也来到了建业。   他并不曾直接提起巴丘之事,只是诚恳地表达了对东吴为诸葛亮举哀的感激之情。寒暄间他两次提起魏军现在寿春一事,稍微用点心的人,都能听出他言辞间的提醒之意。   最后倒是孙权先问他:“吴、汉已为一家,你们又为什么要增加白帝的守军?”   宗预想了想,然后坦然答道:“与贵邦的理由相同。”   孙权沉吟不语。那一刻,我能看见他心中的犹豫;那一刻我知道,善恶皆在他一念之间。可他最终是笑起来,取过一枝箭折断,对宗预说:   “朕只是怕魏军趁丧攻蜀,因此派兵为蜀防备魏军,并无他意。吴汉有盟,朕若负前盟,与此箭相同。”   宗预行礼致谢。孙权想了想又问他:   “孔明生前之事,你可略知一二?”   “未知陛下所言何事。”宗预安然答道。   孙权笑了笑,说:“罢了。”   最终吴、蜀各留了两万兵马在边界。魏也留了几万兵马在寿春。   孙权再没向人提起过诸葛亮最后的阴谋。随着时光的流逝,它将渐渐湮没于荒草。留下来的,只有诸葛亮千古不变的清名。   这便是男人的义。在不会改变既得利益的前提下,它显得那么坦荡,那么沉重。   可我宁愿相信,且真的相信,那一夜在武昌城外江面的画舫上,他们执着对方的手,慷慨盟誓的时候,是真的推心置腹,是真的不曾想过后来。   诸葛亮死了,可三国的故事还在继续。   这是个过于漫长的故事。如果真有所谓讲故事的人的话,我相信到了后来,在漫长的光阴中,他也会忘了说故事只是为了等待最终的结局,他会觉得这样不停说下去便是永恒。   可是只要是故事就总会有个结局的。有一天它会戛然而止,可在那之前,我们都觉得那一天很远很远。   魏青龙三年,蜀汉建兴十三年,吴嘉禾四年。   天下又回到短暂的和平状态。   这一年三国之间均无什么大事发生。如果非要找些事来说的话,便是入秋后魏吴之间进行过一次交易。   仿佛是受了司马懿的感染,魏国上下都掀起一种对江东珠宝的爱恋之心来。入秋后,魏国的使者来到建业,提出以马匹换取珠宝翡翠的请求。   有些大臣表示了反对,认为珠宝翡翠乃江东宝物,岂可轻易予人。可孙权想了想,最终还是说:“珠宝翡翠都是死物,也是朕所不用的东西。能用这些死物换来战马,何乐而不为?”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分明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一种慷慨而明亮的光芒。我恍惚想到,这么多年,也有过隔阂,也有过争执,也曾在他身上看到逐渐衍生出的顺服于天命的黯然,可他仍是我所最欣赏的君王,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   就这样,一个月后,魏国的使者带着上千匹战马回到了建业。   随行的人很多,稍微富有些的军官,也希望私自购买些珠宝回去高价出售或者留存。孙权平素并不喜好收藏珠宝,这样一来,宫中的存货竟显得不足。我们商量了下,决定召民间的珠宝商来建业和魏军自由交易。   他知道我平素在宫中闲得无聊,便将这件事交给我去办。这是个好玩又不难办的差使,我也乐得接受。我派人在建业城外搭起了市集,再送信给各地的商人和下海寻宝的渔民,让他们带着东西来市集和魏军交易。效果比我料想中还好,一时间建业城外市集上人潮熙攘,买卖声不绝于耳。  许久没经历过这样琐碎而热闹的场合,用来调剂下黯淡惯了的生活,也觉不错。每一日我都易装而出,坐在市集一角,泡一壶茶,看着他们讨价还价。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沐浴着阳光,我能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有一天,一辆马车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辆很显眼的马车,装饰豪华至极,车窗上垂下薄纱,车中人应是个女子。马车在市集中缓缓而行,遇到有货色稍微好点的摊档,便在一边停下。然后见车旁侍从走去,将摊上珠宝尽数买下。那样的出手阔绰,即使是一般的侯爵,也很难做到。   我有些好奇,拦住一个路过的魏军问那车中是何人。他告诉我说,那车上的是任城王妃。听说心情忧郁,来江东购物散心。   能这样出手阔绰,也应该是个王妃。但我隐约记得,任城只是魏国一个很不起眼的封地,任城王系出旁支,与魏帝曹睿的血缘隔了很远。这样的挥金如土,仍不太合情理。   这样想的时候,马车经过我身边。我不由站起来,努力想看清楚车中之人到底是何等人物。可是隔着那一层纱,我只能依稀看到她的轮廓,却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倒是她发现我在看她了。马车便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隔着那层纱,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过了一会,我见门帘微微掀开,她与一旁的侍从说了句什么话,那侍从便往我这边来了。   “请问,可是影夫人?”侍从走到我面前问。   我点点头。   “王妃命在下转告影夫人,王妃今晚在馆舍设宴招待影夫人,有劳影夫人大驾。”   “所为何事?”我不由疑惑问道。   “影夫人来了就知道了。”他是这样说。   入夜,我还是前往赴宴。   在专门辟作魏宾馆舍的那一片院落中,不是很费力我就找到了任城王妃所在的院子。那院门口的军士身姿较一般军士都要英武雄壮,院中屋舍也是灯火通明。   有打扮精致的侍女迎我入内。踏入房间那一刻,我只觉得炫目。屋内装饰豪华至极,白天从市集上购得的珠宝琳琅堆满了屋子。而在琳琅的珠宝后面,坐着任城王妃。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穿着冰蓝色的绸缎衣服,身形有些消瘦。她是这样喜欢收购珠宝的女子,可全身上下竟没有缀什么饰物。黑发下的面容显得干净素雅。   “影夫人安好?”她微笑着说道。   语气竟如此熟悉,一刹那我有些失神。我开始隐隐觉得,这干净素雅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   她的话肯定了我的怀疑,她又说:“我在市场上一眼就认出影夫人,可是影夫人不认得我了。影夫人还是老样子,可我已老了。”   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尽管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可那张脸仍干净、清秀得让人想起水中舒展开来的茉莉花。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有鹿一样温顺的表情。   我终于想起来,我微微一笑,说:“素馨,你好。”   那一刻,二十年的光阴凝结成风,轻轻从身边掠过。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我们相互看了又看,心中都有许多感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我说:“真没想到,你做了任城王妃。”   她说:“还要多谢你。”   “为什么要多谢我?”我问道。   “那一年,安排了……登儿以后,我本来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你告诉我,我还年轻,生活还可以从新开始。后来我回到家乡,寻回家人。又过了不久,有个叫曹楷的来提亲。他家境不错,人也是个老实人,我就嫁了给他。没想到他还和皇帝有些血缘关系,后来便封了任城王。”   “你还过得不错?”   她只说:“他对我好。”   “那便好,”我欣慰地笑道,“子女也该成群了吧?”   这个问题一问,她脸上便多了几分痛楚。半天,她缓缓地说:“有一个女儿,远嫁了;前两年生了个儿子,没了。” 我不无痛楚地握紧了她的手,说:“节哀顺便。”   “不,”她惨淡地笑起来,摇着头说,“我的儿子,他并没有死。”   “那怎么说没了呢?”我奇怪地问。   她看看我,说:“皇帝没有儿子,不知为何看上了我家的儿子,就把他抱进宫中养去了。虽然他还活着,但我这辈子恐怕也很难见到他了。”   停了停她又说:“宫里来人接他的时候,我寻死觅活地不愿意。但丈夫对我说,皇帝要的东西,我们不可能拒绝的。后来宫里要弥补我似的,隔三差五给我家赏赐财物。我在任城想孩子,想得心里发痛。丈夫叫我随使者来江东散心。于是我来这里,我想把这些钱都花出去……这些卖孩子的钱。”   她语气凄楚,我的心也不由绞痛起来,我只能安慰道:“你还年轻,还能再生一个。”   “不了,”她惨笑着摇头,“我这辈子和儿子没有缘分了。以前登儿是这样,芳儿……也是这样。”   “芳儿?”我不无惊讶地问道,“你儿子的名字?”   “是的,”她看着我说,“我的儿子,叫曹芳。”   曹芳。我喟然良久,最终忍不住对她说:“你的儿子,将来要做皇帝的。”   “谁在乎呢?”她淡然说道。   一刹那我有些恍惚。这个女人出身青楼,这个女人曾经因为没有饭吃在街上问我乞讨。可是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吴的皇太子,另外一个将是魏的皇帝。   “登儿还好吗?”她又这样问我。   “他很好,现在很有作为。”我想了想又说,“他现在在武昌,你如果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不了,”她毅然拒绝道,“还是不要见的好。”   我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所言有些不切实际,不由又看了看她,说:   “登儿现在是吴的太子。”   “我知道的,”她说,“可是你不必和我提这一点。我是常想起登儿,我会想起我有一个叫孙登的儿子。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想过我是吴太子的母亲。这于我毫无意义。”   想了想她又说:“我承认我来江东,多少是为了他。你说我年轻,可这样的生命,看起来漫长……其实已经结束了。所以这一次来江东,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我自己心里清楚,不可能见得到的。只是来他的国家看看,来以前的地方看看,便罢了。”   这样的语气,好像将与人世诀别似的。我心中不由一动,更加握紧了她的手,对她说:   “素馨,人世总是有苦难,不必太过介怀。”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命,”她说着,竟自嘲般地笑起来,“想想自己也是可怜。生登儿的时候只是个妓女,可登儿的母亲却必须是个侯妃。等到我自己是王妃了,可芳儿的母亲却必须是皇后。我怎样总是不配。”   我说:“我出身更加卑贱。可是我一直死皮赖脸地赖在孙权身边。”   “你还记得啊。”她微笑着看我。   “你路过庐江的时候,庐江城中的翠微楼还在吗?”我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还在,跟凤凰楼似的,还是很热闹,只是姑娘都很平庸。”   她这样答我。我们不由一同笑了起来,有些心灵相通,却又生出些隔世之感来。   告别的时候,我有些依依不舍。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看她。她一直站在那里,站在门口,灯影下脸上的神情平静而寂寥。她挥手示意我去,我便转头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就这样走几步停一停,再走几步,再停一停,一直到她的身影彻底不见了,我才不再回头。   缓缓走回宫中的路上,我不由开始感叹人世的奇妙。   吴的太子和魏将来的皇帝,竟然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而他们的母亲,又只是个从未在史书中留下丝毫身影的青楼出身的女子。   可是谁会想到过这一点。   连她自己也不常想起。 吕壹的粉墨登场  第二年,从北方传来一个不是很重要的消息:任城王妃外出失踪了。   有人说她投水自尽,也有人说她寻了一个偏僻处出家了。   但无论是自尽还是出家,素馨已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   我仍会想起她。但心里清楚不会再见到她。如果说历史是首长得有些过分的雄壮的歌,我们都只是当中的插曲,一闪而过,然后永远不再。   烟花会谢,笙歌会停。于她也好,于我也吧,这样子的生命,看似还很漫长,其实已经结束了。   赤乌元年,步夫人去世了。这一年她四十七岁。四十七岁搁在现代,并不是什么老得不行的年龄。只是病榻上的她,竟已枯槁失形。   这么多年来,在同一院墙下相处,却一直不曾有过深交,一直仿佛陌路人。可这一次见到她时,我还是觉得不忍。捉着她的手,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满心流淌的全是难过。   她悠悠醒来,看见坐在榻边的我,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惊讶来。半天,她说:   “怎么是你?”   “我来看你……”我轻轻地说道。   她将手抽回,然后说:“有劳费心。”   语气却轻描淡写,既无感激,亦不算无礼。   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要好好养病。   她淡淡说:“谢谢。”   我说:“你想要一个人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扰了。”   她没有留我的意思,我就站起来要走。走到门口,她却叫住我。   “影姊……”听到这话,我很惊讶,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这样叫我。   我就站在那里,等她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那一年,伤了你的人,其实是我指使。”   那一年,那一年是哪一年呢?我恍惚地回忆,却觉得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也猜测过伤我的人是她。可那个时候都不会介意,现在又怎么会介意呢?   我只是淡淡一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她轻轻地说,“你好像什么都不介意……但我怎样争,都争不过你……”   “是否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是在暗中与我对弈?”我突然这样问道。   “是呀……”她静静地回忆着,“从小便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自你之前,还不曾输过给别人。那时候徐夫人多么得宠,可是我让陛下把她贬去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其实,我们之间这局棋,没有一个人赢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样说道。   她讶然抬起头来看我,我们对视良久,然后同时一笑。那一笑,却仿佛包含了人世间的所有凄楚。   三天后她去世。她的死亡还是打动了孙权的心,他为她流泪,为她写悼文。连百官也上书,请求为她追赠皇后名号。   她生前一直想要的那一顶皇后的冠戴,在死后终于戴上。她就穿着皇后的礼服,安静地睡到冰冷阴沉的地底去了。   但是赤乌元年,震撼江东的,并不仅仅是步夫人的去世这一件事而已。甚至跟另一件事比起来,步夫人的去世也显得无足轻重。   那一件事,便是吕壹的粉墨登场。   吕壹是个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说话慢条斯理。唯一有些特别的便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略略带了点灰,看人的时候会微微眯起,表情颇似一只有些残忍的兽。   但这种残忍,在孙权眼中是看不到的。在孙权面前的他,永远低眉顺眼,以推心置腹的口气说着看似忠恳之至的话。他还会哭,他善于在任何场合任何环境根据需要流下浑浊的泪水,并对孙权说他流泪只是因为他觉得皇帝太操劳。   不知孙权是想用吕壹作为工具来达到某个目的,还是因为这些年来他身边始终没有这样的人,因此让他觉得新鲜而受用。总而言之,在与吕壹有过几番交谈后,他便直接将吕壹擢升为中书,给予了他充分的权力。   暨艳和吕壹,是作为两个“酷吏”被载入东吴史册的。可有如一面镜子两边的影像,看上去虽是一样的,但其实每一处又都是相反的。虽然同是缁铢必较,同是执法苛刻,但两个人的本心,却截然不同。暨艳是真心相信这个世界应当黑白分明,去除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作奸犯科,便能迎来东吴的清朗乾坤。这个想法固然天真,但总不下作。至于吕壹,我从不认为吕壹心中能有什么是非存在。法律于他,不过是握在手中的一件工具而已。 吕壹是个天生的戏子。   他在孙权面前是那样地忠诚恳切推心置腹,出了宫墙,来到百官面前,他便立即换上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他握紧了手中的权力,将稍有忤逆他的官员革职问罪,又将承迎自己的人提拔重用。一时间,朝野上下,仿佛每一件事都是围绕吕壹而转。   水至清则无鱼。江东的朝臣,并非每一个都清正高雅。这些年来在江东,也曾见过贪婪之人,也曾见过不善之人,只是似吕壹这般无耻到堂而皇之,却是从不曾见过。也许孙权真的是老了,老到不能分别是非;也许他什么都明白,只是将吕壹做了第二个暨艳而已。又或者两者皆而有之。这么多年,江东世家大族随着他一同发展起来的盘根错节的势力,一直是他无法去除的一块心病。他不是不相信他们,不是不相信自己,可君王和朝臣间的斗争,古而有之,无可避免。   第一次见到吕壹时,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个时候他正在为孙权揉肩膀,眉眼低顺得如同净身多年的宦官。孙权一本一本地看着奏折,他不失时机地在孙权耳边不时低语。见到此情此景,我不由厌恶地皱起了眉。   他却谄笑着说:“在下见过影夫人。”   “吕中书真是辛苦。这种事情,交给宫人做就可以了。”我淡淡地应道。   “在下确实不长于此道,”他仍是低眉顺眼地说道,“可是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对陛下的一份心了……”   停一停,他叹了口气,在脸上堆出些忧虑的表情出来,眼中竟有隐隐的泪光。他看着我说:“影夫人,陛下真的太辛苦了,我们都要尽量为他分担些才是呢。”   他的话,孙权无疑是受用的。如果非要说一开始他还是冷眼旁观着吕壹的作为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会渐渐习惯于这种谄媚。   他再怎么英明怎么睿智,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有人为他做事为他出征,他也需要有人关心他有人奉承他。那些话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也是需要的。   这么些年,他所亲近的文武百官,虽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又有几个人可以拉下脸皮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我不得不承认吕壹确实是个厉害角色。连脸皮都可以不要,又还会顾忌些什么。   只是我还是不敢相信。史书中记载的陆逊和潘浚在武昌,因吕壹事相坐对泣的事情,我一直记得,也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见到吕壹,更觉得无法忍受。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国家重臣,陆逊从容,潘浚豪放,但从容也好豪放也好,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为这样一个小人气得流下眼泪,怎么可以。   并不是没有人站出来反对吕壹。甚至从一开始,弹劾吕壹的上书便雪片般飞来。和上次弹劾暨艳的路数一样,说他任人惟亲,说他滥用刑法……说他什么的人都有。   只是吕壹无疑是比暨艳要圆滑世故得多的。孙权拿这些奏疏问他,他不反驳,也不说上疏之人的是非。他只是流着泪对孙权说:   “臣承认,臣有时候用刑是重了一些。但臣也是全出自对陛下的一片忠心……朝野不正之风太盛,非用重典,否则无法肃清。这些大人指责臣,也是有道理的,请陛下千万不要怪罪他们。臣会向他们谢罪的……”   到了最后,反是孙权回过头来安慰他,然后将这些弹劾的奏疏驳回,最终不了了之。   有一天我实在看不过眼,当着吕壹面对孙权说:   “陛下,一两个人说一个人不对,也许是他们的偏见。但如果一百个人都说一个人不对,难道不是那个人的问题吗?”   “影夫人此言差矣,”吕壹急急辩解道,“就是因为陛下平日太厚遇臣民了,才让他们觉得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下官想要帮助陛下稍微清正此风,他们便一起误解了下官。影夫人只看到朝野上下这一百个官员,影夫人有没有想过,在他们之外,还有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他们被侵犯的利益,由谁来告诉陛下呢?” 我哑然无语。一方面因为他的话并非完全空穴来风,那些被清查的官员,总有一部分多多少少有自身的问题,问题虽小,但并非凭空捏造;另一方面是因为,现在的孙权,宁愿相信吕壹。   当了皇帝之后的孙权,所居的天地不是大了,而是小了。他害怕被欺瞒,害怕被臣下联合起来架空,他需要和他身边交织成网的各大势力达成一个平衡。所以他宁愿相信吕壹。   还有一个原因是,孙权的确老了。他犯了一个老人总会犯的糊涂。   一两个月后,那些上疏的人,不是被发现贪污就是被发现渎职。然后被问罪,然后被下狱。   如此折腾过几回之后,上疏弹劾的人,也渐渐少起来了。   一日下朝后,吕壹单独留下和孙权说了几句话。孙权皱起眉头,回到书房后,他便命人去传朱据来。   朱据出生吴郡,也是四大家族的人。前些年他娶了步夫人的小女儿小虎,建过不少军功,一直深得孙权重用。只是这一次孙权召他进见,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只见他身着朝服,匆匆赶来。行礼的时候,孙权却并未露出任何和气的神色来。   他直视朱据,脸色冷漠地问道:“子范,你老实告诉朕,前年铸钱时所丢失的那三万缗,是否你自己拿了?”   朱据一楞,仍是坦然说道:“臣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那么,你的主簿为什么在狱中畏罪自杀?”   朱据脸上便多了些愤然之色,他大声说:“陛下,臣的主簿不是畏罪自杀,臣的主簿是被吕壹拷问至死!”   孙权皱了皱眉头。   “吕中书他主审此事,自然是想问个明白。若非一心求死,怎会那么轻易地在狱中死去?”   “陛下啊,”朱据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悲伤了,“蝼蚁尚且偷生,又不是在沙场卖命,谁愿轻易求死?”   “若是用死来封嘴呢?”   朱据又一次愕然了。他看着孙权,颤抖着说:“臣不明白。”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簿,就算死了,你去他家吊唁,也足够尽了长官的心。可是你为什么花那么多钱厚葬他?是否他为你隐瞒了什么?”   朱据呆立半天,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下。   “陛下,臣的主簿跟随臣多年,如今无辜惨死,臣又怎能坐视?厚棺殓葬,人之常情。臣庸碌之才,这些年一直觉得有愧圣恩。可是臣百年之后,相信陛下也会厚葬臣……”   他这样说着,声音渐渐哽咽了去。孙权还要说什么,我已看不下去了。   我掀帘而出,走到孙权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回头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柔和了下去。   “朕明白了,”他说,“子范你辛苦了,先回去吧。”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第二日,和吕壹私下有过一番交谈后,孙权又改变了口气。   他命人传朱据前来,依旧是在书房,但这一次,孙权的脸色严峻得怕人。   “你仍说死掉的主簿是无辜的?”见到朱据,他第一句话就这样问。   “臣以性命保之。”朱据坦然答道。   “他主理铸钱一事。有钱丢失,他怎会毫不知情?既然是不知情,为什么又要在狱中寻死?”   “臣说过,他不是寻死,是死于吕壹杖下,”朱据颤抖着说道,“至于丢钱一事,臣一直在命人查办,定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查办,查办,”孙权冷笑道,“查办了两年,怎么还没一个结果?若不是吕中书告诉朕此事,你们还要隐瞒朕到几时!”   “臣当时没有上报此事,只是不想让此小事烦扰陛下。”   “丢了钱也是小事,是否要丢了国家,才算大事?”孙权冷笑,然后目光一转,逼视朱据,冷冷地直呼其名,“朱据!”   “——臣在。”   “朕问你,你身为公主驸马、左将军,平日朝廷禄赐,可有薄待你?” “朝廷待臣甚厚,臣一直心怀感激。”   “那你每年使用如何?”   “……臣不善理财,每年花销甚大。”   “朕久闻你朱据有乐善好施之名,常厚赐部下以收买人心,可有此事?”   朱据没有说话。   “朕还听说,你每年都入不敷出,可有此事?”   朱据依旧没有说话。   “回朕的话!你是否每年都入不敷出?”   朱据默然良久,才挣扎着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是。”   “你既然入不敷出,又司掌铸钱一事,现在丢了钱,又为拒不招供的主簿厚棺敛葬。你要朕如何相信,你与此事毫无干系?”   朱据抬起头来看着孙权,脸色也变得惨白了。   “你作何解释?”孙权冷笑道。   “陛下啊!”朱据挺直了腰杆,带着背水一战的神情,慨然说道,“臣确实不善理财,但那都是臣自己的事情。臣不是不明是非的人,怎么会盗用国家的钱财来为私用?陛下问臣为何要厚葬主簿,臣已解释过。但陛下非要不信臣,臣也无话可说!臣虽死不足惜,臣只是可惜了陛下!”   “可惜朕什么?”孙权逼视他问道。   “亲小人,远贤臣!是非不明,忠奸不分!”   此言一出,连我都吓了一跳。孙权额上青筋暴起,恶狠狠地盯着朱据,问:   “你凭什么这么说朕?”   “吕壹奸恶小人,朝野上下人所共知,陛下却如此信任他,不是糊涂是什么?”   “子范,不要再说了。”我害怕事情会演变到失控,忙走出来让他不要再说下去。虽然与他交往不多,但我还是相信他的清白。可这样说下去绝非聪明的做法。孙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而现在的他最害怕也是最忌惮的,便是别人说他糊涂。   可是朱据不明白这一点,他仍在苦苦坚持。   “陛下啊!”他凄厉地呼喊,“陛下怎能糊涂至此?”   “闭嘴!你们真以为只你们是清醒的,朕一个人是糊涂的么?”孙权终于发作,拍案怒吼道,“你犯了这样的罪过,不好好自省,又凭什么来指责朕?”   “臣死不足惜,臣只希望陛下能够明白过来。”朱据慨然说道。   “子范,不要再说了!”我看着孙权的脸色,急急呼喝。他真倔,倔到疯狂,倔到不顾一切。就算是认了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身为驸马,孙权不会将他怎样。但他这样说话,后果便不得而知了。   “陛下——”他丝毫不顾我的话,仍要说什么。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孙权指着他的鼻子怒道。   “陛下,”我急忙跪下,扯着孙权的衣袖说,“子范不明事理,出口无遮。求陛下念在旧日情谊,好歹放他一马。”   孙权的怒火这才收敛了些,他看看我,又看看双唇颤抖的朱据。   “革职,回家待罪吧。”他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拂袖而去。   朱据的免职,让朝野上下,呈露出了死一般的缄默。   昔日上书弹劾吕壹的部官再也无迹可寻。人们在面对吕壹时,都一反常态,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得罪了他。即使稍微刚直些的人,也只是称病不出,避开此事。   反而是远在武昌的孙登和陆逊知道此事,开始屡番上书,申辩利害。面对这些字字泣血的奏疏,孙权不是没有动摇过。可每次见过吕壹之后,他的心又开始坚硬如铁。   到了入秋,吕壹开始反击。他开始三番四次不着痕迹地在孙权面前说起孙登和陆逊的不是之处。所幸武昌距离遥远,他们二人又实在位高权重,很难为吕壹所憾动。但这些话,也无疑疏远了孙权与他们二人的距离。   孙权连我的话也不大听了。每当我说起吕壹的不是,他便不耐打断。后来我渐渐也不多说。一方面我觉得,与其这样日复一日说些无用的话让他连我也疏远,不如等待时机一举将吕壹击败;而另一方面,我知道孙权心里有个结,倘若我为陆逊说得过多,所造成的效果也许是恰好相反的。 但日复一日看着吕壹在东吴横行霸道,心中真的有百般煎熬。孙权这一次走得太远了,远得真有些昏聩糊涂的味道。连太子三番四次请求来建业见他,他都加以拒绝。太子想见自己的父亲而不能,放在过去,这恐怕是不可想象的吧。   也许是众人暗地里的诅咒终于让上天听到。到了入冬,吕壹竟病了。   病得还不轻,上吐下泻,一直卧病在床,无法起身。虽然他的爪牙仍在日复一日地制造冤狱,可孙权的书房里没了他的身影,毕竟让人觉得轻松许多。   武昌那边倒是显得一片沉寂。然后,一日,远在武昌的太常潘浚的书信送到了孙权面前。   潘浚是武陵人,虽然饱读诗书,身上却一直带了些山民的豪侠之气。这豪侠之气让他和孙权颇为相投。他本是蜀人,建安二十四年降了吴,孙权赏识他,他也对孙权忠心耿耿,立下不少军功。人们常说,如果顾雍不做丞相了,下一个做丞相的人,也只能是他。   他对吕壹一直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奇怪的是自吕壹在朝野上下掀起这些风浪以来,弹劾吕壹的人中却并不见他的身影。吕壹起先以为他是赞同自己的,想要废掉不肯妥协的顾雍,让潘浚来当丞相。但后来有人告诉吕壹潘浚的仇恨,吕壹吓出一身冷汗,终于还是没有动顾雍。   潘浚是个方正却并不倔强的人。起先不曾随百官弹劾,应该是有自己的主意。这一次写信给孙权,恐怕是要有所行动了。   信中只字未提吕壹的事情,只是说自己染上沉疾,恐将不久于人世。临死之前,只希望能再见孙权一面。   孙权拿着信来找我商量,我自然是说:“承明跟随陛下多年,虽是君臣,但犹甚父子。如今他身体不好,陛下理应答应他的请求。”   倘若吕壹在这里,定是要加以阻挠的,可他既然不在,孙权想了想,就说:   “那朕就去武昌看望他。” 对泣的二人 第二日孙权便备了銮舆去武昌,而我与他同行。   一路上孙权心情很好,而我的也不错,虽然不知道潘浚有怎样的计划,但心还是在想,一切应该要好起来了。   前面眼看就要到庐江。过了庐江,去武昌的路也有三分之一了。   御驾在江边的大道上缓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   只见一个仆从模样的人骑着骏马,匆匆赶了上来。他和卫兵说了几句话,卫兵便吩咐停了车队,走到孙权的马车前禀报道:   “陛下,吕中书正在赶来,有事要面奏陛下。”   我心一沉,马上说:   “吕中书身体不好,何必来见?还是请他回去休息吧!”   “可是吕中书就在后面的马车上,马上就赶到了。”那仆从答道。   我回头,看见地平线上,一辆灰色的马车,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急驶而来。   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也只能看着吕壹的马车一直停在我们面前,看着他慢慢地下了车。他真的病得不轻,脸是青绿色的,下车的时候也是由两个仆人颤颤巍巍地扶着下来。脚一踏上土地,他立马伏跪在孙权面前。   “病成这样,又何必来这里?”孙权口气中竟有些亲昵的责备。   “陛下,”吕壹颤抖着答道,“臣就算病入膏肓,心里总是系着陛下的。”   “朕知道。”孙权叹口气道。   “听说陛下要去武昌?”   孙权表情中竟多了几分不自然,说:“承明病重,朕去看看他。”   “可臣前两日还收到武昌来的消息,说潘太常身体毫无异常。”   我马上说:“人的身体谁说的准。吕中书你还不是说病就病了。”   他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看着我,轻轻地说:“臣是病了,可臣知道陛下昼夜操劳,从不会作非分之请,让陛下浪费时间来看臣。”   我冷笑道:“吕中书打算与潘太常相提并论?”   他坦然答道:“同是陛下臣民,都是受陛下厚恩的人,为什么不可以相提并论?”   见我不说话,他又转向孙权说:“陛下万金之尊,宜有磐石之稳。陛下这样轻易外出,只会冷了关心陛下之人的心。”   孙权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轻声说:“朕只是去看看,两三天便回。”   我又忍不住说:“吕中书,你难道想左右陛下的行动?”   “微臣不敢,”他诚惶诚恐地说,“倘是平常时候,陛下要去哪里,臣定无二话。可如今正是流言四起佞臣辈出的时候,陛下如果轻易外出,只怕会受到别人的蛊惑……”   “你说谁是佞臣!”我拉长了脸,呵斥道。   “不得无礼。”孙权制止了我。   他竟然制止我。   “陛下,”吕壹的泪光又浮了上来,脸上堆满了委屈的表情,“臣忧心陛下,天地可鉴。臣为陛下得罪百官,虽死亦不足惜。可是如今不正之风未清,陛下便说要去武昌……”   “陛下去武昌是陛下的事。你管好你自己的事便好。”我又说道。   “陛下如果非要去武昌,请允许臣跟随陛下。”他竟这样说道。   “你这样的身体,不必了吧。”孙权说。   “臣说过,能让陛下耳中不进谗言是臣的职责,臣虽死不足惜。”他匍匐在地,颤抖着说。   孙权沉吟良久,然后将头转向我。   “……不去了吧?”他竟这样轻声说道。   “陛下!”我如同五雷轰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又觉得发作不是个好主意,只是近乎哀求地说,“承明他身体不好,还想见陛下最后一面呢。陛下现在说不去了……”   “潘太常他吉人天相,定能度过此劫。”吕壹马上说道。   “陛下啊,”我又对孙权说,“就算承明他这次能够度过,可是陛下答应过他去看他的,又怎能食言?他一定在武昌苦苦等着陛下呢!” “朕也答应过他这些事办完之前不离开建业的,如今想来朕更不应该食这个言。”孙权指着吕壹说   “陛下……”我已词穷,明明觉得这是荒唐的,却因为荒唐过度,找不到任何该说的话。   “这样吧,”孙权沉吟着,“你乘朕的銮舆,带着朕的宝剑去武昌,代朕探望承明。你告诉承明,见你如见朕。”   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一路上,我抱着孙权的剑,坐在金碧辉煌的马车里,心里将吕壹又骂了何止千遍。   本来銮舆应当庄重缓行,但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命车夫将马鞭得飞快,全然不顾金色车身上沾满了泥点。只用了不到平常一半的工夫,便已赶到武昌。   到了武昌的潘府,门前一片萧索之象。大门洞开着,隐约觉得有人往外看了一眼,但又没人来接驾。我憋着一口气,只想尽快见到潘浚,在他面前痛骂吕壹一场。于是也不管那么多,便径直下了车往里走。   穿过潘府的院子,也不见半个人影。一直走到房前,才听见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一个声音是潘浚的,另一个声音那么熟悉,即使化成了灰我也能认出来,是陆逊的声音。   陆逊在说:“如今吕壹滥用刑法,制造出不少冤狱……以陛下之英明,竟全然被蒙在鼓里……”   潘浚则说:“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尽早见到陛下,告诉他吕壹的所作所为……这条命本来也不长了,如果死在陛下面前能让他明白,我就死在陛下面前……可是又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陛下呢?”   两个人的音调都伤感得有些过头,完全不似他们平日形状。最最过分的是,他们的声音中,竟都带了些哽咽。   ——难道真的在这里相坐对泣,束手无策?   我忍不住快步走向门口。房门虚掩着,潘浚倚在榻上,陆逊坐在他对面。就在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了他们二人脸上的泪水。   心瞬间揪紧了。   我就呆立在那里,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相对而泣的二人。我真想对他们大吼: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连你们都只会哭泣,那么这天下还是否有救?   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只是继续说着哀伤的话。   陆逊说:“我常在想,我跟随陛下,也有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多年来……陛下一直待我不薄。吕壹他只是不知道陛下的好,如果他知道了……他也不会这样糟蹋陛下的江山。”   潘浚哽咽道:“如果我死了,魂魄能托梦让陛下明白我等一片忠心,我现在就一根绳子吊死在这里。”   我手中的剑也一下子掉在地上。   剑落地的声音终于惊动了陆逊,他微微侧过头来,看见了我。可潘浚仍在闭目流泪,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中。   陆逊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脸上呈露出惊讶之色。可潘浚仍在说:   “我生来虽然不是东吴的人,死后也当是东吴之鬼——”   “——承明,”陆逊打断他,急急说道,“是影夫人。”   “影夫人,嗯,影夫人不知现在可好?她跟随陛下这么多年,可如今陛下竟宁愿听吕壹的……”潘浚似是有些糊涂,还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不是,”陆逊又说,“只有影夫人一个人。”   “只有影夫人一个?”   潘浚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惊讶地望向我的方向。他的脸上仍挂着泪水,可悲伤的表情却一扫而空。   “影夫人,陛下呢?”他睁大了眼睛问。   “陛下走到半路让吕壹拦回去了,只我一个人来的。”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突然变了表情的他们,答道。   “咳!”潘浚突然咳嗽起来,咳了一阵,然后把脸一抹,从榻跳下来。动作何等利落,也完全不似重病的人。   陆逊突然笑起来。   “承明,失算了吧?”他看着潘浚笑道。   “失算了,失算了,”潘浚深为懊恼地说,“白白受了这么些苦。” 他突然目光一转,对着门外大吼:“来人!”   方才我一路走进来,一个人都不见。这下潘浚一喊,却见到外面迅速地跑进来一个下人。潘浚对着他,横眉立目地怒道:   “叫那个厨子去罚跪一个时辰!岂有此理,我叫他去调葱汁没错,但没叫他调得这么浓!害得我眼睛都快被辣瞎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满头问号,愈发疑惑地问道。   陆逊有些羞愧地看看潘浚,潘浚又看看他。   两个人的表情都像被人揭了短的孩子,沉默着不说话。   “为什么说失算了?还有什么厨子,什么葱汁,你们玩的是哪一出?”   这话刚问出来,心里便恍然有些明白过来。泪水……哭泣……葱汁……以为来的是孙权……难道?   “不关我事,”陆逊讪笑道,“承明的鬼主意。”   我终于明白过来,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毫无仪态地大笑。   “哈哈……你们……”我越想越好笑,边笑边说,“亏你们想得出来……故意不去门口接驾,故意装作不知道陛下到来,让陛下进来看见你们在这里为他操心得哭?”   “失算了,失算了。”潘浚仍是一脸懊恼。   这一次,我是真的笑出了眼泪。   悲剧成了闹剧。我们三个人笑了好一会,才勉强收住了笑容,坐在一起严肃地谈起吕壹的事。   我将朱据的事说给他们听了。听完后,陆逊不甚唏嘘,潘浚却短短用三个字概括:   “犯傻气。”   我愕然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吕壹是王八蛋没错,可是他可以说吕壹欺瞒了陛下,但绝不能说陛下不辨是非。陛下吃软不吃硬,陛下最恨人说他糊涂。朱子范这两样大忌都犯了,陛下会听他的才是有鬼!”   “是啊,”我突然想起来,“吕壹从来都是打着‘忠’字牌行事,也从不一开始就直接在陛下面前诋毁别人,他反倒是说那人的好,等到那人再弹劾他,陛下就开始觉得是那个人有问题,然后吕壹才开始煽风点火。”   “所以我们应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既然能感动陛下,我们和陛下几十年的交情,难道还比不过他?”   “承明总是有这样的高见。所以才设计了刚才那个场面。可惜陛下还是没有来。”陆逊说道。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我问潘浚。   “暂时还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潘浚沉吟着,“陛下肯定无法来武昌了。如果我能去建业见到陛下就好了。”   一股豪气从我胸腔油然而生,我站起来,大声说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他们两个人同时看着我。   “怎么,不相信我?”我笑道,“有承明的光辉思想指引,我知道该怎么办事。”   “我相信你。”陆逊这样说道。   “可是,”我又问潘浚,“你去了建业见到陛下,然后该如何行事呢?”   “这你就放心了,”潘浚笑着说,“他吕壹善于演戏,我潘浚也未必输给他!”   回到建业见到孙权,他问起我潘浚的情况,我便摆出些哀痛之情答道:   “承明他病得很重,但应无大碍。只是在病中,仍日夜思念陛下。臣妾去到他府上时,见他正与伯言一起说起建业诸事,因担心陛下过于操劳,竟至泪下。”   “他们为朕落泪?”孙权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强忍住心底的笑意,表情严肃地点头。   孙权不胜唏嘘地说道:“你叫他好好养病,不必过于操心。”   “我有如此告诉他。只是他心里放着陛下,又岂能轻易不想?他说他跟着陛下出生入死,也有十几年了,这个时候,只想与陛下秉烛长谈,好好叙一叙旧。”   孙权说:“朕也很想见到承明。”   我又顺着说:“陛下万金之躯,私去武昌确实不太妥。但陛下既然思念承明,何不把他召来建业相见?” 孙权犹豫着,然后说:“如此也好。”   见他还有些犹豫,我又说:“陛下见承明,只是私下叙旧,与国事无关。也不必让吕中书知道了,免他操心。承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于国有利的事情,他不会阻挠陛下的。”   孙权脸上的犹豫终于去了,他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潘浚来到建业。   在孙权面前,他充分地演出好了一个重病之人应有的形态。他握着孙权的手,颤抖着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陛下一面。”   孙权深为感动,重赏了他,并告诉他如果想要进见,随时都可以入宫。   走出宫墙外,潘浚便立马换上另一副面孔。   他像是二三十岁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般,四处放出话去,说他潘浚来了建业,说他潘浚来建业的唯一目的就是击杀吕壹,还说他已不顾一切,只要杀了吕壹,他愿意立马伏罪以命相抵。   如同现代蹲点抓犯人的老公安一般,他每日带着刀斧手在进宫前的那条路上转悠。他说只要吕壹一露面,他便会毫不犹豫地砍去他的头。   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身着戎装,精神抖擞地在宫门前那条路上走来走去。   我总是笑着对他说:“潘太常,又来蹲点了啊。”   他眨着眼睛说:“哪里,我是来打猎,等猎物送上门来。”   此时吕壹的病已经好了。按道理又该是他频繁出入皇宫的时候了。可是因为潘浚每日守在宫门口,他一次也不敢露面。他既然不来见孙权了,又加上潘浚每次见到孙权时,都不着痕迹一点一点地说起吕壹的不是,孙权和吕壹之间,也难免生出了些隔阂。   有一天吕壹终于抓了个空子,趁潘浚没有蹲点的时候,急急冲入宫来。他入了宫便急急求见孙权,在孙权面前将潘浚的事说了。   孙权大惊,找我来问。我听吕壹泣不成声地说完,然后笑起来。   我说:“吕中书是病糊涂了吧?承明他病成那样,怎么可能在宫门口击杀你?”   他大叫:“确有此事!陛下可以找宫门口的卫兵来问。”   孙权便真的召人来问话。那些人素来对吕壹心生嫌恶,又早被我重金收买,此刻来到,一个个都一脸诚恳地说:   “在下每日在宫门把守,从不曾见过此事。”   吕壹语塞,脸上灰一阵白一阵。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潘太常他怎么可能生病?”   “朕前日还见过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你难道连朕的话也不信?”孙权有些不悦。   吕壹没有说话。   “也罢,朕带你去承明家看看,让你也死了这条心。”孙权这样说。   早有人替我送信给潘浚了。因此一路来到潘浚家中,躺在榻上的他,看起来面色惨白,整个人萎靡不振。   见到孙权进来,他颤颤巍巍地挣扎着要起来。孙权连忙对他说:“不必起来了,你安心躺着。“   然后孙权又问:“朕赐给你的药,可有益补?”   “已经好多了……”潘浚颤抖着说,“陛下对臣一片厚爱,臣恐怕此生都难报了……臣只希望能尽早好起来,好为陛下分担操劳……”   一旁的吕壹不大自然地咳了一声,这时潘浚才仿佛如梦初醒般,看着吕壹说: “吕中书也来探望,这……这教我如何担当得起?”   停一停,他又说:“我如今病重,不能为陛下分忧……还希望吕中书多为陛下想着点……平时要多见陛下,这样才能君臣齐心……”   孙权回头看着吕壹,目光中竟有些责备之意。   回去后,我越想越觉得神奇。抽了个空又跑回潘浚家。他正坐在床边,脸色看起来好多了,可额头上仍覆着一额虚汗。   “承明,这也太神奇了,”我由衷地崇拜道,“你装哭装疯,都是力所能及的,也没什么特别希奇之处。可是你怎么能连病都装得这么像?我刚才都几乎以为你真的病了。” “我早有准备了,”他淡淡地笑道,“来此之前,找了个方士为我配了几剂药。需要的时候服下,能有一两个时辰都像重病的样子。”   “方士?”我讶然,“炼丹的方士?”   他点点头。   “可是这些药确实是有损身体的呀!”我有些不忍。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怜惜地看看他,然后低声说:“这太疯狂。”   “疯狂是应该的,”他说,“邪恶如此疯狂,正义难道就不应该疯狂?”   十月是孙权的寿辰,在潘浚的建议下,远在武昌的孙登和陆逊也被允许前来进贺。   他们三人齐心协力,在孙权耳边潜移默化地说着吕壹的坏话。渐渐地,孙权和吕壹是真的疏远了。   明明情况在好起来,但这个时候又仿佛走入僵局:他们能做到的,只是让孙权疏远吕壹。但离真正打倒吕壹,除去他,让他不再有死灰复燃的机会,又仿佛始终差了点什么。   应该发生点什么,我在想,应该发生点什么事,才能真正除掉吕壹。   一日,我去陆逊在建业的居所找他商量。走到客厅前,才发现他正在和两个陌生男子坐在那里说话。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他已看见我,便走出来,将我引至院中。   “你来得正好,”他轻声说,“有件事正要找人帮忙,或许你能帮我。”   “什么事呢?”我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甚至还泛起了些少年似的羞涩。他看看屋内又看看我,然后低声说:   “借我些钱。”   我呆了呆,忍不住笑起来:“记不记得那一年在武昌我为你看掌相?我说你以后会很穷,我还说你穷了我就接济你。你们那时还不屑一顾,你看,现在都成真的了。”   他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并不说话。   他们夫妻两人都不是善于守财的人,我是知道的。虽然他身为太子太傅、上大将军、江陵侯,禄赐并不算薄。但他自己常常接济穷困的部曲,茹又喜欢接济旧臣的后裔,如此一来,生活一直很清苦。但没想到要到了举债的地步。我虽笑着,又有些心疼。   “要多少呢?”我问他。   他犹豫地看了看我,然后低声说:“一百万。”   “要这么多!”我很是有些惊讶。这个数字,我不是凑不出来。但也就是勉强能凑出来而已了。他一下子要借这么多钱,却是为什么?   “我知道有些勉强,”他说,“我要是手上还有留钱,也不会问你借。等拿了俸禄,我就慢慢还你……”   “——说这些做什么。”我有些不悦地打断他,“我肯定会答应你的。”   “那谢谢了。”他说。   “可是,”我还是有些疑惑,“接济哪个部曲,能要这么多钱?”   “不是为这些事。”他却说。   “那是为什么事?”我惊讶道。   他看了看屋里坐着的二人,并不答我。   “你如果要纳妾,我自己就不同意,也代茹不同意。”我笑道。   “说到哪去了。”他也笑道,然后返身往屋里走去。过一会,他领着那二人其中一人走了出来。那人穿着普通的军吏服装,相貌平凡。他们站在我面前,陆逊便对他说:   “这件事情,我问影夫人借钱解决。你把事情跟影夫人说一下。”   那人便向我行礼,说:“影夫人,在下是刘助,屋里那人叫王遂,我们都是朱据将军的旧部。”   我点点头,心里隐隐察觉到了点什么。   “失钱那一事,想必影夫人也知道?”   我叹口气说:“知道,且常为你们将军打抱不平。可惜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我们今天就想出个好办法。”他说。   我讶然看着他。   “失钱已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铸好的钱,搬运时人多手杂,到底被谁偷了,现在要查又怎么查得清?可是如果不追查出犯人,朱将军的冤情,恐怕一辈子都难以洗白了。” “确是如此。”我说。   “在下和王遂都深受朱将军恩泽,如今朱将军蒙冤,我们又怎能坐视不理?我们二人已商议好,由我去禀报陛下,说失钱一事实乃王遂所取。既然找出犯人,朱将军的冤情便可昭雪。”   “怎么可以这样?”我心头一紧,急急说道,“让无辜之人担当此事,怎么可以。”   “朱将军待我们恩重,无以为报,”他叹道,“能这样回报朱将军,是我们的幸运。”   这个时候,陆逊对我说:“我一开始也像你这样想。但如今看到他们心意已决,我也无法说别的。”   我仍犹豫着。   “成全他们吧。”陆逊叹道。   我终于是点头。这个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疑惑地问:   “可是这和钱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带了些悲伤看着我。许久,还是刘助开的口:   “他身为一个小吏,私自偷钱,又因此害得朱将军蒙冤。此事一告,陛下怎么能轻易饶他?”   “所以呢……”我疑惑着说道,心里却渐渐明白过来。   “这些钱,给他安排后事,给他的家人安排下半生。”他这样告诉我。   第二日,我便拼凑出了一百万,给他们送去。   第三日,陆逊带着刘助进宫来见孙权。刘助告诉孙权,他也是近日才察觉,前年丢失的三万缗,其实是王遂偷了。   孙权大怒,立即命人捉拿王遂下狱。王遂被拿后不多久,便招供一切。说确实是他偷的钱,死去的主簿和朱据并不知情。   孙权命人砍下了他的头。   这件事情,只有我、陆逊、刘助和死去的王遂知情,连朱据也不知道。他被官复原职后得知此事,破口大骂了王遂许久。他说他平日待王遂不薄,王遂还偷钱陷他于不义,真是个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人。   那日在陆逊家,我只远远地看过王遂一眼,只记得他是个中年男子,貌不惊人。这样的男子,每日走在街上都能看到许多,可是又有几人能做到他那样?   我们不是没为别人付出过,不是没对别人好过,可是我们为别人付出,对别人好,总是希望别人知道我们付出,记得我们的好。可是王遂,他为朱据付出了性命,朱据却不知道,他也不希望朱据知道。   还有那刘助,听说他原来和王遂一起为了争由谁去扮演偷钱的角色打过一架,打得很凶,连牙齿都打落两颗,最后两个人在一起抱头痛哭。他虽然活了下来,且在这出戏里扮演了一个光辉的角色。可是余生几十年,他心里的痛苦,又岂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孙权认为刘助揭发王遂有功,重赏了他一百万钱。   第二日,我收到一个箱子,一个很大很沉的箱子,送箱子的人没有留下任何姓名。   我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未拆封的那一百万。 未说完的话 朱据的冤情被洗白后,孙权若有所思地说道:“连子范这样的人都会被冤枉,下面被冤枉的人,更不知有多少呢?”   他终于有些醒悟,派人下去清查吕壹所制造出的案件。这一查,查出他的满腔怒火来。   冤狱那么多,被牵连的那么多。他总害怕身边的人联合在一起骗他,殊不知正是因为这种害怕,让一个人骗了天下。   随着一次次冤狱被昭雪,吕壹也终于走上穷途末路。   他于十二月被处死。这真是一件人人拍手称快的事情。随后孙权下了一道诏书,在书中,他诚恳地承认了重用吕壹是个错误,同时也表达了对坚持进言的陆逊和潘浚的感激之情。   他在书中说,他与众官,从布衣时便开始交结,荣辱与共,直到今天,发有二色,虽说是君臣,但即使说是父子亦不为过。他希望从今往后,大家有什么进言都要敢于直说,不要害怕会招来他的怒火。   他是诚恳的,每一字一句间,我都能看见他的自悔之意。这是一件好事,我固然觉得欣慰,但并不觉得有多么开心。   不开心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以他的智慧,放在过去,这种事情不可想象。可它真的发生了,这说明孙权真的老了。   老,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渐渐发生,是一步一步走向深渊里去的。我恍惚地想起,吕壹的事件是东吴历史的分水岭,而孙权的自悔只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前面等着我们的,更是无尽的长夜。   而在长夜到来之前,我不开心,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潘浚真的病了。   潘浚真的病了。   也许是与吕壹的斗争耗尽了他的元气,也许是因为那些方士开的装病的丹药严重损毁了他的身体。吕壹死后,他便一病不起。   次年春天,他去世了。   在他的葬礼上,我和陆逊站在一起。我们默默地随着诵经的人念着,然后陆逊端起一杯酒,将它洒在棺木前的地上。   我走上去,对他说:“承明他去了,你要坚持住。”   他说:“我会的。”   我又说:“你不要太难过。承明他只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他说,“承明他真的累了……战场上,战场下,都是那么地不要命……”   停了停,他又对我说:“你知道吗?”   “什么?”   “我不如承明,因为我只会打仗。”   我沉默着看他,他也沉默着看我。烛光中的他,脸上表情如同无辜而茫然的孩子。我们就这样相互看了又看,直到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发。   “不用担心,”他说,“无论什么,我想我都可以承受。”   赤乌不是个好年号。潘浚死后不久,周胤和徐夫人也相继去世了。陆瑁告病回乡。   在接踵而来的噩耗间,我不经意地回忆起来到这个世界后的漫长旅途。起先是一次又一次的遇见,到了现在,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别。   其实这人生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遇见,告别,再遇见,再告别的重复而已。   周胤死于他官复原职后的第一个月。   死的这一年他三十六岁,又是他父亲去世时的年龄。   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有过一个妻子,但在庐陵的时候病故了。   死的时候,只有我和茹在他身边。   临终的时候他没有留下任何话。只是一双眼睛倔强地望着天。他脸上有淡漠的恨意,却不知这恨意是为了谁。是为了某一个具体的人,还是为了这一个时代。   而在此之前,他因为酗酒、荒淫等罪名,被流徙庐陵数年之久。   是诸葛瑾、步骘接二连三的上书才将他从流放中拉回来。他们在信中反复提起当年周瑜的好,希望孙权能够念及旧情,给他官复原职。   孙权屡番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直到最后听说周胤染疾的消息,才勉强赐还了他的官职。   在那屡次拒绝的书信中,他写道:“孤念公瑾,岂有己乎?” 其实这话他已不是第一次说,两年前,他拒绝全琮推荐周瑜侄孙周护为将的请求时,也曾说过这一句话。   但是思念,并不代表他没有忘记。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惟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够决定一切。   徐夫人是在绝望中死去的。   每一日,她都在吴苦苦等待将她召还的消息。是怎样的身份,她并不介意。她只是希望能够见到孙登,她养大的人。   她就这样在等待中度过了她的三十岁,她的四十岁,二十多年的光阴,她孤独地老去。   步夫人的死让她燃起希望。当年将她贬谪来吴,是步夫人的主意。她觉得步夫人既然死了,她或许会被重新召还建业或者武昌。可是没想到,这一次的希望,彻底成为绝望。   时间流过太多,人经历得太多,便开始渐渐学会遗忘。   孙权已将她遗忘。   我去吴参加她的葬礼,路过华亭陆家,想起养病的陆瑁,便转了个圈去探望他。   他气色不是很好,走路要拄杖而行。他眼睛依旧明亮,脸上不时仍露出少年一样羞涩的笑容,可那灵魂之外的单薄躯体,却已枯萎老迈。   他终于没有认错我,他直称我的名字,他调侃似的说自己:“原来我真的不适合当官。”   “怎么这么说呢?”   “以前在这里过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事情。没想到才被兄长拉过去做了两年的官,便病成这样。”   停一停,他又轻轻说:“恐怕好不起来了。”   “你别胡说。”我不悦道。不悦的心却瞬间隐退,我突然有些哽咽。   “云影,”他突然问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想也不想便答:“你知道我定亲的事跑来我家祝贺,害我还会错意了。”   “会错什么意呢?”他笑着问我。   我讪讪地不去作答。看着他笑着的脸,我把脸一板,佯怒道:“喂,我好歹也做过你的老师,你不可以这样戏弄我。”   “是,我记得的,”他突然正色道,“你教我的那些东西,跟随了我一辈子。”   他说他仍记得,我却突然有些恍惚。   我多久没有抚琴唱歌了呢?上一次作画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些画过的画,在命运沉浮间,又流落到了哪里呢?   那些画上的人儿,如今又都在哪里呢?   “跟我来,带你看些东西。”他忽然是这样说。   我跟着他,七拐八弯地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偏僻的房间。   房间里很阴暗,习惯了外面明亮的光线,进入屋里那一刻,我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轻轻在旁边点燃了一支蜡烛,屋里的一切才渐渐从我眼前浮现。   然后,当我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呼。   屋里挂满了画,油墨色彩,从另一个时代带过来的笔法。有几张是我年轻时所作,画的陆逊,画的他。还有周瑜,他站在船的甲板上,微昂着头,看着远处的江水和蓝天。这些画,我曾以为遗失了,可没想到它们都在这里,都在这里精心地被保存起来。   更多的画是陆瑁所作。画的是我,画的是茹。我看着这些画,有些恍惚。墙上全是自己,明明一模一样却又仿佛永远不再的自己。或颦或笑,带着几十年的尘嚣安静地看着自己。   “是不是。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陆瑁轻声说道。   我就站在那里将这些画看了又看,直到西斜的暮光微微透入我的眼。我才想起,是该走的时候了。   我对他说:“我还要赶去参加徐夫人的葬礼。待参加完,我还回来看你。”   他点点头,送我出去。在门口那颗桑树下,他又一次站定了脚步。   “云影,”看着我的眼睛,他轻轻说,“有句话,其实一直想对你说……”   我安静地看着他,安静地等待他说下去。他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随后他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等你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说吧。”   我说:“没关系,我等你说完了再走。”   “不说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天,“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不在乎多等两天吧。”   可我最终还是没听到那句他想说的话。   参加完徐夫人的葬礼回到华亭,看见陆家门口扬起了白幡,看见满院素服宾客的泪眼。   他去世了,就在我走后的第二天。   我还看见从武昌赶回来的陆逊,穿着丧服,安静地坐在棺木旁边。他像是很疲惫的样子,用一只手托住额头。但我在想他不是疲惫,他仅仅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我的心不是不悲伤,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空茫的感觉。仿佛几十年的喧嚣席卷而来又呼啸而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寂静。   回建业之前,我又一个人去了一趟他的墓上。墓前堆满了白色的花,墓碑上有陆逊为他刻下的字。我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过那些深深的字迹,墓石刺骨的冰凉顺着我的指尖一直传到我的心。   “子璋,”我轻轻地问,“那个时候,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呢?”   远远处,山谷里的风吹起来了。   我回到建业的时候正是暮色时分。西边的天空还有淡紫色的余光,可东边的天幕已成深蓝。   从城外的山上向下看,城市正在一点一点亮起来。起初是星星点点的几点光,然后一片一片地亮起来。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在这日渐繁华庞大的城市里,千家万户的灯火是怎样点燃起来,歌舞是怎样轻扬起来。人们从家中走出,到街上去,到酒楼去,到最繁华的所在去。他们哭、他们笑、他们嬉戏。他们让城市的空气中飘扬着酒的味道。   可整个城市已步入夜色。   赤乌四年五月,孙登去世。   他的死讯连同他最后留给孙权的书信一起送到建业。孙权将他的信展开,看到一半,便放声大哭,以至伏倒在地。   我扶起他,擦去他的眼泪,说着安慰他的话。可是没有用,泪水反而愈加汹涌地从他眼中流出。这样子撕心裂肺的哀伤,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孙策死的时候。   可那一次,虽然危机四伏,但总能看到眼前的希望;现在的他,什么都有了,可孙登的死却让前面的路看起来那样黯淡。   那一次,我能够安慰他,是因为我知道前面的明亮;这一次,我的安慰看起来却那样苍白无力。   因我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我不是生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为什么我所知道的那样多。   为什么我会知道后面有两宫之争,有孙权的暮年之困,有在这些风雨中作了祭品的他。   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孙登要这样义无返顾地离世。   为什么我无法为你改变这一出正在上演的悲剧。   我最爱的人。   听临终前留在孙登身边的宫人说:“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   那样鹿一样漂亮的眼睛在临终前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在那些久得仿佛不属于这生命的日子里,他躲在他母亲的衣裙后,怯怯地看着我。   他母亲告诉我,因这孩子从小在冷眼下长大,因此认生。   后来我带他回家,把他留在我房间里。有整整三天,我拿吃的给他,他不吃;和他说话,他不理我。   然后他跑出我的房间,在宅院里乱转。他一头撞入徐夫人房间,徐夫人张开双臂抱过了他。   做了王太子后不久,魏帝遣人送书到吴,要求孙权送子入质。他流着泪说:“如果父亲为难,就把我送去魏吧……”   地震的时候,他私自跑去吴。我找到他,把他带回。在回去的船上,他对我讲起蛇妖的故事,他还说:“爱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为什么能够轻易拥有爱的人,却总是想着要将它忘记?” 称帝那一年,他问我:“这天下的皇后,又在哪里呢?”   可他毕竟还是成长起来。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他毫无疑问地是一个好太子。在武昌,他和陆逊同心协力,治事严谨。吕壹之乱,他屡次上书,全然不顾因此招来吕壹的诽谤。   直到临终他临终前给孙权的上书,也只是字字称臣,安排自己身后国家的事。不像是儿子临终时写给父亲的信,倒更像是一封比较详细的谏书。   我很疑惑,在他离去的时候,这世上是否还有他留恋的东西。   那宫人的话却一直留在我心里。   她说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她还说,临终时孙登的眼睛,与其说是在求生,不如说是在求死一般。   也许是觉得离去的人比留下来的人还多,也许是想要凑这个热闹,那一年的七月,诸葛瑾也阖然长逝。   他的葬礼十分收敛,只通知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当几十人的车队安静地经过建业的街道时,很少有人知道那棺木里躺着的是东吴的大将军左都护,又或者,成为了一个时代传奇的诸葛亮的哥哥。   与他交往不多,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很讨厌别人这样看他。他讨厌别人说起他的时候,会说:“噢,蜀相诸葛亮的哥哥啊。”   他宁愿别人只记得他是诸葛瑾。   即使这个名字只会被一部分人记得,而被另一部分人忘记。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即使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忠心耿耿地留在吴。好像是风中的蒲公英,被吹到哪里,便停留在哪里。顽强地生出根,长出枝芽,然后散叶开花。   为自己么,为孙权么,还是为这天下么?   可是“天下”这个字眼,在这日薄西山的时代,显得多么模糊。只有“三国”,只有“晋”,只有乱世,复乱世。   我们如此辛劳,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到底是为的什么?   八月,孙权决定在湘水之畔开一座新城。   他将城市的名字起作“邾”。   他命陆逊去办理此事,又带了我去看筑城。我明白他的心境,孙登的去世让他沉浸在长久的悲痛中,现在的他只想找些事情来散心。   随筑城的士兵同吃同住一段日子,他开始觉得疲惫,决定返回建业。   我找了个借口留下。离开前孙权用那对黯淡的眼睛看了我许久,然后说:“你要回来。”   我点点头,给他我从不曾违背过的承诺。   然后他的车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另一边。   然后我回头,陆逊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来。看着我的眼睛,他轻声说:“你何必留在这里受苦呢?”   “我想陪你一段时间。”我轻声说。   “什么时候不能陪呢?”他微微笑道,“日子还长得很。”   长?我不无悲伤地想到,日子并不剩下很长了。   可是虽然留下来陪他筑城,相处的时间,却并不是很多。   他太忙了。每日忙于调度士兵忙于指挥搬运石料忙于监工忙于给孙权写信报告进度。有时候好不容易见他忙完一天的事情回营,我走入他营房时,却见他已和衣在榻上睡去。   那个时候,唯一能做的,是帮他将鞋子脱下来,再把毯子轻轻覆在他身上。   他也不乐意我随他一起去工地。那里总是尘嚣漫天,士兵们裸露着脊背挥汗如雨。那是一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与优雅、从容、高贵全然无关的世界。   我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做点事。有时候我将从外面采来的花插在他屋中的瓶子里,有时候我点了炭泥小炉,熬了汤放在他案上。也有些时候,在他房中看见有带了泥印的衣服,我就悄悄抱了去江边,为他洗干净再送回来。   但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而已。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我如果是个男子就好了。如果我是个男子,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和他一起去承受所有苦与累。我可以陪他去任何地方,甚至像潘浚一样和他一起玩些诸如葱汁催泪的鬼把戏。他要分担的,我陪他一起分担;他要承受的,我随他一起承受。 这么多年,第一次为自己是个女子而懊恼。   筑好的城真的很漂亮。   深灰色的城墙散发出一种万年屹立的庄严味道,城中典型的南方屋舍错落有致,青石板路平滑如镜。   城筑好那一天,他来找我。我走出营房,看见他穿着整洁漂亮的衣服,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   “走吧,”他说,“这么多天没好好陪你。今天陪你一天。”   我笑起来,走进去也换了漂亮的衣服,牵了马走出去。   我骑着马跟着他,一路离开城市,离开人群,一路往人烟稀疏的地方而去。四野在渐渐开阔,江风令人愉快地扑面而来。在一处山冈前,他停下来,跳下马。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好的风景,要突然一下尽览,才能充分感受到那种摄魂夺魄之美。”他说,“你下来,我们不用骑马过去。”   我带着几分疑惑下了马,看他把马系在一旁的树上。然后走过来,用一条丝绢蒙住我的眼睛。   “又来这一套,”我笑道,“这次是不是想把我拐去卖掉?”   “是啊,你打算怎样呢?”他的声音里也是浓浓的笑意。   “帮你数钱咯。”我笑着,带着满心的甜蜜抱住他的臂往前走。   这一刻,我突然又很庆幸自己是个女子。   我感觉到抱在怀内他手臂的温度,我感觉到阳光正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感觉到清冽的风,空气中花果的飘香。   在一个地方他停下,然后握住我的手。他对我说:“来。”   我顺从地弯下腰,让他将我的手引向某个方向。然后,突然之间,我感觉到微凉的水像鱼儿一样欢畅地从我指间流走,水又凉又温柔,让我想起最华贵的绸缎。   他突然解开了蒙在我眼上的丝巾,眼前一切尽收眼底。   在这一刻,我在想,原来风景也是可以感动人的。   眼前是缓缓流淌的江,江后面是山,是云,是湛蓝的天空和金色的斜阳。正是秋季,山上的枫林一片一片地红,阳光照在上面,让它呈现出了斑斓的色彩。   而近处的江水,那么清澈,那么温柔,阳光照在上面也碎了,一江都是晶莹闪烁的金子。他的手握着我的手浸在水里,微微一动,一圈圈涟漪便缓缓向外推去。然后有芦苇,芦苇尖在我们头顶上缓缓飘荡,有如水鸟的翅膀。然后有沙洲,沙洲上栖息着一群白鹤,正悠闲地啄着自己的羽毛。   “第一次来到这里,便想带你来了。”他温柔地看着我说,“我是个闷人,不懂得别的让你开心的事,只会带你看风景。”   “足够了,”我感动地说,“我很欢喜。”   “有时候想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不是在打仗,就是在谈一些很枯燥的事情。希望将来你想起我的时候,会想起,我也曾经带你看过风景的。”   “不要。”我脱口而出。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不要呢?”   “我不要想起你。我只要看到你。”   “傻瓜,”他笑起来,“我会死在你前面呢。”   “不会。”眼泪漫上眼眶,我却固执地坚持。   他不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他,如果他死了,我又为什么要留在这个世界上。   甚至我连陪他走到最后的勇气都没有。当那个日子一年一年地靠近,我是多么想在那之前逃离。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我想将我所有的秘密源源本本地告诉他,我要他知道我的心。   可是在犹豫的时候,一只鹤鼓动着翅膀,降落在我们面前。   它打乱了我的思绪。当这美丽的生灵昂起脑袋犹豫不定地打量着我们的时候,我的目光已全然被它吸引过去。   孩子气油然而生,倾诉的欲望却已跑到九霄云外。我朝它走出一步,它便犹豫地往后退一步。我再走一步,它再退一步。却始终不飞走,只是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 “你不行呢,”陆逊笑起来,“看我。”   他慢慢走过去,那只鹤就在那里歪着脑袋看着他,不退,也不走。他就走到鹤面前缓缓蹲下,伸出手去捋它的羽毛。   “它为什么不怕你?”我惊讶道。   “从小就喜欢在家中养鹤,”他淡淡地说,“很多年了,可能身上染了它们的味道吧,所以它们也不害怕我。”   说到这里,他又低下头,爱怜地抚摩着那只鹤的脖颈,轻轻说:“说不定就是我离家时放走的某一只呢。”   “放走?”我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放走?”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只是回过头看着我,半天才说:   “因为要出仕,要打仗,要去做很多事情,所以离家时,将它们都放走了。”   我突然有些心疼。这些看似云淡风清的词句间,隐藏了多少沉重的往事?   “临走的时候还在想,等哪一天老了,还是可以再回家养着它们的……”他兀自说着,“四年前出征归来,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况且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就从战场上退下来了。本来打算跟陛下告老还乡,可是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改变了主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过年少时的生活了……”   他淡淡地说着,夕阳的金辉蒙在他脸上。   “伯言,”我突然忍不住说,“吴不会一统天下。”   他呆了呆,然后说:“我知道。”   “它甚至不会延续很长时间。”   “我也知道。”   “那么,”我看着他问,“你,你们,所做的一切,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着,松开了手,让那鹤扬起翅膀如同风筝一样飞上天去。然后他走到江边站住,安静地看着余晖下金红色的远山和滚滚奔逝的江。   “山之为山,江之为江,又是为了什么?”他问我。   最后一缕斜阳随着晚风一同隐去了。 卷八:夕颜 孙和归来 很久以前,听给我接生那一个护士说,我出生的那个傍晚,夕颜花爬满了窗台。   那个护士是个中日混血儿,从小在日本长大,语言里夹杂了大量我所不能懂的词汇。   我好奇问她,夕颜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她解释了半天,我才勉强明白过来,原来所谓夕颜,只是朝开暮败的牵牛花而已。   城市里没有牵牛花,它们渐渐被我遗忘。   直到这一年,赤乌四年行将结束的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坐在窗边,突然发现窗台上爬满了牵牛花。   那一刻我才深刻感受到“夕颜”这个词所蕴涵的意义。   在夕阳下,在一片火似的云霞间,它们安静地老去,渐渐归于暮色。   然后我走出屋子,暮色间我看见两辆马车,缓缓驶进了院子。   “又见面了。”为首马车上走下来的青年,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穿一件暗青色长衣,棱角分明的脸似曾相识。他的眼睛很黑,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一直看着你,里面却没有任何喜怒。他分明是在笑,但又无法从他的笑容中感觉到丝毫暖意。   “你不该不记得我的,”他对我说,“你不该不记得我孙和的。”   孙和回来了。   孙和被召回来准备做太子了。   其实这本该是意料中的事。即使没看过历史,不知道以后,仅从孙登之死,仅从接二连三的百官劝立太子的上书中,我就可以猜到这结局。   可当真正看到他站在面前的时候,我还是不由感到心悸。   什么两宫之争,什么嫡庶之论,如同这命运一样根本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这一天我害怕了很久,可它还是到来了。   这些年他们母子俩应该过得很一般。这一点,从年仅十九却从不在脸上摆出任何喜怒的孙和身上可以看出,从王夫人看我那憎怨的眼神中更能看出。虽然孙权这些年一直不曾忘记他们,我也知道他经常偷偷地送财物和派遣最好的老师到吴。可是内心的寂寞和屈辱,又岂是物质所能弥补的。   至于我,这么多年过去,对孙和的那些恨意,也早已烟消云散。可面对他的时候,还是感觉刺骨的冰凉。冰凉之余又是心悸,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要发生一样。   可是孙和并没有一回来就被立为太子。   阻力多数来自公主鲁班。她和王夫人素来不和,现在王夫人之子要被立为太子,她自然全力反对。   说起来,她们之间的恩怨起因其实相当无聊:周鸾初嫁孙登时,以婆媳之礼待步夫人,却仅以一般礼节待王夫人。王夫人由此怀恨在心。到周循娶了鲁班之后,王夫人便想尽办法羞辱周循。鲁班又因此心生怨恨。   朝臣大多认为应当立孙和。这是个儒家礼教深入人心的时代,孙登死后,嫡长子身份让孙和的太子之位显得那么不可动摇。可即使是在一片劝阻声中,鲁班依旧固执地反对着孙和被立。为此她不惜四处散布流言,并勾结了好几个还算说得上话的大臣。她的举动多少有些作用,孙权虽然没表态,但太子一事却一再地被搁置下去。   如今的鲁班已不再是我初见时的那个身着新衣面容娇羞的鲁班了,她目光锐利,很少对人笑,比常人更焦渴地想要拥有权力。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一直不曾忘记周循,也许她早已将他忘记,只是那个时候的恨意仿佛成了习惯,便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自孙和被召还建业以来,又过去三个月了,可是立太子一事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国家不应该没有继承人,这让朝中大臣甚为忧虑。   但忧虑是没有用的。只要孙权一天不表态,这件事情还会无休止地搁置下去。   一日,陆逊来到建业。   以往他每次来建业都会见我一面,这次亦不例外。可是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发现原来这一次他不止是想见我面而已。   “为太子事找我的?”我不想等他开口,自己先说道。 “是。”   我叹口气:“你又何必卷进去?”   “这是国家的事,”他正色道,“既是朝臣,没有卷不卷进去的说法。”   我仍是叹气。   “一个国家不可以没有太子。”   “孙权有那么多儿子呢。”我淡淡地说。   “自古都是立长不立幼,”他说,“如果废长立幼,会给国家带来混乱。”   我突然发现我说不过他。不仅是因为在他面前我永远无法说出一句尖刻的话,也不仅是因为我知道孙和终将被立。更大的原因来自他本身,这一刻我才发现,他相当倔强,比我还倔。   我只能是叹气。   “云影——”他忽然轻轻地唤了我一声。我心顿时软下去,安静地看着他。   “以前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但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是对他耿耿于怀?”他问我。   那一刻我突然在想,如果将以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会不会像以前的我一样疯狂地仇恨?   可是我怎么可能告诉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罪过,那些沉重的阴谋,我从来只愿我一个人背。   我只是说:“我没有耿耿于怀。”   他说:“既然如此,劝劝陛下,可好?”   我终于还是点头。   然后我就开始在孙权耳边不时说着应当立孙和为太子的道理。   这不是太难完成的事情。他一直未表态是因为他举棋不定,是因为赞成和反对的势力刚好达到平衡。这个时候,我在旁边轻轻一推,便将他的天平推往孙和的方向了。   赤乌五年春,孙和被立为太子。   他应该知道我为他说情的事,对我的态度客气不少。我们见面的时候,竟能说上两句话,有时还笑一笑。   我有时在想,要不就这样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剩下的时间,就站在他这一边算了。   毕竟他是陆逊用尽剩余的生命去维护的人。   就算他会带来一个国家的风雨,带来混乱,带来被卷入这场风雨中的人们的悲惨的命运,可是毕竟,我能够和陆逊站在一起。   我们可以一起做同一件事直到我们死去。   孙和最终被立为太子,这让忧心忡忡的朝臣们长出一口气。可这一场戏,从一开始就打下了不安的伏笔。   因为之前孙权的犹豫,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们看出了可乘之机。   孙霸是个典型的被宠溺坏的孩子。十四年前王夫人和孙和被贬去吴,却独留下了他被步夫人抚养。孙权本来就宠步夫人,再加上思念孙和,对孙霸的感情,就有了双份。靠着这双份的感情,孙霸向来横行霸道,娇宠任性。   可他不是没有他的好处的。因为在无忧中长大,他向来乐观而自信。他好像总也长不大,并认为只要自己想要的便一定能要到手。不是不蛮横,但因为他的自信和乐观,这蛮横也让孙权生出几分欣赏来。   孙登死后,他一度认为该当太子的应是自己。后来孙和被立为太子,他被封为鲁王。按理他应当离开都城择封地而居,可是却一直留在宫里不肯动身。孙权纵容他,他便愈发得寸进尺,与他哥哥唱着对台戏。   被立为太子后,孙和照例前往武昌驻守。到武昌没多久,他便召开宴会庆祝被立一事,并且邀我前去。   孙和不是个蠢人,但也许是多年的寂寞和突如其来的地位所造成的反差让他被喜悦冲昏头脑,这第一步棋走得相当不好。历朝历代,太子私见百官和过分庆祝自己被立都是被君王所忌讳的事,更何况孙权已经老去,而孙和羽翼未丰。我虽如此想,但还是不忍扫他兴,只是吩咐左右一定瞒过孙权,然后自己找了个借口去了武昌。   陆逊在邾城处理紧急事务未还,反而是在他家中见到茹。原来茹已搬来武昌长住。这么多年过去,可能那个心结也被解开了吧。看着她平静的脸,我是真心为他们高兴。   我带了她同去赴宴。孙和见到我多带一人来时,有微微的惊讶。可听说这是陆逊的夫人后,他便以最好的礼节欢迎了她。他对她很尊敬,这种尊敬发自内心,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不奇怪。当他以一个贬谪之身回到建业,当人们都在观望犹豫的时候,只有陆逊,坚持地因为他嫡长子的身份而拥护他。他也看定了陆逊是棵可依靠的大树,虽然太子太傅是跟随他多年的阚泽,可他依然以师礼对待这位前太傅大人。   反是对我,他不是不客气,但总觉得那种客气仿佛隔了些什么。虽然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算是打平了,可是经历过那么刻骨的恨,总会隔着些东西吧。   可是我不介意,无论他怎样待我、怎样恨我,我想我都是可以支持他的。只因为陆逊站在他那一边。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正在一步一步再次走入命运的深渊。   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一开始,是那些亲附太子的官员一个一个轮番上来敬我;到后面,是孙和一杯一杯地谢我。我不是酒量特别小的人,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快便觉醺然。如果不是偷偷让茹帮我喝了好几杯,恐怕已经失态。   可是到孙和敬我最后一杯酒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世界在旋转起来。我挣扎着说:   “真的……真的不能喝了……”   “有什么关系?”他怂恿着说,“既然来喝酒,就应该尽兴。醉了有什么可怕,我早叫人为你们把房间准备好了。”|   我仍强自推托着:“不、不行……”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他突然这样问。   我恍惚地看着他,迷晕之间想了想,发现自己真的是不大恨他了,我便摇头说: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喝酒?”他又问。   我又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应该喝下这一杯。我就真的喝下去了。酒意瞬间泛上来,人麻木得窒息。   后来发生什么,我就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扶住我,然后命人送我回房。   在放开我之前,他突然在我耳边说了句奇怪的话:   “美女是不是都像你这样薄情?”   我奇怪地看着他,可是人已恍惚,我无暇去想他话里的意思。   那下人将我送到房门口就离去了。我自己摸索着进了房间,找了半天没找到蜡烛。也不管那么多,往榻上便是一躺。   刚躺上去,便发现榻上还多了个人。我吓了一跳,直到发现躺在那里的是茹。   她醉得比我更甚,整个人都处于不清醒状态。可能刚才不胜酒力,自己摸索着出来,然后恍惚间就跑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和她说话,她以醉里的呓语相对。我让她往里面挪一点让我躺下,她动了动,但仿佛无法移动身子。   我想去抱她,抱了半天也抱不动她。这个时候,忽然发现她脸上烫得吓人。她素不沾酒,如今醉了,应该是很难受的。我有些心疼她,想为她做点什么,便挣扎着爬起来,想叫个下人拿毛巾来给她擦脸。   这房间位于院子最深处,走出房门,发现一个人都看不见。眼前是惨白的月光照着的院落,树影横斜,摇曳出诡异的影子。我又挣扎着往前走,转了几个弯,经过一块横在院中的大石头,脚下突然一软,整个人就躺在了石头上面。   石头平滑宽大,躺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这个时候,它就像一张床一样,沉默而温柔地迎接着我的身体。   前一秒钟,我还告诉自己不能在这里睡去;可后一秒,身体已不受控制,我就合上眼,沉沉地躺在石上睡去了。   我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前尘后事,纷纷扰扰地涌入脑海,交织成一片杂乱无绪的光影。我有时候觉得欢喜,有时候又觉得悲伤。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我对自己说要赶紧醒来。然后我挣扎着要醒,手脚却仿佛被压住般无力。就像是被魇着的人一样,心里突然有莫名而来的恐惧。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茹在哭。   那哭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钻入心底,又从心底直接透上脑海一般。我看不见她,我摸不着她,但我分明能够听清哭声中的凄惨与哀伤。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眼前仍是寂寥无人的院落,树影横斜着摇曳,天空仍是黑天鹅绒般地沉。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我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酒意去了大半,我挣扎着站起来,跑向方才的房间。   房间的门,在我出去的时候,记得是将它虚掩着。可此刻我来到房间前,却发现房门从里面被紧紧锁上。暗色的门藏匿于屋檐的阴影下,似是个要吞噬人的黑洞。   这个时候,我听见门后有茹轻轻的啜泣。   我不顾一切地砸门,我的声音真大,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看我,仿佛这家中的人都死了一般。   到后来,我用尽了力气,绝望地顺着门坐下,轻轻地说:“是我,茹你不要害怕,开门让我进来……”   这个时候,门在身后缓缓打开。   靠着门口渗入的微光,我看清了茹。她长发凌乱,眼中的空茫让我觉得寒冷。她用一条床单紧紧裹住自己又抱紧了自己,可床单一角露出来的肩是赤裸的,上面有撕打过的红色痕记。   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粘腥味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紧紧将门锁上。然后我感觉她走到墙角,缓缓地靠着墙坐下,像婴儿那样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   我问她话,她还以沉默。我想去抱她,手指刚触到她的皮肤,她就打了个寒噤,往旁边一缩,沉默地避过我的拥抱。   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然后我觉得我应该去开灯,我又摸索着去找。这一次竟真的给我找到了,我点起灯,屋里一切瞬间亮起来。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榻上那一片狼籍,狼籍中有茹被撕碎的衣裳。   “不!”茹凄厉地叫起来,“不要开灯!求你……”   我立刻将灯火吹灭,又走到她身边,缓缓向她伸出手。手指触到她的那一瞬,她又打了个寒噤,可毕竟没有再往后退。我就这样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终于是抱住了她,让她伏在我肩头。   我感觉我的肩膀正在无声地湿起来。   “茹,亲爱的,”我低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魔鬼……那个人是个魔鬼……”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是孙和?”我问。   她以哭泣作为回答。   “我去找他算帐!我杀了他!”我愤然站起身来,她却猛地扯住我。   “求你!不要让别人知道!”她凄厉地哭喊着,“我求你……”   我脑中一片空茫,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人好像一下子丧失了所有力气,我只是跌坐在地上抱紧她,忍不住也哭起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哭着说,“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走错房间?他想污辱的人,分明是我……”   她只是哭着。   我们就这样抱着哭了又哭,直到微蓝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这个时候,她低声说:   “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走,我带你回家。”我站起来,拖着她的手。   “我想回吴郡的家……”   我怔了怔,还是用最大的温柔抱起她,贴近她耳边,轻声说:   “那我们就回吴郡的家。”   回到吴郡,茹有整整七天没说过任何话。   每一天她只是坐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某个方向。有时候她微微一动,我便如受惊的兽一样弹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可是她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只是又静静垂下头去。   直到第八天,陆逊的家信从武昌传来,我拿着它去问茹,她才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陆逊在信中问她,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又回了吴郡,她什么时候回武昌,是否发生了什么。   茹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说:“告诉他,没发生任何事。只是我在武昌倦了,所以想回来长住。我不会回武昌,也叫他不要来看我,我暂时还不想见到他。”  “可是茹……”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她给了我一个惨淡的笑,“不要让他知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停了停,她又对我说:“你也该回去了,你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你放心,我不会寻死……我只是一时还无法忘记此事……”   说着说着,她开始哭起来。而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更紧地抱住她。   回到建业后,我在宫中的长廊间遇见孙和。   他应该是来晋见孙权的。他往里面走,我往外面走,在看清对方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我用带了刻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而他,就像那年我冲入王夫人后院要杀他时那样,微微往后退了退。可是黑黑的眼睛仍平静看着我,里面找不到任何惊惶与悔疚。   最后竟然是他走上前来。   “美人,你又回来了啊。想不到,恢复得还挺快。”他凑向我耳边,竟然皮笑肉不笑地这样说道。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压抑住愤怒,冷冷地问他。   “你是孙家的女人,别的男人碰了,孙家的男人为什么不可以碰?”他仍是笑眯眯地。   那一刻我想告诉他,不,其实你错了,那一夜你根本没有碰到我,你碰到的是别人。但是话未出口我又忍住,就让他以为被玷污的是我好了,茹已经受了那么大的伤害,又怎么能让更多人知道此事?   “我也没亏待你嘛,”他还是笑道,“你相好的男人死了,这么多年一定很寂寞咯。我来和你相好,补偿一下你。”   我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可是他力气更大,一瞬间将我的手扯开来,整个人压向我。 “别来这一套,”他沉声道,“那一年我还小,还能容许你拿着刀吓吓我。现在你想杀掉我?不可能!”   他说得没有错,他已经是那么健壮有力的青年了。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腕子,力气大得似要把它捏碎。   “别做傻事,”他又说,“你想告诉陛下?让人们的口水从此把你淹死?你不是那样傻的人。”   如果这件事的受害者不是茹而是我自己,也许我就真的告诉孙权了。可是现在,我只能沉默。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又一次问道。   “为什么?”他笑着,“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年轻这样漂亮?你为什么要让别的男人碰你?你又为什么害我被贬去吴十四年?”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天真,真的是太天真了。天真到相信旧帐可以一笔钩销,天真到以为仇恨可以随着时间抹掉。眼前的男人,六岁时就有着那样狠毒的心,你又怎么指望他在仇恨中过了十四年后会忘掉一切?   “不过说起来我也很惊讶,”他仍是狞笑着说,“你这个不洁的女人,那天晚上竟表现得像个烈女……”   那一刻我眼前浮现出茹的脸:脸上有青肿的淤痕,肩头是一道一道的指甲印。那一刻,我心疼得几乎不能呼吸。   “居然还喊着那么可笑的话……”他又说。   “喊的什么?”我心一凛,问他道。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么?”他笑着看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   “那我再告诉你一次。你那天晚上,一直在喊,父亲,救我……”   泪水瞬间漫上我眼眶。我甩开他,转身走去。   “喂,没有什么告别的话留给我?”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等着。”我咬牙道。   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最美丽最不容玷污的女子。   我也一直认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   甚至觉得对她的感情是和对陆逊的不同的。想起陆逊的时候,我有时甜蜜,有时忧伤,但更多时候是感觉到一种茫然无措的悲伤。可是每当我想起茹,不管什么时候,总是觉得很温暖。   这样漫长的生命,只是因为她也在这里,所以常常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可这份感情曾经有多温暖如今就有多灼伤我。我一次一次想起那个黑暗得无边无际的夜,她在魔鬼的怀中挣扎,她流泪,她祈祷,她哭喊,可她的声音,我们都听不到……   到了最后,她在喊,父亲,救我……   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孙和是该死的,但即使是死也无法洗清他身上的罪孽。   死只是最极端最便宜他的一种做法。   而在那之前,茹所遭受的痛苦,我要他十倍、百倍,甚至千倍都不为过地偿还。   那年秋天,支持孙和的朝臣纷纷上书,说孙霸既然被封了藩王,应当离开建业,择地另居。   这是稳重太子地位的一步棋。于情于理,也确实应当如此。孙权对此,也很是犹豫过一番。   只有鲁班在苦苦坚持将孙霸留在建业。她并非有多支持孙霸,因为孙霸也是王夫人的儿子。但如今这个形势,她想做的只是不让孙和顺利地继续当太子而已。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我的想法也变成和她一样。   孙权召了陆逊来建业商量,鲁班知道此事,也急急入宫到孙权面前劝阻。我进入房间的时候,陆逊和鲁班正在因此事争论着,孙权坐在上面闭目不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孙权喜欢不发一言地任朝臣互相争论,很少给出自己的看法。记得在过去,他是一个很喜欢迅速做出决定的人,可是现在的他仿佛已不再在乎结果,他只想看到朝臣互相倾轧的过程。   这曾是很令我寒心的想法,可是这一刻,我却需要他这样。   我进去的时候,鲁班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她知道我素来站在陆逊那一边,她也知道如果我开言为孙和说话,今天她的目的就不可能达到。可她不知道,如今的我已和孙和水火不容。   即使站在那一边的是陆逊。   我走进去,他们三个人都一起看着我。我缓缓走到孙权面前,说:   “陛下,臣妾有一言相谏。”   “说。”孙权漠然道。   “孙和身为太子,有不安之仪。”   此言一出,我感觉他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怔了怔。我不敢回头看陆逊,但我知道此刻他看我的目光一定充满疑惑和责问。   “为什么这么说?”还是孙权问我。   “他新立为太子,便在武昌设宴,私会群臣。这不是一个忠心的臣子的做法。”   孙权目光又闪动了下,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陛下不信可以问武昌的人。”   身后是一片尴尬的沉默,空气仿佛凝结到冰点。而我,面对孙权,安然说完最后一句话:   “藩王是该择地而居没有错。可是如果太子不配当太子,陛下是否要留一个备选之人在身边?”   我说完这句话,没有等待孙权的回答,也没有等待身后从沉寂中醒来的令人难过的争辩。我只是平静地告退,转身,避开落在身上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鲁班她很聪明,她会将我的话延伸开去的。   至于她怎样延伸,这一刻我不希望目睹。   从孙权那里出来后,陆逊第一见事就是来找我。   我听着门人的禀报,觉得自己应该拒绝见他,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横竖都是逃不掉的,只能鼓起勇气见他一次。   我走了出去,他站在院中看着我,眼中有深深的刺痛。   我以为他会责怪我,可是他没有。第一句话,他只是轻声地,温柔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   我告诉你怎么了。孙和是个禽兽,是个魔鬼,是个最龌龊下流的小人。他玷污了你的妻子,你应当愤怒。你要离开他,和我一起推翻他,让他永远坐不上他那朝思暮想仿佛唾手可得的宝座,让他在绝望和愤怒中死去吧。   空气中漂浮着这些我说不出口的话语,而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最平静的微笑。   “没有怎么。我只是觉得孙和不配当太子。” “可是前两天你还好好的。”   “我突然想通了。我觉得鲁王更适合当太子。”   “不,”他摇头道,“这不是你的作风。你一定有什么苦衷,告诉我。”   “我什么苦衷都没有,”我漠然道,“我就是觉得孙和不应该当太子。”   我的演技真好,决绝得连我自己都开始相信,我这样反对孙和,只是认为孙霸比他更适合当太子而已。他看着我,脸上也开始出现疑惑之色。末了,他低声问: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他看着我,急急地说,“太子是有些不妥的地方。可是人孰无过?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设宴庆贺,只是些小孩子的虚荣心罢了。鲁王也并非完人,为什么非要给他们二人之间分一个高下?太子只能是嫡长子,如果废长立幼,会给国家带来不幸。”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固执呢?”我问他。   “我从来都是这样固执。”   我笑了笑,心里有种浅浅的痛在慢慢扩散。而在它彻底征服我之前,我只能平静地、沉稳地,用了此生剩余的所有勇气和决绝对他说:   “你不必劝我。我一定要反对孙和为太子,不惜一切。”   “我一定要扶持孙和,不惜一切。”   他昂起头,平静与决绝的表情与我同出一辙。 两种忠诚 这一场“两宫之争”的戏,随着我义无返顾的加入,终于拉开了大幕。   天平的两头,一头站着我,一头站着陆逊。   真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在此之前,在这样的风雨、长夜、突如其来的噩运到来之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我们的结局。我知道结局不会令人愉快,我知道我们终将葬身于时代的洪流,可我梦也梦不到的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竟扮演着两个这样的角色。   我们不是涸泽中那两条相濡以沫的鱼,我们只是渔翁的绳索前那誓不共存的鹤与蚌。   我知道孙和终究不会做上皇帝,我也知道孙霸到死也不曾尝过做太子的滋味。我还知道无论我加不加入,无论我做什么,历史总是会沿着它的既定轨道走下去。我什么都知道,但还是无法阻止自己义无返顾地陷入。   如果我不加入,如果我不做点事,即使孙和会被废、会在孤独落寞中死去,那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孙和要死,就让我做他的掘墓人;如果我要死,我也要踏着他的尸体死去。   因为他玷污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陆逊也不可以。   我写信给茹,我说我会为她复仇。我还说在孙和彻底崩溃的那一刻,我会让她见证。   她没有回我信,也许她不相信我,也许她只是倦了,但她怎样地想,于我来说都没有关系。命运把我带到这里,即使是深渊我也要走下去。而在那之前,茹所遭受的痛苦能够得到偿还。   孙霸的地位随着我和鲁班不遗余力的配合而扶摇直上。   对于我的加入,他表现得相当受宠若惊。被明确地留在建业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来答谢我。他甚至以拜母之礼待我,眉开眼笑地对我说:   “有影娘娘支持,一切都好办了。陆逊、诸葛恪那些人,怎么能和影娘娘比!”   我转过脸去,给他留下个茫然的背影。   我从来就不曾喜欢他,这个典型的蛋白质男生。他像所有被宠溺坏的孩子一样贪婪地索取权力,但他丝毫不知道随着权力而来的那些沉重与风雨。也许到死的那一刻,他都不会明白。   可是没有办法,我还是得支持他。   那一天会面之后,我再没有和陆逊说过话。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以为他要走过来和我说话,可他明显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风雨在迅速地蔓延。   孙权,这个最终且唯一的裁决人,在这场风雨中表现得如同古旧的钟摆。   有时候早上他还若有所思地说孙和不好,到了晚上他又说孙霸也未免太胡闹。今天他才答应把孙霸派往地方驻守的请求,明天他又收回成命。   他或许是真的糊涂,又或者他比谁都清醒。他是那个手拿绳索的渔翁,一会给鹤加油,一会给蚌推波助澜,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谁赢,他要的只是两败俱伤。   他已老去,生命在逝去,力量在消减。而在那之前,他要削弱那些他所不能控制的力量。   ——即使他同时也在削弱一个国家的力量。   我残存的那百分之一的理智告诉我自己,无论如何,不要伤害陆逊。   即使我不顾一切地在孙权面前毁谤着孙和,即使我不遗余力地驳斥着反对孙霸的意见,可是每当遇见和陆逊相关的事情,我总是刻意避过。   每当有人上书说陆逊偏袒太子,我总是对孙权说,这不关陆逊的事,是太子太奸猾狡诈,令陆逊偏袒于他。   可是又有什么用。明明是站在两个对立面了,这样子的言辞,形同伪善。   没有人会原谅我,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夜半醒来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在想,自己这样做,是否太残忍。   可转眼想起茹,心又硬起来。她被孙和伤害得那么深,我当然要这样做。   一日,陪着孙霸从宫中出来,在花园里,和陆逊不期而遇。 我还未想好怎样面对他,孙霸已冲上前去,冷笑着说:   “将军大人,又到陛下面前去说我坏话?”   我想要阻止他,可是没有用。难听的刻薄的话接二连三从他嘴中涌出,如带毒的箭一样射向面前我深爱的男人。   他不发一言,只是平静地注视前方,眼底藏着我不忍心去读的刺痛。而我,也只能站在孙霸身后,与他一同沉默着。   直到孙霸说累了,才终于放过他。当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孙霸还在洋洋自得地说:   “这个老头子,他以为他是谁呢,他——”   未说出口的话突然戛然而止,他捂住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全身颤抖的我。   “你要对他尊敬一点。”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开。   我平静地回到自己房间,平静地命人拿冰和纱布来,敷我肿起来的右手。   那一巴掌,打得真凶,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好像与被打的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只因为打在孙霸脸上的时候,我同时也觉得站在对面的是那个残忍无情的自己。   我宁愿这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孙权最终也察觉到些什么。   有一天夜里,他看似不经意地问我:   “朕记得你最开始是支持太子的,如何现在又支持鲁王?”   “因为我发现鲁王比太子更好。”   我安然答道。这个问题,太多人问过我。我早已习惯用这种语气这种词句应付。   “是么?”他疑惑地看着我,“可朕从不觉得你有多喜欢鲁王。”   “喜欢是一回事,欣赏又是另一回事。”   “朕更不觉得你欣赏他。”   “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笑起来:“是没那么重要,朕只是好奇你是怎样想的。”   “我所想的就是支持鲁王。”我坦然答道。   “也罢,”他说,“朕不问你这件事了。可是你既然站在鲁王那一边,又为什么要为伯言开脱?”   我一怔,马上说:“我没有为他开脱。”   “你不必瞒朕,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陛下到底想问什么呢?”我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焦躁。   “没什么了,”他摇头沉吟道,“朕本来不希望看到你参与此事的。但你既然参与了,朕也不勉强你。只是——”   他看我一眼,眼中有个无边无际的黑洞。   “朕想提醒你一句,一只手中握不下两种忠诚。”   孙权说得没错,一只手握不下两种忠诚。   既然被卷进来,就只能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爱情或者仇恨,我只能义无返顾地选择一样。   我只能选择仇恨。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我像个脱离了大部队冲在最前面的小兵一样愚蠢而壮烈。   可我无法停住脚步。每到累的时候,敌人的坏消息又能给我无穷的勇气。   孙和对我恨之入骨。也许他开始发现,得罪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   十四年寂寞屈辱的生活让他比常人更加渴望荣耀与关注。他明明已经是太子了,他明明得到他想得到的了,但是得到最后,才发现最坏的依旧在后面。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却随时会失去。   每一天,他顶着太子的身份,在阴谋和中伤间遍体鳞伤。交织而来的好消息和坏消息折磨着他的心,每一次看见他,他都比上一次见到要老得多。   他离皇帝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却是他永远迈不出的一步。   他尝试向我屈服,托人来向我示好,婉转地暗示希望我原谅他。可我赶走他的使者,告诉他,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被废。   我希望速战速决,虽然心里清楚怎样都不可能改变历史,但我还是天真地希望,如果能够速战速决,也许陆逊在这场角斗中所受的苦就能少些。我们所受的苦都能少些。 本来离废掉孙和似乎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是从某天开始,孙权的消失突然让一切又打回原点。   孙权其实并不是真的消失了。   他就在那里,就在宫中,就安心地在他的天子殿里。可是从某一天开始,他没来由地突然紧闭宫门,冷漠坚决的卫兵把守着宫门,拒绝任何人的进入。偶尔有诏令,也是靠太监传出来。   任何上书都成了石沉大海,任何人想见他都不能见面。即使是我,平时随意出入他的禁宫,可这个时候也无法见上他一面。   太子一党是因为靠着“嫡长子”这块招牌而理直气壮,而鲁王党只是靠着我和鲁班能够不时在孙权面前进言才占的上风。如今无法见到孙权,气势顿时消退下来。   我有时甚至怀疑孙权是否被什么人挟持或者蛊惑了。在我几乎想要私调军队冲入禁宫把他营救出来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那是在他消失后的两个月,在顾雍的葬礼上,赤乌六年的冬天。   他穿着素服出席葬礼,除了念读顾雍的悼词外,他没有说过任何多余的话,也不让任何人靠近我身边。   葬礼结束,他起身要走。我急急冲上前,却被卫兵拦住我去路。   “陛下,臣妾有事要和陛下说!”我哀求着。   “以后再说。”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陛下呢?”   “朕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你。”   他一反常态地冷冷留下这句话,然后扬长而去。   一开始想要见孙权,只是想问他到底为什么拒见任何人。可随着时日的推移,我发现有些话,真的非对他说不可了。   这些话因顾雍之死而起。   顾雍死之前,做了整整十九年的丞相。他做事沉稳,为人低调,也就是这样的性格,让他在丞相之位上坐了整整十九年,却安然度过了期间的种种风雨。   暨艳之事,他不发一言;吕壹之事,他虽有恚怨,却不曾上过一次弹劾;到了如今两宫之争,他仍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安然治政理事,全然不顾墙外的风雨。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太不会做人还是太会做人,但总而言之,死的时候他得到了应有的尊敬与缅怀。无论是太子党还是鲁王党,都带着真诚的哀伤来为他送葬。十九年的风雨,换了别人,应该无法做到他这样。   本来封侯拜相,应该是每一个臣子的梦想。顾雍之死,若是在寻常时候,肯定会引来许多有资历问鼎相位的朝臣们的蠢蠢欲动。可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丞相之位空悬,朝野上下却一片缄默。   因为这个时候,做丞相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清楚。   就算有党派勾结,就算要两宫相争,跟在别人后面摇旗呐喊就好了。在这样一个时候,谁愿意去做那秀于林中的木,飞在枪口的鸟呢?   除了一个人。   我在倾盆大雨中来到孙权禁宫门前。大门紧闭着,持枪的卫兵横眉立目挡住我去路。   “我想见陛下一面……”我哀求着。   “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漠然答道。   我看他一眼,仍站在原地。   “你走吧,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又重复一遍。   我又看他一眼。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猛烈冲打着我的身子。而在灰色的雨幕间,我缓缓跪下了。   ——对着紧闭的宫门,我缓缓跪下了。   “告诉陛下,我将在这里一直跪到他见我为止。”   我面容平静,声音清晰而决绝。   我带着冻僵了的身体走入孙权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菊花与各种草药混合的香气。   孙权应该才沐浴完,身上也带着一股草药的香气。他没有责备我的卤莽,只是取过一条毛巾,为我擦湿透了的发。   “什么事情,能值得你这个样子?”他轻轻地问,语气却并不严厉。   “陛下……”许是未从寒冷中恢复的缘故,我声音一直颤抖着,“听说,您要让伯言拜相?”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他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难道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么?”   他沉吟一阵,然后说:“他是最好的人选。”   “……可他不会是一个好丞相。”   “他是的。”   “他古板、固执、不懂变通。”   “他是的。”   “他做起事来不顾一切,不会为自己留后路。”   “他是的。”   “他会让自己陷进去的……”   “——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孙权怒吼着打断我的话,但转眼,他又克制住自己的怒火,沉着地说:   “伯言做事你知道的,他会是一个好丞相。你说的这些跟当不当丞相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陛下啊……”我哀求着,“如果您只是想让他当丞相,为什么还要他辅助太子呢,为什么让他拜相之后就去武昌,非诏不得入朝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他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你一定会赢,但又不想伤害他是吗?”   “……是的。”   “哈哈哈!”他竟大笑起来,“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跟朕没有任何关系。”   “陛下,”我上前两步,拉着他的手说,“他是您的臣子,放过他吧。”   “我放过他,谁又放过我呢?”他终于是发作起来,一把推开我,“你说,谁放过我?天会放过我吗?天会放过我——”   声音突然中断。眼前他的背影,开始不安地颤抖。   我茫然了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走上前,想要扶住他。   “滚!你滚!别靠近我!”他仍是背对着我,却一把推开我。他好用力,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可站稳之后,我还是走上前去扶住他。   “陛下,怎么了陛下?”我惊恐地问,感觉怀中他的手臂在激烈地抽搐。   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我,可仍是捂住了脸,断断续续地说:   “你快点走,不要看朕。朕以后也不要看到你。你走……”   可是我没有走。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看他的脸。于是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扯开,而他已无力挣扎。   看到他的面容那一刻,我不由讶然。   那是一张陌生而丑恶的脸。眉眼都已歪斜,嘴角流淌着口水,他不停地抽搐着,斜睨着我,却再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为什么他突然闭门不见任何人,尤其拒绝见我。   我明白为什么素来不喜欢薰香的他会带着一身草药香气出现在我面前。   我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恐惧于健康有力的朝臣。   他比别人更害怕衰老,可衰老第一个没有放过的就是他。   他中风了。   陆逊回武昌赴任那一天,我在渡口等他。   我在渡口站了好久,后来刮起了好大的风,渐渐渡口的人走得一个都不剩,可我依然站在那里。   风停的时候他也来了。一身素衣,干净得如同那些赴京赶考的书生。他看见我,怔了怔,终于是慢慢走过来。   “……安好?”走到我面前,沉默了许久,他问了句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   “很好。你呢?”我也只是说。   “还好。”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来送我。”   我突然想起一些依稀的往事。第一句对他说的话,也是“谢谢”而已。同样的声音,同样需要被压抑的感情。原来走了这么大一圈,最终还是转回起点。   命运和我开了一辈子玩笑呢。   我们沉默着站在那里。彼此都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需要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低着头,如同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直到风又轻轻吹起来,甲板上的船夫小心地催促着他上船。   他看看我,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说:“好。”   他又说:“现在天气还是不好,你要穿多点。” 我说:“你穿得也不多。”   他笑了笑,摆摆手,他要离开了,而在他离开之前,我终于忍不住拦住他。   “伯言,告老还乡吧,”我近乎哀求地说着,“你不是当丞相的料,你只会打仗。”   他仍是笑了笑,说:“我知道。”   “回家去吧,陪你的妻子,做你喜欢做的事。”   他沉默着。   “过适合你的生活。不要再踏足官场。”   他仍是沉默着。   “你很快就会把这里的事情忘记,你会过得很幸福——”   “——不必说了,”他终于打断我的话,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当初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我就要将它走到底。”   “可是不会有结果。”我哀伤地说道。   “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些事情,而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再次准备离去。而我忍不住又一次叫住他。   “伯言……”我轻轻唤他,内心突觉得无限凄楚,“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问吧。”他说。   “记不记得,有过那么一个晚上,你对我说过,如果我想要离开这里,对你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会带我离开。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的。”   “那么,”我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今天我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会带我走吗?”   他迟疑了一阵,然后清楚地说:“我会。”   “你既然宁愿带我走,为什么不能为我放弃这些烂事?”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说:“你真的想知道理由吗?”   我点点头。   他靠近我,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段话。然后他转身离去,走上了前往武昌的船。风把他带走,江雾将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吞没。可他的话语,却仍留在我耳边。   他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带你走。那时候不会,现在更加不会。”   他还说:“原谅我。”   那一天他走了之后我特别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不是因为具体的某一句话,也不是因为具体的某一件事,只是一路走回家的时候,心就好像被绳索勒住一般,一点一点窒息地疼。   回到家后,我将房门反锁,然后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我就那样坐在房中流了一夜的泪。我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尽量不去想。但没有用,眼泪还是像泻了闸的洪水一样一次一次地流下来。   可是天亮以后,洗干净脸,穿戴整齐好,我又成了那个言谈自若心硬如铁的玩弄权术的女人。   这是赤乌七年的春天。建业的空气里充满了阴谋的味道。没有战争,没有长剑放歌的都督,只有日复一日的倾轧与内斗不休。魏在老去蜀在老去吴也在老去。书简在阁中蒙尘,宝剑在匣中锈迹班驳。人们醉了醒醒了醉,在非此即彼的仇恨间匆匆忙忙直奔自己以为的天堂,同时也直奔相反的方向——   这一年,离孙权之死还剩下八年,离吴的灭亡、三国的灭亡还剩下三十六年。   离陆逊之死只剩下不到一年。   陆逊说,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些事情,而他宁愿那个人是他。   而我说,总要有一个人来背负那些仇恨,而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王夫人的报复 孙权中风的消息,最终还是被悄悄传出来。   将近一年的休养让他的身体也有所好转。渐渐地,由他亲手批出来的奏章也多了。每过一两个月,他也会出来见朝臣一次。   他只是不愿意见我。   我能够理解他。甚至当我一次又一次被他拒之门外而让孙和他们占了上风的时候,我也不怨恨他。因那是他想要保护的最后一点尊严。   他是江东的主人,是皇帝,是我的丈夫,他希望我眼中的他,永远是那个站在启明星下坚定地眼望前方的他,是那个亲自带兵打仗冲锋陷阵的他,是那个能够力搏猛虎的他。   至于那个白发班驳、嘴角歪斜、身形抽搐着的他,被紧紧锁于宫门之内,锁在我看不见的黑暗中。   因为孙权长期不出,我也无法见到他,王夫人在后宫的势力渐渐强大起来。   两宫之争,她虽多站在太子一边。可无论太子也好,鲁王也好,都是她的亲生儿子。刚立太子时朝臣上书请立王夫人为后,孙权虽然没有同意,但毕竟也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在这样的时候,人们便俨然将王夫人当了皇后来对待。   她住在为皇后而建的未央宫,穿皇后的袍服,车马用品皆是皇后礼仪。朝臣顺从她,宫内的下人们巴结她,连同后宫那众多妃嫔,也多多少少地畏惧着她。   她是恨我的,素来心胸狭隘的她怎么可能忘记十四年的屈辱,更何况现在我又坚定地站在反对孙和的那一边。有好心人暗地里劝我,要小心她。这话我记在心里,却并不能多做什么。这后宫已成为她的地盘,如果她非要做点什么,即使再小心,也小心不过来。   只是没想到王夫人的报复来得那么快。   那一天,王夫人通知后宫好几个地位较高的嫔妃,说因为孙权重病,所以我们要一同到城外的寺庙里为他祈福。   她甚至亲自来请我。她站在我房门口,摆出一副我非去不可的架势。我也没有多想,还是答应了她。   车开了一段路我已觉得不对劲。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全换上了全副武装的亲兵。他们一个个表情严峻,冷冷地打量着车里的我们。车开得飞快,却不是往寺庙的方向,而是一路在往江边的大路上奔驰。王夫人的车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车里另外几位嫔妃也察觉到了什么,低声交换着她们的疑惑。   “把车停下来!”我忍不住喊道。   车却没有停。一个军官骑着马靠近我们的车,生硬地问我:   “夫人有什么事?”   “王夫人呢?”   “娘娘她回宫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为陛下祈福啊。”   “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祈福为什么一路往江边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停了停,然后用很清晰的声音告诉我们:   “娘娘有谕,你们几位夫人平日只顾自身享乐,从不担心陛下安危。如今陛下染疾,你们应该去公安痛思己过,为陛下祈福。”   此言一出,车内响起一片惊呼。车中有两位皇子年纪尚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的母亲。我忍不住又对那军官说:   “如果我们不愿意去呢?”   “这是娘娘的旨意,你们不得有违。”   他说这话的时候,四周的士兵也一起望过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全副武装,目光中决无和善之意。   我怔了怔,然后说:“你们这是谋逆。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我们只是奉命。”他安然打断我的话答道。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下、以这种面目来到公安。   公安是与蜀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当年孙尚香初嫁刘备,也曾在这里居住过。印象中的公安,因为地处两国交界,又靠近江陵,还是个不错的商贸往来的集散地。可时隔多年再来到这里,发现这里已成了一座形同废墟的死城。 残缺破败的城墙上长满青苔,城中街道上布满泥泞。居民很少,有的也只是形容枯槁面如菜色,见到我们来,他们就从那些看起来和他们同样无精打采的房屋中走出来,远远地打量我们。   ——这曾是吴蜀两国都想纳入版图的城。但近年来,因为蜀后主宠溺黄皓而吴忙于两宫之争,两国都无心战事,各自从边界撤军回国。而公安也渐渐被遗忘。又加上连年洪灾不断,居民纷纷迁走,这里便呈现出了一片残败凄惨之象。   士兵将我们安置在一间大房子里,紧紧把守着大门,不让我们出入。几位嫔妃哭过一阵,闹过一阵,但发现无济于事,也只有愁眉苦脸地认命。   嫔妃中有一位王姓的夫人,带着她十岁的儿子孙休。这位王夫人出身卑贱,为人寡言老实。平日在后宫里,经常被人欺负。连宫仆都对她不客气,为了将她与孙和之母区分开来,私下都称她为“王氏”。她也好像是被欺负惯了的人,别人对她不客气,她也逆来顺受。   她的衣饰总是最不得体最不起眼的那种,她的话语总是像她的为人一样让人感到无趣。她长得其实并不难看,眉眼间有一些耐看的光泽。孙权宠过她一段时间,可终于还是觉得索然无味。如果不是生下了皇子孙休,恐怕王夫人根本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对手。   如今即使来到这里,面临着一样多虞的命运,她却依然不认为自己能与其他人平起平坐,当大家在一起商量对策时,她只是抱着孙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发一言。   可能是觉得我比较好相处的缘故,她唯一走得比较近的是我。每天早上她都到我房间来,安静地呆在一旁。她让孙休叫我“影娘”,孙休看了我半天,怯怯地叫了一声。   我对她实在也没有太多好感。并非憎恶,只是出自于对她自身那过于卑谦和小心的厌烦。她脸上很少有笑容,她总是愁眉苦脸地对我说该怎么办。我有时很想拉长脸把她教训一顿说有什么大不了。但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突然觉得连发火也是无趣的。   ——她是典型的这个时代的女子。沉默、木讷、谦卑、逆来顺受。平日在后宫,我们并无过多交往。如果不是一起被关在这个地方,恐怕也不会和她走这么近。   这一天一大早她又走过来,坐在房间的一角,唉声叹气半天。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对她说:   “有什么关系?他们总不至于要我们的命。他们如果想要命,早就要去了。”   “可是我们会在这里被关到什么时候呢?”她可怜巴巴地问我。   “不知道,”我叹口气说,“不会太久吧。陛下总会想起我来的。他要见我又见不到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后宫都是娘娘的人,他们会瞒过陛下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那也只能听天由命,难道你想我带着你冲出去和那些士兵决一死战?总会有办法,但现在还要等待时机。”我不耐道。   她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的脸色,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承认有时我对她也太刻薄。我并不是个很容易发火的人,可面对她的愁眉苦脸,总是无法成功压抑住心中的怒气。但我其实心里明白,那些怒气并非因她而起。   因我心里也彷徨,因我也不知道在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是我不屑于也不能够愁眉苦脸,我只有维持住那一丝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平静与自信,并拒绝任何对于这平静自信的猜疑。   所以我容易生气,只因为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是赤乌七年的六月。天气在一天一天地热起来,然后,从某一天开始,整个城市走入了一场倾盆大雨。   雨下了整整半个月没有停。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快慰,因为我们终于不用省着士兵们每天挑进来的水来洗衣服。我们在院中放上盆子接水,接好了就将衣服泡在里面洗。可是随着雨日复一日地落下,心里开始生出隐隐的惶恐。 这种惶恐终于在某一天成为现实。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随着城外隐隐传来的一声巨响,地面上的积水骤然越变越多。   我们所居的房子在高处,可水还是迅速地顺着地面一直涨到脚踝。   几位嫔妃站在院子里,面色苍白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终于还是我忍不住说了话:   “可能是山上泻洪了。”   王氏抱着孙休开始痛哭。我有些厌烦,但终于还是没有斥责她。有两位夫人比较有主见的,便朝大门跑去。   我们想砸门叫士兵带我们离开这里。虽然知道会有预料中的困难,但完全没想到事情是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大门根本没有锁。   门口的士兵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在涨水前一夜,他们就已离开这里。   从大门口往低点的地方看,只见四处都是水。黄色的、混杂了泥浆和其他东西的浑浊的洪水,吞噬了一间又一间低洼处破败的小屋。我看见一个妇人在水中哭着将手伸向她的孩子,可是洪水转眼将她带走。   我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又只能退回屋里。   我们就坐在屋里的榻上,看着不停渗进来的水,相互依靠着、安慰着。   那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每一天我们都坐在榻上,听着窗外无尽的雨声,看着缓缓在地上流淌的水,祈祷着这水不要继续往上涨。   屋里的存粮已经不多,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只能分到一点点。孙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喊饿。王氏总是将自己的那一份给他吃,自己闹得面黄肌瘦。我看不过去,也常常将自己省下来的一点分给她吃。   在积水有小腿深的那一天,天终于放晴了。   太阳像被阴雨天憋了很久的气般,一出来就施展出浑身解数,毫不留情地炙烧着大地。水在渐渐退去,从水面下露出来的那些残垣断壁,竟与灿烂的阳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当我们艰难地走过那些洪水浸泡过的街道时,常常可以看到被泡得肿胀的尸体。   但雨终究是停了,水终究是退了,看守我们的卫兵也不知道到哪去了。灰色的城门映入眼帘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死里逃生般的快乐。   我们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跑向城门。可是走到城门下的那一刻,心中所有兴奋顿时化作乌有。   城门被紧紧锁上了。   “在那里停下来。”   一把严厉的声音,从高处的城楼上传下。我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城楼上林立密布的刀戟,和那一张张漠然的脸。   ——那些看守我们的卫兵,竟都没有走。在洪水来临的时候,他们撤到这里又锁上了城门。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最先按捺不住愤怒的是一位年轻的董姓妃子。对着城楼上那些残忍无情的卫兵,她悲愤地大叫。   “抱歉,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冷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你是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董妃又问。   “属下绝无此意。只是娘娘吩咐过,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走出公安。”   停了停,那城墙上的声音又说:   “——违者死。”   我们,这些被王夫人视为眼中钉的女人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得到过孙权的宠爱,每个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   可是如今我们只能被囚禁在公安灰色的城墙内,如同最卑贱的囚犯一般,和城中那些面如菜色的幸存者们一起在死尸堆里翻找食物。   老天也仿佛在捉弄我们。阳光一日比一日猛烈。城中的水被迅速烤干,泥地上有龟裂的纹路。   那些被泡得肿胀的尸体开始溃烂,先是一点一点变成紫黑色,然后长出白花花的蛆。空气中弥漫的皆是令人作呕的难闻味道。   食物越来越少,即使找到一点,也不够大家分。渐渐地,几个共患难的女人也开始出现摩擦。到了后来大家索性分头行事,各自散开去寻找食物,一边维持住生命,一边等待那不知什么时候能来的救援。 王氏带着孙休跟上了我。我们运气还不错,很快在城的偏僻处找到一家不知什么人留下来的农地。地里还有一些未挖出来的白薯,我们每日就靠那些为生。   很快,我们中间便有人死去。   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夫人,死得很突然,从某一日开始,突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坚持了不过一日,便死去了。   和她一起的人找到我,哭诉着对我说了此事。我不觉一惊,便急急跟着她赶去。   她们分散后一直在城中低处觅食。那里的居民多数被洪水淹死,所以每家都有些余粮。她们本以为她们应该是过得最好的一伙,只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死去。   我们雇了几个当地人,找了个块地把她埋了。   只是没想到,一天以后,和死去的那位夫人一起觅食的另外两位夫人也相继死去。   是同样的症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   不是饿死,不是中毒,是感染性极快的一种疾病。症状应该来自她们之前所呆的地方。   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之前所雇来埋尸的那几位当地人也死去了,死的时候他们身上也布满黑灰色斑点。   是瘟疫。   我们一同跑到城楼下,告诉士兵城中有瘟疫,要他们放我们出去。   我们哭过,威胁过,哀求过,可无论说什么,得来的只是这样一句话:   “城中发生什么我们不管。但娘娘说了,没有她的命令,我们不得入城,你们也不得出城。”   后来我们终于绝望,相继散去。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我们不敢碰城中的食物,不敢喝居民井里的水。每一天都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去,但每一天又觉得王夫人可能会发了善心将我们接回。日子就这样在交织着的不安和期盼中过去。   那块白薯地,成为我和王氏之间的秘密。每天我们都避开众人,去那里挖出白薯来充饥。刚挖出的白薯带着一种泥土的腥味,可是对这个时候的我们来说,却是最芬芳的味道。泥土再腥,总是干净的。比这城中的空气都要干净。   我承认这很自私,可是这个时候,连自身都难保,又如何去顾及别人。城中死的人越来越多,可是等待中的希望,看起来又是那样遥遥无期。   地里的白薯一日比一日少,终于从某一天开始,能挖出来的,只是发育不良如同肿胀的藤般的根。   那些根,擦干净了放入嘴中,嚼了两下,便不知所踪。吃过之后,腹中仍是空空如也。   王氏每天都哭。在她哭的时候,我那么厌烦却又无可奈何。我只有告诉她:“快了,我觉得陛下快来接我们了。”   有一天晚上,醒来之后,我发现她和孙休不见了。   不好的感觉泛上来。我爬起来,迅速在附近那些空空如也的居民屋中寻找她的身影。   在一处躺满溃烂尸体的屋中,我终于找到她。她坐在尸体旁,坐在一锅冻结了的粥旁,眼中有饥饿的光。她贪婪地用手捞起粥来吃,又将粥往孙休嘴里喂。   我吓一跳,迅速奔前,一下子打掉孙休嘴里的食物,返过身又去掐王氏的脖子,让她把那些粥吐出来。可是我晚了一点,她仍然咽了一些下去。   “你疯了么?”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这家人明明是吃了这些粥死了,你还吃?”   “我饿……”她流着泪对我说,“我好饿……”   那位年轻的董夫人也死了,却不是死于瘟疫。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跑上城楼的甬道,又翻过甬道尽头的栅门,一路跑上了城墙。   在城墙上,卫兵从城楼里跑出来,用枪指着她,逼迫她回到城中。   闻讯而来的我们站在城墙下,纷纷说着劝她的话。可她置若罔闻,只是发狠似的说:“我要离开,我不要在这里!”   士兵上去捉她的臂,她退后两步,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突然纵身对着城墙外跳下。 那一刻竟没有人惊呼。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城墙,虽然陈旧,虽然残破,可再陈旧再残破,它也是那么高耸巍峨的城墙。一块石头从城墙上扔下来也会摔得粉碎,一只鸟儿也要用力地扇动翅膀才能飞过。可董妃,年轻的董妃,竟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样死了也好……”王氏轻轻地说,“总是不用死在这里……”   “我们不会死。”我不耐道。   “都会死……陛下早就把我们忘记了……”   我板了脸想要斥责她。可目光刚落在她身上,心突然往下一沉。   在她颈窝处,我看见一块新生的,黑灰色的斑。   一天后她就死了。   死的时候,她那样痛苦。灰黑色的斑布满她的脸。她含混不清地念着孙权的名字,流着泪的眼一直绝望地看着天。   我抱着孙休站在一边,我死死抓住孙休,不让他跑过去握住他母亲的手。即使她再痛苦、再难过,我们也不能握住她的手帮她分担。因她身上带着瘟疫。   “影夫人……”她流着泪说,“帮我照顾休儿……”   “我会的。”我哽咽着说。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共处这么多天来,这是第一次对她温柔地说话。   “我死了没关系……可是休儿他还小……求求你……不要让他死……”   “我不会让他死。”   “谢谢你,”她嘴角展开一个宽慰的笑,“你真是个好人……”   我其实一点都没她说的那么好。这些天我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大声那么生硬,我甚至连她名字也总是记不住。每当半夜被她的哭声吵醒时,我也只是皱皱眉换个角度再睡,从未想过要去安慰她。   “休儿……”她低声唤着,“你要好好的……影娘娘会带你出去……你不要乖乖的,不要惹娘娘心烦……”   说完这话,她头往旁边一歪,似是进入了一个安静的梦。   一个没有饥饿,没有苦难的梦。   我叹口气,对孙休说:“你母亲死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然后终于是一点一点哭起来。他哭着往前扑,想要去抱住他母亲。可我死死拉住了他。   “休儿,你不能碰她,知道吗?”我第一次那么低声,那么温柔地对他说,“我们去搬些草来盖住她,让她在这里休息,以后我们再来接她……”   “我们还能活着回来接她吗?”他问我。   我怔一怔,看着他的眼睛,用了最大的勇气和坚定说:   “一定会。”   入夜,我拉着孙休的手,悄悄地来到城楼下。   城门依然紧锁。城楼上的灯都已熄灭,这个时候卫兵们应该都已沉睡。只有一个士兵手执火把,还在城墙和甬道之间来回巡逻。   我走到甬道上那道栅栏前,轻轻地唤那个士兵:“大人……”   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一脸吃惊的样子。随后他压低了声音却毅然决然地对我说:   “快点回去,你不能呆在这里。”   “大人,请你帮帮我们……”我一边哀求着,一边迅速将身上的首饰都摘下来,隔着栅栏往他手里塞。他往回推脱着,我却拒不肯收回,他也不舍得松手,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僵持之下,他终于是叹口气对我说:“你如果要些粮食,我能想办法。但你要出去,不可能。”   “大人啊……”我苦苦哀求着,“城中有瘟疫,再多粮食也只是多活几天而已。现在人们都睡了,你放我们出去,没有人知道。”   “这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回到建业那一天,就是我人头落地的那一天。”   “大人,”我拉过孙休,对他说,“陛下可能忘了我们这些女人,可他不会忘记他的亲生儿子。如果他也死在这里,陛下总有一天会知道,那时你一样要人头落地。甚至更惨,连你的亲人宗族,一个都不会留下。”   他犹豫着没有说话。 “你们现在都觉得王夫人会是皇后,孙和将来会是皇帝,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所作所为,又能让他们在这个位子上呆多久?你再看看休儿,”我又指着孙休说,“他现在虽然年幼,好像和太子之位也没什么关系,可他身上毕竟流着皇上的血。你怎么能够保证,将来做皇帝的一定就不是他?”   他仍是犹豫着不说话。   “大人啊,”我苦苦哀求着,“放我们出去吧。你会活着,会有你想不到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他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说:“放你们出去不可能,就算王娘娘以后会失势,可我也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我的心迅速沉下去,又不愿意就此放弃,仍是扯着他的手,好像是扯着一根救命稻草般。   “这样吧,”他叹口气说,“我明天要回建业向娘娘复命。或许我可以想办法让陛下知道此事。但事先说明,我也只能托人传口信。我不想留下任何可能让王夫人抓住的把柄。”   “大人,谢谢你……”我感激地说。但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刚燃起的希望又黯淡了下去。   “可是大人,”我又说道,“这里到建业来回至少要半个月。城中瘟疫在蔓延,我们现在都不敢吃城里的东西了。只怕半个月后,我们早就不在了啊!”   “这我也没办法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他正色道。   我难过地看着他无可奈何的脸,几乎要松了手慢慢走回去。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   “大人去建业,是否要路过武昌?”我问他。   “是,怎么了?”   “那么,”我一咬牙,横下心来对他说,“不要带信给陛下了,就带个信给丞相大人吧。告诉他,我在这里。”   “丞相大人?”他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仿佛觉得我是吃错药了般。   我义无返顾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是带给丞相大人?”他又问一遍。   “我确定。”   “好吧,你既然这样说,我就这样做。”他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一边将我那堆首饰尽数纳入袖中。然后他又突然问我:   “如果丞相大人不相信呢?”   我想了想,说:“我写封信给他。”   “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说过,我不可能留下任何被王夫人抓住的把柄。”   那要如何让陆逊相信这真的是我呢?我想了半天。身上的首饰都给了面前的人,全身上下好像再无任何可以表明我身份的信物了。我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东西来。   ——那块挂在脖子上的暗红色的玉,就是靠着它我才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我一直戴着它,再不曾换过别的项链。   如果陆逊还记得那一夜的夷陵,记得他是怎样一点一点顺着我的脖颈往下吻,那么他也会记得它。   我叹口气,将它取下来,交到那个士兵手上。   “你把这个交给丞相大人,他自然会相信是我,”我对他说,“这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对我很重要。请大人千万不要弄丢了。”   他看了看,然后将那块玉收下了。   “拜托大人了。”我拉着孙休,给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身欲走。   “夫人,”他又一次叫住我,看了看我,然后犹豫着说:   “夫人,别怪在下没有提醒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可是丞相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又听说他最近一直与你不和,他怎么可能来救你?”   “他会的。”   留下这三个字,我拉着孙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甬道,走入黑暗,回那如同一个巨大坟墓的死城中去。   那三个字,其实不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个时候,我只能让自己相信,他会来救我。 被遗忘的初衷 我抱着孙休,在公安阴冷残破的城墙下,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来我们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喝过城中的一滴水。   天下起雨来的时候,我用双手张开接些雨水,用来湿润我和孙休焦渴的喉咙。   孙休思念他的母亲,夜半的时候常常从梦中哭醒。可他记住了他母亲的话,当他悲伤的时候,他也只是用手塞住嘴,尽量不去发出那些哭声吵醒我,免得我心烦。   早上醒来的时候,经常发现他嘴唇边泛着干了的血,手上伤痕累累。   那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更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别难过,我们很快就会得救……”   第四天凌晨,听见城外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马蹄声一直逼近城门。然后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把城门打开。”   城楼上一阵慌乱,醒来的士兵不知所措地拒绝着来人的要求。而外面那人,面对着这一片慌乱,清晰而不容抗拒地说:   “——我是你们的丞相,我命令你们把城门打开!”   门缓缓开了。   在潮水般涌入的士兵中,我第一眼就看见他。他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一双眼睛不安地到处寻找。他比上次分别时更加消瘦,可他还是那样好看的男子:眼睛如少年般明亮,衣裾上没有一点灰。他的发仍然黑亮飘逸,没有掺杂一丝班驳。   而我,抱着孙休坐在城墙阴暗的角落。我们的长发都散乱肮脏,脸上爬满泥泞,活脱脱地像是两个乞丐,又似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饿鬼。   可他还是看见我们。他的马将他带到我们面前。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脸上写满难过,嘴唇轻轻颤抖,吐出我听不见的话语。然后,突然之间,他一下子从马上翻身下来。   他动作快得我几乎以为他是从马上掉下来的。可是没有,他只是迅速地一下子单腿跪在地上,浑然不顾地上的泥染上他的衣角。他的头垂得很低,谁也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拉着孙休的手,站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在看我们,空气安静得如同凝固。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终于听见他平静得如同做作的声音:   “……臣救驾来迟,让夫人和皇子受苦了。”   而我也用了同样平静的声音说:   “丞相大人救驾有功……”   那一场噩梦,终于在这个刮着微凉的风的早晨,被从武昌赶来的他唤醒。   死去的妃嫔们被送到城外安葬,死去的居民的尸体被堆在一起火化,幸存的人们一一领到药品和食物,以及干净的水。   剩下来的我们,坐上了他安排好的船。   早晨的江上有些冻人。我抱着孙休坐在船舱中,用我的体温温暖他幼小的身体。   陆逊挑帘进来,看了我们一眼,什么都没说,又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一件大衣被送了进来。我用它紧紧裹住孙休又盖住自己。   明明衣上有他的体温,明明身体在一点一点暖起来。   可心仍是冷的,像风。   在武昌,我们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又用精致的食物充分填充了被折磨了很久的胃,然后再次起程,准备出发回建业。   在码头上,人一个一个地走上回程的船只。都差不多上齐了,只有我和孙休还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旁边,指挥着士兵将几位夫人一一安置好。然后回过头来,温和地对我说:   “夫人也该上船了。”   我只是说好,却并不移动脚步。   他也并不催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又说:“回去以后,要小心些,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   停一停,他又笑起来,自嘲般地说:“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陛下很快就会知道。”   他脸上神情有些失落,而我忍不住说: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并没有想别的。回到建业,我不会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指着那些船只说,“可是即使你不说,她们也会说。陛下迟早会知道。”   我沉默不语。他说的都是对的,孙权会知道此事,孙权会愤怒,他不会再给王夫人这样的机会。   我是希望打倒王夫人,我是希望打倒孙和。可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逼他在我和孙和之间做一次选择的意思。我所想的只不过是要活下去。   他最终还是选择我。虽然我心里清楚,就算不是我,换了其他人,他的良心也会让他去公安相救。   但是这一刻他还是在怨我的。   “走吧,”他柔声催促道,“你回去吧。”   “伯言,”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问,“那块玉,我的那块暗红色的玉……是否,还在你那里?”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说:“还在,怎么了?”   “……能不能还给我?”   他看了我半天,嘴唇抖了抖,还是没说出任何话来。最终他叹口气,缓缓地从衣领中将玉拿出来,从脖子上取下。   ——他竟然把这块玉戴在了贴身的地方。   “我以为你会留给我的。”他这样说着。玉握在他手里,他却没有伸出手,也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那一刻我有些犹豫。我在想,要么就给他算了?——留给他,让它代我陪伴他吧。   可是转念之间,心又硬起来。不可以给他。   其实换了别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他。只这块玉不可以。我从生我养我的时代横跨一千八百年来到这举目无亲的乱世,只有这块玉一直陪伴我。再穷困再难过的时候,我也不曾放弃过它。浮沉无定的生命中,只有它在提醒我,我是如何来到这世上。   我害怕丢了它,连最初的自己也会忘掉。   “伯言,”我叹口气说,“对不起,真的不可以给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走上来将玉放进我手中,然后转身而去。   在回建业的船上,我一直很难过。几次想落泪,却又硬生生地忍住。   孙休站在旁边,一直茫然地看着我。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   “影娘娘,你不要生丞相大人的气了,你要开心一点……”   我惊讶地看着他,说:“我没有生丞相大人的气。”   “那你为什么和他说完话之后就那么难过?”   “傻瓜,”我笑起来,把他抱到怀里,“我只是——”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词语,“……感激他。你也应当感激他。”   “我非常感激他!”他大声地说着,“之前她们都说丞相大人是王娘娘那一边的,她们说丞相大人不会帮助我们。可是丞相大人还是救了我们啊!”   我笑着看他,拍拍他的脸,没有说话。   “而且丞相大人的样子好好看哦,”他眼睛亮起来,焕发出少年才有的崇拜的神采,“他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但是他说话的样子又好温和好温柔……”   “你要记得他,”我轻声对他说,“知道吗,你要记得丞相大人。”   “我会记得他的。”他像个小大人一般严肃地点头。   ——我知道他会记得他。若干年后,他会是东吴的第三任皇帝。登基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陆逊追了一个很好听的谥号:昭侯。   ——虽然那个时代,我们都无法看到。   孙权终于动了怒气,是在十一月的事情。   从公安死里逃生的嫔妃们轮番在他面前哭诉着,说着王夫人的坏话。被苦难折磨得面黄肌瘦的两位皇子怯怯地站在他面前,用沉默作着无声的控诉。   鲁班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四处搜罗着王夫人和孙和的罪证,并想办法让这些事情一一传入孙权耳中。她说孙权中风的时候孙和以祭祀为借口,跑去太子妃父亲张休家商量篡位的事情;她还说王夫人听说孙权中风,第一个表情竟然是笑而不是哭。   风往哪吹永远没人知道。不过半年前,王夫人还是权倾后宫的名义上的皇后,孙和还是离皇帝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有如一座大厦,你方才还在赞叹着它的金碧辉煌坚不可摧,可是一回首间,突然发现它已土崩瓦解。 那为我带信的王夫人的亲兵,我将他破格升做了都尉。自此,王夫人的亲信们纷纷归附我。昔日谄媚逢迎她的宫人们再也无迹可寻。   孙权派去谴责王夫人的使者频繁出入于未央宫。在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天气,我让他顺便捎去一方白绫。   孙和仍是太子,但已经和被废没有什么区别。听说王夫人死后,他终日哭泣,以至神经失常。虽然陆逊仍在固执地上书为他说话,但宫中已经开始流传这样的消息:孙权已经亲口答应鲁王党人杨竺,将废掉孙和立孙霸为太子。   我苦心种下的那颗仇恨的种子,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终于开出罂粟般的花。   我派人去吴郡接茹来建业。她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平静与寂寥来到我面前,疑惑地看着我,用她的眼睛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只是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握住她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件会让你很高兴的事情。”   我拉着她的手往太子府走。我事先安排好的三百个刀斧手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到了太子府前,那些刀斧手很有默契地将宅院紧紧围住,而我拉着茹的手,走了进去。   灵堂显得空旷而寂寥,昔日那些围绕着孙和而转的人们都不知去了哪里。低垂着的白幡间,只有孙和一个人跪在王夫人的棺木前,哀哀哭泣。   悲伤和失落改变了他的样子,流着泪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光。他仿佛是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任何身边发生的事情都不能将他从悲伤中唤醒。即使我带着一身杀机走入,他也没有回头,没有看我们。   茹好像明白些什么,转身要走。我扯住她的手,强行将她留下。   “怎么了茹?”我奇怪地问。   “你说的让我高兴的事情是为了这个?”她叹气,“我为什么要为这个高兴?”   “他污辱了你,我让他死在你面前,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我怔怔地问。   她看了看孙和,说:“他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了。”   她说得没有错。孙和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我们说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流着泪,表情麻木地看着他母亲的棺木。   “可是,”我仍坚持着,“就算死,他也是罪有应得。”   “你不觉得他已经很可怜了吗?”茹轻轻地说,“他和他母亲在吴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如今他母亲死于非命,他心里一定比死还难受。而且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所做的那些,都是因为喜欢你——”   我如同五雷轰顶,但还是咬着牙说:“可是他污辱了你。”   “是,我没有忘记,”她轻轻说,“可是被损害的,无论怎样也弥补不回来。他受到怎样的折磨,是他的事情,难道我就会因此而高兴?”   “茹啊,”我几乎要流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我们就拿着这把刀,走过去,轻轻把刀插进他胸口。所有人都会以为他自杀,不会有任何人将这件事说出去。就算有人说出去,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而你的仇可以得报——”   “这样我们就会高兴些吗?”她奇怪地看着我,“他已经这样了,我们又为什么要做他的陪葬品?”   我怔怔地看她,说不出话来。支持了自己那么久的信念,突然在一瞬间坍塌。   “建业太纷乱,太喧闹了,”她轻轻说,“我想回吴郡。我在那里每天为你们清扫房间,等你们回来。”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拿起刀,走向跪在一边的孙和。   “——宽恕他吧。”茹说。   “这不可原谅。”我咬牙道。   “就是因为不可原谅,才需要宽恕,”她平静地说,“宽恕他,就是宽恕自己。这个世界这么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我们又如何在这世上活过这么多年?”   我愣在那里。手中的刀,却掉在地上。   茹说得对。因为有不可原谅的事,所以人们才需要宽恕。   世界有太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别人,就是不懂得宽恕自己。不懂得宽恕自己的人,又如何在世上平静活过这么多年? 这个道理,我早该明白,虽然终究还是明白,已经太晚了。   从那个黑得仿佛梦魇般的夜算起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去两年。   两年的时光,放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也许都不算什么。可是放在生命的最后,却是无法挽回。   我们还剩下多少个两年。   一个都没有了。   在两年前,这一切发生之前,我还对自己说,就算我改变不了这时代、这历史、这命运,我还是要站在孙和那一边。因为陆逊支持他,所以我也要支持他。我们可以做同一件事情直到我们死去。   可是不久以后我就忘记了这句话,我让仇恨毁掉自己、毁掉他,毁掉我在这世上最后两年宝贵的时光。   我多么可笑。其实在这场戏里,从头到尾我担任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什么都不是。即使没有我到来,王夫人还是会死,孙和还是会被废,他还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死去,他还是会在寂寞与悔恨中度过他的余生。我来不来,没有任何关系。我又为什么要在这场洪流里陪葬掉我仅存的幸福。   我的命运,其实一直不曾改变过。我的初衷,又被遗忘到了哪里。   那个刚来到这个时代,站在庐江太守府前含泪看着自己爱人的女孩子,如今又走去了哪里?   我在渡口送茹上船回吴郡。她平静地走上甲板,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雨一直在下,是谁来不及流和不能流的眼泪?   天那么沉,雨那么冷,在寒风中抱住自己瑟缩的身体,我突然开始想念夏天。   那样的夏天。天那么蓝,云的影子那么清晰。夷陵空旷陈旧的太守府,我们在窗前拥吻。窗外的芦花夹杂着月光,铺出一天一地的白。   可是下一个夏天来的时候,我们又会在哪里呢?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的身体依然健康,仍长着一张年轻的脸,可是这身体里装了几十年的记忆,有时候我都怀疑胸腔里是否真的跳动着一颗二十岁的心。   我觉得我将死去,不是因为病痛,不是因为衰老,只是因为在这世上我已做完所有该做的事,见证过所有该见证的东西。繁华走过,冷清尝过,爱恨试过,风景看过。既然如此,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不是了无牵挂,只是这一场戏早已事先安排好。既然没有勇气看到结局,不如提早退场。   终究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   我把这些年来收集的珠宝首饰都留给孙休,剩下的一些财物,我拿去分给下人。   变卖掉孙权赐给我的一些田地,又将手中权力尽数放给他人。   在此之前,总觉得离开是很难的事情。纠缠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多放不下的人,理不清的事。可是到做这些事的时候,才发现几十年的记忆,到最后纠结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完成这一切后,我写了封信给孙权。然后我就在空空如也的房间中,安静地等待他的召见。   见到孙权时,他正在漂满菊花和各种草药的池中泡着。有太医将黑色的水蛭一条一条贴在他身上,据说那样可以有效地治疗中风。   水波倒映着烛火交织出一片网状的光影,摇曳得令人不安。我突然茫然地想起,上一次见到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知道我进去,却依然双目紧闭,没有看我。身旁的宫人在调试水温,放下新的草药,即使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的动作也是安静的。我好像身处于一出无声电影中。   过了很久,他仍没有张开眼睛,却轻轻地说:“你来了啊。”   我怔了怔,仿佛还不明白他是对谁说话。半天,才轻答道:“是的,陛下,我来了。”   “你来了,”他说,“可是你又要走了。你只是来和朕告别。”   我没有说话。他说得对,我是准备离开。   “你要走,走去哪里呢?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陛下,我不去哪里。我只是快要死了。” “你会死么,”他仍闭着眼睛,冷冷地笑起来,“你看看你自己,哪有一点要死的样子。”   我说不出话来。二十岁的身体在这无尽的光影中,无声地颤抖。   “你只是想要离开朕。”他说,“你等这一天等很久了,现在你终于等不下去了。”   “我是真的要死了。”我坚持着说。   “胡说八道!”他吼起来,睁开眼睛指着我,“你会死么?你怎么可能死?这么多年你都不老,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是个妖怪?你是个妖怪!”   他盯着我怒吼着,水蛭一条条从他脸上剥落,让他看起来诡异无比。这一刻我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我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在我平静的目光中,他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罢了,”他喘息着说,“朕为你生了一辈子的气,朕不想再生你的气。你要走,随时可以逃走,又何必来见朕。”   “我不会逃走,”我轻轻地说,“我只想得到您的允许,让我离开。”   “朕的允许对你来说有意义吗?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   “有意义的,”我看着他,哀切地说,“在认识您之前,我是个自由的身子。现在请您还我自由身,让我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你什么意思呢?”   “请您休了我。我不想作为您的妻子死去。”   他怔了怔,然后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   “这不可能,”他笑着说,“你生是朕的女人,死了也是朕的女人。”   “陛下,”我苦苦哀求着,“这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没有说话。   “陛下啊……”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他打断我的话吼起来,“你不就是想要离开朕,去圆你的鸳鸯梦吗?朕告诉你,不可能!你什么时候死,朕不管。朕只告诉你,他见不到明年的夏天!”   “陛下,不是这样的……”   “你流泪了吗?”他看着我冷笑道,“你知道他要死,心疼了吗?你想要哀求朕,放过他吗?”   “不,”我平静地说,“他会怎样,我无权改变。一切都是写好的。”   “可是你还是哭了。”   “因为我心疼。”   他怔怔地看着我,终于是叹了口气。   “既然觉得一切都是写好的,为什么还要心疼?”   “正是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才会心疼。”   “你心里是否只有他,一点点都没有朕?”   “不是的陛下。我的心里也是有您的。”   “朕不信。”   “……”   “好吧,”他看看我说,“朕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为朕做件事,做完之后,朕给你一纸休书。朕随你去什么地方,随你去不去找他。朕只要你为朕做完这一件事。”   我的眼睛亮起来,我对他说:“什么事呢,陛下?”   “把朕书房案上的那张纸拿过来。”他对身旁的宫人说道。那宫人便去了。   过了一会,宫人捧着一方黄绢,带着纸笔回来了。他将东西放在一旁的小案上,然后退到一旁。   “朕老了,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诏书字迹都很模糊,”孙权对我说,“你还年轻,为朕把这封诏书抄一遍送出去吧。”   只是这么简单?我带着不可置信的心情走过去,拿起他起草的那封诏书,刚看到开头的那几个字,心便是一沉。   是写给陆逊的。   我一路读下去,心便向着一个黑暗无尽的深渊迅速滑下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上天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黄绢上的这些字,一个个带着血一样的颜色跳入眼里,它们仿佛从地狱里魔鬼的心中迸发出来一样,张牙舞爪地灼烧着我的心。   它们能够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它们空穴来风,让任何一点小小的过失都无限扩大成为不可饶恕的罪;它们无中生有,将所有美好的令人感动的往事描画成不堪入目的丑恶。 它们让忠心的臣子成为阿附权贵的爪牙,让青春和热血成为小丑脸上的油墨。   它们反写我深爱的男人的一生,吞噬他最后的从容与尊严。   它们是没有刃的刀,无形无色的毒药,它们只所以存在,只是为了要他的命。   “怎么可以这样……”我颤抖着将那一方黄绢扔在了地上,“陛下,你疯了……”   “你还是要哀求朕是不是,”他眯着的眼中有残忍的光,“你还是不能无动于衷是不是。”   “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我颤抖得连泪都流不出,“难道他为江东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换来这一纸诏书吗?”   “是他自己要被卷进来的。”   “可是陛下啊……”我苦苦哀求着,“他总是要死的,有没有这封诏书,他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您为什么不能放过他,让他安安心心地去呢?”   “你总说这个要死那个也要死,朕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冷笑道,“朕只知道身体最虚弱的那个人是朕自己。你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们总想等朕早日归西,好抢走朕的女人,谋夺朕的国家!”   “这么多年了,难道您连伯言是怎样的人都不清楚吗?”我终于流下泪来,“他对您的心,难道您不知道吗?”   “朕知道,他也知道,”他冷冷说道,“可是朕的儿孙会知道吗?他的后人又会知道吗?曹操誓不篡位,现在的人难道不是称他为魏武帝吗?司马懿总说他对曹魏一片忠心,可你看看他那两个儿子,他们都知道吗?”   “看不见的东西,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呢?”我哭着说,“您放过他吧……”   “他求仁,朕让他得仁,有什么不对?”他吼起来,“一百年后,人们会说朕是昏君,晚年逼死忠臣。人们会记得他!他求仁便得仁,朕是在成全他!”   “您既然知道人们会这样说,又为什么这样做呢?”我泣不成声。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说:   “别哭了。你自己也说过,你改变不了任何事。你也改变不了朕的决心。”   “是的陛下,”我流着泪说,“可是至少我不会为您抄这一份东西。”   “如果朕一定要你做这件事呢?”   “我不会做的。”   “去把外面那个匣子拿进来给他。”孙权转过头,对一旁的宫人说。   那宫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去了。过了一会,他捧着一个长匣子走进来,把匣子交到我手中。   “自己打开看,自己选择吧。”孙权冷冷地告诉我。   我揭开匣盖,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长剑,在水波嶙峋下闪烁着寒冷的光。   这把剑,我认得的,是孙权的佩剑。那一年在吴郡,他把我拖到房间里,把这把剑扔在我身边,告诉我,要么用这把剑自杀,要么活着出来做他夫人。   最后是我屈服了。   “不写就得死是吗?”我捧起剑,轻声问孙权。   “是的。”他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犹豫。   剑出鞘时所闪现的那一片白光几乎刺痛我的眼。冰冷的剑身割开到咽喉处的皮肤的同时,我感觉一只手死死拽住了我。   那宫人抓住了我的手,一双眼睛不安地看着我又不安地看着孙权。   “你拦住她做什么!”孙权怒吼起来,“让她死好了,让她死!”   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我心中洋溢的全是必死的决心。我竟然感到骄傲,是的我骄傲。那一年我屈服于死亡,嫁给了他,从而改边了自己的一生。这件事我常耿耿于怀,也常觉得屈辱。但在这一刻,从咽喉处传来的刺痛让我骄傲地意识到,我终于可以洗清这种屈辱。   孙权的表情在渐渐平静下去。   “罢了,”他挥挥手对那宫人说,“你做得好。把剑拿走,出去吧。”   宫人把剑从我手中夺走然后安静地退下。我仍站在那里,任血缓缓地顺着脖子流下。 “想不到啊,”他自嘲般地笑起来,“朕再也无法胁迫你了。”   “因为我生无可恋。”我轻轻说道。   “所以朕无法再逼你了是吗?”他轻轻说,“其实朕不想逼你,刚才那个时候,那个宫人不上来阻止,朕也会上来阻止的。朕不想让你死。如果朕要你死,你早就死了……朕只是想你为朕做这一件事而已……”   “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我这样做呢?”   “因为朕想看到你为朕做件事。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为朕做过事。”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为您做事啊。”我不无委屈地说。   “你不是为朕,你是为江东,为这个国家,”他轻轻说,“你为朕做那些事,只是因为伯言也在做。朕一直想知道,如果朕和伯言站在相反的立场,朕要求你做事的时候,你会不会为朕做。现在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不会的……”   他轻轻笑着,皱纹爬满他的脸,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其实他也很可怜。   “朕知道朕不好。朕也知道这对你和伯言都不公平。但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站在朕这边一次。朕那么想看到……”   他淡淡地说,声音却仿佛有些哽咽。   “陛下,”我轻轻地问,“您真的那么想看到我抄这份东西吗?”   “是的。”   “如果抄了,您就给我一纸休书,您就放我走。我们之间的恩怨,都可以扯平吗?”   “是的。”   “如果我还是不愿意呢?”   “朕仍要坚持。”   “您是在胁迫我吗?”   “不,”他黯然看着我,轻轻地说,“朕不胁迫你。朕只是希望你这样……”   我没有说话,走到那张书案旁,拣起被我扔在地上的爬满魔鬼的黄绢,再展开一张空白的黄绢,将那些字一个一个地抄上去。   我平静地抄着,没有流泪,也没有任何喜怒。心里仿佛暴风吹过似的空白。我甚至不无诙谐地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为什么我的繁笔字还是这样错漏百出。   只有脖子上伤口的血,一点一点滴在明黄色的丝绢上。   最后一个字,我一笔一划地写完,然后合上黄绢,交给一旁侍立的宫人。完成这一切后,我回头看着孙权,轻轻地说:   “陛下,我要走了。”   他没有说话。   “休书不必交给我,您拿去宣告给后宫就可以了。我走之后,请您将我的名字从史官笔下、从宗庙中抹去。”   他仍没有说话。   “陛下,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他如同梦中醒来般,轻轻问我。   我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爱过我?”他又问。   我仍没有说话。   那一刻我想起那些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夜,也曾回过身抱了他入睡。只是在那个时候,爱恨反而更加混乱。   “陛下,我感激您。”我轻轻说。   “为什么感激我呢?”   “如果不是您,我可能早就被饿死、被冻死、被乱军杀死……”我带着真诚的感激回忆着,“即使能活下来,也不可能看到这么多,走得这么远……我感激您,真的。”   “即使我做了这么多让你心寒的事情,你还是感激我?”   “是的。”   “你知道吗?”他突然对我说,“其实从一开始,我从未想过要让孙和或者是孙霸即位。我只是想让他们两个斗起来,这样我可以削弱那些重臣的权力。”   “我知道。”   “你不恨吗?”他问。   我笑起来:“怎么会不恨?可是即使是恨,也认为站在你的立场有这样做的道理。当年公瑾和子敬都说过,只有这样的您,才像一个真实的皇帝。”   “公瑾,子敬……”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名字,“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   “还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说,“现在你要走了,也该让你知道。” “什么事呢?”   “我知道子明死的那一天,你在他酒杯里下了毒,”他说,“我也知道他死后你一直很内疚,认为是你害死了他。可是你知道吗,其实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呢?”我讶然道。   “阿荣没有说谎,他确实在最后一刻帮你换了那杯毒酒。可是你们都不知道,你的杯子里,也有毒。”   “那是……”我不可置信地说着。   “那是我下的毒,”他安然说道,“我那个时候想要放弃你,但又不愿意你去别人那里,我就选择杀死你。可是看到你没死那一刻,我竟然那样高兴。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起过这种念头。我甚至还杀死阿荣,让他再也无法泄露这个秘密。”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含着泪问。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继续背着这份本不该属于你的内疚。现在你要走了,我就告诉你,你可以不必内疚了,你愿意去伯言那里,就去吧。”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我只是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安然俯下身子。他从水池中伸出一只手,我就紧紧握住那一只手,将它贴在我流满泪水的脸上。   “陛下,我也告诉您一件事好吗?”在他耳边,我轻声说道。   “说吧。”   “我不会去伯言那里,我谁那里都不会去。您说得没有错,一百年后,人们会记住他。一千年、两千年后,人们还是会记住他。人们会记住他怎样为这个国家燃尽最后一丝生命,人们会记住他是江东的都督、江东的大将军、江东的丞相。他的生命干净得如同被水洗涤过的月光,没有任何污点。他会在家里握着他的妻的手死去,他不会在死前还和陛下的女人私奔。这一切都是写好的,写在书上、写在命中的。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不会去找他。”   “那你会去哪里呢?”他问。   “我也不知道,”我轻轻地笑着,“也许会死,也许只是离开这个世界。但总之您从此不会再见到我。您也不必找我,我会消失,您就算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到我……”   “——你到底是谁呢?”他又问。   “我到底是谁?”轻轻咀嚼着这几个字,我有些茫然又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阳光下云的影子,阳光消失了,我也就不在了……”   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后闭上眼睛,说:   “你走吧。”   我松开了他的手,孑然一身地走向门口。在门口我又一次驻足,回过头来轻轻对他说:   “陛下,再见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起眼来看我,睡着了一般。那一刻光与影交织着他的面容,而我无法看清他的眼中是否有泪。 殊途 我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死期。   也许是在明年,也许是在下个月,也许就是在明天。   会怎样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世界我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在离开前,我想最后看一看这羁留了我五十多年的世界。   离开建业后,我一路向西。我孑然一身,陪伴我的只有雪落。   雪落已经很老了,虚弱的四肢很难长久地负担起我的重量。我们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在这世界上相依为命度过最后一点时光。   我们经过巢湖,周瑜的墓上蓑草萋萋。墓碑上朱红色的字新近漆过,不知道什么人最近曾来过这里。   我们经过庐江,庐江的翠微楼仍在那里,灯红酒绿地吸引着一拨又一拨五陵少年。年轻的老鸨眨着漂亮的眼睛,疑惑地打量着我。   我们经过夹石山,在弥漫的山雾间,我恍惚听见清脆的铃响,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可是雾散之后,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满山枯枝向我静静地伸出双手。   后来我们坐船。那是一条顺便捎客的渔船,船主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他双目失明,看不见东西。可是天晴的时候,他也常走到甲板上来,孩子一样卷起裤腿,将爬满青筋的双腿浸入冰凉的河水中。   后来我们开始聊天。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喜欢这样做。河水这样冷,可能会导致风湿。   他轻轻地笑起来,说:“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在船上呆过两年,那个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将腿伸到河中去。”   “后来呢?”我好奇地问。   “后来?”他恍惚地回忆着,“后来有一天,她就突然消失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能是死了吧。”   “你不去找她?”   “怎么找她,”他轻轻叹气,“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不认得字,而她不会说话。”   我心中一动,将目光投向他空洞得没有一丝光的双眼,徒劳地想在那里面找到一些回忆。然后我轻轻问道:“她长什么样子?”   “她很美丽,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衰老的脸上竟也流露出温柔,“可惜她不会说话。那时候我常想,如果她能说话,她的声音也一定是很动人的,”停了停,他将脸转向我,“——就象你的声音一样。”   “有没有想过,我就是她呢?”我笑着问他。   “怎么可能!”他也笑起来,“她如果还活着,也是我这样的老人了。而你那么年轻。”   第一场雪下下来的时候,我们正翻过武昌郊外的一座山。快到山顶的时候,雪落终于不支倒地。   死的时候,她黑黑的眼睛一直温柔地看着我。我轻轻抚摩着她的鬃毛,对她说:   “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   我将她葬在山上。完成这一切后,我发现附近有座废弃的小屋。   我就将小屋收拾了一下,然后住进去。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未完成。可在那之前,让我最后再陪一陪她。   天越来越冷,山上的溪流被冰封。我每天下山汲水,挑水上山的时候,有时我会不无自嘲地想,永远二十岁的身体,毕竟不是一无是处。   一日,下山挑水的时候,我不期而遇陆抗。   他披着银色的铠甲,身后中间露出红色的衣领。他已经是那样英挺的男子,同样二十岁的脸上,有我所没有的眩目的青春光泽。   他看见我,急急跑过来,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我,半晌,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我淡淡一笑,说:“你母亲可好?”   “不太好……”他神色中也多了几分焦灼,“我就是来通知父亲,回家见她最后一面。”   “他也该回家了。”我轻轻地说。   “你呢?”他看看我,“你不去看她?”   “我去,我明天就去。”我平静地承诺道。离开建业后总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还没做完,但这一刻我想起来,还没有放下的是茹。 我要挑水回去了。他坚持不让我自己挑,近乎用抢的方式接过我的担子,坚持着将我送到屋门口。   在门口,他疑惑地打量着我那空空如也的小屋,但始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他转身离去,又赶去武昌。   他离去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雪。风一直在窗外呼啸,雪花如手心流出的沙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轻轻走出去,关上门。   我要去吴郡,并且不再回来。   眼前是银妆素裹的天地。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微微的甜。   “云影。”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   我淡淡地笑着,在回头之前,已说:“你还是来了。”   我很平静。从昨天陆抗来到我屋门口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会来。既然来了,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平静地与他告别。我以为我再无可恋,我以为我不会再心疼。然后我告诉自己:我要回头了。   我真的回过头来,带着营造好的平静与从容。可是目光落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却依然觉得无法呼吸。   他还是他的样子,身形消瘦却挺拔,眉宇沧桑却英俊,一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坚定,却隐隐带着悲伤。雪花沾满了他的身子,靴子没在雪地里。可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在回头之前,我想过他是这个样子,他果然是这个样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平静。   可是,可是,他的发啊……   他的发,他那头一直乌黑而温柔,即使岁月流逝也没有添上一丝班驳的发,竟然变成了雪一样的颜色。它们温柔地垂在他肩头,倒影着茫茫雪地,焕发出一片柔和的银光。   我看着他,许久不能说出一个字来。我想伸出手去摸他的发,手动了动却终于还是垂下。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我面前,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那么近,却又那样远。   “有什么事吗?”我终于找到内心深处最后残留的那一点平静,用最安稳的声音问他。   “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去你家。去陪茹。”我说。   “好,”他轻轻说,“她一直在想念你。”   “你不去么?”   “我去,”他看着我,“我把武昌的事处理完就去——我的后事。”   这话那么悲怆,我的心往下一沉,却依然平静地说:“我的后事已经处理完了。”   他笑起来,他竟然是——笑起来,他就这样笑着说:“那好,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你到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平静地提醒。   “没有关系,”他仍是笑着,“那我就代替你陪她——虽然她可能不需要我。”   我没有说话。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不知道茹承担着什么。——即使是我,也未必知道全部。   我只是说:“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看着我的眼睛,他说。   “问吧。”   他将一个卷起来的东西交到我手中。打开来后,明黄色的绢,朱红色的字,滴落在上面干掉的血,带着地狱里来的痛苦意味映入我眼帘。   “这个东西,是你写的么?”他轻轻地问。   “是我写的。”   我平静地回答然后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唇。我在猜测什么样的字句会从这样的唇中吐出?责难?埋怨?中伤?——甚至是怒骂?   没关系的。都来吧。我已经作好承担一切的准备。   一秒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仿佛从天荒到地老那样长的时间过去了。周围还是那么安静,安静中我甚至能听见雪轻轻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仍然看着我,平静的脸上没有责难没有埋怨没有哀伤,更没有怒火。   “那么这个东西,也是你写的?”他将一个什么东西从贴身的地方掏出来交到我手上,用更轻的声音问着。   我茫然地看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方叠起来的绢,颜色都已泛黄,陈旧得看不出年头。这个东西真的很久了,一层一层展开的时候,我要很小心才能不撕破那已经粘在一起僵掉的绢丝。最后我终于将它展开来,上面几个已经褪色的东倒西歪的字,猝不及防地跳入眼帘: “袁术将遣孙策来攻。请一定要好好活着。”   ——袁术将遣孙策来攻,请一定要好好活着!   天,天啊,怎么会?!   那一瞬间回忆翻江倒海。所有快乐的悲伤的平静的唏嘘的精灵,争先恐后从绢上跃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我茫然失神地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这里。写下这些字句的那些时光,又丢失去了哪里。   我那样茫然,他却那样平静。他默默看着我,唇角竟有些温柔的笑意。然后他说: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写信给我。你的字真的很难看。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难看到我第一眼就认得出来。”   我无言地看着他。这一刻我想笑又想哭,想大叫又觉得应该平静。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而且你骗了我那么多年,”他温柔地责备着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真的不是在你的婚礼上。”   我终于听见自己在说:“你为什么一直留着?”   “你知道这个东西对我有多重要吗?”他安静地回忆着,“童年的庐江,天总是那么蓝,云的影子总是那么清晰,低垂的柳稍轻拂过摇曳的水波,美丽如画。可是自从讨逆将军带着军队到了那里,一切都改变了。叔祖死了,家没有了,剩下的就是逃亡、流浪。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或者做什么。却只有这一方白绢一直在提醒我,应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我低声念着这几个字。泪水悄悄地泛上来,所有悲伤和喜悦却显得如同隔世。   “好好活下去。后来我也确实做到了。绩他不理解我,瑁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可以轻易原谅孙家,为什么我还甘愿为他们做事。只因为我总对自己说,我们所想做的都只不过是好好活下去……”   他真的做到了。也许所有他想做的只不过是改变自己从不见阳光的泥土中缓缓萌芽的命运。但事实上,他改变了历史。   即使走到现在,他还是无怨无悔。   “那些安定下来的夜里,我常拿着这方白绢,心里在想是什么人,带着怎样的心情把它送过来。有一天瑁对我说,可能写这个东西的是一个女孩子。我问他是哪个女孩子,他说那个女孩子,我们都见过的……”   那一幅在心中闪过千遍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庐江太守府前,风中的少年,松开我的手,来去如风。   “然后我就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在我离开那一天跌坐在我身后,好像想跟我说什么。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也不记得前后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就苦苦地回忆,回忆来回忆去,还是一片空白。只是每当想起她的时候,我心里竟然觉得,有一点点的——”他想了想,找到一个适合的词,“——伤心。”   我能想象当时自己的样子:穿着破烂的衣,披着蓬乱的发,含泪的双眼哀求地看着他,颤抖的双唇轻轻吐出那些可能海枯石烂,也可能云淡风清的话语。   却是不可能被听见,不可能被感觉到的话语。   “那一天在婚礼上见到你,我突然觉得,你就是那个女孩子。但后来想一想,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连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怎么能够单凭感觉就确认是你?何况那时你告诉我,我们那是初次见面。”   “伯言,”我终于叹息道,“太守府前那个女孩子,确实是我;把这方白绢塞进太守府让你看到的那个人,也是我。那个时候,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事。”   他还是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问:“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之前我们并不认识。”   “不,之前我们就认识,”我平静地说,“之前我们就认识很久了,认识了很多很多年。我是因为你才来到这个世界,又是因为你才一直留在这里。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因为你。虽然我有时有些任性,有时候也遗忘了初衷,但对你的心,一直不曾变过。” “那个时候——我是说初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仿佛有些责怪地问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能说话。”   “后来能说话了,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已是孙权的妻。”   我们都沉默着,有些难过地看着脚下的雪。最后,他抬头看了看空中飘落的雪花,轻轻地说:   “我们错过了多少东西啊。”   我没有说话。是的,我们错过了多少东西。   原来这一辈子,上下求索,但所有的幸福,已仿佛在那一个回头被预支。   我们竟用了一生的时间来上演一出擦肩而过。   雪渐渐停住了。云的颜色也变得淡了。天地间是一片茫茫的白光,世界像被雪洗过似的干净。   我拿起行装,对他说:“我要走了。”   “怎么,还是要走?”他的表情如同梦醒。   “该说的都说完了,该走的还是要走,”我竟微微笑起来,“我们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还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呢?”他又问。   “有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告诉他,“——责任,命运。”   “还会再见吗?”   “不会了吧。”   “可是我总觉得我们还会再见,”他轻轻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就结束了。”   “我也不甘心这样就结束,我也想握着你的手一起死去,再由别人把我们葬在同一个地方,”拿起行装,我一边慢慢移动脚步,一边轻轻地说,“可是那样太贪心了。这一辈子,我来过,我见过你,我爱过你,我得到过你的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我一边说,一边在洁白的雪地上轻轻留下脚印。雪那样深,脚踩上去的时候,能感觉足下的雪是如何被碾成冰。我一路走着,没有回头。   “云影……”他在身后再一次叫住我。   “最后为我做件事可好?”当我回过头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这样说。   我垂下眼,微微点头。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他们都说你是一个会唱歌的算命师。这么多年,从未让你给我算过命。现在你要走了,能不能在走之前为我预言一次?”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安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你死于赤乌八年春二月。就是一个月后。”   他微微一凛,却仍是看着我的眼睛,等我说下去。   “你死于吴郡的家中,死的时候,家无余财。你的儿子把你葬在华亭。与你一起合葬的是你的妻。”   “你的死很让人悲伤。人们都觉得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没有死在战场上,怎么会被卷进这样的政治风雨而死。而且你死之后,没有谥号,没有君王的封赏和眼泪,甚至连你儿子也遭到君王的刁难。而且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孙和最终被废,孙霸被赐死,最终当上太子的是你们都没有想到过的孙亮。”   他摇摇头,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你死后六年,孙权终于觉得后悔。他哭着在你儿子陆抗面前承认他晚年对你所做是错的,他希望你和你的子孙都能够原谅他。而那些让你觉得悲愤的书信,也终于被他下令烧毁。”   “然后又过了七年,孙休成为皇帝。当上皇帝之后,他追谥你为昭侯。”   “然后是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时间长河一般流去。英雄们诞生又成为白骨,故事发生又成为过去。后来世界越来越小,传说越来越少,可是人们依然记住你,只要他们没有忘记历史的一天他们就会记住你。他们会记住你,记住那个平静从容的白衣都督,记住那个一把火拯救了整个江东的将军,记住那个把自己最后的生命也如祭品般送给国家的丞相。”   “当然,你还是不如公瑾或者诸葛亮出名。也有些人知道你但记不住你的名字。但这都没有关系。记得那一天你问我山之为山江之为山又是为了什么吗?我现在想告诉你,山之为山,是为了让那些名字随山屹立;江之为江,是为了让那些传说随江奔流。” “我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他失神地看着我,然后轻声问道:“这些预言中,你在哪里呢?”   我没有说话。可能是最后一次,我让目光贪恋地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那一头与雪地浑然一色的发,心中念着可能海枯石烂也可能云淡风清的话语,然后转过身。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一直走了很远很远,我才让风把我最后一句话带到他身边——   “这里面,没有我。”   推开吴郡陆家的大门,一种潮湿阴冷的气息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   茹从榻上支起身子,美丽的眼睛虚弱地看着我,轻轻地说:   “云影,我要死了。”   我走上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心里却很平静,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生离死别。   “你真狠心,现在才来看我。”她好像是个小女儿一样靠在我身上撒着娇。   “我要处理我的后事,”我告诉她,“我也快要死了。”   “胡说八道。”她看着我的眼睛吃吃地笑起来,“你哪里是要死的样子。你好像总也不老。”   “我老的。只是你看不见。”我淡淡地说。   “你又安慰我,”她笑着捏我的手,“你总是安慰我。你知道我妒忌你。”   “为什么妒忌我呢?”我有些惊讶。   “妒忌你总也不老啊,”她笑道,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你知道我多想像你一样活着。不用害怕老,不用害怕死亡。我这一辈子真的太短了。好像什么都没做过就要死了。我还没活够呢……”   那一刻我多想大叫,我说茹,你把我的生命拿去,我统统给你,一点也不要。你说你妒忌我,你又知道我有多么妒忌你。   可那些说不出口的荒唐的愿望,只能在空气中轻轻飘飞。   “伯言说他也要回来。”过了一会,我安慰似的告诉她。   她却是一怔,过了半天,才仿佛不敢相信般地轻轻念道:“怎么……他还是……要回来?”   “这是他的家,他当然要回来,”我说,“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太好了,我想他宁愿死在这里。”   她脸上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可是却没说什么,只是垂下头去。   “怎么了,”我注意到这丝不自然,有些疑惑,“都是要死的人了,难道还是不愿意和他相处?”   她轻轻地说:“也不是不愿意,只是终归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事都是过去了。人一旦要死了,什么都会成空的。”   “不会的,”她摇头道,“有些事情,即使到死也耿耿于怀。”   “你能够宽恕孙和,为什么就不能宽恕他呢?”我想我不会对她发火,但那一刻我真的有些不悦。   “不,”她梦游似的摇头,“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呢?”我近乎哀求地说,,“这么多年了,公瑾墓上草都长满了,有什么事情值得用两个人的幸福去承担一辈子呢?”   “也不是这样……”她轻轻说。   我还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发现眼泪从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慢慢流出来。   “怎么了?”我问她。她没有答我,却伏在我肩头凄切地哭了。   “不是你说的那样,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哭着说,“我从没觉得伯言对不起我,其实是我一直对不起他。他对我一直那么好,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可是我只是三番五次地离开他,不愿见他,即使见到了也不和他说话。我是个很坏很坏的妻子。可是我、我真的身不由己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疑惑地问。   她哭累了,慢慢地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告诉你吧,现在都快要死了,总要让你知道。你……去把墙角那个箱子打开。”   我带着茫然的心情走到墙角,打开那个毫不起眼的箱子。箱子里面全是信,信上的字迹似曾相识。 是孙权写给茹的。   为什么会写信给她?我带着茫然地心情将信拿出来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仿佛自己是那个正在打开魔鬼盒子的潘多拉。   信的内容大多很空洞。无非就是来信已收到望继续之类的话。可是有一封信,却隐隐让我感觉到什么。   信上说:“你最近仿佛心有旁骛,我说的话你好像完全没放在心里。其实你要仔细想一想,这是你父亲留下来的江山,孤是你的叔父,而他再怎样都只是个外姓人。如果他对孤没有二心,孤叫你做的事也对他无损;如果他对孤有二心,那你更不必偏袒他。”   直到看到最后两封茹所写的并未寄出去的信,我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信上记载,某年某月某日,陆逊做过什么,见过谁,见人的时候又说了些什么。   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把信寄出去。   “明白了吧?”茹在一旁凄惨地笑着,“是我对不起他……”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惨淡的脸,心疼地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刚嫁他那天就开始了,想不到吧?”她轻轻地说,“嫁人前两天,叔父和我说了很久的话。他说他始终不认为一个被我父亲毁掉童年的人能够真心对待孙家的人,但那是你的主张,他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说,如果我将他平日所作所为都记录下来报告给他,那样他可以有所预防。我觉得这样不好,可是他拿亲情和父辈的身份压我,最终我还是答应了他。”   “然后就一直这样?”   “是啊,”她安静地回忆着,“我试过反抗,可是叔父一再找到我,要我继续。后来我就索性和伯言分居。这样我可以推托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又希望我们在一起……所以我们一直分分合合。”   我想要说什么,可是她又看着我,哀切地说:“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对他不好。但我真的没有办法。这么多年,他这样对我,即使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可是因为有这件事,我觉得无法面对他,我故意对他冷淡,让他对我不好,因为他越对我好我越觉得心里难过……我又何尝不想好好待他,给他一个妻子应有的温柔。就算是有忘不了的人,可是我们一样可以幸福地生活……想想这一辈子,真是混啊……”   “孙权是个坏人,”我抱住她轻轻说,“但我们还是原谅他吧。他这一辈子也活得很累,好像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人。”   “我们不原谅他,”她笑起来,“我们宽恕他。”   “是的,我们宽恕他。”拉着她的手,我笑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伯言知道了,也会宽恕你。”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他肯定会说没有关系。但是不能让他知道。他为叔父心力交瘁,但如果知道叔父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他一定非常难过。”   我愕然看着她,最终摸着她的发,说:“其实你对他,已经很好了。”   “可是还是不够好对不对?”她自嘲般地笑起来,“有时候我会自己想呀,如果换了是公瑾,我会对叔父说,去你的。然后安心相夫教子,留叔父一个人去指天骂娘。”   她咯咯地笑着,好像说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也陪她一起笑起来。我们越笑越大声,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好笑,最后我们都笑出了眼泪。   凌晨时分,她觉得乏了,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   我却不敢睡,只是安静地握住她的手,像个守护财宝的人一样守护着她。因为我害怕,一觉醒来,会发现她再也醒不来。   可她终究还是醒来了,天将亮的时候,她抬起虚弱的眼,轻轻地说:   “我刚做梦了。”   “梦见什么了呢?”我问。   她没有答我,半天,看了看窗外,然后说:“天晴了呢。我想出去走走。”   “你这样子能出去走吗?”我不忍道,“外面很冷呢……”   “我觉得这屋里比外面还冷呢。”她说。   她说得没有错,屋里那么空荡,阴冷的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回头叫人送些炭火过来。”我说。   “我可没有钱了,”她笑着,“你还有?”   我刚想说当然。转念一想,自己的钱也全部散在建业了。于是我只是不大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们两个都是穷光蛋……”   “再忍耐一会吧,”她轻轻说,“反正也不要忍耐多久了……”   我拉着她的手,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慢慢走出家门,走上外面熟悉的街道。   阳光温柔地在积留着残雪的街道上绽放出淡金色的光芒,凛冽的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甜。这个世界还是有很美好的东西,所以身处阴雨天的人们在等待阳光,冬季的树在等待下一个春天的繁荣,因为有这些对美好的期盼和等待,所以人们总是希望活下去。   茹说:“我想活下去……”   我们依偎在一起,像母女、姐妹,甚至最甜蜜的恋人一样,走遍了吴郡青石板的街道,走过了积着残雪的池塘,也走过了家家户户的炊烟。最后她拉着我的手,向城西的方向走去。   我们来到一座废弃了的大宅前。黄铜门扣上有班驳的锈迹,积了灰的门匾上,却仍隐隐露出一个可辨的“周”字来。   我轻轻一推,门竟开了。   她带着梦游似的神情,缓缓踱入院中。院中一片荒芜,池塘里的水已干涸,秋千的绳索断了一半。唯一活着的是一棵柏树,那棵树静静立在院的一角,光秃的树枝上有隐隐的绿意,树干粗壮稳健,像一个站了多年的人一样,静静等待我们的到来。   茹走过去,将手放在树干上,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   “这棵树,都这么大了啊。”   是啊,树都已经这样了,人还能怎样呢。   “那一年看公瑾栽下这棵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她静静回忆着,“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是过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一年,你才到公瑾胸口。”   “如今就算再见到公瑾他也认不出我来了,”她笑道,“我都四十五岁了,可公瑾……他还是三十六岁。”   我沉默着看她。她已经不再是哭着要我拥抱的那个小女孩了,岁月没有带走她与年龄无关的美丽,可这份美丽,终于还是要被死亡带走。   “云影,”她微笑着回过头来看我,“你今年到底多少岁呢?”   我费力地想了很久,还是告诉她:“不知道。”   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一棵树要数清自己年轮的时候,恐怕已经躺在地下了吧。   她没有再问。又沉默着看了那棵树很久,然后轻轻地说:   “天晚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她已虚弱得迈不开脚步。我没有犹豫,像她小时候在外面玩累了之后我常做的那样,将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背着她走回家。   回到家中,我把她放在榻上,替她掖好毯子,又拿毛巾来擦我被汗沁透了的脸。   她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我,然后说:“云影,其实你真的对我很好……”   “你现在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   “早就知道了,”她的眼睛亮亮的,“真的,我什么都知道。如果我是你,恐怕做不到你这样……”   她这话似有所指。我的心轻轻抖了下,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我都知道,”她说,“你喜欢伯言,他也喜欢你。”   我叹口气,说:“尚香告诉你的?”   “才不是呢,”她笑道,“一早就看出来了。何况他做梦时也叫过你的名字。”   “他是个傻子。”我有些孩子气的埋怨。我们两个相视一阵,然后笑起来。笑了一会,她又说:   “可是你真的好伟大……你把我养大,还一直对我那么好……”   “我其实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我打断她说,“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那时候很想一把掐死你。”   “为什么要掐死我啊?”她迷惑地问。 “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会是他的妻——”   话刚说到一半,我突然发现说漏了嘴。我想要收回,心里却突然有一种被释放的轻松。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说给一个人听的时候了。   “胡说八道。”她轻轻笑着,“刚出生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会嫁他?而且那个时候,你恐怕也和他不熟吧?”   “不,”我平静地说,“茹,这是真的……”   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   一个隐藏了很多年,曾经以为会烂在心里、即使化成了灰也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在这个宁静寂寥的傍晚,终于被我源源本本地告诉了茹。   我告诉她我的童年,我出生的时代,告诉她我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最后我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   一开始,她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惊讶的表情。可渐渐地那些惊讶也去了,她显得那么平静。当我说完之后,她告诉我:   “虽然这很荒唐,但我总觉得你说的是真的。而且你说的那些另外那个时代的事情,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一样……”   我微微地笑道:“我从来没骗过你。”   “虽然我相信你,可还是觉得好不可思议啊,”她的眼睛亮起来,“真的有那么一个时代,女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可以随便地出去做事,也可以自由地恋爱,甚至一辈子可以爱好几个人吗?”   “真的。”我含笑道。   “那么,”她迫切地看着我,“也不用遭遇我这些烂事对吗?如果想对自己的丈夫好,随时随地都可以对他好是吗?”   “我不敢说一定没有,但至少,像你这样的事情,是绝无仅有的。”   “真好,”她低低地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呢,”我苦笑,“我还不是背弃了那个时代。”   “那不一样啊。因为你爱的人在这个时代。可是如果哪个时代都没有了自己爱的人,还是在后面那个时代生活的好。”   “可是我已经不愿再回去了,”我低声说,“我已经活够了。”   “你真伟大,”她由衷地说,“你为伯言做了这些事,可是他从不知道。”   “他是个傻子。”我说着。   我们又一次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   “你就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可惜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那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和你当初想的并不一样。”   我一怔,整个人好像被电击中,我一把拉住她,不可置信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她奇怪地看着我,“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是不是对你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在哪里听过别人这样说?”   “没有啊,”她说,“我刚就是这样想到,就这样说了。”   一种诡异的感觉从心底散发出来。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茹。好像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茹,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严肃一点,再说一遍。”我急急地对她说。   她一脸茫然,但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了。她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一直细细打量着她。她一身玄衣,眉宇间有不属于这尘世的美丽。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反而模糊一些最直接最敏锐的印象,其实我早该想到为什么对她始终有种特殊的感情,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那么亲切,我早该想到……   我终于明白过来,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茹,你刚才说我说的那些事情你好像都见过,是什么样的方式见过呢?”   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梦中。我经常做梦梦见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不可能会见到的事……”   “不是不可能的,”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告诉她,“你就是我说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你把我带来这个时代。而且我也不会回到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用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她愕然看了我好久好久,然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荒唐的话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相信你呢?”   “因为那个时候我也相信你,”我告诉她,“那个时候你说的话那么荒唐,可是人山人海,我只相信你。”   她没有说话。   “而且,茹,”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能够帮你去那个你想去的时代。在你把我送回来之前,你可以一直是四十五岁不会老。而在那之后,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还可以活很久,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疑惑地看了我好久,终于是笑起来:   “是的,我相信你。”   我好像一辈子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个夜里说得多。我握着茹的手,喋喋不休地告诉她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我告诉她,刚到那个时代的她可能会像刚到这个时代的我一样茫然潦倒,但是她最终会找到我,然后等我大概十二年。我还跟她说起我的父亲,说起他一生中的点点滴滴,甚至包括所买过股票的亏盈,我都详细告诉她。   “可是这些事跟我有什么意义呢?”她终于忍不住打断我问。   “因为你很穷啊,”我笑着告诉她,“穷的时候你就去找他,给他算命,把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这样他就会给你很多钱。”   “原来你当初就是这么装神骗鬼的。”她孩子一样快活地笑起来。   我们笑了一会,我又突然有些忧虑地对她说:   “从小到大,一直不曾放你一个人出去远行过。现在要你一个人去那个完全陌生的时代沉浮那么多年,我真有些不忍心。”   “有什么关系呢,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笑起来,“而且也不用忍耐很久吧。等到你二十岁那年我把你送回来,就可以以你的身份活下去。你不是很有钱的吗?”   “是啊,有钱而且年轻,你可以高兴在屋里点多少炭火就点多少。”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又显得有些忧愁,说:   “可是我还能见到你吗?——我是送走你之后。”   我怔了怔,然后说:“不会了吧……我会回到这个时代,然后永远从那个时代消失。那是二十岁的我的未来,却是你的过去。你不会再见到我。”   “可是我舍不得你。”她抱住我说。   “总要分开的。你会快乐地活着。”我轻轻地说。   “可我觉得我们还会再见,”她说,“也许不是在这个世界,但我们还会再见。或许,是在来世吧……”   “茹,没有来世。”我平静地说。   “有的,会有来世的,”她坚持着,“我们会在来世相见。”   “有我也不要,”我低声说,“我不如你,虽然也会幸福,但总觉得活着还是苦难多。我宁愿不要来世。”   “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的,来世没有苦难,没有悲伤,来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是一个有永恒的非常平静的地方……”   在我把那块暗红色的玉从脖子上解下来,给她系在脖子上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她看着我,轻轻地问:   “你给我生命,给我你的一切,难道你不需要什么作为交换条件吗?”   我说:“我要的,我想要你所拥有的一切。”   她说:“拿去吧,都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奇怪的事发生了:她的身体以胸前那块玉为中心,开始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乃至消失。消失之前,她美丽的眼睛一直感激而留恋地看着我。然后我变成了她,穿着她的衣服,长着她的样子。然后她终于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两点跳跃着的光,转眼又归为沉寂。周围一切如常,寂寥如常,阴冷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我和自己的影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什么都不曾来过。   我安静地靠在榻上,伸出苍白的手端详着。疲倦和虚弱突如其来地袭入,从不曾感觉到的病痛在一瞬间让我几乎不能呼吸。世界天旋地转着,可我却感觉到幸福。那样久违的、安详的幸福。它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将随着死亡永恒,然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将它从我手中夺去。  清晨,带着一身晨露的男人来到房门口。他犹豫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走进去,还是问个好便离开。   而我,抬起眼睛,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   “夫君,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他茫然地走过来然后坐到我身边。我伸出手握住了他同样微凉的手,依靠在他胸前,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有一阵他有些迟疑,但终于好像明白了什么,伸出另一只手,安静地贴在我脸上。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靠在那里坐了好久。然后我抬起眼,细细端详他的脸庞,再伸出手去,抚摩他那一头我一直想抚摩很久的银发。   “显得很老是不是?不好看了是不是?”他问我。   而我,迟疑了一阵,然后用了此生所有的温柔和安详,给了他一个无所保留的幸福的笑——   “不,它们像被月光玷污了一样,很美。” 尾声 时间之箭存在漏洞,人可以因此回到过去。但这并不意味着时光可以倒流。因为记忆是唯一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被改变,它们写在纸上,写在命里。   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一条同样的河流。   至于幸福,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   茹死于三天后。   死在吴郡的家中,死在她丈夫陆逊的怀里。   死的时候,她唇角一直带着幸福而安详的笑。   半个月后,陆逊也死去。人们将他和妻子合葬在同一个地方。   又过了七年,孙权也死去。   死之前他变成一个非常迷信的人。他宠信相师,让他们一遍一遍为他预测他的未来、国家的未来,可是他们的预言,总不如他曾宠爱过的一个会算命的妃子所作的预言来得准确。   听说他也派人去找过她。动用了很多人,花了很多时间,可是无论如何只是找不到。后来他终于相信她死了。然后他重金请了一些号称能够招魂的巫师前来,他让他们招她的魂魄来相见。   那些巫师扬起招魂幡,祭起请神台,可总是不能成功。最后他们无奈地告诉孙权,那个女子的魂魄,不存在于此,不存在于彼,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地方。   无论碧落,还是黄泉,她都已经不在。   又过了将近一千八百年,云影二十岁生日那天,从精神病院出院。   医生都说她的恢复有如神迹,前一天还是那样茫然无措歇斯底里,可是一天后就变得那么安详宁静,简直就像——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她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收拾了东西出院。回到学校,继续她的学业。   大学毕业后她选择继续读书。但出人意料地,她换了个量子物理方面的专业,主攻时间是否可逆的命题。导师都觉得这个东方女子很不可思议:她的数学和一些现代知识基础差得一塌糊涂,但在某些方面,她又好像有着惊人的天赋。   最终她还是读完这个学位。她的毕业论文写得相当有意思,虽然有些不可理解,但也算是别具一格。   她在论文中写:她认为时间之箭存在漏洞,人可以因此回到过去。但这并不意味着时光可以倒流。因为记忆是唯一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被改变,它们写在纸上,写在命里。   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一条同样的河流。   至于幸福,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 【 www.txtbbs.com , TXT论坛,TXT BBS,搜刮各类TXT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好书!】 【 www.txtbbs.com , TXT论坛,TXT BBS,搜刮各类TXT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好书!】 两世花 外篇 血统——没有回忆的纪念 上 章节字数:3036 更新时间:07-03-31 23:37 三十三岁那一年,我在洛阳遇见卢志。 满堂宾客间,他走过来,用一只手指指住我的脸,大声问道: “陆逊、陆抗是你什么人?” 问这话时,他的眉毛挑起来,灰色的眼睛带了点谑笑眯起,颇似一只有些残忍的兽。 而我,迎着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答道: “正如君之于卢毓、卢廷。” 后来我醉了。我从繁华所在逃出,在灰暗冷清的街上,倚在一棵树上喘息。 酒意泛出来,人窒息得发麻。月亮一如既往地升起,却失去了所有光华般惨白肿胀。在惨白的月光下,在冷清窒息的空气中,我扶住那棵树,不住地干呕。 是云将我扶回去。 这样的事已非第一次发生,亦非第二次,在无数个泛着糜烂气味的夜里,在混合了酒意与脂粉香的空气中,他单薄的肩承担着我整个身体,踉跄地迈过长街上灰色的雾。 云是个永远明亮、温和的男子。在生命中有限的四十多年来,我甚至从未见他哭过。倘若他心中还存在着不可摆脱的彷徨与愤懑的话,他会用笑来代替。歇斯底里的笑,让人无所适从的笑。可是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在陆家数个长着英俊相貌带着与生俱来贵族气的男子中,他是最不像父亲的一个。我有时甚至怀疑,在他明亮温和的血液中,是否仍保留了祖父所赐的光华。 ——我在他身上看不见勇气。 如同这一次,我们一步一步走过冰冷如水面的街,我听见他怯怯地问—— “何必和他说那样的话?” “祖父、父亲名播四海,他怎会不知?他又何必说那样的话?” 他沉默不语,好久,却轻轻地说: “我们得罪他了。” 我扭头,不屑一顾。 很久以后,在狱中,在污浊不堪的茅草间,我脚上带着镣铐,身上沾满血污,又一次见到卢志。他仍是那样的表情,眉毛挑起来,带着谑笑的灰色眼睛颇似一只残忍的兽。 ——那一刻,我才发现,那一年,我所赖以回击他的,是我所有的、仅存的勇气。 还是让我回到洛阳黑色的街。云扶着我,踽踽前行。灰色的雾萦绕身边,看不清前方。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入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年。 江东陆氏,从祖父创造的辉煌开始,到我是第三代。 三代之中,我是第一个走出江东的人。 事实上,在我离开时,江东已非二十岁之前的那个“江东”了。嗜血而好斗的武夫把握着军权,狡猾而残忍的政客商人般给每一个灵魂标价,而最后的自诩风雅的文士沉醉于酒杯间,发出无声的呐喊。 但二十岁以前的江东,又是怎样的呢? 我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又不止一次地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二十岁以前的江东,当“吴”这面大旗仍在赤红色的土地上飘扬时,这里无非也是战争,也是政客之间的杀人游戏,也是泛了酒气和脂粉味的糜烂。但我仍相信在这些战争、杀戮与糜烂之上,有过一层美丽的纱。这层轻纱温柔、明亮而恍若月华。它的存在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而诗意盎然。它化腐朽为神奇,将那个时代俨然变成温和而坚定的时代。 当我想要将那层纱看得更清楚些时,我看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记忆中的他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夏天。此前,他是一个“贞亮筹干”的臣子,一个“具体而微”的将军,一个“仁德诚信”的朋友,以及,一个足以成为儿孙最佳楷模的父亲。 尽管记忆中的他,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身上所承载的祖父留下的辉煌让他流于形式而失去血肉。直到他死去,我都无法记住他某一个具体的眼神或者笑容。他的人如同祠堂上最高最远处被供着的画像,我努力睁眼看,却始终无法看得真切。 即使这样我还是要睁大了眼睛看。因我想从他的身影中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我从不曾谋面,却在身体里流着与他密不可分的血液的影子。 我的祖父——陆逊。 我七岁的时候已开始经常想到他。在那些作为都督嫡子而被光环和宠溺包围的夜里,我常常想到祖父。我在想七岁的他是怎样穿着普通的衣,却用一双温和明亮的眼睛打量他即将寄居的更有权势的亲戚的家里。年月渐渐逝去,我开始想到十三岁的他、十七岁的他、二十岁的他。当包围我的光环渐渐暗淡,并终于在我二十岁那一年随着顺流而下的战船粉碎消失时,他在我的想像中却走出了怀疑与冷漠的眼神交织出的窘境,张开双臂迎接天下。 我又扯得太远了。还是让我说说离开江东那一年吧。陆氏的宅院依然大气深幽,却因门前车马的稀落而显得冷清。我带着云走出大门又关上了门。云一直在留恋地回望,而我迈着大步走向未知的前方—— ——我对自己说,我会再回来。 离开江东之前,我还去看了一眼那个女人。那个可能是我母亲的女人。她在幽暗的空气里对着我笑,菊花似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笑意。她说: “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祖父,也不像你的父亲。” 我愤怒地看她。这些年来,无论我如何温文地笑,坚定地说话,努力地在身上搜集祖辈所有的勇气,她却始终不承认我有那么一点点像我的祖父或者父亲。但没有办法,她是我所识的人中,最后一个亲眼见过祖父的人。 ——她姓诸葛。在我出生的很久以前,祖父为父亲娶了她回来。在祖父去世以后,她因为她父亲的谋逆,离开了陆氏的宅院。但我知道,从最初的记忆开始,在许多个华灯初上的夜,父亲都会简装便服,去她那里与她相聚。我甚至怀疑我和云都是她所生,只是父亲为了掩人耳目才抱给了我名分上的“母亲”,父亲的正妻养育。我恨她,因我总不愿相信她是我的母亲,却一次又一次被我的发现所打击。于是我只有用冷漠的言语掩盖我的恨意,换来的却是更不留情的伤害。 ——包括我离开的时候。 她在灯下一针又一针地在绢上绣花,这是她维系她苍老漫长生命的唯一活路。我默默地看她,她却又说: “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祖父。” 我起身,披衣,出门,出门那一刻又回头对她说: “我会带着比祖父更高的荣耀回来。” 她又一次笑起来,皱纹包围的眼似一只狡黠的兽。 “……你不会再回来。” 我已几乎忘记这个姓诸葛的女人年轻时的样貌。在我的记忆中她仿佛从未年轻过。仿佛是天地初辟时她已是这样,睁着被菊花似的皱纹包围的眼,一针一针在昏暗的灯下绣下图样,发乌的双唇中吐出近似诅咒的字句。 至于我一直称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她很美,有永远低垂的浓密而长的睫毛,以及一头七尺乌发。尽管有一些夜晚父亲会从家中消失,但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失宠”的故事。恰好与之相反,我不止一次看见父亲在她房中为她梳发。她在我父亲死去那一年死去,我们将他们葬在同一个地方。 对于“妻”的庄重而温和的爱怜,仿佛是陆家男子的宿命。我的叔祖如此,我的祖父亦是如此。他三十岁那年娶了桓王的女儿,大皇帝的侄女,从此相依白首。听姓诸葛的女人说,那位公主在嫁入陆门之后的许多年,一直悄悄将祖父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寄给皇帝。祖父知道这件事后,不但没有愠怒,反而对她一如既往地好。最终她死在他怀中,又过了三个月,他也死去,父亲将他们合葬。 但我始终相信,在祖父生命中,曾有过另一个女子。也许比祖母更优雅安静,也许荼糜花般妖冶短暂,也许什么都不是,总之是有过一个女子。他们在月光下拥吻,窗外的芦花挟着月色,铺出一天一地的雪花。 我一相情愿地认为,这是陆氏男子的宿命。 我也是有妻的。安静的江东女子,面容如素馨花般干净淡雅。她跟着我从吴郡走到洛阳,又为我生下两个儿子。有时在夜晚醒来,看见她雪白如芦花的身体,会有莫名的爱怜。在陌生的城市里,我揽住她微凉的身体,感觉天地只剩下我们两人。 两世花 外篇 血统——没有回忆的纪念 下 章节字数:3934 更新时间:07-03-31 23:37 然而在走入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年后,我还是莫名其妙地邂逅了宿命。 那一日在赵王的宴席上,我便注意到她。尽管隔得很远看不清面容,我还是注意到了那男子的衣裳下掩盖的是女子的身体。然后突然之间狂风大作,吹熄了所有的烛火。沉醉的人们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退到长廊外,她拎一盏很暗的灯走过来。直到她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脚步,举起灯同时照亮我们的脸,我才清楚看见她芙蓉花般的面容。 “吴郡陆家的男子,果真是你?”我听见她在问。 我点点头,血突然往脑上涌。 然后她转身而去,身影没入幽暗的长廊。我失魂落魄地跟随。 我们在一间堆满灰尘和书简的屋里匆匆交欢。尘埃漫扬的小屋里充满了潮湿而粘腥的味道。我从未想过女人的身体也可以这样充满弹性——明明是柔软的,但在她身上用的力气,又仿佛全转成了快乐回到我身上。 我大汗淋漓,忘乎所以。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咬牙切齿地进入她,命令似地说。 ——身下的女人咭咭地笑着。 “你若愿意,便叫我,芙蓉。若不喜欢,便叫我荼糜,素馨,什么都可以……” “这不行,我要知道你真实的名字。” “真实的,名字?有意义么?”她笑得更欢了。 “至少让我知道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我的名字,不好听。你不需,记得。”她一边扳住我的肩,十指紧紧地刺入我的肉,“你若,非要知道,点什么。且记住——我的姓。我姓——司马。” “司马?” “司马。”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整个人如同泄空了般瘫下来。心往下一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很奇怪么?”她笑盈盈地替我擦去额头上的汗,问道。 “不奇怪,”我拂过她的手,颓然坐在满布灰尘的地上,“……只是有点突然。” “是么?” 我握起她的手腕,她的腕子很细,上面有淡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我将唇贴近她的腕,轻轻咬了下,又抬头看她。 “皇室的血统。”我说。 “只是个姓而已,”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血管上的牙印,“这里,还有曹,夏侯,还有,孙……” “孙?”我迷糊地问。怪不得第一次见她,便感觉她熟悉如斯。 “你们都在乎这个,”她叹口气又继续看自己的手腕,“我有时,都想将自己的血管,割开来。看看血,是怎样流。” 我茫然而悲伤地看她,而她抬起头来,给了我个最无邪的笑。 “也许,那些人的血,流尽以后。我便能看见,真正的自己,是怎样的吧。” 我的血液里面也有孙、张,甚至,诸葛。 我却从未起过要将他们的血流尽的念头。因为祖父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掩盖了它们所有的温度。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在入睡前,醒来时,在觥筹交错间,在凄冷无人处,甚至,在与司马交欢时—— 在与女子交欢时想起自己的祖父,这件事情听起来多么滑稽。然而抱着她滑动如蛇的身体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想起他在月下与女子拥吻时的情形。 ——明明没有回忆,我却不停怀念以至沉迷。 发现赵王废弃的书室后,我便将那里当成了最好的去处。我在那里翻阅可能出现祖父的一切文献,并将其收集又重新付诸文字。有时候我生活得很窘迫,没有钱买纸,我便四处从人们手中找些陈旧的竹简来。我手执刻刀,一笔一笔在竹简上刻下文字,这些深深镶嵌在竹简中的文字,能给我的心安稳的感觉。 有些夜晚她会翩然来到。一盏昏暗的灯,长长丝绢下不着亵衣的身体。有时候我会给她温柔的爱抚,但更多时候我将她一把按下,不及倾诉便匆匆直奔主题。在陈旧班驳的木板地上,在弥漫着灰尘味道的空气里,我一下一下地发泄着自己的欲望。每一次癫狂的快乐,都让我感觉没有下次。 有时候她的身体会碰倒叠起的竹简,而我就继续将她按倒在竹简上,她依旧咭咭笑着,平静地在记载着祖父的竹简上接受我的粗暴。我很怀疑,在她披好衣回到家后,她的夫——倘若她有夫的话——再一次为她脱去那些衣服之后,会否在她光洁如缎的后背上发现这些凸起的字样: “——魏大司马曹休侵我北鄙,乃假公黄钺,统御六师及中军禁卫而摄行王事,主上执鞭,百司屈膝……” 那一年,祖父领军迎抗曹休。 如果说六年前在夷陵的大捷,还会让人们联想起“幸运”这个字的话,那么这一次从北方凯旋,则彻底去掉人们眼中最后一点猜疑。胜利的军队回到武昌,载战利品的车流如同长龙,一直向天边蔓延,竟无边无际。祖父站在为首的车上,他身着戎装,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所有的人们都跪下来,倾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武昌城里的百姓奔走相告,以狂喜的语气念着他的名字。 ——他是那么温和而内敛的男子。所有他想做的只不过是改变自己从不见阳光的泥土中缓缓萌芽的命运。但事实上,他改变了历史。 我在散落的竹简间抱着司马和她说起了祖父的故事。她听得很安静,不再有无辜到无耻的笑来打断我的诉说。继续说下去。每当我停下来时,她就这样对我说。 有一天她抱住我赤裸的身体,仔细地用鼻子在我身上嗅了一遍。然后她说: “你皮肤的味道,很干净。确实,是江东男人的味道。但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你身上,是找不到的……” 我无语地看着她。那一刻,我发现,原来鲜嫩如玫瑰花瓣的嘴唇,同样能说出诅咒——那种我一直逃避,却挥之不去的诅咒。 无论是从容挥洒,还是醉眼如飞时,无论是不苟言笑,还是如沐春风时,我都能在身边人的眼里看见,那近乎诅咒的,从不曾说出口,却在每一个昼夜交替时如同电流般袭入心中的话语: ——我和我的祖父一点都不一样。 噩运猝不及防地降临。赵王死后,我在监狱里呆了整整一年,然后才被人救出。阴暗潮湿的牢狱生活严重损坏了我的身体。走出牢狱时,我双足肿胀,几乎无法行动。云默默地搀起我,对我说: “走吧……我们回江东。” 江东。这温柔的、旖旎的字眼,比梦中情人的名字更加轻柔地拨动了我的心。那一刻我想起年少时的吴郡。灰色的江上灰白色的天空,浅灰色的云影一点一点缓缓掠过大地。风吹过,江水倒影着白茫茫的日光,浮过变幻莫测的光影。 我在唇里轻轻含着“江东”两个字,却毅然甩开了云的搀扶,迈着踉跄却坚定的步子往前走去。 ——我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司马在一个雨夜到来。黑色的发沾满了雨水,一缕一缕紧贴在胸前。我抱住她微凉却依然光滑的身体,像往常那样尽量地给了她最大的欢爱。然而当她的骨头一下一下撞痛我的心时,我突然觉得,这一次,是真的不会有下次了。 黎明时分,她起身要走。雨已停住,我送她走入外面冷清湿滑的街,灯下她的月白色衣衫在隐约飘动,我的眼泪突然忍不住流下来。 为什么哭,我不知道。我一直相信,在这样子的告别中,如果必须有人哭泣,哭泣的那个人也应当是女子。但我还是止不住自己。她也只是淡淡地说: “你……不要哭。” 然后她便走了。 事实上后来我们还见过一次面。那时我已成了手握二十万兵权的大都督,准备为成都王起兵讨伐长沙王。当我接过那纸薄薄的诏书时,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在忍不住颤抖。我努力想要控制自己,却颤抖得更加厉害。那一刻我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事实上在离开江东那一刻时,我已失去祖父所留下的仅有的从容与自信。然后在异乡漂泊十年,我不仅失去了我的身体,也失去了我的心。 我的身体确实坏掉了。在阴暗潮湿的牢狱生活中,在之前之后的放纵沉醉中,一点一点地坏掉了。离开洛阳前见到司马,我已经无法给予她正常男子所能给予的欢爱。她没有笑,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不满。也许她并不在乎,也许是她可怜我,也许什么都不是。总之那一夜,在她怀中,我又一次说起了我的父亲和祖父。我不停地说,说了一整夜。因我觉得,过了这一夜,我便再没有这样倾诉的机会。 我和她说起父亲,说起诸葛和我的“母亲”。更多的时候则说起祖父,说起他和我那高贵坚强的祖母,以及他和一个芦花似的女子在月光下拥吻的情形。我隐约记起,诸葛曾告诉过我,一个女人为他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而另一个女人则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命运—— “换了是你,你会这样么?”我突然这样问她。 “不。”她斩钉截铁。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真的不再回到江东。 我的军队在鹿苑大败,尸体堵塞了整条河川。每一夜我都在梦中被黑色的雾缠绕,手足被缚,欲唤而无声。裨将的窃窃私语在我身边交织出阴谋的味道,风中夹杂了血气的黄沙在我脸上割出最沉重的沧桑。可我无法回头,从离开江东那一年起便无法回头。我就这样战栗地、彷徨地、无奈地,却不可改变地将自己一步一步送入死亡。 在狱中,我问狱卒:“陆氏宗族都被收了么?” “是。”狱卒说道。 “那云呢?云……也要被杀么?” “是。” 我默然良久,然后低低说:“那么,陆氏到这里,便无法继续了。” “死了就死了吧,”狱卒笑道,“反正别人依旧继续。”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就死了吧。即使是一个曾经燃烧过历史的男子所留下血统的消亡,也不会改变什么。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琴弦雅意总湮没于丝丝血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书简在阁中蒙尘,宝剑在匣中锈迹班驳。每一个人都被告知他们身处盛世,但每一个人都觉得他所处的时代是最糟糕的时代。在不再坚定的春天,缺乏温和的夏天,无法明亮的秋天,走投无路的冬天,他们直奔天堂,直奔相反的方向—— 临刑那一天,卢志为我监斩。他说很想看看,号称江东最后贵族的陆姓人的血,是否比其他人的血更干净些—— 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在刀落下来的那一刻,天空开始飘落大片的雪花。 雪花瞬间将一切掩盖,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一 二 章节字数:3454 更新时间:07-03-31 23:37 一 虽然也是县城,但海昌显然只是个鸟飞过都不会停留的县。这里天高皇帝远,鱼米之乡的江南进了此间,便开始有连绵起伏的高山。身处其间,举目四望,只见郁郁葱葱的密林与深谷,湖泊河流纵横其间,完全不知都城之所向。 海昌居民都是慵懒的。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晃晃悠悠地开始思考今天的晚饭。晚饭过后天一黑,则又思考明天的早饭。何必耕织何必农桑?百兽奔走的山林自是他们的衣裳,饱含游鱼的湖泊则是他们的粮仓。这种慵懒不分年龄不分对象,无论是汉人,还是被北方下来的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称为“蛮人”的那些野人,都是在慵懒和嬉戏间延续着生命。 如果说非要给汉人和“蛮人”之间界定一个明显的分界线的话,那也仅在于他们对待外来事物的态度。每次有北方的身着长衫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来到时,汉人和蛮人都会蜂拥而至好奇地围观。但汉人最多也就是口沫飞扬地评价一下该大人随眷多少行李又有多少,蛮人却满脑子想着如何在夜黑风高的时候从淳朴本分的渔民摇身变为无所不至的强盗,抢走这北人的东西——但多数是不成功的。尽管不成功,却恰恰因为这点近乎好笑的野性,令他们有了另一个称谓——野人。 摇摇即使在“野人”的世界里,也是最野的一个。襁褓中那一年的瘟疫令她失去母亲,三岁那年的洪水又令她失去父亲,靠着当地淳朴的民风,穿着百家衣吃着百家饭长大。苦难能夺走本属于她的一些即使是野人也会有的基本的礼仪和教育,却夺不走她岩石缝中的青草一般的生命力。 如果你能回到建安年间的海昌,你会在密林和阳光之间,看见一个背着弓箭熟练地在岩石和树枝之间攀缘跳跃的女孩子。她上身总是穿一件由千种碎布拼起来的衣服,那衣服本是不合身的,却被她用绳子在上面捆了几道,愈发捆出婀娜有致的身体。下身用一块兽皮围起来算作短裙,露出两条蜜色的修长的腿来。脚上常光着,但若天冷的话也会套上兽皮做的靴子。这一身打扮,倒颇有些一千八百年后在霓虹下匆匆行走的美女们的风格。 摇摇也是个美女。细腰,长腿,盈指可握的脚踝;鼻子可爱地翘着,一双眼睛黑得不像话。看见她的人们常感叹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与天地浑然一体却又蓬勃葱郁的生命力,感叹之余又常失神于她脸上的神情。她神情总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狡黠,但比起海昌其他的居民来说,又总多出几分欣欣向荣的生命力来。看着看着人们就会觉得她很似一种慵懒却敏健的兽。可那到底是哪种兽呢? “猫女。” 当这两个字从那年轻男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摇摇正和其他老少渔民一起用了不无鄙夷的目光打量他少得可怜的行李和身上几乎不坠任何饰物的长衫,她一边打量,手还一边不闲着地将树下那匹马的鬃毛编成辫子,一边编辫子她一边暗自在心里念着,太不像话了,这个新来的都尉这么年轻,这么斯文,一双修长白净的手大概连只鸡都没杀过吧——太不像话了。 可是当“猫女”两个字传入摇摇耳中时,她便不由自主地对面前这个高瘦的年轻男人子生出了些畏惧感。这两个字,第二个字她是知道的,可第一个字她却不知道含义。这个字的音,平滑明亮,被男人薄薄的两张唇轻轻道出,竟似是承载了某种特殊含义的符咒。这个男人,竟说出了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字。她看男人的目光,便少了些鄙夷多了些崇拜。 “什么是猫?”她怯怯地问。 “猫呀,”男人在唇边漾出一个温和的笑,“猫——是一种小动物。” “像鹿那样的?” “不——不太一样,比鹿小,比鹿温暖……” “猫漂亮么?” “漂亮。” “猫可爱么?” “可爱。” 一个狡黠的笑便不由自主地从摇摇的心里浮到脸上。她觉得男人是中了她的圈套了。当男人说着“漂亮”“可爱”这两个词时,她觉得男人就是在夸她漂亮可爱。 “那么,”她看着男人,很严肃地问,“你这里有猫给我看一看?” “哪里有,”男人哑然失笑,“猫是从很远很远的国度进贡过来的动物,我只在建业别人家里见过一次……” “那你带我去看。” “有机会……”男人淡淡地笑道。 摇摇有些莫名的怒火,她觉得男人一定是在敷衍她。但是男人一笑起来,她就把这点怒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男人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她这样想,又对自己生出些恼火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皱着眉,几乎是恶狠狠地问男人。 “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男人依旧笑着说,“那么你——” 可是他后半句话没问出来,因为摇摇已经闪身跑开了。 二 自从上一任海昌都尉被当地居民吓跑的三个月之后,他们终于又迎来了他们的新都尉。但这个叫陆议的男人,显然和以前那些都尉们是不一样的。这个男人比他们年轻,比他们好看,说话的声音也总是比他们的温和。除了年轻,除了好看,除了说话的声音温和,人们还隐隐感觉到在这男人体内,更蕴藏了一种截然不同又坚定存在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他们说不出来。 摇摇蹑手蹑脚爬上都尉府那破房子的屋顶偷看过男人好几次。好几次男人都是在低头写什么东西,还有一次在自己洗衣服,另外还有一次她听见男人在和一个军官说话,男人说: “这里的士兵啊,听说我来了,还是在家里装病不出,真是——不像话。” “不像话”这个词,可能是在海昌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女孩子四处撒野是不像话,谁借了谁家东西不还是不像话,连哪只下蛋的母鸡今天没下蛋都是不像话,人们怒着笑着骂着吼着,一不小心就说出了这三个字。可是再没有谁能将这三个字说得像男人说的这般温和,好象是缓缓沉入湖底的小石头,石锋上的坚硬凌厉被流水无处不在地包裹着,只余下一派无声的温柔至极的谴责。这个人的“不像话”,真是“不像话”得不像话。 有一天摇摇在街上碰见了男人。她在路的一端,男人在路的另一端,低着头边走边沉思,并没有看见她。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和男人打招呼。 “喂!”她叫道。 男人置若罔闻,依旧沉思着走路。 这不奇怪,在海昌的街上一转,你随时能听见好几个“喂”出来。妻子喊丈夫,儿子喊母亲,主妇喊自家的鸡鸭,都是一个“喂”字。但男人显然不习惯,男人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喊他。 摇摇思考了很久,终于想起了男人的名字。 “喂——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 男人立马停住了脚,带着一脸的惊讶,缓缓转过头来。 “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摇摇又喊了一嗓子,麂子一样轻快地奔到男人面前。 “你……在叫我?”男人依旧惊诧着。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么长的名字?”摇摇有些恼火,她这么辛苦地记住了男人的名字,可男人居然——居然问她是不是在叫他。 男人愣了一愣,然后便笑起来,而且是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这个永远温和有礼的男人,他们的父母官,在摇摇面前,笑得前仰后合像个孩子。 “你呀……”他擦掉笑出来的眼泪,用一只手指指住了摇摇,“你这个傻孩子……” 摇摇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有什么事值得他那么高兴。 男人终于停住了大笑,看了看摇摇,然后很耐心地告诉她: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谦称——我的名字叫陆议。” “哦,陆议,”摇摇因为终于不用记那么长的名字而颇有些洋洋自得,遂又重复了一遍,“陆议。” “不过,”男人微微蹙起眉,“你不可以直呼我的名字,那样很不礼貌——” “名字不就是用来给人叫的吗?怎么起了名字又不能叫了?”摇摇不解。 “你可以叫我陆将军,陆大人,”男人停一停又说,“或者伯言也是可以的——” “我不管,”摇摇固执地说,“我就要叫你陆议,陆议。” 男人叹口气,脸上换了无奈的表情。但他终于不再坚持,停了会又问摇摇: “你叫什么名字?” “摇摇。” “瑶台的瑶?” “不是。” “那是哪个摇呢?” “摇摇的摇。” 看着男人一脸郁闷的表情,摇摇决定不再为难他了。她苦思冥想了一下,然后告诉男人: “摇船的摇。” 怕男人不懂,她还比划了几下摇船的动作。 男人微微笑起来:“摇摇,好名字。” 因了这一句赞美,摇摇心里喜滋滋的。她就站在那里仰着头,小向日葵一样灿烂地看着男人。 “摇摇,”男人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又回过头来问她,“你会摇船?” 摇摇巴巴地点头不已。 “帮我个忙好吗?”男人又问。 “嗯嗯,嗯嗯嗯嗯。”摇摇仍是点头不已。 “明天帮我摇一天船吧,”男人说,“我要去会稽。明天日出,你在湖边等我。” 摇摇的心便像睡莲花一样怦然绽放开来了。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三 四 章节字数:3688 更新时间:07-03-31 23:38 三 第二天摇摇起得早,公鸡打第一遍鸣的时候她已从床上坐起来,公鸡打第二遍鸣的时候她已经跑到湖边,等到公鸡打第三遍的鸣的时候,亮晶晶的晨露已浸湿了她的衣服。 那个叫陆议的男人是随着第一缕朝晖一起出现在摇摇的视线中的。他穿着整齐而洁净的白色长衣,头发精心地梳起来又系在帽子里,他眉目间有清朗的气色,唇角有温和的笑意。看着他摇摇便隐约觉得,昨夜的月亮其实并没有落下,它变成了这个男人然后又随着第一缕朝阳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陆议,忘了说话也忘了笑。 “真早啊。”陆议走到她面前来,自然地笑笑。 摇摇还是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摇摇?”陆议疑惑地唤她。摇摇这才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她就颇有些恼火,她这是第一次看个什么人看得忘了说话也忘了笑。这个陆议,真是——不像话。 她就带着这点恼火,板着脸上了早准备好的一条小船。陆议也跟在她身后走上来。在他跨上船时,她有些阴暗地希望着,他最好一失足掉到湖里去,再由她将他湿淋淋地捞上来——但很可惜,他虽然没有她敏捷矫健,但也以一种绝不算呆笨的身手走上了船。 她解开绳索划船。浆划过碧绿的水,一道道波纹便缓缓地向后推去。太阳越升越高,在湖心处映出明亮如镜的影子。他们的船划过去,阳光便碎了,碎出一湖晶莹闪烁的金子。然后有芦苇,船从芦苇密集的地方划过去,芦苇尖在头上随风飘扬,好象水鸟的翅膀。然后有连绵而生的荷叶,他们从荷叶边缘的地方划过去,荷花便轻轻摇曳着对他们盍首。 日上中天的时候他们到了会稽。比起海昌来,这里在摇摇的心目中便宛若天堂了。这里的屋子都是白色的,这里的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整齐洁净的,这里的城外全是一格子一格子的田,好象棋盘一样纵横有致地划出一块一块边缘整齐的色彩。 城中央的广场上有个小女孩在走钢索。她色彩斑斓的衣裳飘扬在风中有如片片彩旗,她摇摇欲坠的身姿看得摇摇的心几乎也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她就跑过去,站在那里张大嘴看啊看啊,直到有个人很煞风景地扯住了她。 “要先办事,办完再看。”陆议很严肃地对她说。 “先看!”摇摇哀求似地看着他的眼睛。 “先办事吧。” 陆议说完这句话,便毫不容情地往外走去。摇摇看了他的背影很久,还是发现自己只能随着他走。她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恨恨地诅咒陆议,希望他会为此得到报应。 没想到报应很快就来了。在城中央最宽阔的那所宅外,陆议敲门通报后,又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他们的腿都站酸了,才有人请他们进去。他们在一间装饰得亮闪闪的屋子里见到一个大胡子的老男人。陆议就和那个老男人说了很久的话——多数是陆议在说,老男人不置可否地听。虽然摇摇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摇摇能看得出,那个老男人对陆议的态度,是很不好的。 “你说的这件事,再议,”老男人打断陆议的话,很不耐烦地说,“海昌县事,君自处之。” “可是淳于大人,”陆议坚持着,“只需为议增精兵少许,议定能清除隐患,将海昌整治一新——” “有官给你做就行了,”老男人冷笑着,“说那么多做什么?” 陆议便不再说话了,英俊而年轻的脸上全是受辱后的寂然。不久的时间前摇摇还咬牙切齿地暗自希望他能得到这样的报应,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她的心却随着陆议的寂然一同绞起来,她不由燃起了怒火——不是那种不能看走钢索的怒火,是真正的怒火。 她抄起茶杯,愤愤往老男人的泼去。茶水顿时流了老男人一脸。 “不许你这样和他说话!”她怒吼着。 老男人从茶水之中露出惊讶的目光来,须发抖动,却因这荒唐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力而不能发一言。而在他说出愤怒的字句之前,陆议已拉起摇摇,一边迭声说着道歉的话,一边以一种仓皇的——实在不能称为美观的姿态,逃一般地逃出了这宅子,这城。 四 回去的路上陆议一直看着湖水沉默不语。渐西的阳光斜掠过他英俊的脸,让他看起来也有些忧郁。因为这点忧郁,摇摇就忘了那个走钢索的小女孩的事情,忘了会稽城的小白房子,甚至连那个让她点燃怒火的老男人也忘了。她只是一边摇船一边看陆议,她喜欢他能笑一笑,说点什么,哪怕他不说什么不笑,抬过头来看看她也是好的。可是陆议没有,陆议沉浸在自己的忧郁里。 摇摇开始想方设法弄点动静出来。她吹着口哨把一只水鸟引到了船上,她故意围着一处芦苇荡转了好几个圈子,她还用小石头在湖面上打出一串六个的水漂——这样的绝技,是谁看到都要赞叹一番的,可陆议竟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于是摇摇便郁闷了。 她停了船收了浆,她赶走水鸟扔小石子,她将头转向陆议,很不客气地说: “喂,陆议!” 陆议这才转过脸来,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你会摇船吗?”摇摇问。 “摇船?”陆议茫然地想了想,然后说,“会……啊不,不太会。” “那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你会摇回去吗?” “自然不会——” 话音还未落,摇摇“扑通”一声跳进了水中。陆议这才回过神来,陆议有些惊讶地看着湖水瞬间吞没了摇摇,那一圈圈涟漪渐渐泛开来,湖水又渐渐归于平静。湖水平静了可是仍不见摇摇的影子,陆议便有些担心。他正在想是不是应该跳下湖去救人,摇摇便从很远的水面上冒了个头出来,鱼一样自在地踩着水,狡黠地望着他笑。 “你答应我件事,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让你回不去。”摇摇大声说道。 “什么事呢?”陆议又好气又好笑地问。 “你答应我——”摇摇顿了顿,又看了看陆议,“你答应我,笑一个。” 陆议就真的笑了。他这一笑四周的湖光山色顿时就显得暗了,相对之下明亮起来的是他的笑容,他笑得好灿烂好开心,好象全世界的阳光都落在他脸上似的。 摇摇心满意足地游回来,又心满意足地爬上了船,她抓起了桨继续划着船,一身细密的水珠挂在她身上她蜜色的裸露出来的长腿上折射着珍珠一样的光芒。 经过一处有荷花的水面,摇摇就让船慢下来。她摘了一个最大最饱满的莲蓬给了陆议,又摘了一个给自己。 “吃嘛,吃嘛。”她催促陆议说。 陆议笑了笑,就用指尖一点一点剥开暗绿色的莲蓬,那些淡绿鲜嫩的莲子便一颗一颗地从莲蓬间探出头来。他又剥开莲子的衣,将里面的肉吃进嘴里。莲子的味道有一点微苦,苦过之后却有着鲜香的淡淡的甜。陆议就一点一点吃着,将剥下的莲衣小心地用手绢包起来。 “别那么斯文嘛,看我。”摇摇说。 陆议便抬头看摇摇,她正用尖尖的牙齿咬开莲蓬,咬开里面莲子的衣,吃下莲子肉,再将莲衣吐到水里。鲜绿色的莲衣在水面击出小小的涟漪,然后便缓缓下沉然后再也看不见。陆议看了她很久,然后笑起来,将手绢里的莲衣往水里一洒,顿时引来好多小鱼争食。 摇摇又有了个主意。她划过芦苇荡的时候折了枝芦苇,她拔下一根长发,巧妙地将那芦苇制成了钓杆。她将莲衣绑在钓杆上然后放入水中。当苇杆骤然一沉时,她狠狠一拉钓杆——呀,好大一条鱼! 那条鱼好象是飞起来一样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然后摔入船中。摔入船中后鱼就狠狠在船上跳跃挣扎起来,翻起来的水溅了摇摇一身也溅了陆议一身。可他们都不管了,他们七手八脚地忙着把鱼抓住不让它再回到水里,他们一边做这件事,一边畅快地笑着。 船回到海昌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地间只有些隐隐的蓝光让他们不至伸手不见五指。陆议走下船,摇摇抱着那条已经筋疲力尽的鱼,摇头晃脑地跟在后面。陆议往都尉府的方向走,摇摇也往都尉府的方向走。然后陆议停下来,看了看摇摇。 “谢谢了。”陆议很真诚地说。 摇摇的下巴扬起来,眼睛眯起来,心里似有个小小的太阳升了起来。她正要被这小小的快乐感染得手舞足蹈时,突然怀中多了个硬硬的冷冷的东西—— 她低头,看见一串钱。她茫然地看着陆议,陆议还是一副温和诚恳的样子。 “你应得的,收下罢。”他说。 摇摇不高兴了,摇摇很不高兴,但摇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要把那串钱塞还给陆议,可陆议坚定诚恳的眼神制止了她。她竟然没有再推过去。因为她觉得她不听他话,他要不高兴了。 然后陆议往都尉府的方向走去,摇摇也跟着他往都尉府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陆议停下来,有些奇怪地看着摇摇。 “摇摇,谢谢你,你回家吧。”陆议说。 摇摇只是摇头。 “摇摇,有事明天再说好吗?”陆议又说。 摇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怀里的鱼,然后用了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会做鱼。” “下次再吃罢。”陆议微微一笑,说。 “吃完鱼我带你去山上看月亮。”摇摇又说。 “下次罢。” “山上还有会唱歌的夜莺。我运气好的话能抓到。月亮下去以后太阳会升起来,在山上能看见和山连在一起的云——” “——摇摇,”陆议打断她的话,依旧温和却不那么亲切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你不能一直跟着我。” 他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只留下摇摇抱着鱼站在原地。摇摇就在那里呆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了,她才一跺脚,一转身走了。经过湖边的时候,她坚决而愤然地将鱼和那串钱一起扔进湖里去了。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五 六 章节字数:3901 更新时间:07-05-25 23:32 五 陆议回到家中就闭门不出,苦苦地想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他作了个决定。他写了一道极严厉的军令派人送往各村各寨,他在军令中写道,离队的士兵必须在两天内回到海昌县府门口集合,否则他就用军法治他们的罪。 又过了两天后的那个早晨,在海昌县府外的校场上一百个神情萎靡的士兵站在了陆议面前。他们大部分人都光着脚,身上带了一种海风的潮腥,裤脚上粘满泥巴。他们一个个佝偻着腰站在那里就好象一串串嘀嘀咕咕的鹧鸪。他们回到山林里,回到河海边,也许就是那些在岩石和大树间一边跳跃攀缘一边神采奕奕地互相对骂的人。可是此刻,站在校场,站在这个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年轻的都尉面前,他们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垂下眼,心不在焉地等待发落。 相比之下陆议是多么的整洁多么的精神。他的衣服洗得雪白,身上的银甲拭得明亮,头发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可这种整洁这种精神在这群人面前,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一眼望去,仿佛破坏四周气氛,让这环境变得不协调的,倒是陆议自己了。 陆议说:“你们既然入伍为兵,就当遵守军规……” 人们在咳嗽、摇晃、翻白眼。 陆议说:“每日寅时就应起床,卯时要到校场集合…… 人们在打呵欠、磨牙、打饱嗝。 陆议说:“平日里应当劝戒乡亲农桑,以备不时……” 人们窃窃私语,并不时发出响亮的笑声。 陆议忍无可忍,他拔出明晃晃的剑,他皱起眉,他用剑指着那一群嘀嘀咕咕的鹧鸪似的士兵,厉声说道: “主将说话时,你们要认真听!把腰挺起来!否则以军法处置!” 人们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还是住了嘴,将腰挺了起来。陆议看着这一切,他很满意。 他继续说:“若有流寇来袭,你们要挺身出战,保一方平安……” 人们的腰挺了不到一分钟,又纷纷耷拉下去。心不在焉的表情又渐渐泛上他们的脸。陆议很无奈,但陆议想,至少他们不会再发出那些纷乱嘈杂的声音了,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他继续努力说着,好象对着一面空墙在说话般。 突然之间,人们的腰都挺起来了,头都昂起来了,他们的眼睛也发起亮来。陆议以为是他的演讲开始奏效,于是更卖力地说下去。 但很快他便发现人们露出这付兴奋的模样并非因为他,因为他们正在用发亮的眼睛看着他身后高处的某一个方向,发出原因不明的吃吃的笑声。 陆议不得不停止他的演讲,将头扭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能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回头那一刹那,他觉得有千滴冷汗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涌出。 在身后,那破烂的都尉府屋顶上,站着摇摇。她仍是那一身乱七八糟的打扮,又因为站得高的缘故,那两条蜜色的腿显得愈发修长结实,在阳光下闪烁着缎子样的光泽。若只是一双腿也罢了,但这双腿的主人手里正拿着一只咯咯乱叫的鸡,戏谑似地往下面扯着鸡的毛。她每扯一下,鸡就癫狂似地大叫起来,扑扇着翅膀。随着鸡的惨叫声,鸡毛也乱纷纷地漫天飞舞,好不热闹的一付景象。 陆议石化了数十秒,然后大步走过去,站在下面对着摇摇又惊又急地问: “你在上面做什么?” 摇摇翻个白眼,没理他。 “你快下来!” 摇摇把鸡毛往他身上一撒,陆议急急退后两步,避过了被鸡毛洒了一脸的困窘。再看摇摇,仍是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悠悠地拔着鸡身上的毛,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 身后的士兵开始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陆议仔细研究了很久,得出的结论仍是自己无法爬上这屋顶。他只好转过身,无奈地对那群士兵说: “你们……先解散休息一下……” 说完这话,他又突然想起来,连忙加上一句:“就近休息,别走远了。” 但已经晚了,人群已经有如杀人犯得到赦令般,在瞬间散得无影无踪,。 陆议只好叹气,除了叹气他大概也无法做别的。他叹着气,将头转向摇摇,无奈地问: “你要怎样才肯下来?” 摇摇仍是不理他。 “下来吧,”陆议几乎哀求,“昨天是我不好,我道歉。” 摇摇仍不理他。 散去的士兵想必已把这个消息传播到海昌每一个居民的耳中。此刻越来越多的人向都尉府的方向围拢过来。他们兴高采烈地看着陆议和屋顶上的摇摇对峙,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这笑声也让陆议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必须赶紧结束这场闹剧。不然明天他走上海昌街头,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会背过脸去,忍住诡异的偷笑。 然后他福至心灵,马上想到一个方法。 “摇摇,”他对着屋顶大声说,“我想吃你做的鱼。” 摇摇顿了一顿,似是意有所动。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忍住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我今天懒得做。” 陆议窘在那里,又想了一会,终于还是抬起头,用了最温和的声音说: “那我做给你吃。” 这句话话音刚落,只听见“扑通”一声,一个身影轻巧地落在了他面前,并欢天喜地地攀住他的臂。 “走呀。”摇摇笑着说。 六 街上的百姓觉得很荒唐,都尉府的卫兵觉得很荒唐,至于陆议自己——他好象这辈子从未遇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不是没有潦倒过,不是不知道厨房的模样,可这样带了个蛮女,穿过街上一众惊讶的目光,走回自己家去,做鱼给她吃,是从来不曾想过的荒唐事。 可是摇摇不以为意。她得意洋洋地跟在陆议身后,觉得自己像个公主一样威武。 陆议的家整洁而干净。墙上挂着的书画和空气中弥漫的栀子花香让这里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一个都尉的住所,倒是更像读书人的书斋。但摇摇丝毫也不觉得奇怪——她甚至觉得,如果陆议的家不是这个样子,倒该奇怪了。 厨房里冷冷清清,不知多久未点燃过的炉灶像是个黑黑的洞,沉默地看着二人。 “陆议,鱼呢?”摇摇奇怪地问。 “啊……鱼……”陆议尴尬地笑笑,“鱼在河里。” “米呢?” “米……米在田里。” “那你这里有什么?” “没有……”陆议仍是尴尬地笑,“我这就去买……” 摇摇瞟他一眼,闪身跑了出去。 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好几个乡亲。他们扛着粮食、柴火,手里的笼子里装着鸡,绳索上绑着鱼。他们将东西纷纷放在陆议的厨房里,那厨房顿时也显得拥挤而温暖起来。 “这怎么好……”陆议有些愧疚地要拿钱给几个乡亲,但他们已经沉默地走了出去。 “快做鱼。”摇摇留在那里催促道。 “摇摇,我不白拿别人东西。”陆议正色道。 “谁说要白拿?”摇摇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那你要什么?”陆议不安地问,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摇摇看了看墙上挂满的字画,亮着眼睛,轻轻说:“教我写字,画画。” 陆议长舒一口气,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很轻松的要求,但总比做鱼之类的事情来的容易。他就微笑道:“好。” “你不要反悔。”摇摇疑惑地看着他。 “不反悔。”陆议庄重地承诺。 摇摇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好象是孩子拿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她就站在那里对着陆议笑了好久,然后一闪身跑进厨房。 “你做什么?”陆议跟进来问道。 “给你做饭。”摇摇轻轻地说着,两只手不闲地开始忙活。可陆议却走上来,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出厨房。 “不用你忙,我来。”他说。 “我跟你开玩笑的。”摇摇笑道。 “真的不用,”陆议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虽然我不情愿,但是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要做到。” “你固执哦。”摇摇埋怨道。 “我是这样的人。包括教你写字画画,既然答应你了,你就不用担心我反悔。” 陆议说完这话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开来。摇摇本来想一直在那里看着,看了会她就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觉得如果再看下去的话这餐晚饭她一定一口都吃不下了。即使她吃下了,吃完之后她也会飞一样跑去森林里拔点草药来吃,否则就一定会中毒身亡。 她百无聊赖地走回厅里,看了一下陆议画的那些花鸟虫鱼,觉得无聊了,又去看那些字。 字有很多,但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可她依然乐此不疲。她看看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字,又去看看桌上的那些文书。虽然看不懂,可她还是觉得陆议的字很好看。每一个字都轻轻的,好象女子一样温柔。他写字的时候应该都不怎么用力,那些字都漂漂亮亮地浮在纸面上。 她把屋里每一个字都摇头晃脑地看了一遍,实在无聊了,可厨房里飘来的焦糊味告诉她,这餐晚饭离开餐还要很久。于是她继续百无聊赖地闲逛。 不知不觉她来到陆议床边,床上铺着灰色床单,床具叠得整整齐齐。实在是一张无聊的床。她正准备走开,突然发现,床头的墙上刻了两个字。 应该是躺在床上想心事的时候随手刻下的吧。她去端详那两个字,字迹很深,虽然也是两个漂亮的字,但是和其他字都不一样的。它们是被刻进墙里的,没有任何漂浮的感觉。第一个字很简单,第二个字则很复杂。 然后她又回到书桌旁边去,她找了很久,没找到任何和那两个字一样的字。后来她看见一张白纸,还看见蘸了墨的笔。孩子气泛上来,她拿起笔,想把那两个字写下来。 第一个字的第一笔是一横,在下笔之前,摇摇还觉得那一横应该是很好写的。可是当她在纸上划过一横之后,看着自己的杰作,她满心都是懊恼。 那一横,两头粗,中间细,硬生生地横在纸上,像根狗骨头。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七 八 章节字数:3561 更新时间:07-05-25 23:33 七 等到摇摇会认得两个简单的字,也能够写出还算看得过去的一横时,旱灾突如其来地降临在这个慵懒的小县城。 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天热,便纷纷用茅草挡住家里的窗户,吃过了饭就敞开衣襟把自己像一条鱼一样晾在地上,这样可以稍稍减去身体里的闷热。可是当城外的湖越来越小,露出的龟裂的泥土越来越多,森林中的百兽都走得不见踪影时,他们才开始有隐隐的惶恐。 是惶恐的。湖水已成为浑浊的泥色,干涸的泥地上四处躺着发了臭的鱼。往日饿了的时候,背着弓箭在林中一转,便能带回来几只山鸡填腹。可如今走入森林,见到的只有满山枯枝,方圆百里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可即使是惶恐也没有夺走这里的人们身上所带的与生俱来的慵懒,他们慵懒地忍受干旱,慵懒地承受炎热,慵懒地迎接饥饿、疾病,甚至——死亡。 当送葬的人们沉默地将死去的人送到山上去埋掉时,他们脸上的表情让虆议觉得他们并不是在经历一件特别悲伤的事情——又或者不是不悲伤,只是对这些在天灾面前那么脆弱那么无力的人们来说,他们只不过是悲伤到麻木。 陆议站在街头,看着送葬的人群一拨又一拨从他身边走过。 那一刻他多么想有人过来对他哭诉,又或者指着他的鼻子将他骂一顿。赈灾的谷仓的钥匙就放在他衣袋里,里面的粮食足够这里的居民活到雨季来临。这些日子每天他都在家里写信给会稽太守,给他的长官,希望他们能够同意他开仓赈灾。可一封一封生硬的回信只能让他失望。 但他并没有绝望,他心中仍有隐隐的犹豫。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走出来用自己的苦难哀求他,或者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一番,他一定会动摇,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仓解救这些人的苦难。 但是人们并没有想到他。长年以来,“官府”于这里的百姓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他们觉得幸福,这幸福也一定不是“官府”给予的;如果他们有苦难,也从不指望能由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只会抓丁拉夫的老爷们解救。 在灾难面前,他们有自己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 一天早上,陆议听见城中一片敲锣打鼓。他走上街头,看见居民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抬着仅有的两只牲畜,往城外的方向走去。 “这是做什么?”他拉住一个人问。 “求雨,祭龙神。”那人翻了个白眼,但好歹是回答了他的话。 紧接着他看见八个人抬着一个类似宝座的东西缓缓走来,而那“宝座”上身穿一件红色长袍的女子,却俨然是摇摇。 “这又是做什么?”他一脸疑惑地继续问。 “这是送给龙神的祭品啊。”那人答道。 “什么?她?”陆议脑子里嗡地一声,“用活人当祭品?” “龙神向来喜欢年轻女孩子的血嘛。”那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陆议。 陆议三步并两步跑到“宝座”前,又惊又急地喊道:“摇摇,你下来!” 摇摇看见他,就真的一下子跳了下来,带着那件不知被多少人穿过的陈旧的红衣,笑眯眯地站到陆议面前。 “什么事,陆议?”她问。 “跟我回去。”陆议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要带她走,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干嘛啊?”她有些不高兴地,“我要去祭龙神。” “拿自己做祭品?”陆议一阵茫然地问。 “不行吗?”摇摇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又笑起来,“我求了好久他们才同意呢!祭完龙神之后我就是大人了,而且是很有地位的大人。” “你不能去!”陆议几乎发火。 “别捣乱。”摇摇瞟他一眼,又一蹦一跳地回到那“宝座”上去。 陆议想跟过去,几个大汉已挡在面前,用冷漠的表情无声地阻止着他。 陆议觉得很疯狂,他好象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疯狂的事。他跑回都尉府,冲入军士的营房?;掀开营帐对着里面大喊: “你们统统穿戴好,拿起武器跟我走!” “……”空荡荡的营房以空荡荡的沉默回应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年轻都尉。 陆议又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那些平日里总是在营房里睡到日上三竿的军士们早已不知所踪。他忽然想起来,祭河神的队伍里,有几个身影非常眼熟。大概就是他的军士吧。 他叹气,又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办法,但又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穿起自己的铠甲,拿起剑,像个悲壮的小兵一样又向城外赶去。 不是很费劲他就找到了他们的所在。全城的人几乎都在那里了。摇摇站在最高的地方,对面一个神情诡异的巫师正抓着她的手,把明亮的匕首伸向她。 “不要!”陆议崩溃地喊,但好象还是晚了。 巫师用匕首在摇摇掌心划了一刀,掌心里流出的血便滴入面前盛着清水的碗。 “好了,龙神接受了你的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龙神庇佑的人了。”巫师对摇摇说。 “只是如此而已吗?”陆议不可置信地念道。 摇摇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但一转眼她又好象明白了什么,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 八 那一场雨最终还是没有随着祭奠龙神而下下来。 但是城里也再没有一个居民因为饥饿而死去。 因为陆议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他私自开仓赈灾了。 那是在祭完龙神后的第三天,天气仍然日复一日地干旱炎热,摇摇手上的伤口有些溃烂发炎。陆议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把手伸进泥泞浑浊的湖水里洗了又洗,咬着牙忍住钻心的疼。 陆议一惊,马上制止住她这种徒劳无用的行为。他把她带回都尉府,用自己滤清的水烧开又放凉了给她洗伤口,再用药和纱布给她细细包好。然后他又拿自己仅存的一点粮食给摇摇吃,摇摇没说话,迫不及待而毫无仪态地大口吃起来。 等到她满脸狼籍地抬起头来,看见陆议正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有些怜惜,但更多的是犹豫。 “陆议,”她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陆议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想什么就说出来嘛。”摇摇有些不满,觉得这个男人怎么这么难对付。明明是在想心事,又偏偏不肯说出来。 “我在想啊,”陆议终于轻轻说道,“该不该开仓赈灾。” “开仓赈灾是什么?” “开仓赈灾就是……把官府的粮食拿来给灾民吃。” “官府里有粮食?”摇摇好象看到天上掉馅饼一样激动。 “当然有,”陆议奇怪地看着她,“官府里有很多粮食。” “那为什么不拿出来?” 陆议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摇摇说,“是不是你没有钥匙?我帮你想办法。” “不是这个原因。”陆议忍不住笑起来。 陆议从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样的锁能真正阻挡一个人。往往锁住人、锁住人心的,不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铁锁,而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纸纸的文书命令,一个个穿着官服,坐在更加宽敞、更加明亮的官府里的老爷们。 可是摇摇却大声嚷起来: “那还等什么?官府里有粮食,我们需要粮食,你又有钥匙。我们还等什么?” 陆议听着这无知得近似荒唐的话,心里却突然亮起来。 是啊,官府里有粮食,灾民需要粮食,他又有钥匙。 那么,还等什么呢? 第二天他就把官仓打开来赈灾。消息传播出去,一开始还并没有几个人相信。等了一上午,只有几个实在忍不住饥饿心里念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灾民来领了粥。 可是随着他们带着饱满的胃走上街头,用洪亮而兴奋地声音告诉大家这一切是真的之后,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陆议欣慰地看着他的百姓们坐在都尉府外面的校场上,捧着碗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大口大口地吞下久违了的粮食。摇摇穿行其中,将粥一碗一碗地送到他们面前去。她不时就回过头来看着陆议,笑得弯弯的眼中全是明亮的近似崇拜的光。 人们吃饱了,放下了碗,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到家中。可当他们迈开步子的时候,又觉得好象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吃饱了,不用担心会被饿死了,官府里的粮食足够他们撑到下一场雨来临,那么,还有什么没有做呢? 终于有一个人想起来了。他回过身,走到陆议面前,然后庄重地、虔诚地、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两个人、三个人……所有人。 校场上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人。 “起来罢,起来……”陆议的声音有些哽咽。 没有人站起来。 “其实这也是我的错,”陆议说,“如果那个时候,劝你们平时农桑、家留余粮能够坚决一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但我那时只是觉得你们太难劝,所以没有继续……” “都尉大人,”有个百姓忍不住哭着喊道,“我们以后会听你的话。” 从那天开始,他们称陆议为“都尉大人”。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九 十 章节字数:3045 更新时间:07-05-25 23:33 九 等到青绿色的秧苗铺满田野,等到每个百姓都学会喊着号子在校场上走一回军阵的时候,那个叫做淳于式的大胡子老男人突然不期而至。 他是带着一脸的阴沉走入都尉府的。他直接坐在陆议的位置上,手按着陆议的官印,一张嘴开始不闲着地数落陆议。 他一直就很凶,然而仿佛从未像今天这样凶过。他将陆议从头数落到脚,又从脚数落到头。他说陆议将百姓编制入伍是扰民,私自开仓赈灾是与民勾结,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扰民又与民勾结,这个问题他显然不曾想过。他也并不打算去想,他要做的只是数落而已。 陆议安静地听着他的数落,脸色平静得如同面对一面空墙。 不是不委屈,不是不难过?;可是再委屈再难过的事情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又能算什么。命运于他是深不可测的泥沼,但他始终相信,只要顽强地萌芽生长,总会有一天能抬头看见天空的颜色。 在这个时候,他甚至不无庆幸地想到,幸亏摇摇不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摇摇?他突然清醒过来。心里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他忽然发现窗外有对黑黑的眼睛一闪而过。 他立即打断了大胡子老男人凶神恶煞的口沫横飞,尽量诚恳而不失礼数地说: “趁还来得及,请大人赶紧从后门离开。” 淳于式愕然了三秒,然后以更大的怒火开始数落。他说他身为堂堂会稽太守怎么能从后门离开,他说陆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说陆议你是不是想—— “砰”地一声,都尉府的门被踹开了。 潮水般涌入的是蒙了面执着火杖背着刀刃的人,为手那一人身形瘦小,一双黑得不像话的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淳于式。 “抓起来!”那双黑眼睛清清亮亮地喊道。 “你们这些刁民,要造反?”淳于式怒吼道。 “这里哪有民?这里都是匪!” 一听到“匪”这个字,淳于式立马站不住了。他腿如筛糠般,颤颤巍巍却丝毫不影响速度地从陆议的座位上爬下来,颤颤巍巍地奔向后门。跟随身后的是呼拉拉一大群蒙面人,场面甚是热闹。 “摇摇,你要做什么?”陆议一把拉过为首那人,又惊又急地问。 “我不是摇摇,”黑眼睛清清亮亮地抗议,“我现在是,女匪首!” “别胡闹……” “再废话,连你一块抓起来。” 陆议并没有接受这种恐吓,他打算继续废话。可是当他才说了不到三个字,身边骤然被人群围住。 “关起来!”摇摇趾高气昂地命令。 陆议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天底下最舒服但又最无奈的囚犯:他被带到城里最高的楼顶,那里桌上摆着好菜,杯里盛着酒。周围的蒙面人沉默地拦住他的去路,并不时发出不怀好意的吃吃的笑。他认出当中几个是他的军士,可随他用尽了一个都尉应有的威严去命令他们,他们只是坚持着说: “我们是匪,至少现在是。” 那一夜陆议只好坐在他风景宜人的牢房里,在匪们的伴随下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并看着满城灯火长蛇似地游走。不用很艰难地去分辨,他总是能看见淳于式狼狈地奔走于那条长蛇之前。他越跑越慢,但无论他跑得多慢,那些火把总是刻意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游走,并发出令人畏惧的呼啸声。他们明明跑快几步就能抓住他,但又刻意地不去抓住。 摇摇做了一晚上猫,而淳于式做了一晚上老鼠。 月亮爬到半空中又落下去,夜莺唱哑了喉咙又回去睡觉。天将明的时候,逃了一晚上的淳于式终于崩溃,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抓住我吧,求求你们,我不逃了,把我抓了吧……” 可是火把突然隐去了。整个县城的人好象一下子全部失踪了。淳于式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一下子空荡荡的泛着晨光的街道,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这座对他来说噩梦一般的城。 十 春天来的时候,对着满天明媚的春光,陆议突然有些莫名的忧伤。 他做了好几个风筝然后拿到校场去放。当风筝一点一点飞上云端乃至不见的时候,他便在想,不知道风筝飞得那么高,能否看见吴郡,看见建业? 如果它们能看得那么远就好了,至少这一刻它们能代替他自由。 这个时候摇摇来了,摇摇一脸茫然地看着陆议一只一只将风筝放上天空,然后忍不住问: “陆议,你在做什么?” 陆议温和地笑道:“我在放风筝。” “什么是风筝?” “就是这些飞到天上的东西,”陆议想了想又更详细地解释道,“在我家乡,每逢春天,人们就画了画儿扎成风筝,让它们飞到天上去。” “为什么要让它们飞到天上去?”摇摇怔怔地问。 “因为它们都是很美好的东西,所以要让它们飞得高高的,让更多人看见它们,也让它们看见更多人。” “陆议,”摇摇一脸期盼,“教我做风筝。” 陆议就真的教了摇摇。他告诉摇摇做风筝其实很简单,只要把美好的东西诸如蝴蝶啊,鸟啊之类的画在画上,再拿竹子来扎好就可以了。 摇摇跟他学了一下午,然后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第二天陆议走上街头,发现自己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会忍住一脸诡异的笑看看自己 ,然后又看看天。 为什么会笑得那么诡异呢?陆议茫然地不知不觉也抬头看天,在看到天上飘的东西的时候,他觉得简直如同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他气急败坏地去找摇摇,摇摇还在家门口扯着那根线,旁边围了许多偷笑着看他的人。他一把扯住摇摇那根线,说: “为什么会在风筝上画我?” “你自己说风筝上画的都是很美好的东西嘛,”摇摇一脸无辜,“我就觉得你很美好。” 陆议又抬头看了看天上飞着的自己,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可他最终还是笑了。第二天他到城外去处理事情回来的路上,每当想起天上飞着的自己时,他就忍不住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他边走边想,边想边笑,笑得连那些不应该属于这春天的忧伤也忘了。 他突然觉得摇摇很可爱。 城外的野花开得很灿烂,他突然发现河边盛开了一丛茂密的芍药花。看着那花,他就想起摇摇。他想了想,就把花割下来给摇摇带去。 摇摇却不在家,不知道又跑去哪里疯了。他就将花留在了她家门口。 傍晚摇摇就来找他了,摇摇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陆议,我家门口那些花是不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陆议温和地笑笑。 “为什么要把花放在我家门口啊?” “送给你的。” “为什么拿花送我?”摇摇愈发不解。 “因为……”陆议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添麻烦,但还是搜肠刮肚地解释着,“我觉得这些花很好,就拿来送给你。” “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觉得你很好……” “要是觉得一个人很好,就拿自己觉得很好的东西放在他家门口对吗?”摇摇眼睛亮起来。 “是。”陆议心里突然又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分析到底会发生什么了。他就带着这种不好的预感目送摇摇一蹦一跳地离开,然后如常般看了会书,发了会呆,然后睡觉。天蒙蒙亮的时候,突然被门外一阵喧闹吵醒。 他带着不好的预感打开家门。 他看见什么了呢? 一颗带着露水的卷心菜,一堆五彩斑斓的石头,一个树杈改成的粗糙弹弓,还有三只羽毛都未长齐的小鸭子,正在他家门口唧唧喳喳地乱叫……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十一 十二 章节字数:3225 更新时间:07-05-25 23:33 十一 在摇摇第六次未经通报就直接冲入陆议房间又刚好碰见陆议泡在浴盆里洗澡的时候陆议终于发了脾气,他披着湿漉漉的衣,板着脸告诉摇摇,以后未经通报,绝不可以冲进他房间里来。 “可是我进其他人家里从来不用通报啊,”摇摇无辜地说,“你摆架子。” “不是摆架子,”陆议又好气又好笑,“你冲进来,我正好在洗澡,这样不好。” “可是你为什么要在家里洗澡嘛?”摇摇不满地撅起嘴。 陆议为之语塞。是的,在海昌,他恐怕是唯一一个不在河里而是躲在家里沐浴的人。河水很清,很干净,但一想到要和其他男女老少一样赤条条地脱光了泡在河里面,他就觉得心生畏惧。 一年多的日子过去了,他习惯了这偏僻陌生的小县城,习惯了这里慵懒闲散的生活,但始终无法学会像当地人一样过日子。 他是不属于这里的,他和这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可是摇摇浑然不觉这点,黑黑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陆议,小声地嘀咕着: “可是洗澡也没什么嘛……” 声音很小,可陆议还是听见了,他吓了一跳,连忙说:“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觉得没有什么嘛。洗澡又不是坏事情,为什么怕被人看?”摇摇落落大方地说。 “不行,摇摇,”陆议正色道,“你是女孩子,不能看男人洗澡。” “为什么不能看呢?”摇摇问。 那一刻陆议几乎起了崩溃的感觉。可是崩溃之余,看着面前一脸茫然而无辜的摇摇,他心里又生出几分怜惜来。还是个孩子啊,他叹口气,想到,一个自幼无父无母,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应该如何又不应该如何的孩子。 “摇摇,”他耐心地、温和地、平静而怜惜地告诉她,“平日这城中,可有对你比较好的年长些的女人?” “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啊,她们给我饭吃,又给我布做衣穿。” “那好,你找一个年纪大的女人,去问问她,为什么不能看男子洗澡。”陆议依旧耐心地告诉她。 摇摇一脸茫然地去了。一直到第二天,她才回来找陆议。她没有像平常那样横冲直撞进陆议的房间,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脸有些微红。 “陆议,”她轻轻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陆议温和地笑笑,“以后别这样了。” “可是陆议,阿婶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看男子洗澡。如果跟他睡过觉就能看了。是不是?” “是的。” “那么,陆议,”摇摇抬起头来,依旧红着脸却大声而坚决地说,“我要和你睡觉。” 陆议彻底地吓了一跳,素来平静的脸也似是有些发烫,他慌乱地摆着手,说:“不,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摇摇……”陆议勉强整理了一下慌乱的思绪,尽量平静地告诉她,“睡觉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我并没有随随便便啊。” “女孩子一辈子只能和一个人睡……”陆议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心虚。 “可是我还没跟别人睡过觉啊。”摇摇大声说道。 “那也不能是我,摇摇,”陆议斩钉截铁,“你会跟别人睡觉,一个你很喜欢、也很喜欢你的人。” “可是我很喜欢你!”摇摇愈发大声。 陆议竟然哑口无言。他善于平静,也善于在沉默中寻找反驳对方的时机。可这一次他的沉默却不是为了反驳,他是真的无话可说。 “我要和你睡觉。”摇摇用清清亮亮的声音,不容抗拒地说。 “不行。”陆议同样坚决。 “为什么不行?我很喜欢你,我又没和别人睡过觉。” “……” “我明白了,陆议,”摇摇若有所思,黑黑的眼中泛起一层潮意,“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是的,我不喜欢你。”陆议如释重负,觉得终于找到一个借口下台。他还想接着说什么,但摇摇已经一跺脚,跑出去了。 她轰地一声撞开房间的门,门后好几个鬼鬼祟祟的军士顿时跌坐在地,捂着被门撞伤的鼻子惨叫起来。若是平时陆议肯定拉下脸把他们训一顿。可这个时候他也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们捂着鼻子作鸟兽般散去了。 十二 陆议撒了一个谎。 一个他自己都认为拙劣,但摇摇却深信不疑的谎。 不是不喜欢摇摇的。她那种风格迥异但又生机蓬勃的美丽,他不是不懂得欣赏。而当她露着两条蜜色长腿站在他面前,黑黑的眼睛看着他,嘴里吐出热情倾慕的字眼时,他又何尝没有怦然心动。 可是他们不可能,用全身任何一个细胞去想他们都不可能。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摇摇的爱热烈、直接、无所顾忌;可陆议习惯的是含蓄、绵长、细水长流。 不是不能带她走。可是带她走了又能如何呢?那个规矩条框无处不在,女人的命运如同流星烟花的世界,根本不是摇摇能够呆的世界。她只属于这片葱郁而偏远的土地。开放的花朵离开了泥土,即使插在花瓶里,用清水贮着,也活不了多久罢。 更不可能因为她留下。陆议不可能因为任何人留在这里。他的一生还很漫长,海昌在这样漫长的生命中,只不过是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插曲。命运的风将他吹到这里,但终有一天要带他离开。 陆议做梦都梦见离开。 家乡吴郡庄园院中的那几棵桑树,春天时会结满累累的红色桑葚。风吹过河岸两旁的垂柳,柳絮便雪花一样地漫天飞舞。有时候它们会飞过层层叠叠高大庄严的院墙,飞过一扇扇朱红色的大门,飞到一个女人身边。那个女人有一头七尺的乌黑长发,她坐在镜前梳发,长发水一般地倾泻。她抚起瑶琴,灰色的鸟儿会降落在她的屋顶;她低吟浅唱,风也悄悄钻过纱帘去看她。陆议并非那样刻骨地思念她,只是因为她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他的爱情,更是他的命运、他所熟悉的世界。 他终将离开,去吴郡、去建业,甚至,赤壁、夷陵、武昌……去属于他的舞台中去。 可是这一刻他只能站在海昌狭窄破败的街道上茫然失神。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人们日复一日地梦梦醒醒,日子平静得如同指间不知不觉流去的沙,可是他仍停留原地,止步不前。 他想要离开,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离开。 好象全世界都将他遗忘了一样,那个叫淳于式的男人自从上次被摇摇吓跑后也再不曾来过,但他给上面的书信到了会稽也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他想得没有错,全世界就是将他遗忘了。 而海昌,这么小,这么平静,而现在即使是天灾也不可能在这个家家户户都做些农桑的小县城掀起什么了不得的波澜了。这里不富裕亦不贫穷,不繁华亦不荒芜,人们不算特别善良但也没有大奸大恶之徒。不好,不坏——却将将是让全世界将这里忽略的程度。 所以当附近山民作乱的消息传来时,陆议第一个感觉竟然是心中微微地一亮。 他知道这些质朴的山民们作乱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饥贫,他也知道如果他将手头的粮食填饱他们的肚子,他们就会满意散去从此成为良民。他知道最妥善解决此事的方法就是带了钱粮前去招抚,他什么都知道,但在接二连三传来的文书前,他竟然犹豫了。 因为他也知道,如果用最妥善的方法解决了此事,让混乱无声无息地消弭,百姓会记住他,但是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里,没有人会知道此事。 他想要离开,但这种离开必须建立在功绩之上,功绩建立在流血之上,而流血,建立在所谓的正义之上。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将父亲留给他的剑拿出来擦拭。剑许久未用,剑鞘上蒙了一层灰。可是鞘中的剑依然明亮,散发着刺眼的白光。他一遍一遍擦拭着剑身,猛然看见剑身处自己的倒影,便是一惊。 剑身倒影中的自己,仍是那样年轻英俊的男子,嘴角眉稍有温和优雅的气质,眼中有干净的光华。可也是那一刻,他分明看清了这样年轻干净的皮肤下,流淌着那么幽暗的血液。 ——从幽暗的泥沼中缓缓萌芽的种子,即使长开枝叶迎接阳光,体内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幽暗的泥土的印记罢。 他放下剑,传令征讨作乱的山贼。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十三 十四 章节字数:3099 更新时间:07-05-25 23:34 十三 一个下午,生了气而一直没有找陆议的摇摇终于忍不住来到都尉府,她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走进陆议的房间,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这时陆议已经离开三天。而在此之前,与作乱的山贼有过几次交锋而杀得贼方大败后,贼帅潘临索性带着他的贼兵们躲进密林深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议找了他们整整两个月,每一天他都坐在都尉府等他的探子回来告诉他关于山贼的消息,可是每一天等来的都不是他想要的消息。这里的山叠着山,林子叠着林子,几百人的军队躲进了山就如同针掉进大海一样无迹可寻。陆议着急却又无可奈何。与此同时来自都城的信一封接一封地送到他面前,催促他迅速捉拿贼首,不要再让他们拖下去。 陆议知道即使他拿不住贼帅潘临, 能够让山贼们停止作乱躲入深山,对朝廷那边也不是没有交代;但陆议也知道如果他想要离开,唯一的办法是迅速将潘临的头送去吴郡。 他等了两个月,从夏天等到秋天。然后他终于等不及。他自己领着军队进了深山,发誓不找到潘临绝不再出来。 摇摇听都尉府的士兵们说了此事,心下一阵茫然。 为什么茫然,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陆议如此着急要捉拿潘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陆议是等不及了,这个年轻温和、带着另一个世界的优雅与从容从她生命中路过的男人,是迫不及待想要作出某种改变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房中行走。看了看墙上的画又看了看桌上的字。这些字大部分她都能认得,可她觉得即使认得也毫无意义。她想认字只是因为她想看懂他写的字,如果他不在这里,又有谁会写字给她看。 然后她走到床边上,发了一阵呆又准备走开。这时她突然发现床头密密麻麻刻了很多字,这时她才想起床头是有刻字的。这些字都不成句子,都是诸如“吴郡”“庐江”之类的奇怪字眼。 字一直往床下蔓延。她看了会,又去将床搬开。床下的字也平淡无奇,但有一个地方,划了很多横道。 一横,两横,三横…… 她起先并不明白这些横是什么意思,但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心便往下一沉。 他杀了人。 这个优雅、从容,一双手干净得不像话的男人是怀着什么心情刻下这些道道,她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深深地记住了他杀了人这件事情。刻在墙上的道道,很深,却不是一次性划出来的,是反复在墙上磨下的印记。 第一个人,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夜晚,当其他人都在酣然入睡的时候,这个男人躺在床上,用小刀一道一道在墙上刻出深深的划痕。海昌的夜是格外安静的,窗外的蛙叫与夜莺的歌唱只能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幽静。一片寂静之中,他一遍一遍地在墙上留下痕迹,用来记住站在他身后的鬼。 摇摇把床搬回原来的位置,心中头一次感到怅然。 她用了两天时间,最终在深山间找到陆议。在寥落得似是随时要被周围山峦吞没的营火中,陆议背对着火光,安静地看着北面的天空。 “陆议,”摇摇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陆议温和地看了看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十四 摇摇在陆议军中又呆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他们每天都在变换地方。他们在漫无目的地寻找潘临的踪迹。山越来越深,林子越来越茂密,可是潘临和他那几百人马却好象人间蒸发了般无影无踪。 象这样子不停变换地方的行军应该是很辛苦的。可是摇摇不觉得,陆议手下那些当地招募来的士兵也不觉得。他们本来就是被山养大,在树林里觅食的野人,一路餐风露宿,他们不但没有士气低靡,反而愈发地兴高采烈。每日晚饭一过便四散开来自娱自乐,仿佛他们跟随主帅不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使命,而仅仅是进行着一次大家都喜闻乐见的郊游而已。 与这欢腾气氛格格不入的,仍只有陆议一人而已。 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平静,他脸上仍是那样温和从容的神情,可是摇摇能够透过他平静的表面看见他内心与日俱增的焦急。他常常呆坐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而当晚饭过后军士们兴高采烈地开始磨牙打赌享受一天中最闲散的时光时,他也只是垂着眼默默离开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 只是有一天摇摇偷偷跟踪了陆议。她看着陆议出了军营便往湖边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仿佛满怀心事。摇摇以为他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偷偷去做,可是发现他只是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半天后,不由大失所望。 “陆议。”她忍不住轻轻唤道。 陆议回过头来,英俊的脸上写满跟这山谷夜色一样的忧郁。可是当他看见摇摇,当他开口跟她说话时,他又变回那个严肃的都尉,耐心的恩师,以及一个永远平静从容仿佛从来没有什么需要别人帮助的兄长。 “摇摇,这里风大,你先回去。”陆议温和地说。 “可是陆议,你在想什么?”摇摇忍不住问。 陆议笑了笑,说:“也没什么。” 摇摇有些愤懑,她在想这个男人真是不像话,明明在想些什么,但又从不告诉她他在想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湖边有条废弃的小船,她就三步作两步地跳上去,然后对陆议说: “陆议,走,我们划船去。” 陆议想要拒绝,但摇摇黑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突然觉得拒绝有些残忍。他就什么都没有说,走上了船。船的地一块木头烂掉了,陆议踩上去的时候,脚下斜了一下,摇摇立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扶住了他摇摇又对自己生出些莫名的恼恨来——为什么会害怕他掉到湖里面去? 可是摇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解开了绳索,悠悠地将船推开来。划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就停了桨,任船慢慢地随水漂向湖心。这湖真的好安宁,浅细的涟漪漾开后又很快归于平静,月亮的倒影在仿佛伸手可及的水中安静地看着他们。月光让陆议的一身白衣也有了月光的颜色,空气是凉的,水中的荷叶已经凋零。 “陆议,你在想什么?”摇摇再一次问。 “也没想什么。” “你一定是在想什么的!”摇摇有些莫名地委屈,大声说道。 陆议怔了怔,然后说:“我在想啊……深山的秋天总是来得早。” “那不是深山的秋天呢?” “也许荷叶还没有凋零罢。” “陆议,”摇摇突然问,“在你家乡,也有荷叶吗?” “有的,”陆议仍是淡淡地,“但那里的荷叶没有这里长得茂盛……” “那还是这里好嘛。”摇摇眼睛亮亮地看着陆议。 “你不懂。”陆议没有因这句孩子气的话而哑然失笑,只是摇了摇头,轻轻这样说道。 “那你教我好吗?你带我去你家乡看看好吗?” “有机会……”陆议轻轻地说。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家乡。 摇摇没有再说话,沉默了一阵之后,忍不住又叫:“陆议。” “怎么了?”陆议安静地看着她。 “你现在会摇船了吗?”摇摇问。 “不会,”陆议茫然地说,“怎么……” 话音未落,摇摇“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这一跳惊散了月光,让四周山峦和月亮的倒影在湖心也显得支离破碎、摇摇晃晃。陆议看着她从波光嶙峋的湖面探出头来,鱼一样踩着水,带着满头被月光染成珍珠的水滴,大声对他说: “陆议,你答应我件事。你笑一个,不然我就把你留在这里!” 陆议淡淡地笑了,他笑着看着摇摇鱼一样游回船上,他笑着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摇摇,看着摇摇毫不客气地拿着他的衣服擦去身上所有珍珠一样的水滴。他一直笑着,笑容却如这月光般冷清安静。 “陆议,”摇摇盯着他说,“你虽然笑了,但你笑得没以前好看了。”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十五 十六 (完) 章节字数:3562 更新时间:07-05-25 23:34 十五 陆议也发现自己笑得没以前好看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因为心里有事的缘故。可当潘临的军队失魂落魄地从深山中冲出来并被他歼灭,当他砍下潘临的头送到吴郡,当升迁的文书送到他手中时,他也发现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笑了。 可他仍旧需要笑着。当附近的官吏跑来祝贺他升迁时,他镇定地微笑着说谢谢;当依依不舍的百姓牵着他衣角流眼泪时,他温和地微笑着说没有关系,好好活下去。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摇摇了。 自从那晚之后摇摇就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征讨潘临得到升迁时,她也没来分享他的喜悦。习惯了她在身边喋喋不休并隔三差五地引起他的崩溃,这个时候陆议突然觉得真的少了点什么。 一直到临行前一晚摇摇才出现在他面前。他在屋里整理行装,她飘一般地走进来。她应该才用热水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散发着温热的香味。她竟然破天荒地没穿那一身乱七八糟的百家衣,她穿的是一身汉人女子的服装,衣带却乱七八糟地束着,显得古怪又有趣。 “摇摇你去哪里了?”陆议忍不住问。 摇摇看他一眼,眼中竟似有些哀怨。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说: “陆议,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是的。”陆议说。 “那你还会回来吗?” 陆议没有说话。 “可是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建业看猫的。” 陆议仍没有说话。 “你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去你家乡看荷叶。” 陆议还是没有说话。 “陆议……”摇摇轻声说,“我知道你不会带我去……” 陆议张嘴欲言,可是摇摇却打断了他: “我也不要你带我去,你答应我一件别的事情就好。” “什么事呢?” “你陪我喝酒。”摇摇唇边漾起一个狡黠的笑。 陆议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可算提了一个不算太难办到的要求,但转眼又犹豫着说: “可是我这里没有酒。这么晚了,到哪里去弄……” “——谁说我没有酒?” 摇摇笑眯眯地、变戏法般地从身边取出一小罐酒来。毫不客气地去取了两个杯子,然后毫不客气地给陆议斟了一大杯,自己只斟了一点点。 陆议没有再犹豫。他并不善于喝酒,但即使会喝醉他也愿意。心里总觉得好象欠着摇摇点什么似的。如果是喝醉了,这种内疚感可能会轻一点罢。 喝下第一杯的时候他有些吃惊。这个一点都不起眼的黑色小罐子,里面倒出来的酒竟然那么香,那么醇。完全不似这个县城里山民酿出来的酒那样酸而呛鼻,这酒喝下去却丝毫不觉酒味,感觉就像甘露琼浆一般可口。 就冲这么好的酒,醉了也是值得的。陆议这样想着,便没有阻拦摇摇不断的劝酒,接二连三地吞下杯中的琼浆。 但很快他便发现他真的是非醉不可。这酒吞入口中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酒意,但很快人便仿佛被麻醉般地醺然。是上等的陈年好酒才能这样不知不觉中让人醉去罢?可这样的好酒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陆议这样想着,觉得有些奇怪。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酒罐见底时,他已觉得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他伏在案上,搞不清今夕何夕,这里又是哪里。 “陆议,你醉了吗?”摇摇在问他。 陆议这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摇摇,也想起来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于是他挣扎着对摇摇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也回去罢。” “可是你醉得动不了了啦。”摇摇笑眯眯地看着他,酒意让她的双颊也有些微红。 “没关系的……”陆议强自说道,“你回去罢。” “我扶你进去。”摇摇仍是笑眯眯地站起来,要把陆议扶到里面房间里去。 这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实在醉得厉害,也不管那么多了。陆议就任由摇摇把自己扶进房间,扶到床上躺下。然后挥着手说: “好了,你快回去……” 摇摇没有理他,把他的外衣鞋子脱下来,又去解自己的外衣。 “摇摇你做什么!”即使是醉中陆议还是觉得一惊,急急问道。 摇摇把自己脱得只剩一套贴身的衣服,然后笑盈盈地看着他。 “陆议,我要和你睡觉。”她说。 “胡闹……”陆议一阵惶恐,连连说道,“不行,你快出去……” “我不管,”摇摇一边说,一边吹灭了灯火悉悉索索地爬上床来,“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以后跟不跟别人睡觉,可我就是喜欢你,我要和你睡觉……” 陆议想要跳起来夺门而出,又想捏着摇摇的领子把她扔出屋子去,可是身体却似不受自己使唤般,稍微一动,双臂便被摇摇温柔地压住。 “你醉了,陆议,”摇摇趴在他身上,狡黠地看着他说,“你动不了了,没有用的……” 陆议只能惊慌而无奈地看着摇摇一点一点贴近他,身体压在他胸前,手勾住他脖子,脸贴在他肩胛处,轻声在他耳边留下温柔得不像话的呢喃: “陆议,我只跟你一个人睡觉……” 然后黑暗中渐渐响起她满意而安详的鼻息声。 陆议感觉着她的黑发一根一根散乱在他脸上,感觉着她的呼吸轻轻打在自己脸上,有些好笑,但突然又有些难过。 这个孩子,原来她所理解的“睡觉”,真的只是睡觉而已。 十六 后来陆议就离开了。 他回到家乡,他受到奖赏,他被提升,他立了越来越多的战功,做了越来越大的官。 他娶了君主的女儿。那个女孩子如同家乡的河流,温柔而安静。她从不直呼他的名字。新婚之夜,她腼腆地不敢看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安静地垂下眼。 然后他真的去了很多地方,建业,赤壁,江陵,乃至夷陵,武昌…… 他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四十岁的时候,他给自己改名字叫做陆逊。周围的人不解地看着盛装华服的他在文书上稳稳地签下“陆逊”这两个字,有些不解但随后又觉得豁然:他已是手握大权的人了,他是在用改名字来向多疑的君主表明自己的立场呢。 改名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陆逊梦见了摇摇。他好象很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梦中的摇摇仍是老样子,麂子一样轻快地向他跑来,口中喊着陆议,陆议……他想要应他一声,但转念一想,她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她叫的不是自己。于是他只能走开。 醒来之后陆逊一阵怅然。他忽然觉得以后摇摇再也找不到自己了。那个在她口中翻来覆去地念着的名字背后站着的那个年轻温和的男子,已经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又过了很多年,在那个寒冷的积着雪的早春的清晨,陆逊突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无力地躺在阴暗冷清的家中那张空空如也的榻上,捧着诏书的宫人横眉立目地站在他面前,薄薄的唇间无情地吐出要将他折磨至最后的字眼。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躲在家中偷偷抹着眼泪,他们说他们的丞相为江东奋战了一生,却落得来个这样的结局,真是老天不公。 可在那一刻到来的时候,陆逊竟没有觉得特别的愤懑。他安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宫人,一双眼睛沉默得如同天色发白时候的星辰。这是他的选择,是他的结局,是他所熟悉的世界所熟悉的故事。这样的游戏规则里从来不曾存在过什么所谓胜利,因此也就不存在失败。 他甚至还想到了摇摇。看着面前的宫人横眉立目一遍又一遍说着谴责的话时他突然想到摇摇。他甚至不无欣慰地想,幸亏摇摇不在这里。 摇摇自然不在这里。他做梦也梦不到现在的摇摇去了哪里。会否已经嫁人、生子,还是有别的年轻英俊的都尉吸引了她崇拜热烈的目光。他已变得太多,可他总觉得摇摇一直会是那个样子。那样的天真、善良、活泼、可爱,心思如水晶般明澈,她的所有快乐和忧愁,都如同一面镜子毫无遗漏地印进别人的心里。 可是有一件事陆逊到死也不知道:其实摇摇一开始就知道潘临藏在哪里,他手下的士兵都知道。自幼生长于山河之间的他们,能够轻易读懂山间一草一木间留下的痕迹。可是摇摇不让他手下的士兵告诉他,他们因此也就不说。 但最后把潘临从藏身之处赶出来的也是摇摇。她偷偷潜入他的营寨,在营寨里放了一把火。潘临手下的那帮草莽以为官军杀到,就慌不择路地从深山中冲出,被陆逊的军队逮个正着。 当陆逊如释重负地指挥着手下人歼灭潘临那帮草莽时,摇摇就站在附近最高的山上看着。离得很远,可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影。他的身影在人海中显得格外干净、明亮,这样的身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想让他笑得开心些,她不想看到他愁眉不展。尽管一开始她联合了众人隐瞒了潘临的下落想要留住他。但到了最后,她还是情愿放他走。 即使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即使她会一辈子记住他。 即使她在他离开前的那一夜,为他带去了她父母生前为她酿好的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