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两箱丝绸 作者:俗念亲 备注: 十年香樟树,百年白首约,千年古风传,厮守在人间!   平沙自古便有风俗,大户人家生了女娃,当年便在庭院种上香樟一棵,晓来几度春秋,闺女待嫁,樟木长成。媒婆在院外看到此树,便知有待嫁的姑娘,即可上门提亲。女子出嫁时,长辈砍掉樟木,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  怀南王爷晚得子,大摆筵席人尽知;晓来春秋经五度,墙头初露香樟木。王爷不得女,闲者循其因,三岁稚子发如雪,樟木手亲植,世所奇! 【简而言之的屌丝文案:一个痴呆清醒后继续装疯卖傻揩油打岔的故事。】 ================== ☆、第 1 章 无主孤魂      生前曾在坟头见过迷信的老妇人,一边用老树枯藤一样的手指捏着昏黄粗糙的火纸点燃焚烧,一边拖着嘶哑断续的阴森语气说,人死之后,魂魄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上奈何桥,喝孟婆汤,忘掉浮生然后投胎转世,再世为人。      她说,黄土之下千尺,有阴曹地府,暗无天日又阴森恐怖,那里寸草不生,除了黄泉路边,妖艳血红的彼岸花。黄泉路尽头,是彻底斩断人间和冥府间分界的忘川河,血黄色的河水里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      可前有生死相隔,后系道听途说,有时候眼见的都不一定为实,更何况是听说的呢?      范二端着个盛着泪水的豁口破碗,趴在奈何桥边看着平静无波的忘川河水发呆,血黄色的河水一路延伸到很远,然后汇入三途河,水面平静无波,一丝涟漪也没有,更别说狰狞恐怖断头半腰的厉鬼。范二怔怔的想,孟婆告诉自己,那婆婆说的不错,这水里,确实藏着厉鬼冤魂无数,只不过他这种阴气薄弱的新死鬼看不见罢了,她说,只有你家司君那种等级的,才能看得见。      这呆头呆脑的傻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好奇心也浓厚的够呛,预备转头就去问司君,他都能看见些什么。只是他此举,在孟婆眼里,无异于虎口拔毛,预料的下场一定很惨,那个阴气深重的白发男人,脾气古怪又寡言少语,是个连厉鬼都不敢惹的狠辣角色,他一个不悦把这傻子对切两半,旁人吭也不敢吭一声。      范二是地府里新来的落水鬼,死时年仅十九,是范姓大户家的小儿子,生的浓眉大眼,看着精神百倍,偏偏是个缺心眼,一事无成无所事事,除了会吃白食什么都不会,没人数落责怪他,他自己倒是良心十足,天天咂摸着不成器的自己,操他爹娘盼子成龙的劳心,然后将自己逼得焦虑无比。      他生前跳下河去救一落水女子,没掂量好自己的斤两,在河里扑腾几下,被狂乱挣扎的女子一脚揣进了深水处,就再也浮不起来了。熬汤的孟婆不知道,这事件到底在他心上留下了什么深重的阴影,以至于这孩子红着双眼抱着自己的大腿满地打滚,死也不肯去投胎。      孟婆不知道这小子心里,早已坚定的将自己定位成了一个饭桶废物,怎么投胎转世都是一个模样,于是惶恐的竟然不敢上轮回台,觉得自己在人世简直是在浪费粮食。      眷恋人间的死魂多不胜数,放他自由岂不是秩序全无一片混乱,于是地府里有规矩,不愿投胎的,只能跳下奈何桥,在满是怨气的忘川里煎熬一千年,能活下来的,便可自行爬出来,然后去留自便。      范二当时对这平静的忘川水一无所知,不知道这么轻巧的一跃,得到的是比下十八层地狱还要惨烈的后果,加上急过头,听完就扒着栏杆撩起腿,准备扑通一声跳下去。孟婆这老婆子眼花耳聋,一时竟然没来的拉住他,等到范二人都落下去了,这才反应过来,惊呼一声迟来的且慢,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这倒霉孩子衣角将要垂到水面的瞬间,水面之下突然伸出无数双虚幻的长长触手,在空中疯狂的扒拉着他衣摆,想将他拖下去,那情状着实诡异可怖。越近水面怨气越浓,范二竟然隐约能看见东西了,眼帘里突然出现那么多触手的时候,扑面的气息阴暗而压抑,夹杂着闻之欲呕的腥气腐臭,将他吓得屁滚尿流,惨叫哽在嗓子眼,居然变成了一个嗝,那瞬间他脑子不知怎么闪过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范二准备眼不见为净,就在他将眼睛闭到只剩一条缝的时候,周遭的空气突然变得刺骨,激得他忍不住想哆嗦,只听耳旁水声一响,而后眼前白光一闪,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闪电般拔起的地里大葱,接着他感觉他脚底踏到了实处。      等他晕乎乎的回过神,对上孟婆被雷劈了似的老树枯皮表情,大概模糊的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上来了,他顺着孟婆震惊看去,就见奈何桥尾端的石阶上,有个红衣白发的背影,正一步一步的往下走,雪色的长发未束,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在阴森灰暗的地府里,是比妖艳的黄泉引路彼岸花还要夺目的色彩。      范二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白发能全白至此,纯净的如同冬日里覆盖天地的苍茫大雪,他想,那是老到什么年纪的千年王八,才会有的发如雪。他这人是个老实的死心眼,受不得别人恩惠,颠颠的就想追过去道谢,孟婆连忙拉住他,于是范二只能揪着脖子嚎开嗓子,对着那人的背影喊道:“大侠,谢谢你!”      听到那个摧心肝的称呼,苍老的孟婆嘴角一抽手一抖,差点就松了手,让这报恩心切的小子窜了出去,心里却忍不住暗道这小子魂命好,刚巧撞上掌无主孤魂的司君下川灭恶魂,不然跳下去,瞬间连三魂也剩不下。      白发人已到桥下,闻言站定了转过身,神色平静的看了范二一眼,对他点了下头,神色并不算热情,却也不算冷淡,就是陌生人之间的点头交,然后他转身沿着青砖地面渐行渐远。      那是个身量消瘦高挑的俊美男子,五官生的精致无比,修目生辉,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可能是不见天日的地府里呆久了,肤色较常人白上些许,满头的白发极其扎眼,整个人透着股山涧清泉一样的清冷气质,白发衬红衣,画里走出来人物一样精彩。      直到那人拐弯进了河边的一座府邸,范二直愣愣的眼神跟着飘进去,然后被门扉遮挡,他有些不甘心的眯着眼瞪着那座府邸,门上方有块残破老旧的门匾,上书:无主孤魂司。      范二眼神转过弯悠回来来,呆呆的感叹:“婆婆,这人生的,可真好看,他是谁呀?”      孟婆神色复杂的说:“那是这一任无主孤魂司的司君,容颂语。”      范二见她神色有异,忍不住问道:“婆婆,你很怕他么?”      孟婆慈祥的笑了下,摸了摸这二愣子的头,说道:“不是,司君虽然冷淡,人却不错,他一直在为人积德,向来有求必应。只是老婆子熬了几辈子孟婆汤,还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一生无泪。”      作为一个屁大点事就爱流马尿的少年,范二立刻将眼睛瞪成了牛眼,满脸的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难道他就没有伤心事么?”      孟婆笑道:“正相反,件件都是伤心事,可我在他的一生里,一滴眼泪也没收集到。”      范二还是有些不信,在他看来,世间那么多值得落泪的事,生老病死怨憎恨,哪一样都能催人泪下,怎么可能有人,穷极一生不曾有泪呢,他是铁石心肠,还是心如死灰,又或者,是无喜无悲,那人,有着怎么样的过往。      范二不肯投胎,孟婆把他没办法,只能任他像只畏缩的小鹌鹑似的蹲在她脚边,有人过桥他就变成鸵鸟,将头埋在胳膊弯里,假装自己不在这里。每次容颂语打桥上过,他又殷勤无比的追上去道谢,丝毫不介怀那人每次相同的冷淡面孔,兀自笑的自来熟又灿烂无比。      如此过了半月,地府实在容不得例外了,阴差押着范二就要给他灌汤,然后抬去轮回台丢下去,那小子鬼哭狼嚎的将地府震得十二层地狱都能听见回音,比被宰的年猪还凄惨,最后桥边不远的孤魂司里走出那个白发的男人,说了句要收他做小厮,劳烦阴差放开他,范二这才留了下来,跟在无欲无求的司君身边,当起了忠心耿耿的小狗腿。      范二原本不叫范二,有名有姓,叫范知行,可他嗫嚅着磕磕巴巴,对着司君提出要求,说不想叫那个名字,说他对不起他爹,容颂语没心思管他,直接按了排行叫他范二,他倒也乐颠颠,于是就这么叫开了。      范二对容颂语敬若神明,他对他的头发丝都感兴趣,可他不敢和那人啰嗦,那人也常年不在府邸,他要么引渡恶鬼,要么去河边的因缘壁上长坐,范二只能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央求孟婆,孟婆被他缠的烦不胜烦将她知道的,一一向他转述。      她说,她第一次见到容颂语的时候,黄泉路上也是这样寂静,没有人过桥,她在桥上打瞌睡,然后那男人在白无常的引领下,出现在鬼门关后,沿着黄泉路走到奈何桥边,止步不肯再往前走。除了他的容颜和发色让她惊讶,他的灵魂,是孟婆见过的最奇怪的一个,一半满是血腥,戾气深重的比阴差还甚,另一半却纯洁无暇不染尘埃,使得他看起来,像是菩萨和恶鬼的结合物。      这人阴郁的一半魂魄,比厉鬼的罡气还重,阴差不敢对他怎样,苦口婆心的劝他上桥,一劝就是两个时辰,那人只是冷淡有礼的说,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恰好崔府君路过,好说歹说将他带到了望乡台前,他仍旧坚持不转世,崔府君还在劝,孟婆看了眼面前熬汤的破碗,里头空空如也,水汽都不见,将她急的脑门冒汗,孟婆汤要靠人生前的泪水熬,没有泪水,熬不出孟婆汤,他就是想投胎,她也回天无力。      后来,他问怎么才能留在这里,孟婆指了指桥下的忘川,说为了来生再见今生最爱,你可以不喝孟婆汤,那必须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再投胎,这一千年里,你能看见你爱的人,在桥上来来去去。他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转瞬就淹没在冤魂厉鬼聚集的水面之下。      孟婆说,桥上走过的人千千万,她很快忘了容颂语的存在,直到六十年后的一天,他突然从水面下冒出来,手里提着一道快要散尽的魂魄,那是下水斩杀恶魂的上任无主孤魂司君,被水底的千年冤魂伤的魂飞魄散。地府一时没有比他更为厉害的鬼魂,于是阎罗出面,亲自渡他出水,授他接任了无主孤魂司,到如今,已有两百年。      孟婆说,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从这里走过。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了,疯子容和他爱惨的辞哥的故事,系列朝堂篇。   菇凉们要是感兴趣,该收藏的收藏,该留评的留评,不许雁过无痕嘤嘤嘤~~~    ☆、第二章 生死轮回      世人都知奈何桥边有块三生石,可不知地府里还有块因缘壁,在忘川河三途河交汇的地方。因缘壁是块光滑的石壁,形状并不规则,其上能照出阳间所思之人。不引魂的时候,容颂语就会走上两个多时辰到这里久坐,看着因缘壁发呆,里头,是他执念的心上人,为了不忘记那个人,他义无反顾的跳下了忘川河。      范二对壁内的人很好奇,好几次故意为之,跑了老远的路来到这里,拐弯抹角的向容颂语汇报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眼角偷瞄,还真叫他看清了,因缘壁里提笔作画的白衣男人刚好收完那笔抬起头,范二当时就呆住了,满脑子都是浆糊理不清楚,直到容颂语扭过头看他,他才做贼似的逃跑了。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震惊,实在是壁中那人面容,居然和容颂语一模一样,若不是神态和头发,范二险些以为壁中之人,其实是他家司君。      无主孤魂司很清冷,空荡荡又简陋的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人,在他来之前,这里只有容颂语一人。对于容颂语,范二是个包打听,屁大点事他都要弄得一清二楚,虽然听说他生前杀人如麻,范二却意外的并不怕他,大概是这人对他有救命之恩,对他又挺好,他在心里亲近他。他在鬼差大哥口中打探出来,无主孤魂司以前并不在这里,是容颂语非要搬到这里来的,范二鼻头发酸的想,是因为这里,离因缘壁近吧。      孤魂司里有两只樟木箱子,里头装着缠枝莲蚊或是团福字印花的大红丝绸,这是除了因缘壁以外,容颂语唯一稀罕的东西。尽管地府里死寂的似乎连灰尘都不会扬起,他依旧不厌其烦的每日拿麻布细细的擦拭,然后打开箱子长久的凝望,那个时候,他嘴角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浅笑意,整个人看起来温柔似水,俊美的让鬼都移不开眼。      听鬼差大哥说,那樟木箱子,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过桥时留下的,那对夫妻有福气,生前白头偕老,死后携手过黄泉,据说轮回后,来世依旧是姻缘。      人间有这样的习俗,家里有人过世,就会将他生前最喜爱的东西烧了给他带上,想着让他在阴间过得舒坦,享享清福,可鬼魂不能一直在地府呆着,到了生死薄上投胎的时候,走过奈何桥,必须两手空落落。大哥说,那日,那对年过九旬的老夫妇在桥上苦苦哀求,说这是他们成婚时夫人的嫁妆,寓意两厢厮守,然后两人就真的白头到老,是很重视珍惜的东西,可地府的规矩在这里,你去投胎,总不能抱个箱子跳下去。      恰逢那时你家司君从忘川里跳出来,满头的白发引得过桥的鬼魂频频侧目,他又生的俊,夫妇一打听这是对面府邸的司君,立刻拽住他衣角,哀求着让他帮忙保管这箱子,等二人来生过尽的时候,再到地府,还能看上一眼。你家司君对着箱子怔怔的出了会神,然后就答应了。      箱子里头没有奇珍也没有异宝,只有大户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满满两箱丝绸,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金贵。范二不过是个不识情滋味的懵懂少年,他的家乡也没有出嫁赠丝绸的习俗,于是不知道,这看似普通的丝绸木箱上,承载了怎样的期盼和祝愿。      地府的鬼都忌惮他,常年和恶鬼冤魂打交道的鬼魂,一个不注意就被染上了怨气堕入魔道,不可谓不危险,况且拿热脸去贴人家怎么也捂不热的冷屁股,也不是什么叫人愉悦的事儿,于是地府里,只有崔府君和他交好,偶尔能说上几句话。      可范二觉得,他家司君,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他虽然冷面寡言,却从来不发脾气,对什么都不经心,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不会用一直对你伤心绝望的表情看着你,那是自卑到死的傻小子,最怕的一样神情,简直比刀剑加于身还让他难受。于是虽然地府里有时寂静的连针落地都能听见回音,也没什么玩耍的项目,范二依旧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他就跟在容颂语身边半年多了。      今天一大早,容颂语就被神色慌张的阴差叫走了,范二知道,怕是水底又生恶鬼,让他去斩杀处理。说来无主孤魂司的司君,历都来是地府里最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愿意跳这火坑,吃力不讨好,一个不慎,就会魂魄离散,容颂语倒是毫无怨言,一直在这岗位上兢兢业业的干了两百年,好多次险些散魂,却没出过一点差错,阎王念他不易,给了他一道令箭,说是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可他藏好了,一直没用过。      鬼魂不比生人,还要洗漱穿衣,范二这小厮实在形同虚设,他每天完全无事可干,容颂语又被叫出门了,他只能跑到奈何桥上,给孟婆端端泪水唠唠嗑。方才一下来了三十多个生魂,范二跑上跑下累的直喘气,好不容易得了空,他就趴到栏杆上,眺目去看黄泉路边盛放的彼岸花,那血一样妖艳的红色花朵,有种致命的魔力似的,目光盯上去,便难以错开。      他正痴呆呆的盯着花丛出神,身后陡然响起一道温和的男声:“小兄弟,回魂了。”      这是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语速正好,不快也不慢,里头掺着股浅浅的笑意似的,让人一听就好感顿生。范二做什么都像是亏心,闻言立刻像是被学堂的先生捉到开小差的弟子,受惊的兔子一样慌忙转过身,一抬眼,巨惊之下变成了呆头鹅,他两眼瞪圆嘴巴微张一脸痴呆相,盯着面前的男子结结巴巴语不成句:“你…你…你……要过桥?”      面前温和带笑的白衣男子,长了张和容颂语一模一样的脸,身量都一致,赫然就是因缘壁里,那个提笔作画的男人,是他家司君日夜思念的人。      来人对着他点点头,心情极好似的带些戏谑笑道:“这里只有一条路,我不过桥,难道还折回去不成。”      范二不太灵光的脑子,遇到这种突发状况更加不够用了,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坏了、司君出门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办哪……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只能转头去看苍老的孟婆,然后发现老婆子也是一脸震惊的打量着来人,不过对上那人疑惑的目光,她很快便敛去多余的表情,看了眼面前的碗,里头正潺潺的往外冒水,很快就有了小半碗,她站起来垂下眼,平端起碗,一脸虔诚的低低诵念起来。      “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一碗孟婆汤下肚,三千红尘皆过渡。”      随着她的诵念,碗里的水开始沸腾,颜色渐渐转深,最后变成了茶汤一样的亮黄色。孟婆将碗送到来人面前,说道:“公子,汤已熬成,时辰已到,喝下这碗便去投胎吧。”      来人接过孟婆汤,凑到嘴边想起什么似的放下,叹了口气问道:“大娘,我…向您打听个人,成么?”      又是个带了牵挂的,孟婆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盯着他,道:“执念什么呢,喝下这碗汤,前尘往事皆成云烟,有什么不好。”      来人笑笑,轻声道:“有人犯下一身罪孽,不为自己却为我,到底是我欠他良多,我就是想知道,他是投胎去了,还是下了地狱。”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恍惚有层稀薄的悲意,范二看着他神似的脸,脑子里却闪过容颂语的身影,那瞬间,他几乎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这人要打听的,就是他家司君。      孟婆沉默了一阵,道:“过桥的魂魄太多,我可能不记得。”      来人说:“他生的和我一模一样,头发全白,死的时候穿着一件云纹勾线的暗红色长袍,大娘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从这里走过?”      孟婆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波澜不惊,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老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时辰到了,公子这就上路吧。”      “可……”      范二刚想反驳,才说出一个字,就被孟婆用眼神制止,那目光竟然十分凌厉,范二被看得一缩脖子,讪讪的闭了嘴,只敢在心里不满的嘀咕,明明就不是这样么,婆婆为什么要说谎……      白衣男子好像很失落,又好像得到了解脱,他垂眼露出一个微笑,脸上有种悲喜难辨的神色,他一抬手腕,黄汤入口,那瞬间,范二好像听见他唤了一声“颂语”,然后那人递回碗,在阴差的引领下,头也不回的走下奈何桥,上了轮回台。      直到那人背影都看不见了,范二才委屈的低头嘟囔:“婆婆,你为什么要骗他?你明明知道,他说的就是我家司君。”      孟婆叹了口气,说道:“傻小子,告诉他又怎么样呢,他一转头,就会忘记,他会投胎转世,而容颂语,依旧是孤魂司的司君。”      “那……那……”      他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提不起精神的闭上嘴,想起那个因缘壁下久坐的孤寂背影,难过的直想哭。      不止人多嘴杂坏事,鬼多了,同样坏事,三天后,容颂语还是知道了。当他神色几乎是慌张的朝望乡台狂奔而来的时候,范二心里就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刻容颂语站在孟婆面前,脸色是从来不曾有的阴郁,他声调怪异的问孟婆,前几天是不是有个和他长得一样的男人过桥,孟婆见纸包不住火,索性坦然的点了点头。      容颂语最开始盯着孟婆,目光像毒蛇似的,怨毒而阴郁,孟婆被他盯着寒意森森,却不敢动。随后他突然眨了下眼,站不稳似的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神色悲戚哈哈大笑,嘴里喃喃自语,明知强求求不得,连见一面也是奢望,他等了两百六十年,却还是错过了……说着说着,他眼角居然蜿蜒着流下殷红的血来,衬着脸侧的白发,愈发艳丽妖异,如同怒放的彼岸花,浑身罩着死气一样浓重的悲意。      他一边疯癫的碎碎念,谁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一边跌跌撞撞的往回走,走几步摔一跤,然后爬起来接着走,最后钻进了孤魂司。范二叫了声司君就想追过去,却被孟婆一把拉住,让他现在别去撞刀口,范二心里是怨她的,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怨她,他一把甩开了孟婆的手,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孤魂司里奔。      容颂语不死心的去了趟因缘壁,人都投胎了,那里理所当然是空空如也,他失魂落魄的回了孤魂司,打开那两只樟木箱子,自己躺蜷缩着躺在其中一只里面,抱着一卷丝绸不言不语,只有范二告诉他,那人在桥上问过他,他眼里才有了些神采,哑着嗓子问颂辞说了什么。范二一字不差的将桥头见闻告诉他,他听完露出一个又喜又悲的笑,慢悠悠的问道:“二子,你说,他心里,可曾有过我?”      范二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只是重重的一点头,肯定的说道:“必然是有的,不然他谁也不问起,偏偏问了你。”      容颂语一愣,然后低低的笑开了,轻声道:“我比谁都清楚,这话不可信,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骗骗自己,这样我高兴。二子,去,把崔府君请来,我有事和他商量。”      范二并不知道,他家司君和崔府君在屋里商谈了些什么,只是他出来后,神色怪异的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竟然十分扭捏,偏偏崔府君又是另一幅皮相,盯着自己笑的意味深长,范二忍不住就怂的想缩成一个球。可他还没来得及缩,容颂语突然柔声问他想不想投胎,范二只觉头皮一炸,登时将头摇成了一个拨浪鼓,连声说不想。      容颂语愣了愣,一旁的崔府君拍着他肩膀哈哈大笑,范二看着对面打哑谜的两人,满头雾水,随后这头雾水在他家司君和他没头没脑的说了声抱歉之后,汇成了一条小溪流。      后来,容颂语翻出那枚令箭去了阎罗殿,回来后站在樟木箱子前对着范二笑,神态舒展面带喜色,他说:二子,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你。我要到人间去了,这里,劳烦你照看着,特别是这两箱丝绸。        范二郑重的点头,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甚至还傻缺的说了句箱在人在。      过了两天,范二站在轮回台前,看着崔府君抬手在容颂语额前按了一下,手心里光华顿现,然后未饮孟婆汤的容颂语面带浅笑的跳了下去,一瞬间就湮没在轮回台里层层的白雾里,可那头白发浮起飘荡的带笑模样,却永远刻在了范二脑海,当之无愧的风华无双。      崔府君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摊开生死薄,提笔在那页划上一道斜线,随即合上。黄纸将合的瞬间,范二鬼使神差的瞟过去,几行小字印入眼帘,为首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名字被浓墨划掉,换成了容颂语,书曰:      赵子衿,上元二百九十年,生于平沙城西怀南王府,少年白头,半生痴傻……      之后很多年,范二守着孤魂司的两箱丝绸,没有再见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青青子衿      百岁光阴白驹过隙,古都平沙繁华依旧,风雨侵蚀的褪色画廊和满布青苔的青砖碎瓦,静把岁月沧桑刻下,长久无声矗立,只待世人来来去去,且把悲欢离合演绎。      转眼,两百多年悄然而逝,那个一统天下许了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的千古帝王,也成了史书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在生老病死的轮回交替里被人渐渐遗忘。      天下分合是必经之路,合久必然重分,疆域西南的穷山恶水之地,悄然崛起一股番邦势力,名曰乌垣,等到安稳盛世里丢了戒备的西原朝堂骇然发现的时候,势力已然不可小觑,乌垣番邦人少地贫,却骁勇善战民风彪悍,和西原隐有相庭抗衡之力。      上元两百五十年,乌垣开始向邻近的城池发起攻击,挑拨战火,当今圣上赵夔之弟,年仅十九岁的九皇子赵引奉命带兵驻守边疆,孰料一朝征人路,却是离家三十载,沙场砥砺终成一代名将。上元八十二年,乌垣投降,赵引归乡,封侯拜相怀南王,手握重兵,得天下敬仰。      怀南王赵引,生在帝王之家,坐享荣华富贵,一生纵横沙场,晚年大权在握,结发之妻的王妃也是端庄贤淑的大美人,两人恩爱多年连口角都不曾有过,不止王府,整个平沙城都知道,王妃俏脸一寒,王爷就得睡书房,王妃一发怒,王爷就认怂,实在叫人羡慕这一生一世的一双人。      人世间该有的他都有,就是一直没有孩子,不知是双手染血过多犯下杀孽深重,还是前世积福太浅,任凭怎么求神拜佛,王妃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王爷又痴情的很,不肯续弦,于是一直孤老。      上元二百九十年,老天终于开眼,戎马一生的怀南王,享年五十五,喜得麟儿。这可乐坏了豪爽的老头子,花白的胡子恨不得朝天翘,大摆筵席极尽炫耀,流水席连摆六天,全城同欢。      那孩子生的冰雪可爱,乖巧无比,一连六天从不曾哭闹,有心人拍马屁,交深者说实话,都夸这孩子宠辱不惊有大将之风,怀南王爷被夸得找不着北,糊里糊涂的将圣上御赐的名字都抛了,大笔一挥,说他赵引的儿子,要叫赵子衿。幸得圣上和朝堂,知他这九弟素来的德行,这才没被冠上大不敬之罪,苦笑一声由他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话说叫子衿,其实是有缘故的。当年怀南王初见王妃柳偲,是在全是男子的军营里,这女子是军医柳廷的亲妹妹,豆蔻年华的女子不着浅粉杏黄衫子,男扮女装一身青衣长衫,在军营里行医治病,素净的如同晨间枝头的朝露,清丽脱俗的叫王爷一见倾心,再也忘不了。赵引默默爱慕柳偲三载,因为自己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征人,不敢向她表明心迹,后来还是他亲老舅看不过去了,出面做媒,将妹妹许给了自家主公,这才喜结连理厮守半生。      怀南王赵引,这是在像众人表明他的态度,希望他的儿子,不求高官厚禄,不求功名满身,只盼他能得一人心,平安喜乐到白头。      赵引半生在军营,性子豪爽大气,不用他稳住大局的时候,就是个臭屁无比的老男人,孩子似的爱炫耀,抱着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心肝儿,满城到处炫耀,揪着耳朵等着被人夸赞,每每脚步带飘的悠回家。      儿子乖巧,不哭不闹,打从赵子衿出生,他亲爹的大板牙就没阖上过,怎么看怎么爱,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好景不长,赵引很快就发现,他这儿子,好像乖巧过了头,除去出生那刻几声叫喊,半年来他连吭都没吭过一声,照常吃喝拉撒,只是睁着一双由茫然到清晰的大眼睛,盯着某处出神,这么说挺逗挺玄乎,可府里所有人都觉得,他家小主子,好像是在……发呆——      王爷王妃忧心忡忡,但又查不出来什么异常来,太医也对天发誓,小王爷绝不是哑巴,出生那刻哭喊为证,两人只能压下焦虑,只当这孩子喜静。两年光阴转瞬即逝,王爷看着日日见长的儿子,忧喜参半,时光证明他的小心肝不是哑巴,可随后的发现叫他更加难过,赵子衿,是个傻儿,而且满头黑发,日渐灰白,隐约泛起银色,直到第三年,竟然成了满头雪色,稚子白头,不由叫人惊心。      别家的孩子两岁下地走,可赵子衿只会坐在地上眼神飘忽的发呆,逗他也不理,叫他也不应;别家的孩子开始咿呀学语,他还是小嘴紧闭,一声不吭,好像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发呆。还有那耄耋之年的老朽都生不出的银发,无处不怪异。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很快,全平沙城都知道,王爷家的心肝宝贝,居然是个少年白头的傻子,平白糟蹋了那张人见人爱的冰雪模样,真是叫人唏嘘不已。此后傻王爷赵子衿,成了全城百姓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话题人物,那是后话。      赵引急坏了,寻遍天下名医,未果,被逼的实在没办法,从不信鬼神的男人亲自带着王妃和儿子去了平沙西郊的千年古刹,乞灵寺,德高望重的福缘大师满脸慈悲的给这孩子掐算了八字,然后云淡风轻的告诉二老,这孩子灵识未开,唯有一法可解,等,等有缘人相逢!      赵引在不甘心,可傻子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照样疼,久而久之也就释然了,自己堂堂一个王爷,有能力护他一世富贵安好,要是自己和偲偲去得早,给他把路铺好就成,只是有子不能承欢膝下撒娇耍赖,到底是有些失落。      那个雪团一样可爱漂亮的孩子,虽然学什么都比别人慢,可到底是跌跌撞撞的学会了走路,磕磕巴巴的学会了说话。他固执的很,学路不肯让人扶,摔得浑身青紫,说话不肯和人搭话,安静的在一旁听,然后回屋锁门了一遍遍的结巴念叨,背书一样拙劣的学舌,渐渐能说话了,语速是别人的两倍,慢的如同老牛拉车,却从不曾叫过爹娘。      王妃心里难受,觉得儿子不亲她,时常躲在屋里头掉眼泪,可王爷看得开,反而觉得这小子有气性,流血不流泪,对他愈发欢喜,要求也越来越严格,求文不行走武路,好歹学些防身的本领,赵子衿才两岁,就被他爹丢到这个那个强身健骨的汤汤水水里泡,试图给他打下一个强健的根基。      随后他老子骇然发现,这孩子说话学诗文比旁人慢几倍,学武却是罕见的奇才,一点就透一遍就会,他自己也十分刻苦努力,冬寒夏伏早起晨练,一日也不拖欠,耍起拳脚的时候,这孩子依旧面瘫茫然,可越来越快的身影,竟然叫人看不清他面目神情,除去那头白发,仅看步法身姿,还以为是哪家的少年英雄。       日子久了,府里的下人就发现,那个瘦小的身影时常在半夜时分出现在月夜的回廊下,打着单衣仰头出神,背影看起来竟然十分孤独寂寥。偶尔有起夜的小厮看见了,惊呼一声我的祖宗跑过来要将他送回屋子,被惊回神的赵子衿会转身回头看他,目光犀利而清冷,在穿过回廊的和风和斜照洒下的月光眼神亮的惊人,和白日里混沌而没有焦距的眼神天差地别,带着层层压迫,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眼神,更别说,还是个傻子。不过那种眼神在看见人之后,很快就会黯淡下去,恢复成白日的迷糊模样,好像那眸光一闪,只是某些人还没睡醒的幻觉。      赵子衿三岁那年春天,满城的樟木绽出绿意,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香气,王府的一天如常开始,可到了下午,赵子衿突然不见了。      他从来不愿出门,一时也没人戒备他,午睡后小厮去送点心,屋里头就空空如也了,王府被惊慌失措的翻了个底朝天,连茅厕的边角也没放过,小王爷就凭空消失了。王爷急的满头大汗,换了蟒袍牵马正准备进宫,央求皇上借他禁卫满城搜索,谁知腿还没没撩上马,巷子拐角突然出现一个慢悠悠的小身影,逆着夕阳将落的暗黄色日光,一步一步的往这边走。      他老子爹赵都快吓飞了,一把冲过去将这小祖宗抱在怀里,十万大军压境都岿然不动的汉子双手竟然在颤抖,吧唧一声亲在儿子嫩脸上,然后亲到一嘴泥巴,被那小子木着小脸不乐意的掀开,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开始打量他狼狈的儿子。      赵子衿浑身都是泥巴,活像是被人埋在土里又□似的,白生生的脸上都是道道泥巴印子,雪白的头发上灰尘仆仆,一身精致短小的锦袍皱巴巴的,两只小手脏兮兮的,拢在一起,宝贝似的护着什么东西,捂得紧紧的。      赵引眯着眼去瞧他手指间的缝隙,只看到一把带着潮意的黄土,泥巴里头能有什么宝贝,嘿,这小子还装神弄鬼。      赵引本来对他儿子手里的宝贝泥巴很感兴趣,正想问,话到嘴边响起爱妻吓得差点晕厥,登时沉下脸,蹲下来将赵子衿放在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盯着他,肃穆着一张棱角深刻的面庞沉声道:“子衿,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出去的?手里拿着什么?叫你娘和老子一通好找。”      赵引本来也就是象征性的训斥一下他,儿子听不进去,可他作为父亲,却不能不引导,他没指望赵子衿能有什么发呆木然之外的反应。谁知那傻小子仰起头,定定的盯着他还没缓过惊慌失措的老脸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一下,拿开盖在左手上的右手,僵硬的开口说道:“爹…对—不起…樟。。树种子…”      他儿子突然对他咧嘴一笑,可爱无比,赵引登时呆在当场,有些回不过神,这好像,是子衿第一次对自己笑来着……紧接着那道极其缓慢,却带着孩童软糯的声音响起时,赵引完全被惊呆了,他双目圆瞪,几乎认为是自己幻听了。      等他遭雷劈似的扭头去看身旁的福全管家,那白胖子似的中年男人也是这副见鬼的表情,赵引呆呆的想,娘的,好像不止老子一个人幻听了。接着他快如闪电的蹲下来,将那个不到他大腿根的小个子,如珍似宝小心翼翼的搂进怀里,喉头发涩鼻头泛酸,哽咽着应了一声“诶”。      征战半生的怀南王,在这个夜幕降临的傍晚,有些热泪盈眶,从赵子衿叫出那声爹开始,赵引突然觉得,他的傻儿子,其实一点也不傻。      怀南王放开他儿子,忍着将孩子抱到爱妻面前得瑟显摆的强烈欲望,蹲在地上和他面对面,努力压制着不住想上翘的嘴角,柔声问道:“儿子,告诉你老子,你溜出去,急坏你爹娘,就是为了……”他低下头看了眼赵子衿右手心泥巴堆里的樟木种子,满头雾水的接着问:“为了这几颗黑不溜秋的玩意儿?”      赵子衿小心合上双手,缓慢道:“……嗯,种的。”      他爹半是不解半是崩溃:“你种这东西干什么?你老子又没有闺女?难不成把你嫁出去么?”      权倾天下的怀南王是真不知道,他的傻儿子脑子里装着什么神叨玩意儿。      赵子衿却不再说话,他抬眼看了下只剩一丝橘黄天光的远方,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痴迷而沧桑。那瞬间,他身上释放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好像这稚子的身躯里,禁锢着一道长久蛰伏的灵魂,大多数时候沉睡,极少数时候清醒,一睁眼,就能震摄住人的目光。      看到他的目光,见多识广的赵引都不由心下巨惊,那是一个孩子,能有的眼神么?可他还没来来得及多想,赵子衿就眼神一晃,翻了个白眼,身子软下来朝地上倒去,赵引下意识就伸出手将他接住,盯着他出了会神,突然朗声大笑两声,将孩子横抱着进府去了。       不管是傻子,还是神童,是祸害,或是福星,赵子衿都是他的儿子,今生都是。      就在平沙的百姓对怀南王府的白发傻子习以为常的时候,第五个年头,王府东墙的院角上,突然冒出一截等高的青翠树木。种棵树,本来没什么,枣木梨花桂槐李,爱种什么种什么,凭君所好,可奇就奇在,冒出墙角的树枝,竟然是樟木,这就不能不叫长舌之人心痒难耐了。      王爷家不是个小王爷么,几时有了郡主了?      原来平沙自古便有风俗,大户人家生了女娃,当年便在庭院种上香樟一棵,晓来几度春秋,闺女待嫁,樟木长成。媒婆在院外看到此树,便知有待嫁的姑娘,即可上门提亲。女子出嫁时,长辈砍掉樟木,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      在别处或许没有这样的忌讳,可是在平沙,樟木,不是随便能种的树木。      有闲散的好事者不择手段的打听,还真叫他给扒拉出缘由来了。那颗樟木,不是老王爷和王妃栽下的,而是那个傻王爷,赵子衿,在三岁的时候,亲手挖坑亲手植下的,再想追根究底,那就无门无路了。你能从一个不言不语的傻子口中,掏出什么八卦呢,更何况,这傻子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于是,白头稚子植樟木,因何缘何,成了平沙城一个多年都悬而未决的迷。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前世今生,所以前奏交代长了一些,但是后头进度一定比轻生快,我发誓。。。   【城市说】完结前,本文不能保证日更(绝望~~)我尽力。 ☆、第四章 春里逢君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寒冬里被剥剐干净的灰褐色枝条上渐渐挂满绿意,空气里那股刺骨的恶寒也慢慢褪去,被和煦的春风侵占,徐徐吹遍整座古城,阳光剔透明亮,西原古都平沙城,笼罩在一股比往年的春日更加热闹繁华的氛围里。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会试,进京赶考的文人书生,早早就来到平沙落脚温习,客栈酒楼里挤得水泄不通,客栈的老板合不拢嘴,一天到晚喜滋滋的拨算盘。十年磨一剑的苦读学子,白日都梦着在这里挥毫泼墨大显身手,写就稀世文章随后金榜题名,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对于进京的考生来说,一入古都平沙城,日子好像更加不够用了似的,满眼的繁华富庶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一天的光阴就过去了,入睡前日三省,呜呼哀哉,今日未背四书五经,顷刻间就焦虑起来,李兄刘兄的一邀约,少不了头悬链锥刺股。      更有甚者,三更鸡打鸣就起,就这烛台睡意朦胧的死记硬背,深更半夜才入睡,连一日三餐也舍不得放下书本,好像少了这么一刻,贡士三百前三甲,就会和他失之交臂,简直是无时不刻不在用实际行动践行着那句老话,醒的比鸡早,睡的比狗迟,一边诚惶诚恐。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刻苦努力,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区区科举那又如何,无比淡定平常心,别人背书他闲逛,别人刺股他饮酒,或许是早已才高八斗,不需要临时狂抱佛脚,又或许是破罐子破摔,赶趟热闹见世面,又有谁知道。      顾恽就是这其中一个,傍晚时分,他谢绝了同乡而来的好友许季陵的邀请,独自溜出了客栈,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随处游荡。      许季陵说,要以文会友,带他去见刘兄李兄照文兄,给他介绍些有门路的才人,日后若是同榜高中,也好有些照应,顾恽登时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从来不以文人自居,也最怕和文人聚一堆,满口的之乎者也,搅得不止舌头打结,脑子也跟着结上了。      许季陵是好意,他当然明白,可依旧不想识好歹。同客栈的考生里,个个都是大有来头,不是这个县令家的少爷,就是那个学究家的公子,有人端茶送水,有人嘘寒问暖,就连偶尔诗兴大发,研个磨都有小厮殷勤伺候。      谁也不像他,孤家寡人穷酸书生一个,背着褡裢包袱,穿着素衣长袍,就这么碍眼的扎进一堆锦鸡里,照面客气虚伪的寒暄才高八斗久闻大名,背地悄悄拿隐蔽的眼神鄙夷轻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本来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种照应,他顾恽福薄胃口不好,消受不起。      这并不是说他有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相反,顾恽一直觉得,自己是团糊不上墙的烂泥,混吃等死不求上进,这辈子就吃他爹千辛万苦挣来那点微薄的俸禄,悠哉惬意的老死在束州。等来生投胎的时候多背几句家训,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以避之、为官者不为民,不如归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云云,力图投生成一个爱国爱民的有志之士,报答他那耿直清廉、爱民如子的老爹的养育之恩和为民请命的终生志愿。      若不是他爹以死相逼,他能来么?不能!      有撑着草把的老汉打身边吆喝走过,草把上插满了糖葫芦,顾恽心血来潮叫住,掏出两枚铜板取下一串,捏在手里,买了之后又撇嘴一笑,暗道,不想吃,买了作甚,脑子有病…他贴着街角,在粉白院墙下沿着青砖路面漫步徐行,独自清静,他鲜少想这些腌讚事,今天却不知怎的就忍不住满脑子胡思乱想,人人争得头破血流,何必,高官当真有厚禄?清廉真会百世流芳?一心为民,光凭一颗赤心,就行么?      难做官,官难做,清官更难做。想他爹顾修远,才高八斗通晓古今,上元两百六十五年的文科状元,堂堂翰林学士,连成一片的污浊朝堂容不下染不黑的清水,被人陷害了贬责至束州,当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县令官。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半生,却因挡了当地黑户盐商的财路,被人铜墙铁壁一样强硬后台的一句枕边风,圣上大笔一挥,摘了顶戴花翎,成了庶民一个。      饶是如此,顾远修依旧忧国忧民,他自己那条路路没走到黑,就想方设法赶驴上架,让他儿子继承遗志。顾恽虽然天资聪颖,却耐不住这人奇懒无比,顾远修忙着忧心百姓生计,没工夫管他,等他闲下来,就绝望的发现,他儿子已经在自学成才中,将做吃等死奉为平生之所向,好好一块良木,生生被他自己糟蹋成了不可雕的朽木,比谁都怕麻烦,比谁都会独善其身,极其愧对圣人教诲。      顾远修追悔莫及,使出浑身解数,说教训斥加央求,试图将走上歧路的顾恽扭回正途,熟料他儿子长了双漏风耳,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顾远修被气的美髭直颤悠,抄着鸡毛掸子追着这不成器的逆子绕着院子转圈的跑,可打也晚了,顾恽已经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罢官之后的日子虽然清贫,较之从前,也没差到那里去。顾恽觉得这样就挺好,他爹不用呕心沥血茶饭不思,不用早起晚睡半夜爬起来上公堂。他没有顾远修那种忧国忧民的大义秉然,也并不觉得少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顾恽,百姓的生活就更加水深火热,解救天下苍生,除却神明,从来不是个人之力办得到的。      有时对比顾远修,顾恽觉得自己简直是有些凉薄了,他偶尔突发奇想,都能被自己逗乐,根正苗不红,自己不会是捡来的吧……那些大爱无疆的圣贤书,在他心头转悠一圈,然后成了茅纸一样的东西,他心头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只装的下亲近的几个人,剩下的一个边角,留给他日后的白头人。      顾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随心所欲惯了,受不得桎梏和规则的枷锁,不想人云亦云,不愿溜须拍马,并不是说做官就必须这样,也有风姿傲骨的好官,可那心性坚定之人,而他自己,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子。      可他依旧来了,因为一个忧国忧民的执着老头,顾恽这人唯一的坚持,就是走上大道不折返,他要么不走,要么不回头,一根死筋犟到底,说的难听点,就是混不吝。既然来了,他当然要全力一搏,若是有幸得以高中,他敬重父亲,可从不想成为第二个顾远修。      顾恽神智游到九重天,眼睛好像是看着路的,实际上焦距发散,跟个瞎子没区别。他在平坦的道旁径直慢走,于是很不经心,猛不防左脚踢到什么突起物,脚步一跄就往地上扑去,饶是徒劳无功,他仍然下意识就在空中抓挠了一把。      眼见着顾恽身子都歪了一大半,一只手斜在空中,下一瞬就要以一个狗吃//屎的姿态扑倒在地,就在那时,斜里陡然伸出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扣住他在空中乱挥的手,顾恽先是觉得冰凉,然后一股强劲的力道顺着相握的手心传过来,眼前一花,就被人拉了起来。      那人助人为乐后,很快便放开他的手,顾恽抬头就要道谢,一抬眼却对上那人的眼睛,登时被吓了一跳。      常人,会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神色,死死盯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么?      那人目光里还有些迷蒙和混沌未散去,可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狂喜和震惊,脸上露出一种克制后仍没掩住的惊喜,眼睛越来越亮,简直到了惊人的地步,像是重逢久别远走他乡的心上人那种狂热。可顾恽万分肯定,深的不瞎扯,他之前的半生,从没见过这人,就凭他这不同寻常的相貌特征,见之难望。      只见面前站了个和他年纪相当的男子,身量比他略高,生的十分俊美秀致,五官刀削斧凿的五官,极为深刻,长眉飞入鬓角,眼睛狭长晶亮,此刻盯着自己光华流转,简直称得上流光溢彩,鼻梁挺直秀气,嘴唇很薄,唇色很浅,只有唇心那条线色泽极深,像是涂了一线…血似的。      这分明是个出众的美男子,可给人的感觉就是极为怪异。一来过了倒春寒,这人仍旧裹着毛色雪白的狐裘大麾,顾恽触碰过他的手,皮肤干燥冰凉,一点也感受不到人体的暖意;二来这人脸颊旁散落的发丝,竟然是雪色一样的纯白,若不是此刻华灯初上天光暗淡,剔透的日光下,这发丝定能折射出银色的光辉;再者,他这么盯着一个陌生人,不奇怪讶异,那才有病!      综合以上三条,顾恽心里的疑惑就差漫了出来,可老父非礼勿视的谆谆教诲使得他就算是心里问候对方他二大爷,脸上依旧是礼数周全的狗屁君子,典型的心口不一。他抿起嘴角先是露了一个笑,准备双手抱拳行一个问候礼,手抬到一半,笑容就几不可查的僵了一下,默默的收回手,自作主张的忽略对面那人不知为什么涌起的浅淡笑意,看向白发狐裘的男子笑道:“方才,多谢兄台了。”      他抬手的时候,那人目光一晃,瞟了一眼冰糖葫芦,停顿了一瞬,看见他悄悄的小动作,嘴角突然就浮起笑意,看起来十分温柔缱绻,好像被这小玩意儿勾起了什么愉悦的回忆似的。      那人听他说话,像是被吓一跳似的颤了一下,缠在葫芦上的目光转回来对向自己的脸,却已经不见了之前的炙热和痴迷,他眼底明显带着挣扎,清亮依旧,视野却不再清晰,渐渐混沌扩散,脸上的神情也像突然被人贴上另一幅画皮似的,变得迷茫而脆弱。      顾恽心下大奇,敏锐的发现那人浑身都在颤动,带着毛发蓬松的狐裘微微抖动,他神色痛苦,好像努力在压抑什么,随后他抬手使劲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手猛然抓住顾恽,用一种慢到不可思议又没有起伏的语速,支离破碎的说:“我…是,赵—子—衿,你,是…谁——”      他说话的时候,不仅慢,而且僵硬,好像几十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修禅之人,又像是天生就有语疾的病人,十分怪异。      那人表情被挣扎和期待占据,衬着脸侧的满头银发,不知怎的就让顾恽心头一悸,脑海里闪过一些白驹过隙似的耀眼片段,他完全没看清片段里的画面,就一闪而逝了,只是觉得眼前的白发人,无端给他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他脑门一热脱口而出:“顾恽。”      说哇他又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随便予人姓名,并不是明智的选择。那人却无暇顾及他的晦涩心思,诵经似的不停喃喃念叨,顾恽、顾恽、顾恽……好像一停下来,他就忘记了似的。      顾恽正觉得这人真是奇怪的没边,就见对面念经似的男子双眼一翻,身子突然就软下来朝地上倒去,居然晕过去了。      顾恽恍惚听见他嘴里吐出两个字眼,好像是,哥哥。      他这转折来的太突然,说晕就晕,顾恽完全跟不上节奏,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搂,让那怪人朝他怀里倒,甚至顾不得手里黏糊糊的糖葫芦在他的华服上沾一堆糖色。      成年男子的体重带着万钧之势压过来,四体不勤的某混吃等死人士被压的后跄了好几步才止住步伐,歪七扭八的将人架住了。他一口浊气哽在胸口,好不容易才吐出来,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声现世报太快,就听不远处响起一声少年的怒斥:“大胆贼人,还不快放开我家小……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金科状元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会试,满京城的举子们忐忑又期待,摩拳擦掌着等待一鸣惊人,午时不到,大街上就是成群结队背着书箱朝礼部赶的考生。      不爱和人挤成一堆的,便早早出发,各自寻了僻静的小巷子,在绿树和高墙的荫庇里悄然前行。      顾恽昨日就打听好了路线,为了避开许季陵热情的邀约,他吃过早饭就偷偷溜出了客栈,沿着他打听好的路线慢悠悠的朝前晃,时辰足够,他就是乌龟,努力一点也够他爬过去了,不急,索性走马观花游玩似的两侧打量。      这是离闹市两条羊肠巷子的大胡同,这里都是达官贵人的住所,故而行人也稀少。平沙古都三百年,天子脚下的繁华富庶,不是别处比得了的,生长在皇城根,这里的百姓比别处都要傲气些,触犯到生丧嫁娶这等大事,讲究个没完,但对于外地的陌生人,倒是热心又善意,举手之劳么,不足挂齿。就连围出的院墙,也要比外地高出几尺,青灰色的块砖垒就,上头压着红瓦,间或几枝藤萝缠绕其上,或是几株翠木突起,不可谓不辉煌大气。      他对府邸门口挂着的门匾不感兴趣,管他是户部尚书,或是枢密院使,都和他一介书生没有关系,只拿闲散的目光去看路旁的开春美景。      他就这么慢悠悠的徒步,路过某家大院的墙外时,不知为何就停下脚步,抬眼一看,视线前方的院子里,直直生出一颗高木,晓来也有五六丈,光滑的叶片在日光下蘸了一层油光似的青翠欲滴,细瞧是棵十多年的樟木。      顾恽对于孔孟之道不太感兴趣,对于各地风俗民习倒是颇有研究。他记得,种植樟木是平沙大户家生女约定俗成的规矩,盼望闺女婚姻美满,两箱丝绸,实在是费了心思的祝愿,和美酒女儿红一样,深藏着为人父母的殷切期盼。      顾恽脑子里突然闪过志异里记载的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关于穷酸书生和千金小姐,他没心没肺的笑出来,生了玩笑之心,看着那颗长势良好的樟木,估摸着这家的女子,也到了待嫁的年龄,便嘴角带笑拖腔拿调的学着戏文里哼道:罢罢罢,待小生高中归来,必然前来,迎娶小姐过门,八抬大轿请不去,只把人来亲背负……      若是他长舌爱打听一些,或是应了许季陵的邀请去会见那些文人公子,他就能知道,这府里不曾有待嫁的女子,只有一个少年白头的痴傻王爷,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乐滋滋一步三摇的走远了,而隔着一道院墙的樟木下,闭眼小憩的白发男子陡然睁开了双眼,一双眼睛在榻上白发的映衬下,黑的无边无际,隐有光华流转。      怀南王府东墙角,有棵绿意盎然的樟木,高出院角好几丈,从墙外走过的百姓,每次都忍不住盯着那颗绿莹莹的高木抓耳挠腮,那个傻子王爷,栽这树木,是要作甚?      百姓们奇了怪了疑惑了,他们瞩目的傻子王爷并不知道,春夏秋天数九寒天,只要外头出了太阳,他就雷打不动的要在树下晒太阳吹风,然后发上一天的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谁也不知道他这古怪习惯是怎么养出来的。      阳春的天气,基本都是大晴,赵子衿这个身娇肉贵又不用操心柴米油盐的傻子,自然只剩下坐吃等死了。      赵全是赵子衿的贴身小厮,为人聪明伶俐,拳脚功夫也十分不赖,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十多年的贴身伺候,让他能在瞬间分辨出小王爷皱起的眉头,是因为不悦还是疑惑,小全子细心的发现,他家主子进来心情别样的好,尤其是今天。      今天是大喜日子不假,春闱会试么,可他家主子一个白吃食的,有什么可乐的,而且就在昨天,前去说亲的媒婆,还被人十分尴尬的挡了回来。      今日早饭后,赵子衿照例给了将察言观色练得炉火纯青的机灵贴身小厮小全子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赵全立刻会意叫人将躺椅搬到树下去了,赵子衿躺上去,不消片刻就睡着了,眉目如画棱角英俊,白色的头发在树缝里漏下的阳光照射下,反着耀眼的银光。      赵全托着下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边守护一边发呆,他偷偷的看了一眼睡熟的主子,眉头就拧成一道麻花,心里暗自计较苦苦深思:小王爷这几天,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语速明显快了许多,眼神也不那么发虚了,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很多次都是他兀自偷偷发笑,自己去看他他都不曾发现。      他这模样,就像……睡眼惺忪的人慢慢褪去了睡意,露出鲜明清晰的面目来。可这种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赵全一脸严肃的想到,说来也怪,王爷平时干什么都慢吞吞的,眼神四散神情也迷茫,少数的几次眼神清明,看着竟然气势森森,眸光冷冽锐利,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和老王爷的不怒自威同样慑人。可怪的是,这样的目光持续不了片刻,他就会晕厥软到,再醒来,就是之前的傻子模样了。      赵全叹了口气,胸口憋闷,开始伤春悲秋,自家主子多俊的公子啊,比起当朝圣上的几位出众皇子,一点也不差,武学造诣也让人望其项背,就是…就是…不就是不会吟诗作对么。赵全沮丧了一瞬,立刻又气势汹汹的横道,可那又怎么样呢,咱怀南王府衣食无忧尊贵,主子性子又淡薄,这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福分,哼,那个歪鼻子斜眼,长得虽然胖却一脸的短命相的区区光禄寺丞,居然宁可让女儿削发为尼,也不肯嫁入他怀南王府,简直岂有此理,不识好歹……      他像个护仔的老母鸡,把他家主子当成众人争抢的香饽饽,耐不住别人不和他穿一条裤子。在别人眼里,一个傻子,还是个三岁就白头的傻子,这得是前生干了多少缺德事,才能同遭的厄运,这是个不详之人。如此就算他身份尊贵,官员们也不敢将闺女嫁过去,一不小心被克死了,怎么办?      赵全可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兀自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杂事,眼角突然扫到他家主子时时刻刻都抱在怀里的狐裘一角,上头碍眼的沾了些褐黑的污迹,赵全记得,这是那天街上那个被自己误会成贼子的素衣公子弄上的糖葫芦浆汁,干涸固化成了褐色。念及此,赵全灵光一闪,脸色登时一变,惊倒,话说,主子好像就是自打回府醒来以后,就变得有些异常,好像…好像…高深莫测起来。      白胖子管家福全叔匆匆从院口走过,身后跟着一串被绳拴住的蚂蚱似的小厮们,训练有素的排成一条笔直的线,不是抄着鸡毛掸子,就是扛着长笤帚,有的提桶有的抄抹布,袖子清一色的卷到手肘处,瞧那全副武装的模样,貌似要将王府来个彻底大洗刷。      福全叔现在眼冒绿光,见不得闲人,见一个逮一个,全塞入身后的蚂蚱串里,上赶着这群没记性的懒货们去打扫王府。过几天金榜题名了,少不了有人前来拜会,王府不焕然一新,岂不是丢了脸面,那谁那谁,水别浇了,菜别种了,做饭的留下,看门的坚守,其余的全部跟老子走!!!      福全管家明明都走过了院门,蓦然又折回来,站在院口气势汹汹的对着赵全招手,让他识相的赶紧滚出来。赵全被他的包公脸吓了一跳,连忙轻手轻脚的站起来,给他主子披了件大麾在身上,然后踩着几近无声的小碎步,跟在脸如锅底的大管家身后跑了。      赵全离开后,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拂过的微风将树叶吹得哗哗轻响,阳光静静倾洒,樟木下竹制躺椅上熟睡的赵子衿,突然睁开双眼,有所感应似的看向墙外,目光如水,眼神清亮。      过了会他慢慢收回视线,看向头顶筛子似的漏下阳光的树缝,抬手挡住那一束阳光,从指缝间望出去,嘴角浮起一个笑意,只觉灵台清明一片,记忆里那个白衣的风华男子,渐渐变成了街头眉眼微皱的青衣公子,有着秀致的眉目和瘦削的身量,眼角眉梢里藏着万事不挂心头的恣意自由,不若上一世风华无双,可依旧是自己眼里的如画风景。      赵子衿想起昨日傍晚,他慢悠悠的出现在街角,有些心不在焉,容貌和气质都变了,可自己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醍醐灌顶似的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是容颂语,前世今生,等了他将近三百五十年,一见到他,突然就无法抑制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落下泪来。赵全吓坏了,以为是刚刚混沌的赵子衿没吃着杏仁酥,委屈坏了,火急火燎的说了句主子稍等,就一头扎进了身后的人群。      自己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欣喜若狂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从老汉手里买下一只糖葫芦,提溜着沿街边慢走,兀自神游,在他踢到突起的石子时追过去拉他一把,只有自己知道,他用了怎么的意志力将指节捏的泛白发痛,才忍住没一把将他拥入怀里。赵子衿又是悲凉又是庆幸,他喝过孟婆汤,忘了前程,不记得那些背叛和伤害,不记得那些生离和死别,这一世,自己终于赶在陆易沉和所有人前面,抢先遇到了他。      赵子衿记得,那时他抬头看向自己,目光里有几不可察的惊讶,自己僵了一瞬,生怕他被自己这满头白发的怪异模样给吓到了,正想缩回手,就见那人绽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道:“多谢公子。”      他眉目生动如画,声音温柔低沉,极为悦耳,赵子衿喜极,只觉吸入那口空气像是掺了桂花酿造的甜蜜似的,熏得他飘飘然,他正要表现得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一些,好给那人留下些深刻的印象,就听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意识像是被罩上一层白雾,神智渐渐昏沉。他暗道一声不好,神智又要不清了,眼睛迷糊的连面前的身影都只剩一个轮廓,他发狠的咬了下舌尖,口腔里顿时腥气一片,他听见自己几乎是惊慌失措的抓住那人肩头,报了姓名问他是谁,如年的等待之后,听得那人温润的嗓音说着:“顾恽。”      “顾恽,”赵子衿,也就是容颂语,带笑将这个名字从舌尖慢慢滚过,余音闷在嗓子里,传进了心底。他想,颂辞,我借人轮回,受白发失心之苦,只求和你一世相守,这辈子,我待你真心依旧,此后日行一善吃斋念佛,请君,莫负我!      随后,他抱起那件狐裘,在蘸了糖浆的地方,小心翼翼的亲了一口,轻声呢喃:“一梦二十载,顾恽,你…别让我…等太久……”      三日后,殿试金榜放出,一大早,赵全就接到了一个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命令。      天不大亮,赵全的房门就被人叩响,他将眼睛掀开一条缝看了眼窗口,还是一片浅灰,当下捂住被头不欲搭理,想吼又不敢,邻着是主子的卧房,只能暗自怒道,老子是王爷的贴身小厮,是有身份的人,不是随便任人差遣呼和来去的,找人跑腿的,滚蛋!      门外的人大概感受不到他深深的怨念,执着的敲,赵全气呼呼的掀开被子一步跳下床,鞋子都顾不上剎,就想奔过去拉开门给来人一个拳头瓜子,他面目狰狞右手高抬的拉开门,然后结实的吓呆了。      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主子赵子衿。赵全被吓懵了,扬起作势打人的手都忘了放下来,他好不容易调整好表情,谄媚的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接着又被他主子一句轻飘飘的话给累了个魂飞魄散。      门口的赵子衿照旧用他那种奇慢的语气说:“赵全,去,看下金榜。”      赵全摸不着头脑的问:“爷,啥?金金金…榜?”      赵子衿颔首,道:“金榜,看有没有一个叫顾恽的人。”        赵全完全呆掉了,以至于他甚至完全忽略了他家主子无比正常的语气和神情,懵头懵脑的点了头,然后看着他家主子芝兰玉树的一转身,狐毛大麾在空中挥出一道飘雪般的弧度,不见了。赵全大开着门在门口呆了一炷香,掐了掐手痛的两眼冒泪花,一个激灵回过神,完了,主子说,那人叫顾什么来着……      可怜的小全子也不敢回头去问,于是自作聪明的决定将金榜上所有姓顾的全抄下来,直接亮到他家王爷面前,让他自个挑去。他回房琢磨了半天,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姓顾的,没见过呀,爷这是说谁呢?      放榜的礼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的水泄不通,赵全泥鳅似的见缝插针,使出浑身解数钻了进去,还没掏出纸笔,就觉得此举多余了,他在看到金榜的瞬间,就想起来,他家小主子说的是谁了。      金科榜首,连中三元,束州,顾恽。       作者有话要说:  并非是出于懒散,只不过有时实在是更不上来,但正常情况下,决不允许自己出现断更情况,菇凉们放心看,隔段日子给我点建议和批评。   么么哒劳资爱你们…… ☆、第六章 朝堂异象   日日议事上奏的金銮殿,今儿个彻底开了锅,原因却不是因为皇上今日钦点封诏科举前三甲,而是近几年来空置的怀南王爷的朝位上,居然站了个人。      皇上赵愈还未来朝,早到各自站位的西原高官们面面相觑,时不时偷偷的打量怀南王赵引的朝位,然后对上目光挤眉弄眼,都成了丈二的和尚,就连心有九窍的文丞相也满头雾水。      这是,什么情况?      怀南王已到古稀之年,山河一直太平安稳,新皇也稳住了阵脚,这老头子经年南征北战风餐露宿,身体倍儿棒,可见着没自己什么事儿,就不肯委屈自己天天跑来罚站,间或听掐架的文武百官叽叽喳喳。三年前就向新皇赵愈上书隐退,在朝堂上装模作样,病歪歪的说自己年老力衰精神不济,无法胜任兵部大权,深感愧疚无法继续为国效力云云,还脸厚心黑的挤了几滴老泪挥洒朝堂。      这老头子太能装腔作势,明明前两天还见着他亲自带着他家爱妻在太清河里划了个来回,中气十足的笑声八百里开外都能听见,精神不济?鬼才信!百官们里有一半都和豪爽的怀南王爷交情极深,见状不约而同的垂下眼,死盯着各自手里的笏板,做眼观鼻鼻观心状,默念即将要上奏的事宜,集体假装聋子,至于心里揣了什么污言秽语,那就因人而异了。      崇元帝赵愈笑着挽留他老叔父,让他继续坐镇兵权,早朝就不必日日过来。可这天大的恩惠,也没能打动怀南王爷,这老头吃了称砣铁了心,死也不肯活受罪,还假兮兮的扶头做晕厥状,就是为了甩掉被人眼巴巴觊觎的重兵职权。      众人哭笑不得的同时,眼界宽心机深的元老也看得出来,怀南王爷人老人智不昏,心如明镜,他这是避免出现功高震主被无端猜忌的后患,早早功成身退,新皇赵愈虽然是赵引的亲侄子,可到底隔了辈分,不比他推心置腹的大哥赵夔,更何况,赵愈这皇位得的并不光明,怀南王心有不满,虽然什么都没说,可芥蒂,到底是留下了,故而此举,甚为睿智。      崇元帝许了他之后,怀南王便彻底的淡出了朝堂,不过他一生战功赫赫,手上仍然捏着半枚虎符,以备不时之患。王府独子赵子衿有脑疾,爵位他袭了,却从不上朝办公,大家心知肚明,也就集体装聋作哑。      怀南王的朝位空了三年,这不打紧,今天那里突然站了个人,这也不打紧,可谁来告诉大惊失色的高官们,为什么站在那里的,是传说中藏得比闺女还深的怀南小王爷,这小王爷,不是一个傻子么?      波澜诡谲的朝堂里历练出来的老狐狸们个个表里不一,明明心里就快翻了天,脸上照样滴水不漏,只拿隐蔽的视线去瞟赵子衿挺直的背影。那人一身绛红蟒袍,头戴乌纱,手持玉笏,满头白发自乌纱底部倾下,长至腰部,铺了满背,顶着满堂打量惊疑的目光,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双目低垂一言不发,光看侧脸,端的俊秀无双,哪里看得出一丝一毫的痴傻。      直到头顶响起一声皇上驾到,黄袍加身的赵愈缓步走上金銮殿,在龙椅上坐下了。百官们才止住打量和猜测,齐齐敛眉低目,手持玉笏跪在地上,诵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金銮殿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只见群臣膜拜的阵容里,靠近高台的前方,赫然有一人鹤立鸡群的站如松,百官被吓得满头冷汗,诵念由整齐到抑扬顿挫,最后参差不齐的收了尾,然后,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离得近的朝官不怕死的从低垂的眼帘里望出去,就见怀南小王爷一脸茫然的站在那里,嘴巴都没嗡动过。和怀南王交好的几位将军心惊胆战,生怕圣上一个龙颜大怒,将王爷这根独苗制以大见驾不跪公然藐视朝堂的大不敬之罪拉出去砍了,那天王老子也不怕的老头子,他能公然起兵造反……      圣心难测,伴君如虎,朝堂百官们,自然猜不到赵愈是怎么想的。      龙椅上的赵愈面色如常,心态也很平静,堂堂天家风范,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傻子计较,更何况,他那傲骨一生,连他父皇都没求过的老叔父,居然低声下气的向他求恩典,他难免克制不住的生出些许得意和傲气,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他父皇和皇叔眼里的大位继承人,两人都中意他五弟赵秉,可自己哪里不如赵秉么?      故而怀南王这一求,让赵愈觉得自己比他父皇,更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帝王,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的同时,看向赵子衿的目光,就更加和颜悦色。      赵愈是先皇赵夔的第三子,生的是高大英俊,眉目间不怒自威,有股高高在上的桀骜,龙袍加身气势森森,一看就是久居高位惯于发号司令。赵愈一进大殿,目光就忍不住往他那神秘莫测的堂弟身上瞟,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少年白头,长相是极为出色,五分像他叔父,五分像慈爱温婉的老王妃,深刻也秀致,就是…可惜了……      他也是昨儿个,才接到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叔父的亲笔信,大意就是老臣不义,想厚着老脸向皇上求个恩典,让老夫这傻儿上朝堂上占个位子走个后门,他不会胡闹,当他不存在就行,然后就大打亲情牌,说臣老了,吃了上一顿就忧心下一顿是否吃得下,赵子衿还年少,怕他日后无依,判皇上赏他个闲差,日日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看着,以免日后招人欺辱。      老王爷书信向来如雷贯耳的与众不同,赵愈记得他年少时偷看这老叔父和他父王的飞鸽传书,他家叔父一口一个老子几句骂次娘,他父王看得也乐呵呵,对他极为宠爱。赵愈看完书信,啼笑皆非的叹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提起朱砂笔亲自回了封信,应下了。      念及老王爷一生为国,赵愈心里敬重他,此刻见着神色茫然的赵子衿,隐约还有些瑟缩,好像被群臣集体高呼给吓到了似的,微扭着头,看着地上的印纹地毯发呆,赵愈不由心生怜悯,连那句众爱卿平生,都无端轻柔了几分,随后他看向赵子衿,笑道:“怀南王初到朝堂,怕是不懂规矩,这次也就罢了,下次注意就是了。”      赵子衿的反应时候都比别人长几倍,可幸好他还是能听懂人话的,过了会,他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慢慢的拖着一马平川的语气说:“多—谢—陛,下,微—臣—谨—记。”      赵愈嘴角微翘,像是对他这副反应满意到不能再满意的地步,只听他和气道:“子衿,稍后你自行挑一个职位,只管去上任,但记得,不能丢了我赵氏和你父王的脸面,可知道?”      赵子衿:“是——”      垂头的百官们将皇帝的神色悄悄看在眼里,几朝元老们对视一眼,那意味不言而喻,验证出赵子衿是真傻子,皇上这次,终于是卸下了对怀南王的戒备。      赵子矜的大不敬,就这么被一笔带过了,他自己毫无所觉,倒是吓出旁人一身冷汗。赵愈对着身旁的内务总管瑞生仰头公公微抬下巴,提着拂尘的白面太监尖声高喊:“宣金科状元顾恽、榜眼杜煦、探花许季陵上前觐见~~~”      顾恽天光初见就被要求在宫外侯着,等了两个时辰后好不容易有提着拂尘的公公前来带路,到了金銮殿前头长长的云梯前,又是一通苦等,只不过这次不止他们三人,两旁长龙似的绛红官袍,赫然是众位上朝的大人。等到殿门口的小太监接了里头的传话,让他三人觐见,已是巳时。      顾恽谨记老父的叮嘱,眼不斜视耳不揪起,眼观鼻鼻观心的垂头入了殿,同另外两人齐身走到高台下站定,跪下来行了个大礼,口里念到:“草民顾恽、杜煦、许季陵,叩见皇上。”      只听台上传来一道沉稳男声:“三位才子平身,都抬头说话。”      顾恽遵旨抬头,还没看见传说中的龙椅,忽觉右边眼角闪过一抹银色,随后察觉一股视线盯着自己,他飞快的侧着掠一眼,对上那人带着痴迷看过来的目光,当下吃了一惊,右手边五步之遥的地方站着的白头人,赫然就是会试前大街上那个扶了自己一把后报了姓名自顾自晕厥的白发男人,害自己和他的伶牙利嘴的小厮理论到口干舌燥,才证明只是路见不平的相助者。      顾恽这人缺根筋,对于权贵的认知总是姗姗来迟,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他说他姓赵来着。      那姓赵的看着他笑的简直是掏心掏肺了,顾恽虽觉怪异,却从不拂人善意,飞快的朝他抿了下嘴角,然后抬头去看高台上的帝王。      打从那三人进殿,赵子矜就直勾勾的顶着顾恽笑的旁若无人,赵愈稳坐高台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不由奇道,他这傻子堂弟,莫不是认识这人,可他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他父母也不亲近,好生奇怪。      三人抬头,赵愈一眼就瞧见了中间的顾恽,那人一身青色长衫,衣着寒酸朴素,却恰是一身翠竹风骨。相貌清俊身量修长,两手合抱着悬在胸前挺直站立,面容不卑不亢,举止落落大方,甚为沉稳镇定。      赵愈眼底浮起赞赏,是个可造之材,他正色问道:“顾恽,太师赞你文章沉博绝丽,前日殿试也是出类拔萃,今日一见,果有浮白载笔之风骨,乃父顾远修,也是我西原罕见的才子,你且说说你此番入仕,意欲何为?”      顾恽垂首,口是心非的答曰:“回皇上,顾恽不才,借用先贤一句话:读律看书二十载,乌纱头上有青天;男儿欲画凌烟阁,第一功名不爱钱。”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是朝堂,可能会有很多屁话orz……   下章某赵装疯卖傻来补偿菇凉们o(╯□╰)o…… ☆、第七章 退朝遭堵   第七章退朝遭堵      文官们频频侧目颔首,若不是此刻身在朝堂,三缕美髭的文丞相非得一拍双手,赞声答题绝妙,一说渴望功成名就,二说不爱金银财宝,为何,唯有为国民也,好小子,利嘴一张巧言善变。      文丞相是个五十出头的清瘦长辈,两朝元老为官清正,深受两代帝王器重,在朝堂也是德高望重的学术泰斗。      早在会试的时候亲阅试卷,文丞相就被这位名叫顾恽的考生一手笔锋劲透的规整楷书吸引,而后看了试卷,文章大气磅礴,行文流畅无比,旁征博引笔触生花,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真才子。最为难得的是思绪清晰,顾恽在文章里谈到关于上级提拔贤士,用了这样一句话:大匠搆屋,必大材为栋梁,小材为榱橑,苟有所中,尺寸之木无弃也。堪称惊采绝艳。      文丞相对顾恽偏爱之极,瞧他一手楷书好字,想着字如其人,还以为是个正经严肃的年轻人,谁知殿试里还未碰面,上交的考卷又成了泼墨挥毫的潇洒行书,苍劲飘逸,答题也是精准简练。这可乐坏了老丞相,书法百变而有髓,顾恽,未见其人,就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面试之前他还在和翰林院中书周大人抢徒弟,谁知争着争着,又抖出了这人身世来历,这顾恽,乃是前翰林院学士顾远修之子,巧的是,顾远修又正好,是文丞相的弟子,这老头哆嗦着三缕美髭差点老泪纵横。想起当年那个风骨天成的绝代才子,只剩满心苍凉郁气,青莲出淤泥,不染,可惜这浊世,到底容不下那般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远修那孩子好极,就是有些…过于身正了,文丞相长叹一口气,只盼后浪推前浪,顾恽这孩子,比他爹要懂得变通一些才好。      稍后举子们一入场,打头被揪出来应试的便是会元顾恽,文丞相慧眼如炬,一眼便对上了这个气质突出斯文俊秀的高个青年,笔挺的身姿挺立如松,双目神采奕奕,比寻常考生身上多了股灵气,对答之间,就知道他这老心操过了,这小子,是个滑不溜秋的小贼头,甭管你是螳螂还是黄雀,总归他不是被捕的秋蝉。      顾恽每一次答题,都能让文丞相惊喜,他对这年轻人极为看好,预备皇上问完了,便腆着老脸去抢个徒弟。赵愈对这回答也极为满意,别有深意的目光在顾恽身上停留一瞬,尔后大笑:“好一个‘第一功名不爱钱’,朕拭目以待,看你何时能画的凌烟阁,赏白银千两,柳州绢丝五十匹……”      顾恽大方光华,根本没人注意,垂头站立的傻子王爷赵子衿,低垂的眼帘遮住的笑意,甚为自豪,直到皇上赵愈盯着顾恽似笑非笑,他才极快的抬了下眼复又垂下,眼底闪过冷光和戒备。      赵愈接下来又问了杜煦和许季陵两人关于为官之道和民贵君轻的看法,两人也是从全国文人中脱颖而出的顶尖人才,满腹诗书对答如流,赵愈喜得良才龙颜大悦,照例赏了二人金银财宝。召见完金科三甲后,依照律例,三人被派入翰林院,授七品编修,一边增进学识,一边熟悉律例。三人跪下谢恩后站到一旁,平台上的瑞生公公唤道:“众位大臣,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文丞相迈出一步走出队列,恭敬的向赵愈提出他的不情之请,想收顾恽做门下弟子,不知圣上和状元爷觉得如何。      赵愈昨儿个得了一美人,吴侬软语身段风流,共度春宵赴巫山,心情十分愉悦,此时竟然也能玩笑似的打趣老丞相,说丞相该去问状元郎是否愿意。近水楼台的翰林院中书大人周易居适时走出来,酸溜溜的附和圣上英明,然后公然和老丞相叫起板,上赶着抢着要收人做徒弟,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公然在难得轻松的朝堂氛围里唇枪舌剑,众人乐的看热闹。      顾恽站在榜眼和探花郎中间,觉得有些尴尬,若不是这里得谨言慎行,他的手早就摸到了鼻子上,然后顺势往上捂住眼。看着那两老头子追古溯今唾沫纷飞,他心里一边毫无诚意的谢二老抬爱,一边毫不尊老的将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个蒸笼出锅的包子,仗着某些天时地利的机缘发的比别的大那么一些,就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殊不知里头的馅料,不也是一个味道么,这么众目睽睽的争抢,让别的包子怎么看……      别的包子是这么看的!      榜眼杜煦,柳州人士,家境殷实,是他在会试之后认识的,杜煦生了一张见人就笑的娃娃脸,性子活泼爱开玩笑,整天笑呵呵的,十分随和易处,比起打小认识的许季陵,他更愿意和这新结识的杜兄呆在一块。倒也不是说许季陵为人不好,正相反,许季陵对他极好,就是他这人心气高傲,难以接受别人才能超越他,明里看不出,背地里暗自憋着一股狠劲,蓄势待发等着反败为胜。      顾恽这两只浓墨重彩的招子没白长,识人的眼色不错,实际上和他预料的也差不多,杜煦这人,很有点大智如愚的风范,计较的少,心境自然开阔,他兀自挂着天生的笑脸,二老夺徒的戏码看得不亦乐乎,心里还替好友高兴,二老随便挑一个,都是梦寐以求的名师,有了二人其一当引路人,顾兄往后的仕途,必然越走越宽阔,甚好甚好。      反观许季陵,虽然也是一脸笑意,可有心人细看,就能发现他不自觉握紧的双手和脸上偶尔闪过的阴郁,不过百官们忙着看戏站队,谁也没心思顾及他。      大伙都很忙,在场唯一的有心闲人,就是顶着父亲巨大荫庇的闲职傻王爷赵子衿,许季陵嘴角再次露出一个讽笑的时候,赵子衿怪异的盯了他一眼,眉头微拧,又在许季陵动作前,无声收回目光,自然的转到顾恽身上,一脸傻像的盯着人看。      弟子之争最后以技高一筹的文丞相生出,才思敏捷的周大人即刻转变策略,变着法子从数量上做文章,一下收了两,将杜煦会许季陵纳入麾下。皇上金口一开,三人连忙跪下各拜各师,得了个皆大欢喜。      赵愈脸上闪过一丝疲倦,善于察言观色的内务总管立刻会心的一幺嗓子:“还有哪位大人有事起奏?”      朝官的阵列里无人出列,瑞生公公正要高呼一声退朝,就见前头的怀南小王爷慢悠悠的迈出一步,低垂着眉目更加慢悠悠的说:“启—禀圣—上,微臣—有事启—奏。”      听话的人若是性子急躁些,当下就能暴跳如雷,这傻子王爷说话的速度,真是考验人耐心,老牛拉车也不过如此,不过他虽说得慢,倒是没什么差错,众人心下了然,想必老王爷私下里,教授叮嘱过无数回了。不过这小王爷有事启奏,未免叫人心生好奇,便都洗耳恭听等他有何言谈。      赵愈也有些惊讶,他一直试图将赵子衿当木桩子看,陡然这木桩子生出纸条来,他也是十万分的猜不透,便道:“子衿,你有…何事要奏?”      赵子衿抬头看了一眼赵愈,又扭头去看顾恽,一触到那人,便像丢了魂,目光怎么也移不开了,他就这么盯着顾恽,嘴里磕磕巴巴的说:“微—臣,也想—去翰林院,求皇——上恩—准。”      顾恽被他没头没脑的一通死盯看的浑身发毛不由觉得这人有些神叨,还有街头晕厥前他看着自己的复杂眼神,叫他心里有些害怕,本能的就觉得这人危险,是自己惹不起的人,顾恽打定主意以后见着这人绕道走,他这样引人注目,再盯着自己,自个不也曝露      而众位大臣则再次被震了个五雷轰顶,翰林院里都是才高八斗的大学士,你一个……瞎凑什么热闹,不过这种话,打死他们也是不敢说出口的。不过幸好,这小傻子没胆肥无知到去摸圣上的逆鳞,说他要去兵部,那圣上才放下的戒心,不得重提起来?      赵愈记着他老叔父的哀求,又想给人宽容厚德的印象,便决定无论赵子衿在朝堂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都不管他,只要他不是太过分。他见这赵子衿像是个色胚似的盯着他的新科状元,不由奇道:“子衿,你为何要去翰林院?你和朕的状元郎,可是之前就认识?”      赵子衿似乎是知道自己说话慢,生生从顾恽身上偏过头,看着皇上点了下头,一如既往的慢调子:“回圣上,认—识,我…微臣和哥…状元郎……”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被他说的跋山涉水般艰难险阻,听着都叫人觉得腮帮子酸。顾恽替他累得慌,虽然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但见他朝位便知尊贵,上前一步走,答道:“启禀圣上,让草民来说如何?”      皇上大概也听得不耐烦,立刻便应了。      赵子衿见他解围,感激涕零的对他龇牙一笑,白牙一闪,掏心掏肺也不过如此,顾恽被晃得眼前一花,只觉生平所见之人,还少有这结巴这么俊俏的,当下敛神答道:“回圣上,草民和这位大人有一面之缘,前几日在街头幸得这位大人一臂之力,才使得草民没有五体投地有辱斯文,只是当时走的急,还没来得及谢过这位大人。”      他心思玲珑,见众人看赵子衿的眼神和他说话处事的态度,就知道他怕是有些与众不同,也就不揭人短,将自己还没来得及道谢赵子衿就一头栽倒的事实经过略去,只说自己如何。      赵愈笑着颔首,尔后又道:“子衿,可朕仍然不知,你放着高官厚禄不选,为何偏偏就要往翰林院里钻?”      赵子衿腼腆的笑了下,顾恽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赵子衿抬起头,襟怀坦荡的直视皇上:“微—臣喜—欢顾…恽,要…和他…一起—玩。”      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像是受惊了山鸡,有顽固不化的老古板,双眼大瞪满脸惊讶愤懑,抬腿就要迈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地,然后高呼此事万万不可会遭天下人笑柄,被邻着的高官们眼疾手快的拉住了,眼神示意:他一个傻子,你也跟着发傻不成,简直贻笑大方,他要…玩,随他去。      顾恽只觉后背心自尾椎窜起一股寒气,嗖的一下扎进心里,冻得他在春暖花开时节一个大激灵,浑身剧烈的颤了一下,饶是他这人舌灿莲花,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恰当,只能软了双膝跪下去,嘴上说着皇上明察,草民和这位大人真的只有一面之缘,以防有心人污蔑他这状元名不副实,心里将这个不算认识的赵子衿涮了个体无完肤,暗道,这位爷,顾恽谢您抬爱,高攀不起,您打转请回,成么。      得了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答案,赵愈也不能免俗的僵了会面皮,不过他心机深沉,很快便恢复常色,真如寻常人家的堂兄弟一般叮嘱半晌,总归是应了。      赵子衿乐滋滋的谢了恩,这次到出乎寻常的利索,生怕皇上反悔了似的,一步子就跨回队里去了,之后无人启奏,这便退朝,众人拜送皇上离去,这次赵子衿没有标新立异,除了跪的慢一些,别人都念完了他才孤零零的拖着半句“万岁”刻板的悠忽,没出什么大过错,皇上无奈的笑笑,起身离去了。      众大臣念及怀南王的面子,纷纷琢磨着以后是不是要诵念的慢一些,好配合起这尊惹不起的大神,免得上个朝弄得跟市集的叫卖似的,长一声短一声,简直…有辱斯文。      众人退出金銮殿后,顾恽三人朝着殿外走,预备在阶梯上头等候二位老师从这里走过,道个别,把谦逊的礼数做全。      顾恽一路走,身后跟着条无比扎眼的大尾巴,那白发男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眼巴巴的望着顾恽。      那人走在顾恽正后方,顾恽没看见他,可走在他右手边的许季陵斜向后扫见那人目光痴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还不太善于脸上一套心里一套,心头不悦,脸色登时不那么好看了;而左手边的杜煦也看见了,笑吟吟的捅了捅顾恽,眉飞色舞的往后瞟,八卦兮兮咬耳朵:“顾恽,知道身后这人是谁么…啧,你知道才怪,还是让本公子大发慈悲的告诉你罢,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怀南王府小王爷赵……”      杜煦这人哪里都好,就是爱穷得瑟,不显摆家世不炫耀才学,就爱显摆别人不知道的市井传说或大户家的小道丑闻,整个一长舌妇,每次他顶着一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正经嘴脸,眼睛刷的一亮,无休无止就是一两个时辰的慷慨陈词,蜜蜂似的嗡嗡不停,连带两个时辰不沾水,八卦功力之深,让人叹为观止之外,还恨不得以头抢地。      这不,杜公子双目熠熠生辉,像极了正午当空光芒四射的小太阳,顾恽心道大事不好,只想着怎么堵住这话唠的嘴,顺着他的话头脱口就是:“赵子衿。”      下一瞬,身后近处响起一声颇为欢快的应答:“嗯,我—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死缠烂打   对于自己能如此顺口的说出赵子衿的名字,顾恽自己都有些想发愣,对于人名,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过耳不忘了?他正兀自发呆,身后猛然响起应答,顾恽莫名就有些做贼心虚,可青天可鉴,他分明身正无比。一转身,眼帘印上一张无限放大的笑脸,虽然俊美无韬,可顾恽毫无防备之下,差点没一把将赵子衿掀出去。      眼前一张放大的人脸,凑得近,左眼角那点细小的黑痣都一清二楚,更觉这人面容俊朗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黑如点漆,里头盛满了他看不透的情绪,唯有掩不住的真切笑意。恰逢一阵细风拂过,一缕长发从身后滑出来,直直吹到自己脸上,银色如雪,微痒,不是赵子矜,又是谁!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明明许季陵之前那一眼时,他还不近不远的辍在五步之外,眨眼功夫,就悄无声息的贴了上来。      顾恽是独子,打懂事起,顾远修便教导他万事亲力亲为,他开慧早,又有些不为人知的孤僻清高,独来独往惯了,极少和人离得这样近。他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还没站稳,眼底印上一角绛红官袍下摆,赵子衿竟又贴了上来。      这次顾恽没有再退,因为赵子矜得寸进尺,不仅人跟上来了,还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左手。      他动作太快,顾恽才看见他抬手,还没琢磨透意图,手上就传来一股凉意,紧接着手指一紧,就已被牢牢拽住。顾恽下意识挣了挣,那人扣的不算死紧,却如蛛丝般沾衣牢固,顾恽没能得逞。      两个不算热络甚至算不上相识的男人,在严肃沉寂的太和殿外手拉手,即刻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不少朝官打不远处走过,以脖子为轴将头扭了个小半周天,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无不透露出浓浓的疑惑,这,像是一面之缘的交情么——      顾恽莫名其妙被抓,又稀里糊涂被围观,幸亏他脸皮够深厚,不至于耳赤面红,还能保持着斯文皮相。方才在朝堂见着皇上和百官们对赵子衿出格行为的默许和无视,他大概也能猜出来,这人约莫有什么人尽皆知的隐疾,又因某些一言难尽的原因不得不站在这里,想来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至于赵子衿为什么这么执着的跟着自己,还亲眼有加,顾恽翻了个白眼,十分没有诚意的想道,要么是自己亲爹求神拜佛奏效,终于使得祖坟冒青烟,使得自己仕途开始之前遇着达官贵人,啧,还是个王爷;要么就是自己前世欠了他十万八千两真金白银赖账不还,今生讨账来了。      顾恽这人看着和气,其实脾气真不算好,耐心也欠点火候,极不耐与人交往周旋,好像和人说几句寒暄客套话,是让他上天摘星星月亮,一不顺心,就窝在屋里将眉头堆成小山丘,比他忧国忧民的爹看着还累。他母亲陈氏时常点着他额头说,怕是上辈子将美德都耗光了,这辈子投胎,生来就是个歪瓜裂枣破罐子,他还顺杆爬着怕马屁,说母亲明鉴,知子莫若母。不过好在他装模作样的功夫精湛无比,人前一副人模狗样丰神俊朗,谁见了都叹一声温文尔雅。      表里不一的顾状元耐心不咋地,可粉饰太平的功力首屈一指,极少有这么快破功的时候,他就快忍不住要开溜了。不知为什么,这人满头的白发扎的他心慌,恨不得离这人十万八千里才好,心底对这抹异样的颜色,总是有股心神不宁的细微抵触,好像久到今生记忆之外,就见过这种耀眼的白色,想一次,心里就犯一次怵,大概真是前生做了亏心事,是他欠了这位爷。      顾恽开始有些烦躁,可这次却不是因为不耐,而是因为那股浅到了无痕迹又根深蒂固的抵触,他叹了口气,先是看了眼自己左手上连着的修长手指,然后抬头直视赵王爷,彬彬有礼道:“王爷,这…是何意?可否先放开草民的…手。”      赵子衿一眼不眨的盯着顾恽,这是他完全清醒过来之后,第一次离顾恽这样近,情不自抑就去拉他,肌肤相贴的瞬间,心里浮起万千过往,却只有他一人还记得,往事历历在目,那个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的白衣男人,最终定格成面前这个青衣男子,一切都变了,唯有眉下那双眼,一如往昔,幽黑清亮。      赵子衿心头砰砰乱跳,如痴如醉的看着顾恽,差点就情不自禁叫出一声阿恽,正当此时,顾恽几不可查的一皱眉,赵子衿眼神一晃,一颗荡漾的春心立刻犹如石块入水,嗖的一下沉了给没影儿,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以为这人厌恶自己。他有些悲凉的想,上辈子将他吓得太狠,以至于转世之后仍有阴影,他见着自己,眉头直皱,恨不得退避三舍,可他再退又能怎样呢,自己照样得跟着贴过去,自己和他,只有这一世的缘分,除了牢牢抓在手里,他无路可走。既然他怕,那就先……      电光火石间他打定主意,接着装疯卖傻,傻子招人嫌,却也遭人同情,不会惹人忌惮,还能撒泼打滚,甭管顾恽如何戒备厌恶,豁开脸皮死缠烂打,等到他不那么怕自己的时候,他喜欢什么,自己便陪他做什么,他要什么,自己便竭尽所能给什么。      爱之深责之切,情至浓便虑之切,其实赵子衿是想太多,顾恽不止对他退避三舍,他是对谁都恨不得绕道而行,他这种人,只有投胎去当大家闺秀才适合,偏偏跑来做官,简直的活受罪,可见父母望子成龙,有时又确实是将子女往火坑里推。      想是这样想,可脸皮哪里是说豁就能撕的,赵子衿前世加今生,都是等人伺候的大爷,前世忙着发号司令,今生忙着当傻子,猛地就要撒泼打滚,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赧然,惴惴不安的看了一眼顾恽,悄悄深吸了好几口气,手心里憋出一茬茬冷汗,微恼,怎么撒个娇,比练套刀法还难,这才羞愧的做好前期准备。      他将握在顾恽手上松懈的力道补回去,仔细想了想赵全初来王府的时候对着福全叔撒娇的模样,微瞪着眼对上顾恽清亮的招子,拉着他的轻轻手晃了晃,难为情的不行,心虚的恨不得钻地缝,故而脸上那层薄薄的红晕倒是真切,五六岁的孩子撒娇似的,露出一排白牙,咬了咬嘴唇,忐忑道:“恽—哥,糖…糖—葫…芦。”      顾恽被赵子衿弄得一怔一怔,前一句后一句,自己都牛头不对马嘴,完全没有章法逻辑,他突然就成了王爷的哥?糖葫芦?堂堂怀南王爷在太和殿门口,问他要糖葫芦?顾恽啼笑皆非的看着赵子衿,无奈道:“王爷,您先放开好么,您要吃糖葫芦,宫外遍地都是,抓着草民作甚。”      赵子衿笑眯眯的摇头:“不…放,我…要—吃你—买的——”      顾恽故意忽略了杜煦惊讶的像是塞了个无形鸡蛋的大嘴和那张贼眉鼠眼的脸,心里头蚂蚁成群结队的爬,觉得自己的耐心像是烈日下头的薄冰,就快要化光了,他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道:“成,我给你买,你先放开我的手,好么,众目睽睽青天白日的。”      赵子衿乖巧的一点头,好像他是顾恽的贴身小厮,顾恽说什么他应什么,只是生怕顾恽反悔似的又追了句:“说话—不算—话的—人要学…狗叫,行么?”      噗——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杜榜眼一个没憋住,直接笑了出来,这傻子王爷,太逗了,瞧顾恽这噎得无话可说的衰样,太解气了。他扭头对着许季陵挤眉弄眼,想要和他分享些人生趣事,却见许季陵本来就沉的脸色,越来越黑如锅底,瞪了他一眼便扭开了,杜煦撞了满鼻子灰自讨个没趣,也不恼,一个人有滋有味的独乐乐,一边看机智聪慧的顾恽节节败退,一边看这奇葩样的傻王爷公然调戏状元爷。      乐极生悲,杜榜眼忙着看好戏,就没察觉到,傻子王爷趁人不注意扫了他一眼。      顾恽也就是随口敷衍,等一转头,绕开十八条大道,最好不相见,闻言不由脸皮一僵,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就…一言为定。”      赵子衿乐颠颠的嗯了一声,顾恽就觉手上一轻,那厮已经说话算话的撤开了,他手心冰凉,拽了自己小半晌,非但没把手捂热了,倒还把自己的给带凉了,顾恽想,这人除了皮囊出色,说话怪、发色怪,瞧人的眼神也怪,就连体温都凉的怪异,活脱脱一个齐全的怪……      他还没想完,袖子却猛然一沉,顾恽嘴角微抽,先是看了看挂在自己袖子上那只颇为眼熟的手,然后抬头对上笑盈盈的赵子衿:“你在干什么?”      赵子衿亮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欢快道:“我放…开了,你—的手。”      顾恽长叹一口气,用剩下那只自由的袖子里的手扶住额头,可你又抓住了我的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将温油的辞哥写成了一个交流障碍的暴躁受orz……   狡辩:A、辞哥年轻的时候,就是酱紫滴;B、他被害后遗症性情大变;C、他被外星人抓走过(揍飞o(╯□╰)o) ☆、第九章 静默相处   赵子衿看着言笑晏晏,实则无比难缠。      顾恽好说歹说,外加许季陵这样高傲的才子难得苦口婆心的规劝,让他放开顾恽的袖子,说是有辱斯文招人闲话云云。那厮眼睛忽闪忽闪,一抿嘴角分外腼腆,轻巧的头一摇,将会试前三甲的两位才子的满腔辩才尽付流水,最后还是杜煦失了耐心,愁眉苦脸的说了句王爷爱拽随他去,你又没什么损失,,沉归沉,权当袖子里头多藏了一把散银裸子。      甩不开牛皮糖,顾恽真就这么想,还真好受了不少,他心里头笑的无可奈何,暗道,银裸子?怕是金山银山,这白头傻子,见面到现在,不停的给他添麻烦。      赵子衿见顾恽不再推搡着让他松开,心里高兴的飘飘然,就拽着这么一角衣衫,都心满意足的跟这人抱在怀似的,当下觉得方才笑场的大眼圆脸的青年顺眼了许多,又扫了一眼兀自寒着脸的许季陵,心头提起戒备,决定尽量少让这人和阿恽相处。      估摸着老师就快出来了,顾恽:“王爷,你放开,让我行个礼,成么?”      赵子衿异常爽快:“成。”      ……      顾恽本来想这么形容赵子衿,茅坑的石头,又……抬眼一看面前分外英俊的脸,咬文嚼字实事求是的劲头上来,又有些说不出口,只能叹口气,当他不存在。      太和殿外,顾恽就是这么拜别未来的恩师文丞相的,双手敬礼恭敬送别,身侧紧挨着退而求其次的怀南王爷,那人不拽袖子改拽腰侧的衣裳,别提多怪异。      出宫后,各有小厮迎上来,赵子衿的小厮,就是那天大街上逮着自己喊贼的少年,那小子瞧见自己,眼睛珠子不住的往自己身上悠,点头哈腰的叫了声公子,顾恽笑着点头。      顾恽本来准备跟着许季陵二人回驿馆,赵子衿却死活非要现在就去买糖葫芦,许季陵要跟着去,被他不悦的推搡走了,噘着一口慢悠悠又毫无气势的官腔压人:“本—王只—想和恽—哥一起…去。”      许季陵盯了他一会,转头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杜煦拍拍顾恽肩膀,让他自求多福,带着自己的书童还景吊儿郎当的跑了。这下只剩下他们三,赵全赶着王府的马车过来,赵子衿拉着顾恽上了马车。      外头的赵全扬鞭一抽马臀,轻叱一声“驾”,高头大马迈开蹄子哒哒砸在青石路面,马车缓缓行驶,土黄色的印花帘子轻柔颠簸,隔开车内外两方天地。车厢内垫了厚厚的丝绵褥子,坐上去比他的床板还软和,顾恽蜷起一条腿,右手搭在上面,另一条大喇喇的随意伸长,背靠着车壁,面无表情的盯着坐在身旁的赵子衿,赵子衿脸色不变的任他看,兀自对他笑的春光灿烂。      顾恽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简直掩藏不住,便抬头问了句:“王爷因何,要对顾某纠缠不休?”      赵子衿清浅的笑笑,面上的懵懂和天真一瞬间褪去,换上一股奇异的沧桑等待,他直直的盯着自己,眼里有着翻涌着自己看不清的剧烈情绪,像是克制,又像是期盼,随后他拖着他那口怪异的慢腔调,用了很久,才说完了一句话。      “我自-小便-白了头,性…子又…愚钝,什么-也学不…好,遭人-毒打…欺辱,叫骂-没喊-完,人就-鸟兽状-跑光了,父王索…性将我…护在宅-子里,不-见生人…不见-客,我…一个人,过的…也很好。就是,那天-猛然在…大街上…遇见…了你,心里…就欢-喜,就想-亲…近你,我不做什么,你别躲着…我,好么?”      这解释疑点重重,不管顾恽信与否,他终究是心软了,头轻点,也就默认了赵子衿的接近。那人说着你别赶我走的时候,望过来的目光里掺满恐慌和急迫,眼里吉光片羽似的荡起水波一样的点点碎光,分不清是祈盼,还是泪光,顾恽心头恍惚一阵,到了嘴边的搪塞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能在那人亮的惊人的眸光里点了点头。      赵子衿感激涕零的说了句你真好,看着是想扑过来,又不知怎的克制了,扭身从一旁的暗箱里抽出一摞纸页泛黄卷曲发翘的线状书籍来,推到顾恽身前,微立起身掀开了马车顶上特意订制的天窗,坐下看着顾恽浅笑。      车顶别开洞天,车内即刻亮堂起来,顾恽眼帘一垂,就见书脊旁一列狂草《琴瑟考古图》。顾恽心头一跳,目带惊喜的瞧了一眼赵子衿,手不自觉的伸过去,小心拿起那本,紧挨着叠起的一本,居然是《耆旧续闻》,这两本都是民间失传已久的山水人文志异,照此不难推测,底下这一摞,都是罕见的古籍拓本。      顾恽这人没什么上进的爱好,独爱这口,他心底有行万里路的宏图志愿,耐不住自己腿脚懒便,只能寄情书本,过过干瘾。见此,眼睛打直,弯儿都不会饶了,也就没看见赵子衿脸上一闪而过的宠溺笑意。      顾恽手都伸过去了,又险险记起拿人手短,忙抬头问了句可否一瞧,赵子衿应了声自便,顾恽抄起上头那本《琴瑟考古图》便翻起来,直觉其上笔锋尽藏,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壁坼,实在是精妙绝伦。      说来也怪,赵子衿就在身侧不到两尺,笑着看他,顾恽竟然能旁若无人的顷刻入局,对他不提戒心和客套。赵子衿见他翻书极快,时而皱眉时而浅笑,动静皆随了书中之人,喜乐不自知,当下愈发肆无忌惮,目光灼灼其华,恨不得能在顾恽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赵全百无聊赖的赶着车,一边揪起耳朵细听车内动静,初初听到他家主子那样长的一串结巴,好不容易理顺了,差点没从车辕上一头倒栽下去,抽出去的一鞭子都打岔了,差点缠住了奔走的马腿。      赵全听得心惊胆战,自家主子,莫不是中邪了?他他他—在说什么,倒苦水?装可怜?博同情?——都很像!      可主子从来都沉默是金来着,儿时在宫里头学习课业,被打的鼻青脸肿也不会吭一句,甚至好几次被人推落水塘差点一命呜呼,要不是祁王爷赵秉将他从水里提出来,早就魂归九天了,也没见着他哭闹委屈。那现在这是,要唱哪出啊?      说来主子最近举止怪异,自从那日金榜放出后,他就一头钻进了老王爷的院子,爷俩关在屋里头半天,日薄西山时主子才出来,带着膝盖处的衣摆上两团疑似下跪的灰土痕迹,之后,他就总是窃笑不已。再来,就成了今日这番光景,爷穿戴了从不曾用上的蟒袍官服,三更时节便起,然后自己驾着马车,将他带到了这宫门殿外。      还有这顾状元,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怎的他家爷,待他比自家老娘都亲近,简直怪哉!      赶车的小全子长出一口浊气,故作高深的一摇头,叹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随即扬鞭打马,将马车朝着城西人少道路阔的悠长巷子去了。      顾恽一口气看了十多本,等他双目酸涨的从书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已是黄昏落日。日头将落,便照不进车顶的天窗,方正的洞口里只能看见半边色彩斑斓沉静的天幕,车内一盏亮光,竟然是赵子衿不知何时点了一盏烛台搁在他手边。      顾恽心下一怔,想不到这傻子如此细心,再看自己简直是喧宾夺主,便有些赧然的对赵子衿一笑,道:“王爷,草民失仪了。”      烛光里的赵子衿恬淡温柔,和他在朝堂的痴傻截然不同:“无—妨,这些—古籍,也算—是得—遇伯乐。”      车外打盹的赵全听见这句,一个激灵浑身哆嗦一下,心底竟然泛起寒气来,他战战兢兢的想着,完了完了,王爷真是大不妥,定然是被鬼附身了罢,不然怎的说出这样…这样—有学问的话来,回头当跟福全叔说一说,让他请个法术高深的道士,上门来驱驱鬼怪才是。      可顾恽和他初识,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妥来,就是觉得这王爷虽然怪异,倒是少见的志同道合之人,当下坦然对他一笑,道:“王爷也对这些—旁门左道,感兴趣么?”      赵子衿暗道,非也,我只是想着,你可能会感兴趣,嘴上却答:“随手…翻翻。”      顾恽笑道:“如此才是真兴趣。”      赵子衿见他似乎不那么抵触自己了,顿了顿,有些试探的艰难开口:“你我一…见如…故,叫王爷…凭的生…疏,这样,我叫你—阿恽,你叫我…名字,好么?”      见鬼的一见如故,明明该是一见晕厥,再见惊悚才对。      顾恽一愣,倒是没有发现自己突然就成恽哥变成了阿恽,只是为难道:“如此,不妥吧?”      赵子衿垂下眼,神色落寞语气低迷:“无妨,鲜少有…人叫我—名字,有些羡…慕罢了……”      这傻子可怜兮兮的,顾恽心一软,说话不经大脑:“那就这样,无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叫你,赵子衿。”      赵子衿猛然抬起头,烛黄色的火光里异常璀璨,几乎是狂喜一般应了声:“好。”      顾恽心头一跳,望了望车顶,说时候也不早了,就此告别,爬起来就想往车外钻。谁知一下午没动,腿脚早就麻木到毫无知觉,猛然半蹲半站,脚底一根筋狠抽一阵,腿一软就朝车内扑倒。      赵子衿眼疾手快,闪电般探出双手,一把架住顾恽腋下,将人抄了往怀里带,半空中目光流连在顾恽拉长的腰线上,鬼使神差的将力气收在左手托住他坠势,右手悄无声息的移下去,扣在了顾恽腰上。      等顾恽定住回过神,才发现这姿势实在诡异暧昧,自己被赵子衿搂在怀里,他一手扣在自己后腰,一手绕过腋下搂在肩头,而自己像柄大锤似的砸向他,慌忙之间一通乱抓,竟然拽了一大把白发,将他扯得头都正不得,难为这人被狠扯了头皮,还能面无痛色浅笑着看向自己。      顾恽尴尬万分,连忙松手从赵子衿身上爬起来,不觉左脸一片温热柔软,原来是赵子衿偏头的时候,两人离得太近,不小心擦了到他的脸。他动作一僵,一想只有男女授受不亲,当下忽略那股诡谲的气氛,坐正说了声抱歉。      赵子衿心头砰砰直跳,天知道他心肝跳的如同脱缰的野马,有些受不住,心虚的别开眼,结巴的说了句不客气,然后坚持将顾恽送回驿馆。      直到顾恽转了个弯不见了,赵子衿才抬脚离开,他也不上马车,垂了眼慢悠悠的往前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赵全牵着马小步辍在后头,看着他家主子修长挺直的背影欲言又止,万分纠结。      走出二三里之后,赵全再一次拧眉深思的时候,赵子衿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笑着问道:“赵全,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全吃了一惊,瞪大一双招子有些有些无法置信,若不是赵子衿仍旧高深莫测的看着自己,他几乎就以为,自己刚刚听到的正常语序,是一声幻觉罢了。赵全结结巴巴的哆嗦道:“王王…王爷,你…是不是清醒了?”      赵子衿笑道:“嗯。”      赵全觉得自己没那么哆嗦了:“顾公子就是有缘人么?”      赵子衿点头,赵全又问:“那爷为何还要……”      赵子衿垂眼一笑:“还要什么,装疯卖傻?”      赵全从没见过他这么气势森然的时候,一时有些瑟缩,嗯了一声,就听他家主子道:“你打小便跟着我,我也就不瞒你,以后还指望你帮我圆谎补缺。”      赵全正要表明衷心,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就见他家爷转过身,语气不明的说:“皇上忌惮怀南王府,所以赵子衿,应该是傻子;阿恽他惧我怕我,所以赵子衿…只能是傻子……”        夜色渐浓,行人稀疏,万家灯火,明黄摇曳,赵子衿兀自蓦然前行,满头白发在墨般的夜色和橘黄的烛光里印上死灰一般的色调,于斜吹的晚风里朝左轻扬,裙带翻飞间无声向前。      赵全看着自己主子几步之外的背影,莫名就觉得,他像极天涯漂泊的倦客,踞隅独行,踏尽浮生,落寞孤寂。他鼻子一酸,觉得那人身旁的尺寸之地上,应有一青衫人,并肩而行,指点江山,皆负笑谈。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说不出口o(╯□╰)o:六一快乐! ☆、第十章 杏园春晓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再有一日,就是高中的举子翘首以盼的杏园宴会,这是历久传承的规矩,逢年过节的习俗一般,会上或吟诗作对,或泼墨挥毫,兀自意气风发谈古论今,大谈平生之志忧国民。      可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杏会百年悠久,翻来覆去的春花秋月聊计吾志,未免过于索然无味。不知从哪一代起,心机深沉的百官们赴会时,就带上了自家的掌上明珠,试图在这人才荟萃的状元宴里,挑上一个乘龙快胥,久而久之,杏园宴就成了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相亲盛会。      逢此盛会,规矩讲究就非同一般,会场设在皇上的园林,亭台楼阁雕梁画柱,区区万里河山的踞隅一角,囊括了三山泗水般一应俱全,镜湖飞泉,假山观园,无处不彰显天家非凡。      摆设用具极尽奢华皆般上品,一水儿官窑的梅瓶花觚天青豆釉,凉亭挂白纱,桌上布鲜花。      就说这摆设用的娇妍百花,也是大有来头,御花园摘来的也不用,非得俊朗倜倘的探花郎,亲自上都城有待嫁闺女的大户人家去讨,若是探花郎生的不够风流英俊,羞涩的大家闺秀,便不会开门赠花,若是有缘看对眼,索性结下一桩姻缘。      这里的探花郎,可不是常言道的殿试第三名,而是高中的举子里,品行出众相貌堂堂的两位才子,若是不然,怎生敲开小姐的家门。      这着实是个美差,可譬如砒霜与蜜糖,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本次推举的探花郎,赫然就是顾恽和许季陵。许季陵面带喜色,可顾恽兴趣缺缺。      杜煦虽然面相嫩点,可好歹也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绝不比许季陵差,可自从首朝那日见了赵子衿,他见到顾恽就笑的别有深意,逮着机会就在他身边打圈儿的乱转:恽哥儿,你和小王爷是怎么认识的、这一下午的,你们都做了些什么、王爷品性如何……      说来,那日在太和殿外,杜煦目睹事情经过的之一之二,看着顾恽被赵子衿拉着扬长而去,到了天将暮,才嘴角带笑的悠进门,驿站外头的正门口,还站着目光远送的怀南王。杜煦刚好打门口溜过,和迎面的顾恽碰了个对面,视线在赵子衿和顾恽之间回转好几遭,麻雀似的聒噪追问,形容实在有欠不妥,便被无情的排在探花郎的名位之外。      每当此时,顾恽总是白一眼八婆似的杜煦,转过一个看不到的角度,眼不见为净,然后独自出神发呆。他回来那晚,才问了半句赵子衿,杜煦就充分发挥自己的包打听功力,将赵子衿三岁白头栽樟木的往事都给扒了出来,末了杵着下巴在桌前挥洒同情,这傻子,凭的可怜,老顾,你可得对他好点……      顾恽想着这傻子,不由也有些唏嘘,他怪书看得多,故而知道的怪人也不少,可三岁就白头的,还真没听说过,那日马车里赵子衿孤寂落寞的哀求不时在脑海回荡,叫他无端心悸,每每破例对这傻子心软,也叫他有些恼怒。      别后几日不曾相见,顾恽忙着当探花郎,一身重担非比寻常,脚不沾地的满城奔走,对着以袖颜面娇笑的名门女子们,面带笑容到嘴角抽筋,也就将赵子衿忘在了身后。      初八这日天光好,万里晴空碧如洗,杏园宴会,便是在今晚,众位才子早早便起来梳洗打扮,力求愈加风流倜傥以抱美人归。      顾恽对此不那么伤心,一来他根本不想去某位大人家当倒插门的入赘女婿,二来这好女子,不该以衣冠论人,故而大清早,他出门吃了早饭,独自溜达到街边的书屋,在里头翻翻捡捡,一晃上午便过去了。      等他看着时间差不多,准备准备就该动身,这便回了驿馆,刚到门口,就见一水的尖檐软轿停在门口,想是宫里派来接应的下人。      许季陵的小厮西楼立在门口东张西望,老远扫见他,原地跺了脚,羞恼的叫了声“我的爷你可算回来了”,便速速奔过来拉了他,急急入门去了。      顾恽被这少年拉的连走带奔,投胎似的,苦笑道:“西楼,何事如此急迫?”      西楼一边拉着他疾走,闻言愤愤扭头,半真半假的怒道:“公子啊,我家少爷找你老半天了,你说你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家少爷早起洗漱时就交待了,说你是个不上心的,铁定就这么一身寒酸的去了,嘱咐我脚步利索点,将你给拦下。果然,腿短遭人嫌,还是没能拦下你,快点吧祖宗,时辰就快到了,也来不及去量体裁衣了,我家少爷说了,见着你回来,直接抓到他屋里去,索性你俩身量相当,将就着从他包袱里挑一件应付着,总的比你这一身强太多。”      大抵小厮都有聒噪的脾性,这少年连珠代炮就是长长一串,顾恽被他念的脑子发懵,只能微弱的挣扎,苦笑道:“西楼,你先放开我,我这样挺好,不用换,代我谢过季陵,让他操心了。”      许季陵和他自小相识,西楼对顾恽的德行也是相当清楚,他翻了个白眼,暗道,若是旁人这样说,他也就当是客套,该拉拉该扯扯,可顾恽这人,他这么说,就是死心眼的这么想了,可少爷的命令在这里,自己夹在中间,实在是两头为难。话说自家少爷也是怪,顾公子爱怎样便怎样,他管这许多作甚,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西楼头也不回的拉着顾恽,走的愈发快,顾恽为人和气,他知他脾性,直接将他的抗议忽视掉:“爷,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小的,不然少爷又要发脾气了,快点罢。”      小厮们向来都是惯于跑腿的,西楼这小个子看着腿不长,步子倒是蹭蹭的,顾恽几乎是被拖进了许季陵的房间,进门之前还见着打扮的跟只花孔雀似的杜榜眼。这厮今儿个破费功夫,竟然穿了身杏黄暗纹印黑丝的锦袍,手执折扇一把,面带浅笑不疯癫,倒是出人意料风度翩翩。      杜煦见着狼狈的顾恽,脸上的神情瞬间活泛飞舞起来,拿在手里的折扇悠哉自如的转个圈,然后握住了敲在右手心,幸灾乐祸道:“呔,好一个淡泊名利的状元爷,啧啧,季陵找你半天了,你又要挨训了。”      顾恽正要评价一声“榜眼今日色彩斑斓,宴会必然艳压群芳”,就被人小力大的西楼一把拽进了许季陵的卧房。      屋里背门而立的许季陵回过身,一如预料的面如锅底,见他踉跄着走进来,眉头登时就拧了起来,沉声道:“子安,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你不知今日杏园宴么,要是错过了接应的宫人,我看你怎么进宴。”      顾恽的字,便是子安。他被许季陵训成习惯了,十分不疼不痒,闻言站定了去看今日的许季陵,他着装打扮和平时差不多,都是一身惹眼的白衣,细看衣料又非凡,里头竟然针法诡谲的掺入掐丝银线绣出的暗纹牡丹,灯盏间走动,银光暗露。      许季陵生的也是颇为俊朗,俊眉修目,身量颀长,顾恽不由好笑,一个两个的,必定煞费苦心,毕竟同时兼顾出众和低调,这本来就是一件自相矛盾的任务,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比喻,登时乐的差点憋不住正经,简直,像极了初春争奇斗艳的百花,竞相盛放。      顾恽顾左右而言他,打趣道:“哟,许公子这是要一鸣惊人哪,如此丰神俊朗,在下还是不要与许公子一同初入为好,以免被人做云泥之比,外头来人了,许公子,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他说完就准备开溜,脚尖都转了小半周,许季陵气的发抖,怨这白眼狼不识好歹,他是怕他待会被人取笑,这才肯费了功夫心思来管他,这厮还不领情,他恨恨暗道,要不是…要不是…我心里……旁人求着我,我都懒得管。      许季陵一个箭步窜上前,一把拽住顾恽的手,怒道:“子安,别闹,衣裳都在床头,你速速捡一身稍微中意的换上,你虽清瘦些,可腰带勒紧些,也将就,怎么都比你这身…来的顺眼正式。”      顾恽被他推搡着往床头走,心道,罢了,您老这清一色的翩翩白衣,我可消受不起,嘴上却是不敢如此叫板,绞尽脑汁推脱:“别推别推,季陵,我谢你好意,可真不用,况且你这衣服,也不适合我。”      许季陵当他不愿穿自己的衣服,心里不悦,道:“怎么不适合,我看就挺适合,速速挑一身,时辰就到了,再推却,我就当你嫌弃我。”      顾恽百般不愿,又碍于和许季陵的裤裆交情,小心惹恼了他,又得十天半月不说话,愁人,只能哭着脸上前扒拉,床上总共就那几身,他跟挑拣玉器似的翻来覆去,一边揪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旦有人叫唤,就飞奔而去。      看他苦大仇深,不知道的,还以为许季陵让他在衣服上拿针绣花,看把他难的。      顾恽是真不愿穿白衣,总觉得这身穿在身上,比别的衣色重许多似的,一点也不翩翩,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这怪习性,是从何处学来的。      他实在拖拉,许季陵也不是傻子,心头窜起无名火,真要怒斥他不识好人心然后拂袖而去,就听门外一声少年叫喊:“顾公子可在院里?”      顾恽连人声都没听出来是谁,就如蒙大赦的应了一声,对着许季陵说声多谢,动如脱兔的奔了出去。      屋中站立的许季陵紧握了拳头手心发颤,西楼蜷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半晌,他自嘲的扬了扬嘴角,只道一声也罢,转身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补上昨天节日的福利,姑凉们吃晚饭再来吧o(╯□╰)o ☆、第十一章 青衫赠君      院中回廊下低矮的杜鹃怒放,白如雪,艳如脂,一人抱着个包袱站在两侧的花丛里,见了顾恽,忙躬身行了个礼,笑容灿烂,少年的嗓音脆生生,道:“公子,我家王爷差小的给公子送些东西,说怕您用得上。”      来人正是赵全,赵子衿的贴身小厮。      顾恽一愣,几日没见那傻子,都快将他忘光了,这节骨眼跑来送东西,自己和他又不熟,便执手回了个礼,笑道:“有劳小哥跑一趟,可在下和王爷并无深交,无颜收礼,小哥这就回吧,替我多谢王爷。”      赵全偷偷的瘪瘪嘴,暗自敬佩,他家王爷果然料事如神,顾公子果然拒绝的毫无转圜之地,不过你有张良计,我带过墙梯,自有应对之策,王爷说了,顾公子外硬里软,最是见不得拂不得诚恳之人的好意,怎么真切诚恳怎么说笑言辞,总是错不了。      赵全抬头对着顾恽眉目弯弯的一笑,使出十分的掏心掏肺,只道:“公子,小的只是个跑腿的,只传话不做主。王爷说了,公子若是看都不看,那便算小的办事不力,回去就赏小的十大板子;公子若是看了不喜欢,那还好,出了这驿站,只管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便是。”      这话说的,分明就是强买强卖。      院子里探出头来观望的青年才俊们隔着门扇窃窃私语,杜煦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门边,闻言觉得这王爷挺有意思,抓人小辫戳人软处,起码是顾恽的,下手一个快准狠,妙哉啊!      许季陵站在自己房门口,面色不善,怒意凝结,笼在袖子里的手握的死紧,心觉怀南王真是阴魂不散,极为可恶。跟着他跑出来的小厮西楼倒是对赵全钦佩不已,这态度,实在够拽够彪悍,佩服,佩服啊。      顾恽长叹一口气,总是觉得自己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死角里去了,谁说赵子衿是傻子,这人明明分外擅长这滴水不漏以退为进之术,拒绝,不识好歹,接受,莫名其妙,哪个都不是明智之举。众目睽睽之下,顾恽不好当场拂了怀南王府的好意,只能说了声如此便多谢,赵全眼神晶亮的小步奔过来,跟着顾恽回了房。      阖上门将一干观望者阻绝在外后,顾恽接过赵全手上那个褡裢似的包袱,触手一片柔软,分量很轻,里头是软货,就是不知道装了什么。      顾恽将包袱搁在桌上,解了上头的系结,拉开一看,登时傻眼,包袱里头,赫然是件青色长衫,颜色极轻,恰是春来江水上倒映的那一抹浅碧,面料素净,上头丝线暗纹之类的都没有,只是寻常成衣铺子里,稍微上等一些的货色,倒也不是什么名贵稀罕的物件。      见此,顾恽才放下心头那块石头,虽然赵子衿送衣的举动颇为怪异,可这衣服并不贵重,他也就没那么诚惶诚恐。除开这是赵子衿送的,这面料他倒是欢喜,起码也比许季陵床上那堆看着顺眼,索性退回去是要扔掉,不如收了,大不了之后自己也送他件等价的衣裳就是。      顾恽心头轻松,也就不再推托,看向赵全笑道:“如此便多谢你家王爷了,顾某收下便是。”      赵全还是个半大的的少年,闻言一边对自己主子崇拜的五体投地,一边又有些想听夸赞,便讨好兮兮的拍马屁:“公子,你且试一试,这衣服过了水,清洗过,直穿无妨,就穿这身去赴宴吧,小的觉着衬您刚好,必然忒俊秀……”他手一动差点就身上去捂嘴,好歹是将那句祸害话堵在了嘴里:我家王爷必然高兴的紧。      熟悉都算不上,谁管你家王爷高兴与否!      顾恽想起许季陵一张黑脸和杜煦似笑非笑的打趣,摸摸鼻子一想自己就这么一身旧衣,好像确实有些鸡立鹤群,便应了声好,赵全手脚利索的窜到他身边,喜滋滋的说要替他更衣,顾恽伸手一挡,说不习惯有人伺候,自己拿起衣服走到屏风后头去了。      等他一身新衣从后头绕出来,自己都有些惊讶,这衣服未免太合身,可赵子衿他又不知自己尺码,简直怪哉!      赵全一见他,眼里登时像点燃一簇小火苗似的亮晶晶,颇有些惊艳欣喜的意味,不远之处的顾恽身姿挺拔长身玉立,面容俊雅美秀,唇边噘浅笑,气质脱俗如翠竹,人靠衣装不靠谱,可至少能提神一半不止,当真美男子!      赵全上赶着两步奔近,一脸不掩赞叹:“公子,可真俊,衣裳也合身,和我家王爷一样俊。”      大抵是这小子长得玲珑剔透,又懂事又周到,顾恽对他也颇为喜欢,闻言无奈笑道:“胡扯,你家王爷天人之姿,我怎么比得,话说这衣裳也太合身。”      对于这句怪异的称赞,赵全捂着脸嘿嘿直乐,小胸脯一挺别样骄傲:“那是,这是我家王爷特意去订的尺寸……”      想起自家主子脑子有病似的,在王府的后院子里对着粗细不能的树木抱来抱去,情状简直诡异,赵全莫名顿了顿,接着道:“尺寸也是我家王爷亲自细量了告知裁缝的,然后一日三改,费了大心思,可不合身么,公子可还欢喜?”      他兀自想要宣扬自己王爷的呕心沥血,没见着他每说一句,顾公子的脸色便虚一分,听到最后那句一日三改,登时觉着身上分量越来越重,好像不是穿着一件轻质长衫,而是扛着一件铜兵铠甲,面料是寻常了,可这心思如山如海,凭的愁人。他只好问道:“赵小哥,你家王爷,最近可好?”      赵全心道,见不着你,有些魂不守舍,不过他正在放长线钓大鱼酝酿长久之计,如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入骨相思,也只能强自忍下了,嘴上却道:“公子,我家王爷一切都好,恰逢前日府里来了个仙风道骨的游方郎中,是老王爷旧日老友,这次前来,是找到了医治我家主子口疾的偏方,日日泡在药水里,说是怕滋味熏了您,便没来看您。”      顾恽一听,心里未免有些动容,他长这么大,还没遇到对他如此贴心之人,闻言意外有些不自知的喜意,赵子衿妨能如常,必然惊采绝艳,当下笑道:“无妨,让他安心养病便是,待到闲暇,顾某亲自上门拜会。”      最后那句“怕气味熏着您”,本就是赵全灵机一动自行加上的,收到这种效果,主子怕是做梦都会笑醒,赵全立刻自己真是衷心为主可嘉可许,被自己感动了老大一把。      他家主子是在泡药汤不假,府里也确实来了个仙风道骨的游方郎中,却不是恰好游历至此,而是老王爷亲笔书信,连哄带骗的请过来,要给他家王爷正常说话找个由头,有什么能比这些江湖郎中更玄乎,死生白骨都能吹嘘着做到,治个说话慢的多年口疾,也不算太过耸人听闻吧。      至于泡药汤什么的,那就更扯了,自家主子分明狡诈……啊不英明无比,有什么好泡的,他说话倍儿利索,又闷头不出门,谁能知道他泡没泡,直接将近身的衣裳丢到药水里浸一浸捞出来洗了,谁能闻不到药味儿?赵全满头不解的凑到王爷身边问道:“爷,今儿天色好,您不去瞧顾公子么?”      他家王爷躺在树下翻书,小全子贼眼一溜,眼尖的发现一摞全是那天从马车里搬出来的老旧破书,满张的狂草在他看来与狗爬无异,直教人头昏脑涨,恨不能瞌睡相许,他倒看得津津有味。听见问话,赵子衿笑的像只高深莫测的狐狸,眸光深邃无边,道:“赵全,倘若有个傻子喜欢你,又是个结巴,还时时刻刻对你纠缠不休,你当如何?”      虽然小全子觉得自己这么伶俐聪慧,喜欢自己的人铁定不能是傻子,不过还是沿着主子的假设走了一遭,实诚道:“觉得这傻子烦死个人……可若是面都见不得,不是更叫人了无希望么?”      赵子衿耐心的教书先生一般指引这小子:“面总是要见的,不是现在罢了,就是傻子,也分远香近臭。”      赵全醍醐灌顶似的,脸色雀跃道:“故而爷才耐着性子等,不叫自己去惹人嫌,楚老先生,又是因何而来?”      赵子衿淡定的翻了页书纸:“一个结巴的傻子,和一个说话顺溜的傻子,你选哪个?”      赵全简直就要两眼放光了,只觉生平所见之人,还未逢自家王爷这么滴水不漏的,简直叫人膜拜,他兀自崇拜,倒是忘了自己生平所见,无非就是王府内外。      赵全见顾恽堂堂一个状元爷,竟然如此清和,丝毫没有盛气凌人之感,又是自家主子心头的宝贝,心底亲近他,故而也不怕他。他眼睛咕噜直转,想起赵子衿时常对着自己的头发皱眉,又道:“公子,再劳烦您一件事成么?”      顾恽正从自己的旧衣里掏银钱,闻言尾音上扬的嗯了一声,示意他直说无妨,赵全心里合计一瞬,小心翼翼道:“公子也见我家王爷白发如雪,小的觉着好看,可我家王爷一直耿耿于怀,说是怪异。他听公子的,就当是骗他也好,下次相见,能否劳烦公子同他说称一句好看,成么?”      顾恽当他要求什么,原来不过一句话,闻言抿嘴一笑,心觉赵子衿这小厮当真不错,摸了摸这齐自己鼻尖的少年头发,笑道:“什么骗不骗,本来,就很好看。”      赵全心里一暖,觉得王爷看人的眼光快准狠,这人真真极好极出色,他张嘴就要拍道真心无比的马屁,恰逢外头一声叫喊,说是时辰到,有请各位才子前去赴会,两人这便出了门。      等在院子里的杜煦和许季陵看见顾恽一身碧色新长衫,杜煦假意嫉妒捶打他,倒是真心赞了句不错,许季陵却是拂袖而去,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孤傲才子又犯了什么毛病。      唯有落后一步的赵全将这人举动看在眼里,记起赵子衿的叮嘱,要让顾公子离这人远一些,便追上去凑在顾恽身旁悄悄说:“公子,我家王爷让我随你一道入席,省的有人拿话头刺你。”      顾恽还没说话,又听这小子可怜兮兮的央求道:“莫要拒绝,回头又要挨板子的。”        顾恽叹口气,突然觉得好像自己被那傻子拿捏这七寸,精准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  蔫坏透了,没救了有木有orz……   厚脸提个要求orz(求不忽略~~~):未点收藏的菇凉帮忙点个收藏,章节目录上边orz……;   多谢积极留爪的路人甲、乐啡、二更打仔、心如冷冰……妹纸,俗人就是酱紫,看见评论就乐得失心疯,菇凉们多交流多鞭打,有动力更文啊喂~~~(耍流氓很在行,可每次说这样的话,都好难以启齿,窝果然已经从内里腐烂了orz) ☆、第十二章 曲江初宴      顾恽被轿子颠了个头昏脑涨,等前头引路那公公捏着奸细的嗓子喊落轿时,他长出一口气,深切感叹自己果然没有安享富贵的命,叫人抬着也受罪,倒不如自己走过来。      下了轿,轿外一溜儿小跑也不见气喘冒汗的赵全神色轻松的贴上来,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几人方站成两列,跟在巧士冠蓝袍衫手提拂尘眉眼宽的公公身后入了园子。逋入园林,带路的公公便道一声众位举子自便杂家告退,顷刻间就钻入身后的圆角低门后不见了,余下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赵全看一眼那公公离去的背影,讥笑一声有眼无珠,唯利是图,也是要看对象的,王爷鲜少入宫赴宴,他们不认得自己,倒也正常,只是态度这般轻慢,却不知是背后有那个只手遮天的大太监撑腰,如此狗仗人势,也不怕日后这些才子们飞黄腾达了记恨报复,实在是鼠目寸光,愚昧至极。      话说今年的举子不是商家巨子,就是边远芝麻小官家的少爷,还不懂这平沙都城的约定俗成的腐败规矩,见人便送礼,连宫里一个小小的太监头子,都敢明目张胆的与人脸色,不讨好不巴结,整的你寸步难行。      这不,无人送礼,这狗仗人势的太监便丢下众人扬长而去,可不就是个下马威么,还好王爷让自己跟着来了。      眼见着新月当空挂柳梢,众人还连目的地也摸不清在哪,这是刚进宴园,婢女奴才也不打这里走过,连个问路的也没有,这可愁坏了精心打扮的青年才俊们,叽叽喳喳的愁眉苦脸。赵全悄悄拉了拉顾恽的衣裳,说道:“公子,我家主子不曾赴宴,这里我没来过,不过宫闱的布置差之不离,公子若是信得过小的,便随小的走。”      顾恽对他颇为信任,闻言点头,跟着赵全朝北边那扇门钻去,杜煦和许季陵连忙抬脚跟上,身后众人见有人动作,原地纠结半晌,跺了脚跟了上去。      一路灯火辉煌,月影阑珊,走过花园小道,踏过流水断桥,目光过处,只觉满眼金碧辉煌,大到亭台楼阁,小到流水娇荷,无不精致秀美,不愧是皇家园林。      赵全带路果然不错,走着走着,提着竹篾花纸糊面灯笼的婢子和蓝袍衫的太监逐渐多了起来,满园奔走好不热闹,放眼一瞧又一道流水那头,灯火明亮璀璨,怕就是今晚宴会所在。      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      近处才发现此处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轻柔款摆小步慢行的温软女子,身旁亦步亦趋的伴着双嬛挽髻的小丫鬟,想来是哪家大人的千金,而众位大人大概自知在此碍眼,全都多道前头会宴的殿里头去了,众才子分别作鸟兽状散开,各自去追寻自己中意的美人,或高挑,或娇小,或美眸如剪水秋瞳,或脸蛋似瓜子鹅蛋,环肥燕瘦凭君所好。      一大茬瞬间散尽,只剩六人站在原地,赵全防贼似的防着身旁路过的美人们,生怕顾公子一个晃神看上一个,那他家爷,可怎么办?当下拉着顾恽往人少的河边走,边走边聒噪,说些平沙的趣事,顾恽倒也听得认真。      许季陵抬脚想跟上,赵全这小人精圆眼提溜一转,满眼羡慕道:“探花郎果然好相貌,瞧,紫堇树下那端庄美人正望着您哪,和您当真是才子佳人。呀,那美人朝这边来了…公子,咱们这就走罢,莫要坏了探花郎的美事——”      说罢,故意忽视许季陵不善的视线,拉着顾恽飞奔而去,百忙之间还不忘对着西楼灵动的一眨眼,贴身小厮的职责,你当懂得。西楼回头一看,确有一美人款款而来,目光却不知看着谁,这小子登时乐晕,心里自豪无比,自家公子,果然是魅力无双啊。      杜煦在旁一言不发的看热闹,难得安静,只是嘴角带笑的看着赵全一人抗大梁,说唱全揽。他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这王爷的贴身小厮,或许是晚宴的灯火太璀璨,映得这一贯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哥儿眼神极为深邃,单看他眼神,竟然有些高深莫测。      杜煦的小厮还景,是个安分沉稳的性子,垂头站在他身旁,直到他家公子颇为猥琐的笑出声,扭头对着一妖娆美人赞道眉如远山唇若朱丹,色胚似的抬脚而去,还景这才有所动静,先是对着那涂脂抹粉技艺审视拙劣的女子僵硬的扯扯嘴角,也跟着了上去。      三月柳枝如丝绦,顾恽被这小厮不由分说拉到河边的枝条轻摆的柳树下,这里烛光昏暗,连美人的脸庞也瞧不清楚,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自然也就清静。      赵全护着他家爷的心肝,又怕搅了顾恽的交际惹他生气,惴惴不安的去看,却发现那人神色悠哉清闲,并无不悦,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全子立刻便知,这公子是个喜静的,心里乐翻天,喜静,忒好。      顾恽挺喜欢这地儿,不知道赵全心思瞬息万变,抬眼笑道:“此番有劳赵哥儿带路了,王爷想必等着你伺候,自行去忙,不用管我。”      赵全暗道,不忙不忙,王爷不用我伺候,就让我跟牢你,一边又有些小焦急,晚宴不到一刻便开始了,王爷怎么还不来呀,莫到待会,大伙屁股都落定了,可就没有近水楼台的位置了。他环顾一周,这里貌似无人问津,便朝顾恽笑道:“公子便在这里稍等,莫要远走,小的去门口瞧瞧,我家王爷到了没有。”      顾恽颔首,赵全跑出几步又回身,啰里吧嗦的反复叮嘱,这才一溜烟小跑,隐在渐远的墨色里不见了。      顾恽这人有些江湖气概,散漫惯了,一撩衣摆就想坐到河边那块光溜的石头上,等到屁股都快沾到石头面了,这才惊险的记起这身费了赵子衿颇多心血的普通衫子,心头一跳,登时坐不下去了,只能用手撑住石面,撩了衣摆收在手里,改为蹲在上面。      远处的烛光照过来,映出水面一阵粼粼涟漪,五光十色的荡漾,这里虽暗,却不妨碍能视物,水里突然闪过一道流畅的小黑影,顾恽伸长脖子凝神一看,竟然是一尾不大不小的红白锦鲤,轻盈曼妙的游在水里,衬着身后的人声鼎沸,更显悠然自如。      顾恽正要感叹一声“我在樊笼你在田”,就听身后突兀响起一声:“兄台,莫要想不开。”       这声音颇为奇特,不似男子般低沉,又不如女子般清亮,嗓子压的低,发音有些含糊,给人一种雌雄莫辩的感觉。      这人跟鬼似的突然冒出一句,顾恽被惊了一跳,转过头,就见身后站着一个男子,身量不高只算中等,五官精致秀眉明眸,竟是男生女相,一身华贵的高领靛蓝长袍,对襟盘扣极为讲究,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顾恽站起身,哑然失笑,自己在这里偷得浮生,这人竟然以为自己要寻短见,怕是将自己当成会试不如意的考生了,便看向来人笑道:“多谢兄台关切,在下并无寻短见的意思。”      那男人一愣,有些尴尬似的笑笑,伸长脖子贼似的回头望了两眼,远处好像传来一阵呼声,顿时有些慌乱,对着顾恽一抱拳:“如此便是小弟眼拙了,抱歉,要事在身,告辞。”      说完东张西望一阵,听着呼喊越来越近,竟然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身后的灌丛,直接从上头踩了过去,直奔喧嚣热闹处而去。      顾恽站在石头上看着这奇怪的男子跑的没影儿,还想再蹲上一阵,远处的人群陡然寂静下来,太监捏着奸细的嗓子高呼:“戍时到,入席——”      顾恽连忙站起来,朝着宴会去了。      古人有诗描绘杏园宴:云呈五色符旗盖,露立千官杂佩环,今日一见,方觉不假,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曲江亭旁的大殿里,比起外头的奢华,更上一层。自门口绵延至皇上的九龙御座,长至一里,红布铺就,两旁的案台上布置桌椅,其上金银玉器珠光流转,千盏万盏烛光精心布置,辉映满室金器,金碧辉煌。      顾恽在宫人指点下入了坐,作为本次宴会的主角,新科前三位置紧挨,甚为靠前,仅在侯爵丞相之后。既然是变相的相亲盛会,自然不必太过严肃,百官们皆着常服,倒是一旁的千金们花枝招展,不动声色的打量对面的才子。      顾恽抬眼一扫,没瞧见那抹惹眼的白发,目光落在自己斜对面的位子上,无人,便知他尚未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小王爷orz……于是今天也双更,中午12点、晚上七点   重新申明一下:主要配角--杜煦、赵秉、幽凤楼    ☆、第十三章 艳惊四座      落座后,宴会这便开始,往年的宴会都是丞相主持,皇上并不露面,今次却不然,只听左侧华盖的内室里走出一人,赫然是皇上的贴身太监,内务总管瑞生,喝一声“皇上驾到--”,满座起身跪伏在案旁,齐诵吾皇万岁。      皇帝赵愈也是一身常服,九爪蟠龙云线绣,端的沉稳霸气。皇上走到御座上坐下,说了声众爱卿平身,众位大臣谢恩抬首,就见御座旁的凤椅上坐一女子,却不是皇后,而是一妩媚娇美的妖娆尤物,蜜色的皮肤和深刻的轮廓,无不昭示着,这是乌垣的番邦女子,前日被册封的幽贵妃,皇上的新宠。      那女子坐下后害怕似的,倾声伏在赵愈腿上,媚眼如丝菱唇微启,娇嗔的朝皇上撒娇似的,而赵愈低头柔声安抚,手掌滑到美姬玉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      文丞相面色微沉,觉得皇上近来愈发不成体统了,乌垣狼子野心,多年来一直觊觎他西原疆土,怀南王赵引边疆征战三十载,这才得了一时安宁。眼下乌垣初换新主,听闻这新主幽凤楼是个雄才大略的人物,才登位就迫不及待将亲妹送来和亲,必然包藏祸心,皇上居然沉迷美色,何其糊涂 。眼下祈王爷也被皇上蓄意外调,去知州当了个小小节度使,还美其名曰历练,这情势,当真不妙。      文丞相忧心忡忡,倒是什么也没说。      皇上好不容易爱抚好爱妃,这才记起今日的主题,说了一通才子们当为国效命死而后已云云,一挥手,一旁的瑞生昂首高呼:“起宴--”      环佩叮当的宫人鱼贯而入,手持梨花木托盘,上罩银质扣盖,一道道摆上宴席,之后有条不紊退出。      皇上先是举起酒盏,状似无意的扫了眼空置的怀南王位,朗声道愿我西原千秋万世,众人举杯附和饮一杯;赵愈哈哈大笑,又道喜得贤才朝堂之福,敬状元敬榜眼敬探花,三人连忙起身,异口同声的拍马屁,将之前文周两位老师交代的说辞走一遍,皇上治国英明,百官兢兢为民,龙颜登时大悦,众人再饮一杯,气氛一时推向□。      三人被人隔空敬酒无数,顾恽爱美酒胜过爱美人,他平日饮酒不多,每逢新品必尝,故而看着弱不;禁风,也算千杯不倒。杜煦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比顾恽还悠哉,轻酌慢饮;只是苦了严谨自持的许季陵,日常不饮酒也不近美色,酒量到用时方恨少,满面潮红脑发懵,若不是强韧的意志支撑着他,早就一头哐当在案台上,人事不省了。      晕?那怎么行!探花好歹也是俊朗仁杰一枚,配与自家女儿也是不二之选,若是晕头转向,待会下席游园,将丑八怪看成了美天仙,那自家的美人儿可怎么办?不能再灌了--于是纷纷转变攻向,对准深藏不露的状元和榜眼。      酒至酣处,怎能少了歌舞助兴,赵愈拍拍手,两旁突然旋飞着奔出两列轻纱水袖的细腰貌美女子,摆了花式在殿中的红毯上定住,乐师们紧随其后,在殿旁立住丝竹琴瑟。      皇上一抬下巴,乐声起,悠扬婉转,舞姿扬,轻灵曼妙。      初次参见宴会的才子们,尚未见过如此恢宏大气的乐声和舞姿,个个眼睛发直做震惊呆傻状,皇上赵愈对这种反应颇为满意,嘴角噘笑,只手捏着幽妃尖尖的下巴,指腹在嫩滑的肌肤上摩尼,那妖娆女子削葱尖似的嫩白手指捏着枚白嫩的剥皮荔枝,美眸含情的递入帝王口中。      丝竹声渐趋高昂激烈,如万马奔腾,如山洪倾泻,殿中的舞女们急速旋转,层层叠叠繁复,像极了盛放的蔷薇牡丹,走着圆形花式的舞女们水袖裙摆逸兴翻飞,一时满眼皆是蛇形流水状的嫩黄丝绦。鼓点声越发急促,舞女们□着美足踩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节拍,听闻几乎让人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      猛地平地一声巨响,确是乐师在猪皮大鼓上猛擂一锤,一声浑厚如战鼓,场中的女子们齐齐跃起高扬水袖,空中向后下腰,落下做双膝跪地状,后仰着平身仰面,围出一个颇为齐整的花瓣。鼓声消时,纱质的水袖缓缓落下,整个大殿寂静无声,才子佳人们皆被这天衣无缝的乐声舞步震摄,怔怔在余韵里没回过神。      皇上见满座愕然,对此次乐舞甚为满意,抚掌朗声长笑道:“舞姿甚妙,赏!”      瑞生公公忙拖着细嗓子扬着长脖子传召,殿内的舞女和乐师跪下谢恩,恭敬退下了。而后皇上突然看向顾恽三人,手撑下巴笑道:“三位才子惊采绝艳,琴棋书画必然是样样精通,如何,状元郎可否让朕和众位爱卿开开眼界?”      顾恽三人连忙站起躬身谦逊,直说谬赞,皇上点名指向顾恽,顾恽脸色登时微妙精彩。杜煦这厮忒善明哲保身,闻言气都不大喘,试图制造出一个微臣其实不在这里的假象来;许季陵倒是急出了满脑门子汗,子安这厮懒散无边,连书都懒得读,哪里还盼得上弹琴吹笛,反着这一二十年来,他从未见顾恽弹吹过,若是非要揪一项出来冲通晓音律,旁门左道的树叶子他倒是吹过,可这—能登大雅之堂么?      可一个人若是不懂琴瑟,又妨能看懂《琴瑟考古图》?怕不是不会,而是不愿罢。      顾恽上前一步,走出食桌,对着皇帝躬身一礼,笑道:“皇上莫要难为微臣,技艺拙劣难登大雅,在座佳丽无数,皇上还是给微臣留点面子罢。”      赵愈捏着幽姬柔若无骨的美夷,似笑非笑:“哦~~~朕可不信,堂堂西原状元郎,不善音律,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莫要推辞谦逊,来人,上琴!”      顾恽眼神飘向文丞相,示意他出来救场,可那老头子屁股粘在凳子上似的,明明看见了顾恽的视线,偏偏故意扭头去和邻座的周大人说话,看样子也想瞅瞅他这徒弟,到底是博学多才,还是朽木不可雕。      宫人们训练有素,动作极快,须臾间一架古琴就被抬了上来,搁在大殿正中。顾恽苦笑一声,走到琴前站定,对着皇上一礼,道:“皇上,臣能否先求个恩典。”      赵愈身子微前倾,兴致挺浓:“且说一说。”      顾恽心里宽慰自己,面子丢了,日后再养回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垂眼道:“圣上,若是奏的…不好,惊着哪位老大人,莫要降罪于微臣。”      弹个琴么,还能惊着,又不是擂战鼓——皇上兴致勃勃,笑着应了,正要招手示意顾爱卿可以开始,目光扫到身边柔顺娇软的幽姬,突然笑道:“这样罢,朕的爱妃,也是舞艺绝伦之人,爱卿们尚未见过番邦之舞吧,和我西原舞步,各有千秋啊。爱妃,你且和朕的顾爱卿,合奏一曲如何?”      顾恽架在琴上的手指抖的一颤,差点从古老的七弦琴上滑下去,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心里苦大仇深,合奏,让一个弹战曲的,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合奏?顾恽心里顿时涌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得砸。      幽姬身为乌垣郡主,被下令在这等公众场合表演舞技,倒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愿来,娇嗔的捶了赵愈胸膛几下,朱唇微启说了些什么,赵愈带笑捏着柔夷连哄带劝,一一应下。幽姬站起来,退到内室去更换舞服,众人才发现,这女子身材高挑,不似西原的女子,娇小可人,大抵随了乌垣的遗传,个个人高马大。      片刻后幽姬换了舞服走到顾恽前方站定,这女子一身舞服贴身紧裹,显出玲珑有致的凹凸曲线,舞服上下分段,露出细腻的蜜色小蛮腰,其上缀满流苏亮片,随走动不停摇晃,映着烛光金光闪闪,面庞娇媚精致,美眸含情闪碎光,站在殿中,无比引人注目。      幽姬开口,声如其人,缠绵勾人,听她轻声问道:“大人要奏什么曲子?”      顾恽望着这美人,有些难以启齿:“将军令——”        幽姬一愣,莫名其妙的看了顾恽一阵,拧眉深思,半晌才疑惑道:“可是…战曲?”      顾恽一愣,对这妖媚女子不由有些刮目相看,此曲乃是战场上的鼓谱,被惊采绝艳的某先辈改为琴曲,一生未上战场的男子都不见得知道,这番邦的女子却知道,顾恽眼神一凝,这女子,不简单。心做此想,脸上却做难色,微赧:“臣不才,只…会这个。”      幽姬抿唇一笑,快速眨了下眼,竟甚是俏皮天真,然后她转向台上的皇帝,娇嗔的能滴出水来:“皇上,都怨你,你的状元郎博学多才,今日臣妾要是丢了丑,算在你头上~~~”      撒娇是女子的利器,用的好,男人纵是百炼钢,也得化成绕指柔,用的糟,那就适得其反,越搅越乱。诚然,幽姬是个明智女子,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能惹得皇上顺心舒畅,赵愈听罢,朗声大笑,调了句情道你这个鬼灵精,便是默许了。      幽姬慢慢退开四五步,笑道:“顾状元,你先起奏,我听一阵,随后尽力跟上。”      顾恽点头,两手按弦,敛目低首,左手起势欲挑抹,殿外陡然传来一声高呼:“怀南王到——”      顾恽手一顿,循声望去,就见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口,远远走来一高挑男子,铁锈红袍身姿挺拔,白毛狐裘华贵无双,身后起阵风,白发朝前舞,飘飘欲仙,面容俊秀风雅,神色端正肃穆,乍一看,风华自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琴剑惊鸿      再细看,眼神微茫透混沌,装出来的严谨,便像是堵住的风口破了个洞,忽忽往外灌北风,众人心下不住叹息,好生一个俊儿郎,天意弄人是痴傻,可惜可惜,都是命。      众位千金倒是没其父之慧眼,个个眼神飞瞟徐徐前行的赵子衿,眼里冒桃心,皆做此想,想不到盛“名”在外的怀南王府小王爷,生的这般俊俏无边,气质也脱俗,微冷赛冰雪。      更有甚者,如五短肥粗的光禄寺丞家的胖子小姐,恼羞成怒的拿力大如牛的粉拳狂擂自己老父,将其父捶的五脏轰鸣头晕脑胀,似有内伤之嫌。小姐咬着手绢泪流满面,悔不当初,压低嗓子欲嚎啕不敢出声:“都怪你,女儿一生的幸福,就毁在你这老贼手里了…呜呜呜…”      其父忍痛伏低做小:“唉哟我的小祖宗,你难道看不出,王爷,是个傻子么--”      胖子小姐气急再擂一拳,其父眼冒金星几欲吐血,听得自家女儿伤心欲绝的说:“这么俊,就是傻子,也赚大了…呜呜不想活了--”      赵子衿目不斜视,像是看不见一干人等似的,眼里只有远处那身琴前青衫,他隔着长长的红毯望过去,对上顾恽目光,展颜对他一笑,温雅端方。      顾恽心头猛烈一跳勾住三弦的左手一颤,琴弦极轻的颤动,发出蹭的一声细响,被掩盖在宴会的喧闹里,只有他自己听见了。他故作垂眼看弦状,目光垂下后却是盯着自己心口发呆,方才,有双无形的手,在他心上拨了一弦,余音,犹在--      赵子衿打顾恽身旁走过,那人目光上扬着看自己,几日未见他,心里想的紧,就想蹲下来抱他一把,可他什么都没做,径直走到台前跪下,行了个大礼,诵念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腔调一如既往的慢慢悠悠。皇帝赵愈前两天接到怀南王府上报的消息,说是赵子衿的口疾有救,这便关怀到:“子衿,今日宴会,不必如此拘束,起来说话,听闻你口疾有救,如今治得如何了?”      赵子衿站起来,躬身道:“谢皇—上挂心,楚郎…中说,病来—由久,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全凭—个人…造化。”      皇上颔首,笑道:“总是好事一桩,今儿个宴请群臣,独独你迟到,要是不罚你,朕就会落得个护短的骂名,依众位爱卿看,朕该怎么罚怀南王?”      群臣但笑不语,皇上心里头有打算,谁敢怎么看,众人你推我我推你,皆做毫无策略状。赵愈笑着抬手,看向满座笑道:“那便由朕来出主意。众位爱卿有所不知,朕这堂弟,武功高强身手利落,朝堂上下少逢敌手,子衿,今日是你不对在先,让众位大人开开眼界,无妨吧?”      赵子衿扫一眼琴前妖娆的女子,知道这是要合奏,他比谁都想一睹风华,又有些不乐意,记起上一世的教训,放了那人出岛,转眼他就走出了自己视线,今生恨不得将这人藏得谁也看不见才好,顿了顿,心里便浮起一个馊主意。遂茫然抬头,好像没听懂的似的,拧眉纠结一阵,这才理顺了思路似的,慢悠悠道:“那就…献丑了,不过臣…有个…条件——”      赵愈:“且说来一听。”      赵子衿转头看顾恽,笑的一脸痴呆,顾恽心道不妙,就听这傻子说道:“阿恽要…弹琴,我…微臣—要和阿恽…一起。”      顾恽:……      皇上愣了愣,又觉刀剑配琴曲,也算新颖,尔后大笑,朝幽姬一招手,道:“依你,若是砸了,要自罚三杯。”      赵子衿点头,皇上便差了身旁的太监,去取了把带穗的长剑递给他。赵子衿提着剑,赵全小跑着颠上来给他解了狐裘,拢在胳膊上退到一旁,赵子衿走到顾恽身前,蹲下,正当顾恽以为他要问些什么的时候,就见他突然抬手从怀里摸出个草编的蚂蚱放在琴头,蹲在他面前傻乎乎笑道:“阿恽,这个,送你。”      满座的千金脸上红白翠绿青蓝紫,望过来的视线都五颜六色似的。      顾恽看着琴头上翠绿的蚂蚱,技艺拙劣似孩童,蚂蚱身子粗糙凹凸,像是披了一层褪毛的鸡皮,总共四条腿儿,就有两条翻卷外翘,歪倒在琴头站也站不住,可那份心思,却让他忽视不了。   顾恽见过赵子衿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带了厚厚的茧子,肤色苍白,实在好看金贵。第一次见面,就是这双手将自己拉了起来,可现在这双手上遍布细小红痕,像是一张血色的蜘蛛网,将他手心手背割裂成一片片,这蚂蚱,他必然花了大功夫,练了无数遍。      顾恽暗自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有些操老心,恨不得扶额叹息,祖宗,你就不能…稍微--正常一点么——你也老大不小了,全京城的佳人都汇聚于此,你爹必然指望着,你能从这里挑一个贤淑娇妻,这一举一动三言两语,底儿漏精光,不止是个傻子,还是个孩子,再俊?能顶屁用?      赵子衿拔了剑鞘搁在顾恽琴边,又把剑鞘上的穗子丝绦解下来一并放下,就要起身,连曲名也不问,顾恽一把拉住他,张嘴说了几个字。赵子衿一愣,随即抿着嘴使劲憋着乐似的,眉眼弯弯,顾恽这才发现,他颊边居然生了两个浅浅的梨涡,皮相占便宜,傻样都比旁人顺眼,看起来竟然有些天真可爱。      顾恽松手,赵子衿站起身退到十五步之外,执剑而立,目光却是深锁在顾恽身上。      两人琴剑合奏,自然须得心意相通,四目相对眼神传意,顾恽望进那双迷蒙呆傻大雾遮天的眼睛,本以为里头是茫茫旷野空寂无边,谁知目光探进去,竟似被无形吸附了般移不开退不出。他心神一阵恍惚,只觉赵子衿懵懂的目光里,恰似一汪古井,深邃无边,偶尔波光一闪,情思深重,吉光片羽般勾魂摄魄。      琴弦勒在指尖,顾恽回过神,心头微惊,吸气敛住心神,对着赵子衿一点头,左手猛沉弦朝前大开大阖,拨起一声尖锐激烈的旋律,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出老远,余音打着旋儿,赋予过往春风。      众人正是放松时,登时被他吓一跳,连皇上都未免,捏住幽姬下巴的手应声一紧,美人眉一皱,年老的大臣直接一抖,脸色煞白捂住胸口,颇有被吓晕的趋势。这下才知道,难怪状元爷弹个琴,还需先得求个恩,吓晕吓坏了某大人,圣谕在身,概不负责。      古琴幽深,不似琵琶与管弦,自来都是悠哉捻抹意境空,素来还没见着人这么弹,牛嚼牡丹都没这么糟践,就是退一万步讲,你就当是对牛弹琴,也不该如此敷衍,简直气煞人。不过被吓坏的老大人们很快就没了心思怨念,因为琴前之人拨弦,执剑之人疾动,眼前的画面耳中的琴声,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琴声初始惊悚,再起转为紧凑激烈,只见顾恽身躯下伏眉目低垂,左手拢捻挑抹,右手进退按弦,两手动作快如闪电,叫人眼花缭乱,却又配合的天衣无缝。幽怨婉转的古琴七弦急速颤动,竟似战场上万马奔腾金戈响,气势磅礴氛围紧张。      赵子衿盯着他,不偏不移。      猛然,顾恽左手急速垂直划过琴身,三次,恰似战前擂鼓三通,力道之大,绷紧的琴弦划破了中指尖,鲜血蹦出于琴弦间被颤成无数点击打在琴身,第三声刺耳的锐响结束的刹那,赵子衿动了,只见他手腕一道剑花自下而上,点点银辉将周遭的空气割裂成一寸一寸。      琴声起,剑气扬。      顾恽兀自拨弦,头也不抬,琴声由快而慢渐趋急促,阵阵频催。      赵子衿踩着九宫步,身形快如鬼魅,姿态飘逸出尘,配合顾恽琴声时快时慢,长剑于手或挥或刺,身形或于地面横扫千军,又或于空中踢腿回身,如松之劲,如风之迅,层出不穷,一气呵成。衣袂翻飞间白发乱舞,层层剑气在空中回荡,豪气云干逸兴风发。      琴声剑法同步合一,众人似乎被带入幻境,眼前金碧辉煌的大殿仿佛转换成肃穆苍凉的战场,边塞号角起,音色怪异苍凉,大漠孤烟落日照孤城,将军升帐威风凛凛,士兵罩铠甲,浩浩荡荡,雄姿勃勃,场面壮阔,振奋人心,让人无端生出豪情三分。      殿中两人一个青衫一个红袍,一人琴前坐,一人执剑舞,都是意气风发风流毓秀,喧闹鼎沸间四目相对凝望,高山流水般给人一种稀世遇知音的错觉,一时间险些叫人忘了赵子衿是个傻子。      赵子衿身影闪动,顾恽拨弦不止,他看着赵子衿回身一刺,心头浮起一首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于此,他不得不对这傻子刮目相看,心头好感增几分,赵子衿此人,痴傻不假却身怀绝技,不愧是怀南王赵引的儿子,就算没了爪,他依旧是虎,不是猫。      顾恽自外而内回拨,琴声渐低猛然拔高,戛然而止,赵子衿匕首似的横握剑柄,扭半周,大刀般厚重一挥,在琴声消逝的瞬间止住剑势,白发在身后旋出半片伞状而后落下,琴消剑停,契合的天衣无缝。        殿里众人还沉浸在激烈大气的将军令曲里无法回神,两人隔空对视一眼,皆是唇角微扬,那瞬间,顾恽觉得自己和赵子衿这傻子,有种诡异的心有灵犀,倒像是半个知音。      众人纷纷回神,皇上赵愈脸上不掩惊喜,激动之下竟然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力抚掌:“好!!!好一首大气琴曲,好一式惊鸿剑法,分外振奋人心,文武有此贤才良将,我西原何愁不称霸四合。赏!”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陡生变故      顾恽从琴前站起,赵子衿提着剑走到他身边,或是之前合奏的余韵还在,膝点地的时间都分毫不差的齐刷刷。      赵子衿看得见人不敢摸,只能在这些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上抠灵感,聊以慰藉,觉着自己和阿恽,真是天造地设心有灵犀,还真从中得了喜乐,嘴角忍不住就想上翘。      明察秋毫的小全子眼睛又毒又尖,一眼扫见了,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自己王爷真没出息。      皇上被奏曲点燃了内心的豪情万丈,激动间好像看见了自家治下的盛世江山似的,龙颜何止大悦,座下众人又心怀鬼胎的拍着马屁,皇上如何英明无双,状元如何惊采绝艳,王爷如何意气风发,赵愈更乐,手一扬就开金口,要赏赐二人绫罗绸缎金银玉器。      顾恽后悔莫及,想拒绝又不敢,偷瞟自家恩师文丞相,那老头子一边虚伪的受着别人的恭维,一边暗地里朝自己甩眼刀子,那意味他不能不懂:你小子,气煞老夫,自求多福——丞相也救不了他,于是只能自己吞苦水。      他本意准备敷衍一把,谁知赵子衿半路杀出,剑光过处,寒光射目雪不如,草堂白昼惊飞电,自己为他所惑,竟然忘了身在朝堂,罢罢,事已至此,就当是枯鱼之宴无乐方,为君起舞当斜阳,酬知己。只是听到皇上那句赞赏时,忍不住垂头一阵腹诽,且不论自己是滩烂泥,和贤才沾不上边边,赵子衿一个傻子,能当屁的良将,皇上这是乐糊涂了罢。      顾恽笑的有些勉强,旁人看不出,故意跪的几乎肩并肩的赵子衿却看得分明,他非但不是真傻子,耍起心机来还不是常人应对得了,当下了然,初为官,最忌大出风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谁都懂,只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以自制,于虚荣于名利,世人趋之。      阿恽不是那种人,琴声初起甚混沌,毫无锐气,后头自己耍起剑来,这才转为高亢,那人愿意附和自己,赵子衿高兴得如饮琼浆,可一想着自己出于私心将他推下泥潭,心里又有些恼怒和愧疚,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自私,暗自发誓此后方得学着克制,以免无意间给他惹事。      眼下这为国为民定江山的高帽子赏赐,收下了得压断脖子,收不得,又推不掉,如何?      两人伏低了身子,直到群臣马屁将近尾声了还没谢恩,殿里慢慢静下来,飘起一股甚为诡异的气氛,顾恽真要苦着脸谢恩,就见赵子衿唰的立起身来,傻呵呵又雀跃的看向皇上,万分期待:“皇上,微臣…不缺…那些,就讨—个人,成么?”      顾恽浑身皮肉一紧暗道不妙,案台上的杜煦换了条高跷的二郎腿,做继续观望状,而许季陵筷尖上正往顾恽盘子里挑的小天酥嗤的一声细响,嘣出老大一片碎末渣子。      这就是傻子的好处,话说的再离谱,人也不当真,也就谈不上降罪和冲撞,况且他这大言不惭也还算名副其实,光是他爹老王爷曾受的封赏,就够他这傻子衣食无忧十辈子。他话一说完,头立刻就扭了半转,盯到顾恽身上去了,让人不用猜也知道,他想讨的人是哪位,可众位大人不甚明了的是,王爷到了成家的年纪,不讨美娇娘,讨当朝的状元爷作甚?      皇上赵愈和爱卿们心意相通,也是一半清醒一般迷糊,赵子衿是个实在傻子,解了他心头一件大忧,故而对赵子衿分外和颜与耐心,他故作疑惑:“哦~~?哪家的千金能有如此殊荣,竟得怀南王亲自问朕做和事老?”      赵子衿没听见“千金”似的,一把拽了顾恽胳膊,甚为羞涩,乐得连微臣也忘了:“我要…阿恽…给我当…嘿嘿……嘿嘿……”       话到节骨眼,这位爷自个乐得止不住笑,众人又是焦急又是莫名其妙。顾恽被他笑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想着常人的举动这位爷干不出来,也就不浪费心思猜测,安心等着悬在脖子上的铡刀落下。      众人不由凝神屏息,且听这傻子王爷要让状元爷给他当什么,契兄?义弟?知己?总不能离谱到当媳妇儿吧?……别故弄玄虚别傻笑了,倒是快说——      赵子衿欲言又止了老长一阵,差点急死暴躁的左翼前锋营统领,这才张口道:“太学……师傅——”      众位爱卿绝倒!      赵愈也是一愣,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赵子衿,不解到,这犯得着用这么千载难逢的时机换么,央他父王休书一封,自己能不应?这傻子,倒是傻得别出心裁。赵愈摇头做无奈状,嘴厚德道:“这样也好,说来你也未从太学满师,顾卿虽年轻,却也学富五车,给你当太傅,也算适合,朕便允了你。”      赵子衿立刻下拜,道声谢皇上,赵愈又对顾恽叮嘱半晌,说是要尽心尽力教导怀南王云云,顾恽恭敬称是,如此便敲定了。      怀南王用赏赐换了一个太傅,话题岔开老久,耐不住皇帝记性好,顾状元的赏赐还在。赵子衿见赵愈又要再提,正寻思着直接歪倒在顾恽身上晕过去,然后抓着他手腕被抬出去,就听殿外传来一声慌乱,接着一人怒斥道:“你…这些不长…眼的狗—才,速速放开本……”      隔着宽阔深远的大殿,那声音回荡嗡动着不甚清晰,顾恽觉着有些耳熟,却没想起来是谁。      赵愈眉头一皱,内室快步走出一卑躬屈膝的小太监,捂了嘴凑在皇上头边耳语一阵,赵愈脸上怒气更甚,看向殿外沉声道:“把她给我押进来。”      众人看向门口,很快便有一人被带了进来,却不是被“押”,而是负手悠哉,身后跟着几个畏手畏脚的小太监。      来人一身华贵靛蓝长衫,身量不算高,面貌柔美,步伐轻移慢踱,毫无畏惧的看着御座上薄怒的皇帝,等他悠哉的被“押”到御座前,在赵子衿右手边站定,这才将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手生根似的背在身后,神态桀骜几近挑衅:“草民赵七,叩见吾皇万岁。”      这声音耳熟至极,顾恽心里大概有数,目光掠过赵子衿垂下的白发,不出所料看见一角靛蓝衫子,果然,正是河边那个以为自己要跳河的青年,姓赵,态度又如此,怕是皇亲。      赵子衿扭头看一眼身旁,认出了这男装的女子,就是赵秉那厮的小跟屁虫,叫赵什么瑛来着— —      又听赵愈怒道:“赵慈瑛,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靛蓝衫子自称是草民的赵七,也就是慧清公主赵慈瑛,先帝第七女,赵愈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赵愈对她十分宠爱,传闻是温柔娴淑端庄大方,天上有地上无的仙女人物。      只有和祈王爷赵秉交好的高官们深知,慧清公主也就只剩个名号温柔,性子豪爽不似女子,比爷们儿还爷们,给她一个骁骑营,她能冲锋陷阵。这女娃打小就黏赵秉,跟着这混账哥哥掏鸟窝钻狗洞,甚至还溜上大街扮乞丐,无恶不作,等宫里的嬷嬷回过神,自家公主已经被祈王爷熏陶成了一个女中豪杰,坐姿大马金刀,左路虎虎生风,用膳不讲细嚼慢咽,说话不做轻声细语,愁煞人。      祈王爷对此也失悔莫及,妹妹至今未嫁,九成归他。      如今这端庄的七公主穿着身男人的长衫,立在座下朝圣上跳脚,眼眶刷就红透,高昂头颅怒气冲冲:“我胡闹?胡闹的是你罢,我再不跑,就要被你卖了,我要去知州找五哥,向他告状,就说你……”      赵愈怒极打断她:“你闭嘴,朕怎么你了?你瞧瞧你,还有半分女子的样子么,来人呐,把她拖下去,给我关好了,再让她跑了,提头来见。”       身后的宫人听令上前捉拿,赵慈瑛一脚将人踹出老远,将并排跪着的赵子衿和顾恽当成轴,绕着两人和追赶的宫人玩起了猫捉老鼠,一时间本来喜庆的大殿里慌乱无比。      众位大臣们很是尴尬 ,特别是拖家带口的,清一色做眼观鼻鼻观心状,恨不能一下当全了瞎子聋子哑巴,心里苦不堪言,本来奔着乘龙快婿来的,谁知事态竟然朝皇上的家务事发展去了,早知如此便告假不来了,现在可好,想走都走不了。      赵慈瑛显然是被逼无奈狗急跳墙了,一边躲闪一边大骂:“赵愈,幽凤楼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妹妹也要卖…要是五哥知道了,必然…滚远点……”      内个高官如文丞相之流,立刻敏锐从中捕捉出只言片语,推敲出模糊梗概,大抵就是皇上要将公主远嫁乌垣,书面上的说法,就是和亲。他西原虽然内忧外患愈重,可还不至于落魄到要依靠和亲来维持安定,必然是幽姬吹了枕头风,皇上真是-太糊涂。      虽然爱卿们自动装聋作哑,可赵愈的脸皮依旧挂不住,他最听不得人将他和赵秉作比,特别是这话从赵慈瑛口中说出,让他分外介怀,凭什么连自己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都偏向赵秉——他脸上怒气深沉,嘴角耸拉眼神暴戾,看着下头乱成一团东倒西歪的奴才,怒道一声废物,又道一声都滚,然后亲自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朝着赵慈瑛急速掠去。      众位爱卿这时听见那声“滚”,比“重重有赏”还兴奋激动,闻言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跑得快的一溜烟,跑得慢的相互搀扶,成群结队的朝殿外狂奔。      杜煦和许季陵跟在文周两位大人身后,许季陵一步三回头,杜煦拉他一把道:“瞎操什么心,王爷护着他,保管活蹦乱跳,走你。”      赵子衿和顾恽身处风暴正中心,被人纺线似的圈圈绕。顾恽接到他老师文丞相的眼神示意,也想跑来着,耐不住找不到突破口,这公主也不知打着什么策略,非要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坚守打圈,他八方观望半晌,觉着自己没有窜出去的胜算,便准备坐以待毙。      眼见着大殿里就剩下他俩外人,赵愈也越来越近,顾恽正想自己瞧了全套皇上的家丑,会不会被随便按个罪名拖去砍头,就觉腰间一紧,鼻尖擦过奔走宫女的白色纱衣,眼前一花,耳旁风声急速流窜。      待回过神,脚尖离地还在前飘,腰间扣着一只手,稳而紧,只是吱哇乱叫的赵慈瑛和怒气蓬勃的赵愈已远在数丈之外,他微扭过头,便对上近在眼前带笑的脸庞。      赵慈瑛只顾着躲闪,一时没工夫去瞧面前这跪着的二位,等到眼前一花,那红袍扣着青衫之人的腰侧,竟从宫人追赶的缝隙了窜了出去,这才抬眼去追,看见那头惹眼的白发,差点喜极而泣,救命稻草似的惊呼:“子衿哥哥,救我……”      赵子衿唯独算是和赵秉还算交好,那人在他年少痴傻时,救他性命数次,他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可这恩情涉及不到赵秉的小尾巴身上,当下跟没听见一样,揽着顾恽朝殿外飘。      顾恽闻声回了个头,不巧对上赵慈瑛眼巴巴望过来的目光,那女子看见自己眼神一亮,突然甩开捉住她胳膊的赵愈,指着顾恽大声道:“你不就是怕我嫁不出去,才要将我送到乌垣和亲么,我现在想嫁人了,喏,就是那个青衫子——”       作者有话要说:  饼哥(邪魅狂狷):为嘛劳资还没出场---   弱弱对手指:主角都是压轴~~来着~~~orz ☆、第十六章 后患得解      惠清公主随手一指,在场数个男人心思急转。      那根嫩白的手指笔直的对着自己,顾恽眼皮一跳,觉得自己脑门有些晕,他头一歪身子一软,像根面条似的瘫倒。      赵子衿正心思阴暗,蓦地胳膊里搂着的人不得劲儿,一头闷在自己肩上,他吓一跳,以为顾恽被吓晕了,连忙在空中将人翻了半转,准备改为对搂着,以防失力的顾恽歪下去,目光去看那人脸庞,却对上一双眯得只剩一条缝儿的眼睛,银线似的泻出一丝贼亮的光,灵动无比。      得,装的!      赵子衿内力深厚,赵慈瑛那句话,听得不能再清楚,耳边猛擂一声响锣似的震得他有些发懵,脸上的笑意瞬间褪了个干净,扣上一张惨白阴森的面具似的,快速瞥向赵慈瑛的目光带着冰刀子般寒意森森,电光火石间竟然是动了杀意,很快又回过神来,自己和阿恽的缘分本就浅薄,经不住杀孽和报应,要多多积德行善才是,便生生压制住那股戾气,不敢去想顾恽若是答应自己会如何,脑子急速转动,试图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来。      谁知顾恽哐当一下砸他身上软到了,他忙不迭将人捞回来,急急去看他脸色,就见那人那眯缝儿眼飞快的瞟一眼身后,被自己挡住的手在自己衣襟上拉一把,吐出两个字:“快跑!”      赵子衿一愣,心头那点阴霾霎时烟消云散,抿嘴就有些想笑,提气一纵,离弦的箭似的闪电般窜了出去,将身后天子的雷霆之怒抛在身后,隐约听得赵愈咆哮道:“呵,这会儿着急上火?哼,晚了~~~乌垣国主派遣提亲的使者已在半路,再有十天就抵……”      行至花园的小桥流水,赵子衿带着顾恽落了上去,赴宴的百官们跑了个干净,这里清幽僻静,却又不至于光线昏暗,脚踏实地后顾恽站住,赵子衿这才恋恋不舍的松了手,垂下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袖摆里握紧,像是要拽住顾恽身上那股温热似的。      顾恽站住了,像模像样的对他抱拳,江湖大侠会面似的:“赵大侠,大恩不言谢。”      赵子衿垂眼想了想,答非所问:“当驸马…不好么,你不—愿意?”      顾恽没想到这位爷如此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抬眼笑道:“好啊,怎么不好——美人在怀,荣华富贵,纸醉金迷,锦衣玉食,样样,都叫人挤破脑袋,求之不得啊。”      赵子衿心头憋闷,低声道:“那你…跑了作甚?”      顾恽神棍似的不太正经:“昔有高人为我掐算,说我没有安享富贵的命。”      赵子衿:“……莫要—胡说,要是皇…上非要…封你做—驸马,你……怎么办?”      顾恽顿了顿,手心里拽着的翠绿蚂蚱有些扎手,张嘴就来的顾左右而言他就说不下去了,半晌叹息似的,语气却十分笃定:“不会,公主只能去和亲,此事已无转圜之地。”      赵子衿人活百年经两世,自然知道万里江山这潭静水下早已暗涌激流,不出三年,天下必乱。闻言眼神一凝,又是自豪又是心忧,阿恽年纪轻轻就慧眼独具,眼观大局何其聪慧,可自来慧极必伤,看的太通透,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赵愈此人妒心深重才能却平庸,更别说治国之才,风花雪月他倒是堪称翘楚,就拿今日的聚德宴来说,居然让一个后妃和朝官合奏,荒唐何论,而后更加离谱,居然让一届功臣之后公然献艺,做舞姬乐师之流。要是他老爹赵引在此,他能气得脱了朝靴往御座上砸,赵子衿养尊处优久居高位,自然也不悦,就是念着能和顾恽合奏一曲,这才没有深究记恨。      话是没错,可赵愈对赵慈瑛宠爱非常,兄长的情分还是在的,况且就算走了一个赵慈瑛,后头难保没有李秀秀王婷婷张翠芳,赵子衿照样暗敌无数,他心头压着千钧重担,觉着前路漫漫看不见尽头,直想叹气。傻子应该是听不懂他方才所说的,遂面上做痴傻状,追问道:“若是公…主非…你不嫁呢?”      顾恽笑着看他,目光微波荡漾,里头都是轻松自然,还有些作弄的小促狭,这厮先是凝眉深思,然后做壮士断腕状,决绝道:“那我就只能启禀圣上,说我……喜欢男人。”      赵子衿浑身不着痕迹的一抖,紧张的心肝都快跳了出来,却故作镇定深情傻笑道:“阿恽,我也—是男人,你瞧…我如何?”      顾恽本是信口胡诌,不料赵子衿如此正经,一脸笑意登时凝结,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定定的盯着赵子衿,似乎在审视怀南王这话可信几分。赵子衿被他看的心都跳到嗓子眼,觉得自己像是跪在地上等候判决的犯人,只待那人轻声细语一句话,生死决断。      顾恽半晌呆愣,神色不明,就在赵子衿准备装傻充愣带过这个问题时,顾恽突然笑了,眉眼弯弯促狭活泛:“公子家世显赫锦衣玉食,又如此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在下怕是——养不起。”      赵子衿暗道这厮油嘴滑舌,正要怒斥一声让他正经些,就见身边的顾恽转身朝流水,神情空寂,自言自语几近无声似的喃喃道:“江山未逢圣主,不久必乱——”      赵愈不是明君的料,昏庸当道安于享乐,偏偏乌垣新主又是个捉摸不透的人物,眼下的西原,看似太平安稳,实则波涛暗涌,情势不容乐观。      赵子衿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心道,我当竭尽所能,护你一世安好。      第二日早朝后,顾恽被皇上单独叫住,去了御书房一趟,赵子衿心里明镜透亮,怕还是因为赵慈瑛一事。赵愈作为皇上虽然一无是处,可作为同胞兄长,却是可圈可点,赵慈瑛一哭二闹三上吊,赵愈最终还得依她。      赵子衿抬脚就想跟上去,生怕顾恽一进御书房,等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人人羡慕的驸马爷,到时他要怎么办?难不成真杀了赵慈瑛?他左脚都抬起了,抬眼却见顾恽神色凝重的对他摇头,脚在空中顿一瞬,默默的收了回去,看着那人,决定静观其变。      赵子衿在宫外发了半个时辰的呆,眼见着日头上中天,这才将顾恽等了出来,赵子衿瞧他神色颇为轻松,登时松了口气,连忙傻笑着迎上去,追问皇上同他说了什么,竟要这样久。      还能为何事?自然是为了惠清公主的终身大事。      方才在御书房,皇上说惠清公主对他一见倾心,非君不嫁,问他的公主,自己是否看得上眼。顾恽腹诽不止,撩了衣摆跪下地,只说多谢公主厚爱,微臣已有心上人,今生非卿不娶。      殿里一片死寂,赵愈脸色不太好看,似笑非笑着问了顾恽心上人的生辰八字芳龄家世,顾恽只管垂头胡编乱造:邻着刘叔家厨娘的二大爷家的闺女,年方十八,唤作菁华,小户人家,性情温婉,勤劳持家……      赵愈给出荣华富贵,顾恽愣是油盐不进,半晌,只能放他出去。顾恽心里清楚,皇上顾忌着幽凤楼,又禁不住赵慈瑛威胁,只能答应给她做媒,又做的不那么尽善尽美,敷衍了事罢了,自己若真是答应了,那才糟糕。      顾恽不想要这傻子跟着穷操心,就随口扯了个谎,说是商量翰林院典籍亟需重修的事,赵子衿点头做了然状,兴高采烈的扯着他去用膳,心里却道,满嘴谎话,翰林院典籍重修之事,不找中书舍人,找你一个小小的修撰作甚。不过眼前危机已解,想着以后再追问,拉着他去了平沙名膳楼,落白楼。      自杏园宴后已有九天,皇上丢了大脸面,怒气未消,朝堂上下一片死寂,连惯于乖张行事的赵子衿,都安分了许多,大臣们不敢撞刀口,启奏浓缩简略,每日退朝极早,旁人如何且不说,反正赵子衿对这现状甚为满意。      他最近和顾恽同进同出,除了睡觉的功夫,几乎寸步不离。当然,睡觉的功夫他也想和顾恽如胶似漆,奈何顾恽现在还是一片混沌,连自己的心意都不知,无数次他都将心意挂上嘴边,又怕吓跑了顾恽适得其反,只能强忍着心意装傻子。      下朝后,翰林院里,他有大把的时间和顾恽呆在一起,看那人专注认真的校正抄写,自己就拿根毛笔在坐他对面乱写乱花,故意画了满纸的鬼画符,不堪入目到连自己也认不得。      偶逢顾恽抬起头,见到了必然皱眉头,这时他就会记起自己还是太学师傅,绕过来立在他身后,手把手的教他笔走龙蛇,这个时候的他,有着平时许多倍不止的耐心,一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今日早朝,皇上赵愈一扫多日阴郁,脸上掺点不深不浅的笑意,向满朝文武宣告明日乌垣使者抵京,听说来人是乌垣的才子幽明鉴,便着令新科前三甲负责接待事宜,礼部主客清吏司侍郎从旁协助。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加班,更新晚了不好意思orz……   不敢去看城市说的坑orz ☆、第十七章 局势诡谲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芳草与碧绦,平沙城南朝阳道,满眼青翠与嫩黄。      朝阳道是出城的官道,离城十里处有凉亭,唤作长留亭,别至亲别知己,送君千里终有别,至此止步,可见情深意长。      三月十三,天色阴沉,雾霾浓重,看着竟似有场大雨,隔五十步,连相看的泪眼也瞧不见,不是个适合送别和迎接的好天儿。      大道长留亭,一列骏马闲极甩蹄喷气,数来竟有二三十。四角凉亭下,圆盘石桌四方凳上坐了四人,皆做朝服乌纱打扮,周遭黑底掐红缨轻胄带刀的侍卫绕着凉亭对外站立,将四人围护起来,只留出一个入口。      桌上一盘黑白棋子,东西方两人执子对弈,一人神色凝重苦思,一人嘴角噘笑轻松;南北方两人旁观看棋,一人托腮百无聊赖,一人发呆神游天外。      猛然,前方的雾霾里出现一道颠簸的黑影,侍卫们提起戒备,就见雾中之人渐近渐清晰,原是我方派去探情况的侍卫。马蹄飞奔急促,很快便到了眼前,来人一身行头几乎被雾气浸透,眉梢上都是雾白的水汽,快步前行在凉亭外单膝跪地,两手执与额前垂眼道:“禀大人,乌垣使者已至亭外一里,随行五十五人,马车二辆,货车十五辆。”      执黑子苦思那中年人闻言大喜过望,扫一眼溃不成军的黑子,烫手山芋似的哐当一声屯下棋子,暗道一声好险,来的正是时候,再迟片刻,他可就颜面扫地,一把老脸没处挂了。      中年人见桌上三人都没有搭话的意思,心下了然这是给自己面子,便接下话头,道:“知道了,起来吧。”      跪地的侍卫道一声是,起身站到队尾去了,接话的中年文士看向三人道:“三位大人,再有一刻,乌垣使者便至,吾等撮拾一番,即可上道接见了。”      桌上另三人搁子的搁子,回神的回神,皆道一声知晓。      托腮那人换了只手,撇撇嘴,朝发呆那人不满道:“老顾,回魂了,别想你那跟屁虫了,他那么大一人,又有小厮照料着,你还愁他丢了不成。再说了,就算他是丢了,这平沙城里,还没人敢捡哪,你且放千百个心。”      亭内四人,赫然就是奉命前来接引乌垣使者的顾恽三人,以及主客清吏司侍郎王为德。      杜煦就爱满嘴胡诌,顾恽白他一眼,呛他一句嘴太碎,接着苦思冥想。赵子衿人是傻点,可本事超群,自己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担心他,他考虑的却是乌垣此次突然提出要和亲的问题。      乌垣自来与西原积怨甚深,那方水土里养出来的民族骁勇善战民风彪悍,爱憎分明的叫人心惊胆战,两国之间除了战争从无往来,而这任新主幽凤楼却别出心裁,即位不过年载,动作总是叫人疑惑吃惊,先是将亲妹送给敌国当后妃,后又传书说要迎娶公主为后,叫人满头雾水。      一想起雾水,顾恽就忍不住叹口气,姑且不论这位新主,当下眼前就有个更让人费解的,相识半月他还是没弄明白,赵子衿为何单单对他一见如故。      封了个翰林院修撰后,皇上赏了他一座宅子做府邸,不大却幽静,就在怀南王府那巷子后头两条,毗邻而居的自然是杜煦和许季陵。      顾恽家世清贫,对这些使唤下人一窍不通,他恨不得自己一个人住,又耐不住来往的客人频繁,况且明面上也看不过去,相对于他来说偏于偌大的宅子里也不知道雇几个人合适,赵子衿一把揽下重担,说是自己最为有数,瞧他那自信样儿,顾恽笑了一下没上心,结果第二日王府的福全管家亲自来了一趟,身后跟了一大拨男女老少,说是使唤的下人,轻松的像是从热闹的早市上提了一篮子萝卜来串门似的。      顾恽被这阵仗弄得脸皮一僵,百般退却却耐不住福全管家意比金坚的上赶着,讨价还价最后只留下三人,一个烧火老妈子,一个看门的老大爷,还有一个总揽大小杂事的管家,是个气质沉稳的年轻男人,来了之后,便改名为顾玖。      自此,赵子衿成了顾宅的常客,早起等他一起上朝,翰林院散值后暂别,不到一个时辰又来叩门,说是白日里读了些什么不甚明白,需要师傅答疑解惑,将人放进来后,才发现身后的赵全还带着雕花食盒,里头装着精致的小点,都是带给他的美味吃食。      晚上赵子衿会在顾宅里小坐两个时辰,往往并没什么问题,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不是随意翻翻兵书阵谱,就是执了卷诗经精华本,顾恽揪头一扫,里头竟全是山盟海誓,诸如死生阔戚与子成说、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曰不见兮,思之如狂、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每逢这时,顾恽就当真成了高一辈的训德授业师傅,丢了墨笔站起身,负了手立在他身旁,自上而下俯视赵子衿,故作正经里掩不住八卦兮兮,长辈似的假严肃:“子衿,你可是看上了那家的好女子,却碍于种种无法向人表明心意,无妨,且说与为师听听,兴许为师能给你出出主意……”      那人只是抬眼深深的望着自己,白日里天真无邪的眸子被烛光蒙上一层琉璃似的光,静水涟漪般悄然流转,摄人心魂,他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将将哽在嘴边,最后变成一句呓语似的叹息:“阿恽,我不敢告诉他……”      模样半是惶恐半是绝望,看的顾恽心虚无比,他本是随口胡诌,闻言心下大奇,之后百般打探,那厮闭嘴的蚌壳似的一声不吭了。      许季陵近来越发清高,连正眼也不愿看自己,见面就冷言冷语的甩出一句:“子安,你别和赵——怀南王走的那么近,当心被拖下浑水。”      顾恽摆摆手说知道了,一转头,又对着凑上来的赵子衿笑的和颜悦色,将许季陵气的七窍生烟。      顾恽不是不清楚,不是不想躲,而是没法躲。      他入朝不过半月,就已经明显察觉到势力悄然分成两股,一脉支持皇上赵愈,另一股却坚守祈王赵秉,就连他师傅文丞相,看似中立,暗地态度也是支持那个神秘英明的五皇子。有朝官多次半夜敲开他府邸,隐晦表明来意,希望自己能站在皇上这边,好像是自从那以后,赵子衿就每日必到,门神似的将一干心怀叵测的人一一挡了回去。      赵子衿就像是个金贵的砝码,拉拢他就等于拽住了老王爷手里的半枚虎符,搁在哪边,另一边就会高高翘起,一败涂地。自己和他走得近,有人喜欢拐弯抹角曲线救国,自然不过放过,被人将自己和赵子衿挂上同样的草签,面前就是两条路,要么荣华富贵,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耐不住许季陵冷嘲热讽,顾恽虽然粗枝大叶,却也能察觉到赵子衿看他的眼神不一样,好几次撞上他出神,定定的盯着自己,目光深处像是藏着浓到渗人的欲望和克制,再细看又呆呆傻傻,幻觉似的。      顾恽每次刚刚硬下心肠,赵子衿就像是掐点撒娇一般,拿黑如点漆外头罩水光的可怜眼神儿瞧他,影子似的走哪跟哪,不知怎的顾恽又对他说不出狠话,像是上辈子欠了他一屁股债,凭的低他一等。       今儿个大清早,赵子衿便眼巴巴的等在门口,雾气露水沾湿了半身衣裳,也不知道进马车里等着,赵全木桩子似的杵在他身旁,也是一副半湿不干模样,看样子等了不止一时三刻。赵子衿双眼发直的盯着门口,一身暗红衣裳站的笔直,目光却发散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隔着雾气看过去,竟然有些心思重重。      顾恽抬眼见他就是一愣,这才记起昨日这傻子兴致勃勃的说要和他一起去城外,自己只当他孩子心性随口说说,还有些好笑的问他跟去作甚,谁知那厮一本正经答道:“听说乌垣来朝的使者是个色胚,好男色,武功又不赖,我怕你吃亏,得跟着保护你。”      约莫这神乎其神的楚郎中确实妙手回春,十天半月不到,赵子衿说话是越来越溜,丢开那些拖拖拉拉的断续迟疑语气,顾恽才发现这厮有副好嗓音,声若醇酒,悠长低沉,若不是他时长胡言乱语口无遮拦面露稚相,谁瞧着不是一绝世佳公子。      顾恽誊写的笔尖一抖,崩溃:“你又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赵子衿装傻充愣半月,还是未能将撒娇扮嫩之术习得炉火纯青,脸色再度僵一瞬,继而孩子似的不悦道:“早朝时赵全等在外头,听路过的公公们小声议论,说消息是从幽妃宫里头传出来的。”      顾恽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嫉妒别家孩子花衣裳好玩具的童子,道:“原话呢,就是如此?这太监胆儿也忒肥。”      赵子衿趴在桌上,伸过手来状是要拿他手中的笔,动作却停在顾恽手背上,凉冰冰的手心贴着,独自偷着乐,边道:“赵全说,听幽妃宫里的小李子说,幽妃打趣说,她这二哥样貌柔美,武功高强学问深,出色的紧,唯独两点招人诟病,一是臭屁爱比美,而是断袖之癖无可救药。喏,原话就是这样,和我说的也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了久等orz~~~~   最近工作很忙,二更有心无力,早上定四道闹钟都叫不醒自己救命!!!情况允许,使劲拼命更新。。。 ☆、第十八章 分桃公子      顾恽被他一通谁在说绕的脑子发晕,将他手拂下去放在一旁,笑一声差了十万八千里,接着低头誊写。      赵子衿搬了椅子挨到他身边,凑近了说话,热气拂到自己颈旁:“阿恽,我不放心你,跟你一起去,好么?”      顾恽本来想扭头鄙视瞧他一眼,却碍于两人距离过近,一扭头,脸就蹭到赵子衿,只能稍微避开一些,无奈笑道:“添什么乱,你跟着一起去,该是我不放心才是,自个生的貌若潘安,还忧心起平平无奇的在下来了,真真多谢王爷。”      况且,顾恽将这些咽进心里,你身份尴尬,你爹老王爷手握重兵,踩在大国局势那个关键的压轴点上,为防有心之人借题发挥,哪怕是乌垣一个平头百姓,你也不要接触为好,嘴上接着道:“所以一点也不好,你老老实实去翰林院当值,把鉴华小篆临摹十遍,等我回来检查。”      赵子衿还要狡辩,顾恽毫无商量的抬手打住,一巴掌将他按到书堆里去了。      两人心不在焉的对着书本,却不约而同想起杏园宴里那场合奏。顾恽悔恨交加,不该如此锋芒毕露,赵子衿这傻子身怀绝技却脑子单纯,怕是日后造人算计利用;赵子衿忧心忡忡,不该如此见小利而忘大局,阿恽惊采绝艳,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局势动荡时最忌现才华,拉拢不成便只能灭口,以防被对手捡了便宜,阿恽这状元本来就遭人眼红,乌垣来朝的时机,偏偏就在这档口,不妙……      昨晚说的好好的,今天一大早,就杵在门口看似老久,顾恽除了叹气,真是对他没法子,让他回去又不肯,不远不近的辍在迎接的队伍后头,直到城门口顾恽打马到他马车前,哄了好一会又许诺陪他去王府看他种的树,这才答应止步。赵子衿孩子心智,顾恽叮嘱赵全定要将他看好了,小厮笑吟吟的指天发誓,顾恽这才一扬缰绳,随着众人除了城门。       三人在城门口会面主客情吏司侍郎王为德,四人打马,带着一众侍卫直奔十里外长留古亭。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能比客人来的迟,几人提前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天色不好,如画的风景蒙上一层灰暗的幛帘,看着就叫人蔫吧提不起精神,最适合滚回床榻蒙头睡一觉回笼。见惯人间悲欢离合的古亭色彩黯淡,静立在雾霾里,飞翘的四角朝天,那些离人心酸泪落进了亭下的泥土里,水分蒸发干涸,辛酸苦楚的情绪却留在了这里似的,叫人越看越苍凉。      闲来无事,王侍郎便有些跃跃欲试,说是想要讨教棋艺。朝堂上怪人不在少数,赵子衿就是独占鳌头,和他比起来,这位王侍郎倒也正常,不过就是有着一手臭名远扬的棋艺,却生了一颗屡战屡败的老心,见人就切磋,再怎么丢盔弃子也从不气馁从不妥协,强韧坚持的让人恨不能闻风而逃。      三人自然听过该大人在外的美名,电光火石间顾恽和杜煦两贼人对视一眼,决定合伙将许季陵推下水,异口同声道我三人中许大人棋艺最妙,吾等只能望其项背,许季陵一愣,那厢得见高手的王大人就激动不已的对着高人躬身一揖,直说不知是否有幸讨教一二,许季陵嘴角一抽,恶狠狠的涮了一眼那俩,僵硬的笑着应了。      王侍郎棋艺臭到让人无法直视,却胜在对敌无数见多识广,局局必败,百十步里却又有一两步精妙无比,不知摧残了哪位大人偷来的妙招,生搬硬套无法活学活用,闪人一眼立刻就湮没在接下来的损子里,倒也让许季陵甚为身在其中自得其乐,两人一时连下六局。      顾恽有些心不在焉,细微的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对面的杜煦,一路就睡眼惺忪,昨晚不知道去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死也起不来。      早晨顾恽整装好去找这厮时,他还歪七扭八死鱼似的瘫在床上,头发乱七八糟,衣衫凌乱褶皱,细瘦的小厮还景正使出吃奶的力气生拉硬拽,企图将自己少爷从床上拽的摔下床,哐当一声砸醒,长久未果。      许季陵一向看不惯杜煦这厮好吃懒做,站立一刻后拂袖而去,不愿再看那张写满懒散二字的脸。      对于这两人,许季陵都有些无法容忍,顾恽懒如斯,却夺下榜首,自己念在对他心意的份上,还能勉强安慰自己说这厮天资过人;可杜煦这厮半路杀出,和顾恽随兴懒散的不相上下,甚至比他还多样臭德行,那就是嘴碎好事儿,一天到晚东家长完西家短,两样都完了自个也乐得没气儿了,居然也压在自己头上,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这世上,哪里有不劳而获的美差,他自是看到这两人懒散悠闲,却没看到他人拼命刻苦的时候,天资再聪颖,都抵不过勤能补拙,这道理,搁谁身上都适用。      还景累的满头大汗,顾恽实在看不下去,松开还在胸前的手,从门框上移开,走到床边示意还景退开,坐下,两手一并朝睡得人事不省的杜公子俏脸伸去,分工甚为明确,一手捏鼻子,一手捂嘴巴,然后勾起嘴角志在必得的等待。      不到半盏茶功夫,杜煦就被憋的脸红脖子粗,一把挥开堵住通气的祸源,诈尸似的弹起来,人还没清醒,就将顾恽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景趁机拧毛巾递水拿衣服,好歹给这衣来伸手的金贵少爷捯饬好仪态,顾恽在一旁看的眉头直皱,批评指责杜煦太过奢靡,那厮极没诚意的敷衍应下,又过半晌,这才出了门。      适才探路回报,几人方打起精神,杜煦不知想起了什么,兀自笑的贼眉鼠眼,顾恽不理他,他也不住嘴,还伸手去推他,笑道:“老顾,你可知道,乌垣此次出使的幽明鉴,是何许人也?”      顾恽脑子里瞬间闪过赵子衿一本正经的描述评价,色胚,当下就十分想笑,不过他爱看杜煦吃瘪,便故意和他对着干,要叫他抓耳挠腮上赶着全盘托出,斜睨他一眼,万分提不起兴趣似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杜煦眉头一挑,一副“我就知你并不知的高高在上”以及“勿要口是心非,你明明就兴致勃勃”的模样,挑人心弦留悬念似的,目光沿着三人溜一转儿,顾恽状似不感兴趣,许季陵面露鄙夷,王侍郎倒是十分上道,答话道:“下官倒是耳闻过一二,据说这乌垣皇子,名声有些……”      王大人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有些狼藉——就是,听说……”      王侍郎似乎不知道怎么遣词造句,才能将话语说的不那么露骨鲜明,他是靠裙带关系入朝混了个官,才疏学浅,无法像他人那般信手拈来一句舌灿莲花,只能磕磕巴巴的垂死纠结,在三位才子或探寻或鼓舞或不耐的视线下,渐渐竟然面红耳赤起来。      许季陵被他这欲言又止加闪烁其词提起一丝兴趣,问道:“王大人,到底是什么?”      王大人从许大人温文有礼的询问中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鼓作气道:“幽明鉴,乌垣旧主第二子,和新主兄弟情深,幽皇上位,少不了他这哥哥五分功劳。据说此人才高八斗,一岁识字三岁赋诗,学识渊博不说,还文武双全,武功修为十分高深,相貌柔美赛女子,是个站在权势顶端的厉害角色。只是这人千般厉害万般好,喜好却异于常人,不爱娇花美女,却钟爱年轻相貌好的男子,最爱在夏至桃子成熟时节,与相好的男子分桃而食,故有雅…名,曰‘分桃公子’。”      噗——这次笑出来的不是早就知情的杜煦,而是故作不感兴趣的顾恽。      这雅号,实在——超凡脱俗,非常人所能背负。想着名如其人,这幽明鉴,大抵也是个风花雪月里滚来滚去滚出一身铜墙铁骨的妙人。      杜煦对这位王大人简直相见恨晚,恨不能执手相看泪眼以表内心之激动澎湃,高人哪,志同道合,自己多方打听才弄来的消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大人竟然仅靠听说就知晓七八分,佩服,佩服。杜煦对着王大人高山遇流水的一点头,补充道:“我还打听到,幽明鉴此人,最爱美男子,越美越俊越欢喜,老顾,你可要小心了…嗷……”       顾恽默默收回左脚,正色道:“杜大人谬赞,愧不敢当,比起杜大人修眉凤目,顾某是自叹弗如,该小心谨慎的,是杜大人才对,季陵,我说的可在理?”      许季陵本来不想搭理他,见那人眉眼带笑,忍不住就点了下头,点完后又悔的恨不得砍掉这根不争气的脖子,脸色不由扭曲犯黑,那边两位唇枪舌剑的互相抨击起来,谁也没发现。倒是王侍郎讪讪劝解中扫他一眼,不明所以,这位许大人,脾气甚是古怪呀,喜怒无常。      须臾笑闹罢,亭外竟然飘起了细雨,四人整整衣冠,步入雨中的大道上并排站立,顾恽和王侍郎在中,杜煦许季陵一左一右,侍卫做羽翼状排在两侧,手按刀。      前方蒙蒙雾雨里出现一渐行渐近的长龙,片刻,马蹄声愈近,队列在眼前停住。      一旁的王大人就要躬身合手,顾恽咳了一声,在雨里站的笔直,王侍郎见状连忙打住身体动向,学着顾恽三人站出泱泱大国风范,心头恼怒,行礼成性,差点就在乌垣使者面前露了怯。      顾恽扬声道:“吾等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乌垣使者,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之处还望见谅。”      打头是骑马的随从,都是人高马大身强力壮,随后一辆华贵马车,车帘拉开,一人低头从车内钻出来,众人凝神一看。      来人一身浅蓝锦绣华服,面容柔美秀雅,丹凤长眼尾,挺直高鼻梁,唇瓣如花,下巴尖削,竟是男生女相,却完全不至于被人误认成哪家的美人女扮男装,除去身量修长不似女子外,这人生了双恰到好处的剑眉,英气勃勃压住一脸美秀,贵不可言。      那人抬眼看过来,目光横扫然后停在当中的顾恽身上,打量一瞬便两眼放光,笑着赞到:“身如松柏无谦卑,面如秋水珠玉藏,想来这位就是一曲成名的状元爷,风骨天成贤才之范,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幸会……”      这人嗓音低沉绵长,话里掺了料儿,一套夸赞说的跟情话似的意悠悠,若是对象芳心暗许,保管能从中听出勾子似的缠绵来。      顾恽直接将情绪摒弃,挑拣出能听入耳的,客套一笑,对上那人赤裸裸轻浮打量的视线,不退分毫,坦荡大方道:“侯爷谬赞,不敢当。”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自带广播看文通知~~~   今晚还有一更,但可能晚一点,九点左右,每人抓来狂mua一个!!! ☆、 第十九章 白首君子      幽明鉴此人在某些点上倒公正,不厚此薄彼,俊哥儿是一个也不放过,但凡长相有可取之处,都要真心诚意的夸赞一番。      这不,才夸完顾恽,又看见左右的杜煦和许季陵,照例意味声长的上下打量,夸杜煦灵秀赞许季陵英伟,笑的可谓是花枝乱颤,不分场合犯色病,极尽轻浮放浪。      杜煦无所谓,眉眼弯弯道一声谬赞,可怜许季陵清高自傲又严谨自持,被人比作玩物似的又瞧又看又夸赞,那声英伟听在耳朵里,带了贬义的锥子似的在他克制上扎出一个洞,潺潺往外冒愤怒,气得脸都憋红了,要不是顾忌这人身份,早就怒斥一声放肆。他面带愠色泛薄红,引得幽明鉴又是一番调戏,强自深吸几口长气,胸膛不住起伏。      所谓人不可貌相,这人能在乌垣几乎是屠杀一般的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依旧身居高位朱门锦绣,可见手段诡谲心机深沉,就算他现在看起来像是个沉迷声色的混账纨绔,一出场就丢尽了乌垣的国面,三人可不敢有丝毫轻视,扮猪吃老虎,面上扮柔弱,背地下狠刀,这种人,才最是防不胜防。      幽明鉴将三人摆在一起评头论足,半晌得出一个各有千秋的结论来,鉴于顾恽和怀南王一曲惊天下,是人都免不了喜才爱美,顾恽在他心里的形象登时因为才华和另二位拉开一丝差距来。      幽明鉴嘴角噘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动作缓慢优雅,是富贵家衣食无忧的公子惯有的又在速度,迈着步子朝顾恽几人走来,然后在顾恽身前站定,笑道:“贵国陛下实在客气,怎敢有劳顾大人亲自前来,这不是折煞本侯么?”      顾恽笑道侯爷身尊位贵,此番前来代表的是贵国皇家,应当应当。他言行举止始终客套又不失礼数,极其官方,幽明鉴套了半天近乎,却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杜煦面带笑容旁观看乌垣这明青候字里行间藏意无数,一腔春心似落花撞流水,空余恨,被顾恽轻而易举的含糊带过,两人你来我往的攻守兼备,打起咬文嚼字上的烽火连天,可怜一众侍卫和随行的官员,木桩子似的杵在一旁充当背景。      幽明鉴充分发挥爱男本色,话题不知何时已经错开到顾恽家住何方家中几口,听得西原众人脸色怪异扭曲,直叹这人竟荒唐至此,乌垣那边的随从却处境不变,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个个心境稳如泰山。      顾恽并不正面答话,只说天色不佳,侯爷一众奔波劳碌,必然乏的紧,这便带贵客们去别馆落脚,幽明鉴没听见似的,兀自盘问顾恽身家底细,像极了给自家儿子挑选媳妇儿的公婆。      不过片刻,天色越发阴沉昏暗,顶头乌云密布翻滚,雨势渐渐拉细拔疏,看样子像是要止住小雨,来上一瓢泼。      顾恽再三提醒,幽明鉴意犹未尽,瞟一眼天色,这才答应启程,不过不回马车,却是问侍卫要了匹骏马,飒爽翻身上马,挤到西原的队列里,和顾恽并骑而行,笑道:“顾大人如此冷淡,伤透本侯之心,罢罢,你不爱听这些,不说就是,有些事情向顾大人打探。”      顾恽不咸不淡:“侯爷请说。”      幽明鉴抖袖提缰绳,目光朝着雾蒙蒙的朝阳古道望出去,不知绵延到哪里,眼神微眯,脸上带点高处不胜寒的寂寥,道:“明月传信来道,说是贵朝一日惊现贤臣良将,一曲征鸿令,一剑动天下,极尽称赞。说是怀南王爷身怀绝技,本侯痴迷武学,也算小有所成,想要讨教一二,听闻顾大人和王爷交情不浅,能否拜托顾大人帮忙引见?”      顾恽闻言眼皮一跳,暗道一声怕什么来什么,他越是不想让赵子衿和这些人牵扯不清,就越是有人少赶着搞破坏,于心来说,他也觉得自己对赵子衿操心过头了,可没办法,局势一有动向,他思绪就忍不住往赵子衿身上飘,自家儿子似的上心,比自己的心还操的多,顾恽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这伪装的跟花蝴蝶似的乌垣侯爷,怕是不只想讨教罢,安的什么坏心揣着什么坏水儿,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话说自己和赵子衿相识不过半月,千里之外的乌垣侯爷,就知道两人交情如何,这消息,未免也太有针对性太灵通了。      顾恽巴不得赵子衿离这人能远则远,张嘴就道:“侯爷错爱,下官和怀南王并不相熟。”      他这谎话说的理直气壮,拒绝的的干净利落,幽明鉴被噎得一怔,提前准备好涌到嘴的谢词派不上用场,只能生生刹住咽回去,亏得这人脸皮厚心机深,笑脸纹丝不动,既无愠色又不尴尬,依旧笑得春风拂面,意味深长看顾恽一眼,拖着长调子道:“原来如此,那就可惜了——”      幽明鉴在一旁锲而不舍的追问,就算他生的赏心悦目,嗓音低沉悦耳,顾恽依旧有种错觉,身旁是只五彩斑斓的麻雀。赵子衿虽然粘得紧,话却着实不多,大都安安静静的呆着,只拿目光偷瞟。      行至半路,离城门不到五里,雨却越下越大,马上众人衣裳眼见着就要湿透,乌垣随从驱马上前,恭敬请求幽明鉴进马车躲雨,幽明鉴似笑非笑看着顾恽说要和他同甘共苦,顾恽意志坚定没什么反应,身后的杜煦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对着顾恽的背影一脸同情,随即他像是想起什么乐事似的,嘴角死也憋不住的往上翘,满脑子不知道什么腌贊屁事,许季陵白他一眼,默默的抖了缰绳往一旁移开一步。      随从嘴角一抽,无法,只好折返去取了伞,小心精准的策马跟在幽明鉴身旁一尺,伸长胳膊斜将伞高举,罩住幽明鉴头顶那一方天地。幽明鉴显然是受惯了伺候的,心安理得的受着,嘴里念念有词,就着春雨,居然吟起诗作起对来,听他轻缓诵念道:绿遍山原白满州,子规声里雨如烟……      顾恽心道,诗是好诗,山河是美景,可吟诗之人,怕不是如此悠然淡薄,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才是。      雨势愈大,一炷香后竟然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点从高空落下,砸的头脸生疼,众人浑身湿透的像是河里滚过的。幽明鉴有衷心护主的侍卫撑断胳膊也打伞,仪容何止好太多,不过好歹他终于装不下去与民同乐同甘苦了,脸厚心黑一改之前的誓言,顾恽见他面露苦色,善解人意的提点一声,那厮就势顺坡下驴,转身钻入华贵马车里去了,上去后还舍不得放下帘子,揪头问道:“顾大人,进来躲躲雨吧。”      索性雨大,顾恽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的策马淋雨。      城墙高耸,无声矗立,威严大气,天色灰蒙,便愈发肃穆。      汹涌的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蛰得眼前水汽一片,视野混沌不堪,须得时不时眨眼才能视物,城门就在前方,已然能看见城门下驻守的带刀禁卫。      顾恽抬眼看去,隔着老远的厚重雨帘,恰逢那人抬眼笑望,心头便被人锤了一击似的,情不自禁涌起动容。       大开的城门下站了个两人,各自撑伞,高个那人身姿修长挺拔,面朝古道,执伞静立,伞压面容只余身影,狂风起时,身后扬起缕缕湿透发线,却是灰白,红色的身影在灰暗的视野里站出一把利剑似的气场,让人一抬眼,视线就不由自主锁上去,身旁的矮个子,怀里抱着一摞东西。      蓦地,那红衣人抬伞望过来,对着众人方向抿唇一笑,风华无边。乌垣众人不由气息一顿,心下讶然,不见此人,就不信人间当真有,少年白首。      不知什么时候又拉开帘子朝外瞧的幽明鉴目光呆呆的盯着城门,嘴里被勾魂夺魄似的喃喃自语:“白首君子,门第清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城下雨中      君子着红衣,翩翩入画锦。      蓦然,那人抬脚极快朝众人这边走来,红色的身影在雨中穿行,身后的矮个子手忙脚乱的抬了抬怀里的物什追了上去,叫了声“主子等等小的”,沉寂静止的朝阳道城门这才像是活了过来似的,明黄旌旗在风雨中沉重飘摇,高楼上墙砖后探出一张看不分明的带盔人脸,紧接着一声高呼:乌垣使者到,奏乐——      悠长浑厚的角声响起,震人心魄的如同的边塞的战鼓,这是一个大国的迎接礼乐,肃穆端庄。      大雨不阻赵子衿步伐,眨眼眨眼间,他就走近老远一段,顾恽策马迎上去,众人跟随。马蹄颠簸间幽明鉴回神,连忙端坐整理衣袖仪容,做高贵优雅状,间指挥着隐在帘子后的侍卫给他掀起帘子,目光粘在赵子衿身上似的死盯,随着那白发人移步间转动不止。      须臾便至眼前,赵子衿站定,顾恽勒马。      赵子衿抬高手臂将伞高高撑起,将马上的顾恽罩在伞下,自个就落到了伞外头,跟上来的赵全顾不得臂弯里摇摇欲坠的长条物件儿,眼明手快截住那个空挡,将伞移到自家王爷头顶,恶性循环似的。     赵子衿微抬头看着顾恽浅笑,并不看赵全,轻声道:“自个撑着,我不用。”      赵全心下感动不已,自豪又骄傲,暗道自己何德何能,几世修来的福分,才遇着王爷给他当小厮,王爷是个很好的人,从不对他呼来喝去,更别提大骂羞辱,偶尔冒出一句语气平平的话,都能戳穿自己心窝子,比如现在。他极为深刻的感受到,自己是个人,可以站的笔杆条直的人,而不是一个低人一等、必须看人脸色仰人鼻息过活的家生奴才。      赵全热泪盈眶,撑在赵子衿头顶上的胳膊愈发不可动摇,心底暗自发誓:士为知己者死,王爷心上人在侧,有生之年,赵全定当竭尽全力,助王爷抱得美人归!      赵子衿心底有打算,待会阿恽下马后,他要和他共撑一把的,况且他习武多年,淋点雨水也没什么大碍。赵全则不同,他看着精神百倍,却打娘胎里带了病,身体弱气得紧,受不得风寒,便唤了赵全让他自个撑着,那厮却一动不动,赵子衿以为他是不敢,后脑勺长了眼似的回手一拨,竹骨架的油纸伞就稳当当的截去头顶那片连绵强劲的雨水。      王爷亲自出手,赵全感动过甚头晕眼花,满腔叫嚣着衷心为主,手指蠢蠢欲动就想再伸出去,抬眼扫见顾公子,这才醍醐灌顶,恨不得一拍大腿赞一声“高”,雨□撑一把伞什么的,最是风雅,书里戏里不都是这么说演的么,诶哟喂我的爷诶,真真是举手投足有深意,小的给您跪伏了——      赵全带着满心满眼的敬佩敬仰,默默的退开一步,两步,三步,刚好站到这二人和后头的人群马匹之间,拿着纸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凡有人要下马,颠颠儿上前迎上去递把伞,将人锁在马屁股上头。      顾恽亲见赵子衿几乎是毫无意识的一系列动作,眼底浮起放松细碎的笑意,洒落在琥珀色的瞳仁里,阴冷天气里看起来别样温暖。他想,这就是赵子衿和幽明鉴的不同之处,同样生于鼎食之家,同样养尊处优,同样是侍从打伞追,幽明鉴毫无所觉,而赵子衿出言婉拒,平台相较,高下立分。      赵子衿懵懂,不识人心,却也更能得人心,孰能而,尊重同宽厚。      顾恽知道赵子衿不会听,一开始就没废话,不去婉拒和推却,他本来准备立刻下马,免得赵子衿浑身湿透,不料赵全半路杀出,赵子衿三言两语,顾恽就看着这燕子似的灵活小厮,满眼感动的跑开了,去给身后的杜煦几人递伞。      顾恽从马上翻下来,衣衫浸湿贴身浆裹,翻飞不起来,故而不那么风度翩翩,雨水打湿了铜制的马镫,他脚一滑,就想去抓马缰,开春里冷冰冰的雨水里涮久了浑身冻僵,身体跟不上反应,指尖只刮倒缰绳半角,差点直接从马上滑下去,半路被一只手在腰侧撑一把,使了巧劲儿上推寸许,这才重新捞住缰绳,爬了下来。      两个高挑的男人站在一把伞下对立,各有半拉肩膀落在伞外,杜煦隔着雨幕望过去,莫名就觉着,伞下方圆,像是罩出一片别人走不进去的世界。      顾恽浑身湿透,眼睫上都是雨水,心里却轻松,不像和幽明鉴共处时的戒备和提心,他眼里明明带笑,嘴上却责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回去抄小篆十遍么?”      话语温言,哪里听得到一丝怒气。      赵子衿想抬手拂去他面上的雨水,手抬到一半顿了顿,改为伸手将他拉近些,笑道:“回转半路下起大雨,想着你没带伞,又不许我出城,便在这里等你,少淋一刻也是好的,回去抄,认罚成么……”      顾恽心下一暖,赵子衿认错态度想来快如闪电,语气又温软平静,分明有恃无恐。顾恽正要打趣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罚你去扫厕三日如何,就见赵子衿眼睑一抬扫向他身后,顾恽顺势扭头,就见幽明鉴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目光极其露骨的盯着赵子衿,里头夹杂着痴迷和惊艳,十足一个沉迷美色无法自拔的放浪纨绔。见自己看他,视线艰难的从赵子衿身上移开寸许,用一种“还敢说你和怀南王不熟”的谴责目光看过来。      顾恽老脸一僵,故意错开视线自然扭头,对着赵子衿道:“雨大,留把伞与我,你先回去。”      早在幽明鉴过来的时候,赵子衿就听见了隐在雨水里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恰好顾恽眼神灵动,他舍不得移开视线,就没抬头。过了会有道视线如芒在背,这才抬眼,就见前方一人目光灼灼的看自己,赵子衿视而不见无觉无感,随后却见这人几乎是撒娇一般瞧着顾恽,登时觉得这花蝴蝶十分碍眼,十分惹人厌。      顾恽说让他先回,赵子衿正准备应下,就见那人快步上前,凑到阿恽身旁,装模作样朝自己一礼,彬彬有礼道:“在下幽明鉴,见过怀南王,王爷一剑动天下,幽某不才,不知是否有幸得王爷赐教?”      他话说的正经无比,语气却七拐八弯夹情掺意,聋子都听得出其中潜藏的挑逗示好,顾恽恨不得捂眼不见,虽知这人装腔作势,可能装出这等见了美人脸皮当粪土的功力,实不是凡夫俗子之可为,不得不赞他一声厉害。      顾恽生怕这傻子恼羞成怒,发起火一把抽出宝剑,用那日大殿里行云流水的剑法将幽明鉴戳成一个蜂窝团子,正要找个借口将赵子衿推走,赵子衿已然做出了回击,顾恽只听他轻声疑惑道:“幽明鉴,那是什么剑?”      顾恽牙关一紧,立刻垂头,身躯轻抖,憋笑憋的有些痛苦,暗自反省,怎么单单记得幽明鉴声名狼藉,却忘了赵子衿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幽明鉴脸皮一僵,脸上笑意差点皲裂,瞬间又被他粘合调整,看向赵子衿的目光闪过审视,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王爷真是幽、默、风、趣,不是什么剑,是人名,幽深幽,明月明,鉴赏鉴。”      赵子衿不甚感兴趣的应一声,眼角也不扫他一眼,正要将伞留给顾恽,让他接着迎接事宜,就见这花蝴蝶的咸猪手搭上阿恽肩头,赵子衿眼皮一跳,觉得那只爪子很适合磨刀霍霍,他眼底寒光还没闪完,这乌垣皇亲又战极限,竟然将半个身子压倒顾恽身上去了,还一脸哀怨伤心的凑在他颈旁唉声叹气:“顾大人,本候就说,还须得你给引见,瞧着,唐突上前,王爷对本候印象不佳,这可如何是好…哎——”      赵子衿垂眼掩住杀气,突然觉得比起爪子,那浅蓝锦袍领口中伸出的脖子貌似下刀更顺手。      幽明鉴猛然贴上来,顾恽不习惯和人如此亲密,碍于那厮身份强忍着,他还蹬鼻子上脸,呼出的热气全喷在脖子上,顾恽只觉体内浊气乱窜,激起浑身鸡皮疙瘩无数,被雷劈了似的难受不堪,恨不得拧起幽明鉴轮几圈然后甩出十万八千里。他念随心动,腿脚一软朝左边倒去,幽明鉴堪堪搭在肩背的力道滑开,失了稳心跟着下倒,“哎”了一声,手臂挥舞去抓顾恽当垫背。      谁幽明鉴手指刚碰到顾恽衣角,合指一捏,只觉眼前一花,却只捏到一把雨水,顾恽却不见了,急匆匆一扫,却见怀南王拉着顾恽手臂,将人紧贴在怀里,幽明鉴垂眼眸光一闪,接着往下倒。      眼见着尊贵的明青候就要跌倒在泥巴浑水里蘸一边酱料,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电光火石间,只见这轻浮纨绔伸手朝泥水横流的青砖路面击出一掌,水花四溅中犹如被拉弯的竹竿一般急速弹起,瞬间便站定立住,除了衣袖见那点水渍,尘泥水汽不沾身。      西原众人被他这一手震慑,皆都大吃一惊,此人武功高深至此,和名剑傍身的怀南王,谁更技高一筹?      幽明鉴不知众人心思电转,只拿望着负心郎君的悲戚目光看顾恽,怆然道:“顾大人,你……”      顾恽从赵子衿怀里撤出来,正色脸:“脚滑——”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 ☆、第二十一章 交心半寸      三月十四,阴沉无雨,西原深宫摆宴席,迎远道而来乌垣之宾。      傍晚时分,时辰还早,官戴朝服的百官三两结队,沿着宽阔平坦的朱雀大道踱步慢行,间或攀谈几句,忧心忡忡愁眉苦脸,不像是去品珍馐尝美酒,倒像去奔丧。      慧清公主今日逃不离要被赐婚,这明青候貌似又是个好男色的混不吝,不定得闹得多难看。唉,宴会似受罪,不若蒙头睡,酒醇珍馐美,殚惊提戒备。这种日子真是够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直到亥时,顾恽还在宅子里拖拖拉拉,赵子衿老早就来等他,比他还淡定,桌边上托着白瓷青花纹茶盏,有一下没一下的撇盖儿。      顾恽今儿精神极差,懒筋犯了就想赖在床上不起来,神色萎靡。      赵子衿看着他那一脸不情愿的模样,低头做喝茶状,茶盏遮住嘴角那抹宠溺笑意,想起上一世,这人也是这般懒散,干什么都不上心,对什么都不在意,都说江湖飒拓潇洒,提了剑就出了海,这一世居然奔着复杂诡谲的朝堂来了,志向变了,骨子里的灵魂还是原来那个。      顾恽昨日被迎头浇了个把时辰,冷风嗖嗖朝着湿透的衣裳刮,透心儿凉,和赵子衿城门暂别后,又在别馆被挑三拣四的明青候绊住半晌,一会儿说床板垫的太软,一会说屋里头太素静,折腾不休,直把他弄得精疲力竭,天黑才回。      回来时又被这傻子感动一把,他竟然在门口等他。浓郁的墨色里飘着细雨,宅子门口左右各挂一盏竹篾纸糊灯笼,散着昏黄朦胧的光,赵子衿伞也没打,静静站在灯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眉头轻蹙,看起来寂寥而落寞,红色的长袍浸透了水,深的转黑,使得他身影像是融在了夜色里一样静定。      顾恽转过转角远远扫见他,心神就有些恍惚,想起自打自己遇见他,总是见他这副姿态,像是等谁千百年似的,成了习惯,不经意间就露了出来,那他…是在等谁呢?总不能是自己吧——      这念头不知道从脑子里哪个犄角疙瘩里冒出来,心头一悸,吓了自己一小跳,回过神来不由摇头苦笑,姑且不论自己是个男人,自己和他相识不过月余,哪里承得起他那副经年等待的模样——可赵子衿对自己的态度,又着实与众不同。      顾恽觉得心里有些乱,对于赵子衿的过于接近,他一方面觉得有些不妥,两个到了成家年纪的男人时时刻刻腻在一起,未免遭人闲话,虽然本朝有男子厮守的先例,不至于受人眼光异样,总归是觉得怪,自家老母,还翘首以盼等着抱孙子哪;另一方面又狠不下心拒绝,就像此刻,见着他在门口久等,心里感动熨帖之余,又浮起一股一种陌生的情绪,像是不解,又像是心疼,因何而生,却是不肯深究了。      他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觉得接下来的日子会越过越混乱,入朝为官非他本愿,盛世安稳时节,便是他离开庙堂四海为家的时候,且走一步算一步,而赵子衿,顾恽看了眼灯笼下的红衣人,暗道,便竭尽所能,护得一时是一时罢。      顾宅占地不大,入门一个大院,过道小角门,便是顾恽起居的内院,左右横着伸出去的圆角门后,左边是客房,如今是顾玖独居的小院,右边是厨房及刘大爷夫妇的卧房,庭院并不深远,杜煦家的小厮隔着院墙喊一嗓子,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顾恽穿着朝服未带帽,在屋子里悠来悠去,衣柜里头刨两下,床榻上头扒一把,找什么似的,赵子衿搁下茶碗,问道:“阿恽,你在找什么?”      顾恽乱没形象的蹲在梨木箱子前,两只膀子还在里头巴拉,闻言头也不回:“玉佩,今儿不是国宴么,我觉着该正式一些。”      瑾瑜配君子,阿恽佩玉,必然钟灵毓秀,赵子衿比谁都爱看,又听出他语气里一丝无奈,他可舍不得顾恽违心过活,便道:“你管他正式与否,愿戴就戴,不愿就罢。”      顾恽低笑两声:“嘿,你倒是随性所欲,只是这朝堂,是个身不由己的地方。你不犯人,也是有人来犯你的,唯独处处周全谨慎,才能不至落人把柄,你且……”      他当了赵子衿半月的太傅,说教成瘾,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眼见着就要长篇大论,什么朝堂如染缸、进之赤墨着云云,猛然想起赵子衿听不懂这些,便讪讪住了嘴,暗斥一声自己才是那黑人子弟的“墨”,道:“当我之前在放屁,你说的没错,人生在世时日短,称心而活方自在,子衿胸怀开阔通透,是吾效仿之典范。”      只是他一边说着效仿典范,一边坚定不移的两臂挥舞,愈发显得之前的称赞像是敷衍,满嘴谎言。赵子衿暗自好笑,他这是将自己又当孩子,又当傻子哪,不过——他眼神僵了一瞬,心里有些苦涩悲凉,当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像上一世,将自己当—敌人……      如此过了一炷香,顾恽还挂在梨木箱沿上,赵子衿算了看出来了,他哪里是想装扮正式,分明就是拖延时间,不愿去赴宴,他竟如此不愿,为何又要一脚踏入这泥泞地里。赵子衿有些不解,傻子扮相也好圆谎,露陷也不怕,便开门见山道:“阿恽,你是不是,不愿当官?”      顾恽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看他:“怎么会?世人都盼飞黄腾达,我自然也不例——赵子衿,你做什么那般看我,我轻易不像人说真心……”      他再三努力,终于是胡诌不下去了,因为赵子衿用一种十分清澈十分委屈的眼神看他,湿漉漉的淌着晶亮的水光,无比浓烈的传达出一股“你这个大骗子”的谴责意味,顾恽满嘴谎话便堵在嗓子眼儿,只能拐弯抹角的坦白:“王爷慧眼如炬。”      赵子衿了嘴角笑意转瞬即逝,小心掩藏好了,依旧天真懵懂,他瞧着顾恽脸上带点生涩,就知道他不常向人说实话,心里忍不住就有些高兴,想着,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在他心里,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他做出一副傻子的正常反应,脑子被矛盾的事实搅的晕头转向似的纠结模样,半晌才理顺捆直,道:“那你又为何要考取功名?上榜难于上青天,落榜却是轻而易举是事。”      顾恽脖子扭得酸软,索性从柜子里掏出一件儿衣裳铺在地上,一屁股屯上背靠箱子,相当洒脱自如,颇有江湖侠士之遗风。他面朝赵子衿,眼神却飘开去看大开的门外天地,近处有花红草绿,远处是青天澄碧,再远,就是万里锦绣河山,是国也是家。      屋内寂静如许,长风穿堂而过,从门口吹过,拂起那人白发三千,复吹动自己绛红衣角,这一刻,顾恽突然就想说一说,心底那些压抑良久的情绪,不愿入世却被迫前来,江山动荡想坐视不管,规避麻烦却舍不下红尘……      他嘴角浮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意,心道,顾恽分明就是滩糊不上墙的烂泥,偏有巧匠不信邪,非要将他往墙上贴,索性泥巴尚有土性几分,上墙便尽力,粘得几时便几时——      只是大厦将倾,需要的,还是力挽狂澜之人。      阴雨连绵数日,却在这晚日头将尽时,突然放晴,橘红的夕阳穿云而出,灰暗的天边刹那如织锦缎,自那枚通红圆日一层一寸铺开色彩,渐远渐变,通红橘黄黛蓝灰,是世间最巧手的绣娘织机,也织不出的自然绚烂。      一缕日光斜照,掠过高树下门扉,门堂处橘黄一片,给赵子衿身上铎出一层昏黄光晕,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挑灯夜读时无声燃起的蜡烛,带笑对视,即温柔又温暖。      顾恽像是受了蛊惑似的,眯着眼轻声袒露心扉:“有个固执的老头子,对我很重要,他用性命强迫于我,让我继他未尽之志,他跪下来求我……可我这人哪,和他志不同,道也不合,实在没他那么心系国民,我是个混吃等死的人,三五时远行游历,结交一知己好友,有幸能得一女子垂青喜结连理,那便更好,没有,也不强求……”      “只是啊,他求我,我也不愿意,可再一想,若是没有安稳太平,一切便都是镜花水月,所以啊,我来这里,也不全是被迫,子衿,你可明白…嘿,我倒是昏了头,自己都没整明白,反去问你,你能听明白,那才叫怪了…”      赵子衿起身,遮住那抹夕晕,慢慢朝顾恽走去,瞧着那人的眼睛将千言万语闷在心头:阿恽,我明白的,你性子洒脱无束,心肠却不够狠硬,见着黎民将入水火,远行的脚步便走不脱,你这人哪,如此口是心非,叫我又爱又恼——      你的志向,我帮你如何,我有钱财供你混吃等死,往后陪你踏遍名山大川,你弹琴我舞剑,就是这青眼于你的女子,便没有了,男子凑合。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但我做到了泪目~~再啰嗦一章,饼哥马上粗线~~~   翘首以盼端午,要去吃火锅扎人堆嘤嘤嘤,好久没出门了妈蛋 ☆、第二十二章 贼心贼胆      赵子衿刚伸手将顾恽拉起来,院内就响起还景扯着嗓子的叫唤:“顾公子,你整顿好了么,我家公子等你一起出发哪。”      顾恽冲着门外扬声道:“就好,这便来。”      扭头见赵子衿古怪的盯着门外,些许疑惑,像是被他们之间这种隔空靠吼传递信息的怪异的方式给怔到了,顾恽一想他都是晚上过来,那会子杜煦那厮都出门鬼混去了,这阵势没见过,当下便解释道:“杜煦这厮懒,邻着院子都不愿绕趟门口,有事便在分隔的院墙下头嚎,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厮也被带坏了。”      赵子衿面无波澜的应了一声,当是知道了,心里却笑道,那你是上梁,还是下梁。      这厮是块朽木,凿不成梁。      两人抬脚往外走,才到内外院分界的门口,迎面匆匆而来一小厮,却是许季陵家的西楼。      西楼低头疾走,见着顾恽,习惯性张嘴就要唤一声“祖宗怎的如此慢,少爷等你老半天”,然后上去拖。待看见顾恽身旁的白发男子,吓了一跳,匆忙将到嘴的哀嚎憋回嗓子眼,脚上的步子也萎缩缓慢下来,规规矩矩的站定了,先是给赵子衿行了个礼,这才道:“公子,正找你,问你何时走呢?”      顾恽:“走吧,季陵呢。”      西楼:“在门外呢。”      顾恽笑道:“我还以为他早走了。”      西楼心道,他倒是想走来着,可你不出来,他走也不安心,在屋子里来回的绕,听到你和杜家的还景说话,这才幺了我来催,早知道您这屋里头,竟然还有这尊大神,小的便不来了。如西楼这等家生的小厮,心境总是低人一等,见着权贵,哪怕是个全乎傻子,也惊惧非常如坐针毡,完全无法与之同室。      西楼心头泛苦水儿,努力保持镇定:“没,等着您哪。”      他这尾音有些打颤,顾恽一听便知诀窍,温颜笑道:“知道了,你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西楼闻言,兔子一般飞窜而逃。      几人在顾宅门口碰面,许季陵等在门外,本来脸上带笑望,一抬眼见两人成双出,脸色登时沉下来,到嘴的招呼咽回去,故意装作没瞧见顾恽。      赵子衿将他神色变幻瞧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他瞧得出许季陵对顾恽有非分之想,一如他自己,可顾恽对许季陵却只有同窗友人情。王爷精于算计谋略,好钢用在刀刃上,不值当的飞醋轻易不乱吃,想着许季陵严谨古板,怕是爱慕一男子,自个都被谴责的要死,轻易不会向顾恽表明心迹,着实对他威胁不大,便不再为难此人。      顾恽可不知许季陵晦涩的小心思,见人给笑脸,轻松明快的打招呼,听得许季陵心酸无比,千万愁绪独自咽。      稍后杜煦也慢悠悠的的溜出来,衣摆上压一块羊脂白玉圆形镂花佩,上结如意下缀丝绦,走动间轻摇,玉色沉敛温润,风度甚是翩翩。      顾恽一通乱七八糟的寻找玉佩变成了推心置腹,腰间照例空荡荡,杜煦目光毒辣心思阴暗,看人向来只找齐糟粕忽略精华,圆眼儿灵动一溜,便幸灾乐祸的借称赞之名予以打击:“顾大人淡薄素雅——”      顾恽反唇相讥:“杜大人似蝶穿花。”      两人无聊之极,见面就拌嘴,各得其乐。杜煦嘲讽完嘴角带笑,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四方薄片儿物件,朝顾恽扔了过来。顾恽抬手接住,触手微凉,摊开一看,却是一块水头莹润兹体通透的腰佩,乳白色,巴掌大小,其上工艺精湛的雕出镂空的竹节叶片,栩栩如生,看起来华美贵重。      顾恽心下一暖,眼含促狭:“杜大人这是何意,私相授受?”      杜煦下巴微扬,神态孤傲:“见你可怜,赏你的。”      顾恽和杜煦,倒是相见恨晚两知己,认识时间不久,却把对方摸了个底儿来透,性子相似,彼此就知根底。      杜公子既然丢了出来,就是上了心,顾恽要是当面还给他,他能笑着接了石子似的扔进院墙里去砸个稀巴烂,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叫唤启程,故而顾恽也不做无谓推辞,捞起来就往腰上挂,嘴里说道:“杜大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从此,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赵子衿在一旁听他插科打诨,上演和杜煦的兄弟情深,也无不悦,且静立带笑看。      他对杜煦的印象不错,可比许季陵好太多,这人好几句无心之言,无意间都算是帮了他,况且这人嘴碎爱闹,对顾恽却没话说,实打实的真心。      片刻后,顾玖从巷道绕出,手里牵着一匹骏马。顾玖是个和顾恽年纪相当的男子,个头清瘦高挑,眼睛清亮镇定,五官端正,组合起来却普通,是那种转眼便忘的长相,话不多,气质也沉稳,宅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他在操持,相当能干,顾恽对他十分信任。      顾玖走到四人面前,还景和西楼也各自拉着一匹马聚了过来。      三人还是翰林院里挂名的修撰,没什么实权,自然是没有四抬大轿的,只能行走或骑马,时辰不多,便选骑马,如今人在马到,即可启程。只是如今这当口,却遇到了一个时段性棘手的难题:四人,三匹马,怎么办?      大轿赵子衿倒是有,不止四抬是八抬,何其荣耀何其威风,可王爷不稀罕,非要和顾大人同甘苦,马车咕噜来咕噜去。偏偏这时候门外空空如也,马车和小厮赵全一并不见了,三人自可打马走,可赵子衿怎么去赴宴?      几人僵在顾宅门口,你看我我看你,也凭空变不出哪怕一匹马崽子来。      赵子衿见状暗喜,貌似可以和顾恽同乘一骑,不过此人心机深沉,极擅以退为进之道,便一脸正经:“阿恽,你们先走,赵全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我稍后再去寻你。”      顾恽糟心暼他一眼:“闭嘴吧你,谁知道赵全什么时候回来。上次你便迟到,没人说你,你还得寸进尺,这次当着外宾,你再姗姗来迟,皇上就算念着情分,受罚也跑不脱。”      赵子衿毫无王爷架子,至少在他面前是,顾恽向来就这么和他说话,自己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倒是许季陵却拧起眉头,叱道:“子安,你怎么和王爷说话呢,如此僭越无礼。”      顾恽皮糙肉厚,点头敷衍:“许大人说的极是,”转头便问赵子衿:“你还有什么打算?”      许季陵:……      赵子衿分明已经胜券在握,却非要再退一步,眉头蹙起做纠结状:“要不,你骑马,我跟在你后头跑?”      两小厮剧烈一抖,腿肚子只抽恨不得往地上扑,王爷诶,你跟在马屁股后头跑,那我家公子,不得跟在您身后爬?      杜煦伸手去捂嘴,还是没能堵住笑,顾恽朝天翻个大白眼,直接翻身上马,无力道:“赵子衿,我说你这脑子里都装着什么破玩意儿…还不滚上来——”      那人神色不耐,却从马上伸出手,赵子衿垂眼遮住眼底笑意,搭上去捏住,任由那人使劲儿将自己拉了上去,衣袂飘飘落在马背。      赵子衿自后搂住顾恽细瘦的腰身,胸膛贴住的脊背微热,那人扭了扭,倒是没有出声让他松开,赵子衿心里暖意潺潺,下巴搁在顾恽左肩窝,斜后瞧他侧脸,流畅的线条包裹住下巴,既不过分尖锐,又不过分圆润,是道温润的弧度,一如他这个人,总是嘴硬心软。      赵子衿突然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想凑上去亲一亲那人茶色的嘴唇,必然很柔软美妙,然后沿着挺直的鼻梁,将吻落在那人灵动的眉眼上,让他在闭眼的瞬间,瞳孔里只关住自己的面容,嘴角挂上美满的微笑…如此这般浮想翩翩,呼吸就比平常悠长沉重不少。      这厮贼心滔天,贼胆儿却只有针眼大,不敢妄动,只敢动动嘴唇,喉头滚动一下,竟然咽了口唾沫。      顾恽一打缰绳,嘴里叱声“驾”,毛色枣红鬃毛盛的骏马扬蹄飞奔,两人在马蹄踏步间身躯紧贴,赵子衿紧紧搂着自己的腰,头搁在自己肩头,呼出的气息都拂在颈旁,顾恽被他闹惯了,倒是没觉得别扭,索性随他,只是赵子衿浑身都凉,这么贴着自己,隔着两人层层衣衫,都沁过来一股凉意。      跑出没几步远,身后的赵子衿呼吸渐渐重了起来,顾恽正要问他怎么了,就听耳旁“咕咚”一声,那厮竟然吞了次口水,觊觎什么美食似的。顾恽有时也是个二货,分不清饿极和欲念,随口就问:“子衿,你中午吃得少么?”      赵子衿还在对着顾恽流口水,不妨听见这么石破天惊又跑题八百里的一句,喉管一哽,真被呛着了,登时咳得天崩地跌。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orz……我又拖拉了,很晚补一更,妹纸明天早上看~~~   今天被训的很惨很掉面啊泪奔。。。 ☆、 第二十三章 冷宫遭袭      皇城根,平沙都城别馆。      院内一株梨花盛放,微风过,花瓣落,打着旋儿落在青砖石面,被匆匆而过的黑靴一脚撵烂,混成泥泞,不见枝头冰雪样,唯有香如故。      黑靴三步并做两步走,行至回廊口的台阶,一步跃了上去,朝着左手边门口驻卫兵的厢房奔去,长驱直入,侍卫也不加阻拦,石头一般眼也不眨。      黑靴入了堂屋,这才一改之前猴急模样,脚步轻缓起来,慢慢朝着垂着华美幛子的床榻走去,行至榻前十步,淫靡气味扑面而来。这人头也不敢抬,垂的极低,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快速单膝点地跪下,训练有素般合手禀报:“主子,没查到祈王踪迹。”      床榻上锦被裹着一人,头颅身躯严密盖实,只露出无力瘫软的细长白腿,肌肤似雪,其上散布青紫淤痕。      床边坐了一人,姿容秀丽精致,仅着素白里衣,肩头披了件艳红色花纹繁复的长袍,身躯微斜,慵懒靠在床头,一条长腿随意搭在另一条上,满头长发未束,一半铺在背后,一半垂在脸侧,还有一缕被缠在指尖,眉眼低垂,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个纯良安好的貌美女子。      只有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黑衣人知晓,这人面若春花,却心如蛇蝎,手段狠辣诡谲,让人肝胆直颤的同时,又不得不为这人强悍的实力所倾倒,折服追随,期盼有朝一日,真如这人夸下的海口,夺下这片锦绣江山,让乌垣之民众,不再抱守那贫瘠穷困的西南边境隐忍受苦,看天吃饭。      听得这人开口说话,慢悠悠的的调子带点笑意:“呵,查得到,那就不是祈王赵秉了,这人和他那草包哥哥,可不是一路货色,厉害非常,绝不可大意。传言说这人出生时,紫微星斗现西北,正是他母后鸾妃所在的栖鸾殿,明明是天生的帝王相,身后也是一呼百应,却没有登上大统,你说这是为什么?”      地上那人答的干净利落:“卑职愚钝,还请侯爷点拨。”      床头斜靠之人,正是昨日来朝的明青候,幽明鉴。      只是他这时的模样,与昨日雨中那副色相痴迷又大有不同,兀自眼神带笑,却不见声色沉迷,目光虽发散,眸光却深邃无边,里头层层叠叠的野心和欲望,使得这秀美的男人看起来危险十足,像是披着羊皮扮纯良的恶狼,吃饱喝足后掀开羊皮透气似的,虽悠哉满足,虎狼之态却掩不住。      幽明鉴松开指尖缠绕的黑发,叹息道:“何群哪,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地上的何群连忙认错:“卑职愚钝。”      幽明鉴笑道:“哼,除了这句,你还会说什么?”      何群绞尽脑汁,半晌哼唧:“卑职…惶恐。”      幽明鉴倍感无趣,道:“一个两个都这般了无生趣,死气沉沉的,看着就烦,哪像……”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儿似的,立刻又兴致勃勃了,兀自淫笑一阵,眉眼间全是猥琐,道:“阿群,这西原江山如画,美人也成群哪~~~诶诶,你说,是昨儿个来的顾大人好看,还是城门下那白发王爷好看……”      他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何群嘴角一抽,脑子里浮起一个想法,侯爷这模样,像极了娇俏的小娘子,询问自家夫君,哪个珠花儿好看……      何群满脑子余音绕梁着两个字眼:侯爷、小娘子、侯爷、小娘子、侯爷……蓦地想起去年这个时节,这位娇俏小娘子模样的爷,曾经面不改色的差人将某位大人梳洗的只剩鲜血白骨,遍地是肉末残渣,旁人看得几欲作呕,这位还悠哉惬意的品茶吃果,可见心如铁石凶狠残暴。      何群瞬间惊悚的回过神,浑身针扎百会穴似的剧烈一颤,只觉周身如置寒冰地窖,竟然激起了满身鸡皮疙瘩,飞快抬眼一扫复又垂下,幽明鉴还在耐心等待,对于美人,特别是美男人,他耐心成倍儿涨。      想起昨日见那两人,何群心下叹息,替这两人默哀一瞬,顾大人清俊得当,怀南王白发惊绝,都是极其出色的风流人物,偏偏被自家主子给遇上了,真是造孽。      何群艰难的张了嘴,觉得自己像是在犯罪,那两人看着就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妇男,还都身居高位,侯爷这也太那啥了……      何群谨慎的想了想,还是决定冒生命之大不违,给自家被美色迷晕主子泼一盆凉水,于是他苦着脸道:“侯爷,昨儿半日你也瞧见了,那顾大人对你不感兴趣,那王爷又是个傻子,哪个都不得劲儿。你是有原则的人,自来信奉两情相悦,这二人,咱别惦记了,成不?”      幽明鉴半垂眼帘勾起嘴角,看起来十分高深莫测,听得他意味深长叹道:“阿群哪,只怕这次,成不了了,你这眼神儿是愈发不好了,那顾哥儿分明看上你家爷了,纯粹别扭难为情哪,还有那个白头王爷,哼……”      他语气一变,深沉道:“你干脆就是瞎了,你见过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傻子么……”      何群一愣,不明所以的抬头,目光就撞进幽明鉴黑到漫无边际的眼睛里,愣道:“侯爷,你是说……”      幽明鉴一眨双眼,又成了色迷样儿:“说什么,本候什么都没说。”      何群:……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幽明鉴坐正了嚷嚷道:“跪上瘾了?还不快爬起来给爷更衣,爷要去见美人。”      何群连忙爬起来,对着门外唤了声来人,立在原地茫然半晌,还是决定斗胆一问:“侯爷,那你这是…要去见哪位——美人?”      幽明鉴眼含深意,似笑非笑:“阿群哪,你这榆木疙瘩头,除了开瓢,好像还真是没救了。你家主子我就是个舞刀弄剑的英雄,自然是去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人,去迟了,美人可就要被别的英雄给抢走了…蠢货,可明白了……”      何群依稀悟出一点头绪,却好像更加茫然,合着这些弯弯绕绕他也弄不清楚,一根筋的侍卫决定走自己的路,坚持自己的坚持,做自己能做的事。打定主意后,何群毫无愧色道:“不明白,卑职还有一事不解。”      幽明鉴拢了拢头发,看着自己的心腹道:“何事?”      何群:“之前侯爷说,祈王德才兼备,却没有一登大统,侯爷,这是…因何?”      幽明鉴见他那一副蠢出境界的傻样就来气:“蠢货,你问我,我去问谁?还不快滚,见你就心烦。”      何群顿了半晌才回过神,只敢在心里骂一句:幽明鉴,你娘的……随后十分速度的滚出了。      顾恽极为沉痛的意识到,杜煦不只是个话唠,还是个事儿精。      进宫之前行径好几个涸藩(茅厕),也不见他叫唤,谁知道刚下马进宫走了不到一炷香,这厮就开始作怪,神色痛苦难言,可怜兮兮的拉扯顾恽衣袖,挤眉弄眼也不知道在传达什么意思,犟着两条麻花腿儿扭来扭去,将几人搞得满头雾水。最后还是天真的傻子赵子衿心思敏捷,问他是不是要如厕,杜煦眼泪汪汪,恨不得给这位英明神武的王爷跪地磕头。      顾恽被他气笑了,一把将他拍的歪七扭八,差点把杜大人的尿都拍了出来,又气又笑道:“你是巴豆长大的么,要如厕,直说不就得了,矜持个什么劲儿,你又不是女子,速去寻个偏殿解决了,滚。”      杜煦本来有实力反唇相讥的,可他现在没气力,心神都用来憋尿,只能认怂。      尿意来的太汹涌,一个激灵涌上头,他瞬间就招架不住了。他第一意识反应是自己中毒了,再一想又明白过来,下午吃了一肚子荔枝,那玩意儿补脾益血,实为利尿之良方,登时脸色发青悔不当初,叫你嘴贱不听劝,还景说了千万遍。      顾恽一声令下,杜公子夹紧双腿兔子似的蹦跶远了,极力憋出些心神头也不回的叫道:“老顾,你们先走,我稍后追过去……”便一头扎进了通向西北宫殿的小道尽头的圆角门。      杜煦慌不择路,也不知自己窜进了哪里,等他解决好三急之一,长吁一口气提起裤子,从不知道哪个宫殿的净房里钻出来,循着原路一路悠。      杜煦走出百十步,忽然觉出不对来,夜色初降,深宫该是灯火辉煌,可这里,别说是辉煌,连引路的灯笼也没点,人影子就更没一个,就着远处印过来的火光,视物却也无碍。      他什么都爱打听,对于皇宫内院的隐晦秘闻,也识得一二,听说这深宫荒无人烟之处,埋了红颜枯骨,荒凉葬在这深宫中,都是失宠的嫔妃,耗尽年华耗空心,冤魂无处去,也被锁在了这里,昼伏夜出,见人就喊冤锁魂,极尽阴森可怖。      杜煦自觉顶天立地两袖清风又光风霁月,就是半夜鬼敲门,他也不转醒,谣言绯闻就更不放在心上,周遭黑漆漆,他也不惧怕,随手在路边拔了跟藤条,摔摔打打的挥,嘴里低低的哼着小调儿,字词含糊不清,调儿却悠婉,浑然不觉身后灌丛里闪过黑影一道。      杜煦绕过前方那道角门,小调儿哼的不亦乐乎,便也没抬眼,走出十来步,猛然踩到颗石子似的硬烙物件儿,圆溜溜的滑开,带的他差点滑倒,身形如同风里的细瘦竹竿儿摇来摆去,手臂乱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却见前方一高大黑影缓步前行,在这无人的深宫里分外诡异。      杜煦大喝一声:“站住,前方何人?”      黑影闻言站定,身形修长高大,站直挺拔如松柏,夜幕里生生一个背影,竟给杜煦一种气势沉沉的压迫来。      杜煦眼睛一眯,愣是从昏暗的视野里辨认出那人身着太监蓝袍巧士冠,他心头浮起疑惑,有这么笔杆条直气势森然的太监么,就见那人转过身,也不敬礼,轻声笑道:“奴才…小饼子。”      这人声音低沉温柔,磁性十足,语气里带了股捉弄的笑意似的,极为悦耳,和嗓音尖细锐利的公公们,相去十万八千里,这分明就是个正常男人,为何扮成太监,还出现在这里,这人是……      嘭——      杜煦只觉后颈一震,剧痛浮起,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意识昏迷前一刻,觉着身后有人将自己捞起,询问道:“主上,此人如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orz……莫名觉得饼哥好怂。。 ☆、第二十四章 各人心事      提灯的宫娥游鱼似的在百转的回廊下穿行不息,轻质薄纱的裙摆在身后拖出飞扬的姿态,疾行不掩曼妙;带刀的轻甲侍卫尽忠职守,列成两队立在飞鸿殿门口,纹丝不动,绵长的回音从大开的门口传来,喧闹嘈杂。      顾恽在门口突然止住脚步,伸手扯了赵子衿,赵子衿顺着他力道停下来,转头看他,灯火印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神色有些凝重,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许季陵走出好几步,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两人落下,转身一看,身旁空无一人,拖在地上的影子孤零穹立。他望了眼五步之外并肩的两人,微扭头对视,像是眸光里只剩相对那人,这一光景针扎似的刺痛他双眼,眼眶不自觉有些泛红发热,心头大音希声般涌起一阵旷古长风,似恨,似不甘。      许季陵垂下眼睫,掩去那层火辣的水光,他想,明明是自己先遇着子安的,比赵子衿早了十五年,一直以为自己近水楼台,一边揣着对他心意羞愧不已,枉读圣贤书,竟然爱慕一男子,一边又悄悄安慰自己,纵使自己不说,聪慧如子安,总有一日能察觉出来,这一二十年来,自己也算他最交好的友人了又没见着他瞧上哪家的姑娘,便想着慢工出细活,自己总是有机会的。      谁知一到京师,半路杀出个怀南王,不到半月,便恬不知耻死缠烂打,占去了子安所有的关注,他们认识不过半月,赵子衿,他凭什么?      他却不知,十五年,长久如人生之小四分,可有人前世今生,共等了那人,三百七十年。       许季陵嘴里发苦,强自镇定道:“子安,为何不走了?”      顾恽识得人心叵测,却不知爱憎交织,许季陵满脸失落,在他看来与平日的不耐无异,便讨好的笑笑,道:“季陵,你先进去罢,我在这里,等等老杜。”       许季陵目光一闪,落在他拉着赵子衿衣袖的手指上,嘲道,等杜煦?呵,从没见你等过他,这会子要等了,还要拉上赵子衿?怕是有话说,而我,又听不得罢?哼,也罢,我也不想听,听了扎心,你有本事,就拉着他,从宴会起头说到收尾,别进来——      他面上神色急转,愤怒、失望、伤心、嫉妒,汇进心里,成了暗恨,要是没有赵子衿,子安和自己,定如从前般形影不离。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是恶毒的瞥了一眼赵子衿,脸色沉沉拂袖转身,气息十分之阴郁,阴阳怪气道:“随你的便。”      顾恽不知他怎么突然就怒了,歪了歪头呢喃:“这又怎么了?瞧他最近挺暴躁。”      赵子衿眼光毒辣,许季陵那一脸的变幻和最后阴毒一瞥,通通被他揽进眼角余光里,不动声色的收起来,想着这人留在身边,终有一日会成大患,还是早日设法将他调远才是。      人之嫉妒心性,最是湮没理智,看他前世的母亲吴歌就知道,曾是多么清明爽快的女子,恨意扭曲成狂,亲生骨肉都舍得丢进虎狼之地,活下来就当杀人利器,没本事,就当活该没生过,铁石心肠。这一世他苦心经营,连傻子都扮了,誓死要等顾恽白头到老,谁要是来阻拦,就别怪他屠刀而向。      听顾恽些许茫然,短瞬一愣,又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许季陵愁绪千结,爱慕这位爷却十分不开窍,想来又有些可怜,只是自个这里,怕是没有怜悯分给他了。赵子衿敛住喜色,思索一阵,看向许季陵离去的方向,正色道:“天干物燥,许大人,怕是上火了,赶明儿我让赵全给他送些黄连,清肝祛火。”      可怜许季陵,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顾恽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有些勉强,盯着赵子衿的前襟,眼帘微垂。      摒去顾恽脸上细微的凝重,这模样落在赵子衿眼里,像是低眉顺眼含情羞涩,等他揽入怀似的,赵子衿心猿意马,捏了捏手心,掌中还残留着马上这人温暖柔韧的腰身触感一般,触摸过温暖,他莫名就觉得有些冷,想贴着靠着搂着这人,好歹还有些理智,只是伸手握住了顾恽左手,见那人疑惑望过来,模样委屈道:“冷。”      顾恽一怔,手背一片冰凉,觉得赵子衿浑身像冰块,也不知是什么怪毛病,凝神想一想翻阅过的怪病记载,也没有他这样的,心里揣着别的心事,便没再想,只是无意识松了手,将他发凉的指尖捏入手心,不松不紧的拽紧,然后拉着他,朝左边无人昏暗的树下走去。      顾恽无意间一个动作,让赵子衿动容不已,他老实被顾恽拖着走,看着这人超前半步的侧面剪影,心潮澎湃无法自己。他有些恍惚,有多少年了,他没这么温柔待过自己,最后还是自己用性命,换了他半点怜惜同情。可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这人一颗真心,一片痴情,一如自己待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他等了太久,久到这些汹涌的情绪,稍一松懈,就把持不住……      那瞬间,他面上闪过一丝执念痴狂,对着顾恽的侧影轻启唇缝,无声:阿恽,我已经,克制不了多久了,你心里,早些有我,好么——      顾恽在树干下站定,赵子衿又恢复了傻子皮相,乖巧笑道:“阿恽,我们出宫玩吧,我不想那里,忒吵闹。”      顾恽无奈:“很好,我也觉得忒吵,可我们不得不去,子衿,你……”      他顿了顿,斟酌半晌,神色严肃:“你出门时,你父王想必也和你交代过,你可都记得,待会殿里千万依言行事,不要随人起哄乱来,知道么?”      赵子心下一暖,他这是关心自己哪,怕待会殿里招人侮辱或是算计。      下午出门前,那个胡子灰白精神抖擞的老顽童,头都恨不得塞进两只蝈蝈儿乱斗的黑釉红彩兰花罐子,双目圆瞪满脸紧张,时不时一拍大腿嚎一嗓子,整个一玩物丧志。见自己要出门,突然头也不回的冒出一句无比威严正经的:“儿子诶,你机灵点,别全副心神扑在你那有缘人身上,小心遭了人算计,乌垣这明青候,比你想的还要难缠。再过几日,就是夔哥的忌日,阿秉大概也回来了,你在宫里见了他尾巴,帮他托衬点,嗯?”      赵子衿应了,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又听他这比儿子还像儿子的爹想起什么似的大嗓门嚷嚷:“子衿哪,这几天你娘身子不爽利,我就不出门了,忒有空,你琢磨个时候,把你那心肝儿引来,让我瞧瞧。”      赵子衿嘴角一抽,面上忍不住就露出个苦笑来,心里头,却是暖意潺潺。吴歌将他对为人父母那点血脉,全部吸干灼尽,他一颗心里,就只剩下容颂词。没料着这一世投胎,却遇上赵引和柳偲,赵引护犊情深,就是个傻子,也待他掏心掏肺的好,护着搂着怕摔着。就连自己清醒后找他摊牌,说爱上之人是男子,他也只是短暂的愣了一瞬,招手让自己过去,什么都没问,抬手将给了个拥抱,声音里带着闷笑:“儿子,说吧,你想让我干什么?”        赵子衿愣在当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瞬间宽阔温暖的怀抱,带来的安心和慰藉,他脑子有些乱,成了一个茫然的孩子,当下就问了句:“爹,你没什么要问的么?”      赵引大掌有力在他后背猛拍一把,爽朗大笑:“问屁!你是老子的儿子,又从偲偲的肚子里生出来,老子为儿子张罗媳妇儿,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有屁好问的,况且……”      他语气一转,突然温柔可靠起来:“子衿哪,我和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心肝儿,你之前是傻子,媳妇儿都娶不上一个,如今清醒了,男人又如何,总比孤独终老要强。爹只盼你呀,一辈子舒心快活,若是……有朝一日这山河动荡,你不愿管,便不管,爹也不强求你保家卫国。爹自问这一生,对得起西原江山百姓,你只是爹的傻儿子,没出太学没读兵法,不会领兵打仗,谁又能怪罪于你。”      这人看似粗枝大叶,却将这世间的局,看得透彻清楚,实在大智如愚。赵子衿心里感动不已,回抱住自家年过七十的老父,依赖撒娇似道:“好,我这就带他来见你,你和娘,都会喜欢他的。”      老王爷爱子心切,怎会不千叮咛万嘱咐,只是赵子衿贪念顾恽关怀,便脸厚心黑抹黑他老爹,将事实扭曲的七拐八弯,不解道:“父王该和我交代什么?母后身子不爽利,父王昨日就带着她上近郊古寺祈福去了,尚未归来。”      顾恽一怔,早听闻这位老王爷甩手掌柜之功力十分了得,不想这么大的事情也不上心,实在够洒脱。他在心里感叹自己比赵子衿他爹还操心,一边压低声音叮嘱道:“待会起宴歌舞,幽明鉴十成会请求皇上让你我合奏,演奏之后五成要和你比武。财不露白珠蕴玉藏,别答应,千万记住了,法子自己想,可能的话,坐到我身边,听到了么?”      这道理赵子衿明白,赵愈纵情声色禁不住夸赞,宴上幽明鉴拍拍马屁赵愈就飘飘然,一口答应明青候的请求,让二人众目之下演奏取乐,一来不雅伤颜面,二来落下笑柄惹人轻视;再者,演奏后剑在手,幽明鉴说一句久仰大名想较高下,赵愈这个猪脑袋不答应才怪,不管输赢,哪样都不妥当,输了丢国颜,赢了招人眼。      赵子衿点头,由着顾恽拉着他进了大殿,门槛前顾恽回身远望,说了句:“杜煦怎么还没到,不是迷路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更~~~ ☆、第二十五章 祈王赵秉      杜煦是被一阵无比销魂浓郁的臭气给熏醒的,随后才觉着后颈一阵剧痛。      有人在他鼻尖贴了个冰凉玩意儿,像是瓷面儿,紧接着他就闻到了那股恶臭,半昏半醒间他几欲作呕,将头左摇右摆,那味道却如附骨之蛆如影随行。      杜煦人还没醒,就想张口大骂,又怕贴在鼻子下面的是一坨粪便,一张嘴,落入嘴巴里去了,那可要了老命了,便紧闭着嘴唇,将头摇得如同疾风骤雨,乌纱滚落玉簪落,满头发丝乱舞,形容十分癫狂,像是犯了羊癫疯。      他正是求死不得的时候,猛地响起一人声音,宽和带笑:“行了,移开罢,再嗅,这小子脖子可就得摇断了。”      这人声音低沉磁性,凭的耳熟,杜煦打住摇头,幺着混沌的脑子拼命转动,灵光一闪想起来了,就是花园里那个高大的太监,他说他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小饼子——      他猛地弹起来准备大呼一声“有刺客”,弹到一半又倒回去,嘭的一声巨响,砸在床板,身下像是没垫褥子只有木板,疼的他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嘴巴一张,发出一声惨叫:“嘶……哪个畜生偷袭本公子,出来受死……”      赵秉坐在床边不远处想心事,床上摊着杜公子,床尾站着偷袭的“畜生”。      再有一十二日,就是先帝的忌日,赵愈不想让他回来,便一直没下旨,自己不得轻易回京,但为人子,他却是怎么都得回来拜祭,只是没想着这样早。他原本预备再推上几日,就在忌日前两三天,停留时间越短,才越不引人注意,他倒不是怕赵愈,只是应承过父皇,帮他守着这祖宗的疆土。      谁知道慧清一纸飞鸽,以命相逼,赵秉一边好笑,明明那丫头是赵愈的同胞妹妹,却让自己来操心,一边还是提前打点,安顿好知州事物,今儿清早回了生养之地。      赵秉一回京,潜藏的心腹暗探就将消息雪花般传来,乌垣的幽明鉴、榜首的顾恽、以及怀南王府的小王爷,他身处幽僻,消息却不闭塞,却是全面不了,也总有延误,索性一件件听过来,就到了傍晚。      赵秉屏退左右,独自在屋子里坐了片刻,想着自己难得回来一趟,该去母后生前起居的栖鸾殿瞧一眼,便唤人打点了进宫。      他怎么扮也不像一个太监,幸而宫里自己人多,栖鸾殿又是没人打点,连灯也不点的地方,鬼影都没有,他自然不用戒备。      他正沿着小径一路走,微眯着眼神态放松惬意,脚底的每一块石子他都明确,他幼时被宠得无法无天,十分混账,什么缺德事都干,半夜三更在御书房里偷偷的烤白薯,差点烧了整间房、月黑风高的时候踩着半吊子轻功,挂一身白纱将过往的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将东院的宫墙凿出一个人身大小的狗洞,有事没事就钻出宫去……      就连他母亲鸾妃,也不知道自个这独苗儿子,怎的就如此无法无天,敢在天子头上拉屎屙尿,赵秉却不想那许多,他只明白一个道理,父皇很寂寞,人人都怕他敬他畏惧他,他想听人说真话,见不得人敷衍他。      赵秉并非有恃无恐,而是顺心而行,他那时年幼,自然只想着贪玩和游戏,没什么错。父皇待他和九皇叔,是用了寻常百姓家的真情的,皇叔敢梗着脖子对他大吼大叫,自己也敢让他趴在地上给自己当马骑。      每每自己犯错,他也打也罚,打骂完了心疼的是他,红眼眶的也是他,对着自己又劝又哄,下次依旧打,那时他只是个望子成龙的寻常父亲,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父皇是想将大位传给自己的,可自己不怎么稀罕那张金灿灿的龙椅,看着就叫人松懈发虚,不是什么好东西,赵愈生母敏孝皇后背后势力庞杂,暗地试压,赵愈这嫡子,也算名正言顺的继了大统,而他藏着先帝一道密旨,被赵愈远调到了知州。      知州自由无人约束,除了消息传递困难耗时,也穷困些,倒也没什么不好,放在盛世,他也就懒得回来了。        谁知一回来,就遇着这么一位大人,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赵秉看着床板上生龙活虎的小子,面相生的倒是聪明伶俐,唇红齿白的,模样挺讨喜,闭了眼都一副鬼灵精样儿,睁开眼指不定是什么德行,听崔公公说,这是新晋的榜眼杜煦杜大人。      这小子昏迷了都不安生,翻来滚去做噩梦一般,弄得哐当哐当直响,丝毫不像是被敲晕之人,搅得淮阴还以为,是自己力道下轻的缘故。      赵秉见着时辰差不多,朝官无故缺席引人猜忌,便让孟淮阴弄醒他,谁知道这小子差点将头都摆断,连他都懵了一下,还以为这人有癫症。又见着这厮人还没醒,嘴巴就张起,有破口大骂的趋势,诈尸似的弹起,到了一半又砸回去,再张嘴,孟淮阴就成了畜生,如此活泼不稳重,也不知是怎么考上功名的。      杜煦砸了个脑门震荡,嗡嗡回响,好半天一睁眼,就见不远处坐着个年轻男人,还是那身蓝色的太监服,巧士冠却摘下了,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这人五官刀刻一般,剑眉星目高挺鼻梁,嘴唇薄下巴线条硬,笑容却温柔,英气逼人,十分英俊,却不沾俏,因为这人身上有种沉着老练的无形气场,周身气势压人。      那人对上杜煦的眼睛,眼眸深深,轻声笑道:“杜大人,醒了?”      杜煦不是傻子,清醒过来那一瞬,他就反应过来,这人怕就是老师周易居嘴里啧啧称赞的祈王爷,赵秉,瞧这气质风度,太监袍子都压不住的气势,果然名不虚传,较之一比,当今皇上和这位王爷,谁是狸猫谁是太子,瞎子都分得出。      可如今的皇上是赵愈,祈王爷还在遥远的知州当节度使,看见他了不报,对皇上不忠,看见他了上报,自己小命可能不保,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杜煦脑子闪过一个馊主意,当即呻/吟一声,娇弱无比的扶额哼唧:“小饼子~~什么时辰了?晚宴是不是要开始了?”      老子什么都没看见,非要说看见谁,那就只看见了一个名叫小饼子的小太监。      听见那声颤抖拐弯的小饼子,背后下黑手砍晕他的侍卫加谋士孟淮阴猛地一抖,手里的鼻烟壶差点差点哆嗦到地上,忍不住抬眼,对床上这位做戏做全套的杜大人另眼相看,心道:小子,够机灵够胆儿肥,最重要的是,够能装——      赵秉一愣,不由好笑,顺着杜煦的话头给他铺台阶,只是坐的纹丝不动:“回大人,还有一刻就到戌时,再不走,宴会就开始了。”      杜煦已经从扶额变成了自我诊脉,左手压在右腕子上,眯着眼神叨:“双眼发虚视物有碍,头晕脑胀四肢发软,脉象虚浮时急时缓,哎哟~~~你说,我能走到飞鸿殿么?”      他说话的时候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偷偷的朝赵秉望过去,不想撞上那人促狭带笑,看似什么都知道的目光,登时有些装不下去,幸好赵秉不算太缺德,这才没让杜公子羞愤欲绝。      “小饼子”敛住笑意,起身朝床边走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杜煦心脏越跳越狠,他生怕下一刻,这英俊的王爷就会变成夺命的阎王,突然从背后挥出一把大刀,朝他磨刀霍霍。他肌肉都绷紧了,心头提起万分戒备,哪怕这人动动手指头,他也要褪了柔弱蹦起来,全力一搏。      杜公子兀自提心吊胆,赵秉却根本没想杀人灭口,他只是步子均匀缓慢的走到杜煦床边,伸出一只手来,在杜煦即将要蹦起来搏命的瞬间,笑道:“杜大人,起来罢,再耗下去,可就迟到了。”      杜煦愣了一瞬,下意识就伸出手,嘴里呆瓜似的问道:“王爷,不杀我?”      “杀你作甚?”      “你不怕我将你行踪泄出去?”      “杀了你,也是要泄露的。”      杜煦不可置信:“你这么放我走了?不给我喂个毒药留个威胁什么的?”      赵秉突然一笑,甚是开怀,眉宇间全是潇洒霸气,听他轻声却似万钧,闷头砸进杜煦心里:“如非特殊时期,我不爱耍这些手段。况且就是泄露出去,也不打紧,我对赵愈处处忍让,却也并不怕他。”      那瞬间,这个看似笑意温和姿态宽厚的男人,一如他硬朗的五官轮廓,浑身透出一股利刃般的锋利气质,杜煦脑子里刹那闪过一个词:紫微星斗,帝王之相。      他突然就信了,他老师周易居前日私下所言,这西原的主心骨,是祈王爷赵秉,据说是百年来,长相最肖似开国帝王赵频的子孙。       作者有话要说:  上班双更放假单更,心虚o(╯□╰)o如此再来一章好了   妹纸菇凉们群mua一个,提前预祝端午节快乐! ☆、第二十六章 师徒情深      赵秉亲自将杜煦送到了栖鸾殿院口,说了句快去,折身便走,丝毫不停留,将门口见到他真面的杜大人晾了个底朝天。      说不惊讶不动容,那是假话,杜煦千思万想,从没想过祈王赵秉,居然是这么一号人物,举止温和不掩锐气,心境宽厚又不过分仁慈,最重要的是这人身上有股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让人一见就信服,陌路之如己,三言两语间就被为此人气度手段所折服,可谓厉害。      恰逢乌垣狼子野心,西原能有此人坐镇,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杜煦侧身站在绿萝缠满的角门下,目送那人背影渐行渐远,他抿起嘴角露出个近乎高深的浅笑,目光莹莹,心道:怕是日后,烽火起,硝烟尽,自己会跟随在这人身后,为这方山河出谋划策……      顾恽翘首以盼,杜煦紧赶慢赶,总是在皇上到来前一瞬窜上了座位。      顾恽责怪看他一眼,小声道:“怎的这样晚?”      杜煦自己也颇为惊险,抬手顺顺急喘的起伏的胸口,只道:“走茬道,迷路了,急煞人。”      杜煦天资过人,几乎是过目不忘,这借口,顾恽是不信的,也没多问,点了下头。      杜煦气息静下来,古怪的看了眼和顾恽同挤一张桌子的怀南王爷,朝着顾恽道:“老顾,你俩如胶似漆师徒情深,挺好,可偶尔也得分分场合吧。”      顾恽方才已经备受瞩目,心情十分糟糕,闻言恶狠狠剜了杜煦一眼,目光里全是小飞刀。      顾恽有些头大,他觉得自己和赵子衿的身份应该倒过来,他为徒,赵子衿为师。      进门前他让赵子衿想法子尽量离他近些,好照料帮衬,怎么就忘了这位爷是个不畏世俗眼光的世外高人,一进门,顾恽简直要怀疑他到底想过没有,法子简单又明了,距离也近的不能再近,都大腿贴着大腿了,还能怎样?      进了大殿,这厮跟屁虫似的跟到自己位置上,直接唤了模样柔美的宫娥,众目睽睽下横穿整个大殿,将怀南王的椅子搬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坐下,几乎是贴着自己挤在仅容一人的矮桌上,满堂的目光,瞬间就聚了过来。      顾恽面上浅笑依旧,心里却恨不得将赵子衿一把按到地里去,他从来不知道低调为何物,一出手就震慑众人,真叫人伤脑筋。      顾恽对他无可奈何,只能苦中作乐:“你这馊主意,待会皇上过问,你要怎么答?”      赵子衿偷着乐:“实说,我想和你坐一起。”      顾恽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叹口气,促狭道:“你我二人坐一台,美酒佳肴独一份,怎么办?”      赵子衿借着痴傻表真心,一本正经:“阿恽,我可以少吃一点。”      顾恽却是忍不住憋笑:……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恽并没有苦恼很久,因为很快,大人们的视线就齐刷刷转向门口缓慢走来之人,乌垣来使,明青候,幽明鉴。      西原见过幽明鉴的文武百官们,只有顾恽四人,余下众人对于这闻名在外的乌垣侯爷,仅限于耳闻,没有目睹,如今这人哺一现身,立刻黏住了众人视线。      幽明鉴面相虽偏柔美,耐不住一身气魄慑人,身量修长挺拔,浅笑噘唇,带点恰到好处的傲气,不至太露锋芒,又不至谦卑惶恐,傥荡悠哉的好像花会游园般轻松自在。乌垣朝服走艳红,蟒袍啜金丝,华服傍身,更显尊贵,十分扎眼。      幽明鉴顶着满身意味深长的探寻视线,目不斜视姿态高贵的打长长的红毯走过,身旁跟着侍卫何群。朝官是不许带侍卫的,痴傻如赵子衿,受了额外的恩赐,也只能带个小厮,在殿外候着,可他国来宾身份不同,西原和乌垣处境尴尬,就是幽明鉴有胆子独自入宫,赵愈也是不许的,要是突生万一,便给乌垣留下了为难的把柄。      引路的公公将人生地不熟的明青候带上席位,幽明鉴礼仪周到对人道声谢,姿态优雅的坐下,脸色端庄正经,丝毫看不出昨日的轻佻放浪。      顾恽、赵子衿和杜煦不约而同心道:这装腔作势的花哨狐狸。      片刻后瑞生公公走上高台,拖长尖细嗓子念道:“皇上驾到——”      众人起身跪地,齐诵万岁,幽明鉴倒是能屈能伸,毫无不耐也跪下去了。      赵愈走上高台,身边跟着如花美眷,这次倒是没犯浑,幽姬在侧,望着台下笑意盈盈,十分高兴,皇后也来了,端庄得体。三人坐下后,赵愈道生众爱卿平身,又大肆宣扬一番对乌垣来使的欢迎和欣喜。      幽明鉴躬身行礼,复又站直,面朝高台道:“陛下,明月有幸能得圣宠,本候倍感荣耀,她背井离乡,作为兄长,在这里代她多谢多谢陛下百般照顾了。吾等此次来朝,奉命为我主迎后而来,恕鄙人斗胆,敢问慧清公主何在?可否让一睹花容月貌?”      赵愈朗声一笑,道:“明青候莫急,女儿家羞涩,准备时间长久些,慧清稍后就到,这就开宴吧。”      在场的众位大臣听得心肝一颤,公主…哪里羞涩了,待会别闹的太难堪才好。不过看皇上这副成竹在胸的轻松自信,怕是用什么法子将公主安抚好了,平常心,平常心。      瑞生公公高声传唤:“起宴——”      宫娥托盘鱼贯而入,搁下美酒搁下佳肴,复又有素退下,唯有明青候身后左右各留一人,边旁伺候着,以示别样圣恩,幽明鉴滴水不漏,起身又是一通马屁,皇上仁慈皇恩浩荡,铭感五内终身难忘,直拍的赵愈嘴角都合不拢,对这敌国的侯爷十分瞧得上眼。      一时满堂皆是美食香气,赵愈举杯欲同庆,这才看见挤得如胶似漆的顾恽二人,手上的杯盏一顿,喜怒不明,问道:“子衿,因何要与顾爱卿同挤一桌?”      赵子衿起身行礼,抬眼直视,目光清亮略带雀跃,面容天真道:“回皇上,有两点。”      坐个位子还一大堆理由,赵愈有些兴趣,道:“哦,你且说说?”      赵子衿有些赧然似的瞧了一眼幽明鉴,道:“其一,子衿长这么大,还未见过乌垣的侯爷,据说生的都是高大威猛英武非常,我坐那边,有些…看不清楚——”      幽明鉴与他同列,都在右方首列,他要是想看,就得一直扭着脖子隔着人,确实不太方便。此话虽然不妥,将人侯爷比作金丝笼中雀、围场高头马似的,可他神态语气纯粹如稚子,大家又久知他底细,习惯他这样无厘头的诡异思维,谁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唯有将且交锋一次怆然落败的幽明鉴嘴角一僵,颇有深意的瞥了一眼对面那不知真假的傻子。      赵愈一愣后大笑两声,觉着这厮在沉闷的朝堂倒也甚妙,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他逗到了,又问:“有理,还有其二呢?”      赵子衿又看一眼身边的顾恽,孝子贤孙似的:“回皇上,上次杏园宴上阿恽被众位大人们灌醉了,翌日就染了风寒总不见好,大夫说他身子弱忌饮酒,可大人们的热情好意也是拂不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作为学生,应当义不容辞为师傅分忧解难。”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无奈而笑,谁说怀南王爷是傻子,他分明就是个敢于逆流而上的少年英雄,大智大勇,肝胆过人哪——上次猛灌顾恽的数位酒桶大人闻言厚脸皮都挡不住的羞恼,面皮泛红,敢怒不敢言,心里恨的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顾恽这死酒鬼闻言面皮一僵,又是古怪又是钦佩的瞥了一眼义正言辞舍己为师的赵子衿,心觉这厮真是了不得了,鬼话编的比真的还顺溜,风寒?经久不愈?大夫?他怎么不记得。      赵子衿皮相愈发纯良,内里却是越近腌贊了,顾恽正想习惯性就想轻斥一句近墨者黑,又陡然发现,王爷身边这染人的浓墨“墨”,除了赵全,就只剩自个了,便立刻打住不愿深究了。      杜煦简直将这里当成了戏园子,看热闹看的是热血沸腾,他发现,但凡场合只要有这位小王爷,局局精彩语出惊人,若不是仅仅还剩点绷紧的皮,他都忍不住要笑的就地打滚了。宴后老顾那厮明明生龙活虎的能吃下一头牛,一经赵子衿的嘴,立刻成了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太逗了。他在心里给大无畏的赵子衿竖了个大拇指,小王爷,你是这个。      幽明鉴似笑非笑,目光的在赵子衿个顾恽之间来回,颇有深意。      赵愈心思不在治国,在玩乐,早将赵子衿当成了破罐子,指望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自然逃不离碎瓷声,赵子衿颇为上道,每次都能砸出清脆的大动静。皇上闻言,又是一阵大笑,抿嘴道:“你倒是情深意长,罢了,这次就依你。”      赵子衿弯腰一礼,感激涕零似的:“谢皇上恩典。”      他坐下后,赵愈举樽对众人,道声乌垣来朝共饮一杯,又道两国邦交百年好,再饮一杯,一时酒盏逡巡热闹喜庆。      幽明鉴隔着过道望过来,眉眼弯弯不怀好意的模样,举杯隔空一送,仰头痛饮。顾恽点头示意,心头微警,酒杯送到嘴边,却被斜里一只手平稳捞走,扭头就见赵子衿搁置唇边一抬腕,尽了那杯,轻声道:“酒伤身,少喝点。”      顾恽一愣,心头起涟漪,笑着嗯了一声,便不再抬头四顾,提筷垂眼细嚼慢咽,心思电转,脑子里想着接下来事态去势,以备全策。      片刻后公公高声道奏乐,舞姬和乐师飞旋而出,彩袖飞舞肢体款摆,一如上次绝伦妙曼。      舞毕,皇上封赏,舞姬退下后,幽明鉴突然站起来,顾恽心头提起戒备,就见他合手在前,面朝高台恭敬道:“陛下,西原舞曲轻盈曼妙,让人叹为观止,幽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赵愈道:“侯爷且说。”      幽明鉴满脸期冀:“听闻顾大人和怀南王一曲琴剑惊绝天下,不知是否有幸目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 第二十七章 醉酒负伤      顾恽心道,来了。      上位者是赵愈,不爱忠言逆耳,就爱溜须拍马,夸锦绣河山赞盛世安稳慕贤才良将,都是间接夸他治国有方,故而幽明鉴这请求虽不妥当,却正中赵愈下怀。      闻言,赵愈看似商量的朝坐在一起的赵顾二人笑道:“明青候慕名而来,哪有让客人败兴而归的道理,杏园一曲,朕也意犹未尽,顾爱卿,子衿,再为大伙献上一曲,如何?”      只是这帝王的商量,哪里能当商量看。      赵子衿记着顾恽的叮嘱,垂眼思索一瞬,心里就有了主意,暗自运气将血气往脸上逼,面皮渐渐浮上一层薄愠,他微起眼,眼神迷离泛雾气,和身旁的顾恽同时站起,却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站到一半,甚至还剧烈的跄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像是喝醉了一般,顾恽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才不至于有辱斯文。      他踉跄这幅度虽不至于偏斜倒地,却刚好能让在场的哪怕是高龄眼微花的大人们看清,尊师重道的怀南王爷虽然口气大,却是吹了牛,没能继承得老王爷千杯不醉的风范,开宴不过半晌,饮酒不过十来杯,他就酒劲上头步履蹒跚,细瞧那眼神儿,都是飘忽不定的,本官敢打赌,他连五十步都走不出。      幽明鉴自然也将赵子衿醉酒姿态看在眼里,只是凭他的眼力,竟然看不清赵子衿是真醉还是装醉。城门外那次算不上交锋的夺人较量,这人动作快如鬼魅,自己口头上对何群蓄意引导,实则心里也拿不准,这人若是傻子,那就是天生的武学料子,区区一个莽夫,千百下等兵足以应付;若是……那心机之深,连自己都得胆寒——      幽明鉴心道,西原人才济济,那顾恽就是个博闻强识的人才,年纪轻轻为人却滴水不漏,一个文人,竟然涉猎到战曲将军令,听闻琴声大气磅礴,心性必然坚不可摧,他日交战,必然难缠,早作打算,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也没有留给敌人做利刃的道理,还有那榜样探花,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呵,至于这天生痴傻的怀南王爷,还得小心观察着,万不可大意。      幽明鉴本意借着这次合奏,看能否瞧出些端倪,谁知道这王爷一站起来,腿脚都晃悠,还舞个屁的剑。      幽明鉴眼神一暗,盯着赵子衿的眼光看似平淡无奇,内里却将打量深藏,边边角角沁到赵子衿越发绯红的脸和迷离的眼,然后一无所获,再正常不过的醉酒姿态,叫他自己都有些疑惑,是不是自己疑心太过。      赵子衿站的歪歪倒倒,顾恽一把伸手托住他,心里忍不住暗赞一声赵子衿反应迅捷,心里有些道不明的得意,像是看见自家的儿子有了出息似的。      顾恽手里还抓着赵子衿一条胳膊,心里门儿清,暗笑一声,别说,这厮装的可真像。赵子衿对他那点为数不多的爱好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好美酒,前天晚上还带着赵全提来两坛二十五年的竹叶青,两人一人一坛,顷刻间就喝了个底朝天,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那时他眼神清明面皮如常,端的高深好酒量。      今儿个这才七八杯,这位爷就醉态百出,脸颊红的跟涂抹了胭脂似的,也忒像,要不是自己早知他底细,都忍不住要真信了,啧啧,要不得,自个这徒弟,说学逗唱样样精通,叫他这个太学师傅情何以堪。这厮每每语出惊人,这次借酒装疯,顾恽思索一瞬,觉得自己不太道德的对事态发展有点不合时宜的期待。      皇上赵愈端坐高台,台下近处自然一览无余,他见赵子衿醉的状似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眯着眼东张西望半晌才找到御座,被顾爱卿拉着一摇三摆,难为还记得礼数,躬身行礼时又是幅度剧烈的朝左一歪,要不是顾爱卿拉住他,他就奔着地面五体投地去了,好不容易站稳了,结结巴巴,俩字里蹦出一个酒嗝:“臣遵…嗝—旨,阿恽…也…嗝…和…臣一起么——”      赵愈本来兴致勃勃,见状无端就有些糟心,心道要是让这醉鬼上了台,那才是丢了大连面,单就我朝爱卿乐呵乐呵也就罢了,当着乌垣外宾,那是千万不能让他上场了。      赵愈最反感臣子忤逆,赵子衿醉成这样都领旨,他不但没有不悦,反而十分舒坦,觉得是自己威严深重,接下来要恩威并施了,笑道:“呵呵,怀南王醉了,这惊鸿一剑,今儿明青候怕是见不着了,朕也深感遗憾,但顾爱卿琴声磅礴震撼,单听琴曲,也是快事,明青候意下如何?”      幽明鉴目光从还在打晃的赵子衿身上划过,对上赵愈视线,恭敬道:“如此可惜了,全听皇上做主。”      赵愈朝左右一挥手,须臾两宫人抬琴而出,搁在大殿中央退下,琴还是上次那把,古老悠久,琴声依旧。        眼见着皇上看过来,顾恽心思电转,将赵愈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位声色皇上别的能耐没有,就会给他添麻烦,有了前次作比较,他只能更优不能拙劣,偏偏幽明鉴存心试探,怕是要窥探他深浅,这局势,头出不得龟缩不得,进退两难,如今唯一的安慰,就是赵子衿漂亮的避过了这劫,自己,该如何?      赵子衿装醉,索性将身子靠在顾恽身上,看似脱力在借力,实则并没将重量压在他身上,他迷着眼,浓密的眼睫遮住大半眸子,旁人看不清他眼里的算计精光,他却刚好细细观察眼前的顾恽。      顾恽飞快的皱了下眉头,赵子衿心思一转,就知道他左右为难,对于赵愈上次的轻慢,赵子衿本来就怀恨在心,这酒色皇上这次居然还想重蹈覆辙,重重又叠叠,就不是斤斤计较了。赵子衿默默记下这笔烂帐,准备秋后再算,目前,借着醉酒装疯,先帮阿恽避开这关再说。       赵子衿本来贴在他身侧,顾恽兀自思索,猛觉身上那点微弱的分量消失,回神一看,就见赵子衿自个站直了,抬头望高台,嘴唇微启,像是要说话。      顾恽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他这身早已利落独善,再多嘴,怕是要帮自己开脱,可要是说辞不够周到妥当让人信服,好不容易爬出泥潭,反而会被自己拽下来,如此得不偿失的买卖,做不得。      蓦地耳旁响起环佩叮当声,顾恽低垂的眼角瞟见莲步轻移的宫女端着托盏款款而来,木质托盘上是白瓷青花缠枝莲纹的小盖盅,里头大抵是参汤之类。      顾恽心头瞬间划过一个主意,两人挨得极近,行礼的胳膊几乎是肘挨肘,顾恽动作轻缓的捅了捅赵子衿,眼神示意他闭嘴。      赵子衿对上他视线,虽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却好歹是关住了轻启那丝唇缝,且看阿恽如何应对。      赵愈笑道:“顾爱卿,这边开始吧。”      顾恽垂头合手道:“臣遵旨。”      赵子衿“醉”的站不住,顾恽扶着他慢悠悠的将他往椅子上落,眼角瞥见送汤的宫女行至身旁,轻轻跪下,将托盘搁在桌上,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端起小盅往桌上放,尾指上翘做兰花,姿态十分优美灵动,如同枝头蹁跹的蝴蝶。      这桌坐着两位,菜色都是双份,挪挪挤挤摆了满桌子,只有四角上还剩些空地,宫女将小盅搁下后便要起身离去,就在那瞬间,顾恽心道一声姑娘对不住,悄悄伸出左脚踩在女子因跪地而垂在地上的裙摆。      白底蓝花裙袄的宫女站起一半,却突然被绊住似的蹲下歪倒,朝着满桌的美酒佳肴摔去,发出惊恐的娇呼,声音不大也不小,却如一颗落水的石子,砸破了看似喜气洋洋的宴会平静。      顾恽还半蹲着扭身托着赵子衿,道声姑娘小心,飞快的伸手去扶,眼角瞥了眼青花小盅方位,将女子往那方向外头的空地上推去。      也就是眨眼间变故横生,众人眼见着文弱书生的顾大人状似受不住女子冲力似的胳膊一坠,紧接着那宫女被他随手外推,以免摔在了满桌的瓷器间,宫女惊呼着朝后倒去。慌乱间人总是无意识想抓住些什么来稳定心性和身形,那宫女双手乱挥,一把拽住顾恽的衣袖,将人带着也朝下倒去。      众人不由倒吊一颗心,眨眼间,大殿里就响起瓷器落地破碎的清脆声音,宫女摔在地,痛呼一声,泪花儿打转的莹莹大眼里来不及委屈就蓦地放大圆瞪,满脸惊慌失措的张嘴尖叫:啊……血——      众人寻她目光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顾恽席位歪斜,其上瓷盘跌落一地,满地红白黄绿,菜汤破瓷混作一堆,脏乱不堪。顾恽形容狼藉跌在其中,自腰间往下的衣袍上,黏黏糊糊沾满了残渣,臂膀间还挂着一根摇摇欲坠的青菜叶子,最为扎眼的却是他撑住地面的手掌下,顷刻间晕红一大片,叫人触目惊心。      而怀南王身躯微斜左臂长伸,半头白发印在脸侧,呆呆的看着地上的顾大人,貌似伸手拉人,却没拉住。       作者有话要说:  菇凉们端午节快乐啊喂~~~错过了阿拉的祝福时间嘤嘤嘤~~ ☆、第二十八章 以牙还牙      赵子衿本来,是能拉住顾恽的,可他如今“醉”着酒,那人匆匆倒地间又隐晦瞪他一眼,他伸出去的手便慢下来,只捞到顾恽一片衣角,然后见着那人在眼皮子底下撞偏桌椅,将手朝着瓷片压上去,扎的鲜血直流。      赵子衿垂下眼睫,戾气一闪而过,犯了偏执,心底杀意阵阵,觉得赵愈、幽明鉴之流烦不胜烦,实在可恶,恨不得一刀宰了眼不见心不烦。      那人前世今生都是他的心头肉,藏着掖着小心护着,只盼他日日开怀舒坦,别人多看一眼,他都恨不得挖人眼珠。这二人倒是好的很,赵愈接二连三让他当庭奏曲,幽明鉴马不停蹄对他骚扰非礼,阿恽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如今竟被迫的退让至此,为得保全蓄意伤己,呵——      大殿里静了一瞬,尔后活过来一般乱成一堆。      受了惊吓的宫女梨花带雨,呆愣完回过神,连滚带爬的跪伏在地,嘴里惊恐叫道皇上饶命。百官们倒吸完凉气,除却个别真心实意的,皆换上一副同情状,一言不发。      泼在地上的参汤里那片颜色越深的红细针似的扎在赵子衿心上,心口抽疼杀意横生,却不是因为顾恽这点伤,而是因为他违了心。      阿恽是男人,不比女子娇弱易碎,他自有能力和韧性承受世间千般万般苦楚悲戚,谁能一生不受伤,自己偶尔犯了混,见不得别人伤他一毫,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旁人千刀万剐,今生却不再做这样的事。他是有主见的人,日后站在一起,姿态自然是并肩而立,他不需要自己扶着搀着,许多事,自己只需…看着就好,他处事的风华,不也是自己爱他的原因之一么。      念及此,他在心里默念道,赵子衿,冷静。      赵子衿悄悄长吐一口气,敛了神色恢复成醉态,歪歪倒到的站起来朝顾恽扑去,神色惊慌道:“阿恽,血——”      粗粝的瓷片不比快刀利口,只得划出几页纸片儿宽度齐整的口子,剧痛过后,大抵就是麻,倒还没这个揪心。顾恽一把按上去,也不知伤口深浅,只觉掌心一凉,接着一股铺天盖地的痛觉沿着手臂窜上来,肘子一软,差点没全身扑到瓷堆里去,幸而快速回过神撑住了,额头竟冒出细密的冷汗来。      有人记吃不记打,疼死也要胡扯两句,难为他在百疼中还能抽出心神深刻反省:真他娘的扎心,早知道,就瞅准了,换个薄点儿的瓷盘下手了。      顾恽眼前一花,赵子衿就扑到身前蹲下了,小心翼翼拉起他的手,晕红的脸上满是心疼,神态顺眼到让他诡异。那人垂着眼睛去翻自己的手,冰凉的十指搭在火辣辣的手腕上,些微镇痛似的。      赵子衿轻柔翻起,让他掌心朝上,目光瞧上去就忍不住瞳孔一缩,手心血肉模糊,血液沾着菜叶灰土,糊得连掌纹都看不清,大块的瓷片落地,唯有伤口潺潺冒血,还有几块深扎入肉,只余尾端一点白色沾不上血,在周遭不停冒出的血红细流里,更显触目。      赵子衿别看眼,有些不忍落目。他不是没见过狰狞伤口,这伤虽然看着恐怖,终归也只是皮肉外伤,真正让他不敢直视的,只是因为这点伤,落在他心尖人身上。      由爱生恨,那瞬间,他心里凄凉的划过一个念头,竟然是有些恼他的,这人看着随大流好说话,温言细语有求必应,内里却是个少见的狠心人,对自己,比谁都狠。      他如此胡来,赵子衿不想和他说话,抬眼一见这人疼的青白脸色,立刻没了脾气。十指连心经络满布,这是双挥毫泼墨轻拢慢捻的文士手,专注精细活儿,他也不敢随便去拔瓷片,为难半晌竟是低下头,学着幼时练舞受伤时,赵引在伤口呼呼吹气的模样,朝着那惨不忍睹的掌心轻轻吹了几口热气,闷闷道:“疼么?”      顾恽瞧他低头顺眼,眉眼英俊白发披肩,温热的气息拂到麻木的掌心,心头不由猛的一跳,剧烈的让他浑身一颤,随即乱了平心的节奏,强力的震动让他有些茫然失措。赵子衿以为他是疼极,连忙抬头,顾恽为掩饰失态,打落牙齿和血吞,摇头笑道:“不疼。”      天知道他疼的眼前发黑,恨不得龇牙咧嘴。      杜煦和许季陵都被惊倒了,双双站起跳过来,围在顾恽身旁蹲下,见到赵子衿翻过那狰狞的掌心,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幽明鉴眼神毒辣,又是斜对着顾恽而坐,宫女起身时左侧衣角捆直拉紧,分明是被人刻意踩住,他抬眼深瞧一眼顾恽,暗赞此人好快的反应,然后就见那人倒栽葱似的一跤跌在了盆盆罐罐里,扎了个血淋漓,不知为何自己又有些不落忍。      幽姬见血惊恐非常,贴在赵愈身旁瑟瑟发抖,赵愈大怒,眉头拧成山川,朝哭泣求饶的宫女喝道:“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留你何用,来人呐,给朕拖出去砍了…还傻愣着作甚,瑞生,传太医——”      怔住的太监总管回过神,瞥了一眼满地的血,梗着脖子高呼:传罗太医觐见——      殿外待命的侍卫训练有素的小跑进来,宫女听见身后的动静,久居深宫自然知道伴君如虎,眼里全是绝望,一边高呼皇上饶命,一边慌不择路就去拉扯顾恽,语无伦次的哭叫大人救命,秀丽的俏脸上全是鼻涕泪水。      饶是顾恽脸厚心黑,见状都有些挂不住脸面,不过他早就料到会如此,当下也不急,拉开赵子衿的手,撩了膝盖立起来,由坐变跪,两手撑在地上,道:“皇上明鉴,错在微臣,求皇上饶了她罢。”      赵愈又怒又笑:“哦~~你倒是说说,怎么就错在你了?”      顾恽抬头轻松笑道:“回圣上,微臣虽不是英雄,可这姑娘,却是美人,哪有见之有难不救的道理。说来惭愧,要怪,就只能怪微臣没有自知之明,微臣并无大碍,今日大宴贵客,皇上又宽和仁厚,别怪罪于她。”      赵愈是个爱惜美人的,闻言却是笑了,道:“顾卿竟是个怜香惜玉的,朕看这样,既然这美人入得了顾卿之眼,便赏与你做妾如何?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顾恽闻言一抖,深觉皇上是拉煤做迁上瘾,只是这恩宠,他可担待不起,便垂首道:“万万使不得,皇上莫要拿微臣取笑。”      赵愈也就随口一说,见他如此,颇有意味,还要打趣,门口陡然响起传召:罗太医到——他扫一眼地上血色一滩,便改了口,让顾恽出去包扎妥当后进来,顾恽谢恩后,跟着公公出去了。      赵子衿本来想跟出去,余光瞥见盯着顾恽发笑的幽明鉴,突然改了主意,对着顾恽说了声快去快回,站着看他走远了。      很快便有手脚利索的太监上前收捡擦洗,不过片刻,地上的狼藉血迹便消失殆尽,新盏热菜端上来,之前的变故像是热锅里的一滴水,蒸发的看不见一点痕迹,一如这内里生朽的河山,外罩一层太平粉饰。      合奏两人,挨个出变故,舞剑那个喝醉了酒,抚琴那个割伤了手,巧的如同早有预谋,却又叫人找不到头绪。有机会出尽风头名言四海,不上赶着争抢献艺,那才有鬼,如今只能叹这两人点子背,没机会。      赵愈惋惜一番,笑着打趣侯爷没眼福,幽明鉴面上点滴不恼,道:“皇上说的极是,确是本候没这眼福,可惜了。”      赵子衿摇摇晃晃的坐回去,伸手将顾恽的椅子摆正,手上沾了血,桌上有布巾,他也不擦,捂在手里发呆。      杜煦福至心灵朝这边望一眼,怀南王眼帘低垂,银白的头发挡住半边脸,只露挺直的鼻梁和微勾的嘴角,咋一眼,竟有些阴险。他心神微惊,凝目细看,却见那人抬头望高台,脸色微红眼神雀跃,之前那一眼错觉一般,杜煦不由迷惑:难不成,是我看脸的角度不对?      幽明鉴话音刚落,赵子衿歪歪倒倒的站起来,对着赵愈憨态毕露,道:“皇上,微臣…想看…人跳舞——”      众位大人被他摧残怕了,这位爷一张嘴,大伙就纷纷汗毛直立,心头警铃大作,暗道大事不妙,这唯有对着顾大人才有的撒娇语气是怎么回事,这位爷,怕真是醉糊涂了,他不是把皇上,看成顾大人了罢。      赵愈心里好笑,你这小傻子,懂得欣赏什么舞曲,嘴上却道:“方才不是跳过了么?”      赵子衿打了个酒嗝:“不是…那个,…臣要看…柘枝舞。”      此言一出,众人讶然,嘿,这傻子,竟然还知道柘枝绝舞。      柘枝舞,数百年前西域石国传入中原的舞技,以变幻丰富的舞姿和快速复杂的踏舞独步天下,舞袖蹁跹飞扬,舞姿轻盈柔软,舞者佩戴金铃,踏步清脆作响,故有记载: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柘枝舞本是女子独舞,失传已久,却在十多年前惊现乌垣,被一流落到乌垣的伶仃舞出绝世风华,重现天下,自此成了乌垣绝技。      据说那青衣戏子,名叫沈露白,西原人士,因何流落,却是不知,画舫民间流传的画像,是个面容秀美的年轻男人。      赵愈看了眼身旁的幽妃,不由哑然失笑,有心作弄他:“朕也想看,可没人会跳。”      赵子衿瞪起雾白花花的眸子,一脸“我知道”的得意神情,随手一指,指尖直指明青候,掷地有声道:“皇上,戏班的沈老板不是在这里么?这便让他献上一曲罢……”      他说完竟似站不住,一屁股屯在座位上,兀自晕乎,留下满堂大臣面面相觑,心肝胆战,齐齐默念童言无忌,而后竟然一股脑的去瞅明青候,看他到底与沈露白相似几分。世事最怕挑拨,赵子衿这么一说,两人又都是秀美型,百官们或多或少,总是咂摸出丝丝相像来,然后就是越看越像。      幽明鉴脸上一僵,刹那有些挂不住笑,这傻子竟然将他看成一个戏子,还让他去献舞,嘿,有意思,这可真是来的及时的现世报。       作者有话要说:  赵爷狂霸拽:某俗,你他妈到底想让老子装傻装到什么时候???   某俗惊惧衰:那啥~~~从头。。装到尾orz……   赵爷手一挥:廓落细碟——   菇凉们一定不知道,这章本来准备猥琐的藏起来明天备用的噗噗噗,orz,但是今天过节o(╯□╰)o ☆、第二十九章 重操旧业      罗太医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医术超群手法诡谲,捻子使得如同绣娘穿针引线,顾恽只觉眼前手影阵阵,没什么感觉,就不停有细小的瓷块被挑出放在一旁的白帕上,滴滴鲜血,染得一方素净帕子如同绣了点点红梅。      不过片刻,罗太医放下捻子,从药箱里摸出一卷纱布,手法熟练的给他缠上不薄不厚的一层,尾端打个结用尖刀挑断,从嗓子里憋出一声好了,合上药箱起身就要走人。      顾恽没想到深宫里还有如此不卑不亢脾气古怪的太医,连忙站起身来道了谢,罗太医兀自背着箱子远走,也不知听到没有。      顾恽再次踏进大殿门口的时候,觉得里头寂静的有些不正常,顾恽隔着老远望过去,就见赵子衿几乎是背对着自己站立,像是正要或是已经向皇上汇报什么。满朝文武脸色些许微妙,俱都伸长了脖子朝前看,他脚步一僵,生怕赵子衿又干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出格事。      顾恽虽不明就里,可用脚趾头也能猜出,赵子衿铁定没老实,他加紧脚步往前走,可还没走出几步,那位爷就又出新招,听得他道:“皇上,可否等阿恽回来后,再让沈老板起舞?柘枝舞,他必然也没见过。”      皇上赵愈已经被这喝醉的傻子磨得没脾气了,他已经不厌其烦的开了金口好几次,这里没什么戏班的沈老板,他所指之人,是乌垣尊贵的明青候。赵子衿醉酒没成酒疯子,却成了聋子,甭管自己说几遍多大声,他再开口,句句不离沈老板快去换装准备起舞。      赵愈心头起火,见他这傻样又忍不住唏嘘想笑,骁勇善战如老皇叔,怎么就唯独生了个傻子,真是叫人悲凉同情。他这么想着,火气又被同情给浇灭,对一个傻子生气,也掉自个身价,就只能拿出兄长那点虚架子来好生安哄,满脸都是苦笑。      赵愈去看幽明鉴,那人笑意清浅悠然自如,丝毫不见尴尬,便整整威严笑道:“明青候见谅则个,怀南王不胜酒力,并非蓄意冒犯。”      幽明鉴极擅顺坡下驴,一副理所当然我知晓的模样,微颔首笑道:“皇上放心,本候省的。”      谁知幽明鉴话音刚落,赵子衿又开始胡言乱语,一本正经的要等顾恽,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顾恽一愣,沈老板?柘枝舞?都是什么跟什么?      不过就算什么都不管,那傻子却是不能不管的。顾恽揣着满腔疑问,加快脚步朝殿前走去。      皇上赵愈见了顾恽,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待到那人走上前来行礼,便关怀备至的问道可有大碍,顾恽只道谢吾皇万岁,太医说无碍,皇上甚为宽心的一颔首,准许他回位置上去了。      顾恽才回到位置上坐下,皇上的吩咐适时响起,说是怀南王喝醉了,让顾大人帮忙照顾些,顾恽省得其中深意,怕是赵子衿这块山芋太烫手,皇上都兜不住了,才一把抛给他。      顾恽起身拉扯赵子衿,那厮嘟嘟嚷嚷指着幽明鉴要让他跳舞,顾恽瞧一眼幽明鉴,那人哺一对上自己目光,立刻颇有深意的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纱布,那意味十分明确,说他知晓一切,可那又如何,他还能在西原,呆一辈子不成。      顾恽移开眼,去哄赵子衿,赵子衿唯他是从,被顾恽拉扯着坐下了,两人凑在一起讲小话。      顾恽递给他一盅参汤:“赵子衿,你又干了什么?跳柘枝舞的沈老板,和幽明鉴有什么关系——”他嘴角一抽,盯着赵子衿堪比人面桃花的脸庞 ,问而不带疑,几乎是平铺直叙:“你让幽明鉴去跳舞?”      赵子衿软软靠在他身上,面颊还在顾恽颈旁蹭了两下,伸手,却不接盅,直接覆了顾恽右手,连手带盅凑到嘴边啜了一小口,内心冷漠嗤笑一声,比起跳舞,我更希望他去跳崖,面上却是得意洋洋,一副我已经仁至义尽的模样,哼唧道:“他还让你去弹琴呢。”       顾恽乐道:“你这般借酒装疯,就不怕皇上一怒,砍了你的头?”      赵子衿心道,我装疯也不是头一回了,他看不出,就算看出了,他也不敢,赵愈顾忌的东西太多了,要顾忌怀南王手里半枚虎符;要顾忌手握朝堂八成兵权的武将,几乎都是怀南王部下;还要顾忌远在知州的祈王赵秉,小心翼翼比我更甚。他心头自盘算,嘴上却天真:“怎么会,皇上不是我哥哥么,再说,我又没做错什么。”      见他愤愤,顾恽连忙表示赞同:“对对,你说的没错,做得更没错。”      只是…伴君如伴虎,天家没有真性情,再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宴会继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刻钟后盛装打扮的慧清公主款款出场,端庄优雅明眸善睐,莲步轻移间似弱柳扶风,换了一道魂似的,哪里有之前的一星半点凶悍模样。      出乎所有人意料,慧清公主一没哭二没闹,三来更没有上吊,全程嘴角都带笑,举手投足分外娇,活脱脱一个娴静温柔的好女子。缘由不可考,众人还是长吁一口气,毕竟天家的笑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看的。      皇上做迁拉煤,明青候风趣幽默,公主斯文娇羞,三人兀自笑谈,间或皇后和幽妃插上一句碎语,几人之间的气氛恬淡轻松,俨然一次成功的皇家相亲盛会。众位大臣见状识时务的消言隐身,企图化身成一团团空气。      赵子衿捏着顾恽被包成半个粽子的左手出神,心里有些烦躁,上一世他无所畏惧,除了对这人的感情,其余事上根本不知克制为何物,为所欲为这个词套在他身上,再恰当没有。这一世为了修得和他共枕眠的缘分,却诸多隐忍与退让,眼睁睁看着这人受委屈,却每每只能在言语上占回点便宜,可幽明鉴这种人,几句空话几句暗讽,雁过不留痕,于他不痛不痒,没有比实在教训,更让人铭记于心的。      教训大概也就分为两种:出言和出手。      赵子衿认真的想了想,觉得自己和幽明鉴之间没话说,他自己也更倾向于第二种。出手也是个分类细致的活,种类繁多,不如买凶杀人、借刀杀人、栽赃嫁祸之流,可幽明鉴死在西原,一来容易挑起两国交端,二来犯杀孽,最好呢,是悄无声息的让他生不如死。      他思索半晌,心里就有了主意,新学技艺难,重操旧业却简单,事不宜迟,明儿一早就行动。       国宴皆大欢喜,幽明鉴对这位未来的乌垣国母十分满意,而慧清公主也夸赞侯爷丰神俊朗博学多才,想必她未来夫君也是如此。几人商议半晌,公主说思乡情重,再过几日就是父皇忌日,想多留些日子,正好明青候说都城宏伟新奇,想多见识几日,便敲定半月后启程。      宴会尾端时,明青候状似无意提起他在平沙人生地不熟,皇上立刻热情揽下话头,顺口溜似的又将顾恽推了上来,说他们都是风流才俊,凑在一起吟诗作对好不快意,顾爱卿杜爱卿许爱卿,这半月,便由你三人陪伴明青候。      顾恽长叹一口气,已经不想多谢皇上的栽培了,强打起精神应下这艰巨无比的苦差事,心里只觉得累。      直到亥时,皇上赵愈打了个呵欠终于乏了,一扬手,瑞生公公吆着嗓子宣布退席,百官连忙跪地恭送。顾爱卿成了皇上的口头禅,张口就来,等他说完顾爱卿替朕将明青候送回别馆,这才反应过来,能者多劳的顾爱卿今日负了伤,登时就有些尴尬,不过他素来是个搁不下面子知错不改的,便揣着些微不能长久的歉意等善解人意的臣子来解围。      赵子衿适时跳了出来,轻带谴责深委屈,道:“皇上,阿恽他受伤了,便让王大人送侯爷回去吧,他们不仅认识,还正好顺路。”      赵愈就势下台阶,难得对他那傻样瞧顺眼,连忙道:“是朕疏忽了,顾爱卿好生休养,王爱卿,此事就着你去办,都退下吧。”      一直隐藏在人群里看戏装空气的王大人猝不及防就被王爷推下水,还怔忪着,那厢皇上已经迅雷不及的命令下全套,可怜的王侍郎内心悲呼一声“天地刍狗”,苦不堪言强颜欢笑遵命了。      官员们成群结队出了宫,互相道别后上了各自软轿,被轿夫抬着一摇三晃的沿着官道分散开去。      赵全神出鬼没,这会子又驾着马车候在宫外,见了赵子衿一行出来,挥着小马鞭眉飞色舞的叫唤“王爷小的在这里”,赵子衿见了他,心里还有些小失落,一想顾恽伤了手,一起坐车也是好的,便扭头道:“阿恽,你伤了手,骑马不宜,我送你回去。”      顾恽可有可无瞪他一眼,唾道:“你不觉得除去借口,这套说辞的起头和收尾,听起来有些千篇一律么?”      赵子衿从善如流的改了套新颖的说辞:“风寒露重夜路难行,顾大人,本王顺路送你一程如何?”      顾恽笑着呸他一声,合着拧不过他,不说话当是默许了。      幽明鉴本来还准备跟着顾恽走一段,一来一丝不苟的王大人苦哈哈的站在他身旁,一个劲儿催促,二来怀南王马车帘子一遮,车轮子咕噜着就悠远了,他站在原地笑了一阵,觉得这几人都挺有意思,接着翻身上马回了别馆。      回路上,赵子衿突然说他要学医,顾恽被他这心血来潮似的的想法弄得一怔,问他为何要想要学医了,赵子衿捉着他那只手,突然凑到唇边上轻吻了一下,顾恽一颤,就想抽手,紧接着马车内响起一句微弱的几乎是错觉的叹息:“因为你…受伤了啊——”      顾恽一顿,想要抽出来的手和涌上唇边的话,突然就说不来了,赵子衿的心意,他还不知晓,那他还不如去自挖双目,可为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敢问。他入朝为官的时候,算过日后可能的种种下场,或生或死,或自由或禁锢,却怎么也没想过,会遇上这么一个人,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拿赵子衿怎么办。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赵子衿扣着他手腕不放,力道却松散,只要顾恽愿意,他随时能抽开,可只要他一动,赵子衿就露出一种十分伤心的表情,顾恽登时不敢动了。车内气氛微妙尴尬,当然,只有顾恽这么觉得,到了顾宅,他跳下马车,赵子衿却没有跟下来,他在帘子后探出头,神色间满是寂寥,没头没脑的说了句:“阿恽,我心里有个人,很多…很多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仅木有侯爷跳舞,连舞都木有【秒遁——】午休憋出的渣章,随便看看o(╯□╰)o ☆、第三十章 心系君身      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厮,赵全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合格。      王爷素来习惯自己穿衣洗漱,相熟的人几乎没有,也用不着他怎么跑腿,除了外出需要他在后头撵着,基本用不上他。事儿做得少,甜头却足分,故而赵全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出点差错,王爷就不要他了。      他这种殚精竭虑一直持续到顾恽出现,这才慢慢消失殆尽。自从顾大人出现后,王爷一天到晚跟在顾大人身后打转,而自己,就跟在王爷身后打转,多么充实多么劳碌,顾大人于他赵全,几乎是恩同再造,所以赵全揣着那点无人知道的小心思,对顾恽的亲近不是一星半点。再则赵子衿的心意也不遮掩,提起顾大人王爷高兴,赵全已然养成了一种习惯,张嘴闭口顾大人前顾大人后。      赵全是个知恩图报的少年,赵子衿对他毫无要求,他却不能恃宠而骄,别的小厮起多早,他就起多早,一点特权也不沾,看似滑不溜手,实际却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赵子衿每日起得也早,天蒙蒙亮,他就穿戴整齐了,在院子里游龙走蛇形如鬼魅的耍上一套剑法或是拳脚,剑势凌厉拳脚生风,隐约可见绝世风范。      赵全很多时候,根本看不清赵子衿身影,因为实在他太快了,就更别提招式和步法,可他依旧两眼放光的杵立在连廊下,招子风火轮似的转,追逐那道或红或黑的身影,筋络骨骼里都灌满着崇拜。      今日还要早些,刚过四更天,天色暗的叫人分不清是大清早还是临近深夜,院子里一片寂静,这个时候,连蝉都还没醒,只有风过时,树叶沙沙的轻响。      赵全迷迷糊糊的端着铜盆,从墙角下的连廊拐过,孤魂野鬼似的虚飘着。盆里头盛着洗脸水,他睡眼惺忪歪歪倒倒,一路晃来一路撒,还没走到自个屋前,盆里的水都快见了底。      他乏的要命,天儿还早,他本来还能再睡半个时辰,可早晨被噩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一闭眼,梦里那些林林总总丑陋可怖的蜘蛛毒蛇多足怪虫,洪水似的往自个床上爬,吓得他腾的高高弹起来,然后重重撞上床顶的木板,嗷一声摔倒在床,头晕脑胀。      如此这般反复多次,他惴惴的在床上老大娘绣花似的摸找一边,别说蜘蛛,就是虱子也不见一只,这才抚着胸口顺气,犹自后怕,想了老大一会,也没想通怎么突然就梦见这些恐怖玩意儿了。他又困又怕,还是决定不睡了,去打盆水洗脸醒神,然后到外头的院子里,效仿自家王爷,也去耍一通活络活络筋骨。      等他梦游似的打了半盆水然后撒的差不多时,正好走到自己门口,他还没碰到门栓,就听耳旁吱呀一声门响,旁边的门被推开半扇,然后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自家主子。      赵全一扭头,就见他家王爷衣冠楚楚,长袍一身,同色的腰带掐出流畅的腰线,端的是长身玉立,只是这行头却不太寻常,不是常见一身红,却是纯黑,愈发衬得他高瘦。      赵子衿对他微一点头,反手带上门就朝外走去,赵全当他去练功,正准备回屋加紧洗漱,就见他家主子走过了院子正中心,笔直的朝着院口而去,不像是要练功,倒像是要出门。      赵全脑子同他这人一样,还是半睡半醒,转不动,于是就没有察觉出,他家主子这个时候这身行头,像极了要去打家劫舍的土匪或是偷鸡摸狗的小贼。等他脑袋跟着赵子衿呆呆的转了大半周,这才回过神来,有些着急,自己脸还没洗呢,习惯性的张口就来:“爷,这样早,顾大人还没起呢?”      赵子衿脚步一顿,继而接着往前走,头也不回的说:“我知道,我不找他。”      他这语气平淡无奇,可赵全目睹昨晚顾宅门口那一幕,听他不去找顾大人,便自作主张的代入个人情绪,当他是恼了伤心绝望了,愣是从中听出一些莫须有的赌气埋怨来。      可怜的小厮当下便急醒了,抱着脸盆儿飞奔下台阶,剩下那点水,也被他颠没了,赵全顾不得这些,撵在赵子衿身后拼命的追,一边大呼小叫:“主子,你别生顾大人的气,他一定是毫无准备,被吓到了,不是故意拒绝你的,你别……”      他这一通乱七八糟的卖力瞎嚷嚷,赵子衿好歹是在院门口停住了脚步,表情冷淡的转过身来,道:“胡说什么,我没生气,”他顿了顿,又抿出一个笑来:“再说,我也舍不得生他的气,我出门办点事,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今儿个那姓幽的必然会去找阿恽,你吃过早饭,就去顾府跟着他,让阿玖暗地里跟着,记住,寸步不离,有事儿差人报回王府,我尽量早去早回。”      赵全见他着实不像是生气,这才放宽心,信誓旦旦一点头,一副我能为君上刀山的凝重,接下了这个跟屁虫一样的历史重任,浑然不觉他现在一身形容,衣衫不整满面油光,和那一脸的正气凛然十分不搭边,看着一丝也不可靠。      赵子衿交代完一转身,钻出角门走远,一身黑衣很快就模糊同化成一片。      赵全端着个空空如也脸盆在思索任务,直到他家主子都快看不见了,这才记起忘了问王爷去干甚,连忙伸出手做招呼状,摆的如同疾风扫落叶,想嚎又怕吵醒了整个王府挨骂,只能十分之猥琐的小声呐喊:“王爷,你去干什么——”      这悄悄话一样的呐喊,没得到王爷的一丝回应,或许是距离太远声音太微弱,又或许是,他家王爷根本懒得理他。赵全深思一瞬,坚定而不可动摇的认为,只可能是前一种,思毕,他摇头晃脑的转回内院,又去打了一盆水。      日光尚未破云层,天边一片裹着亮金色的霞色,路上行人极少,只有做早点卖菜的生意小贩,挑着箩筐挑着担,沿着街边朝闹市赶,走带起于晨到底一日之计,渐渐有寂静走向热闹。      赵全驾着马车,逆着人流有一下没一下的挥鞭子,这段路走了百十遍,连畜生都记住了,不需要赵全多加催促,便迈着蹄子朝顾宅奔。      不过一刻,赵全将马车停在顾宅门口的老槐树下,顾宅门扉紧掩,大门也没开,他独自坐在车辕上,他双眼发直的盯着那块平平无奇的地面,昨晚上那一幕还恍然在眼前似的。      昨晚深夜,顾大人就是站在那里回过身来,而后王爷在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句:“阿恽,我心里有个人,很多…很多年了。”      那语气里掺着沧海桑田的等待似的,赵全根本没咂摸出滋味来,鼻头却早已忍不住发酸了。      顾大人站在那里,眼底明明闪过惊愕和他看不明白的神色,半晌,面色恢复如常,只是朝王爷浅笑着说:“子衿,夜深了,早些回去吧。”      赵全不敢回头看,不知他神情,只听王爷落寞的说:“阿恽,你什么都明白,是么?我不逼你,可我也得先告诉你,我能忍十天半个月,却忍不了三年五载,而本来,我以为我可以忍一生的,见了你之后,才发现太过高估了自己。我不想吓你,可也不想让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该知道,我爱你——”      赵全看见,那句轻道落在称上量不出一点重量的心意,像是一阵狂风似的,将顾大人逼得凭空倒退数步,他抬眼望过来,神色纠结,亮的惊人的眸子里,有震惊,更多的却是深深的不解,半晌,他很累似的揉了揉眉心,嘴角微弯,像是一个苦笑,道:“子衿,我莫名会有这种感觉,你非但不傻,反而是个精明猎人,精心布置陷阱,等待猎物按着算计的途径落入陷……算了,不说这个,我……”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皱着眉斟酌用词似的,一字一句慢慢道:“我被家母念叨了十多年的娶媳妇抱孙子,你突然杀出来,对我粘得紧,又说…你心里有我,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赵子衿,你告诉我,为什么?”      原因,赵全自然也想知道,王爷半生没出过王府,会试之前,根本不认识顾大人,可他痴情至此,因何缘何呢?      赵全不知,顾恽也不知,赵子衿有千言万语,他想说,因为打上一世睁眼,我瞧见的第一人,就是你啊,你喂我糖葫芦,带我上树掏鸟窝,一起脱光了跳下河,你教我背书,教我写字,给我盖被子,会亲我额头,给我擦汗……让我彻底无法自拔的是,我在辋川挣扎十年,痛不欲生,你出现在我面前,淌了满脸泪……可这些,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赵全再次听见王爷声音自背后而来,被风卷入顾大人耳中:“因为就算我是个傻子,你也从没推开过我——”      一如上一世,就算我是个疯子,你也从没抛弃过我……      顾大人怔忪半晌,神色转换复杂无比,一会儿拧眉头,一会儿哭丧脸,一会儿肃穆,一会儿歉疚,一个人在那演绎人生悲欢离合似的。过了好一会,他才再次看过来,眼里有细碎的光芒流转,他说:“子衿,我心里挺乱的,你让我静下来想想,成么?”      王爷很快嗯了一声,赵全从那个单音节的字眼里听出了欣喜,随后他说:“阿恽,进去罢,我看着你走。”      然后顾大人朝这边笑笑,当真转身进门不见了。赵全有些为王爷鸣不平,他记得自己赌气嘟囔了一句:“顾大人怎的如此绝情。”      王爷在马车里笑笑,语气轻缓却笃定:“不,阿恽哪,是很好的人,他不许人山盟海誓,也不给人无望的机会,一旦他心里装下谁,为君献肝胆,百死而不回。”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尽快亲个嘴神马的,本章过渡(遁逃~~~)   求谴责orz…某人减肥的决心,永远没有更文的万分之一,就拿今晚来说,一个玉米+一包酸奶,发誓闭嘴,扭头看天色,还早orz……犹豫再三还是跑下楼买了个面包,说好的只吃一口,变成了一口不剩救命o(╯□╰)o ☆、第三十一章 烟花之地      太清河畔,脂粉流香。      太清河是平沙的护城河,百年清澈的河水从远处流溯而来,玉带一般绕着平沙东城蜿蜒,流过歌舞笙箫的奢靡,归拢在城头转为繁华落尽的寂静,默默无声的流向下一座城池。      像是沿袭了秦淮河畔的风俗,自来烟花之地依水而建,借水灵气养美人,更显钟灵毓秀冰肌玉骨。      庚楼月,是太清河畔,平沙城里,最为有名的一处烟花胜地,三层的楼阁林立在一水儿长串的脂粉堆里,非但没有一头扎进去不见踪影,反而脱颖而出,势发不可挡,一跃而成京城之最。      庚楼月里有美人成群,艳雅清贵娇,样样俱全,可别处就没有美人么,自然是有的,花魁头牌再美,耐不住客人眼光挑剔不一,除非是谁也挑不出瑕疵来的国色天香倾城绝色,光以美人之美,实在难分高下。      庚楼月鹤立鸡群的缘由,比起美人,胜在一个奇字。亭台楼阁共三层,层层主攻不一:首层富丽堂皇人声鼎沸,红毯铺出一个巨大的高台,供人赏阅,其上从早到晚有美人献艺,琴棋书画萧笛剑,更有戏子台上站,踱步甩袖间风华倾天;二层是女子走动嬉闹的妓馆,分出好几块,或雅或俗,装饰布置可知;再上一层,却只有清一色的阴柔男子,面容娇俏指做兰花,分明就是年轻的相公,供喜好男色的王公贵族前来取乐用。一层献艺的美人,有卖艺不卖身的,也有二三楼才华出众自行下来的。      此楼背后的老板无人知晓,光这手段却叫人叹为观止,除了妙绝,竟是无词可形容。庚楼月有三绝:擅画天下粉黛眉的眉娘,床技精绝的妖娆花魁茱萸,以及传言沈露白再世的柘枝一舞沈复白。      据说这沈复白在台上风华无双,褪去油彩珠钿,却只是清秀斯文的眉眼,既不妖娆,又不魅惑,但柘枝舞在西原几乎无人会跳,不止物以稀为贵,技艺才华,哪样都适合这个道理,故而沈复白的身价,比另外二位高出许多,不是一掷千金的主,都不好意思开沈复白的口,这位传奇一般的男妓,一年难得接一次客,很是清闲。      可今儿个楼里来了贵客,气度高贵出手阔绰,张嘴就要见沈复白,要看柘枝舞,小的们招架不住,又不敢得罪,只能蹬蹬跑上楼,去叫主事的出来。      庚楼月对外的老鸨,是个保养的看不出年纪的美貌女人,大伙叫她南姐,面容瞧着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可一双美眸里透出来的精明和举手投足间的风韵,又叫人忍不住猜测这女人已是浮生看尽,年纪都看不透,为人,就更迷惑了。      南姐接到汇报,翩然从转角的楼梯口走下来,妆容精致面貌秀美,烟花之地的老鸨妈妈,却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质绸缎,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把竹丝仕女团扇,下头缀着个圆溜宝石的璎珞子,更像是哪家养尊处优的优雅如夫人。      南姐一双识人的利眼,一眼就扫见了一层大厅的角落里,正好一桌的四个男人。      正首那人一身月白长衫,玉簪束发折扇敲手,面容秀美,眉目之精致,比她这里的花魁还甚,周身贵气非常,身后还站着两名护卫,一看就是大富大贵;再看这人正攀谈的右手边那身青衫子,衣着朴素,有些心不在焉,不见一丝低于人下的卑微,身后立着个伶俐的小哥;循着右手边,是个眉目如画的灵气之人,一身衣裳低调不掩华贵,竟是柳州鲛丝,再看斜着侧对自己之人,眉眼也算俊朗,身侧各立一小厮。在位四人,是各有千秋的风度。      南姐长袖善舞,款款走到正首那人身边,行了个女子的别腰礼,朱唇轻启是软语,道:“不知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赎罪则个,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月白衫子唰一下甩开折扇复又合上,姿态潇洒利落,看向南姐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南老板了,久闻大名,失敬,在下姓明。”      南姐娇笑道:“明公子过奖,大名不敢当,听龟奴说,公子要见复白,想必也是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的。”      这位明公子道声自然,折扇离手心半寸在空中打个转儿,身后右方站立那人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恭敬递上。      银票也不算很厚一叠,可南姐接下后就是一愣,张张都是大额千两,手上这轻轻一把,是寻常百姓家几辈子也攒不下的财。      南姐收了钱,脸上没有见钱眼开的欣喜,反而有些悲凉,而后她笑着侧身做请,亲自将这一行人带上了三楼,姿态也是宠辱不惊,是种见多识广的淡然。      三楼楼面宽阔,朝北的浮萍居就占去三分,身价金贵的沈复白,便是此间主人。      南姐在门口扣了三声,等着里头响起一声请进,语气十分温和,她这才推门。门开了也不进去,只在门口扬了手,等客人进去后,道声公子尽兴,阖上门便离开了,礼数周全的不像一个老鸨,倒像是引路的小丫鬟。      这间青楼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怪异,引人讶然,却又没心思深究,念头一起,便被转到美人歌舞上去了,实在奇特。      顾恽一早上没见着赵子衿,偏偏赵全又死乞白赖的贴身粘着,叫他不愿想,又忍不住想,他没忍住问过了,然而赵全也不知道,他家王爷黑灯瞎火的,到底干什么去了。他一直心不在焉东想西想,心里头乱成一堆大风扫过齐腰深的野草丛,乱七八糟东倒西歪。      直到幽明鉴笑盈盈的跨进他家院门,摆出邻国侯爷的官架子,让他陪他去个地方,他有抵触情绪,却耐不住皇上金口玉言,连忙扯着嗓子隔空吆喝,将另外二位也叫上了,然后跟着轻车熟路的幽明鉴,站到了烟花胜地庚楼月的大门口。      顾恽早知道幽明鉴没正经去处,心里其实还有点谱,真站到妓院门口,也只是微僵了脸面糟心一瞬,很快便淡定如常。杜煦这厮早不知道往里头钻了多少遭,怕是姐姐妹妹都识得一堆,站在这里,比站在朝堂自如多了,身正无比;唯有许季陵是个可怜胚,脸皮瞬间就涨的通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怒的,想拂袖而去又不敢,僵硬的浑身骨头都咯吱作响似的。      顾恽记得自己劝了句:“侯爷,白日宣淫,不妥。”      幽明鉴笑的光明坦荡:“阿恽,非也,此行为欣赏绝技而来。”      顾恽便一声不吭眼皮也不抬了,他在顾宅就说过,让侯爷别这样叫他,凭空引人猜忌。幽明鉴目光轻飘飘的从他身上掠过,吃醋似的哼唧:“罢罢罢,依你,顾大人,行了吧,嘿…还真是怪了,怀南王能这么叫,兴我不能?”      顾恽一噎,一时竟然无话可驳,只能转开话题,问绝技是甚,幽明鉴一脸似笑非笑:“顾大人的爱徒,昨日不是说顾大人想看柘枝舞么?”      不多时,几人便上了楼,被南老板领着直奔目的地。      顾恽一路晃神,抬脚进门前,眼角突然扫到头顶的门匾,上书草字:浮萍居。      身如柳絮,心似浮萍,无根之人!      沈复白,原不叫沈复白,原名叫什么,没人关心没人记挂,经年往复,便被人淡忘的了无痕迹了。进楼之前,他是“五铢”戏班的青衣旦角,师傅是乌垣而来的戏子,教他唱戏,教他跳舞。戏班散伙后,班主将他送到了这里,来时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家里还有一卧病在床多年的老父。      他在庚楼月将近十年,凭一舞柘枝独占鳌头。      早在四人在门口站住的时候,沈复白就看见他们了,四人皆风流,端的引人注目,笑谈之间,就见最边上那男子满脸通红,明明一副甚为俊朗的男子模样,却似被调戏的良家妇女般羞恼不堪,此举还不轻不重的愉悦他一把。      那时他正坐在窗边的桌子上,屈着一条腿,手肘撑在上面,双眼发直的盯着人白天都人来人往的烟花巷弄,很认真很严肃的思考着,自己就这么噗通一声砸下去,鼻子眼睛砸成一张平平的大饼,胳膊腿脚瘫软无力,血污遍地,会不会引起慌乱惊叫,甚至直接吓晕正下头那个正朝庚楼月大门前进的短粗员外,大腹便便的像是怀胎□月。      对,他不想活了,有这个年头已经很久了,他无数次憧憬死亡,跳舞的时候摔下来砸死,上街的时候被马车撞死,过桥的时候突然坍塌掉入河里淹死……怎么都好,只要能死,这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英雄冢,他几辈子都呆够了。      阿南说他恬不知耻,作死,没错,他也这么认为,锦衣玉食衣来张口,从年头闲散到年尾,依旧艳名远扬经久不衰,每年寥寥几次接客,客人又非富即贵,长得再抱歉,好歹人靠衣装,比同层楼下的莺莺燕燕不止幸运了千百倍,自己还不知足,真是该拖去五马分尸。      沈复白忧伤的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这样,他很努力的自欺欺人,这位公子风度翩翩,那位大人床技精湛,可还是不行,每次接完客,他就像走了一遭阎罗殿,恶心呕吐水米不进,明明每次都觉着灵魂出窍快要归西了,又好死不死的悠回一口气,活下来的好消息叫他遍体身寒。      人世多苦楚,贱命如蝼蚁,他先是戏子,后成小倌,可他终归,忘不了自己,是个男人。      求生难,求死难,何处,是心安。      再有几天就是先帝忌日,也是他父亲的忌日,沈复白叹口气,敛了跳楼的心思,想着出门去买几把香纸,上坟头烧香拜跪,望父在天之灵,保佑他这余下半生,再也不欠人一丝恩惠,好生还尽了阿南的恩情,心安理得去寻死。      随后,门口一阵脚步声响,吱呀一声,门,便被从外头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素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让小王爷一边捉虫子一边哭一会噗噗噗~~ ☆、第三十二章 柘枝一舞      桌上那人闻声回过头,目光相对,双方都忍不住一愣,沈复白苦笑道一声好巧,进来几人就是方才楼下见过的,而顾恽几人则是没想到,会柘枝舞技的青衣伶仃,会盘着腿坐在窗前的桌子上,悠然自得形象全无的晒太阳,甚至连鞋也没穿。这和街头巷尾的传言里,那个一袖舞尽铅华的优雅青衣,相去太远。      沈复白很快回过神,脸皮挂上平日笑不露齿的假笑,从桌上轻巧的跳下来,练戏的好功底立刻便凸显在这平淡无奇的一跃里,身形比人轻盈几分似的,猫一般落地无声。      他跳落在靴子边上,本想穿鞋,又顾忌当着客人的面儿,实在无礼,便径直前走挡住靴子,仅着白袜的脚背着众人往后一踢,将立着的黑靴子踹翻,不叫它那么惹人注目,可以说是众目睽睽下的欲盖弥彰。      顾恽瞧见这小动作,嘴角上翘正要笑,蓦地对上沈复白望过来的眼,不由就一怔,这人,眼底没活气儿,好活,却想赖死。      就连许季陵这样非礼勿视的,都瞧见他这动作了,却不得他此举中的深意,只拿疑惑的目光瞧他一眼。就这全须全尾的一眼,眼神就一顿,觉得这身着青衣的戏子,有那么三两分,像子安,青衣肖似,神更似。特别是他在窗前回头那一瞬,神情空寂的,几乎是要飞升成佛,还未来京的时候,子安就时常,在发呆中不由自主流露出这种表情。      沈复白光着脚,也不尴尬,大大方方的走到门口站定,笑道:“贵客临门当喜迎,还请这边坐。”      接着他摇了摇挂在门口的铃铛,很快便有人在门外答话,问相公有何吩咐,沈复白道泡壶好茶端些茶点过来,门外人应了,接着便走远了。      幽明鉴带着顾恽三人在桌前坐下,眯着眼打量,也觉着这相公,有些像顾恽,具体相似的地方,他却是一样也挑不出了,一时兴趣大增,朝沈复白一颔首,道:“沈相公客气,吾等慕名而来,盼一睹舞技柘枝,不知沈相公赏脸与否?”      四方坐满了,沈复白就站在桌前,垂眼笑道:“公子折煞我了,复白一个风尘中人,全靠各位捧场混口饭吃,说到赏脸,该是客官们赏我才对,公子说,是也不是?”      他素面清净,一张面孔清秀斯文,表情又平淡自然,和风尘似乎不搭边,可一张嘴,字里行间滴水不漏,明明是取悦讨喜,却又周到的叫人生不出反感,一股子风月场上老手的气度便扑面而来。幽明鉴闻言,对这三楼十年不倒的头牌,兴趣愈发浓厚。      叩门声响起,却是龟奴端来茶点,沈复白亲自去开门接了,走过来给四人倒上,细长的手指捏着茶壶,深浅上下颠动着将沸茶倒入细白瓷盏,手法娴熟优雅,一看就是练过千遍万遍。      顾恽接过茶碗道声谢,扭头在屋内环顾一周,问道:“沈公子,为何不见伺候的清官?”        公子这个称呼本来就让沈复白一愣,而后这人开口,又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向来客人都是看罢舞艺拉上床,不那么猴急的也是东拉西扯,没人注意他这里有没有清官和丫鬟,开口相问的,就更没有了。      他定定看了顾恽一瞬,接着垂下眼倒茶递给杜煦,笑道:“客官别这样唤我,叫我复白即可。我是穷苦人家出身,不习惯有人伺候,阿…南老板给配了清官,我都叫他们住在外边,客官要是觉得招呼不周,我这就叫他们进来。”      他作势搁壶去唤人,顾恽连忙笑道:“没有不周,随口问问罢了。公子不用妄自菲薄,十年磨一剑,一舞动天下,身怀绝技之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那瞬间,沈复白是有些动容的,见惯了轻贱和鄙视,日子久了,连自己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生来就该如此,低人一等看人脸色,对于他们这些风尘中人,担得住鄙夷,却承不起尊重。他有些心潮难平,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道:“公子过奖了。诸位为赏舞而来,我这便着手去打点,客官稍坐片刻。”      幽明鉴点头后,沈复白又去了门边拉了铃,门外有人候着,他半拉开门对着龟奴这般那般的吩咐一阵,龟奴连连点头后跑开了,他将们虚掩至剩一条缝,朝着四人一点头,踱着步子往里间去了。      不消片刻,便有琴师抱琴鱼贯而入,在浮萍居正中央的台下坐定,摆好架势拉开弓,一个个垂头而待,石头一般不言不动。又过一盏茶,一青衣人挽着水袖从里间走出,也是赤着脚,一步跨上尺高的木台,走到中间站定了,身形无疑是沈复白,可脸上,却罩着半张青铜面具,只露出半截鼻梁,嘴唇和下巴。        沈复白带上面具后,连赵全都察觉出,这相公的下巴,像极了顾大人。      顾恽本人不时常照镜子,他连自己长什么样都要歪头想半天,故而一无所察,坐的端正等着看绝技柘枝舞。只是沈复白站上台中时,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赵子衿在这里就好了。这念头本来够他牵扯出更多,比如赵子衿现下在哪,在做什么,可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被耳边台上的动静,夺了思绪——      猛听耳边三声急鼓,台中的沈复白突然动了,挽住的水袖朝两边甩去,柔软的锦缎上灌注了合宜的力度,游蛇一般朝两边飞铺开去。      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紧接着鼓声做节奏,唢呐胡琴琵琶伴奏,鼓点明快紧促到有些逼人的地步,催的人呼吸加紧心跳加速。沈复白就在这疾风骤雨般的鼓点里快速踏舞着,步法复杂旋转多变,特制的艳红繁装在急速的旋转中灌满风气,鼓囊如一只含苞的花骨,在不停的踏步中慢慢绽开。      他上肢扭动轻盈柔软,比女子还甚,舞袖翻飞,真如翘袖中繁鼓,长袖入华裀,舞姿兼有女子的婀娜和男子的刚健,顾盼神飞间眼眸含情带笑,流光溢彩中勾魂摄魂,对上那双含情目,便再难移开视线。      沈复白不知旋了多少个圈,从台中一路扫到木台边缘,一脚都悬空,眼见着再转半圈,他就要从台上落下来,急促的鼓点突然柔和渐低,悠扬的琴声拔上来,沈复白动作也随之一变,只见他一脚踩在木台边缘,如同栖息在叶片间轻灵的蝴蝶慢慢张开翅膀,左腿挑着裙摆上扬,拉出一道艳红的扇形,上身随着朝后下腰低去,琴声息,动作止,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只开屏的红孔雀。       乐声褪去,屋内一片寂静,直到沈复白放下腿立起身子,幽明鉴这才回过神似的大力抚掌,连赞三声妙,实在精彩。其实比起西原众人,他算是近水楼台,打小便瞧过柘枝舞,他妹妹幽明月,也算是此舞中者翘楚,如今一看,却是连这人半分都及不上,见过此人起舞,才知生平所观之舞,都不能叫为柘枝。      他想,这偌大的西原河山,真是块养人的风水宝地,养的出顾恽这样博学而不呆板的文人才子,养的出沈复白这样身怀绝技的风尘戏子,就连赵子衿那白头傻子,都能养成绝世高手,这样好的地方,真是叫人迫不及待的…想将这片土地改朝换代——      野心欲念一起,便如开闸泄洪的关口,一发不可收拾,他从西原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一路想到遍布锦绣的万里河山,再到肥沃开广的田地和林林总总的美人,总有一天,全部都是他乌垣的。他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悸动和志在必得,躁动着杀戮和夺取,刹那间竟是热血沸腾,恨不得……      意兴挥发间,他脑子里突然闪过顾恽和赵子衿的并肩而行的身影,突然生出些求不得的不甘来,他自来有资本狂妄,想要什么美人不是投怀送抱,偏偏遇上这顾赵二人,哪个都对自己不理不睬,他对顾恽的兴趣大些,因为才华,想着日后若是可能,归为己用。谁知软硬钉子碰不停,怎能不叫他暗生挫败,他想,自己看上的猎物,还从来没有逃脱的了的。      幽明鉴脸上快到不可察觉的闪过一丝狂热的戾气,他自己都没察觉,可顾恽却捕捉到了这一瞬间,对于感应人心,他似乎生来就比别人敏锐些。他极其自然的转开眼,真心实意去夸沈复白,心里却觉得幽明鉴这人,野心勃勃的,不像一个肯位居人下的侯爷。      杜煦从来都不吝啬赞美,都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泼,对着沈复白又是竖大拇指又是钦佩,想要结交个朋友,沈复白只是抿着嘴笑,道:“承蒙爷瞧得起,就当复白是高攀了。”      许季陵却是心神恍惚,这戏子带了面具在台上笑,急速旋转间,他已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深情凝望只的人,是顾子安,等回过神,又是一通好恼,悲凉到,若是子安肯这么笑望着自己,即刻就死了,那也是甘愿的。      舞也跳完了,惊艳赞美都说了,接下来就是侯爷这风流韵事了,大家都心知肚明。      乐师刚走,幽明鉴就犯了色病,沈复白没处坐,他一把将人扯到腿上坐着,柔声说着仰慕之心如江水滔滔,还拿手亲昵的去刮沈复白的鼻子,极尽调戏放浪形骸。      沈复白气还没喘匀,就遭人调戏,虽然幽明鉴相貌气质样样出众,可他到底是个男的。屁股挨着这人温热紧实的大腿,沈复白当下就觉得胸闷气喘,脸色惨白额头冒汗,想躲又不敢,十分想砍人一刀,要么砍自己,要么砍这人,这是个杀人一千自伤八百的。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就觉得,王爷各种金手指,恽哥就相形见绌很多很多orz…… ☆、第三十三章 寻欢作乐      顾恽对沈复白惺惺相惜,觉得这人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实在是让人唏嘘,凭他这本事,进宫当乐正首官都绰绰有余,而如今这境遇,只能叹世事繁复。见状暗骂一声幽明鉴十分不善良,开口解围,谁知还有一道声音同时响起:      “明公子,复白曲罢还未歇过气,你先放开,让人歇会。”      “明青…明公子自重。”      在这种地方还能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的,除了许季陵,不做他选。      顾恽说到一半听见这句,想笑,差点坚持不下去,而杜煦干脆笑出一声突兀的,而后将头埋在胳膊弯里肩头狂抖,遮不遮脸没区别,谁都知道他在笑。      搂着沈复白正欲上下其手的幽明鉴手一抖,以为自己听重音了,这位许大人素来沉默是金,原来竟是个一鸣惊人的主,只是如此正经,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他纠结归纠结,搂住的胳膊却没松开一分,意味相当之明显,顾恽一语成谶,这位以好男色名动乌垣的荒唐侯爷,要白日宣淫了。      就连胃部翻涌的沈复白,听见这句,愣住,浑身的恶心的都奇迹般的褪去一瞬,乘机哑然失笑,这位寡言的怒面公子,实在是发乎情止乎礼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幽明鉴在他外露的下巴上轻佻的亲了一口,道:“复白深得吾心,我有些话,想单独说与他听,三位…嗯~~~~”      尾音上扬的极有深意,深藏□与猥琐,送客之意也是溢于言表,顾恽暗自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沈复白自来就是这么过活,自己无端多嘴,反而折辱了他。思毕,在幽明鉴的侍卫上前送客的手势中,和另外二人一同往外走。      谁知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幽明鉴的声音,无比正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阿群,去,给三位仁兄各自寻个合意的美人。”      顾恽正要拒绝,就听跟出门外的何侍卫哐当一声摔上门,掷地有声道:“是!”      顾恽本来以为幽明鉴就是随口说说,而他也就随便听了听,谁知道衷心的侍卫是上下通长的一根筋,指东不往西,执行命令毫不懈怠。      等到他和一个长相清秀的阴柔小倌,被毫无商量的余地强行塞入一间挂满纱帐意境飘渺的厢房时,顾恽这才深切的意识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句话所蕴含的分量和悲痛,何群这个莽夫,根本就不听他们说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对他压根没用,他的耳朵,像是天生只为幽明鉴所长。      所幸他不是一个人,另外二位,境遇相同甚至更糟,他被一股力道自背后偷袭的时候,看见杜煦狗□似的跌进了左手边的客房,而赵全嚷嚷着要冲进来,被何群一把拧住了后颈子,像只小鸡仔似的脚底离地晃荡着。      赵全虽然武功不赖,可碰上大内高手,他实在没招,只能一边满嘴喷粪的抹黑何群是头猪,一边暗自祈祷,顾玖那个擅长趴屋顶的家伙,耳朵放尖放锐一点,免得顾大人被人占了便宜,回去了王爷会扒掉他一层皮。      被何群一眼相中,自我认为这是顾大人会喜欢的类型的小倌,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看着柔弱斯文,艺名唤作东阳。庚楼月里的小倌妓子,都是极其会看人脸色的,扫一眼,就知道客人是奔着床上那点妙事,还是单纯为散心撒钱而来。      东阳抬眼见着这气质清冽的男子,就知这人没那意思,晓得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才是最恰当的。进了屋,他踱步走到桌边上,伸手到了一碗茶,柔声笑道:“客官,过来坐吧。”      顾恽打量一眼这个细声细气的少年,看着年纪轻轻,却因为身处此地,待人接物的姿态十分老练,他对着这人点头,走过去坐下了,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杯茶,笑道:“你也坐下吧。”      东阳依言坐下,顾恽只是静静的品茶,并不说话,还顺手给他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在,之后端着茶盏好半天不动,竟然是发起呆来。      东阳还是个刚入行没多久的半大孩子,见识少了,自然就沉不住气,觉得屋子里安静的过头了,不免有些惴惴,生怕顾恽是含怒不发。过了会儿,他终于坐不住,扭捏半晌,便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儿?或则,公子上软榻上躺着,我给公子捏捏肩吧?”      顾恽正神游九天,思绪刚好飘到昨天深夜自家门口,赵子衿语气轻轻的说“我爱你”,脑海里正是一团乱麻。东阳猛然一开口,他就被吓一跳,撑住下巴的手臂一错,脑壳差点从胳膊上滚下来,他回过神,笑着轻轻摇了下头,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自个坐会儿。”      东阳轻软的嗯了一声,坐在顾恽对面闲来无事,杯子里的水被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个见底,只能学着顾恽撑住下巴,盯着他出神。      东阳想着,对面的客官生的不算顶顶精致,可五官组合出那么一张脸,清俊斯文,透着几分并不内敛的深刻,让人看着就舒心顺眼,好看的眉骨下那双眼,点了墨色似的浓重,眼角的线条舒展微微上扬,是很好看的一双眼。      而这人给自己的感觉,也很温和有礼,就是这人像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眉头深锁,一会儿松开,接着又拧的更紧。他闲的发慌,只能百无聊赖的猜想着,这位客官,是遇到什么烦恼了呢?      “公子,你,有什么烦心事么?”       想着,竟是不自觉脱口而出,等对面的顾恽抬头看他,东阳这才察觉自己多了嘴,一张俏脸瞬间就涨红了,腾的一下弹起来,不住道歉:“公子,对不起对不起……怪我不该多嘴,不该瞎问,你别生气……”       他是真急坏了,甚至还作势拿巴掌去扇自己的脸,一张脸上惊惧非常,好像自己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误,等着他的会是惨绝人寰的打击和刑罚。      顾恽一把隔开他挥到半空的胳膊,无奈道:“你干什么,怎么说打就打,问就问了呗,我不愿答,不理你就是,坐下吧,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啊。”      这孩子一瞬间就急出了眼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两眼抹泪通红的坐下了,嘴里又是一通道谢。顾恽想着这偌大一间青楼,人员嘈杂繁复,还能如此仅仅有条,怕是背地的条例严格凌厉,犯了错,不定怎么狠狠修理,这才能记着教训下次绝不再犯,也难为东阳说错一句话,就怕成这样。      见他坐好了,顾恽又给他续上一碗茶,茶水早凉了,他这举动,不过是为了给他压惊罢了。顾恽将茶碗推到他面前,笑道:“别怕,我没生气。”      东阳见他神态举止,当真不像生气,还出言给自己压惊褪怯,这才放宽心,觉得这位爷为人实在宽和,不那么怕他,见他愁容满面,犹豫一瞬,小心措辞:“公子,你一直在皱眉。”      顾恽一愣,忍不住伸手去抚眉,想着,有么,自己倒是没发现,不过应该是有的,赵子衿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一想到这人,他就忍不住想叹气,眉头自然,也跟着皱起来了。      赵子衿,他干什么去了?      顾恽又一次无意识的拧起眉头,反复斟酌着昨晚说的几句话,想来想去,也觉得没什么过分伤人的地方。赵子衿的心意,来也匆匆,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谁又知道,去的会不会同样匆匆?他承认自己对赵子衿心软和操心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步,可这就是感情么,谁又说得准?      昨晚进门后,转身的时候,他偷偷朝后瞥了一眼,赵子衿当时脸上带笑,心情不错的模样,看不出失落绝望之类的情绪,他稍稍放宽心,转过院门进屋了。      顾恽本来以为,自己会失眠会辗转一晚上,谁知道倒头就睡,还一夜好眠睡到天光大亮,一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所以他就以为,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他清早拉开门,看见赵全坐在车辕上发呆,而不是站在赵子衿身后眼巴巴的等门,心里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赵全看见自己,一下蹦过来,说了声早上好,顾恽记得自己问了句你家王爷呢,赵全据实以告,说王爷天没亮就独自出门了,吩咐他今天跟着自己。那瞬间,顾恽清醒意识到,他心里,是有些失落的,不过时间还不够他深想,幽明鉴就杀了过来,然后自己被紧赶慢催,弄到了这里。      东阳是个安静的性子,他坐在这里,正好接着深思,可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一朵花来,只定下这么一个逃避型的结论:和赵子衿之前怎么相处,之后就怎么相处,一切顺其自然,到时再说。      只是他这顺其自然的到时,却是等不到了,因为下一刻,半敞的窗口被拉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从外头跳了进来。      顾恽循声一看,来人仅着白色里衣,胸口被什么斜着划破一道,露出一大片结实的胸膛来,头发未束,嘴角噘着股让人心里发寒的怪笑,眼睛通红,死死的盯着自己,赤脚无声,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竟然是本来应该在沈复白的浮萍居的幽明鉴。      幽明鉴看起来极不正常,眼神发狠诡笑不止,身上不见那股轻浮,凭空裹上一股子霸道的气场,变得侵略性十足,压人的紧。      顾恽嗅到一丝危险气息,他放下茶盏,袖子从桌上拂过,看着越走越近的幽明鉴,毫无所觉似的似平常一般取笑:“侯爷不去醉卧美人膝,做贼似的跑到顾某的房里来作甚?”      幽明鉴眼神一沉,朝着顾恽步步紧逼:“美人……不是在这里么——”      他说话的语气也极不寻常,说是低沉,还不如说是黯哑,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掩藏不住的欲念来。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侯爷从此一渣不可收拾 ☆、第三十四章 蛇虫遍布      赵全连滚带爬的奔到怀南王府门口时,已是气喘如牛,出声如同豁口的老旧破风箱,是种不正常的频率和尖锐,听着不免叫人担心,他下一口气会喘不上来,直接翻个白眼,然后砰然倒地。      看门的侍卫哥见着他从远处气势汹汹的奔过来,扬起身后粉尘无数,到了台阶处,一个脚步没刹住,在门口的地上如同踩着青苔泥巴地似的溜出好几寸,这才像是可疾风里的墙头草一样一摇三晃的站稳了,脸色煞白惊恐万分。      见他如此,侍卫哥到嘴的调侃便识趣的住了嘴,扭头目送着这小子火烧屁股的朝府内奔去,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赵全几乎是是魂飞魄散的奔进赵子衿的院子,一路狂奔一路祈祷,王爷千万千万千千万,一定必须不得不回来了,不然、,不然顾大人就,就……      赵全半步还踏在内院门口,急切的一眼扫出去一半,就在樟木下看见了自家主子侧对着自己的身影,早上那身黑衣已经换下,他穿着一件绛红色长袍,坐下树下微微低着头,半头白发落在空中,挡住小片视野,手里不知道在捯饬什么玩意儿,他听见门口的动静,稍微直了直身子,没回头,接着小幅度的动着胳膊。      赵全差点就热泪盈眶了,老天爷保佑,王爷已回转。时间紧急,他张嘴就要大叫王爷不好了顾大人可能要出事了,可他一路跑的太急,嘴巴张了好几次,都没发出除了急喘之外的任何声响,急的不行捶胸顿足三两步跨过院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离弦的箭一般朝着赵子衿射去。      他眨眼间就奔到赵子衿身后,正要伸手去拍王爷肩头,让他好歹看看自己,有要事禀报来着。谁知手才伸到一半,看见赵子衿手里的玩意儿和动作,登时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像只弹跳力惊人的蛐蛐儿似的直接从躺椅旁跳到了香樟树上,四肢挂在树上,面无人色冷汗乍起,嗓子眼里咕噜怪响,浑身抖如筛糠,极度的恐惧压过了那阵喘息,他一拐三弯音调发虚的结巴起来:“王…王王爷,蛇…蛇蛇蛇——顾…顾大人他…侯爷……”      赵全心惊胆战的怀疑,他可能是跑的太急脑充血,出现幻觉了,瞧他看见了什么?      他家王爷一如往常的坐在樟木下,手上的动作却可谓是匪夷所思。只见他修长的右手捏着一跟长颈勺子,勺口又细又小,差不多只能盛下一粒糙米,是大户人家喂鸟的那种,正从一个梨木的浅钵里舀出一勺褐色粉末,伸向他右手捏住的玩意儿,姿态悠然淡定,如果不是他左手捏住的东西让人头皮发麻,可谓十分优雅。      赵全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惊恐的去看赵子衿左手。只见他大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条通体碧绿的蛇,长约一尺,颌大张,露出尖利的倒勾毒牙,猩红的信子还在伸缩着吐息,半身在赵子衿手腕上缠绕几圈,尾部在空中卷来卷去,衬着王爷那身红衣裳,没有绿叶配红花的赏心悦目,直教人冷汗遍布。      他本来说的语无伦次毫无逻辑,猛听一阵嘶嘶的窸窣细响,却是那条绿蛇朝他吐了口信子,他登时寒毛乍起哀嚎一声,四肢并用的往树上爬,语句倒是顺溜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别咬我——”      赵子衿见他像只猴子似的在自己种给阿恽的树上爬,眉头一皱就呵斥道:“赵全,下来。”      赵全满脑子都是昨晚的噩梦,蛇鼠蜘蛛癞蛤蟆,大片大片床上爬,就在刚刚,王爷手里那碧绿的长条玩意儿还朝自己吐信子,细长猩红的,将他吓得六神无主。这会子也顾不上王爷的心肝樟木和命令,只是闭着眼声音打颤的讨价还价:“爷,我有要事禀报,很急很急,我就在这里说好不好,我觉着下去了,我就说不出来了。”      其实他没那么怕蛇,就是被昨晚那蝗虫过境一样的虫子数量给吓到了,需要一两天淡定冷静,谁知道一回王府,猝不及防就见王爷手里就捏着那么个恐怖玩意儿,双重视觉冲击之下,可怜的小厮觉得自己还没被吓死,已经十分勇气可嘉了。      赵子衿勾起嘴角冷笑一声,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铁石心肠道:“瞧你那点出息,它不咬人,你再不下来,我就把这一篓子全扔过去。”      赵全这才发现,王爷脚边还有一个竹篾的大腹细口篓子,眯眼一瞧,篾条缝隙里蜿蜒爬行着许多细长黑影,简直像是梦境重现。赵全登时吓得打了个嗝,手脚发软贴不住树干,不用费劲,自个摔了下来,哆嗦道:“爷~~~~,我我下…来了……”      赵子衿荒郊野外走一遭,收货不大也不小,心情本来不错,磨了点血竭,正喂毒呢,赵全就连滚带爬的窜了进来,自己让他寸步不离的跟着阿恽,他却独自跑了回来,阿恽那边,是遇到什么事了不成?念及次,他停住喂食,转头看着赵全,道:“阿恽呢?”      赵全这才想起回来的初衷,脸色着急道:“王爷恕罪,小的也不清楚顾大人怎么了,庚楼月的沈公子从门缝里给小的丢了张纸条,小的去撞顾大人的门,却被侯爷的侍卫何群挡在外头,叫了顾玖也没应,小的就跑回来了,王爷,怎么办哪?”      赵子衿眉头一拧,声音就沉了下去:“庚楼月?”      赵全又语速极快的将今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简略交代一遍,王爷的脸色越听越沉,特别是说到沈相公有些肖似顾大人的时候,面如寒冰,周身透出一股让赵全不安的阴森压迫来。赵全被主子看的头皮发麻,一时竟然忘了那条长虫,爬起来跑过去,将汗涔涔的手心里揉成一团的纸条捆开了递给王爷。      赵子衿面无表情的摊开那张纸,其上是清秀工整的楷书,字迹却有些浮躁潦草,可能是书写之人慌乱来不及顾瑕,可见十万火急。      纸上寥寥字几行:明公子突道我于顾卿肖似,索合欢散一剂,跳窗而去,恐有难,速救!      赵子衿盯着“合欢散”三字,目光像是数九寒天的冰刀子,他心头暴起一股邪火,烧的他四肢百骸蠢蠢欲动的都是杀气,恨不得将幽明鉴千刀万剐,面上却相反的更加漠然冰冷。      他知道幽明鉴对顾恽有垂涎之意,所以才让赵全跟着,却没料到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在西原羞辱朝廷命官,偏偏此人,还是他觊觎了几辈子的心上人。赵子衿垂眼敛住层层杀意,嗤笑一声自己倒是低估了此人,这位侯爷,竟是没有将偌大的西原,放在眼里的。      赵子衿想,自己连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人,幽明鉴竟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他,自己从不想挑事端,安安心心的扮傻子,等那人接受他,可这不是,被逼无奈了么——      赵子衿面无表情的丢了手里的竹叶青,随手又从篓子里捞出一条,手法娴熟的捏开下颌,迫得毒蛇射尽了毒液,一抬手,将左腕子飞快的凑了上去。      赵全大惊失色,惊叫一声王爷就伸手去拉扯,动作总是慢了一拍,眼见着那长条畜生眨眼间就在王爷手背上咬出两个血洞,不深不浅,也不怎么流血,就是一眼,就能知道,这是蛇的齿印。      赵全吓坏了,以为他家主子是气疯了,神志不清来自残,正要惴惴不安的劝,就见赵子衿面无表情的丢了那条蛇,起身竟然朝偏房去了,而地上那条没了毒液的竹叶青,刷的一下游进茂密的灌丛,不见了。      赵全愕然的看着赵子衿走去的方向,又不解的扭头看了眼大门所在,满头雾水,一溜烟小跑着追上去,喊道:“王爷,门在那边,你去哪啊?顾大人…怎么办?”      赵子衿兀自前行,步子迈的不频繁,速度确可观,眨眼间就到了偏院门口,赵全凝目一瞧,感情是直接在地上飘。他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异常冷静:“去药房,一时半会,阿恽自个能应付。”      赵全只能抬脚跟上。      赵子衿在药房叠立着的柜子前停下,拉开左手上方第三排最左边的柜子,从里头摸出一把干巴巴的的深褐色药草,小铡刀咔嚓咔嚓切成段儿,然后丢进药钵里头捣碎了,手法之利落快捷,比回春堂包药的伙计还娴熟,很快,药草便被碾成细细的粉末。      他站了会,又转头从格子抓出几颗黑的发亮的豆子来,丢在里头碾碎了。      赵全看得瞠目结舌,嘴巴都合不住,绞尽脑汁的回想楚先生来的时候,王爷有跟着学习过制药么,有吗?好像没有啊?王爷这一手,是从哪里什么时候习得练来的?他怎么不知道。      紧接着赵子衿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从里头捏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小黑块来,那东西细如丝线的多脚足在空中挥舞,赵子衿将那东西丢进碾出的粉末里,小黑块很快就在里头爬起来。      赵全看清后倒吸一口凉气,那玩意,是蜘蛛,他又忍不住,想跳到对面的药桶上去了。      他觉得王爷今天有些邪门儿,净是拿出一些他梦见的虫子来惊吓他,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僵硬的扭头四顾,觉得这黑乎乎的药房里,每一处都藏着毒蝎子毒蜘蛛,趁他不注意,就会顺着裤管爬上来……      为了避免自己被自己吓死,他试图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他故意忽视在粉末里跋山涉水的蜘蛛,指着药钵问道:“王爷,这都是什么药?”      赵子衿盯着钵里的蜘蛛,勾了勾嘴角,轻声道:“好东西,钩吻,和藜芦。”      赵全被他笑的心里发寒,惴惴道:“王爷,你这是要,毒死明青候么?”      赵子衿从药粉里拣出那蜘蛛,丢到桌上摔了两下,抖掉它身上的粉末,然后捏起来丢进之前的小盒子,揣进怀里转身朝外走,边走边教训:“赵全,害人之心不可有,我不是教过你么——”      赵全被噎得一怔,小跑着跟上,敢怒不敢言,可是,可是,爷你这样子,真的十分阴森歹毒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父亲节,祝我爹身体健康平平安安!俺娘亦如是!   同祝菇凉们的粑粑健康平安,看到消息的,都去给爹打个电话说声“老头我爱你”好伐~~~    ☆、第三十五章 装聋作哑   赵子衿带着赵全一脸惊惧的在大街上疾走的时候,庚楼月三层,顾恽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着从窗外跳进来的幽明鉴。      顾恽一见幽明鉴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意味深长的的目光,就觉得鸡皮疙瘩止不住的窜起。幽明鉴的目光露骨过了头,他轻易就能从其中捕捉还未来得及退下的汹涌情//欲。幽明鉴盯的死牢,他眼神又贼好,所以也不能自欺欺人,说幽明鉴生了副斗鸡眼,其实他看的人,是对面的东阳。      但凡一个正常的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用一种满含情//欲觊觎占有的眼光死死盯住,都会觉得荒唐然后勃然大怒,正经如许季陵这种,必然要涨红了一张俊脸,用气的发颤的手指直指对面面门,怒斥一声无耻下流。      顾恽自然不可能兴高采烈,对上幽明鉴目光,他先是怔了一瞬,有些跑题的想着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香饽饽,先来一个赵子衿,随后紧跟一个幽明鉴,清一色的王侯子弟,没一个不难缠,真叫人受宠若惊完后头疼不已。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在幽明鉴渐行渐近的脚步里,他还生出些闲心来,将赵子衿和幽明鉴摆在一起评头论足一番,做了个对比,不假思索就得出一个结论来,比起幽明鉴,他毫无疑问更宁愿和赵子衿呆在一起。      至于为什么,他想,大概是因为心平气和。      这也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赵子衿明明对他同样心怀不轨,可他心底就是对他有种不同寻常的信任,对他提不起戒备,原因却绝不是因为赵子衿是个傻子。哪怕赵子衿把话挑明的让人装不下去糊涂,他依旧不觉得尴尬和有压力,他今早准备面对赵子衿的心态,一如之前,只不过拉开门突然没看到他,失落之下才猛然发现,原来他一直,等了这么久,久到自己,都以为是寻常,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动容。       若是赵子衿这么看着他,顾恽能抄起手边的残羹冷炙的茶碗随手就砸过去,然后怒斥一句闭上你的狗眼,然后那人妥协讨好的笑笑,软软叫声阿恽我错了。可这人不是赵子衿,幽明鉴也不可能像他会认错道歉,所以尽管他手板发痒,也只是拽了拽隐在袖子的手心的物什,心下估摸着幽明鉴会拿他怎么办,一边脑筋急转的想对策。      顾恽有些糟心的想着,换了旁人,他敢打赌别人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可幽明鉴不要脸已经到了一个巅峰境界,倒打一耙这种事也干的炉火纯青,对他,自己还真拿不准,他会不会干出什么荒谬绝伦的举动来。      不过他向来惯于静观其变,故而揣着一颗五味瓶全倒分不清滋味的老心,屁股钉在板凳上似的,照样笑的老神在在,装聋作哑道:“侯爷不要太花心,那厢才搂着复白这样独一无二的妙人,这厢又跳窗来觊觎顾某的美人,实在不道义。”      幽明鉴冷笑一声,兀自靠近,由着他胡扯,看他能从容淡定到什么时候,他最看的上的,和最看不顺眼的,都是这人无论何时都一副翩然物外的旁观态度,好像什么都惊不到他,他看透一切又无所畏惧,抬眼看去就是一副并不过分虚气又实在不够掏心窝的笑脸。      幽明鉴想,他实在讨厌这种人,因为,难以掌控。      说来,他本来与沈复白滚在鸳鸯锦被里,虽然外头青天白日,可两人一个放荡不羁脸皮丢尽,一个迎来送往不分昼夜,谁也没有难为情,幽明鉴眼神一转,沈复白即刻了然,两人勾勾搭搭,就直奔床榻,欲赴巫山云雨。      沈复白身段实在风流,饶是幽明鉴万花丛中过,都忍不住赞一好。常年练功,使得他有副柔软的腰肢,触手的肌肤堪称冰肌玉骨,紧致滑嫩,不知是他天生丽质,还是庚楼月的师傅好手段。      幽明鉴极擅调情和赞美,嘴里悠着意境美绝的诗句,不时在沈复白嘴唇上轻啄浅吻,一边爱不释手的剥掉沈复白大半衣衫,留与小部分做半遮琵琶之效,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将沈复白剥的如同一只新鲜出炉的剥壳鸡蛋,却不肯褪去他脸上覆住的青铜面具。      沈复白极其配合,虽不怎么叫出声,倒是拿水光潋滟的璀璨眸子含情脉脉的望着幽明鉴,一时瞧得这风月老手都有些把持不住,暗道一声果然销魂勾人,合身压了上去,唇舌在缎子一般光滑的肌肤上游走,沿着修长的脖子一路往下,吮吸舔吻,印下红梅点点。      幽明鉴得了趣,只觉一把小火从小腹一路烧起,连绵进了心里,他裤裆里那玩意儿向来就不知克制为何物,十分的没节操,当下就硬邦邦的顶在沈复白大腿内侧,在他身上轻轻碾磨,胳膊撑在沈复白脸侧,上身微抬起,嘴角带着恶趣味的笑,想要看身下之人羞赧面泛潮的明艳模样。      床笫之间,幽明鉴素来有这么个怪癖好,爱看身下之人哭泣求饶仪态娇软,他生性十分强势霸道,打小就坚定,为人也歹毒狠绝,几乎是从不路怯,故而对于这种软弱态度兴致勃勃,大抵和缺什么补什么,是一个道理。      癖好是诡异了些,却也不至于故意折磨,他还是十分注重两厢情愿的,双方都销魂得趣,才是皆大欢喜么。不过比起某些王公贵族靠虐人来获得快意,他这癖好,实在善良得不足为提。      幽明鉴卖力抵磨翘首以盼,沈复白也万分配合的时而泻出一声低喘,动情的低沉嗓音余韵悠长,如同掺了催情散一般让人血气翻腾。幽明鉴情难自已,腿间那活计胀痛硬挺,他微扬着头隔着未退的衣衫在沈复白腿间狠狠碾,,磨数次,沈复白被他顶,撞的闷哼几声,他迅速翻坐起来,正要一把扯住沈复白头发将他唇舌压至勃发处,让他给自己先吹箫。      他扯到一半迫得沈复白抬起头,事发突然沈复白大概没有准备,脸上表情便一览无余,他虽叫的绵软动情,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却清明无比,里头不含一丝迷乱,肖似的下巴和淡薄的眼神,实在像极了顾恽。      幽明鉴眼神一晃,突然将沈复白扯到眼皮子底下细细打量,沈复白晓得自己犯了错,就这一会子已经换上一副朦胧迷茫的潋滟眼眸,对着幽明鉴含情脉脉,姣好的唇线微动,酥人心肺语调带勾的叫了声明公子。      他这装模作样的换脸功夫实在了得,换了平时,幽明鉴怎么着也得夸他一句好利索的面皮,可他现在浮想联翩精虫上脑,眼前这张脸都被看成了另一张,根本没心思管沈复白如何。      他目光从沈复白清明的双眼一路扫到面具尾端的下巴,想着如果自己手心里的头颅是顾恽,他必然也是这般神情,这人自打见面到现在,对着自己从来都是同一副眼神和笑意,从容的好像能这么一路笑到白头似的。      幽明鉴心里突然就涌起一股强烈到烧毁神智的冲动,他想看顾恽情动的模样,想让他在自己面前呼吸急促面泛红潮,想看他对着自己,像对着赵子衿一般笑的眉眼弯弯生动灵气……      他没意识到的是,内心深处,他对赵子衿那个傻子,其实是有些嫉妒的,可他觉得和一个傻子比试还被人踩在脚下,未免太掉身价,故而每每念头一起,就被他果断掐死。      幽明鉴心潮澎湃有些无法自己,一想到顾恽就在邻着的厢房里,他就实在坐不住,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兴奋过度,可那又怎么样,他来西原,也不是真心实意要给乌垣迎娶国后而来,挑起些争端,早是早些,却也…甚合他意——      沈复白被扯着头发端详半晌,觉得这人目光尖利的像是要拔下他一层脸皮,却又些微出神,像是在看另一个人,而后他突然说了句:“你这样,可真像他。”      沈复白在青楼练出双利眼,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然后他看着这位明公子脸色一会儿露笑一会阴沉,过了小半晌,他突然松开自己头发从床上跳了下去,腿间那玩意儿还昂扬勃发,他也不管,直接问了要一瓶催情的合欢散,就这么穿着里衣,直接扒了窗框,跳了出去。      沈复白在床上坐了一瞬,本来客人们之间这些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在青楼十年,比谁都明白独善其身的重要性,只是想着那人眉眼带笑的称呼自己为公子,还诚恳万分的说,身怀绝技的,都是值得尊敬的,沈复白就有些坐不下去。      他跳下床,飞快的提笔写了几个字,撕出一片长条状折成一小块,想着门外有人守着,而那公子的小厮,必然也被挡在邻间的门外,就去桌边提了茶壶,将纸条握在手柄里,拉开门对着木桩子似的随从笑笑,对着在门外走来走去的赵全招手,让让他帮忙叫龟奴过来换壶热茶。      赵全不明所以依旧过来接下了,手心却被塞入一张纸条,他走到楼梯口将茶壶递给奔走的龟奴,偷偷展开手心的纸条,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跑到远处观光的露台上掏出特制的哨子吹了几声,哨声如啾啾鸟鸣,一时也无人觉出异常来,赵全支楞着耳朵细听半晌,却没听到顾玖的回应,他暗道大事不好,强自敛了心神匆匆下楼,六神无主的往王府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么么哒 ☆、第三十六章 登徒浪子      那厢幽明鉴跳出窗台,正要往顾恽房里窜,猛觉头顶不过三丈之处有另外一个人的吐息,悠长平缓几不可察,是个高手,若不是他如今吊在房梁上,根本就察觉不了。      幽明鉴静气凝神,大致辨认出这人的方位就在顾恽厢房的屋顶上,他思量一瞬就明了,这人八九不离十就王府的暗卫,受赵子衿之命来暗中护着顾恽,赵子衿那傻子脑壳不灵光,武功倒是少逢敌手。       话说幽明鉴本人,也是个少见的高手,他想着要对顾恽不轨,就必须先解决掉这人。于是他在檐角像是抠豆腐一般轻易抠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瓦片,猛然提气身形上浮,瞅准的伏在屋面上的黑衣人闪电般弹出。      这偷袭紧抓的天时地利,顾玖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察觉身后有破空声时已为时已晚,不过他身手不赖,稍微撤开身体避过穴位,呼啸疾飞的瓦片像是利刃般射入他肩头,迸出鲜血一茬。顾玖吃痛,手腕一抖指尖划过银光,对着幽明鉴掷去。      幽明鉴没想到这人一手暗器精妙无比,有些轻敌,他虽疾掠着跨出一步,却依旧被斜着划破了胸前的衣襟。两人运气朝对方掠去,顷刻就在屋顶上交了二三十招,幽明鉴比顾玖修为高上不少,拳脚硬碰硬相交,闷响阵阵,最后顾玖被一掌拍中肩头,仰头就吐了一口鲜血,顺着幽明鉴发力的方向飘落在无人的巷道里不见了。      幽明鉴抖抖袖口,一身里衣破破烂烂,他还当穿着掐丝暗纹的锦袍似的,他在屋顶站了会儿,看着顾玖跌落的方向,眉头紧皱半晌,觉着怀南王府随便一个侍卫,就如此难缠,那赵子衿,不是深不可测?他眼里闪着争强好胜的光,想着总有一天,他实在要好生和这傻子讨教讨教,分个高下。      幽明鉴站屋顶站了会,想起顾恽,勾了嘴角露出个志在必得的阴笑,然后一步从屋顶跳了下去,手腕勾住檐角一荡,就稳稳当当的落进了顾恽所在的厢房内。      谁知一进门,顾恽就对着他打起太极,幽明鉴几次交锋,深知此人舌灿莲花口才了得,能无比顺畅的将话题从国家大事转移到市井笑谈里,故而幽明鉴打定主意,少说话,多做事,径直朝他走过去。      他走到离顾恽不过两丈的地方,那厮突然露出一个了然的猥琐笑容,站起身来耸肩做了个无奈状,道:“罢罢,让与你就是,东阳,这位爷可是一掷千金的金主,二位把酒畅谈,顾某就不在这里碍眼了,告辞。”      他说完,像模像样的拱拱手,真就转身朝门口而去。      幽明鉴料到他会拉东扯西,却没想到他还能说弹奏唱做全套,一个人在那装聋作哑又拉纤做媒,睁眼说瞎话,自身撇的干净利落,俨然成了一个坏人好事不识趣的不长眼之人,开溜的说辞和脚步同样行云流水,当下被他气了个半死,一边拿阴沉的目光将他狂涮,一边加快脚步追上去。      顾恽察觉到幽明鉴跟了上来,脚步也不加快,要是幽明鉴铁了心不肯放他走,他就是撒丫狂奔也过不了那道门,很有点处惊不变的意思。等他离门不到十步的时候,明明希望就在前方,肩头突然搭上一只手,用上了力道猛的一拽,他被扯得朝后倒去,砸上一个结实的胸膛,腰侧伸出一只手,锁住他的腰,就被幽明鉴从身后强制性的搂住了。      明知挣不脱,可姿态还是要做的。顾恽暗自叹了口气,挣了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幽明鉴不会松手,故而他心里也没什么落差,只是沉了语气做薄怒状:“明公子,顾某不明白,这是何意?”       幽明鉴从鼻子里嗤出一声表示不屑,被气笑了:“呵,你有本事,就接着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就开始考验顾恽的耐性,搂腰的手再箍紧两分,将人禁锢住,另一只手划过顾恽腰侧,竟然直接落在他屁股上,作势欲捏,行为十分轻佻。      顾恽则差点弹起来,浑身寒毛直立,恨不得剁掉幽明鉴那只狗爪。他的屁股不算金贵,却也只有他老娘碰过,他出生时他爹顾远修公务繁忙,几乎效仿古贤三过家门而不入,根本没工夫逗弄儿子,等他忙完了有心享天伦了,他儿子已经会自己穿衣吃饭知羞耻了,不肯让他老爹碰了。      顾恽本来想着,这机会大概只有他日后的媳妇儿稀罕,谁知道半路杀出这么个荤素不忌的,横空出手就夺了他媳妇儿的特权,他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就连挣脱都有难度。幽明鉴现在什么都没说,自己又不能和他公开翻脸,只能一把扣住幽明鉴手腕拉开,刻意忽略屁股上头那股诡异的异样感,自我安慰等日后有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额他对幽明鉴的尊臀不感兴趣,那就找人代劳好了。      思毕,他剧烈的挣扎两下,学着许季陵的样子,做被羞辱的悲愤状:“你欺人太甚,放开我--”      幽明鉴明知他是在做戏,却还是忍不住想笑,他之前没见过这样的人,实在能装,他心情好,就忍不住凑在顾恽耳边吹了口气,笑道:“别装了,忒假。”      顾恽被他这口热气吹得一个激灵,扭了头就往外躲,赵子衿没少这么干,他却也没躲没避,可见他对赵子衿,多了多少不自知的容忍。顾恽偏开头,被人犀利的戳穿了也不觉得尴尬,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侯爷,我不卖身,也不卖艺,是良家的。”      幽明鉴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个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将下巴搁在顾恽将头笑,又听他接着一本正经道:“逼良为娼,在我西原,是要受板子坐牢的,轻薄朝廷命名,罪加一等。”       幽明鉴有恃无恐,觉得这人真是越处越有趣,比之前处过的小清官贵公子,有滋味多了,现在自己看他,就连之前的虚礼虚气都觉得挺顺眼,他搂着顾恽轻轻的晃了两下,十分亲昵的模样,道:“阿恽,我发现,我是真有些喜欢你了。”      他手上使劲又要往顾恽屁股上凑,顾恽扣紧了,糟心道,我谢谢你,可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我他娘的很困扰。可这种话他只对着赵子衿说的出来,他拧着幽明鉴的手腕,背着眼后绕着压到他自己的屁股上,正色道:“侯爷,你自己也是有屁股的。”      幽明鉴声音拐着弯儿乐:“自己瞧别人的东西,总是比自己好的。”      好个屁,顾恽道:“侯爷,你不能放开我,好好说话么?”      “不能,不过——”他声音突然猥琐起来:“你要是和我做些别的事,我说不定就……嘶——”      他突然猛吸一口气,就松开手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变形,眼神凶狠的盯着顾恽,像是受了什么偷袭暗算。顾恽乘机掀开他双手,从他怀里跳了出来,一蹦出老远。      幽明鉴本来搂着顾恽心里有些暗喜,之前跳进屋子时的狠戾模样笑了两次之后褪去了,方才被顾恽一记狠脚踩在脚尖上,还是最边角的小脚趾,顾恽下脚之大力,他只觉一股钻心的痛,忍不住吸了两口气,盯着顾恽的眼光,就又带上些恶狠狠,觉得这人实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恽对上他泛红发狠的目光,摊摊手道:“对不住,站久了,腿麻,就没忍住跺了下脚。”      幽明鉴脸皮一僵,觉得这句说辞,莫名熟悉。他恨恨道,你这一脚,滑的够结实,我的指甲盖,差不多都被你这一脚给滑没了。      顾恽趁他不言语之际,就想开溜,抬脚就往门口走,屁股被非礼一次,他走的比之前快了一些,当然,也仅仅是一些而已,在东阳看起来,依旧是慢悠悠。      幽明鉴这次没耐心和他温颜软语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顾恽拉了个踉跄,箍住他脖子,捏住下巴从怀里掏出那瓶合欢散,用牙齿咬掉红布塞子直接往顾恽嘴里倒。他这一系列动作可谓是电光火石,看在一直旁观的东阳眼里都是虚影一阵,被害人顾恽更是还没回过神,就被灌了个满口粉尘,干巴巴的粉末还有部分呛进了气管,立刻咳得天崩地裂。      顾恽被幽明鉴箍着脖子,依旧咳成了一只蜷缩的虾米,等他艰难的直起腰,已是满脸不正常的潮红,抬眼看幽明鉴扬着手中的细颈白瓷瓶,笑的得意洋洋意味深深,脸上仿佛写满了斗大的字:快问我刚给你吃了什么——      顾恽还没傻到这种失心疯的地步,这里是青楼,不是卖白面的粮米铺子,幽明鉴还能给他吃什么——他刚咳了有一阵,现在觉得手脚有些发软,身上也一股一股涌起燥热,是种陌生而强烈的异样感觉。      药效才起,意识还是清醒的,可他已经有些脑门发晕,深觉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抬脚就要走,却被幽明鉴一把捞住就往怀里带,顾恽软的东倒西歪,扣紧了手心里的茶盏盖子,想着危急存亡的时候,他就照着幽明鉴这光洁的额头来那么一下子,然后高声呼救有刺客,忠心耿耿的何群必然会推门而入……      幽明鉴搂着顾恽邪火乱窜,扭头对着一直老老实实的东阳喝了声滚出去,箍着人就往床上带,东阳有些担心似的看了顾恽几眼,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他阖上门的瞬间,幽明鉴已经将顾恽扔到了床上,作势朝他扑下来。      顾恽一直没挣扎,小心的不肯浪费正在慢慢流失的力气,他紧了紧手中的硬物,必须一击得手。      就在那瞬间,刚阖上没一瞬间的房门被猛然踹开,力道之大,震得房梁上灰尘簌簌下落。屋内两人闻声回头,就见大开的门口站了个人,绛红衣裳白头发,满脸的泫然欲泣,可能是跑的急了,部分银白的发丝飘着未完全落下,急匆匆模样。      那人站在门口飞快的朝门内扫了一眼,就定在床榻方向,英俊的过分的脸上突然涌起一股孩子般的委屈和说不清的悲伤,他一边朝这边飞奔,一边哀嚎:“阿恽,我快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粗来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逃遁~~~】我发誓,晚上还有一更,到时让他痛下黑手o(╯□╰)o ☆、第三十七章 深谋远虑(一)   烟花巷,庚楼月。      恰逢今日微风,庚楼月首层又是大开门户,高台上不知何时换上了屡屡白纱,二楼的琴技才女蒹葭,两手压琴弦,低眉信手续弹,琴声清冽如珠缀盘,一身白衣与四处飞扬的白纱相印成趣,咋望去一眼,仙子一般。      琴声悠远清扬,和靡靡之音完全不沾边,蒹葭一手好琴技,喧闹的众人被琴音吸引,皆都敛了喧闹和放荡,静坐在大殿里享受这等悠然的佳音,一时竟是难得的安详场面。      故而迎客的小厮并不算响亮的声音响起时,合着蒹葭流畅的琴声,瞬间就传遍了大殿的各个角落。听得小厮有些无奈讨好的说道:“这位客官,您是要找姑娘呢,还是要找相公,诶公子别走啊,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公子,公子……”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想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庚楼月闹事,目光几乎是一抬起,就被大殿正中笔直朝着楼梯走去的男子吸引,就连弹琴的蒹葭无意间看来,琴声都有瞬间的停顿,只因那行走的男人,实在太过奇特。      那人一身绛红长袍,腰间束了根黑色腰带,身量修长匀称,长身玉立再适合称赞不过,面容俊美深刻,本身就是个顶出色的相貌,衣着又华贵,就是扎人堆里也能一眼看见。可这却并不是众人齐齐呆住的原因,让大伙惊讶不已的是,这人年纪轻轻,却铺了满背的雪色长发,压在深色的衣衫上,组合出一种尖锐奇异的英俊来。      那头白发犹如张贴在布告上的皇榜,在平沙街头巷尾的茶余饭后经久不息,可谓是无人不知。看见这人的瞬间,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一句话:怀南王府的白头傻子,生的当真是俊,只是——他这一副死了爹的悲戚表情往妓院里奔,又是怎么回事?      怀南王顶着满身目光,只是愁容惨淡目不斜视的朝楼梯口疾走,他身后跟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厮,满脑门子细汗将腿迈的如同车轱辘,隔着一步撵在他屁股后头。再落后几步期期艾艾跟着的,小跑着跟的,想拉不敢拉,想拦不敢拦的,就是楼里迎客的机灵小厮小石子。      小石子哭丧着一张讨喜的脸面,一边迈着小碎步紧跟,一边可怜兮兮的哀求道:“王…客官,留步啊,这不合规矩,掌柜的会打断小的腿,求您了,好歹报个贵姓吧……”      他这个“吧”还没说完,前头那小厮突然转过头,恶狠狠的大声呵斥:“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我家主子是谁,耽误了我家王爷的事儿,你担待的起么,还不快滚——”      小石子本来就胆战心惊,那人一出现视线里,他就知道这人是谁,只不过楼里有规矩,不能随便叫人官号,就只能叫客官公子了。他拦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跟在人屁股后头求,后头这小哥浓眉大眼的,和他又年纪相当,他还当是个好脾气的,谁知道这人转头就变成了暴怒的狮子,他被吓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就瑟缩起来抖了一下,不敢滚,也不敢跟,只能立在原地垂头丧气。      怀南王和他脾气极大的小厮脚步极快,蹭蹭转眼就上了半层楼,众人被赵全这一通狮子吼给震回神,立刻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起来,话题全部是赵子衿,大厅里很快便嗡嗡直响,像是坐了满屋子苍蝇似的,琴前的蒹葭深吸几口气,却总是无法平心静气,索性停了手上的动作,仰头去看那已经踩在三层楼梯上的白发人。      赵全狐假虎威后,撵在王爷身后沿着楼梯往上爬,不仅没有趾高气扬,反而有些于心难安,绕过楼梯转角的时候,总是拿眼角去瞟木棍子似的杵在大殿中的迎门小厮,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兄弟,对不住,我是迫不得……哦不对,是带着任务来的——      赵全确实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家王爷腌咸菜似的将蜘蛛在药粉堆里滚了一遭后,装进盒子带着他匆匆往外赶,一路挑着无人的小巷子飞奔,脸上杀气腾腾。      待到拐出这条巷子就是烟花街的时候,他家王爷突然止住脚步,对着他说:“赵全,待会进了庚楼月,你趾高气扬一些,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怀南王府的傻子今天闯过庚楼月,过了会还抱了个男人下来,怎么做,需要我教你么?”      赵全不得其中真意,平日里不都要低调么,这次怎么故意要闹得沸沸扬扬了。不过此时事态紧急,他就识趣的什么都没问,作为王爷的小厮,其实他从来没狐假虎威过,一来赵子衿基本不出门,二来王府的礼行全被老王爷给搅得一团糟,都快没有尊卑了,谁也不怕谁,他就搁着这么个特权,一路到陪伴赵子衿十一年。      赵全想,没吃过猪肉,他还没见过猪跑么,大街上那些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不就经常这么干么,“老子就是王法”,嗯,到时候凶狠一点,声音大一点,一定没有问题的,于是他坚定甚至是自信的点了点头,掷地有声道:“明了!”      然后赵全看着自家主子抬脚走出巷口,走进阳光下的一瞬间,他的表情从阴郁瞬间变成了伤心绝望,里头还掺些委屈和害怕,看起来凄美中又带点孩子的天真,十足的傻子,万分的无害。      赵全脚步一顿,莫名就觉得面皮发酸,好像赵子衿那通变脸,副作用全传到他脸上似的,他有些沧桑的叹了口气,觉着王爷的脸皮,一定也酸涩的厉害,毕竟时常要做出那么高难度的动作。      倒霉催的小石子就这么撞上了刀口,毫无预兆,其实事实真如他所想,这浓眉大眼的小哥,脾气当真是不错的。      上了三楼,赵全颠颠儿跑到赵子衿前面带路,直奔三层西北角的浮萍居邻间,一路又是被人一通好瞧,二人谁也不管。      走着走着,赵子衿突然将那小盒子从怀里掏出来,捏出蜘蛛夹在指缝里,盒子空空的被他丢回了怀里,动作又快又隐蔽,连走在前头的赵全也没发现。      奉侯爷之命坚定驻守在顾恽房门口的何群眼见着赵全那小厮朝自己本来,身后还跟着他家主子,很快就到了自己跟前。赵全脚步慢下来,怀南王速度却不减,越过赵全无视自己,伸手就要去推门。      何群忠心耿耿,抬手就要去格挡,嘴里的王爷且慢还一个字没冒出来,那男人推门的手猛然回转,速度快的超越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人捏住自己手腕,然后看似轻巧的往一旁一带,自手腕出升腾起一股强烈到让他颤栗的麻痹感,他就像是弱不禁风的老久病夫似的,站都站不住,一屁股屯在地上,捂着手腕好半天动不了。      何群知道旁人眼里的自己,大抵就像是一根堪堪立在桌上的筷子,怀南王只是轻轻一碰,自己就哐当倒地,可他自己清楚不是这样,这白发男人不差分毫的掐住了自己的麻穴,他甚至没有掐压使力,只是虚虚扣着,朝穴位上注了一股真气,阴冷而强劲,像是冰做的细刀子,朝着自己筋络一寸寸割过去。他先是觉得背心都是寒气,随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麻,四肢都有些轻微的抽搐。      他倒在地上,看着那男人一脚将门板踹了个哐当巨响,脑子里就突然冒出那天侯爷笑着说:你见过…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傻子么——      何群想,是不是傻子他不知道,可武功深不可测,他却是见识到了。      赵子衿一脚踹开门,一眼就扫到了正对着门的床榻上的顾恽,以及刚好落下去压在顾恽身上的幽明鉴,那厮胳膊撑在阿恽头两边,两腿却跨在他身上。顾恽满脸不正常的潮红,正艰难的揪着头从幽明鉴的胳膊弯缝隙里朝他看过来。      他眼神一沉就怒气横生,自己觊觎了半个月,都只敢装作意外的轻吻了一下他的脸,幽明鉴才来几天,就敢压在他身上,怎能不叫他又恨又嫉妒,就觉得幽明鉴没碰到阿恽的上半身倒是将将能糟心的看过眼,可跨坐在他腰上的屁股可部分贴着他身体的腿,怎么看怎么碍眼,拦腰这么来上一刀,刚刚好。      赵子衿心思歹毒阴暗,恨不得将幽明鉴的下半身剁成肉末拿去喂他捉来的蛇蝎蜘蛛,这股情绪浓烈的几乎掩盖不住,就要从他的眼眶里泄露出来,可他是个天真的傻子,怎么露出这种骇人的表情……      于是他飞快的抬手抹过眼角,借以掩饰杀意和阴狠,眨眼再睁开,就是一双泪眼汪汪,随即将从巷口一路挂过来的低落和伤心攒的更浓些,垂下手腕抬脚就朝着床榻狂奔而去,一边哀嚎:“阿恽,我快要死了……”       配上这副神情,他方才的举动,便像极了抹泪。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对不起orz……本来想写完这个情节再更的,菇凉们也看的完整一点,结果我发现,不!可!能!   乃们先看着,我接着写,看能不能再弄粗一章来,劳资爱你们,有催赶就有动力,不要迟疑的挥起小皮鞭~~~ ☆、第三十八章 深谋远虑(二)      顾恽看见赵子衿的瞬间,心里突然就安定了,赵子衿虽然胡闹,却每次都能将他带出重围,一来二去,他心底就生了点自己都没发现的潜意识,赵子衿出现,他就不用操心。      他才将露出一角的茶碗盖子捏回袖子里,就听赵子衿绝望的嚎出这么一句,登时被他吓一跳,连这傻子就爱胡说八道都忘了,软散的四肢被吓出一股子蛮力来,猛然坐起来,一把将猝不及防的幽明鉴推了个结实,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幸而幽明鉴反应够快,一手撑了地面旋了半周,单膝点地的立住了。      赵子衿言行极不一致,他嚷嚷着自己要死了,迈出的脚步却比生龙活虎时还快,眨眼间就从门口奔到了床榻前,一下将顾恽搂了个满怀,丁点也看不出哪里垂死了。      赵子衿一出现,幽明鉴就知道,自己今天这美事,铁定黄的比赵愈的龙袍还鲜艳。果然,那厢瞬间就上演起师徒情深,赵子衿惊恐,顾恽安抚,他堂堂乌垣侯爷被人推倒在地,连个问候的人也没有。      幽明鉴自顾自站起来,冷眼看着顾恽连合欢散的药效都忘记了,只是紧张兮兮的问:“子衿,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说要死了?”      赵子衿右手捂住脸,将左手抬起来,凑到顾恽眼皮子底下,死灰状嘶哑道:“阿恽,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我……算了,反正你不喜欢我,死了你也不会很伤心……”      宽大的袖子滑下去,就现出手背上两个清晰的细小牙印来,那是蛇的齿印。顾恽大惊失色,心跳都失了常,一把将他手背拖到眼皮子底下细看一阵,见伤口周遭皮肤红肿的厉害,却不见紫黑色,残留在伤口缝隙的血迹虽然干涸,却也不是中毒那种泛黑,仍然不放心,又伸手挤了挤伤口,见流出的血还是鲜红的,这才将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赵子衿还在一旁伤心的嘀嘀咕咕,他忍不住就有些恼火,动不动就死啊不想活的,有毛病--可赵子衿貌似不知道自己不用死了,语气低沉的有些揪心,顾恽心一软,就扯过他的手背凑到嘴边上吹了一下,他手上还包着纱布,这个亲昵的举动就像极了礼尚往来。      他忍不住笑了下,觉得自己被赵子衿带傻了,抬眼看着赵子衿,语气十分温柔的教训道:我会,而且会很伤心,你好好的哪,死这个字,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      赵子衿一愣,心里就掀起滔天巨浪,一波一波朝他拍打过来,而他非但不想躲,反而甘之如饴到嘴里有些发苦,那股情绪,应该叫做动容。他看着这人笑的温柔款款,一本正经的说他在乎,又啰嗦唠叨的着重忌讳,突然就有些装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像个骗子,装的纯良无辜,实则恨不得将这人用锁链镣铐锁在身边,拖拽一生。      有一瞬间,他挠心挠肺的几乎就想脱口而出,阿恽哪,这才是我,步步为营,精心算计,装疯卖傻,阴狠毒辣,用背地里最真实最常偷看他的目光,偏执的,占有的,甚至是疯狂的。可他终究是克制住了,说到底,他就是怕,顾恽会失望会远离,一个并不纯良的赵子衿,他骨子里,永远都是求而不得的容颂语,就总是忘记,顾恽已经不是上一世的容颂词。      他想,我这么做,从头就开始骗他,可我是真心的,我装成傻子,也没碍着谁,不会害了谁,也许这一生,他都不会知道,我其实是个骗子。      他脑子里想了许多,而时间其实才过了一瞬,顾恽发现他眼神飘忽了一阵,好像飘出很远,神色中不自觉的又带上那种沉重的悲凉,这让他看起来十分忧郁,衬着满头白发,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赵子衿回过神,深深的看着顾恽,嘴角带笑,语气很轻的郑重应道:“嗯,知道了。”      君子一诺,重如泰山。此后一生,他就当真再也没在他面前说过这个字,后来,尘缘如水生离死别,他说的是:阿恽,我,不等你了——      等他意识到赵子衿对他有吸引力的时候,顾恽痛苦的捂住头,心里叫苦连天。他紧绷一瞬,这会突然放松下来,合欢散的药效就排山倒海的翻腾上来,被药效强自催动的情欲像是汹涌的洪水破堤,一发不可收拾。      赵子衿身上凉,贴着舒服,顾恽就忍不住想往他身上蹭贴,可一想起昨晚他还义正言辞的说要考虑,身子就不由自主僵成了一块铁板,牙板咬的咯吱作响,明明烧的红透滋滋儿冒热气,近水就在身旁,愣是不能往下跳,凭的没羞燥,他可是有节操的人。      上一世十二楼自成一派,武学机窍蛊毒媚药,样样齐全精通,这点拙劣的合欢散根本入不了赵子衿的眼,他能配解药,可这里没有材料,庚楼月不可能没有解药,可他不想去要。他心里自有算计,想要亲近亲近顾恽,也没想怎么样,就是乘着他情难自已的时候,额外揩点小油水,可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他可不想呆,当然,也极度排斥顾恽呆在这里。      他劫后余生似的拍拍胸口,压惊似的,然后凑上去和顾恽面对面,几乎贴到他鼻尖上,笑道:“阿恽,我真的不会……”他猛然刹住嘴,有些抱歉似的呵呵两声,接着道:“不会…那啥了么,你总不会骗我,对了——”      他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将顾恽重新搂回去,护仔的母鸡一般,扭头狠狠瞪了幽明鉴一眼,质问道:“方才你为什么要压在阿恽身上,他是我的,谁也不许碰。”      幽明鉴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这二人情深意长,觉得这二人之间的氛围和对话,哪样都让他心里不舒畅,觉得郁气集结真气不顺,本来就快要忍不住出言讽刺了。      猛然这傻子扭过头瞪他,还如此大言不惭,他就像逮着一个机会似的,嘴角一挑,刻薄的言语就往外飚:“你竟然不知道?哦对了,本候倒是忘了,傻子可不懂这里头的妙处,真是可惜了呀~~~~再说,阿恽又不是买卖的物件儿,怎么就成了你的?要是物件儿倒还好了,本候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是要将他搬回家去的。”      顾恽神智都快混沌了,听他啰嗦完这么长一串,劳心费神的同时,难得被气了个七窍生烟。旁人是生副好牙口,吃嘛嘛香,他却是有副好顺风,素来想听什么捡什么,不爱听的,一概左耳都不进,心境就平和。可他现有些气血上头,不是因为幽明鉴将他比作货物买卖来去,而是他居然明目张胆的说,赵子衿是傻子——      赵子衿怎么说都是西原皇亲,幽明鉴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可他现在一个大巴掌掴向赵子衿,浑然不惧他身后的势力,瞧他这底气足的,怕是乌垣臣服的诚意,差不多就快要耗尽了,幽明鉴此行,难不成,竟是为了挑起事端?      顾恽冷笑,迟早都是要作怪的,怕他作甚。      不轻易交心的人都有个共性,那就是护短,可能有例外,可绝不会是顾恽,赵子衿无疑算是他少的可怜的“短”里分量不清的一茬。      他费力拉扯着赵子衿的衣裳坐起来,眼神竭力清明看向幽明鉴,嗓音在药效的作用下呈现嘶哑,只听他说:“侯爷多虑了,我们子衿虽然没能睿智到知晓侯爷此行为甚,可这点小事,还是懂得的。再说,侯爷这份厚爱,顾恽福薄,消受不起,好比王爷是件东西,顾恽就是倾家荡产,也得倒贴出去,话虽然大不敬,却实在真心,穷者家中现铢金,必遭横祸。子衿,咱们就别在这里打搅侯爷得妙处了,走。”      赵子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对着蓄意缠着顾恽的幽明鉴,还将争抢的挑衅说的如此鲜明,他是能扎一刀就一刀。他本来反唇相讥都到嘴边了,见顾恽摸索着爬起来,顾着去拉他,报复就稍做延迟,谁知道顾恽嘴一张,就去戳他心窝子,他听得几乎是如痴如醉,觉得心被腌在蜜里头,喘口气儿都甜丝丝。      他现在就是扮傻子,都藏不住那股得意和甜蜜,听顾恽说要走,正合他意。当下就伸手抱了顾恽,一手挽住肩窝,一手托起膝弯,笑嘻嘻的说:“阿恽,这里乌烟瘴气的,我带你去个地儿,又香又清静,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所谓的乌烟瘴气,指的不是妓馆庚楼月,而是乌垣的幽明鉴。      其意味之明显,幽明鉴就是不想察觉都难,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突兀的朝他看了一眼,幽明鉴脸一黑,觉得这傻子要是哑巴,必然能顺眼许多。      赵子衿将顾恽抱起来,顾恽觉得别扭,手也不肯往他脖子上挂,软成一滩水就直往下头溜,赵子衿只能将他背起来,顾恽这才安分了。      幽明鉴嘴角噘着一抹冷笑,看着赵子衿背着顾恽,乐得脚步都发飘,赵子衿走到他身旁的时候,激动过了头还是怎的,突然崴了下脚,朝着自己迅雷不及的倒过来。      幽明鉴连忙朝右跳开一步,巴不得他出洋相,谁知道赵子衿又晃晃悠悠的站稳了,没事人似的背着顾恽,脚步轻松而坚定,很快便带着赵全扬长而去。      幽明鉴目瞪几人消失在转角,觉得脖子后头有些痒,伸手一摸,捏到一只虫子,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枚黑色的蜘蛛,指甲盖大小。他心里烦的紧,手重的将蜘蛛摔到地上,抬脚碾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对不起,过了半夜卧槽。。。 ☆、三十九章 情难自已      赵子衿背着顾恽出了庚楼月,带着赵全沿来路回王府。      顾恽尴尬无比,他那玩意儿起了反应,可天杀的他还趴在赵子衿背上,扭动避开都不敢。      异常最开始出现的时候,他为了避免被赵子衿发现,在他背上扭来扭去,像块抽筋的牛皮糖,可渐渐他就认识到,他这举动简直像是痴人说梦,除非他像一只王八一样中部悬空高跷,可那是不可能的,要是他有力气去翘屁股,他还要赵子衿背着干甚?      所以他只能自暴自弃,一边装死,一边任那处让他尴尬的祸源自由发展,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烟,心虚——他乌龟一样将头埋在赵子衿背上,就没看见赵子衿一路上翘的嘴角,死也压不下去。      赵子衿不仅光乐,他还下贼手,不过贼胆只有针眼大,便谁也没发现。顾恽的大腿就托在他手上,他克制惯了,与情上内里又是个比较正派的人,只敢每走一段,就状似往上抬抬,就当是摸几把了,连甜头都称不上,他倒也要求不高,心满意足。      顾恽几乎是严丝合缝的贴在他背上,若说赵子衿没察觉到异常,鬼都是不信的,他非但不尴尬,心里的喜悦反而像冰消雪融时的山涧溪流似的一股一股往外冒,他觉得这是亲近,这是与众不同,顾恽那处硬挺的抵在他后腰,他幻觉似的,觉得那里好像泛起一股酥麻,迫得他有些口干舌燥,手脚发痒的想做些什么,比如将这人抵在墙上,深深的亲吻他。      不过对着顾恽,他是不敢随便乱来的,这人对他来说,就像菩萨对于信徒,有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除非顾恽自愿,他根本舍不得强迫他。赵子衿偷偷的咽了口唾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察觉,步子迈的几乎是等长,只是心里突然起了个念头,觉得这两辈子加起来习以为常的等待有些漫无尽头又索然无味。      顾恽被他平稳的背着,浑身越来越燥热,视线越来越模糊,发烫的脸贴在赵子衿背上的衣料上,冰滑的丝绸不一会就被捂热,他不自主的就在他背上蹭来蹭去,试图寻到一出凉爽的地方降降温,他东磨西蹭,脸皮触到一片凉意,贴上去就不想动了,还神志不清的喟叹一声,十分舒坦的模样。      他得了半刻安宁,掀了眼皮子看了看道旁的墙壁,嘶哑模糊的问道:“子衿,这是要去哪?”      顾恽突然将热脸贴到他脖子上,那股比体温要出不少的热度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体里再次流窜起方才那种要命的酥麻,流过心头就点起一簇簇火苗,煎熬出强自压抑的欲//望。      赵子衿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觉得自己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边觉得阿恽真是要他命,又听他在颈边问,温热的鼻息全喷在身上,不敢大意,硬生生将全部心神放在他的话上,答道:“回王府,阿恽,你再忍忍。”      顾恽声音细成了蚊子:“不,送我去医馆。”      赵子衿揣着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有条有理的解释:“阿恽,你这副模样,去医馆让人怎么看。王府里有大夫,你别担心。”      顾恽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将全副心神都放在抵制药效上。      赵全惴惴不安的跟在主子身后,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的路,他有癔症似的,总觉得身后跟着七窍流血的明青候,等他一回头,那人就面容扭曲乌青,用生平最后的怨毒一眼看他,然后怦然倒地——      他脑子里不停回荡着这个让他惊恐的画面,像是听了鬼故事独自走夜路的胆小鬼,又怕又好奇,几乎可以说是三步一回头,往死里求虐。      虽然王爷说了害人之心不可有,可赵全丝毫没觉出可信来,他甚至臆想到,可能明天就会满城风雨,到处遍布消息:乌垣明青候爷,死于京城别馆,死状凄惨恐怖,乌垣国君大怒,欲以讨伐征溯,烽烟狼烟遍布,离人道上尸骨……      赵全越想越离谱,脑子里全套上演一遍举国大战,把自己吓了个死去活来,他看着王爷背着顾大人的背影欲言又止百十次,拐过一条小巷子之后终于忍不住哆哆嗦嗦的问道:“爷,明青候,不会……死吧?”      顾恽中毒归中毒,可他该精明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赵子衿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揪起头问道:“赵全,你说什么,幽明鉴为什么会死?”      赵子衿正忧喜参半,猛不防赵全从背后冒出这么一句,而阿恽瞬间就追问起来,他生怕赵全被顾恽三言两语骗出了底细,漏了他的底,在心里没什么怒气的暗叱一句成事不足,连忙开口将话题截下:“阿恽,你听错了,赵全是问他会不会诗,我想着,那花蝴蝶总该是会几句的。”      顾恽此时心境翻滚不定,就没心思追根究底,赵子衿这么一通瞎掰,他也信了,虚弱不堪的笑了一声,轻声催促快些走。      赵子衿见他这关是糊弄过了,边走边回头看了赵全一眼,平平目视的眼光,里头又没怒气又没压力,可赵全就是一缩,觉得王爷的目光里强烈的表达出“回去再跟你算账”的警告意味,满心哀伤的跟上去了。      赵子衿背着顾恽大摇大摆的进了王府,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间,进门前他吩咐赵全去偏院将刘叔请过来,然后飞快的阖上门,将直挺挺杵在门外的赵全和他嗓子眼里冒出来的那声“哦”一起关在了外头。      赵全折身去请刘叔,一边频频回头去看王爷卧房那扇大门,一边暗自叹气,唉,王爷真是太猴急了。      顾恽一离开赵子衿的背挨上床榻,立刻积聚起周身那点可怜的力气,拽着被角一拉,将自己不太雅观的地方给盖了个严实,尽管他现在热的够呛,浑身都是汗,那处也胀痛的厉害,可赵子衿一屁股在床头坐下,他就什么也干不出来了。      顾恽其实很想让赵子衿回避一下,他现在的情况,实在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有些糟心的想,要是在憋下去,会不会从此留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后遗症。他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张了嘴,觉得他后半生的脸面,都要毁在这一句里了,他心一横,别开眼道:“子衿,麻烦你回避一……”      话还没说完,他就僵成了一条瞪眼的死鱼,因为赵子衿突然俯下身来,将带着凉意的薄唇贴上了他的。事发突然,他又毫无准备,本来还在说话,嘴唇牙齿就是微开的,他甚至感觉到,赵子衿伸出舌头,温热而柔软,飞快的在他唇缝里刷了一遍。      正常清醒的情况下,他应该一把推开赵子衿,然后一脸怒气的质问他这是干什么,然后不管回答是什么,都拂袖而去。可现在浴火汹涌的几乎将他烧成一把灰,难得残余一点理智,全被唇上那点美妙的触感给吸光了,滋味妙不可言,奇异的压过了身上那股燥热和难受,他一沉迷,竟然忘了推开他,任由那人将柔软的嘴唇落在嘴角。      直到赵子衿碾磨半晌,开始朝口腔进犯的时候,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觉得自己简直禽兽不如,一点□就闹的没节操,这违背他良心,也对赵子衿不公平。他连忙伸手去推,却发现手腕酥软的泰都抬不起来,只能扭开头,避开和赵子衿紧贴的面门,尴尬都不顾不上,沙哑喘息道:“子衿,你先出去——”      赵子衿坐在床头,见他面色潮红,双眼蒙上一层潋滟迷蒙的碎光,难受的在枕巾上蹭来蹭去,平日里的淡然和精明都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多了股憨态和孩子气,十分可爱。又见他迷着眼嘀嘀咕咕,脸上红的几乎滴下血来,语气里全是软意,红粉的舌头在浅色的唇缝里若隐若现,赵子衿心神一晃就有些情不自禁,受了蛊惑似的低下头,将未完的送辞堵了回去。      唇角是预料中的柔软,赵子衿停顿一瞬,顾恽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推开他,他心头狂喜,以为这人是默许了,就状着胆子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只觉一股甜蜜直窜心底,喜不自抑的同时,就贪心的想要更多。      他从顾恽嘴角一路轻啄过去,虔诚而温柔,顾恽温温顺顺的承受着,既没回应,也没配合,不过只要不是拒绝,就足够他乐得神志不清了,这是他们今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亲密,如同一对……交颈鸳鸯。      这个字眼闪现在他脑海的时候,他觉得心头剧烈的痉挛了一下,遥不可及的虚幻幸福好像近在眼前似的,温暖充沛的让他几乎落下泪来,同时又有些迟来的委屈。      他一个人停在光阴尽头,等了实在太久,久到人间的白头,都轮回偕老了几生几世。      所以顾恽扭开头的时候,赵子衿没有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对他百依百顺,他坚定的伸出手,捧住他的脸,正对自己,姿态强硬动作却轻缓,然后低下头,再一次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睡晚了+今天中午太吵了=更新晚了【一切都是丧心病狂的借口!!!】   捂脸,别怪我,亲个嘴就亲了一整章,怪jj,我被警告了很多次,可事实上无比和谐,于是orz……以后给乃们补番外~~~ ☆、第四十章 陡逢失踪      赵全咬着根草杆坐在赵子衿门口的回廊台阶上,百无聊赖。      昨晚王爷给他下了指示,说是今早不用他伺候,让他有事就去忙,没事就睡大头觉,该干嘛干嘛,可他一没事做,而不想睡觉,除了守门发呆,貌似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赵全将草杆这头咬满深深浅浅的牙印,抬手换上另一头,撑着下巴仰头望天,满脸沧桑。他想啊,其实王爷根本用不着吩咐,意思他自然省的,顾大人也在么,王爷想同顾大人亲近,自己又不是愣头青,上赶着不识趣。      他在回廊下坐到天光大亮,回了好几次头,王爷屋里头还没有动静,闲的发慌,就忍不住越想越猥琐,王爷和顾大人在屋里做什么哪……      昨天下午他说错了话,晚上他告退的时候,王爷盯着他突兀就笑了一下,温和笑道:“宫里的曹公公说,最近想收个机灵的小太监做徒弟,要伶俐的,十五六的,活泼些的。”      那时赵全刚走到门外,正顺手往外带门呢,初听没觉出什么深意来,就习惯性的应了一声,预祝王爷安寝好眠的招呼都到了嘴边,对上王爷白日的巷子里如出一辙的目光,突然醍醐灌顶似的醒悟过来,内心大骇,明白王爷这是警告他哪。      伶俐些的,十五六的,活泼些的,说的不就是他赵全么。他瞬间就哆嗦着回过味来,不听话,乱说话,坏他事,就将他送去给曹公公当小太监--小,太监……      他登时想起上次和小卓子一起尿尿的时候,不小心看见他那处情状,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又可以说是狰狞恐怖,连鸟儿都没有,只有笤帚柄子粗细的疤,偏偏还能尿出来,他看了一眼觉得眼睛都要瞎了,好几顿都食不下咽,要是自己变成那样了,那媳妇儿怎么办?      赵全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一把抱住王爷大腿又哭又嚎,他紧张无比又语无伦次,忘记自己都嚎了些什么,只是零星记得些,什么我是九代单传哪、我其实思慕一女子啊、我要终生跟随王爷之类,鼻涕眼泪抹了王爷一裤腿。      王爷盯着自己的裤腿看了一会,冷冰冰道:“你再揩一把,我现在就将你送进宫去,滚蛋。”      赵全慌忙松开手捂住自己遭人觊觎的蛋,连滚带爬的滚进了自己的房间。      所以啊,赵全昨晚就下定决心,再不敢妄自揣测王爷和顾大人之间的种种了,省的一不注意蹦出一两句,蛋没了,主子也变了。      可他现在闲的蛋疼,自然也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将昨晚的信誓旦旦忘了个干净,脑子里接着回想昨儿下午。      话说,他昨天奉了王爷之命去请药房的刘叔。刘叔是个将近耄耋之年的老头子,生前极其注重养生,故而看起来也就七十多的模样,精气神不错,腿脚耳目也灵便。      这老头以前是宫里太医院的,和老王妃的父亲是好友。刘叔在宫里的娘娘们争风吃醋的戏码里被人当了替罪羊,被拖去仗着两百的半路上被老王爷撞见了,横的像只螃蟹似的将人救了下来,直接问皇上要了人,直接搁在王府里头,就这么养起老来,一手医术应对寻常病痛,倒是出神入化。      赵全一心向着自家王爷,为其绞尽脑汁的谋福利,他偷偷算计着王爷应该是想干些什么见不得……不对,是亲近的事情,于是拽着头发花白的刘叔,蜗牛似的在王府的院子里撵,老牛拉车似的,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硬生生被他俩走出小半柱香的功夫,这才敲响了赵子衿的房门。      王爷亲自来开的门,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并不明显,赵全却分辨的出,因为他眼神十分温柔,是极为少见的轻松,整个人看在赵全眼里明媚了好几分,赵全笃定的结论,一定是顾大人的功劳,再深里怎么个功劳法,那就惹人浮想联翩了。      赵全跟在刘叔后头进了屋子,带上门才朝着床榻走去,顾大人躺在床上侧卧着,面朝里,身上盖着褥子,一动不动,一副熟睡模样。      王爷有一半是刘叔拉扯大的,因为他练武时常受伤,故而对这老头当祖辈一样敬重,刘叔在王府二十多年,也极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老头慢悠悠的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摸顾恽手腕,别看他走路的腿脚颤颤巍巍,可诊脉的一双老树皮手,却是稳如泰山,他在顾恽腕子上按了一瞬,脸上就露出了然状,苍老却中气十足的说道:“子衿,药箱子里头第三层的银针布包给我。”       王爷依言办了,刘叔要扎针,自己动手将顾大人从被子里挖了出来,顾大人声音打颤的说了声老先生见谅,顾某失礼了,刘叔只说无妨。      赵全这才看清,顾大人满脸潮红,脖子上都是一层浅粉,就连平常浅淡的唇色都艳如胭脂,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似的,胸膛急剧的起伏,却被他强自压住了喘息。      赵全连忙低下头,做非礼勿视状,他倒是识时务,知道顾大人的狼狈样,不是随便不花钱就能看的。      刘叔这老人家见多识广,什么情动状没见过,又是宫里出来的老手,民间的合欢散,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赵全眼见着这老头下针如飞,在顾大人头脸手臂上扎了一堆,将他扎的如同一只刺猬,偶尔顾大人晃一晃,满身银针又成了微风里的狗尾巴草丛。      施针是个耗费心神的活,最受不得打搅和嘈杂,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刘叔捏住银针尾端,一根根捻过去,走一根收一根,神情专注到犀利的地步。      半个时辰后顾大人吐息渐渐平静下来,对着刘叔真诚道谢,刘叔扒掉最后一根针,像是爬了一座大山似的疲惫,王爷连忙上前将一把把针收入布包里,让自己搀着刘叔去了自己的屋子休息半天。      之后,顾大人没从王爷房里出来,晚上也没回家,王爷差人去顾宅报信,回报的人说,顾宅的管家也没回来。      那阿玖,现在在哪?王爷,怎么还不起来?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干什么呢?      赵全苦思冥想,终于给他想出一件要事来,他一下跳起来,急匆匆的朝院门外奔去了。      赵全去了一趟幽明鉴的别馆,他也不敢走得太近,只是混在路过的人群里,在门口来来去去的走了几遭,别馆风平浪静,根本没有他臆想中的兵荒马乱,他这才确信幽明鉴应该是没死,有些放心又有些失望的离开了。      他离开别馆的大道后,又去了趟庚楼月,迎门的照样是昨儿那个叫小石子的小厮,那小子看见他,老鼠见了猫似的瑟缩,赵全见状,就知道昨天自己应王爷吩咐的趾高气扬十分完美的达标了,当下更愧疚了。      他也是当小厮的,有个好主子,可少不得受旁人的气,知道此间不容易,便歉意的笑笑,先是诚恳的道了个歉,随口扯了个天大的慌,说是心上人另嫁他人了。小石子又是惊讶无比又是同情泛滥,见他此刻一本纯良,倒是不再抖了。赵全连忙一鼓作气,笑的更加和颜悦色,很快就将小石子逗得同他冰释前嫌,他向小石子拐弯抹角的打听顾玖的行踪。      他是机灵人,不可能开门见山的问有没见过我家阿玖,模样如何身量如何衣裳颜色,只问有没什么新鲜或是奇怪的事发生,小石子茫然的摇摇头,他又问昨儿同他家公子一起上三楼那位出钱的大爷玩的尽兴与否,小石子八卦兮兮的凑近了,形容猥琐的说,别看那位爷生的秀美,可是个真爷们,你们走后,好几个相公都进了他的房,闹了一下午哪……      虽然王爷说今天不用他伺候,可赵全是有良心的人,他也不敢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去玩,出了庚楼月,他又马不停蹄的往王府赶,就怕万一王爷找他不见人,一怒之下将他送给曹公公。      赵全回府的时候,王爷的房门大开,隐约有哭哭啼啼的声响,他加紧脚步小跑着进去,就见顾大人坐在床上,后背靠着床头,手里捏着个银质长勺,王爷坐在床边上,手里端着个碗,里头盛着小米清粥,分不清是谁在喂谁。      屋里还有个人,站在桌边,神色焦急慌张,满脸淌着泪水,一边擦一边流,上气不接下气的嚎:“顾大人,怎么…办哪?我,我以为你—知道他—去哪了呢?我家,少爷呢……”      顾大人神色肃穆道:“别哭了,给我详细说说,发生什么事了,杜煦怎么就不见了。”      来人抽抽搭搭:“昨儿个我家少爷进了厢房,一同进去的还有庚楼月的练竹相公,小的在门外等了半天,也没见我家少爷出来,我隔着们问他用饭了没,他还让我自己去吃,说他和练竹相公下棋呢,他一晚上没出来,我在大厅里躺了一宿——”      “今早醒来的时候,恰逢练竹相公走出来,见了我还挺惊讶,我问他我家少爷呢,他说不清楚,半夜就没见着人,以为走了呢……我以为少爷没看见我,就自己回家了,结果回去一看,管家说他没回来,我去您家,您也没回来,我又去了许公子家,许公子倒是回了,可他不知道我家少爷和你在哪。我问了老爹,他说你在王爷这里,我就跑到这里来了……”      来人急的跳脚:“爷,你说我家公子,不会是出事了吧,怎么办呐~~~”      赵全认出来,这人是顾大人邻居家杜大人家的小厮,还景。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同床共枕      两人昨晚同床共枕,他独自睡了十七八年,顾恽本来以为他会失眠,可事实上过了习惯了最初那阵身旁有人的怪异感,他很快就坠入了沉沉梦境,睡的只比猪浅显一点,还一觉睡过了头,赵子衿什么时候起来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鼻尖嗅到一阵食物清香,五脏庙轰然作响,他才翻了个身睁开眼,就见赵子衿衣冠楚楚的朝他走来,手上还托着个雕花木盘,上头搁着个青瓷碗。      顾恽睡久了,人还没清醒,脑子像年久失修的车轱辘,一转动就吱嘎吱嘎发出噪杂的声响,震得他头昏脑涨,浑身也酸软无力,骨头缝里都是累意,若是眼底加圈青黑,那就像极了纵欲过度。      他像条死鱼似的瘫在床上,目光发直的看着赵子衿悠然走近,英俊的脸庞噘着浅笑,柔顺的银发散在身后,透亮的日光在他背后踱出一层浅黄的微光,他不说话的时候几乎看不出痴傻,看起来谪仙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他脑子里浮光一般闪过一些画面,明明是昨晚才发生的事情,这会子睡眼惺惺忪,就像蒙上一层岁月的似的悠远。      他沉甸甸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配赵子衿这个傻子,倒是刚刚好。一把春药将他和赵子衿之间风平浪静的相处给搅得乱七八糟,对于赵子衿,他狠不下心拒绝,却也觉得莫名其妙,他既没有倾城之姿,也没有对他特别照顾,就死也想不通,这傻子一腔痴情,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      这像一个关卡,堵塞在他和赵子衿之间,使得相处毫无进展,也寸步难行。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不管是学问钱财,亦或是真心实意,都需要付出和经营,他就和他萍水相逢,凭什么值得赵子衿赤心相待。      就是举案齐眉的结发,都不一定做得到,在下雨时节带着伞去城下等你,在深夜未归的时候在门扉静候,在危难当头的时候与你身前挡,理所当然的,好像这就该是他尽的本分,吃饭喝水一般稀疏平常。      他不是不动容,不是没深思,人生一世,说短白驹过隙,可说长,也望不到尽头,他也想寻得一人,细水长流的过一生。可遇见赵子衿之前的念想里,携手之人该是个玉簪挽青丝、粉黛不施的素净女子,不用多么貌美,才华有一些,智慧有一些,安安分分便可,谁知女子还没见着一位,就被个瞧了一眼就晕倒的男人给缠上了。      换了旁人这样可劲凑近乎,他立刻就会心思电转十八弯,觉得人是别有所图,先且不论自己有什么可让人图的。可赵子衿不是别人,那傻子笑容一敛,他到嘴的措辞就说不下去,他对赵子衿心软过度,好像前生就欠了这人良多,在他面前无端就生出三分退让来。      赵子衿说,因为他没有推开一个傻子,这便喜欢他,可顾恽不信,在赵子衿身上,他能感受到一股和痴傻十分违和的锐气,在他出神发呆的缝隙里,从神情和眼神里流泻出来,这总是让他有这种错觉,赵子衿有很重的心事,严严实实的瞒着他。      可昨晚,自己将他推开,他一反往日的温顺,居然压上来去撬自己的牙关,破釜沉舟的萧索神色,看起来竟然很有几分迫人的气势。顾恽叫苦不迭的同时,未免有些生气,情急之下就口无遮拦,就说了句狠话,让他滚出去。      其实他心里是怕,怕自己神志不清了,做出什么后果不堪设想的事情来。      不想赵子衿听了这话,却是一副心如死灰状,深深的盯着自己,目光里满是沧桑,他语气轻的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濒死之人,从嗓子缝隙里里泄露出来似的:“阿恽,我不是想冒犯你,就是想亲亲你,你别生气,好么——”      顾恽说完就后悔了,他明明是好意,却表现的如同憎恶一般,这傻子单纯,想多了可就糟了。结果赵子衿不仅想多了,还钻进了死胡同,他语气虽微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一点也不间断:“阿恽,我爱你,你觉得很突兀,对么。怎么会突兀呢,我…上一世就喜欢你了,我经常梦见你,然后醒来,就会很高兴……阿恽,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够好,还是因为…我是个傻子——”      世间种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上一世这种说法,只有在缠绵凄美的志传小说里才会出现,活生生从人嘴里听见这么一句,笑话似的没有说服力。      可顾恽笑不出来,因为赵子衿的神情沧桑,百年光阴浸染过似的,透着一股沉重的伤感,让他不敢将他这轶闻一般虚幻的说辞当成玩笑,他甚至真信了,他说的上一世。还有他说,梦见你我就会很高兴的时候,那种打心底发出的微笑,纯粹的叫人动容。顾恽心一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张口就说了句:“你很好,也不傻。”       然后赵子衿眼神晶亮,瞬间就被治愈拯救了似的,极其快速的断章取义:“真的?两样都不是,意思就是你是喜欢的,阿恽哪……”      余音散尽,在唇齿和空中。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答应,还义正言辞的教训他这是次意外,绝没有下一次,他应是应了,可一切好像就变了样,自己和赵子衿的相处,突然突破一大步,颠倒顺序似的,那厮对他管东管西,还事无巨细。      施针之后,自己被赵子衿强行扣留在王府留宿,偌大的王府空房无数,他非要和他同挤一榻,又非要搂着他,自己觉得别扭不妥当,赵子衿就用一种弃妇似的可怜眼神盯着自己,顾恽那个糟心哪,糟心完了,接着妥协。      赵子衿倒是老实,安分的搂着,并不瞎胡闹,只是高兴的说着悄悄话一样的耳语:阿恽,院子里有颗樟木,现在正是花季,明早带你去看可好,顺便给你讲个故事……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正望见他推门而入。      顾恽看着这谪仙款款走近,在床边坐下,将手里的木盘搁在床头的四角矮凳上,俯下身就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继而心满意足的眉眼一弯,笑成了一个傻子。      微凉的触感落在额头,像是一阵狂风扫过四肢百骸,将那些残留的睡意和疲软拂到千里之外,顾恽彻底清醒,然后飞快的伸出手,将赵子衿笑着往下挪移的头颅一把捧住,推远一些,十足的师傅教训语气:“赵子衿,别得寸进尺,说了昨天是个意外。”      赵子衿心情极好,幽明鉴偷鸡不成蚀把米,好处尽归他得了,阿恽嘴里虽训斥着,却看不出一丝怒气和不悦,他虽没亲口答应自己,可这样的进展,也是他没想到并且欢欣雀跃的,可能再过不了多久,他多年的心愿,就会达成了。      他心里高兴,嘴角就忍不住弯出一道温柔的弧度,将皇上赵愈下令给顾恽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笑道:“阿恽,起来洗漱吃饭,吃完带你去看我种的树。”      听他这语气,好像他这颗树,比稀世珍宝似还让人稀罕似的。      怀南王爷三岁亲手种植的樟木,在平沙城传言的沸沸扬扬,顾恽后来听杜煦说了,也觉得十分好奇,想着要问问赵子衿,种这树有什么深意,却总是被鸡毛蒜皮的小事给拖延耽误了。      再说这樟木,他在知晓大名之前,就见过了,想来就好笑,会试那天他抄小道,路过王府外墙,还盯着那颗枝繁叶茂先鲜翠遇滴的树,酸腐无聊的唱了段戏:待到小生他日高中,定来迎娶小姐过家门……      他确实高中了,可这家没有小姐可以嫁他,倒是有个傻子,看上了他。      赵子衿见他突然就笑起来,递过长勺,问道:“阿恽,你在偷笑什么?”      顾恽饿的前胸贴后背,接过长勺白他一眼:“偷笑?我犯得着么。”接着,他将方才想起的往事同他简略说了一遍,自个笑的无奈,像是都怪自己多嘴,惹来这么一尊大佛。      赵子衿抿嘴乐,觉得这是冥冥天注定,他就是该,和自己在一起的,樟木本就是为他而种,他还对着樟木说要迎娶院中之人,不是命定的缘分,又是什么。      他极力掩藏住得意,天真无邪又信誓旦旦道:“阿恽,你什么时候来下聘,我好择日,砍了樟木做成箱子,两个,装上丝绸。”      顾恽被他逗乐了,拿着长勺在碗沿打拍子似的敲,像个唱戏的似的和道:“我说王爷,媒妁之言父母之约何在,你自个张罗着,就要把自己嫁给在下,实在太不矜持。”      赵子衿腼腆道:“矜持了,你就被人抢走了。”      顾恽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抢手货,但赵子衿正经的好像真有其事,他就忍不住直乐。      两人正八百里跑题的说着话,门猛然就叩响,赵子衿说了声进来,王府的小厮走进来说,有人要见王爷,自称是杜大人家的还景,顾恽一听,以为是杜煦找他有事,连忙让赵子衿放人进来。      谁知还景一进门,还带着满脸的急汗和眼泪,六神无主的说,他家少爷不见了。      还景怕是一路胡思乱想过了,居然哭着加了句:“顾公子,庚楼月我家少爷去过好几次,怎么这次就平白无故的不见了,会不会是…明青候将我家少爷带走了?”      顾恽从床上下来,边走边安慰:“还景,镇定些,你家少爷是个混世魔王,不去祸害人就谢天谢地了,他不会有事的,”他顿了顿,看了还景一眼,道:“明青候带走你家少爷作甚?”      还景涨红了一张脸,支支吾吾道:“他,他他不是喜欢男人么——”      顾恽无声赞同,没错,而且我还差点深受其害,不过这些还景不需要知道。      尽管他在心里将幽明鉴抹成了黑炭,嘴上却说:“杜煦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侯爷不会胡来的。他大概是半夜离开去了哪,没看见你,就独自先走了,你回府等等,说不定他已经回去了。”      还景还没说话,赵子衿却截住话头,道:“阿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吃过饭,我们走一趟别馆。”      他素来对幽明鉴避犹不及,这会却主动要去串门,实在有些反常,顾恽狐疑的抬头看他:“你不是讨厌他么?”      赵子衿正气禀然的回望他:“杜大人的安危比较重要。”      还景内心泪流满面:我家少爷的安危这么重要,为何还要吃过饭才去——      赵全满心紧张惶恐:来了来了,王爷这是,要去看明青候死了没有么?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晚,不是我本意orz…… ☆、第四十二章 花柳怪病(一)      马车上了青砖大道,车辕上扣着缰绳的小厮,将马车赶出不急不缓的速度,木制的车轱辘在砖缝里一格一格碾过,迫得马车些许颠簸。      车内有人轻声说着话,语气清浅,隔着一层晃荡的厚实帘子,夹杂在外头时不时的吆喝对话声里,倒也没人听得见。      赵子衿坐在顾恽对面,看那人一上车就轻车熟路的从柜子里摸出一本古籍,然后毫无形象的铺在车板上,整个人霸道的斜贯马车还不止,就着车顶洞口的亮光翻得不亦乐乎。      书本实在破烂,线状的蓝皮书籍旁斗大的一行字,被磨得七零八落,连他这样的好眼力,咋一眼掠过,都没看出写的是什么,还待再看,书面已经被顾恽一把拍在了车板上,姿态颇有几分街头灌大饼的豪迈。      王府的马车虽然较寻常百姓家要宽敞不少,可它毕竟只是个车厢,而不是厢房,顾恽这么一横摊,脚就免不了要戳出帘子。      其实蜷着也不需要特别大的幅度,可顾恽被赵子衿搂了一晚上,睡觉的时候没察觉,醒来才发现,腿脚僵了一晚上,动也没动过。这会走路都打怵,踩一脚麻一脚,比瘸腿的还痛苦,他是个懂得善待自己的人,活的潇洒自在,又当着赵子衿,就更不肯委屈自己,那点仪态等同于放屁,直接倒下去滚了半圈,肢体伸展开,索性一横到底。      赵子衿不觉得帘子豁开一个缝有什么打紧,就是有些心疼顾恽,于是自己盘着腿靠车壁坐着,捞过他两条腿搁在腿上,给他脱了鞋,手指在他腿上的穴位上揉压,给他疏通血气。      顾恽猛然被他突袭,吓一跳,扭过头瞪他,待明白过来他是要给自己按摩,就忍不住心下一暖,又觉得他堂堂一个王爷,给自己按腿,实在不妥,撩腿就要滚下来,笑着让他别胡闹。      赵子衿一本正经的说这不叫胡闹,然后低下头一门心思的给他捏腿,模样像是个小丫鬟,不过他手指过处,先是胀痛而后舒爽,顾恽被按得飘飘然,正想问他在哪里学的好手艺,一想他们习武的懂穴位,就干脆闭了嘴,低头翻书。过了会,他那点不妥也散尽了,心安理得的看起书来。      赵子衿看着他面容凑在书上方一尺来处,神色十分认真,眼睑半垂,睫毛朝着书面,在空中拉出一道浓密狭长的弧线,嘴角时而意味深长的翘上一翘,见着书中的黄金屋了似的,气度恬淡,丝毫看不出昨日的翻涌情潮,当然,也看不出被人算计的愤恨委屈,没事儿人似的。      被觊觎的没心没肺,赵子衿却忍不住翻来覆去的纠结,一想着待会就要看见幽明鉴那张十辈子都看够的狐狸脸,他就忍不住要去想,待会仇人见面,阿恽会怎么想,他看不透,在想什么。      过了会,他还是没想出什么来,于是决定直接问:“阿恽,昨天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顾恽头也不回,顺手翻过一页,顿也没顿一下,听他无所谓道:“这点破事有什么好想的,我什么都没想。”      这人像个封口的葫芦,自身什么都瞒的滴水不漏,上辈子就是这臭德行,心事重,也不肯倾诉吐露,所以活的比谁都累。赵子衿不爱看他这模样,好像自己是个千里之外的外人似的,他不高兴的叫了声阿恽,手上故意使了把力气,将猝不及防的顾恽捏的哎哟叫唤一声,扭头不悦的瞪他,目光算不上恶狠狠,却十足的没办法。      顾恽瞪了两眼,赵子衿有些生气的和他对视,他登时泄气似的投降,耸了耸肩,道:“怕了你,你想从我嘴里扒出什么。”      赵子衿有些得意,却没有表现出来,十分严肃正经:“幽明鉴昨天想强迫你,你不生气么?你恨他么?”      顾恽见他这么正经,不由自主也正经起来:“气的,我都快气疯了,恨哪,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这个死骗子——赵子衿拧眉瞪他一眼,叱道:“阿恽,你再拿张口就来的谎话敷衍我,我……”      我——就怎么样呢?赵子衿颓然住嘴,照样,什么样也没有,天下仅此一人,舍不得打骂,狠不下心疏远,恨不得又恼不得,心有千千结,个个他身系,他能拿他,怎么样呢……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沧桑的悲寂,顾恽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像个心死的老头子,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压抑。顾恽一边往起爬,一边忙不迭的承认错误:“子衿,你别那副脸,我错了行么,我这就掏心窝,成么?”      赵子衿抬了眼皮,木然看不出喜怒,惜字如金的鼻音上扬,哼了一声:“嗯?”      顾恽想笑,想着自己还在承认错误的路途上,便低眉顺眼的老实交代:“我又不是呆子,遇到这种事,必然是生气的,合欢散的滋味,相当深刻难忘,至于恨么,倒是谈不上,恨是个沉重的字眼,轻易别沾上才好,再说了,我不是没事么。”      赵子衿恨恨的嘟囔:“你倒是宽心,要是有事,不是一切都晚了么?”      顾恽笑道:“傻子,能有什么事,他这么金贵,随便给他蹭块皮,吆喝一嗓子,他那侍卫恨不得请太医来,哪能让他继续下去。”      这人在情事上,缺心眼到了一定的地步,姓幽的真要是兽性大发,侍卫拦得住么?可赵子衿不想再继续这个想起后果就堵心的问题,便恶毒道:“阿恽,你不想报复他么?”      顾恽这次倒是老实,笑眯眯的盯着赵子衿,道:“想,可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法子不可行,现在局势微妙,幽明鉴哪怕是磕碰一下,都可能被幽国拿去大做文章,我能把他怎么样?不过……”      话到关键处,他突然卖起关子来,兀自笑得不怀好意,直到赵子衿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他才笑着把话接上:“你瞧他这人荒淫不羁,从不知洁身自好为何物,一个不慎沾上点难言的病痛,无可厚非啊——方才我在古书上看见个生僻的奇方,以钩吻兑藜芦,稍后再辅以茵陈、防己、丁公藤、薯莨、鸡骨草等药草适量,就会使中毒之人产生与花柳病相同的症状,唉,就是剂量不明,可惜了……嘿,研方之人,真是个缺了大德的旷世奇才……”      顾恽夸得真心实意,赵子衿却听的又是欣慰又是心虚,欣慰的是,自己和阿恽,竟然如此心有灵犀,想到一处去了,只不过他还在想着,自己这边就已经下手了;至于心虚么,顾恽口中的缺德奇才,正是百年前十二楼的娄七,自己的得力手下之一。      他怪异的看了一眼那本老旧的破书,陡然生出一种光阴过隙的感觉来,百年后,他辗转一世,在老古董一般的书本里,看见了百年前的幻影。      天知道他看着直叹可惜的顾恽,很想安慰这么一句:阿恽,没事,剂量,我知道——      别馆门口有两尊威武的石狮子镇门,衬着高墙和带刀守卫,霸气庄严。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内的人未出,赶车的小厮却跳下车辕,趾高气扬的往门口一站,也不说话,拽上天似的。       看门的侍卫小哥有双看人的利眼,但凡遇着这么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爱拿鼻孔看人的奴才,其主不是大富大贵惹不起,就是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这个时候,就要结合衣着行头来判断,这桀骜的矮子虽是小厮打扮,衣裳料子却是绸缎,可见来头不小。      看门者颠上去,询问之下,发现来人竟然是身份尊贵的怀南王,不敢怠慢,笑着道声稍等,转身飞奔入了内院去通传。      幽明鉴接到通报赵子衿上门拜访的通报时,正在花园里看美人抚琴,人美花娇,互相辉映,琴声曼妙,引人入胜。      他今天莫名有些乏,动也不想动,吃也没胃口,蔫蔫的提不起精气神,反常的紧。好不容易何群出门将庚楼月的蒹葭姑娘请上门,给他奏曲清心乐,难得悠哉,猛然侍从跑上来汇报,听见怀南王三个字,初生的好心情瞬间降了好几个台阶,只觉这白头傻子真是无处不在,处处与他作对,到哪跟哪,连独自听个琴,他也要来掺上一脚,实在惹人厌烦。      幽明鉴恶狠狠的吐出一口浊气,想着总有一天,他要将赵子衿狼狈落魄的踩在脚底下,叫他那一头白色的头发,全沾上灰土泥巴,以卸他心头之恨。      发完狠,他又恢复之前的笑面虎风流模样,差了何群去将赵子衿迎入花园,自个躺在椅子上望天,猜测着赵子衿的来意,觉着七八成,是个顾恽有关。一想到顾恽这到了嘴边的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他就觉得赵子衿更加遭人嫌,他想,赵子衿这会来,是要得瑟显摆,还是要兴师问罪?      很快,赵子衿就被何群带着来到跟前,身旁成双成对的跟着顾恽,身后两个头相当的小厮。      顾恽看起来已无大碍,幽明鉴站起来,刻意忽略心里头那点遗憾和莫名其妙的憋闷,朝两人笑道:“怀南王大驾光临,实在让本侯所料不及,不知王爷前来,所谓何事?”      幽明鉴其实有些疲倦,他极少有觉得这么累的时候,好吃懒做又找不到缘由,只能乱七八糟的腹诽,西原疆域好风水,养出来的美人会吸人的魂,不过他这人擅长隐忍,就是被人剜几刀,牙关都咬碎,也是不能让人看出弱势的,况且那股酸软无力都藏在骨头缝里,旁人也看不出来,再则,赵子衿突然找上门来,他对这人疑虑不定,极有打交道辩深浅的意向,便瞬间成了战斗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      赵子衿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眼,心里大概就有了数,这姓幽的,内功修为很是不差,药量下的不轻,又过了一宿,他还能这般如常,着实不可小觑。      不过……赵子衿勾起嘴角,肆无忌惮的露了个冷笑,心道,慢些不打紧,他这不是,亲自上门,来送他一程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求周末。。。 ☆、第四十三章 花柳怪病(二)      赵子衿面色不善,像是个上门来找茬的陈年旧怨,幽明鉴却当他是因为昨天的事愤愤难平,凭他对顾恽的独占欲和青红皂白不分的护短,嚷嚷着挥刀杀过来,幽明鉴都不疑有它,故而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被人颠来倒去的算计,甚至还觉得,这才是一个傻子该有的反应。      赵子衿礼数全无,语气很冲:“幽明鉴,杜煦人呢?”      等他都说完了,他太学师傅这才懒洋洋的拉住他,可有可无的叱道:“赵子衿,还有没有礼数了,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只是他这劝阻来的不仅迟,而且诚意全无,教训有条有理,语气却十分的不搭调,既无怒气,又无威慑,听在幽明鉴耳朵里,更像是打情骂俏,他觉得自己有些听不下去。      况且,他总不能和一个就会胡搅蛮缠的傻子认真,就算不传出去,搁在这院子里被七嘴八舌几天,也有够丢脸的,于是只能故作大方的截断话头,七分装蒜三分奇疑,道:“杜大人怎么了?怀南王说什么,本候不太明白……”      接着他似笑非笑的转向顾恽,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笑道:“阿恽今日…气色不错,想必昨晚歇息的不错。”      顾恽看见他就来气,他虽不像许季陵那般清规戒律,想和幽明鉴鱼死网破的心,他是没有的,不过膈应总是少不了,一见他那张笑脸,喉咙里卡着一根细鱼刺般燥的慌,屁股上那股扭曲个怪异感就历历在臀似的。偏偏又不能对他怎么样,只当面前站了根木棍子,语气平静无波:“一夜好梦,还得多谢,侯爷昨日赠药。”      幽明鉴本意是嘲讽,想看他难堪,结果自己却被被噎得一怔,登时脸色不佳的闭了嘴。恰逢仆人端上茶点,幽明鉴一扬手,将几人请到了别院的凉亭。      此时虽仍是春末,可世间是奇珍和巧手的工匠,总能错开四季装点名庄,凉亭后头是处湖泊,伸入水里的红漆木头骨架周围游弋着红白相间的锦鲤数尾,悠哉自如。再远些,小巧的荷叶贴着水面,连绵层叠的铺出方圆碧色,几支细细的荷杆从碧色里探头出来,顶端缀着娇艳的深粉,或半开做犹遮琵琶,或全盛如玉立美人,端的赏心悦目。凉亭的柱子缠了白纱,风过处轻柔飞舞,幽静的如同人间仙境。      可美景当前,却无人有心赏。      亭内坐三人,站三人,站着几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事不关己,坐着的几人间却激流暗涌无数,惊奇无形浪涛千层,赵子衿质问不休,幽明鉴头昏脑涨,只有顾恽最悠然,端着个茶碗静坐,赵子衿在侧,他往往就只剩看戏的份。      幽明鉴本来只是身体酸软,可自从赵子衿带进了凉亭,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开始耳鸣头晕了。      赵子衿突然变成了结巴,还翻来覆去只会说那几句话,大意就是:不交出杜煦,跟你没完没了,唐突阿恽的事,也跟你秋后算账。      除了武学上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思作祟,幽明鉴其实是瞧不起赵子衿的,一个没有头脑的武夫,再厉害,充其量能以一当百,可一个胸有千壑的文人,却能运筹决胜千里之外,他这人看着好色成性,可心里的弯弯绕绕,旁人就无可知晓了。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或许赵子衿,才是西原最为难缠的人,和一个坚定不移的傻子讲道理,如同试图感化一块无心的磐石,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以为之,实在叫他叫苦不迭。      杜煦突然就不见了,他也觉得挺讶异,可这事千真万确和他没有一丝关系,他昨晚深夜就回了,走的时候,根本就把这两人给忘了个干净,走的十分赤条条,再说了,他们两个大男人,又不是他儿子又不是他属下,他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去管。      偏偏赵子衿又咄咄逼人,他只好保持着淡定自如的微笑,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聋子。      赵子衿昧着良心装了半个月的傻,他是个寡言少语不会撒娇的,心里别难为情,别扭的要死。每次疯傻,都要先在心里打一遍附稿,像是唱戏的要描眉上油彩,涂上满脸素稿惨白,才肯翩然上台,从来没觉着有什么好处。      可就在今天踏进幽明鉴所住的别院时,他突然开了窍似的,咂摸出傻子一点好处来,他完全可以借着这么个身份肆无忌惮的胡搅蛮缠,对幽明鉴恶言相向甚至动手动脚,没人会觉得奇怪,也没人会深究缘由,一个暴跳如雷的傻子,杀人放火也没人觉得奇怪,为何,因为不在其位不知其所感,常人怎么能知道,一个傻子是怎么想的呢——      他自知心眼小,只装得下寥寥几人,就算有朝一日战火连天民不聊生,他也悲悯不过来,不过念着赵引的好,想着顾恽的心愿,就不想生事端。      可这姓幽的花蝴蝶,干的每一件事都让他难以忍受,特别,是昨天那件。      一切就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似的,他需要留在阿恽身边,然后成了旁人眼中的傻子,他正好需要一个理由拜会明青候,杜煦就在这时候不见了,可不就是天意么。      幽明鉴苦哈哈又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王爷,杜大人真的不在本侯这里。”      目光却勾子似的往顾恽脖颈下钻,像是要穿透那几层交叠的衣襟,看见布料下头的皮肤上,是否有欢好留下的痕迹似的。他是个美人在怀变虎狼的色胚,便看所有人都不像柳下惠,想着如此万事俱备的机会,赵子衿这痴念的傻子,哪有不趁虚而入的道理。      可他又没什么天赋异禀,目光再灼灼,也是不能实在将衣裳烧出两个洞的,故而瞪了半晌,除了那片青色衣料,什么也没看出来,心里倒是有些意难平,像是还没开打,就已经输给了这傻子似的。      赵子衿将他盯在顾恽脖子上的视线看在眼里,以为他又在打什么下流的腌贊注意,心里大为不悦,垂下眼睫,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冷光,再抬眼,就是恨不得吃人的不耐烦神色了。      只见他突然暴起,飞快的隔着桌子探出身子,一把推在幽明鉴肩上,袖子从桌上幽明鉴的茶碗上堪堪掠过,再低分毫,就要在里头浸一遭上好的特贡雨前茶。      不过事发突然,连动作来不及提防,谁也没心思注意他的袖子,因此谁也没看见,袖子掠过杯口的瞬间,些许粉末从他手心落下,瞬间融入茶水里,不见了。       幽明鉴不料他突然发难,这傻子动作又快如闪电,电光火石间他刚想避开,赵子衿的手就抵在他肩头,一股蛮力从他手下传来,差点被推的从石凳子上掉下去,反应过来后伸手在桌沿借了把力,这才免得人前失态。      何群比幽明鉴反应还要慢一些,见他家主子被怀南王推搡,沉了脸色就准备质问一声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子衿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只见他眉头拧死,双目微眯,薄薄的唇抿出一道坚硬的一字,面上愠色滚滚,如同傍晚十分的雷雨前的乌云盖顶,眉毛缝里都透着怒气,一副被气得神志不清的模样,推完了也不收手,指尖纸质幽明鉴笔尖,极其无礼,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幽明鉴,怒道:“姓幽的,人是你带走的,你今天不给我和阿恽一个交代,我们就不走了。”      他说完就一屁股屯在凳子上,一副言出必行的赖皮架势。      顾恽觉得他那样子挺好笑,又觉得赵子衿今日有些反常,他虽然时长语出惊人行出诡异,可那都是被逼急了,平常他是个安静斯文的性子,况且杜煦和他交情也不深,这会子为了杜煦在这里胡搅蛮缠,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倒是什么都没说。      幽明鉴只当他说说而已,哪里料得到赵子衿言出必行,他还当真就不走了,僵在凉亭里对他怒目而向,幽明鉴被虎视眈眈的死盯着,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他拿言语去撩拨顾恽,顾恽不理他,他实在无聊,只能端了茶碗续了一杯又一杯。      三人杵在氛围不甚明快的亭里,一坐就是小半天,直到前来传话的奴婢说午膳已备好。      幽明鉴早已饥肠辘辘,他早上没精神,就喝了几勺喜儿凤尾粥,现在就差前胸贴后背,可赵子衿不走,他去用膳也不好,不去也不好,只能笑着问道:“王爷要是不嫌弃,一同去用膳如何?”      照他的猜想,赵子衿会冷哼一声,然后桀骜的扭开头做不屑状,谁知道他点头就应,然后才扭头温颜温语的去问顾恽是不是饿坏了,幽明鉴完全猜不到他一步一步的想干什么,只能请他移步,将人带到了佳肴遍布香气四溢的饭厅,吃了顿堵心饭。      赵子衿用饭的姿态倒是十分优雅,并不说话,捏着筷子细嚼慢咽,只是频频在菜碟和顾恽瓷碗间来回的竹箸给幽明鉴添堵。      幸好午膳的菜色甚合他口味,他对金线银鱼情有独钟,偏偏这娇贵的食材只有西原青海郡的冰水里养的出来,在西原都只有达官贵人家才享用得起,乌垣更是见不到这东西,于是一到平沙,几乎顿顿必食,竹箸频频夹银鱼。      赵子衿夹了筷桃仁山鸡,将顾恽的饭碗堆成一座山,目光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再次夹了条鱼的幽明鉴,又扫一眼青白瓷的碗碟中寸长的白鱼,嘴角不可察的弯了一下。      桌上气氛十分冷清,三人心境各不一,饭后,赵子衿像是吃人嘴短似的,终于肯离去,送走这尊大佛,幽明鉴觉得自己更累了,回了卧房小憩,结果一觉睡到晚上天色沉沉还没醒。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花柳怪病(三)      踏出别院的大门后,还是没寻到杜煦的一丝踪迹,还景人前还能强忍着,这会一出门,本来就红通通的眼眶瞬间就淌下两行泪来,天塌了似的。      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又是大户人家没出过远门的小厮,生平遇到最为惊险的事件,不过是九岁那年被杜煦怂恿着上树掏鸟窝,一个不慎从上面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除此之外,目前为止的生活,可谓风平浪静。      不经苦难千锤百炼的人,自然谈不上心志坚定冷静镇定,就像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不知道路有饿殍,草根亦可作吃食。      还景没了主心骨,六神无主,心里怕的要命,逛青楼,居然把少爷给弄丢了,老爷知道了,一定会打断他的腿。要说这可怜孩子心里最怕的人,就是他家老爷,杜煦生的吊儿郎当,可他父亲杜元山却是个威严并重的中年男人,身量不高却极其壮实,国字脸上是天生的严肃相,对比着杜煦的和颜悦色,像个正经的土匪,在还景心里,老爷差不多就是阎罗王,发起怒来,他就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还景想起杜老爷那张严肃脸,竟然瑟瑟发起抖来,他一边哆嗦,一边哭哭啼啼的去拉顾恽的袖子,两眼泪汪汪的看着顾恽,哭道:“顾大人,怎么办呐?我把少爷给弄丢了,老爷知道了会打死我的,你说我家少爷,不会是给人掳走了吧?”         顾恽拍拍他肩头,温言安慰道:“他没事的,啊?别哭了,谁没事半夜在青楼里掳人,他可能是在庚楼月遇到熟人,对方邀他去玩,你隔了老远在长椅上睡觉,他没看见你,定然以为你回家了,于是就这么走了。你先回去等着,要是过了今晚他还没回来,我们就去找他。”      还景犹犹豫豫:“可是——”      顾恽笑道:“没什么好可是的,你和赵全都还没吃饭,赵全,带还景去吃饭,然后将他带回杜宅。”      赵全笑嘻嘻的应了:“好咧,那你和王爷……”      顾恽笑道:“我和子衿出去走走,过会就回。”      赵全眼神暧昧的在两人之间来回,一副我很了然状,对着赵子衿意味不明的嘿嘿笑几声,一把拖住还景就跑,边跑边嚷嚷:“放心吧顾大人,还景就交给我了,你和我家王爷多逛一会。”      尾音还在,人却已经一溜烟跑远了,还景被像只风筝似的被拖着一路狂奔,差点从赵全身后飘起来,期期艾艾的叫唤“哎、你慢点——”      对于赵全的识大体,赵子衿十分满意,这会子就剩他和阿恽了,真是又清静又好,就是不知道,阿恽要去哪里走走,可就算是去厕所,他照样甘之如饴,这么想着,他就笑得无比灿烂。      顾恽见他如此开怀,丝毫不见今早这一上午的怒气和激动,不由笑了一声,转身沿着青砖路面慢走,只给他一个背影,嘴里说道:“赵子衿,你方才有些反常啊,你什么时候和杜煦这样要好了?”      他语气如常,赵子衿却忍不住心头一跳,生怕他察觉出什么来,可他背着自己,又看不清表情,于是快走两步和他并肩,眼神去瞟他侧脸,见他还是笑着,看不出疑虑神色,这才放下心来,精心糊弄道:“我和杜大人不熟,我就是找个借口过去撒气的,他昨天居然敢给你喂合……”      顾恽微微偏过头,眼角微弯,清冽的视线盯住他的脸,轻声道:“是么?”      隔着一寸来远的距离,赵子衿在他眼帘里清晰的看见了自己,顾恽的眸子极其黑白分明,那点水光潋滟的黑色此时深不见底,目光清透而不带压迫,很平和的一次凝望 。      可对视一瞬间,赵子衿却有这种感觉,他好像知道些什么,这让他瞬间有些慌乱,他底气不足的错开眼,盯着他眼角下墨点似的痣,正要说当然是,顾恽却突然笑开了,像是午夜一朵优昙刹那绽开,赵子衿忍不住怦然心动,顾恽却已转头去看前方的路,听他道:“你说是,当然就是。”      声音入耳的时候,赵子衿觉得,世界好像突然寂静无声起来,蝉鸣鸟叫声消绝,行人笑闹声匿迹,连细微不可察 风声都止住了,唯有他那句话在耳边盘旋回荡,而后凝成一道无形的剑气,朝他心口扎了过来,强烈的感觉从心底蔓开,却不是疼痛,而是欣喜若狂。      赵子衿被顾恽一句话弄得怔在当场,心潮澎湃不已,眼帘里只容得下那衫青碧的消瘦背影,竹节一般挺拔静气,前方行人来去匆匆,他站在皇家别院的青砖路面上,突然就很想在青天白日下,牵一牵那人的手,携手在世人的眼中走一遭。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行动,他脑子里还在顾虑阿恽会不会生气,脚步已经飞窜两步,右手探出,精准的捉住了那人随着走动轻轻晃动的指节,见缝插针的将手指插入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心头跳的有些失了节奏。      顾恽猛不防被扣住手,手上一紧,两人的手指就盘扣似的对接在一起,他脚步不停,静静的目光盯了两眼手,又掠上去看了一眼赵子衿,看不出喜怒爱憎。      赵子衿有些紧张,他想,阿恽要是甩开,我必然有些伤心的,可我该顺势松手?还是紧扣不放?      他脑海里正天人交战,谁料顾恽只是看了两眼,颇为无奈的露出个笑脸,走动的步子略微斜着两步走,就和他臂膀贴臂膀,小声交代一句:“走到前边的街头,你就松手。”      赵子衿心里一暖,眉眼弯弯:“嗯!”      两个大男人手牵手,并肩街头走,倒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一来两人贴得近,冗长的衣袖青红叠压,盖住了握住的两只手,不擦肩而过,还真难以发觉;再来这条巷道都是达官贵人的住所,街头奔走的寻常百姓,极少打这里走过,巷子里行人稀疏,隔着老远才能看见一个,这也是顾恽默许赵子衿的原因之一,至于之二么,那就老生常谈,他既受不住赵子衿可怜兮兮的看他,又扛不住他低沉失落的模样,不许,堵得慌,许了,躁得很,可丢脸和憋闷比起来,又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      走到巷口,赵子衿说到做到,虽恋恋不舍,仍然一把松开了,还掏心掏肺的朝他一笑:“阿恽,你真好。”      他这笑容发自真心,和扮不扮傻不相关,就是他原本的模样,这个时候,他也会笑成这般,看起来温柔又宽和,顾恽被他笑容蛰的心神一晃,先是没忍住跟着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就好了?你可真是容易满足。”      赵子衿不说话,心道,阿恽,你看走眼了,我可能,比你想的,还要贪心。      赵子衿心里清楚,顾恽是故意支开还景和赵全的,至于为什么,他猜想,七八成还是因为杜煦的问题。      果然,上了闹市,顾恽一路七拐八弯,沿着太清河一路走到繁华处,庚楼月。      赵子衿跟着顾恽走进门,迎门的小石子看见这位过目难忘的白发王爷,满脸堆笑的迎上来,询问客官是要听曲儿,还是要姑娘相公,赵子衿不说话,顾恽接下话头,说要找三楼的东阳相公,小石子像是个店小二似的应了一声得咧,脚底生风的找管事的汇报去了。      很快,一个模样精明的白胖子快步走过来,自称是一楼的管事姓罗。这胖子生的白生生圆滚滚,像极了刚接锅的蒸屉里皮儿光洁的白面馒头,一脸福相,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霎时就成了掖藏馅儿料的包子,心思难为人知。      罗管事笑呵呵的朝两人行了礼,明知赵子衿身份,却丝毫不露口风,就像是不知道似的,顾恽沾了这头白发的光,一跃成了临门贵客,备受关注和打点。罗管事问明来意后,二话没说,道声客官随我上楼,顾恽笑着寒暄,说罗管事莫要客气。      直奔三楼,东阳正在接客,罗管事将两人好茶好点的安顿好,缺了大德去搅人好事,听得屋内破口大骂,没几句又安静下来,不过一小会,草草穿了衣裳的东阳跟在罗管事身后,行走不便似的来到顾恽二人面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受过凌虐。      罗管事是个识趣人,将人带到后,说自己还有些事,这就告退,顾恽道声慢走,罗管事谢过后,扭头对着东阳叮嘱要好生伺候着,东阳郑重应下,他这才转身出门,还善解人意的反手将门带上了。      东阳脸上青紫一片,神色也尴尬,他对顾恽印象极好,此刻被这人看去了难堪一刻,羞愤的无以复加,头顶上压了千斤重担似的抬不起来,一副低人几等的模样。      世态炎凉万千险阻,能活出人样,又有谁会愿意活的如同猪狗,甚至不如?只道人定胜天我命由我,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份破釜沉舟的气概魄力,挥刀斩断命里纠缠的乱麻。      顾恽叹了口气,心头有些悲悯,却没生出同情,这世上的可怜人比比皆是,东阳可怜,自有比他更可怜的,同情和施舍一样,伤人自尊。顾恽看向东阳,笑的一如昨日客房静坐时,也像昨日一样抬手到了杯茶,推到对面的位置上,说了声:“东阳,坐。”      东阳坐下后,又听他道:“东阳,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东阳用指尖贴着被茶水浸的滚烫的茶杯外壁,感受那阵和巴掌不同的熬心痛觉,也不抬眼,低声道:“客官请问。”      顾恽道:“昨日和你一起被挑中的另两位公子,你可记得是哪两位?”      东阳惊讶的抬起头,似乎是奇怪他为何要问这个,嘴上答道:“记得,是松意和念眉。”      顾恽又道:“你记得我右手边那个杏黄衫子么,我想知道,陪他的,是哪位相公?”      东阳:“记得,那位公子面善,爱笑,陪他的是念眉。”      顾恽笑道:“多谢,能否劳烦叫人,让念眉相公过来一趟?”      东阳眼中疑惑更重,可他深知不该问的别问,只好敛了好奇,说公子稍等,起身一瘸一拐的开门出去了,一盏茶功夫再回来,身后就跟了个白衣相公,生的清俊斯文,看起来颇为文静,和东阳差不多。      顾恽将房间留给东阳,让他好好休养,和赵子衿带着念眉,去了外间的露台。几人坐下后,他问了念眉一些和杜煦相关的问题。      念眉也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有问必答,顾恽梳理一番,得到如下信息:昨日他和杜煦在厢房,杜煦喝了几杯茶,来了棋兴,说要下棋,念眉便摆了棋盘,两人下了十二局,从中午一直下到晚上,念眉突然尿急,便出去方便了一趟,一回来,房中早已空空如也,他便以为他是离去了。      而还景那时,刚好下楼吃晚饭去了,回来后见房门紧锁,就以为他家少爷还在,空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发现杜煦不见了。      看得出这相公是个内敛的谦虚人,杜煦能有耐心和他下棋十二局,说明这人棋艺相当精湛,顾恽心道,这烟花巷子的庚楼月,实在是卧虎藏龙,不知背后的当家掌柜,到底是何方神圣。      顾恽思忖一瞬,又劳烦念眉上外头问了一遭,问有没人见过杜煦,念眉回来说人多眼杂,没人注意,线索便是断了。      顾恽道了谢,起身朝外走,赵子衿一直一言不发的旁观,跟在他身旁。两人下到二楼的时候,恰逢老板娘南姐从对面走过来,见了二人,她巧笑倩兮的行礼打招呼,顾恽朝她点头笑,接着朝外走,南姐然后站住了,目送二人下楼走出去,视线一直盯在赵子衿背影上。      那白发的男子左拐侧身的瞬间,突然抬眼朝楼上看了一眼,不偏不倚对上南姐打量的视线,南姐心里一惊,暗道此人好厉害的警觉,视线都能察觉,面上却是露了个笑脸,看着那人移开目光,消失在了庚楼月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晚了,明天周末,不会这么晚了o(╯□╰)o ☆、第四十五章 街头闲逛      暮色如许,杜煦依旧不见踪影。      还景蹲在门口,霜打的茄子一般蔫散,他没了力气,只能抽抽搭搭的抹泪,时不时打上一声嗝。      赵全蹲在他旁边,苦口婆心劝了一下午,口干舌燥的奔进屋灌了好几碗茶水,可除了成功的得了还景一声亲近的全子哥,毫无成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软乎的小子将两眼哭成了两只红透的核桃,想着这小子还是不是男人了,这点破事就流马尿,自家王爷要是不见了,自己才不会这般怂样呢。      他暗自鄙视的风生水起,倒是忘了他家王爷本身就是个凶险人物,别人不来招惹,那就该谢天谢地了。      他正百无聊赖,就瞟见远远的巷子拐角冒出两人,视野虽不甚清晰分明,可映着巷口那家透出来的昏黄灯火,他一眼就认出那两条身影,正是他家王爷和顾大人。他再往后看看,却没有第三个人了,赵全扭头看了眼苦累了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打起瞌睡的还景,犹豫一瞬,欢天喜地的窜起来奔了出去。      赵全一溜轻烟似的穿梭在夜色里,很快就和赵子衿来了个迎面碰头,二人出去小半天,他想着就是踏遍整座平沙闹市,都绰绰有余了,少说多做是奴才应该遵守的规矩,他知道自己不该问,可赵子衿没拿他当奴才,他偶尔也会铺天盖地的好奇心,而忘掉本分,比如现在。      赵全眼角眉梢都是暧昧,笑嘻嘻的问道:“王爷,顾大人,回来啦。”      赵子衿朝他点了下头,继续朝前走,赵全转了个身,知道顾恽好说话,小蜜蜂似的飞到他身旁打转,殷切笑道:“顾大人,你和我家王爷,都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      其实为着自家王爷着想,他巴不得今晚都看不见他两。      顾恽哪能看不出赵全那点小心思,就觉得有趣,不知道赵子衿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小子对赵子衿忠心耿耿到掏心掏肺的地步了,一切举动,都是从赵子衿的利益角度来设想,赵子衿得了这么个跟班,也算是福气。      他看着赵全满脸好奇的打探,生了玩笑心思,就想逗逗他,便笑道:“没去哪里,去了趟庚楼月。”      赵全果然瞪圆了双眼,嘴巴瞬间就张成了同样形状,像是卡了个无形的鸡蛋似的,神态特别灵动活泛。      赵全被雷劈了似的,呆在原地,觉得一定是还景在耳边嘀咕久了,导致他有点幻听,什么?庚楼月?王爷带着他的心上人,去了青楼妓院?天哪,好乱,娘的我想不明白了——      顾恽笑出一声,心情挺好的模样,再看赵子衿,也是唇角微抿,两人对视一笑,肩并肩往回走。      两人走出好几步了,赵全才回过神来,他犹带惊疑,见他家王爷脸上带笑,咂摸出头绪来,就知道一定是自己想歪了,顾大人去庚楼月,十成是去寻杜大人了,可是,可是,去问个话,就要久久一下午么?他莫名抖了一下,心道,菩萨诶,爷到底,是采取了个什么寻法诶,一边抬脚追了上去。      怎么寻?问问罢了,总不是他想的那般,明目张胆的敲开每一件风花雪月的厢房,然后吆人角角落落都找遍,床板下头也不能放过。      不过单就询问,却是用不了这样久,顾恽和赵子衿出了庚楼月,还真就出去走了一走。杜煦不是傻子,顾恽其实并没那么担心他,他来一趟,不过是为了再看一看这与众不同的妓院,他总觉得,这里别有玄机,而杜煦失踪的事,就是顺便一问罢了。      来了一趟没什么收获,却也不算白来,起码知道了寻常一个相公,都有精妙绝伦的棋艺。杜煦棋艺精湛,连许季陵他都看不上,不在人前下,许季陵还当他是技艺难登大雅,相看两厌。下楼的时候再次遇见南姑娘,心里生了疑,就觉这女子越看越不似风尘。      青楼烟花地,自来都是消息最灵通之地,若是有人别有用心,用来收集私密情报传递讯息,那是再适合没有的去处。心思转了几圈,他心里大概有了谱,便带着赵子衿,真就上了街头闲逛大半个下午。      赵子衿有头惹眼的白发,路人都去看他,目光说不上害怕厌恶,却总归异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赵子衿前二十年,不爱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他不得已要出门,都是挑着最偏僻无人的巷子。      可顾恽出现后,他突然就不再抵触外出行走,他这般异样,可看在旁人眼中的,却不再单单是他,这让他多少有些高兴,若是可能,他恨不得能昭告全天下,身旁这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赵子衿笑着前行,路旁行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路过之后的地方,就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耳力惊人,也能隐约听到一些。      看见没,那就是怀南王家的傻傻—小王爷,生的这般俊,真是可惜了——   这不是怀南王家的小主子么,怎的和传言不一样,没有鼻涕没有痴相,除了头发有些惊心,看着不是挺正常的么——   他二爷,你看那白头青年,仙人似的——啊呸你个穷乡僻壤的老娘们知道什么,再好看有什么用,这是个傻子,不光是吃白食,还得让人照顾……      赵子衿就当没听见,目不斜视迈着步子,脸上带着悠哉的笑意,扭头去看路旁的小摊上零零碎碎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五彩丝线的菱形香包、细棍子撑起的白面彩色糖人、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样轻松的在世间繁华闹市的巷道里走过,带些好奇的,去打量这些掺着人间烟火小物件儿,这让他觉得即遥不可及,却又这样暖人心肠,平淡是真也是福,细水长流,他盼了两辈子,外加阴间等待两百年,而今,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旁人的指点,照样落进顾恽眼里,总有些大嗓门,就算是悄悄话,都说的雷霆万钧,加上那股小心翼翼的虚晃语气,听着实在是逗,三三两两的傻子白痴随着闹市的喧嚷传入耳朵,顾恽心里登时就不痛快起来。      他听不得这个,也见不得别人用怪物一样的眼光去打量赵子衿,想起他这样被人议论了一二十年,他就忍不住有些心酸,不容于世,赵子衿一定,很寂寞——      他扭头去看赵子衿,却发现他笑着在看拉糖人的老丈麻利的忙活,只见老丈手脚契合的分工合作,脚上踩着小风箱的脚炳送气,双手麻利的舀起一勺融化的糖浆,笔走龙蛇作画一般在铁板上挥毫泼墨,不消片刻就描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长龙,四爪朝天遒劲弯曲,身子扭成蜿蜒的蛇形,像是要从铁板上腾飞出去似的。老丈捏着尾端的木棍,刷一下将糖人□了稻草扎就的垛子里,劲龙飞天的浅酱色糖片,就这么笔直的朝着二人伸展。      赵子衿眼里露出惊叹的神色,像个初见画糖技艺的孩子一般,顾恽会心一笑,还是觉得他这副模样,比那种要死不活的低落顺眼太多。      想着他可能没吃过这甜腻的要死的东西,顾恽两步走上前,弯下,身半蹲,和气的同犹自忙活的老丈低语两句,而后从怀里摸出三枚铜板,搁进垛子右脚上放着的瓷碗中,铜板击碗叮叮作响,他就在这清脆的声响里,眯着眼在剁上挑来捡去,最后笑眯眯的抽出一只抱着胡萝卜啃得心满意足的肥胖兔子,转身面朝赵子衿,朝他递过去,笑道:“看,像不像你?”      赵子衿看着他走上前去,片刻后回身,捏着样图案递过来,问像不像他。除了他爹娘,没人送过他东西,他瞬间怔忪,看着顾恽的脸,有些反应不过来,呆了一瞬回过神,心里突然就像开了朵花似的,有种饱胀的充沛熨帖,他高兴过了头,甚至没来得及去看到底是什么,点头就傻笑:“像的。”      然后他飞快的伸出手,擦过顾恽的手指,将那根棍子几乎是夺了过来,生怕他反悔似的。      拿到手后带着满腔爱意的去瞧,才发现是一只胖到夸张的肥兔子,肚子圆鼓的像是枝头的大肚梨,赵子衿立刻就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和这胖兔子,好像怎么也搭不上边,仔细看了会,才指着这兔子爪子上抱着的细长胡萝卜,有些疑惑的问:“阿恽,你说的像,是这个么?”      顾恽顺着他指尖去看,立刻就笑喷了,赵子衿觉得他这阵爆笑有些莫名其妙,但又不得其深意,也爱看他开怀,就满头雾水的跟着笑,直到买糖的老丈终于不耐烦,拿铁勺重重的敲了铁板,怒道:“别挡人做生意!”顾恽这才止了笑,道声抱歉,拉着赵子衿走开。      赵子衿沉默一会,还是问道:“阿恽,我……像这个么?”他指着那只胖到人神共愤犹在狂啃的丑兔子,有些嫌弃的问道。      顾恽笑着扭头,目光带着狡黠:“怎么不像?你刚刚那垂涎的样子,像极了这贪吃的兔子。”      赵子衿有些难为情,又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暗道幸好只有神态像,他目光闪了半晌,干巴巴的说了句是吗,然后不自在的撇开目光,顾恽眼尖的发现,这厮耳朵上泛了红,立刻又是一通取笑,赵子衿捏着慢慢融化的肥兔子,真恼了,恨不得打他一顿。      顾恽拉着赵子衿,沿着路摊一路悠,东瞧西看一下午,没买什么东西,倒是将路边的小摊尝了个边。      买卖人都知道这是怀南王府的小王爷,本来都有些紧张瑟缩,不敢吆喝,见两人停在自己摊前,就生硬的叫卖,赵子衿见状就不想久留。可顾恽却像是铁了心要将赵子衿往人群里拉扯似的,硬生生拉着赵子衿和他蹲在一处,热络和气的和老板拉东扯西,时不时的要去问两句赵子衿是不是,天知道小王爷一窍不通,只能木着脸狂表赞同。      说上几句话,百姓见王爷也挺好说话,渐渐不那么拘束,拿正常买卖的热络脸对他,赵子衿觉得这种感觉倒也不错。      傍晚经过街角的混沌摊,香气四溢,顾恽又拉着赵子衿坐上去,要了两碗混沌和一碟烧饼,两人坐在角落里,悠哉的吃完了,这才起身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  卖个萌,就是不知道,萌不萌orz……(玛蛋我太久没卖萌了真的) ☆、第四十六章 深夜造访      酉时,顾玖被叫到顾恽的书房内,看着那人埋头,在纸笺上奋笔疾书。      顾玖脸色不太好,时而咳嗽几声,进门的时候顾恽就瞧见了,问他怎么了,顾玖只说是然了风寒,没什么大碍。      很快,顾恽停了笔,将信纸搁在一旁晾着,一边伸手从桌角抽了个信封,提笔又在上头落了款,将信纸叠了装进去,用火漆封了,示意顾玖上前,说道:“阿玖,你出去随便找个人,将这封信送到杜宅。”      顾玖走上去接了,扫了一眼信封,上头清隽的行书写着还景亲启,下头落了个潇洒飘逸的名字,杜煦。他愣了愣,不解的看向自家大人,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顾恽摸出一本兵法,笑道:“没什么意思,就是让还景安心一些,不得他家少爷回来,他自己在屋里头哭瞎了。”      顾玖迟疑道:“这……”      顾恽朝他点头,道:“没事,还景看不出来的,你去办吧。”      顾玖得了令,转身出门,走出门槛反手关门的时候,突然捂住嘴咳了两声,声音嗡沉的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似的,他抬手去拉门,耳边却听得顾恽清冽的声音传来:“阿玖,这几天不用操持宅里的琐事了,好生歇息吧。”      顾玖一惊,险些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抬眼去看,那人却低着头翻书,烛光在他身后照出一道人形的阴影来,顾玖应了一声,反手将门阖上了。      亥时,还景接到自家少爷传来的信,说是陪王侍郎去下棋了,今晚不回来,还景见这字迹确是出自自家少爷手笔,这才放下悬在嗓子眼的一刻心,劲儿都被抽走了似的,打水稍作洗漱,然后一头栽倒在床榻,睡了个昏天地暗。      那厢赵全跟着王爷离开顾宅,心里头爬着万千毛毛虫似的,痒的挠心挠肺,他实在好奇的要命,见自己主子心情不错的模样,便壮着胆子,在后头鬼鬼祟祟的问道:“王爷,小的有些事,想不明白。”      赵子衿心情出奇的好,故而也有闲心搭理他,一想这小厮糊里糊涂,尽坏他的好事,也确实需要点拨点拨,闻言也不回头,答道:“何事?”      赵全吞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被送去当小太监的风险,便道:“王爷,你那天扔在明青候背上的蜘蛛,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看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难不成,不是毒药么?”      赵子衿偏过头,他个子高,目光斜着落在赵全身上,就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眸色深不见底,使得他看起来有种步步为营的深沉感。赵子衿轻笑一声,道:“医毒不分家,我只是给明青候送了几位补药而已,不过是药三分毒,补过头了,当然就中毒了。”      赵全更加疑惑:“可明青候看起来好好的啊?”      赵子衿目视前方缓步徐行,道:“过几天,大概就不好了。赵全,下毒也是门技艺,你想啊,一个人要是中毒了,被怀疑的,首当其冲就是最近接触的人和东西,时间越久,就越不容易被人发现。”      赵全这才恍然大悟,心里涌起澎湃的崇拜,觉得自家王爷实在是太深谋远虑,转念一想明青候这次捅下的马蜂窝很大,又惴惴的问道:“王爷,你到底给明青候下了些什么?他不会死吧?”      赵子衿忍不住回头瞟了他一眼,觉得赵全简直蠢出了境界,哪像阿恽,一点风吹草动,他就打起戒备,让他心惊肉跳的。这么一对比,便有些嫌弃赵全:“死不了,闭嘴。”      这晚,夜深人静时,怀南王府,来了位稀客。      赵子衿踏进院门,就觉得府里的气氛有些异常,寻常人看不出来,可他内力深厚,感官不知尖锐了多少倍,他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树下的灌丛和屋顶,然摒退赵全,独自去了老王爷居住的正北向院落。      书房里灯火通明,赵子衿扣了们,里头传出声进来,他这才将们推开一条人宽的缝隙,闪将进去,瞬间将门阖上了。赵子衿一进门,目光就定在了桌子西边方位坐着的青年身上。      那是个器宇轩昂的男人,五官深刻俊朗,眉眼下巴的线条里,都透出一股阳刚坚硬的气质来,是个男子气概十成十的男子,坐着看不出身量,但观肩膀上身骨骼,就知这人有副高挑身架,模样不过二十五六,却积压了一身无形的气势。最让人在意的是,他身上那股奇特的气质,巧妙的糅合了贵气、霸气和温和,使得他咋一眼看过去,既温柔款款,又威严十足,叫人忍不住亲近,又不敢放肆,这样的,是百年难遇的上位者。      那人笑着看过来,眼睛里划过粼粼亮光,唤了声:“小傻子,我回来了。”      赵子衿下意识就应了一声,一边从头到尾去打量他这堂哥,几年不见,这人身上的帝王之气愈发浓厚了,不过性子还是那般,大多数时候,是极为宽厚的。      见了他,赵子衿还是挺高兴的,他还是个傻子的时候,就亲近赵秉,这人对他也好,成天小傻子小傻子的叫,然后像只护仔的母鸡似的,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将在深宫饱受欺凌的自己照顾起来,赵子衿觉得,自己和赵秉,比他和他所有的亲兄弟,更像兄弟,就像他父亲和先帝。      他脸上不自觉就露出笑意来,不打算在他面前装疯卖傻,他这堂哥虽然好脾气,心机却是想深沉,也能深沉的起来的精明角色。赵子衿走到桌边坐下,眼神清明,笑道:“秉哥,一切可好?”      对上那双不再混沌的眼睛,赵秉会心一笑,便知他这傻弟弟,终于是开了窍,真心替他和皇叔高兴,抬手就在赵子衿肩头轻轻的拍了拍,笑道:“都好,小傻子,你醒了,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大马金刀的老王爷听了,不由一阵心酸,二人兄弟情深,他看着欣慰,也免不了触景生情,三四十年前,他从边塞凯旋,贵为天子的夔哥,也是这么悄悄的来到王府,静静的坐在桌边,轻声问了句一切可都好。可如今经年往复,物是人非,如何不让他悲戚,又想着有朝一日,后辈会走上他们的老路,阿秉在局势动荡里登上大典,自己的宝贝儿子临危受命远赴沙场,而后勒马饮血,在狼烟与生死里穿行……      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些老泪纵横的冲动,赵引打断兄弟二人久别重逢的叙旧,敲了敲桌子,松弛的眼皮下是双精光内敛的老眼,他神色肃穆的盯着赵秉,问道:“阿秉,你说什么?”      赵秉看了一眼赵子衿,笑道:“子衿,你先出去,我待会去找你。”      赵子衿一愣,没料到赵秉和他爹打一样的算盘,极力将他排除在纷争之外,他心里有些动容,不知为何,却不想出去,只是看了眼他老父亲,摇头。      那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传达了什么眼神意味,索性将他忽略了。      赵秉定定的看着他家老皇叔,道:“我埋在乌垣的探子传来消息,乌垣军队月前已开始暗中集结,规模很大,疆域边线也有小批队伍鬼鬼祟祟的试探,我估摸着,很快他们就会有所行动,目前,大概就只缺一个开战的借口。”      老王爷手指在手上轻轻敲打,赵秉听得出来,那是战场上振奋将士的鼓点,他心想,他这戎马一生的老皇叔,骨子里到底是烧着灭不掉的峥嵘血性,将军暮年,壮心未已。赵秉叹了口气,子衿与皇叔血脉与共,自己虽不想他搅和到这一摊烂泥里,可将门无犬子,身不由己,怕是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淌下这趟浑水。      老王爷花白的胡子,随着说话簌簌抖动:“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在这次和亲上大做文章?真是如此,慧清那丫头怎么办?”      赵秉无奈笑道:“对。慧清那边,皇叔,你也知道,这丫头难缠的紧,我把‘蜉蝣’的暗卫给她留了一组,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会在和亲的半路上将她抢回来,她才消停了。”      赵子衿在一边当哑巴,闻言才了然道,难怪那天那疯丫头端庄得体没哭没闹,原来是有人给她撑了腰,不过只要她不上赶着要嫁给阿恽,随她的便。      老头子却差点跳起来,山羊胡一颤一颤,怒道:“什么?一组??‘蜉蝣’一共才多少人,你嘴一张,就给出了两成,好手气,够大方,赵秉,你简直是在胡闹。还抢亲?你他娘的当你自己是土匪哪,啊?”      这老头子本来是声如洪钟的,顾忌着赵秉的行踪,活生生将怒吼变成了猫哼哼,不过怒容倒是一份不少,暴跳如雷又不敢随性叫唤的模样可逗了。赵秉一丁点威严都没感受到,嘴角还忍不住的想上翘,他小心的收敛了表情,本分道:“皇叔教训的是——”      赵子衿冷眼看着赵秉毫无诚意的认错,突然就想到了顾恽,那人也是这样,张嘴就能认错,速度够快,态度却很让人愤懑,回味一把自己的心情,登时和他亲爹站到一条船上去了,共同谴责起众望所归却离家三千里,回乡祭祖却还得偷摸回来的祈王爷。      量不得赵引怒发冲冠,实在是赵秉太过大方。      蜉蝣,是西原皇家由来已久的一个神秘组织,掌握在国家的主心骨手里,据说里头全是精通各项绝技的顶级高手,根据世间行当七十二行,门下有七十二人,六人分为一组,顶头一个首领,共计七十三人。蜉蝣行踪诡异,神秘莫测,百年来无人见其窝点和真身,这个组织像是一道无形的网,罩在违心之人心头。      帝王家书中记载,蜉蝣创立于熙宁二十三年,那年,是开国帝王赵频大婚的日子,没有皇后,却多了位帝王,那人是前朝陵国的皇上,李蕴。自此,两人共掌天下,为了拔除贪官污吏,李蕴创立了组织蜉蝣,专门用来打探消息和收集证据,意为无处不在,可撼大树。李蕴执掌蜉蝣六十六年,直至和赵频同日薨,继任的头领是谁,又是什么模样,世人一概不知。       老王爷骂骂咧咧,赵秉点头狂答应,十足一个孝子贤孙。如此过了一个时辰,赵秉起身要走,知他不走寻常路,赵子衿直接将他送到了院墙下,高墙的阴影里影子似的悄无声息走出两人,真如影子一般,赵子衿倒是能辨出方位和隐藏的几乎没有的气息。      赵秉提气就要翻墙,赵子衿突然叫住他,问道:“秉哥,杜煦是不是在你哪里?”      赵秉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在,怎么了?”      赵子衿:“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蛇虫满园      赵全心惊胆战,还景翘首以盼,数日后,两人的期盼都有了着落。幽明鉴生了病,而杜煦在第二日傍晚,浑身不带一点伤的回了杜宅。      还景哭的鼻涕眼泪糊满面,质问他去了哪里,他道了个歉,含糊的说去了朋友家,就死活不肯多说了,然后还景奇怪的发现,他家少爷往庚楼月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顾恽将一切看在眼里,却故作视而不见,而时长上门的许季陵,也好像突然忙碌起来,一连两天见不到人影。唯一如常却又反常的就是赵子衿,他照样晚上过来,不过总是欲言又止,顾恽实在看不过去他那纠结样子,问他怎么了,赵子衿惴惴的说:阿恽,我养了些小玩意儿,过段时间养好了,就送给你,就是…怕你不喜欢——      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书籍要誊写,顾恽手里的笔杆飞舞,心不在焉的应了句会喜欢的,一头扎入了字堆里。赵子衿得了他这句回复,眉头却拧得更紧,他心里几乎就肯定了,阿恽一定会被吓一大跳,可没办法,这是万一之下,给他保命用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眼瞅着先帝忌日渐近,平沙城里却刮过一阵妖风的传言,而且犹如秋日干枯的草原上点起了野火,瞬间就有燎原之势,街头巷尾传的沸沸扬扬,平头百姓们议论纷纷,甚至还有好事不怕死的,编出一首顺口溜,大街小巷的传唱。      乌垣来朝明青候,风流成性过了头,前日大夫邀入府,疑似染上疾花柳!      何群又急又燥,他一边担心忧虑的嘴角起燎泡,一边扛不住别院里丫鬟小厮们的窃窃私语,他悲愤的想,实在是…太他娘的丢脸了。      他不仅连门也不敢出了,在封闭的院子里,也是来去如风,好像跑快一些不叫人看见他的脸,就没脸可丢了似的。丫鬟奴才们不愿伺候,他还不敢让他们打点,于是整天脚不沾地,在厨房和幽明鉴的卧房间奔来奔去,带着满身茅厕的臭气都熏不走的药味,将他家侯爷,当成药桶一般的灌。      何群端着一碗乌漆抹黑的药汤推门而入,浓郁的草药苦气霸道无比,瞬间就盈满于室,何群反手带上门,轻声唤道:“侯爷,醒醒,药来了。”      幽明鉴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的瘫在床上,被褥被卷成团状靠在床内,他衣衫大开露出胸膛,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却赫然生了许多米粒大小的肉瘤,有些不知怎么被弄破了,皮开肉绽,里头的恶肉朝外翻卷,翻出花瓣一样的形状,淤着脓血,憋出一身恶臭,看着闻着都叫人倒尽胃口。      肉瘤也罢,生脓挂血散恶臭也罢,最要命的是这些东西不知伤了身体哪处根源,他竟然浑身酸疼的一点力气也集聚不起来,提气运转一周天,内力却毫无凝滞,前两日他是觉得乏、累,瘫在床上都浑身难受,更别提出去找茬作怪了。      大前天早晨一醒来,他觉得胸前痒,一抓之下一把血,还有肉质的异样触感,他掀开衣襟一看,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他娘的是在做噩梦吗?      他慌乱一瞬,叫了何群去请了大夫,那山羊胡子的庸医哆嗦半晌,结结巴巴又含糊其辞的表示,这像是淫病花柳的症状,虽然生的地方不太对劲,可症状又吻合。      幽明鉴大惊失色,面上却强自镇定,命何群将这庸医给打了出去,一连又请来三四个,都面露难色的说这是花柳病的症状,无能为力,幽明鉴盛怒之下连手上的玉搬至都摔出去砸了人,将人全部赶出去,只留下何群在屋里守着。      他初时后怕不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却是缓过劲来,头脑又恢复了清醒,便提溜转悠起来,他先是将近半个月交欢的男子按着时间过了一遍,鸿胪寺卿家的二公子,芳华苑的清官纪子……庚楼月的相公珏芝,这些人都是清白之身,怎么会染上这脏病,一定是症状类似的怪病,这些庸医没见过罢了。      这么安慰自己,倒也奏效,吩咐何群去给他开了些主治恶疮的药方,虽不对症,就当排毒就是。何群是个唯命是从的直肠子,得了命令飞奔出去,财大气粗的背回来一麻袋的纸包药草,将幽明鉴看的心惊胆战。      幽明鉴虽坚信劳什子花柳病和自己不沾边,可他又实在被折磨的没气力,连床也爬不起来,肚子里腌贊的出去祸害顾恽或试探赵子衿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一切等他回复元气再做打算。      可药水生猛的灌,却不见一点成效,他面色愈发青黄,身上却愈发痛痒交加,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几乎是进气短促出气无,好些次何群上前来送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险些叫侍卫以为他断了气,心惊胆战的凑在床头试鼻息,又被他猛然睁开眼给吓个半死。      幽明鉴昏睡渐多,自己也有种大限将近的感觉,便气息奄奄的吩咐何群,让他去找负责招待他的顾恽顾大人,让顾大人帮忙找个太医来瞧病。何群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了,自己找上顾大人时,他沉思又怪异的神情,让他莫名就从中揣摩出无数种意味来。      侯爷是贵客,次日上午便来了位面容凶狠的罗太医,一声不吭的给侯爷把脉扎针,问道是不是花柳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叫人心里七上八下。      顾恽站在床头,神色古怪,正气禀然的宣了圣意,皇上深感忧虑明青候务必好生休养,幽明鉴谢了恩,然后又气息奄奄的去招惹顾恽,问他是不是乐开了花,顾恽只道侯爷想多了,清心寡欲早日康复才是正事,然后带着留下药房的罗太医扬长而去。      何群不知道的是,顾恽送回罗太医,直奔怀南王府,他来得太突然,众人和他相熟,也没人通报。      顾恽一拐进院子,头顶的藤萝下猛然吊下一条蛇来,颜色碧绿到变成不正常的通透,像上好的翡翠似的。他被吓一跳,倒还不至于失态,知道蛇色泽愈鲜艳毒性越大,但不轻易攻击人,便站直了没动,那条碧绿的蛇在空中卷来卷去,然后嗖的一下窜进了绿萝里不见了。      顾恽才松了一口气,就觉手背有股异样的麻痒,低头一看,目光再次发直,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一只小酒盏杯口大小的蜘蛛,细长的足脚正在自己手背上整齐划一的挥动,背上不见无毒蜘蛛的交叉十字,反而有张乱七八糟的猴脸图案。他涉猎广泛,便知这特征是有毒的猴脸蛛,可这么大个儿,又通体紫黑的,还真是没听说过,书里说,这种蜘蛛,最大不过十两银锭大小……      顾恽僵着没动,等那只猴脸蛛划着细长的足顺着衣袖爬上手肘,突然凭空吊了起来,蹭蹭的往上升,细看才发现,空中吊着一根细不可察的蛛丝,少数几个角度才能看见。他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抬眼去看院内,这才发现方才所见的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而是少见多怪。      只见干净敞亮的院子里,视线毫无遮挡,树枝上绿色的丝带一般挂着许多竹叶青,吃饱喝足的懒洋洋模样,地上悠哉缓慢的爬着一堆黑色的活物,却不是蚂蚁,而是蝎子蜘蛛。而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是樟木下的赵子衿,正用同样惊讶的表情回望自己,手腕上还缠着一条碧绿的竹叶青。      赵子衿伸手扯下那条蛇,将它丢到身后,嘴里喃喃道:“阿恽,你怎么来了?”      顾恽本来只是一种感觉,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他倒是找不出根源来,他急匆匆的奔到这里,果然杀了赵子衿一个措手不及,此时的情状却突然让他肯定下来,幽明鉴中毒之事,和赵子衿脱不了干系。而赵子衿和毒虫为舞,他除了最开始被吓一跳,现在倒是没什么感觉,世间最毒,不过人心,比起这些没有思想的爬虫,更让人胆寒。      赵子衿却是吓了一大跳,他最近一直在忧虑这个问题,他不想瞒着顾恽,却又怕他嫌弃自己,正绞尽脑汁的想着法子,这人突然就从天而降了,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想着阿恽要是尖叫一声夺门而出,自己都不敢去找他,怎么办?      他正惶恐,顾恽就走到了面前,赵子衿嗓子发干,紧紧盯着他,就听顾恽笑道:“果然是你,你主动提出要去拜访幽明鉴,我就纳闷儿,在别院你又是胡闹又是蹭饭的,我还以为你是发烧了,现在看来,倒是我眼拙脑残了。我倒是没看出来,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么一堆让人退避三舍的玩意儿。”      赵子衿仔细辨析他神情,没看出厌恶和害怕来,吞了口唾沫,紧张兮兮的问:“阿恽,你不怕么?”      顾恽嗤笑一声:“怕啊,不过一想,也没那么怕,至少,比起幽明鉴,我更愿意和蛇啊蜘蛛啊蝎子什么的呆在一个院子里。”      恰好地面无知无觉的爬过一直指节长短的翘尾蝎子,针状的尾部泛着幽深的蓝光,一看就是剧毒。这小蝎子唯我独行,螃蟹似的从顾恽脚边上横着过去了,顾恽却觉得挺有趣,蹲下身子捡了根木棍,就想去拦,赵子衿被吓一跳,一把将他扯起来,解释,蝎子尾巴上淬了无骨莲,沾上就凝血,死不了却免不了活受罪。      顾恽点点头,又看见赵子衿背后的树枝上挂着一根像蚯蚓又像蛇的通红透亮的长虫子,不知是什么怪异东西,伸着棍子就想将这东西拨下来。对于他的肆无忌惮,赵子衿觉得有些忍无可忍,一把箍住这人脖子,将人拖着往没有毒虫蛇蝎的卧室去了。      赵子衿院子里全是蛇蝎,在吓晕了四个丫鬟吓尿了两个小厮后,除了赵全,他就不许人进他的院子了,可赵全最开始也怕,他进出都是贴着墙根往外溜,偶尔遇到院墙上猛然吊下一条蛇,他就吓得哭爹喊娘,过了两天,没有被咬也没有被缠死,这才松了口气,能用正常的姿态进出了。      除了他爹老王爷,顾恽算是最镇定的一个,赵子衿见他这样,心里不由就有些得意,想着自己喜欢的人,就是与众不同,连勇气也是别人没有的,他既然不怕,那就……赵子衿进了内间,从床头摸出个红瓷细盅来。      顾恽老实的坐在屋子里,左右托着下巴,看着赵子衿的背影,问道:“赵子衿,这些养毒下毒的本事,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赵子衿脚步不可察的一顿,接着往桌边走来,只道:“楚叔叔教的,他最擅长这些。”      顾恽盯着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似的,复又闭上了,转移注意的盯着那个精致的小红盅,问道:“这是什么?”      赵子衿宝贝似的拿到桌上搁着,看着顾恽十分得意,掀了盖子,推到他面前,道:“阿恽,等养成了,送给你防身用,喜欢么?”      顾恽扫了一眼雪白的内壁底部,角落里栖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活物,他嘴角忍不住就抽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o(╯□╰)o怎么感觉木有人看了卧槽,好嘛,我也觉得有点不知所云了orz…… ☆、第四十八章 水土不服      红釉白瓷的小巧罐子底部,休眠似的趴着一只蜘蛛,指甲盖大小,通体纯黑,背上什么花纹也没有,尖嘴大腹长足,一看就是了不得的毒蜘蛛。      顾恽拿下巴扬了扬,疑道:“送…蜘蛛?”      赵子衿很正经:“嗯,这是姬鬼蛛,很罕见,我找了很久,才得了这么一只。毒性剧烈发作迅猛,体型也够小,危急关头拿出来救命,正好。我再养一段时间,养好了你带在身上。”      顾恽有些毛骨悚然,面色有些不愿:“我要将这玩意儿,揣在怀里么?”      赵子衿:“不用,我给你寻了块黑玉,中间掏空了将它塞进去,给你挂在脖子上。”      顾恽登时觉得,还是揣在怀里罢。      赵子衿会察言观色,生怕他不肯收下,忙不迭的解释:“阿恽,你别这个脸,听话,姬鬼蛛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它常年处于休眠状态,也不用喂食,你就当它是一块石头。”      顾恽看着盅底安安分分的姬鬼蛛,心道,这是石头,石头石头石头……他伸出手指推了推红花瓷盅,瓷器晃了晃,里头的蜘蛛却好脾气,真如一块形状怪异的黑色石头般直接沿着斜面滑了下去,一动不动,想着这不通人性的毒虫,带在身上又要怎么指挥。      顾恽叹了口气,严肃道:“子衿,不管你这手段有多高明,除非性命攸关的时候,以后都不许显露了。幽明鉴不是傻子,就算你做的天衣无缝,他都会有所察觉,到时,对你,对怀南王府,都不是什么好果子。这么行事虽然憋屈窝囊,可一旦战火起,这样缩头乌龟一样的日子,都是奢望——”      说到这些,他眉头就忍不住聚着一起拧,赵子衿见不得他这操心样,抬手就去抹,想给他抹平了,顾恽一怔,倒是没躲,任由他浸透凉意的指尖从眉间划过,笑了笑,将眉头舒展开来。      本以为他就该收手了,谁料他手指沿着眉骨一路掠过眼角,而后顺着脸庞落到了嘴角,作势要往唇迹抚。顾恽觉得这举动有些太过亲昵暧昧,有些尴尬,偏了头就想躲开,赵子衿却飞快又无声的凑上来,温热的气息拂到面上,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唇,嗓音骤然黯哑:“阿恽,我想亲你一下,可以么。”      话音喂落,就有微凉的唇瓣覆上来,顾恽怒道,不听答复,你又问我作甚。      他后脑勺被扣住,手却自由,手腕抬到半空,又慢慢落了回去,也不知是想推还是想搂,赵子衿恍然不觉,兀自闭着眼,将吻渐渐加深。      罗太医又来了几次,一脸世人欠他八百万的寒霜脸,何群提着胆子追问他家侯爷到底是生了什么顽疾,被罗太医扫了几眼,登时冻成了数九寒天檐角倒挂的冰钩子,可饶是如此,他依旧锲而不舍,罗太医烦不胜烦,终于不耐烦的吐出几个字,背着药箱子扬长而去,此后便不再来了。      水土不服!      何群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朝憔悴不堪的明青候逼近,心道,怎么可能呢,半年前,侯爷还偷偷潜入西原,四处游荡了几个月,他怎么记得那时,他明明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精力旺盛一夜七次……      他正想入非非,他家侯爷却自床上坐起,看见他手里那碗夺命连环汤,脸上立刻露出种深恶痛绝的神情来,何群连忙快走上去,献宝似的将药凑到侯爷眼皮子底下,狗腿似的哄道:“侯爷,药来了。”      幽明鉴瞪着那碗黑汤无语凝噎半晌,猛然一抬手腕,接下抵在唇边豪饮似的一掀,咕咚两声就灌下了整碗,何群训练有素的接下药碗,给他递上一碗清水,幽明鉴漱了口,这才顶着一脸青黄不接的惨淡面容靠在床头坐正了。      或许是太医果然名不虚传,连幽明鉴本人,都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力气慢慢回复,也不再那么乏的眼睛都睁不开,胸前的肉瘤恶疮也都缩瘪下去,结出一层和尚头顶的戒疤似的褐色浅痂,疼倒是不疼了,成了油浇火燎的奇痒,他每每忍的青筋暴露,才不至于失了节制不管不顾的上去一通好挠。他素来能忍,又是个爱惜羽毛和发肤的,若是得了一身鸡皮似的肌肤,想想就觉得恶寒满身,因此这么熬下来,恢复却是出奇的好。      他在床上一趟七天,才好了一些,脑子就闲不住的转起来,不晓得是能者多劳,还是满肚子坏水。      这突如其来又汹涌澎湃,打着疑似花柳的水土不服诡异病症,幽明鉴是不信的,他又不是没来过平沙,若真是如此,那这病发时隔半年,委实太过迟来。可若不是水土不服,那就只能是——中毒,可他吃穿用度都是何群亲自打点过的,外出玩乐,也十分谨慎小心,来往接触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应该是没有破绽被人趁人之危的。      他坐在床头细细回想,将进来发生之事点滴不漏的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锁定了两个稍显异常的人:庚楼月的沈复白,怀南王府的赵子衿。      沈复白清醒会做戏,明明对伺候男人深恶痛绝,却又装出一副辗转承欢的欢喜模样,连自己都险些被他骗过去了,这样精明的人,会逃不出一间小小的妓院?除非他天生愿意被男人操腚,可自己看见了,他显然不喜欢,那他又为什么,在哪里一呆就是十年?      再说赵子衿,他上门兴师问罪,在自己意料之中,本以为他会大打出手,谁知谩骂一通就走了,实在不符合他对顾恽以死相护的行事作风。可自己那天被赵子衿一通毫无逻辑的胡搅蛮缠和咄咄逼人的声声质问给搅了个满脑子浆糊,只觉眼侧太阳穴一抽一抽的胀痛,入耳的话语都带着回音一般嗡嗡回响,难受的厉害,哪里有心神探究细枝末节,现在回过头去想,立刻就觉出别有用心来。      退一万步估计,就当毒是他下的,可他又是什么时候朝自己下的毒?下的,又是什么毒?      幽明鉴坐在窗幔下头,脸上被投上一阵极浅的暗影,神色看起来就更加晦涩不明,他越想越心惊,若真是赵子衿,那这人,就当真深不可测了,不管是武功,还是心机,此人,留不得——      何群知他在想事情,便轻手轻脚的收了碗,垂眼盯着地面,杵在床头变成了一根柱子。小半晌,他听见幽明鉴问道:“阿群,你觉得怀南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群是个直肠子,没有他们这些工于心计的九转十八弯,而且直来直去,不善于说谎,他很认真的思索一瞬,严肃答道:“傻,武功高强,英俊。”      第一个形容就让幽明鉴觉得白问,最后一个更让他哽的难受,他觉得和这人说话凭的没意思,自己拐弯抹角的提醒,他还是一无所觉,生生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哪里像顾恽心肝玲珑,话才开头,那人就意会了然,实在是难得的心有灵犀,真让自己欢喜。可他是敌国的高官,不能为自己所用虽然可惜,可作敌人,也是上上之选,念及此,他就有些热血沸腾,迫不及待的,想要上场交锋。      幽明鉴兀自澎湃一阵,敛了心思和神色,道:“阿群,怀南王此人不简单,别大意轻敌。过两日正好是西原先皇的忌日,祈王一定会出现,就是不知道混在哪里,你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给我好好的找,顺便,找怀南王也需要好生试探。”      何群看着他,又是一副卑职愚钝的神情:“侯爷,怎么试?”      幽明鉴哼笑一声,眼神阴霾,语气轻飘发虚:“打蛇七寸,你再蠢,总不能连他的死穴在哪,都看不见吧。”      何群一愣,仔细打量他表情,又摸不准他的意思了,迟疑拖拉道:“爷,你说的七寸,是……顾大人?”      幽明鉴眼神一暗,突然有些恼怒似的,飞快的翻个身溜进被子将自己盖住,没好气道:“不然呢。”      何群心道,都说妇人心海底针,可侯爷这心思,都比得上藏在海底的泥巴里的细针了,是如此是难以捉摸,他不是最怜香惜玉了么,分明瞧得上顾大人,现在又要将他作饵,什么意思嘛——他也只敢在心底腹诽一通,完了恭敬郑重的应道:“是,还请侯爷详加指点!”      幽明鉴这听见他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就烦了,恶狠狠道:“滚,自个琢磨去,现在没心情。”      何群欲言又止,心道老子能琢磨出个屁来,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貌合神离的应了,转身就往外走,等这阴晴不定的侯爷有心情的时候再说,他都跨出门槛了,耳朵里又听见这么一句:“记着,目的是要试探怀南王,顾恽…小心别伤他太狠——”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要完了好悲桑嘤嘤嘤~~~工作日单薄的更新让劳资忍不住泪双流orz……   而且,,,我不仅坑了城市说,还想开新坑,玛蛋。。。 ☆、第四十九章 守陵一宿      三月三十,天色暗沉,先帝忌日,满城素稿。      赵夔算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在位期间治国有方,历经一次大战也不曾让战火波及过大,黎民百姓最是受不得恩惠,记着这位皇上的好,对他感恩戴德。忌日这天五更钟响,纷纷从被窝里钻出来,在门口左右个挂了衣服纸糊的白帆,站在巷尾举目望去,白色串成一条龙,衬着阴霾的天色,无端多了几份沉重和萧索。      五更,顾恽一身朝服冠带,和杜许二人沿着白帆轻扬的巷子,一路纵马,朝着城北的皇陵而去,赵子衿今日没有等在门外,作为皇室姻亲,他需得先去皇宫拜祭。      急促的马蹄踏破了清晨时分的宁静,骏马上了近郊小道,路旁林立着葱葱树木,空中飘着薄薄的雾霭,视野有碍却又无伤大雅,氤氲的水气带着清凉的气息浸透衣裳,有种醒神的效用。      话最多的杜煦有些睡眼朦胧,便没有做麻雀叽喳,许季陵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顾恽想了想,觉得作为同乡兼老友,自己有必要关心一下,便扭头笑道:“季陵,见你最近早出晚归,忙什么呢?”      他本意是好的,想着许季陵若是碰上什么烦心事,或许他能帮上些忙,而他会这么想的原因,是因为许季陵从前很少出门,他这人清高又怕麻烦,宁愿呆在院子写写画画,也不愿出门张兄李兄的逛青楼画舫。      谁料许季陵突然就来了脾气,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讽道:“也不知是谁一天到晚形影不离。”      这话说的醋意盛浓,可顾恽没听懂,他被许季陵嘲讽惯了,早已练就一身铜墙铁骨,每次许季陵这副高傲神情,他就默默的扭头认怂,态度良好端正,将许季陵气的七窍生烟,以毒攻毒竟然又恢复正常。      这次他采取了同样的态度,扭头直视前方,不再多嘴长舌,一心一意的赶起路来。      许季陵见他这模样,瞪着他侧影心酸到无以复加,满心愤怒席卷,想着,要不是你时时刻刻和怀南王黏在一起,我犯得着眼不见为净出门散心么,我要是不散心,会遇到沈复白那个看似纯良的奸诈小人么,我要是不遇到他,会被抓住把柄么,现下掉进了火坑身不由己,你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子安哪,你想气死我么?      一想起沈复白,许季陵就急火攻心,这下九流的青楼相公简直是翻了天了,居然敢明目张胆的威胁他,让自己陪他东游西荡,每次他表现出不耐和拒绝的趋势来,那恶人就风轻云淡的笑笑,眼中像是极爱看自己发狂的模样,扭头吐出一句温言软语:许公子,你前脚走了,后脚顾公子就能知道,你对他存了不轨之心——      如此这般算下来,从那天桥头偶遇到现在,自己已经陪着他,踏遍了城南到城北的角角落落,也不知这相公是怎么当的,闲到能蹲在巷尾瞧蚂蚁搬家,一蹲就是一下午。不过今儿他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还特别轻佻的说明天许你一天假,高兴与否,许季陵觉得自己像是小厮般被这妓子呼来换去,转身拂袖而去,便没看见,沈复白空寂哀伤的神情。      三人无话,纵马拐过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行了有一炷香时间,猛见前方有两道人影,正沿着道旁慢悠悠的走。渐行渐近,许季陵愈发觉得那背影熟悉无比,相距不过五六来丈的时候,前方的人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挥过头,许季陵吃惊的发现,那人竟然是沈复白,身旁跟着的,是他的小清官采苣。      沈复白见了三人,在路边站定,许季陵本想装作陌路人一般打马而过,顾恽这个讨人厌的却偏偏在沈复白身前勒住马,老熟人似的笑着招呼:“复白,大清早的,你这是要去哪?”      沈复白和他莫名投缘,并不隐瞒,笑道:“去趟城北的盘云山。”      顾恽扫一眼他身旁的少年臂弯里一筐竹篮,上头覆了白布,不晓得里头装着什么,笑道:“正巧,我们也去盘云山,路途遥远,载你一程吧。”       许季陵千百个不愿意,正巧沈复白突然意味深长的瞧他一眼,转瞬又对着顾恽笑道:“如此,怕是不合适吧。”      顾恽看见沈复白那一眼了,再看许季陵面色古怪,心里就有些奇怪,觉得这两人间好像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交情,倒是没深究,接着道:“有什么不妥的,顺路而已。你这么走,走到的时候,午时都过了。”      许季陵当即恨不得,照着顾恽的后脑勺,这么来上一棍子。       沈复白迟疑一瞬,谢道如此便有劳,被顾恽伸手拉上了马背,知晓许季陵不好说话,采苣就上了摇摇欲坠的杜煦的马。      盘云山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将平沙城北如同屏障一般围起来,占地极其恢弘宽广,拐出小道要转向的时候,三人和沈复白在此分别,许季陵脸色犹是不佳。沈复白向东,那里有片很大的孤坟地,但不怎么为人知晓,而三人向北,纵马再走十里地,便是皇陵入口,祭台所在。      三人策马,比坐着抬轿的大人们快上许多,故而抵达的时候,只有早早就到这里负责的司仪等在这里。      皇家祭台建造的气势恢宏肃穆,由丈许来高的阶梯攀爬上去,阶梯是白色的大理石,经久风雨打磨,渐作灰白,阶梯两旁是盘龙浮雕的汉白玉柱。上了台面,更觉平台宽阔,放眼望去,灰白的大理石平整铺出猎场大小的地面,边缘每隔一段立起一根龙纹柱,龙吻处挂着旗幡,做天家正黄色。      正中又起一台,高约三尺,凿做圆形,太和殿般方圆大小,上头凿挖出指节深浅的槽,连绵交织成太极八卦状,里头刻着梵文经书,太极两圆处用梨木长条桌连起,上头摆着供品,桌前一青铜巨鼎,周身刻篆字铭文,大气古朴,庄严顿生。      三人在阶梯右手边寻了块空地,站了没多久,就陆陆续续来了朝官,文丞相和周大人看似爱拌嘴,实则行动颇为一致,基本是同进同出。这不,两人连踏上最后一坎的步伐都是差之毫厘,三位爱徒见状,连忙迎了上去,阵营分明的被拖到一处,询问这几日发生的事宜。      文丞相听闻明青候水土不服,不过他们上朝办公,不比顾恽这些得了圣谕专门作陪的得空,再说明青候也婉拒了大伙的看望,所以文丞相至今,还不知晓具体缘由经过,他走到一根柱子下,让顾恽将事发具体给他描述一遍,顾恽将赵子衿作怪这段摒去,如实交代了。      文丞相抹了把三髭须,神色并不轻松,道:“子安哪,我总觉得这水土不服,不够让我信服,来路没有发病,锦被佳肴的伺候着,却突然就不服水土了,倒也奇怪。”      顾恽心道,当然奇怪,哪里是什么水土不服,分明就是有人蓄意作怪么,可这人是谁,他是打死也不能朝他恩师老人家透露个别字眼的。      文丞相又道:“子安,你为人聪慧,许多事我不说,料你也知晓。先帝祭祀,幽国大病初愈的侯爷却偏偏上来掺一脚,动机不可谓单纯,偏偏皇上…也罢,你心里有个底,凡事机警些。唉,我只是没料到,皇上会如此绝情,竟然就真没召祈王爷回京。”      顾恽诚恳的应下,那边周大人也交代完了,元老们走做一堆,朝着祭台前方走去了。      巳时,满面病容的明青候一身惨淡的白衣,出现在祭台阶梯上,身旁跟着他的侍卫何群。百官们不只是真心还是假意,纷纷朝他又是问好又表祝愿,幽明鉴礼数周全的谢过,寒暄一番,脸色愈白身形愈加弱不禁风似的,众人连忙收起好意,简洁明了的说一句早日康复便算完事。      幽明鉴病歪歪的掠过顾恽身边,莫名其妙的瞧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什么都没说,走到最左边的队列边上,与何群两人自称一列。这位子选的倒也算妙,坐卑右尊,前高后低,是最适合他这外来使者的位置。      巳时三刻的时候,皇帝赵愈一身正黄缎面,周身无花纹无纹饰,携着皇室宗亲姗姗来迟,从另一处特立的台阶至上正中祭台,刹那,悲壮悠远的号角声连天而起,古朴的音色浑厚的仿佛上抵九天下落黄泉,向逝者传达思念。      顾恽垂着头,眼皮却上翻着去偷看台上,一眼就捕捉到一头白发的赵子衿,他垂着眼睑,照样呆愣,可顾恽和他相处久了,透过那层傻气,觉得他有些心事重重。      今日场合悲壮,他褪下各色红袍,换了一身白衣,在人群里,露出头颈和小半截肩膀,看不见全身,却也有种白衣飘飘的感觉,脸侧白发铺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不过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他那满院子的爬虫叫人看见了,不把他当成勾魂阎王才怪。      号角声止住后,百官和宗亲跪拜,赵愈站在两仪间,神色肃穆的捧着卷宗高声诵念先帝生平之丰功伟绩,念到一半忽然就落下泪来,也不知哪里感触到了他。等皇上哽咽着念完,已是将近午时,武官们倒是好些,文官们早就双膝发麻到无知觉,听了皇上一声众爱卿平身,感激涕零的颤微而起。      祭祀分上下半段,歌颂完,上半段就结束了,祭台后头有陵园,供用膳和憩息用。百官们三五更就上路,早已饥肠辘辘,公公一声吆喝,恭送皇上离去后,移步去了陵园饭堂,用了午饭后休息一个时辰,这便又上了高台,开始下午的祭祀。      下段分为诵经,祭舞,焚香,一通走下来,已是黄昏夕阳落,百官归家,皇室还得在此停留,守陵一晚,两日不早朝。      顾恽和赵子衿同在一台,却一整天没说过话,赵子衿忙着下跪上香,顾恽垂头下跪,连眼神都没交汇上几次,顾恽就和杜许二人策马离去了。      幽明鉴大病未愈,娇弱额上了马车,何群跟着钻了进去,凑在他面前小声的汇报:“侯爷,没见着祈王赵秉,不过密探来报,说怀南老王爷今早进了皇陵,身边还跟了一名侍卫。”      幽明鉴笑道:“那就是了,赵愈今晚不也进皇陵么,想个法子给他传个信,说他孝顺的弟弟,回来给他父王祭祀了。”      何群:“是,属下这就去办。”      他转身就要出马车,又被幽明鉴叫住:“回来,顾恽那边,办的如何了?”      何群恭敬道:“已经埋伏下去了,待会他们经过小竹林,就下手。”      幽明鉴顿了顿,吩咐道:“利落点,别留下痕迹。”      何群颔首掀开帘子退了出去,马车行进,幽明鉴盯着晃荡的帘子出了会神,闭眼小憩,睡着了一般。      子时,赵子衿跟着一众皇亲进了皇陵,他跟着前方的人走着,却有些心不在焉,进门的时候扭头看了眼身后灯火幽谧的祭台,觉得有些不安,这种感觉从方才喝茶时不小心摔了茶碗,在地上砸出四分五裂的碎瓷片时开始,一直焚烧到现在,这让他有种,要发生些什么是预感。      守陵是样耗费精力的差事,除非是特别深的感情,才会下地宫的冰窖里去受冻,看一眼先帝赵夔,不然那底下天寒地冻的,下去一盏茶功夫,就能冻得浑身麻木。老王爷和他兄长感情深厚,不耐那些虚礼,早晨就进来下去了,隔一个时辰上来回暖,再下去,他单独在一件陵房,不和众人一道。      皇上赵愈下去过一次,后来进了独户的陵房,就没出来过。      为表诚意,不能瞌睡,娇生惯养的王公子弟们受不了,早已呵欠连天,只能一趟又一趟的去院中打水扑面,赵子衿并不乏困,却有些受不了里头云王家的小丫头不停的献殷勤套近乎,索性出了门,沿着墙角影子似的游荡。      他有些想念顾恽,从认识以来,他还没有一整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的日子,这里又吵又闹,哪里比得上那人身旁,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忙他的,自己盯着他发呆,不过心里揣着这人,便觉得光是共处一室,就让他满足而欣喜。他想,阿恽现在,到家了么,他是在抄书,还是在洗漱,他有没有,想起过自己……      他正浮想,猛觉耳旁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凝目一看,就见脚边落了个白色的纸团,因自己低头太快,还在地上做滚动不止状。      本来按照他的作风,他该瞬间拔起上墙头,去看扔纸之人是何方神圣,而后才去捡纸,可他现在是个傻子,傻子该做的事,就是迷茫的抬头四顾,见四下无人,再好奇的去捡脚边的纸团。      赵子衿东张西望一阵,蹲下将那纸团捡了起来,摊开,昏暗的视野里出现几竖条楷字:顾恽,城北小道竹林,寅时不见,性命堪舆!      赵子衿瞳孔猛然收缩,目光锐利的仿佛要将皱巴巴的纸条刮成粉末,他在原地僵了一瞬,还是决定枉顾顾恽的叮嘱,提起而起,直接从院墙上掠了出去,速度极快的奔出皇陵,风驰电掣的朝城北纵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皇上赵愈的后窗口也被人扔进一团纸,上书:祈王在皇陵。      赵愈大怒,推开美人幽姬,困兽一样暴怒,将屋里头的瓷器摆设摔了个稀巴烂,然后才强敛了怒气,让人传了侍卫五十,沿着皇陵寸寸地皮搜,说是掉了玉扳指。      尽管没人信,可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皇陵里陡然人声鼎沸起来,灯火通明四处是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orz为毛连我都觉得这么枯燥救命!!! ☆、第五十章 忆昔往事      哐的一声脆响,面前白瓷飞溅,碎片迸到皮肤上,激起细微的痛觉,滚落的杏黄卷眉酥焦脆不堪摔打,层层剥落碎裂,撒了满地的残渣。      皇陵被翻了个底朝天,别说玉扳指,就连寻常一块玉璧都没找到,皇上大发雷霆,侍卫头领跪在皇上面前,连说卑职无能,心里却是也清楚,皇上要找的,怕不是玉扳指。      他头也不敢抬,生怕一个谦卑的眼神,也会火上浇油,虽看不见皇上怒容满面,听进耳朵里的声音却明明白白的盛满了怒气:“当真什么都没找到?”      侍卫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恭敬道:“禀圣上,没有。”      “饭桶,再去搜。”      “是。”侍卫起身倒退至门边,正要转身出门,又听皇上问道:“陵里全部都搜过了?一丝不落?”      侍卫就着弓下的姿势不动,如实禀报:“全部搜过了,除了……”      他欲言又止,赵愈却是明白过来,霎时控制不住情绪的有些失态,嘴角浮上一抹刻薄的冷笑,眼神盯着门轴,阴郁怨愤,出神似的喃喃自语起来:“哼,你千里迢迢回来看他,他阴间保佑你,将你藏起来,好!好!好一个父子情深,朕倒是愚昧了,除了那里,你又有何处可藏呢,来人呐——”      赵愈猛然拔高声音,贴在门外的太监总管瑞生佝偻着背出现在门口,脚步轻轻的快步上前,尖细的嗓子轻声道:“皇上,奴才在。”      赵愈面目狰狞,怒道:“传朕口令,羽林军侍卫三十人,随朕入地宫。”      瑞生被吓一跳似的抬头,目光惊愕,迟疑着劝道:“皇上,地宫是先帝们安息之地,怕是…不妥吧。”      瑞生是赵愈的贴身太监,跟随他左右已有二十五年,赵愈对他十分信任,这太监又极会揣摩圣意,平时说话细声细气,听着就让人没火气,赵愈对他的话,好歹还能听几分,闻言稍稍冷静下来,很快换了口风:“那他们候在入口,你随朕进去。”      瑞生忙不迭跪下来,一脸难色,支吾道:“奴才叩谢圣上隆恩,可奴才,是…是个阉人。”      赵愈不耐烦道:“少罗嗦,还不快去准备。”      瑞生无法,只好起身出去吩咐奴婢掌灯备衣一通打点,很快,一列人马就穿行在花园中,朝着冰窖地宫去了。不过一炷香,皇上就站在了地宫入口,兔毛围脖狐皮大麾全被准备妥当,侍女们围着皇上上下前后一通整理,初夏时节便裹成了隆冬模样,而后命令侍卫原地待命,一只蚊子也不能飞进或是逃出,说完挺腰直背的快步进了甬道,瑞生公公裹了件棉服,跟在后头进去了。      厚重的石壁侧移开来,沉闷的轰隆声响彻地宫,瑞生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里头,就被迎面扑来的一股寒气激了哆嗦,抬眼一看,登时愣住了。      只见眼前一片冰天雪地,目光所及处全是剔透的冰层,被鬼斧神工的雕凿成建筑房屋,屋檐、画廊、走道…与实在等同尺寸,逼真的叫人惊叹,碗大的海龙珠嵌在冰雕的龙纹里,散着柔和的白光,视野清晰明亮,恍如另一个世界,住着仙人。      瑞生不是没见识的平头百姓,他跟在帝王身侧,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可眼前的景象仍让他震惊不已,这要耗费怎样的财力和物力,才能掏空了山层下方,造出这样一个冰雪世界来。      瑞生仍沉浸在震惊里,赵愈却急不可耐的朝里头走去,瑞生回过神,小跑着跟了上去。      赵愈气势汹汹的推开冰层雕就的门时,老王爷正坐在水晶冰棺前,两手搭在透明的棺盖上,透过厚厚的水晶壁,目光发直的盯着冰层下印出来的脸,白发苍苍,皮肤皱如老树皮。      老王爷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赵愈猛一下推开门,他都没发现,形容枯槁的一身华服都掩不住垂垂老态,盯着棺材叹息似的自言自语,语气嘶哑苍凉,叫人听了心酸的想要落泪。      “夔哥,一晃,你都去了五年了,真快啊,我还记得那日你回光返照,叫人传话说要见我,你神采焕发的看不出一点病容,我都一把年纪了,也是天真的可以,还以为你是真康复了,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陪陪你这老弟弟。你我坐在御花园,举杯痛饮,聊起生平快事,都乐得哈哈大笑,我正高兴呢,你突然就说——”      “你说,小九啊,兄长这一生,最重视的却又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你我血脉相连,不是同胞,众兄弟里,我却独独瞧得上你,拼命的护着你,我真拿你当兄弟,巴望着你逍遥快活,你不爱受约束,我就给你一座城,让你自己称王称霸的胡闹去,若是愿意在平沙呆着,也随你的便……我那时想着,一生这样长,总能等得到你答复,谁知道战事一起,将你推入火坑战场的,却恰恰就是我这哥哥,因为除了你,我谁也信不了…”      “你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都半脚入黄土的老头了,还学孩子似的流马尿,躁也不躁…”      “唉,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呢,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为你驱马保社稷,不是应该的么,再说我赵引,好歹也流着赵氏的血脉,保家卫国,本分罢了。你说我二人,来生还做兄弟,我当时喷了你满面的酒水,笑你矫情,心里,其实高兴坏了,你一定不知道。”      “我们在御花园坐了两个时辰,直到后来你乏了,我罔顾你的殷切挽留,一心想着你要多休息,狠心便走了,谁料…你就没了——”      “我记着哪,我走出几丈远,你大声叫住我,问我后不后悔,当时觉得别扭难为情,搞得跟私奔的男女对话似的,就没有答复你,现在说一遍给你听吧。”      “夔哥,我不悔也不怨,再来一次,我照旧是要上战场的,平沙是我的家,西原是我的根,谁来犯我就诛杀谁。现在这份信念还在,我却已经老得连折戟都挥不动了,你说,要是再起战祸,我家子衿,又是个傻子,连自理都是问题,没法替西原驱除鞑虏,到时,咱们这江山,可怎么办哪……”      他形容语气都悲戚,一个人对着死人絮絮叨叨,疯了一般,可赵愈却从中窥出一丝动容和同情来,思绪不自觉就跟着这苍老的声音飘远,飞向同一个人所在的地方,叔侄二人,一时心神不定的忆起往昔来。      赵愈站在门口,脑海里闪过童年的许多画面,赵夔其实是个好父亲,除了偏爱赵秉,他基本无可挑剔,可赵愈最容不下的,偏偏就是那点偏心,可现在人都死了,他那股恨意也就淡了,刚刚被老王爷所感,突然就挠心挠肺的记起他父皇的好。      这让他瞬间就生出浓厚的愧疚感来,他扭头对着瑞生打了个手势,嘴角微动,让他去地宫四下查探一番,看有没什么可疑异常的人事,这安置棺椁的密室,就不搜了,赵秉再阴险,总是个孝子,不会对父皇有一丝不敬,他不会在这里。      赵愈走进去,这么短短的几十步,心里对这老叔父的同情怜悯瞬间铺天盖地的占满了心肝,一代枭雄南征北战,爱国爱家,值得尊敬的一个男人,到头来,卸下一身权柄,只得一个神志不清的傻儿子,还是个少年白头的怪胎,真是想起就叫人唏嘘。        他走到老王爷身边,拍了拍他皇叔肩头,老王爷被吓一跳似的一怔,脸上的表情收敛不及,神色就有几分尴尬,赵愈故意装作没看见,好言好语的安稳一番。然后他坐下来,像是要追忆遥远的父子情分似的,叔俩说了会他年少时的趣事,件件不离先帝赵夔,气氛悲伤中不失一点细碎的喜悦。      过了一个时辰,赵愈被冻得手僵发硬,彻骨的寒意从头窜到脚背,他娇生惯养,实在是受不住,找了个借口要走,老王爷哀伤沉寂的说,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到明年这个时候,想多呆一会,赵愈不管他,独自离去了,他走的时候将心腹瑞生留在了入口,守着这里,直到老王爷出来闭陵为止,但凡有可疑人士,即刻扣下押去见他。      皇陵地宫里,赵愈走后,老王爷收起一脸伤心绝望的深情状,扭头去看入口的门,如此盯了小半刻,确定赵愈没有回转是可能,便敲了敲棺材,道:“出来吧。”      透明的水晶下那具尸体在棺中慢慢动了起来,先帝白中泛青的安详遗容,因这诈尸一般的动作变得阴森恐怖,一只手从棺底伸出来,抵在透明的冰面上,一道声音自棺底传出:“这里,有内奸,‘蜉蝣’需要一个首领,迫在眉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身陷贼窝      赵子衿在夜色里急速穿行,如同一只鬼魅般悄无声息,夜风对向拂来,将他白色的衣摆拉出利刃一样锋利的幅度,满头白发飘在身后,如果他神色不是那般阴沉和忧虑,那他看起来就像是踏风而行的谪仙一般潇洒恣意。      寂静的夜里除了风声,猛然响起一阵阵嘶鸣声,他心神一凝,运起十成功力急速前掠,快的几乎连幻影也看不见,凭空消失了一般。      赵子衿拐过弯角过多的小道,对向陡然奔来一匹无人的枣红马,马蹄狂撒,震出一阵急促的几乎没有间歇的声响,马儿已做癫狂状,撒着蹄子疯跑,马头抽筋似的狂摆,吐出一声声惊恐凄厉的鸣叫。      赵子衿目光一凝,那是,阿恽的坐骑。      他伸手捞住头顶垂下的一只竹条借力,离弦的箭一般前窜的身形霎时丢了疾行的去势,像是和朝前款摆的竹条融成一体了似的,羽毛般轻飘飘的摇摆,这等收放自如的绝妙轻功,几乎达到了一苇渡江的境界。      发狂的马匹从他身下的道路上狂奔而去,身后的黄土地上,留下一串深色的痕迹,从上一个拐角处一路延绵过来,山林里露水浸透草木散发出的清香下,掩不住一股很淡的异样气味,赵子衿熟稔此道,不用细嗅就知道,那是,血的甜腥味。      血腥味像是一道巨锤,在他极力克制的理智上,凿出一道豁,豁口处汹涌而出的,是澎湃的杀意。他觉得自己一边有些无法思考,戾气和忧惧像是拧成了剪刀,将他的冷静和思考剪成寸寸断藤,无法打出一道连贯的线索:谁给他报信,谁在阿恽马臀上扎了一刀,谁,想干什么?      另一边,他又觉得恶意的思绪像是开了窍的机括,咔哒咔哒转动起来,将他拖向恐惧的深渊,想到这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阿恽的坐骑,被人一刀扎在了马臀上,那他人呢,是从马上摔了下来擦破了膝盖手肘,还是被人一剑,在身上穿出一个血淋漓的洞……      他脸色阴沉的像是结了寒冰,双眼通红的仿佛灌了鲜血,去势止的急,满头的白发散乱的拂到身前落下,乱七八糟的搭在肩头胸前,半垂着眼睑瞳仁却上翻着看前方的模样,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赵子衿试着安慰自己,一切都会没事,阿恽会完好无损的回到他身边,可他发现,他完全无法冷静,顾恽就是他的死穴,轻轻一戳,就会神智尽失。他怒极攻心,挂在竹枝上怪异的笑了两声,想着找到主凶,要让他求死不能,手腕一沉将竹条拉弯,随后整个人像是被弹了出去似的,瞬间又失去了踪迹。      一盏茶功夫后,赵子衿落在地上,凌乱的马蹄和脚印,显示着这里就是纸条里指的城北小竹林,可除了脚印,这里又再无其他,传信之人让寅时他来这里,不然阿恽就有性命之忧,现在他来了,这里却空无一人,不是很奇怪么?      赵子衿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凝神静气细听动静,可除了风声和虫鸟鸣叫,周围根本没有人的气息。他开始在原地走动,去观察地面上的脚印,夜色虽深,可山林的视野却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轮弯月远挂天幕,洒下清透的银辉,赵子衿内力高深,目力更甚常人好几倍,故而此地视物对他来说,几乎恍如白昼。      城北大概是刚刚下过雨,路面上铺着一层枯萎的大片黄叶,夜里上头又结了一层露水,人走过,叶片上就清晰的印上许多脚印,都是从树林里无人踩踏的松软湿土上带出来的泥巴,记号一般昭示着,人群的来处和去向。      赵子衿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在一大片梧桐叶上的大脚印上比了一下,脚尖朝北,他起身抬脚就往凌乱的泥巴脚印离去的方向奔去。      ……      顾恽醒来的时候,只觉一股压抑的隐痛自后颈向躯体蔓延,疼痛并不十分尖锐,而是一种眩晕。      就像是耳边猛捶几声战鼓,震得头晕脑胀后仍自残留的闷堵欲吐,候鸟一般盘旋在脑海,久久无法消退,比尖锐的痛觉更让人无法忍受,因为痛极清醒,而这种晕,却让人思维软伏的如同抹不上墙的烂泥,理不出头绪来。      他醒了,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眼皮上的朦朦亮光显示着这已是白昼,而身躯上的紧缚感和背后的犄角平整感则告诉他,他被人五花大绑后丢在了墙角,有脚步声走动,并且不止一人,说明这不会是一间堆积柴禾的逼仄柴房。      顾恽觉得,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一下昨晚在城北小道上,发生的事情,然后分析一下,自己目前所处的境遇。      昨晚,他,杜煦和许季陵三人,纵马行至小道竹林的时候,猛觉鼻腔扑进一股迷离香气,他几乎是瞬间就辨认出来,那是曼陀罗的气味,因为就在前天,他还在赵子衿的院子里闻过,不过那时嗅到的是曼陀罗本株,尚未添加其他药材,制成迷香或麻药。      顾恽当即捂住口鼻,指挥杜许二人也照做,可捂归捂,迷香终归是吸进去些许,他轻声嘀咕,让另二人和他驱马做三足鼎立之势。      话音刚落,路旁的竹林突然像是起了狂风似的窸窣作响,摇摆的幅度却又并不剧烈,紧接着道道黑影从天而降,四面八方的将三人围在中间,来人皆是清一色的麻衣短打布袋束腰装扮,面上蒙一层对叠成三角的黑色布巾,看起来像是山贼打扮。      只是这身量精壮,个头相当,齐整的如同地里拿刀横着掠过的韭菜窝,一点也不似四下集结的山贼团伙,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顾恽暗自腹诽这是预谋而来的哪股势力,进退站队都如此训练有素,装扮也不尽善尽美一些,实在太不敬业,面上捂着口鼻,却是一脸镇定,没有先发制人的趋势。许季陵皱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      来人围住一刻,等来等去也不见中心三人发话,镇定的不像话,一人朝前踏出一步,看着像是打头的首领。只听这人道:“三位好气魄,既然没话想问,那就随我等走一趟吧。”      他抬手朝前一挥,包围的蒙面人就作势前窜,一副上来捉拿三人的架势。      杜煦连忙撤了捂嘴的手,加上另一只,伸在胸前狂摆,道:“众位好汉且慢,有问题要问的。”      头领状人物哼笑一声:“有问题,憋着,给我上!”      这阵势,分明就是为非作歹的强买强卖——      这迷香像是上等,劲道着实猛烈,顾恽虽然在第一口吸入一半就止住掩口,现在仍然免不了有些头晕,再看另二人,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眼见着蒙面人逼近,顾恽握在缰绳上的手指狠狠掐了手心,刺痛自掌心浮起,瞬间有股黏腻的热意,他脑子清醒许多,估计空气中的迷药散的差不多了,就撤开手,正经的装糊涂,道:“我三人与众位好汉素不相识,三更半夜的,还是不要上门打扰的好,盛情多谢,这就告辞,改日再去拜会。”      来人仅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盯着他,道:“这道是让不了了,三位合作些,随我们走一趟。”      顾恽疑惑道:“若是不合作,后果会如何?”      首领模样的人刷一声抽出长刀反手斜着劈过,空中转瞬即逝闪过一片刀光,长刀顺势入鞘,紧接着咔嚓几声木质脆响,身后一颗拳头粗细的竹子应声而断,一路倒下拖出哗哗叶片摩擦的声响,他道:“刀剑无眼,我也不知会如何。”      顾恽瞧了一眼那颗砸到地上的竹子,心有余悸似的:“那我们总该知道你要带我们去哪吧?”      来人笑道:“去了,不就知道了么。”      顾恽又道:“总是要知道的,知会一声有什么打紧。”      来人正待说话,话到嘴边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语气不悦的怪笑道:“差点着了你的道,少废话,迷晕了,带走!”      他手一挥,圆形阵列围住顾恽的蒙面人得了命令,四方各有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小竹筒,揪了上头的红布遮头,洞口朝着中心三人,浓烈的白烟滚滚而出,空中再次弥漫起那股香味,余下众人突然飞身一拥而上。      顾恽心细,立刻就发现除了领头人,剩余腰间都未别武器,他朝杜许二人低斥一声散,另二人会意,同时一夹马腹一抖缰绳,三人朝着三个方向奔去,身躯伏下贴在马背上,右手的马鞭朝前扫去,扑过来的蒙面人见状侧跳躲避,包围圈被冲出三个缺口,马匹吃痛狂奔而出。      顾恽策马奔出十余米,猛觉背后有风声,下一瞬,马背一沉,一只手从背后捉住他肩膀,迅雷不及掩耳的在他后颈劈了记手刀,他两眼一翻,就是一片漆黑了。      现下醒来,估摸这刺眼的日光,少说也过了七八个时辰。      顾恽闭着眼接着装昏,耳朵却高高竖起,去听远处人的说话声。      一粗犷嗓子打了个嗝,骂骂咧咧道:“娘的,这次真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不过做完这票,老子们就能吃香喝辣酒肉不缺了,是吧弟兄们,哈哈哈哈。”      一人阴阳怪气迟疑道:“大哥,窃以为此举不妥,怀南王府权倾朝野,信上说,这人是那傻子王爷的老相好心头宝,属下担心惹急了他老父,带兵将我盘云寨给平剿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还望大哥三思而后行哪。”      另一人暴怒道:“你个就会吃白食的穷酸秀才,给老子闭嘴,三思?三思个屁!爷爷都快饿死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做,怎么不做,怀南王府不是家财万贯么,狠捞一笔再说。”      几人絮絮叨叨争论不休,后来竟然吵了起来,声音大的能掀翻屋顶盖。      顾恽心下疑到,这帮人和昨晚见过的,谈吐大为不同,听他们讨论,貌似这才是真正的山贼,那昨晚那帮人是谁?自己怎么落到这里来了?杜煦和许季陵,也在这里吗?      他正思绪翻腾,猛听一声巨响,是兵器劈裂木头是声音,其间还伴着瓷器碎裂声,一人暴怒道:“奶奶个熊,这都午时了,别说钱,连个鬼影子也见着,还准备让老子等到什么时候!谁他娘的说这男人是赵子衿的小心肝,我看他是舍不得五十万两雪花银——”      蹬蹬的脚步声猛然近了,停在他身前,顾恽感觉到一只粗糙的手捏住自己下巴左右摇晃几下,手指伸开在左脸刮了几下,又听这人猥琐□的笑道:“嘿嘿,那傻子大概是玩腻了,不过这小相公,生的确实清俊秀气,啧啧,真是挺勾人,银子没了着落,这相公,就给我玩玩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妹纸,明天没法二更了,真的精尽人x了,晚上来看好咩o(╯□╰)o ☆、第五十二章 疑虑重重      你娘的!      这人众目睽睽之下就去捏一个男人的脸,在场叽喳不停的众人这次却没人站出来阻止,兀自讨论起打了水漂的五十万两雪花银,语气殷殷切切,听得顾恽有些无语凝噎。      他不是没被调戏过,可幽明鉴夹枪带棒的言辞闪烁,他意识里,首先是将其当做一场交锋,对于轻薄和调戏,不自觉就淡了下去。可现在捏住他下巴的仁兄,字里的缝隙里流露出来的浓浓的猥琐和淫/荡,让他膈应的实在是装不下去人事不醒。      那山贼的手掌暂时离开脸皮的一瞬间,顾恽痛苦的呻/吟一句,迷迷瞪瞪的睁开了眼,虚迷的目光撞上面前的人,登时吓得啊了一声,满脸都是畏惧,竟然瑟瑟发起抖来。      面前蹲了个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大饼脸盘铜铃目,肤色油黑泛光,穿着无袖的坎肩,露出的臂膀上肌肉虬紥纠结,满脸满身的凶恶相。见自己醒了,正瞪着那双比常人凸出不少,看起来像是鱼眼的招子盯着自己,里头半是轻蔑半是得意,,一副对自己的周身的男子气概万分自豪的架势。      顾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松了口气,这种人看着凶恶,实则脑子简单,三言两语就能绕晕,对付起来容易,套起话来也简单。他瞬间就有了主意,看了那汉子一眼飞快的撇开,怕极了似的,用一种蚊呐大小的声音哼哼:“你你们是谁?绑我来做什么?我我我乃朝庭命……”      他身子抖如筛糠,连着嗓音都抖变了调,一波三折的拐着弯儿,话没说完,面前的大汉圆目一瞪,他就吓得说不出来,接着就只是抖,模样怂蛋的想让人狠踩两脚。      山贼大汉被他这瑟缩模样逗乐了,他笑起来更骇人,五官拧巴到一起,更像一块摊的凹凸不平大饼,只见这“大饼”上凸出的肥厚嘴唇一张一合道:“你乃啥?朝廷命官?啊呸,绑的就是朝廷的狗官,瞧你这窝囊样儿,半点男人的样子也没有,天生就是个被人压的兔子爷命,嘿嘿,听说你是赵子衿的老相好,那傻子脑子傻,命根子该不会傻吧?怎么,他干的你爽不爽?嗯?”      顾恽满脸通红,恶狠狠的瞪向这人,被挑眉回瞪一眼,立刻吓得一哆嗦,扭头羞愤欲绝道:“莫莫要胡言,我与怀南王只是陌路之交,清清白白。”      旁人看他像是羞恼涨红了面皮,却不知他这人脸皮素来贼厚,百年难得红成这样,现在一半是憋的,一半是尴尬,特别是将他和赵子衿扯在一起做荤段,老脸就有些挂不住,不过放在此时装模作样,时机相当契合。      “哟~~清白?就你这兔子爷模样?鬼才信——”他猛然幺着嗓子嚎道:“当家的,弟兄们,过来,他醒咯。”      这汉子体型彪悍,嗓音也是对等的洪亮,远处桌边议论的众人见肉票醒了,皆都围过来,居高临下的将他打量然后加以指点。      顾恽怯然抬眼一扫,很快又垂下眼帘,围过来的都是老少爷们,体型高矮胖瘦各不一,服饰也是乱七八糟,短打的有,长衫的有,坎肩的有,连赤膊的都有,他在心里暗道,这才像是正常的山贼团伙,那昨晚那伙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组织,又是干什么的?      打头的是个双臂环抱胸前的汉子,个头不算顶高,身子壮实身板厚,四方脸大众相,看来就是先前说话的大哥了。这人本来是极普通的身材和长相,或许是在这野山头当久了山大王,细看倒也能看出一些憋足的气势来,不浓厚就是。他俯视着顾恽,严肃道:“你是何人?”      顾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做贼的连肉票是谁都没弄清楚,什么都不知道,就将人掳来,还去问怀南王府要赎金,真够匪夷所思的,等等——      他们之前说:纸条上说——什么纸条?谁给的纸条?昨晚那伙人?      如果这么说,这里一窍不通的糊涂情况就能说得通,可昨晚那伙人是谁?大费周章将自己掳走,而后丢给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还有,他们说怀南王府的赎金,意思就是他们派人向王府传了信,赵子衿今早回府,他应该知道自己在这里,听他们的意思,预料中该到的赎金没到,赵子衿没来,他是不想来?还是不能来?要是前者,算他自负也好,他不信;可要是后者,那他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么想着,他突然就担心起那傻子来,怕他出事,怕他胡来,总之是放心不下,对于这次的突发事件,他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虽然到目前为止,顾恽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刚刚的猜测,是一条明确的线索,循着这条线往下走,不一定能解开谜团,可必然能让他找到更为清晰、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心回电转间,顾恽嗫嚅着不答反问:“你们又是何人?”      大哥身边那獐眉鼠目却一身长衫的怪异男人阴阳怪气道:“哼,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顾恽惊愕道:“你们是…土匪?”      那人白他一眼,嘲道:“不然呢,难不成你看我们,像佛祖菩萨?”——这人生了副刻薄相,说话也阴阳怪气,愤世嫉俗看谁都不顺眼似的。      顾恽陡然激愤起来:“那你们抓我作甚?”      “自然是为财。”      “可我家一穷二白,连使唤的小厮也没一个。”      “不能吧,怀南王竟然这般吝啬小气?据说怀南王府是金银遍地啊。”      顾恽心道,呵,金银遍地?我怎么没看到,蛇虫遍地倒是差不多,面上却哭丧着脸解释:“我和这位…好汉说过了,我与怀南王是陌路之交,交情不深,怀南王府家财万贯,又关我何事?众位好汉怕是抓错人了,与我同行的还有二人,可能你们要找的人,是他二人中的一个也说不定。”      人群里一个憨里憨气的少年狐疑道:“还有两个?大伯,门口不就躺着一个么?”      贼头转身给了他响亮的一脑掴,怒道:“你给老子闭嘴。”      顾恽登时了然,杜煦和许季陵不在这里,被捉来丢在这里的,只有自己?,那他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那些人的目标,是他顾恽?      他心里疑虑重重,目前知晓的讯息又推断不出迷晕他的是哪方势力,只能先离开此地,再作打算。他抬眼直视山贼头目,道:“如何你们才肯放我?”      贼头笑道:“破财消灾呗。”      顾恽惨淡笑道:“你们想要钱,我想要命,可怀南王决计不会拿钱来赎我这陌路人性命。”      贼头凝眉打量他,好像在揣摩他这话可信不可信似的,顾恽只是一副心如死灰状任他瞧看,那獐头鼠目的长衫人凑到他大哥耳语几句,贼头目光闪烁,疑道:“片面之词,我凭什么信你。”      顾恽长叹一口气:“如此,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说完,他两眼往下一搭,盯着灰土地面,半晌不再开口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能真的一刀将他宰了,好不容易从天而降一只煮熟的鸭子,就算是瘦骨嶙峋,也走比一刀咔嚓要好,这和噗通一声飞了,有什么两样。怀南王不管他,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品级不知,俸禄总是有的,朝官没有家产,鬼才信!      几位当家的移开几步,走到一旁凑在一起嘀咕起来。      “大哥,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看,这都过了交易半个时辰了,怀南王连毫毛都没见着一根。”      “呸,我早说事情蹊跷,这人昏迷了被扔在寨子门口,身旁还搁着一封信,你们看见怀南王就鬼迷心窍,现在可好,天上没掉下大馅饼,只求不是横祸才好。”      “奶奶个熊的周丕财,你还有完没完了,老子没空听你叽歪,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      “怎么办?照着老规矩办,让他传信回家,提钱来换人。”      “还是老大英明——”      顾恽被强逼着写了封家书给顾玖,大意就是让他砸锅卖铁凑足一千两银票,上山来赎人,然后按了红手印,被两人架起来,丢进了真正的柴房。山贼对这瞪一眼就瑟瑟发抖的文人存了百分的鄙夷,推搡着扔进柴房,哐当一声带上门,守门的人都没有,料定他死也逃不掉。      顾恽靠着墙坐了半晌,细听外头确实没动静,又将柴房打量个遍,墙沿下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左方对了人高的柴垛,斜对角的柴火下,露出一截黝黑的物件,是把柴刀。他嘴角一挑,用肩膀撑着墙艰难的站起来,立了一盏茶工夫,觉得腿脚的酸麻褪的差不多了,就并着脚朝柴刀方向跳去。      他将柴刀用脚一点点勾出来,然后撵着刃口朝上用脚踩住,蹲下,手背在身后看不清准头,他凭感觉将绳口对上柴刀开始磨。这刃口确实钝的可以,他手背好几次擦上去,好像只擦破一层皮,顾恽累了个满头大汗,终于觉得手腕上的桎梏越来越松,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种绳索只系一脉的脆弱联系。      铮——      就在这时,门外却陡然响起渐进的脚步声,顾恽的双手,甚至还保持着被捆绑的束缚状。      谁?           作者有话要说:  那什么,我居然渣出了一章orz。。不要怪小王爷蠢好么,实在是敌人太狡诈,下章他粗来,晚上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五十三章 黄雀在后      赵子衿沿着脚印所指向的小道追出十余里,在路旁的老木断桩旁,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杜煦和许季陵,顾恽却不在这里。      他眼神一沉,果然,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单就阿恽失踪了,幕后黑手给自己传消息,这说明他们想针对的其实的自己,阿恽,就是被自己连累了。那是谁,想对付自己?      他压下心底那股煎熬的担忧,探了二人鼻息,又捏了杜煦的脉搏,两人就是被寻常迷香呛晕,身上也没什么伤,一两个时辰就会醒,可现在自己有话要问,就容不得他俩自然转醒了。      赵子衿顿了顿,然后果断从怀里摸出一个细颈白瓷瓶,揪掉顶端的红布封头,将瓶口凑到杜煦鼻子下头。很快,杜煦就皱着鼻子拧着眉头满脸扭曲,好像经受着什么非人的折磨一般,扭头乱摆,赵子衿的手却如影随形,始终贴着他鼻子。      杜煦眉头飞快的挑了挑,鼻子也皱起来狠抖几下,赵子衿见差不多了,就撤开瓷瓶,在他手离开杜煦面前的瞬间,杜煦头部朝后一仰又快速的点回来,甩头间爆出一个响亮的喷嚏,随着唾沫星子喷出的还有一句愤怒的唾骂:“什么鬼东西这么臭咦——小王爷……”      赵子衿颔首:“是我,阿恽呢?”      杜煦人虽然醒了,却被刚刚那股恶臭熏得头晕脑胀,闻言晕乎乎的嘀咕一句“老顾啊,他不是在——”他这才清醒似的猛然坐直,扭头一看,身边只有仍然昏睡的许季陵,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比赵子衿还不知情:“王爷没看到他么?”      赵子衿摇头,杜煦皱眉一想,就知道竹林那伙人的目标的顾恽,而他和老许,就是倒霉催的顺道。他不敢耽搁,不待赵子衿开口,就将自祭台离开到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的同赵子衿讲了一遍。      赵子衿眉头紧锁,心里快速分析到:伪装成山贼的蒙面组织,夜里竹林处的迷香,说明这是一处精心算计准备充分的陷阱,只有万分熟悉祭祀行程又对阿恽极其熟悉或是进行过调查的人,才能将时间掐的分毫不差。      皇陵里藏头藏尾的传信人,让自己寅时去往小竹林,否则阿恽性命堪忧,可那里空无一人,他又怎知自己,按时赴约了没有,还有在落叶上清晰过头的脚印,以及丢在这里的杜许二人……      赵子衿脑海里极快的掠过一丝清明,整个人从混沌中冷静下来,乱麻似的的思绪很快也被梳理通顺,他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掺着冰渣似的冷笑,他道,赵子衿,你是急糊涂了,活该你无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还一无所获。      这分明就是,声东击西!      这些人煞费苦心的给自己传消息,只说时候到了不见自己就杀,不要钱财不提要求,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按时去了没有?除非,他们有人,当时就隐藏在小竹林,暗中窥探自己的行踪——      赵子衿阴森着眸子抬眼四顾一周影影绰绰的树木灌丛,暗道,说不定,此处,也有监视的高手……阿恽必然是被劫走了,离去的方向,绝对和此处背道而驰,踪迹不可能被完全抹掉,寻个擅长追踪的高手去追就是,山贼的打扮,倒也是个线索。      杜煦看着冷笑着站起身的赵子衿,突然觉得这傻子不知是换了一身衣裳颜色,白衣飘飘的,看起来就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危险。赵子衿根本没看他,转身就走,杜煦连忙叫道:“王爷,你去哪啊?”      赵子衿反手扔来一道白影,头也不回的高声道:“回去守陵。”      杜煦:……老顾都不见了,你还守得下去陵?再说,咱们离的这么近,你有必要这么大声么。      赵子衿提气纵起,瞬间在夜色里化为一道惊鸿般的幻影,消失不见了。      一个时辰后,平沙近郊白桦林。      浓荫密布的白桦林树影深深,月光都照不进,树下黑沉沉一片,寻常人须得提了灯笼,才能模糊的看见前路,一道黑影从道路另一边的荒野里窜出,飞快射进了白桦林。黑影一路弯腰疾行,走了半盏茶功夫,前方陡然亮起一丝火光,他加紧脚步,穿到了火光照亮的昏黄地界。      篝火堆旁坐了个黑衣男人,是幽明鉴的侍卫何群,他正拿着一根树枝当拨火棍,将面前的火堆挑起一些,男人身后半丈处停了辆华贵的马车,厚重的帘子里泻出亮光,想是里头坐了人。      影子般从树林里掠出来的同样是个黑衣人,来人一气呵成窜到火堆前跪下,两手合抱垂头禀报:“侯爷赎罪,怀南王…不见了。”      拨火的何群手一抖,火堆被搅和出飞扬的火星,很快燃尽了化成灰烬,洋洋洒洒在夜空里飘。他自知失态似的丢了木棍,脸上吃惊的神色却无法如手里的棍子般说丢就丢,他挂着尚未褪尽的大惊神色,语气上扬一字一顿道:“不、见、了?你什么意思?”      来人嗫嚅道:“禀头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属下按照吩咐,不敢跟的太近,从怀南王出现在小竹林开始,就保持着十丈以外的距离跟着他,他取道向南,找到了我们扔在哪里的两人,昏迷的一人醒来,过了一会,他起身走了,属下听见醒来那人问他去作甚,他说‘回去守陵’,然后…身形一闪,就不见了。”      何群抬眼去看马车,马车里毫无动静,他顿了顿,面色古怪的骂道:“饭桶,废物。”      来人噗通一声跪下,惶恐道:“属下知错,侯爷饶命。”      马车里懒洋洋传出一道声音:“你没错,跟不住怀南王,理所当然,起来吧,抄道去皇陵入口藏着,看赵子衿是不是回去守陵了。”      来人磕了个头谢恩,起身转向,几个起落,便不见了。      何群站起来,拍拍手又拍拍屁股,走到马车便跳上车辕,隔着帘子满头雾水的求他家侯爷再次赐教,只见他狗腿兮兮的嘿了两声,殷勤讨好道:“英明神武的明青候爷,小的有一…事不明。”      其实这个“一”不太准确,他是没一件明了。      幽明鉴斜倚在马车内厚厚的松软褥子上,就着油灯翻着一本四国兵书,闻言哼了一声,笑道:“幸好我对你不抱期望,有屁,那就放。”      何群将脸贴在帘子上,在内壁印出一张面具似的凹凸状,他道:“打扮成山贼属下明白,掩人耳目么,可为什么要将顾大人丢在贼窝门口?为什么故意在地上留下那么多脚印,四面八方的山林都踩一遭?”      挑灯夜读就是这点不好,烛火跳动摇曳,纸上的字迹都跟着晃悠似的,叫人看得眼花头也晕,幽明鉴扔开书本,开始给他的侍卫指点迷津:“何群哪,我们此举的目的是什么?”      “试探怀南王。”      “既然是试探,当然得绕圈子不是,绕不晕的人,还能是傻子么,唉,我还没试探出赵子衿是不是装傻,倒先试出你是真傻,脑仁疼。”      何群惭愧道:“卑职有负侯爷重望了。”      “猪脑子,你想啊,我们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动作自然是越少越好,能借刀杀人,为何要亲自操刀;其二,跟你一样掳了人抬脚就跑,傻子追得上来有什么稀奇的,我就是要扰乱视听,我让你带人在竹林四面八方都伪造了一些逃跑的痕迹,要是赵子衿最后找得到人,比你聪明多了,他还能是傻子么……”      何群壮着胆子顶撞了一句:“那,要是怀南王——运气好呢?”      “你给老子闭嘴。”        何群闭了嘴,过了会又去招惹:“那他现在回去守陵了,咱们的试探,不是泡汤了?”      幽明鉴在车里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万分轻蔑:“回去了更好,这下连试都不用试了。”      何群凌乱的腹诽,娘的,老子还是不明白,嘴上却不想再说属下愚钝了,道:“爷,那咱也回去么?”      车里头嗯了一声,就当是应了,何群一抖缰绳,马蹄在地上刨了两下,迈出带动马车行进。      几乎是同一瞬间,马车头顶的树林里陡然掠起一大片鸟雀,撒出的渔网一般密密麻麻,唧唧鸣叫着扇动翅膀飞远,受惊似的。      风过处,不留痕,鸟过处,必留粪。      砰砰几声雨打芭蕉似的声响,几坨鸟粪砸在了马车顶盖上,隔着厚厚一层木板,幽明鉴愣了愣,倒是没有对鸟粪表示出什么反感来,反而是何群崩溃的甩了甩的衣袖,一股子臭骚味扑鼻而来,他哭丧着脸,默默的将打马的频率和力道加大一倍,想要早些回去换洗,马蹄一路飞奔,很快就出了树林上了道,朝着都城方向而去。      未尽的篝火仍自燃烧,伴着哔啵的木材爆裂声,在风里悠悠晃晃,半晌,笔直的白桦树影里落叶般飘下一人来,白衣白发,面无表情,不是赵子衿,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带兵剿匪      怀南王府接到一封勒索信。      传信之人在府门口还没吆喝完惯常用的恐吓威胁,就被身手矫健的侍卫扑上来利落的横扫一腿砰然倒地,被反剪了双手一头按进土里,嘴巴紧贴在青砖上挤压变形,两腿胡乱的扑打,支支吾吾的含糊着叫唤,也不知是威胁还是求饶。      信却是被送了进去,很快,门口奔出一细瘦个子的伶俐小厮,形容慌张,几步跑下台阶去迎后门牵出的高头大马,匆忙奔走间硬生生抽出一丝空挡,顺便在地上的山贼身上狠踩一脚,对着侍卫吩咐将这人五花大绑了丢进柴房关起来,等候王爷回来发落,随后利落踩马镫翻上马,大力抽打马臀,风驰电掣般沿着大道奔远。      不到半个时辰,这罕见的奇闻就传遍了平沙城的犄角疙瘩,因为实在太过新奇,就连七老八十眼花耳聋的大爷老太都被小辈们揪着耳朵不厌其烦的宣告,一时人尽皆知。      顾大人是王爷的命,赵全急红了眼,将马抽的近乎发狂,马蹄撒丫子狂奔,一炷香功夫就走出老远,他的心焦意乱并没有持续很久,半柱香后,他在城北的半路上,撞见了回程的圣上和自家王爷。      赵全不敢惊扰了圣驾,也不知自家王爷是怎么打算的,于是拉着缰绳减下速度来,贴着道边朝赵子衿策马,待调转马头跟在赵子衿身后,脑门上早已急出了厚厚一层燥汗,小粒沁到一起汇成大颗,脑门挂不住,就顺着额头往下淌。      他心急如焚,摸出怀里被噗通乱跳的惊慌小心脏捂热的信纸,双手平着递给赵子衿,他家王爷优雅轻缓的接下了,一副万年镇定的王八脸,边抽纸,边淡然道:“何事如此惊慌?”      赵全深吸一口气,压下一路惊恐憋住的闷堵,焦急道:“王爷,顾大人被山贼劫走了,贼人胆大包天,竟然上王府来要赎金了。”      赵子衿瞬间变了脸色,一向缓慢的语速陡然逼快,不可置信的追问道:“你说什么?”      赵全虽然不信自家王爷是被人完全蒙在鼓里,万事不知,见他这样却忍不住跟着紧张,正要安慰爷咱冷静,顾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毫毛不失的回到您身边的,就见他家主子垂眼飞快扫过纸上狗屁不通字迹拙劣不堪的勒索信,再抬眼,就是悲戚一张俊脸要哭的模样,一抖缰绳直直朝着皇上的龙辇冲去,带着哭腔的叫道:“皇上,父王,阿恽他…被人劫走了——”      华盖辇上的赵愈咋一听,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平沙素来风平浪静,他就以为天下已经在他的治理下长治久安,猛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劫持事件,他又惊又疑,直接从软垫上弹坐起来,尾音上扬着问了一句:“什么?”      赵子衿将山贼的信纸让瑞生传了过去,皇上摊开一看,上头歪七扭八狗屁不通的印着几列狗爬字,笔迹难看得紧,可寓意却简洁明了,大言不惭索银钱数十万。赵愈看了这狂妄的信,也不免惊愕一瞬,继而沉了脸色觉得脸面无光,这山贼实在狂妄,太不将他这皇上放在眼里,天子脚下就敢挟持朝官甚至大摇大摆的上门幺钱,实在可恨,其罪当诛。      圣上大怒,即刻拨了随行了禁卫五百,随怀南王前去解救顾爱卿,禁卫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对付憋足的山贼堪比杀鸡用的牛刀,五百,绰绰有余,并且圣上还金口玉言,反抗者当场诛杀,赵子衿感恩戴德的叩谢陛下隆恩后,带人快马加鞭的往盘云山头赶去。      此处刚过盘云山,赶往倒是没有花费多久,午时三刻的时候,半山腰上的盘云寨寨门,随行的禁卫看着怀南王潇洒跃下马,在硕大的木头牌坊下仰头看了一会,松柏般苍劲挺拔的背影剑鞘一般,过往的山风将他白发和白衣吹得猎猎作响,看起来像是飒踏江湖的白衣侠士。然后王爷借了把长刀,上前几步,行云流水般出刀,空中银色刀光一闪,电光火石间竟然什么也没发生。      众人正愕然,就见他提着刀兀自前行,跨过门牌旁矗立的刻字石碑时反手挥出一刀,坚硬的石头就像豆腐块般从中一分为二,竖列一行红漆草书“擅入者死”,各分一半随着石块朝两边倒下,同时,空中轰鸣一声闷响,两人合抱粗细的门牌柱头,列出斜向下的断口,直直滑下一段后,折弯着朝众人方向沉重的倒下。      护卫皇上生死安危的禁卫被他这石破天惊的一手震慑的久久无法回神,面面相觑间眼神里交换的,全是震惊,怀南王武功高深至此,堪称神鬼莫测,心里那点轻视瞬间烟消云散。      赵全心有余悸的看了眼嘭一声砸在地上的门牌,抬脚飞快的追了上去,心里想着,自家王爷分明就是在泄愤。      山贼都是糙汉子,不讲究那些挂画门匾风花雪月,议事的大堂就是木头桁架的忒高的大堂,屋顶高,摆设又简略,看起来就别样空旷。      对门的首位上有张大椅子,上头铺了年岁过久已然开始发乌的老虎毛皮,此时上头卧躺了一人,手里端着口大糙碗,里头盈盈荡荡满了酒,随着说话之人得意的笑在杯口晃荡,笑着说话之人,正是盘云寨的贼头。      盘云寨几年不遇一桩生意,里头的人跑的跑杀的杀,就剩下上下这么三十五口男人,进巴着裤腰带过日子,好不容易突然从天而降一块馅饼,虽然达不到皮薄馅大的标准,好歹也聊胜于无,一千两银子说多不多,可也足够兄弟们开开荤解解馋,顺便逛趟窑子爽一把。      饥渴已久的男人们,光想想窑姐那身细皮嫩肉的腰腿屁股,就情不自禁的淫笑出声,眼神虚晃色眯,就差嘴角淌下涎水,神智早日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时本来打着细水长流的用度大会,变成了意淫发浪,三五十个大老爷们,躺的躺坐的坐,没一个清醒没一个没一个正经。      砰——      他们脑子里正揣满黄粱美梦春宵苦短,猛不防平地一声雷,尽数被吓得魂不附体,手里的酒大伴着酒水,哗啦啦砸地碎了一片,众山贼惊魂未定,可这里好歹是自己的地盘,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异口同声的吼道:谁他妈不要命……      话到一半,却参差不齐的闭了嘴,带着怒气的招子落在门口那人身上,不由自主就有些腿软和后背生寒。      寨子坚固牢实的大门不知被什么被摧毁的支离破碎,爆裂成碎木板块飞的到处都是,没了大门遮挡,抬眼就是门外的院落远处的青山,不过这两样都没能入得了眼,因为此时门口站了个人,魔怔般引人注目。      那男人生了副贵气的英俊面孔,一身白衣玉带束腰,身姿挺拔风流,最为奇异的是这人明明是张年轻面孔,却披着一头雪色长发,让人在一瞬间,就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讳:怀南王,傻子赵子衿。      山贼迫于那人一身阴冷的寒气,脑子都有些抽筋的想着,娘诶,这哪里是一个傻子,分明就是一个阎王。        山贼看着这传言中的白头傻子气势沉沉的走进来,冷清问道:“阿恽,人呢?”      贼头只觉迎头被浇了一桶冰水,浑身一个激灵抖了一遭,迫于那人气势张口就要回话,好歹是记起自己也是领头大哥,别扭一瞬不情愿的答话人在柴房,眼角不经意落在老二的座位上,登时心头一跳,他人呢?      那贼头说话言辞闪烁,赵子衿觉得有异,连算账都延后,令禁卫拿刀架着脖子,马不停蹄的朝柴房赶,行至那间灰土满间的土坯房子,他照例飞起一脚,将柴房的摇摇欲坠的门踹了了稀巴烂,一脚踏进去,正好屋内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两人目光相对,赵子衿登时就愣了一下,然后就有些哭笑不得,他百味陈杂的叫了声阿恽,不知心里,惊讶和高兴,哪样更多些。      落后几步被禁卫押上来的贼头见了屋内光景,叫了声二弟,语气里全是惊讶。      顾恽蹲在墙角,手里松松垮垮的捞着那把生了锈的柴刀,这本来没什么稀奇,怪就怪在,他这刀尖,抵在之前说他是兔子爷的壮汉胯间,而那壮汉被麻绳捆绑,满头灰土,双眼紧闭微抖,睁不开一般,眼下是蚯蚓乱爬似的泪痕,模样惊恐扭曲,备受折磨一般。      顾恽见着赵子衿,并不惊讶,对他露了个笑,道:“你来了。”      赵子衿走到他身边,面色古怪的瞧了眼贼人胯间黑乎乎的柴刀,有些糟心的看了顾恽一眼,然后果断伸手将人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他一遍,除了手背蹭破一些薄皮,身上倒是没什么伤,这才落下一颗心来,瞥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山贼,问道:“阿恽,这是?”      顾恽打了个呵欠,两眼泛出细微水光,顾左右而言他:“回去吧,我乏了。”      赵子衿令禁卫五百,将这伙山贼绑严实了押回都城刑部的大牢,等他空闲下来再细细算账,他一路无话将顾恽送回顾宅,温言让他好生休息,便带着赵全史无前例的干脆离开了。门扉阖上后,顾恽垂眼看了看赵子衿亲手给他掖住的被角,神色凝重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夜,京城别院的幽明鉴睡到半夜,突觉手背一股异样冰凉的滑移感,睁眼一看登时睡意全无,只见绸缎冰丝的被褥上,不知从哪里游来一条青蛇,正立着碧绿的身子,嘶嘶朝自己吐信子。      他正待出手如电一把捏断这青蛇脖子,敏锐的感官突觉屋内情形有异,抬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床前的空地上,列兵的哨岗似的,排了一丛丛的青蛇。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销魂中,迟来的渣渣章节orz。。。 ☆、第五十五章 深夜造访      幽明鉴嘴角微抽的看着床边漫山遍野的怒放的小黄花一般密集的青蛇阵,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或者是还没睡醒,他虽然不怕蛇,可耐不住这一片数量可观,也着实让他有些头皮发麻,只见眼前青蛇排列的横平竖直,立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在等待一声令下,场景堪称生平所见之奇景,实在诡异。      幽明鉴先是观察一遭,内心比划策略着,自己就这么从床上暴起,有几分毫发不伤的胜算,他垂了眼睫去看了眼手背上游弋的青蛇,冷血动物凉透带着潮意的身躯贴着皮肤滑过,带给人一种揪心的怪异触感。      半晌,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他堂堂分桃公子,有把握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这蛇丛,还是免了罢,瞧这畜生没有攻击的趋势,那索性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加随机应变。      念此,他故意错开眼睛不去看,心里却盘算开了,若是只此一条,自己还可当是机缘巧合,这畜生无心无脑,爬着爬着也就爬来了,可满屋子都是,那就极不寻常了,不是自己天赋异禀招蛇喜爱,那就是……有人蓄意为之。      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听闻岭南一带有奇女子,生来体带异香,招蝶萦绕,可幽明鉴还没有丧心病狂到以此类推,将自己也归入这等奇人的范畴里去,唯一的可能,那就是后者。      那,会是谁?      他虽然觉得这念头有些空穴来风,可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名字,就是怀南王,赵子衿。      幽明鉴突然垂眼露了个炙热的诡笑,目前处境堪称惊险,他却反常的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期待,那是一种自以为高出不胜寒之人找到旗鼓相当对手的欣慰,他觉得自己心跳不自禁就快了起来,瞬间竟有些热血沸腾。      他目光如电般看向门口,对着紧闭的门扉嘴唇微动,想是用了内力,声音清晰的传了出去:“王爷既然深夜大驾光临,何不进来喝杯水酒。”      紧接着,门朝两边轻启,动静极其轻微,门轴碾转的声响悠长空远,响在静寂的夜里,如同耳边掠过的斑斓彩蝶,无声似有声,门扇像是被一股无形又平稳的力量推动,缓缓露出门外的夜色来。      一道身形立在门口,身姿挺拔,月色清辉自他身后照来,在门正前方的地面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人一身黑衣,和地上的黑影融在了一起似的,横竖折合,看起来像是一柄夺命的钩镰。黑到极致,就衬得满头白发愈加银亮,冬日里皑皑白雪上撒上日光一般,泛出近乎刺眼的光。      幽明鉴看着赵子衿抬脚跨过门槛,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进来,面容不呆不傻,嘴角带着闲散轻松的笑意,像极了踏着月色前来访友的故人,一路信步闲庭,看起来雍容贵气风度翩翩。      可幽明鉴瞬间就绷紧了全身提起戒备,因为他从本来面貌的赵子衿身上,察觉出一丝潜藏的极深的杀气来,并不浓厚,却冰冷刺骨。      幽明鉴如临大敌,赵子衿只是笑着走进,并不说话,屋里静的只能听见手边的毒蛇集体吐信子的声音,这让幽明鉴膈应的慌,他索性挑起话头打破沉默,笑道:“瞧我这府上的奴才,实在待客无道,王爷光临鄙室,也不通传一声,好叫我备茶相待啊。”      赵子衿目光一沉,冷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幽明鉴连头都不敢转,没听见答话,又道:“不知王爷深夜造访,找本候所谓何事?”      赵子衿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抬眼看向床上横着的那一条,和颜悦色道:“本王来干什么,料事如神聪慧敏锐的明青候,怎么不知。”      幽明鉴一愣,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赵子衿正常说话的语气,轻缓矜贵,低沉悦耳,和他之前装疯卖傻是孩子语气,听来是天壤之别,幽明鉴心道,这人装腔作势的功力,连自己都望尘莫及,嘴上却笑道:“王爷高抬本候——”      他这插科打诨猛然止住,因为眼前的景象,诡异的让他都忘了说话。      那些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毒蛇,本是见不得活物的,所以幽明鉴才不敢动,他内力深厚,夜间借着朦胧月光也能看清这些同类毒蛇的鲜艳色泽,如同初生的翠竹顶尖那抹娇艳的浓绿,但凡有常识的,都知这是剧毒的特征,故而幽明鉴虽然自持武功不弱,却也不敢乱动。      可赵子衿却熟视无睹,没看见床前这稻禾秧苗似的一茬茬,他此时离毒蛇,不过两尺距离,幽明鉴虽然猜测到这蛇群和他脱不了干系,也只是想着,他可能是在自己房里撒了吸引毒蛇的东西,可随着赵子衿的渐行渐近,眼前的光景,让见多识广的明青候,都有些两眼发直。      赵子衿走到最后一条毒蛇的跟前时,并没有低头,而幽明鉴看着那条蛇上窜寸许,像是攻击的模样,幽明鉴心头窃喜,谁料眨眼间毒蛇窜到赵子衿手腕处,分叉的蛇信子还抖抖索索的探在大张的嘴外,那舌头却是一弯,凑到赵子衿指尖上轻点两下,讨好的磨蹭一般。      幽明鉴知道这么想十分荒谬,可他仍然忍不住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来,那条毒蛇,像是在讨好赵子衿一样,那大张的嘴,像是一个咧到耳根的傻笑……      幽明鉴嗓子眼一紧,先是被这个荒诞不经的想象给吓的一抖,随即对能生出这种念头的自己心生厌恶,叱道自己是不是被吓疯了。回过神后,他心里的惊讶更甚,赵子衿貌似不止会下毒,还会操控毒蛇?      如果之前对于自己毫无察觉就中了毒有些疑惑,那现在,无疑就是大惊了。如果事实真如他猜想,那赵子衿,除了武功高强,用毒于无形,超控毒虫,他还会什么?西原朝堂存在这种人,他布下的探子,居然丝毫不知情,可见这人有多可怕,这种人用来当敌人……      眨眼间,赵子衿就走到了床边,他目光阴郁的盯着幽明鉴看,觉得这人面相生的不错,可就是怎么也看不顺眼,他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发现了看不顺眼的根源,就是幽明鉴这双饱含算计的眼,以及沟壑深沉的心,他想,心挖了得死,可要是将眼毁了,倒也不错。      赵子衿素来是个行动派,念由心生行随念动,冷笑一声就伸手往怀里套,幽明鉴被他笑的凉气直冒,觉得这傻子在蛇群的簇拥下,一笑之下看起来,竟然十分癫狂,邪行的要命,他突然就有些摸不准,这人到底将他的性命和西原这江山,放没放在眼里。      等到赵子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一本正经的开始拆,幽明鉴终于沉不住气了:“王爷,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嘛。”       赵子衿拆开纸包,好心的凑到幽明鉴眼皮子地下亮一把,突然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然的笑脸,眉眼微弯的看着幽明鉴,笑道:“本王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连赵全都知道,可现在是侯爷不想同本王秉烛夜谈,不谈便不谈罢,貌合神离最伤感情,明青候满腹经纶,必然闻得出,这是什么。”      白色的粉末摊开在黄油纸上,被赵子衿凑到鼻翼下,幽明鉴生性多疑,又不知赵子衿背地里对他眼睛虎视眈眈,心思险恶的觉得这必然是闻了就会如何如何的毒药,便憋了气息不吸不吐,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赵子衿弯腰不累,他憋气再长,总不能学了王八的头,想不伸出就永远缩着。      过了小半晌,他终于是憋不住,很轻的吸了一口绵长的气,却不知是憋久了嗅觉失灵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什么气味也没嗅到。      幽明鉴不知赵子衿给自己闻的是什么,但他生性多疑,又爱惜性命,不像他的侍卫是个直肠子,什么都闻到,便当什么都没闻过,可幽明鉴做不到,就这么一喘息间,他脑子里无味毒药这个字眼,然后想象出百十种半刻之后的自己模样,或口鼻沁血,或脸皮酱紫,或眼珠泛白,总之是死状凄惨,想到这里,他再也沉不住气,内息运转小周天就想窜起来制住赵子衿 。      他手掌才蓄起力气,正准备在床板上借力,就觉四肢上有异,掀了眼皮子一看,登时被吓一跳,只见床尾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游上来两条蛇,只有尖细的蛇尾露在被子外头,几乎整个身躯都钻了进去,他甚至能感觉到,蛇身在被褥下头的脚腕上缠绕,并且逐渐缚紧,还有几条正挂在床沿,扭曲着身子往上爬。      听得耳边响起赵子衿轻声笑道:“侯爷慌什么,平白丢了天家风范,这不是什么毒药,就是普通的白面而已。”      幽明鉴:……       作者有话要说:  宿舍的妹纸在身后走来走去巴拉巴拉(声音很大)orz……已经半个小时了玛蛋!!!求安慰o(╯□╰)o ☆、第五十六章 秉烛夜谈      幽明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使劲动嘴皮子,试图舌灿莲花将赵子衿打动或绕晕,他干笑两声,道:“王爷真是风趣幽默,时近三更,王爷必然也乏了,闲话不多说,都开门见山如何?”      赵子衿见目的达到了,也就撤了那把“白面”,仔细折好了,塞进怀里,郑重其事的让幽明鉴没法相信他,那真的只是一包面粉。赵子衿看见幽明鉴停在自己衣襟口的疑惑目光,坦荡对上,道:“正有此意。”      幽明鉴心神一禀,知道该来的,就要来了。      赵子衿转身走到桌边拖了个凳子到床边坐下,直视幽明鉴,目光里空荡荡的,没有怨毒,没有谴责,没有怒气,什么都没有,语气也很平常,他轻声道:“侯爷不是对本王颇有疑虑么,费尽心机的又是劫走阿恽,又是嫁祸给山贼,还劳心费神的半夜不歇息,在露深寒重的树林里等消息,实在辛苦。”      他语气平和,与人念书似的,幽明鉴却越听越惊心,连毒蛇都顾不得忌惮了,扭头吃惊的去看赵子衿,心里飞快的合计,何群虽然又蠢又笨,可跟着自己十多年,办事一向牢靠口风紧,不该漏人把柄,这些他怎么会知道,而且,还了解的如此深入,还是……自己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到头来,成了别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难道,自己身边有奸细?      赵子衿历经两朝两世,怎么可能看不穿幽明鉴的心思,特别是他现在正值惊讶,面部的细枝末节里,就掩不住露出内心的线索,赵子衿想到,这表情看着还顺眼些,他悠闲的架起左腿,两手叠着压在腿上,脊背做的挺直,教养极好的模样,朝幽明鉴笑道:“侯爷是不是在想,身边有没本王安插的眼线?”      幽明鉴被他道破心事,知道瞒不过,脸皮够厚索性也并不遮掩,真心实意赞道:“王爷慧眼。”      他没指望赵子衿能据实以告,故而连问都没问,谁料那人悠悠然坐在床前不远,腿边几条青蛇亲昵的蹭来蹭去,被他拿脚别开,然后他抬起头,一本正经道:“若是本王说没有,侯爷信么?”      幽明鉴发现,这人当了傻子,自己意料不出他下一步的行为,等不装傻了,他就更看不透,他有些想不通,赵子衿虽然有头如雪的白发,可他到底是个不过二五的年轻男人,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经历绝对没有作为皇位继承候选人的艰险诡谲,可为什么现在,自己在人面前,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幽明鉴这一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挫败,他习惯了翻手为云,陡然成了别人手里捏着脖子待宰的鸡,恐慌也有,不过瞬间就被争强好胜压制下去,他在心里飞快的算计起来,想做些什么来扭转劣势,一边发狠的冷笑,赵子衿,很好——      他顾着盘算坏主意,就忘了虚礼客套,他不答话,赵子衿也不生气,自顾自接着说道:“如此就是默认了,本王都袒露真言了,侯爷也是时候礼尚往来了吧。”      幽明鉴心里瞬间划过好几条计策,正分析哪条胜算大些,就听赵子衿同他说话,电光火石间,他拿定了主意,决定搏上一搏,毕竟,这也是自己一直以来希望的。      接着,他精神一敛,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边暗骂见鬼的真言,一边裂开嘴角笑出最为真诚的一张脸,不管赵子衿看到与否,他道:“那是当然,王爷想知道什么,幽某必然知无不言。”      这识时务的速度,本候瞬间就改口成了幽某,一丝障碍没有,都能比得上阿恽那个口是心非的了,想起下午离开前顾恽从被子里露出的一张脸,清隽秀雅,赵子衿就忍不住想笑,不过在嘴角弯上去的前一瞬捆直了,只将唇线抿出一条线来,看在幽明鉴眼里,就成了不耐烦和不悦。      他连忙丢掉早已和言语纠缠的密不可分的含糊其辞和顾左右而言他,开始坦白从宽:“阿恽是——”      赵子衿突然嗯了一声,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尾音上扬,听似疑惑状,幽明鉴一点就通,立刻流利的改口:“顾大人是我找人劫走的,目的是为了试探怀南王爷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事实证明,幽某这次是偷鸡不成还蚀了把米,详细经过,我就不一一诉说了,不过要是王爷有兴趣——”      赵子衿打断他:“没兴趣。”他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不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改,于是他突然跑题道:“侯爷以后还是叫他顾大人吧,我不想听见别人这么叫他。”      若是他行动自由,幽明鉴必然是要摸摸鼻子然后翻个白眼的,这是他被拒绝和谋而不和的下意识动作,养成于乌垣的大小黄花馆,可他现在做不了全套,便表情阴狠的朝床顶翻了个白眼,心里发着毒誓,有朝一日赵子衿落在他手里,必然让他求死不能,要将他怎样怎样活生生折磨个半死。      世间最难熬的,不是等死,而是在生死在别人掌握中抉择是时候,生不明死不清,盼也不是舍也不是,想的越多,就越是痛苦不堪,所以人们才说,傻人有傻福。      偷摸咕噜大半转眼珠子,幽明鉴又恢复了一副春风和煦的神情语气,他现在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讨厌这种处于弱势而难以反击的境地,另一方面,又因为这样新奇的绝境而跃跃欲试,矛盾纠结的如同他这个人,一面沉迷享乐骨头懒散,一面又生杀予夺醉心权势,使得他在声色犬马和高位重权间劳苦奔波,却又每每能自得其乐。      故而此时虽然赵子衿稳操胜券,他也不气馁绝望,心里头飞快的盘算着反击之道,嘴上老实诚恳问道:“王爷就别和我兜圈子了,说句痛快话划下明道来,王爷此行,想将幽某怎么样?”      赵子衿耐性一向好,因为他不急,尤其是对着顾恽和敌人,前者可以说就算等到海枯石烂也不放弃罢休,而后者就是誓死要和对方拖出个你死我活来,无数次的战斗经验表明,最终胜利的都是他。      狡诈阴险如幽明鉴也不例外,他这不是,沉不住气了么。      赵子衿极其轻蔑的呵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直带笑的眸子陡然暗沉下来,成了幽黑的深不见底,目光阴冷无情,和他脚边的毒蛇的如出一辙,看着却让人更加脊背发寒,嘴角明明挂了抹浅笑,却丝毫善意也觉察不出,这一刻,他不再是装傻充愣的怀南王赵子衿,而是十二楼的容颂语。      他语气很轻,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可怨毒却如跗骨之蛆,铜炉的熏香般绵延飘散,丝丝缕缕沁入幽明鉴骨子里去,他说:“幽明鉴,本来,此次你来平沙,不管揣着什么样的阴谋,带着怎么样的野心,将西原搅得乌烟瘴气,我都会视而不见,可你不该,将阿恽牵涉进来,你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么,呵,你不可能知道——”      “第一次你在城门外对他拉拉扯扯,我就想剁了你的手;第二次你在国宴上让他当庭奏曲,我就想,将你毒成哑巴算了;第三次你在妓院对他下药,我踹开门的时候看见你跨在他身上,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要不是阿恽,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根本没有一丝变化,看不出蔑视、厌恶、自负和狂妄,好像不是在决断一人性命,而是在说今日天色不错一般平常。      那瞬间,幽明鉴从他毫无起伏的表情和语气之外,听出了一丝生杀予夺的气味,好像随便决定人生死,是样熟悉到连思考和迟疑都不用的本能,而本该有这样气息的人,不是杀人成性的冷血杀手,就是暴虐无情的铁血帝王,可怀南王赵子衿,在传言中是个连蚂蚁都没踩死过的痴呆。这个扭曲的发现,让幽明鉴狠狠的皱了皱眉头。      赵子衿朝着床边走来,他道:“昨晚,你又去招惹他,不仅让人给他灌迷香,还让人狠击他后颈,后来又将他丢到山寨门口—— ”      幽明鉴绷劲肌理暗自运气,紧盯着走到床边,面对面朝他弯下腰来的赵子衿,看着这人越压越低,背后的白发从脸侧泻下来,瀑布一般,一些扫到他脸上脖子上,激起微痒的触感。      然后,赵子衿的脸悬在他面部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深不见底的眼眸除了黑,连一丝光也没有,空旷死寂,幽明鉴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却莫名觉得那像是一句死不瞑目的尸体,他想,难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就是这样么?呵呵,怎么可能呢?      幽明鉴觉得可能是平躺仰视看人的角度怪异,故而看人都有些奇怪,他看着赵子衿悬在他正上方的脸,上头挂着奇异的诡笑,嘴唇微张:“幽明鉴,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寨子里啊,有人好男色,而阿恽,被你的好手下,五花大绑,捆的像只粽子——”      幽明鉴心头一跳,实在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不知为何就有些担心和急迫,张口就想问顾恽如何,转念一想赵子衿还能如此镇定的让山贼全须全尾的进大牢,那顾恽必然就没事,直到松下那口气,他才觉出怪异反常来,自己作甚么,要去担心敌国的臣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      赵子衿接着恐吓:“我在‘盘云寨’的寨门下站了一会,那时心里全是一个念头,侯爷这么爱生事,我却经受不住,等阿恽找到了,不管局势怎样,杀了你再说。”      话音刚落,幽明鉴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森然杀气,他一直戒备着赵子衿突然下毒手,杀气刺破衣裳直达皮肤的时候,幽明鉴突然动了。      只见他两手各自分工,本来虚搭在被褥上的左手闪电般拍向床板,平躺的身躯瞬间上浮几寸,右手猛然攫住那条蛇颈,捏着舌头做鞭子,气势如虹的向赵子衿挥去,同时,他脚上也不闲着,两腿极快的劈开,只听两声咔咔脆响,缠在脚腕上的青蛇还没来得及发出攻击,就被拗断了脊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在苦思,再披个马甲重新开始,打滚卖萌求勾搭,如果真的这样干了,妹纸们是不是就不要我了o(╯□╰)o ☆、第五十七章 争锋对决      三月末的深夜,京城别院的主卧房里,西原乌垣朝堂两大顶尖高手,在此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针锋对决,可偌大的别院,却无一人有幸目睹,因为此间侍卫仆从甚至看门的猎犬,无一例外的陷入了昏睡。      两人都是修为上乘的高手,若是有人旁观,必然连身影都看不分明。      坚守岗位如护卫之流,远看站立笔挺如松,近瞧才发现,双眼居然是阖上的,伴着高低起伏的呼噜喘气声,睡意深沉无比,连近在身边的瓦片爆裂房门崩碎的巨大声响,都没能将人震醒,人事不省的任由急速飞溅的残渣碎片化为利器刀片般,割裂轻甲划破皮肉,殷殷淌出艳红的血来。      幽明鉴拿蛇当鞭子,在活蛇长条状的身躯上灌注了内力,青蛇似乎对这股无形的力道有些抵触,就算被幽明鉴大力挥舞,青碧尖细的蛇尾仍旧颤悠悠的卷曲八方摇摆,而后猛然一卷,咔一声细响被夹带在了呼啸的风声里,接着就和其余部分一样,变成了长鞭扫出状,像垂死之人伸出来的手,才伸出一半,就无力死寂的跌落下去,彻底丧失生气。      这条蛇是最通人性最听话的,个头还小,赵子衿对它颇为喜爱,本来准备养好了,藏到顾恽的床底下,不让他发现,替他在不在那人身边的时候做一道屏障,现在却活生生在眼皮子底下被幽明鉴甩断了脊骨,成了一条死长虫。      这里每一条蛇,都是他一勺勺灌药喂了半月的,前世辋川的经历让他对这些听话的畜生,比人还要有感情,赵子衿眼睛一眯,心里升腾起些微怒气,盯着幽明鉴右手的视线,就极其阴郁不善,好像要在幽明鉴手腕上刺出两个洞来似的。      蛇鞭如一道绿色的幻影擦过虚空,携带着与空气摩擦而出的劲风,朝着面门呼啸而来,武功高强如赵子衿,这快到失去实体影踪是攻击,在赵子衿看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条死去的蛇身,而最为简单的破解之法,就是伸手拽住这条蛇尾,然后瞬间向其中灌注内力,比挥鞭之人还要强劲,搅乱他周身的真气,轻则真气混乱五脏受损,重则气血逆流,内力越深,效果越甚。      可赵子衿不想这样做,于是他朝后大幅度仰倒,轻松避开蛇尾能扫到的范围,而后身躯几乎是贴着地面向后飘出半丈,风里被绳索扯动的风筝般轻若无重量,退开后陡然立起来,又像酒桌上劝酒的捕醉仙,轻功精湛到了诡异的地步。      幽明鉴得了这个空挡,身躯上浮一尺猛翻半周,单手压在被褥上单膝点跪,又将蛇身轮的呼呼作响,将床前的蛇群逼退一些,一提气,几乎是擦着床顶的顶部栏板飞扑出去,眼角瞥见赵子衿鬼魅一样的步法,不由暗暗心惊,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还没开打,见状心里立刻就有了高下,赵子衿胜他何止一筹。      他连深思是接着打还是转身逃的功夫都没有,因为他脚尖才落地,方才还在两丈之外的赵子衿就悄无声息的贴近来,不说飘,是因为赵子衿的脚底,咋一看,根本就是踩在地面上瞬移似的,凝目细看才发现,离地面不过分毫,他就这么掠了过来。      幽明鉴见避犹不及,索性目光一寒,左脚为轴瞬间下蹲,右腿展开伸直,以左脚为轴凌厉急转半周,使出一式横扫千军,来对付贴着地面飞至身前的赵子衿。      赵子衿竹节似的凭空拔高一张,嘴角一挑,半丈空中来了一式千斤坠,气势如虹直取幽明鉴扫出的挺直右腿,要是一击得手,幽明鉴这条腿骨都得尽碎,就算是废了。      幽明鉴忙不而乱,一掌拍击赵子衿脚底,掌心灌注八成内力,竟然在手掌周围凝成一圈丰盈的气流,凭空托住赵子衿落下来的脚,幽明鉴飞快的撤回右腿,手腕上使力朝右甩出,就地一滚后飞快站起,手腕一抖,两枚角刺从袖口滑入掌心,捻上指尖,极快的朝逼近的赵子衿射出。      疾射而来的褐色的角刺,在夜色里更加难以窥探踪迹。      赵子衿目光一凝,嗤笑一声不自量力,幽明鉴虽然胸有城府,谋略过人,相貌才学都出色,可使出的手段却样样不入流,偷鸡摸狗的见不得光,容颂语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行事却也不会这样拐弯抹角,故而赵子衿对幽明鉴,十分看不上眼。      那瞬间,他突然就有些怀念,几百年前的天下豪杰,暗器精绝如谢长安,情深意长如秦望昭,心有九窍如李艳疏,用兵如神如哥舒翰,温雅如玉如曹缊之,霸道大气如赵频,哪个,不是光风霁月的响亮人物,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平心而论,幽明鉴的武功,不说纵横朝野,就是放眼江湖,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招式阴狠毒辣,劲道强劲有余,可比起赵子衿来,还是差了一截,其一是因为他在宫廷勾心斗角,没法全神专注于武学造诣,二来赵子衿前世记忆犹在,容颂语又是绝世高手,赵子衿天生根骨佳,之前又性子痴傻,练起武来更为心无旁骛,如此重复二十年,铁杵早已磨成针,滴水早已穿石,如今的修为,莫测高深到连他爹赵引,都不知道这儿子到底有多厉害。      赵子衿不退反进,身形轨迹丝毫不动,直直朝着幽明鉴窜去,右手闪电般探道眼前两寸处,五指一张左右虚晃,褐色的细小角刺,就被他夹在三指尖,他目光雪盲似的刺向幽明鉴右手腕,手腕一翻对准甩出,角刺就被他丢进了空气里,失去了踪迹,而他身形陡然加快,幻影似的逼了过来。      幽明鉴应接不暇,一边分出一半心神凝目去看暗器踪迹,一边提防赵子衿突然痛下杀手,还要急速后退,忙的不可开交。      他没法确定角刺的准确位置,只能看见空中两条长线,如同穿着线的绣娘针飞针走线,变着轨迹的朝他袭来,连攻击部位也定不下来,防范自然就更加困难。再有赵子衿贴近拍出一掌,人还在二尺之外,已然有一股劲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森冷的寒气。      幽明鉴叫苦不迭,心里瞬间思绪万千,譬如不该招惹这活阎王有些后悔,又想这等惊世骇俗的武功,天下几无不可杀之人,他若是要杀乌垣皇族,谁又将他可奈何……随后仓促凝结成一个决定,此番回了乌垣,必然不惜任何代价,先将此人诛杀。      他眼神一暗,心道,现在该做的事,就是试探赵子衿,到底敢不敢,杀了自己!      耳旁已然响起细微的破空声,幽明鉴全神贯注,将所有心神瞬间转移到耳力上去,细辩,然后估摸着角刺的方位是手腕上方半寸的章门穴,他心里发狠,飞快的扫了黑衣的赵子衿一眼,怨毒而阴狠,他想,好一个看似纯良痴傻的赵子衿,二话不说,一出手,就想毁掉他整条右臂,呵,当真是好极——      就算了为了翩翩风度,幽明鉴也决计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右臂无用的残废,他瞬间就做出取舍,拼着接下赵子衿这一掌,先将暗器避开再说。      说那时那时快,幽明鉴突然侧里踏出一步斜九宫,身躯偏转,侧身以左肩头对着赵子衿,角刺腹部处的衣襟上穿过,留下两个肉眼几乎不可察的小洞,只听噗的两声细响,直接钉入身后的墙壁里去了,而赵子衿那凌厉一掌,也已袭至身前。      幽明鉴侧着身,正待硬碰硬去和赵子衿对掌,眼角突然扫见窗口,就在身后不到两丈处,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想着比起呆在屋内腹背受敌,前有赵子衿四周有毒蛇,更加防不胜防,想法子出去再说。      幽明鉴拼着肩头中一掌,顺着强劲的掌风向后跌的瞬间快速扭身,斜里朝着窗户急速掠去,他身形称得上风驰电掣,投胎一般直接穿破了木条骨架的纸糊窗,落到画廊外的院子里。      他本欲直奔高墙外,一想这种逃之夭夭的行为,不该是他幽明鉴该做的举动,就扭身戒备的盯着卧房门窗,暗自运气真气,将紊乱的气血疏通引正,一边提防着赵子衿突然朝他发起攻击,嘴里开口说话,意图引开赵子衿半点心神,他神色正经严肃,俨然一副大国风范,沉了脸色,掷地有声道:“王爷是想在西原的国界内,杀了本候么?”      幽明鉴逃窜的飞快,赵子衿却没有要追的意思,方才他拍出一掌,直取幽明鉴心口,却被他侧身一扭,落在了肩头,那瞬间,他看见幽明鉴目光飘向窗外,明明知晓他这是要逃出卧房,却并不想花心思围追堵截,眨眼功夫,任由幽明鉴捂住肩头,一跃而起半空中躬身低首,从狭小的窗口里窜了出去,随即又站定身子转过来,隔着窗口盯住自己。      赵子衿抬脚朝门口走去,脚步极慢,悠然自在,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浅笑,清透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明明是英俊至极的一个人,却不知是那身黑衣还是那头白发,又或许是他身后一丛丛的毒蛇,看在幽明鉴眼里,凭空多了几分妖异。      然后,他看见站在门槛后赵子衿笑着说:“方才我话还没说完,侯爷就急不可耐的攻击赵某,我还以为,侯爷料事如神,早已猜到我心中打算哪。”      幽明鉴死死盯着他,冷声道:“王爷什么意思?”      赵子衿笑了一下,抬脚跨出门槛,道:“我踏进别院的时候,突然,就不想杀你了——”      幽明鉴站定不动,看着他缓步走进,一言不发,只等他后话,赵子衿从怀里掏出那个据他说是面粉的纸包,捏在指尖上,偏着头朝幽明鉴笑道:“不如,我与侯爷,做个交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返朝归乡      先帝祭礼后第三天,是公主去往乌垣和亲的日子,车马阵仗仪式恢弘,自宫门而来的马车就连绵了二三里,更遑论随行的侍女和奴仆成百上千,百姓夹道送别,都城里沸沸扬扬的热闹。      皇上赵愈乘着辇车,亲自将慧清公主送到城门楼下,车马出了朝阳城门,赵慈瑛坐在奢华的香车里掀了帘子回头眺望,素来活泼的脸上沾染了离别的哀愁,皇上携着三宫六院,登上了高高的城楼长久目送,心里都知这一别,便是天长水阔重逢时日远。      而本该状元郎高中似的跨着骏马,代替幽国国主接受异国百姓祝贺的明青候,却并未露面,取而代之的是幽国随行的某位高官,坐在马身上,将这一生的笑脸都用光了,兀自笑的脸皮发僵抽搐,苦不堪言的同时,对马车里气息奄奄的明青候最后一点同情心,都泯灭殆尽,这本来,是他该承受的折磨。      赵子衿作为皇亲,随着赵愈上了楼宇,他站在城楼的箭口处,目光不错的盯着幽明鉴的马车远去的方向,心情有些复杂,于是就有些心不在焉,他想,自己这算不算,是放虎归山。      按着容颂语的行事风格,他本该将幽明鉴杀透了以绝后患,可战火一旦挑起,他和顾恽,必然就会聚少离多,那人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深受皇上器重,繁杂事物大到招兵买马,小到铸甲煅兵,凡事都会被上赶着掺一脚,那时,他一个身份尊贵的傻子,就不能像安稳太平时节这般,跟在他身后兜兜转转,时刻将他笑颜印在眼里,平静安稳的守着他。      况且,如今的西原腐败不堪,蛀虫横生国库空虚,即将近五月,梅雨时节一到,南方必然犯涝,无定河会泛起波澜,将沿河一线的城池湮没,瘟疫饥荒随之而起,大半个西原都陷入瘫痪,怎么招兵,怎么买马,内忧外患双管齐下,还没开打,就输了一半,这万里河山,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赵子衿有些出神,思绪不由飘远,想起二百多年前,陵国西原一场大战,那时他正好北上去往愁眉山祭拜容颂词,恰逢城头招魂祭,城下伏尸百万白骨森森,城上红衣蹁跹踏步起舞,一路诵念“但渡无所苦,愿为持杆叟”,他想,这大概,也是阿恽的心愿的吧。      ——惟愿苍生皆得饱,不辞辛苦出山林。      战乱大势所趋,不可避免,自己能为他,为赵引,和西原百姓做的,也就是拖延时间。约定是五年,可按照幽明鉴锱铢必较的性子,折掉个一两年,就算是三年吧,他想,秉哥,我给你留的时候,就三年,希望到时能看到,朝堂肃清,上下一心。      出了冀州城门,乌垣使者带着幽国未来的国母,一路北下西去。      赵慈瑛望穿秋水,最终没能等到他五哥践行诺言,设计让她死在半路,自此归隐民间,做一个寻常女子,心灰意冷之际却又被婢女如霁偷偷塞了张纸条,这婢女是留给她的,连同还有五人,四女两男,都被她尽数带上了和亲的路,这是赵秉殷切叮嘱过的。      纸条是赵秉写给她的短信,上头先是诚恳道歉一番,然后让她安然呆在幽国,听话乖巧些,不要生事,等他去接她,如霁一众,会确保她在幽国毫发不伤,她看到最后一句时,眼角突然就滚下了两滴热泪,簌的一声砸进了马车的铺垫里,消融无迹了,上头字迹潇洒苍劲:慈瑛,对不住。      赵慈瑛泪如雨下,掀开帘子去看模糊成连绵一片的西原边塞城楼,眼里闪着不舍和依恋,心里苍凉伴着委屈,她呓语一般呢喃:“五哥,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这本来,就是天家女儿亘古不变的命运,你能这般待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别了,赵慈瑛的家,赵慈瑛的国,牢牢记住这条路吧赵慈瑛,等你死去那日,还能魂归故里——”      队伍就这么一路稳定的朝着乌垣而去,除了何群和幽明鉴自己,谁也不知道他闷在马车里受尽折磨,差点死在半路上,却也仅仅只是差点,挂在半死不活那条线上,刀山油锅里煎熬,好不容易捱过赵子衿说的半月抵达乌垣都城梅岭,就消瘦憔悴了好几圈,连进宫面圣也没有,一头扎进了柔软舒适的床榻,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谁也不敢怪他傲然无礼,反倒是乌垣国主幽凤楼,得了回朝的消息,就紧张兮兮的亲自过来瞧他,忧心忡忡的守在病榻前,一整宿没离开。      半夜幽明鉴突然转醒,像是被痛苦给激的沉眠也不能,他面目扭曲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哆嗦着手指倒出一粒黑色的小丸,丢进嘴里咽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冷汗一层一层的浸出,打湿了半个床榻。      幽凤楼慌乱无比的守在一旁,又是擦汗又是捂手,急促的问了一大串问题,诸如二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中毒了、我去给你传太医可好——被幽明鉴森然白了一眼,登时闭了嘴,老老实实的候在一旁。      如此过了半个时候,幽明鉴终于不抖了,他脸色惨白虚弱不堪,唯有一双眸子,闪着深邃的寒光,他捏着那个细瓷瓶子,手指上青筋毕露,一副恨不得将这玩意儿碾成粉末的模样,末了终于是卸了力道,慎重的塞好了揣进怀里,看着床顶笑容疯狂,语气怪异的说:“凤楼啊,二哥出了趟们,除了给你带回个娘子,之前许诺的西原城池,都泡了汤不说,还叫人诈去了半条命,和五年的时光……”      幽明鉴大瞪双眼,不可置信的叫道:“怎么会——?依着二哥的性子,怎会乖乖就范,他到底是怎样胁迫你的,二哥你没事吧,啊?”      幽明鉴呵呵笑起来,语调阴阳怪气:“怎么不会,凤楼啊,记着,这世上,一山还有一山高,我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西原朝堂之外的一个傻子,竟然是如此深不可测的对手,单独对上他,我几乎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他在我身上撒了一层粉末,郎中只能辨出其中几位药材,都是活血益气的东西,不知被暗地加了什么,就成了骇人的毒药,而却药效与日俱增,习惯也不能。”      “他给了我一瓶药丸,里头有六十枚,丢了撒了就没了,他会在每隔两月,叫人给我送药,若是我半路想反悔,那也自便,哼,怀南王真是好手段,扔下一瓶药丸,就能牵制的我动弹不得,不管我反悔与否,他都没什么损失。你可以想象,这样的人,有多可怕吗~~~”      幽凤楼大惊失色,在他看来,二哥就是世上,最为攻心厉害之人,这人遇强则强,生平几无败仗,此刻却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怎能不叫他心惊肉跳,他正要追问那人是谁,就听幽明鉴语气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起来:“赵子衿,你以为你用毒药胁迫我,我就会乖乖听你的话,老实等你西原休养生息么,不、可、能!天下之大,总有人能破解你的奇毒,到时,我也要让你尝尝,这种锥心刺骨的痛——”      幽凤楼只觉身侧寒气阵阵,瞧他眼神,盯着虚空暗自发狠,就明了,他已经根本没在同自己说话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担忧的问道:“二哥,你中了毒,那便每次都要痛成…这般么?”      幽明鉴顿了一阵,轻声道:“怕是,别担心,久而久之,习惯了,也就好了。”      “可你疼的这样厉害,这可怎么好?”      幽明鉴突然扭过头来,盯着幽凤楼,语气轻轻的问道:“凤楼啊,我说什么,你都听么,若是有朝一日,我要你的命呢?”      幽凤楼无所谓一笑,双眼看向窗外,轻声道:“你要,那便拿去用吧,反正本来,这条贱命,也是你非要救回来的……”      ————      乌垣使者离开后,朝堂一时无事,早朝时分,群臣议事后,皇上赵愈特许高中的贤才栋梁们,三个月的回乡探亲假,返朝后,即刻全副心神的投入所司辖事物中,为朝廷尽心尽力,官衔不齐的新上任朝官们出列跪下,叩谢天恩。      早朝后退出太和殿,赵子衿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四下空旷无边,他却非要比肩继踵,好像这里是人头攒动的节日菜市场一般,顾恽心下好笑,晓得他必定是对这省亲假心生不满,也不理他,看他能憋到什么时候,一个劲的往前走。      走到云梯中段的时候,赵子衿就忍不住了,他一把从侧边拉住顾恽的手,将人生拉硬拽到边上的大理石龙纹圆头柱边,脸色有些不悦,眉头微蹙嘴唇抿直,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那暗自拧巴纠结。      赵子衿兀自烦恼重重,顾恽却没心没肺的嘴角越翘越高,目光里全是促狭,却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子衿,你有话要和我说么?”      赵子衿怔了怔,还是没忍住小幅度的白了他一眼,道:“阿恽,你要是回家了,我不是三月都见不到你了。”      顾恽敛了笑意,眉眼清浅的看着他:“嗯。”      赵子衿有些不悦,他找到他才一月有余,转眼就有三月离别在眼前,想着他走后,王府又恢复往常的清冷,翰林院里没有他手把手教写字,连顾宅也空荡荡的,三个月那么久,他一个人,怎么过。      顾恽看着他垂眼敛眉深思苦虑一阵,然后抬头十分正经的说:“阿恽,要不,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顾恽一愣,不由哭笑不得,他笑开了,朝着赵子衿呸了一声,毫无诚意的叱道:“胡闹,你是我学生,又不是我媳妇,我回家探亲,你瞎凑什么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襄水诡城      但逢离别,愁肠百结。      天色不太好,到处罩着层厚厚的雾幛子,目光望不出去,尽数被搅和在不清不楚的灰蒙里头,朝阳道上十里,长留亭外。      顾恽坐上马车驶进雾气里,赵子衿在亭外站了很久,直到缠绵的雾气将他的头发衣服透湿一半,他才折身回了城内,心里揣着顾恽临走前那一句:等我回来。      束州远在千里之外,弃掉马车日夜兼程的赶,也得要个十天半月,更别提顾恽还坐着马车。      驾车的是顾玖,赵子衿本来还准备派两人护送他,顾恽不让,说有顾玖就够了,赵子衿于是不甘不愿的作罢了。      顾恽话少,顾恽又是个热络起来洋溢如火,清冷起来一声不吭的装腔货色,两人埋头赶路,交流并不多,可心里那份自在却从来不少,因为中间牵线的,是赵子衿。      顾玖的真实身份,是王府的暗卫,他们这些人,都是孤儿弃子,说不上谁更惨一些,都是猪狗不如的存在,王府对他们来说,说是组织,更像一个宏大的家。      他是老王爷在街头捡回去的乞儿,在刚好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看见了面前停顿的那只黑靴,一道威严的声音问他想活还想死,活着这么艰难这么饿,可他还是想活,他用蚊子一样细弱的声音吐出一个字:活——然后被一双手横抱而起,彻底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人就已经在一座简略的庄子里了,同他一起的,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被集中在一起,去见了那个如师如父的老男人,在被告知了往后的命运以后,所有人都选择留了下来,成为暗无天日的影子,因为走出那座庄子,面临的就是,之前完全一样的噩梦。      之后的生活也是一场噩梦,却比之前要好太多,起码,他是在学本事,而他神智,始终清醒,不用饿的像只没有尊严的野狗,掏泔水捡剩饭,连这些都没有的时候,就饿的魂不附体,生煎死熬。      顾玖到现在还没想通,为什么他是被准许走出来的那个,他问过老王爷,他说,老子也不知道,是子衿挑的你,你去问他吧。      他还没得及问,就被扒到了顾恽身边,之后也总是找不到空挡,就这么一直拖到现在。      其实他们都一身黑,藏在王府的角角落落里,赵子衿从那么一溜儿里挑出顾玖来,并不是因为他有多能干或是出色,仅仅是因为看见他的时候,脑子里掠过一个并不熟悉的故人,永远一身黑衣,同样面容清冷,在百年前的古寺里,听他说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      顾宅的生活无疑更像一个普通人,能光明正大的走在阳光下,爱去哪就去哪,除了宅子那点柴米油盐的小事,出奇的闲散。顾恽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心事很重,心机有多深,他也不知道,只是每次撞上那人一副深思的模样,就会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顾玖并不能确信,顾恽到底知道了多少,那他他无端让自己好好养伤,他心里就咯噔一响,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受伤了。      他无法确定这人手否揣着糊涂,也就无从像赵子衿汇报,他是个局外人,心又是向着王府的,看的清楚王爷的心意,却看不明白顾恽的想法,他觉得这人对王爷确实没话说,却没有王爷那样掏心掏肺的付出,就更加糊涂,这人对王爷,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四月中旬在汉中的山道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顾恽让他将马系在了路边的槐树上,进车避雨,他钻了进去,衣衫上些微雨点。      天色很暗,他在里头写字,很漂亮的一手小篆,可顾玖却不认识,顾恽递给他一壶水,笑着说没什么消遣,只有一盘棋,顾玖摇头,腼腆的笑了一下,说他不会下棋,顾恽笑了一下,倒是没有鄙夷。      顾玖确实不会下棋,暗卫都是照着天资去打磨的,精专一项就十分不凡了,平日的训练又紧凑,空闲都没有,作何要消遣。他使得一把精妙的好飞刀,其他的,就仅仅的知晓了。      顾恽又问他要看什么书么,他抱过来一沓,都是些奇闻志异偏撰之类,顾玖更不懂吟风弄月,只能委婉的拒绝,随后又看见他在车里东翻西找,像是要给自己找出个玩意儿来似的,就打住他好意,顿了顿,问出心里的疑问:“顾大人,算我唐突了,冒昧僭越问一句,你对我家王爷,到底是什么心意?”      车外大雨滂沱,凄风苦雨拍打车壁,呜咽作响。   车内豆大烛火,细风拂过明灭摇曳,人心难测。      顾恽愣了一下,清冽的眸子看过来,不带一丝压力,他眼珠微微上转,认真思索模样,好一会,他才开口说:“阿玖,说实话,我也有些理不清。”      顾玖不说话,就是静静的等,猜想他接下来,可能会说许多话。      他垂眼盯着车板,道:“毋庸置疑,我心里,自然是有他的,可有时一想,这心意来的太快,不知何处起,心里就有些没底,虽然常言道情不知其所起,就一往而深,可他的情义,好像是认识我之前就有了,从天而降似的。”      “有时候啊,不自觉就开始猜忌,来的这般匆匆,去的,会不会同样的快。”      顾玖张口想辩驳,被顾恽抬手打住,听他接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赵子衿不是这种人,我知道,可我呢?我对他心软的过了头,对着他从来无从拒绝,时间久了,就会分不清自愿还是无奈,所以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许他跟上来,就是想用这空挡想想,我往后,该怎么对他。”      顾玖欲言又止,为难半晌还是问道:“那你现在想通了吗?”      顾恽笑了下:“想通了一半,踏实了不少——”他顿了顿,笑道:“我很想他。”      顾玖得了个顺心的回答,难得灿然的笑开了,落在顾恽眼里,觉得这面瘫的小青年平平的眉眼,笑起来,瞬间多了几分英俊,便立刻嘴贱道:“阿玖啊,笑起来挺俊的,以后多笑笑,我给你张罗媳妇儿,容易许多。”      顾玖笑容一僵,裂开一条缝似的,他瞥了笑的揶揄的顾恽一眼,暗道:你还是先…把你自己给张罗出去吧——      顾恽见他愣在当场,靠在车壁上呵呵的笑,极为开怀似的,顾玖当下有些窘迫,被他笑的浑身不自在,电光火石间竟然高才的冒出这么一句:“大人,我看见王爷亲你了——”      顾恽的笑脸瞬间皲裂,破碎的比顾玖彻底百倍,他抽了抽嘴角:“哦,那你回避了没?”      顾玖:……      自从那日剖了心迹,顾姓这两主仆,撕开一道隔阂似的,凭空亲近了许多。      顾玖是个闷罐子,十天半月不说话都没事,可顾恽怕他寂寞,钻出马车和他一同坐在车辕上,没正形的歪靠着,要么拿着书给他讲些偏僻地方的罕见习俗,要么指着路边的野生药草给他认药,这是用得上的实在本事,顾玖学的也认真。      途径驿站的时候,顾恽会留下一两封书信,写给赵子衿的,然后接着上路。      四月中旬的时候,两人在落日时分,堪堪闪进了将闭的城门,入了路途中段的襄水城。      老久的破城门在身后拖着凄厉的吱呀声沉重阖上,顾玖觉得,这里的守城兵,看着有些怪异。      这种感觉在驱马走了三里地,来到城内繁华闹市的时候,明显到几乎是尖锐地步了。      明明是傍晚时分,正是热闹的晚饭夜市时候,在这小城里算得上宽阔的主道上,却诡异的空无一人,黄昏并不明亮的视野里,满大街却到处散着纸片,泥巴似的浅黄色,不知从那个方向搅起一阵妖风,地上的纸片翻腾起来在空中飘荡,顾玖凝目一看,纸片圆形,外圆内方,是冥纸——      顾玖正要告知顾恽城内有异,却见那人一脸凝重的掀了帘子钻出来,像是已经察觉的模样,他看了眼车前的道路景象,眉头几不可察的拧了起来。      顾玖道:“大人,这里可是无人了?”      顾恽摇头:“有,你看看门口的台阶。”      四处门扉紧闭,连灯火也没有,眼前的街道翻飞着祭祀死人用的冥纸,耳边偶尔响起夜枭凄厉的鸣叫,使得这座城镇,死寂的,如同一座荒废无人的空城,可门前的台阶,和脚下的道路,并没有明显的积灰,说明人都还在,可能关在屋里,不出门,也不开灯,这里发生了什么?      顾玖:“大人,现在怎么办?”      “沿着街道走一圈,然后去县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一章 空城诡尸      年久失修的老旧破屋,点了烛火依旧光线晦暗,风化腐朽的柱子上缠着纱幔,却因裹了太多灰土飘不起来,风一阵,吊死鬼似的晃着,门轴吱呀作响,拉长了好几倍似的怪异,地面上沿墙搁着两列方形盒子,细瞧一看,却是破旧的棺材,中间留条丈宽的走道,摇曳的烛光照在纱幔上,鬼影子一般。      义庄,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是一样的阴森和毛骨悚然。      衙门的师爷推开被风吹出一条缝的门,恭敬说了声:“大人请进。”——声音响在深夜的义庄里,无端多了几分怪异和回音。      顾恽微一颔首,抬脚迈进门槛,顾玖紧跟在他身后,入鼻就是一阵潮湿的腐肉气味,让人闻之欲呕。      进门的木板上,盖着一块白布,布面凹凸起伏,塑造出一道人形的轮廓来。      据县衙的师爷描述,襄水城在短短半月之间,成了半座空城,最为诡异的是,人凭空就不见了,全城百姓合力将襄水翻了个底朝天,依旧什么都没找到,反而人是与日俱增的开始减少,约莫每天三十个,搅得全城人心惶惶,认为是妖孽作祟,每日天不黑,就齐齐闭门,连灯火也不燃,生怕被妖怪看见捉走了。      可若真是妖怪,那熄灯与否,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而满大街幽灵似的飘荡的纸钱,自然是因为,有死人。      师爷说,最初失踪的五人找是找到了,却比找不着还叫人恐慌,因为人是竖着失踪的,出现的时候,就都成横着的了,而且,还横的惨不忍睹,胆子小的看一眼,能吓得当场晕过去,胆子大的镇定着,晚上回去也免不了一个噩梦。      五具尸体,血肉模糊的,根本看不出人样,至于怎么个让人望而生畏法,卷宗上没有详细记载,师爷惨白着脸,犹豫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知怎么开口描述似的。      师爷胜在嘴和笔,都是巧舌如簧擅于描述的行家里手,顾恽见他如此为难,心知尸体的可怕程度,大概是超出了语言能描述的范畴,但就算是被剁成肉酱,好歹也能说个血流成河,最难以描述的东西,是感觉。      顾恽猜到,尸体伤损如何惨烈暂且不论,面部,必定是诡异扭曲,而且死不瞑目。      尸体是目前为止能找到的唯一线索,顾恽在听过师爷汇报后,便让人带他来义庄看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顾恽没这么古道热肠,而顾玖身负王爷重托,也不想让他掺合到里头,之所以还是一脚踏进了浑水坑,是因为如今的襄水城,不只变成了半座空城,而且还成了一道捉鳖的瓮,只进不出——      他们被装神弄鬼的人像扣王八似的,关在了不停失踪百姓的襄水城内。      昨晚,顾恽和顾玖昨晚沿街绕了一圈,外头依旧空荡,他吆顾玖去敲了好几户门,也没人应答,不过顾玖耳力过人,说听见屋里头有人走动和窃窃私语,却不愿意开门。顾玖一脸淡然的转过身问要不要用武力开门,顾恽瞬间就想起了赵子衿,那厮也是这样,偷鸡摸狗都是这副正气脸,实在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垂眼笑了下,天天腻在一起时没察觉,自己大半的时时间,都是和他在一起,细想又没干什么,时间一下就去了许多。      别离方知相思苦,半月了,他确实很想他,想他在干什么,是窝在王府里喂毒物,还是在外头祸害纨绔,许多次从书里抬起头,张嘴就是子衿你看,回过神来才想起,那人现在,离他千里。      他脖子上挂了条乌金链子,下头一块棋子样的黑玉,看着像是内敛华贵的小坠子,里头被巧夺天工的掏空了,手法巧妙的分作两块,精密的扣环连在一起,原石一般丝毫看不出剖切的痕迹,睡着只剧毒的姬鬼蛛。      顾恽本来以为,带着这玩意儿会慎得慌,想着心口一只毒蜘蛛,别说隔着一层硬质的黑玉,就是隔着重兵铠甲,也叫人放不下心,毕竟玉石铠甲是死的,蜘蛛却是活生生的,它会爬、会钻、会咬人……没法想,想想就汗毛直立。      想归想,当那冰冷的链子缠上颈子时,顾恽却平静的好像那真是一块玉坠似的,因为赵子衿站在他面前,笑的粲然舒心,伸手卡住链子后头的活扣,笑道:“阿恽,这下,我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顾恽说算了,然后两人直接去了县衙,县衙照样大门紧闭,幸好地方小容易找,马车很快就停在县太爷宅子门口,顾玖连门都懒得拍了,直接携着顾恽翻了墙头,落在院子里的时候,吓坏了上菜的小丫鬟,一声凄厉的尖叫,连自报来路都省了。      饭厅用膳的县太爷满面怒容的冲出来,正要训斥扰他用饭的废材奴婢,一抬眼看见院门内站了两个高个子陌生人,立刻趾高气扬的用鼻孔出气,问二人私闯官宅该当何罪。      顾玖从不和人废话,直接摸出王府的盘龙玉佩,县太爷眯着眼瞧清了,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说王爷赎罪,顾恽笑了下,说这大礼受不起,这里没有王爷,胖子县太爷又是一阵好楞。      县太爷姓罗名全,是个挺软和的白胖子,蒸屉里的馒头一般,人是很有分量,可心性和真才实学却不与之相当,十成一个迷糊官,芝麻九品也是花钱捐来的,满心眼就算计着怎么捞钱,不够狠辣不够阴险,捞来捞去,除了把自己养的珠圆玉润,私房钱却一如既往的干瘪。      比对着素来的俚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罗全这平庸无能的地方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尽职为民了。      顾恽被罗大人毕恭毕敬的安置在客房里,好茶好水的伺候着,顾恽客套说大人太客气,状似不经意问了城内的异样,这下可好,白胖子苦不堪言久憋出满腔苦水,见着顾恽这相对大头的翰林官,一股脑的往外倒,将城内半月一来的怪现象一一道来,末了还央求:“大人救我全城性命。”      罗县令本来就糊涂,一急几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他也不想想,按理说顾恽一个文官,日日抄抄典籍修撰书本,为官的经验连他都不如,哪里会查什么案,可这胖子现在就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有奶便是娘,只要见着个官儿大哪怕一级的,就冲上去哭爹喊娘恨不能当孝子贤孙,求他救救全城百姓,那么一顺便,也救救自己。      胖子县太爷心宽体胖,最近才开始厌恶起自己身材来,娘个老子的,如此白胖胖,不正合了妖怪的胃口。      探亲假三月,来回就得耗去两月,路上再停留,回家连板凳儿都捂不热,又得上路奔波,况且自己还答应了赵子衿,尽量早些回去,顾恽有些为难,上百条性命悬在眼前,姑且不论成功与否,救与不救,却是心意问题。      事实却容不得他摇摆,因为很快就有一小厮连滚带爬的冲进来,浑身透露出一股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惊恐状,结结巴巴的说:“大大大人,不好了,余,记烧饼铺…子门口,又又出现…一具尸体——”      顾恽再不好推辞,连夜随着县太爷赶往义庄,在半路上和匆匆而来的师爷撞了个正面。      师爷姓余,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身量中等清瘦,相貌端正气质正派,面色忧心忡忡,看着比胖子县太爷可靠许多。      罗县令见了师爷先是长吁一口气,卸了重担有人挑似的,张口就问发生了什么事,师爷说的和那慌乱的小厮差不多,气度却沉定得多,话语也条分缕析,顾恽不由多看了这人一眼,觉得比起这县令来,这人更像是拿主意下定论的主心骨。      几人移步到了放置尸体的义庄,顾恽发现罗胖子一脸抵触,越近越骇然,自个给吓出了一头冷汗,都走到门口了,这大人却突然尿急了,捂着肚子尴尬又扭曲的说了声见笑,夹着腿一溜烟跑了,顾恽去看师爷,却发现师爷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伸手请他进去。      顾恽站在尸体前,随行的仵作绕到另一边,知会一声,拉住一角白布慢慢掀开,露出一个头的时候,顾恽就知道了,为什么连舌灿莲花的衙门师爷,都不知如何描述,因为实在复杂诡异。      面前一张死人脸,两眼一只大瞪,像是死前见了吓破胆的东西,另一只却虚迷着,纵欲的模样,相同之处在于瞳孔都是剧烈紧锁的状态,而眼白上遍布血丝,重叠交缠出血水一样的颜色,刷上去一般。面色也多样,青白中透着扭曲,扭曲中却又夹杂着快意,一左一右界限分明的对比,使得几乎是对称的脸皮,像是对劈了两人的组合到一起似的,嘴巴僵硬的张着,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血污,没有舌头,下巴也上全是干涸的血迹,光是一颗头颅,就叫人别扭顿生,瘆的心慌。      仵作掀布的动作还在一寸寸继续,脖子露出一半时,顾恽突然感觉到他心口的黑玉坠子,剧烈的跳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同学来了,招呼一半把人丢在床上了orz,我简直不是人o(╯□╰)o ☆、第六十二章 血气殆尽      说那时那时快,因为脖子上的姬鬼蛛突然动作,顾恽心神一凝,尸体脖子上一闪而逝的小黑虫,就没能逃过他眼睛。拜赵子衿满院子随时乱窜的蜘蛛毒蝎子所赐,对这些东西,他倒是被训练出别样敏锐的感知力,风吹草动都会皆兵。      那是只黑乎乎的爬虫样活物,指甲盖大小,爬起来飞快,白布才被撩开一角,那玩意儿瞬间就贴着布面钻了进去,梭机上猛然被抽掉的一条黑线似的,顾恽天天在赵子衿的院子里撩拨,于是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也认出了那爬动姿态,是蜘蛛。      蜘蛛哪里都有,出现在尸体上,也没什么特别,让顾恽特别在意的是,他脖子上的姬鬼蛛,突然动了那么一下,因为自打他离开平沙,赵子衿青眼有加的毒蜘蛛,连动也没动过。      赵子衿刻意交代过,这是给他防身用的,一来防人,二来防毒,姬鬼蛛绝不会平白无故的转醒,它要是动了,要么是顾恽见了血,再要么,就是碰见了同宗的毒物,并且,毒性还不小。那也就是说,这蜘蛛毒性不寻常,又或者,这尸体上有其他毒物。      顾恽精的跟鬼似的,喂了毒的蜘蛛毒蛇,可不就是蛊么!——赵子衿含糊其辞,他虽然有些好奇赵子衿到底哪里学来这么一手歪魔邪道,可笃定了那人不会害他,也信他不会随便拿去害人,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将脖子上的毒蜘蛛,当宠物那么收下了。      他脑子里突然浮出一个猜想,这里的诡案,会不会和养蛊之人,有些纠缠不清的瓜葛。      他扭头看了一眼顾玖,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逐渐拉开的盖布,毫无所察的模样,于是压下心底那股异样,去看显露在外的尸体。      屋子里有股无所不在腐臭,这会布一掀开,味道愈发浓郁,里头隐约掺着一股苦涩的药气,闻起来怪异的要命,而气味的来源,正是尸体的身躯。      只见尸体从脖子往下,浑身的皮肉被一刀刀划破,鱼鳞一般密布,竟似被人千刀万剐,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开裂翻卷,红中透白,连里头的经络血管,都隐约可见。      怪异之处在于,这样深这样广的伤口,暴露在衣服之外的地方,却不见一丝一毫的血迹,翻开的皮肉也是浅红,连肉缝里都被擦净了,肉质上头不见腐烂,却又一股子恶臭,还有,死者生前受了这样惨绝人寰的屠虐,半边脸上偏偏还做了春梦似的满足,强烈对比,实在诡异。      胆小些的官差早就抖若筛糠,虽然类似的惨状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可这样的画面,看千百遍也让人无法习惯,更有甚者,腿一软,咚一声砸倒在地,牙关不由自主磨得擦擦做响,窘态尽出。      襄水的县太爷临阵脱逃,现在这里拿主意的,就成了顾恽。      余师爷沉了脸瞪属下们一眼,转而对着顾恽有些惭愧的说:“下属无状,让大人见笑了。“      顾恽微微一笑:”无妨,让他们出去守着,劳烦师傅这便开始验尸,趁机师爷也与我说说,之前五具尸体的情状和发现。”      他厢泰然自若的指挥,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龄的文人,会有的沉稳淡然,余师爷一愣,挥手让那人出去了,看向顾恽的目光,就多了一份潜藏的审视。      师爷姓余,单名一个劲字,他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意气风发之年,也曾乙榜题名中解元,巡抚亲自邀约鹿鸣宴,诵诗鹿鸣踏舞魁星,何其光耀门楣。后来却放弃了会试的机会,留在这井底一样的襄水城,当了二十年的师爷,只是因为这里的父母官,不把百姓当人看。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有时失怙孤苦无依,幸得街坊邻居们东拼西凑着接济,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勤奋刻苦无人能及,后因才华被私塾的先生看中,行了磕头礼拜做了弟子,乡试一举,震惊满城。      可就在上京赶考的前一天,邻家婶子的闺女小茹,却被城里恶贯满盈的纨绔给糟蹋了,羞愤之下,衣不蔽体就跳河自杀了。      婶子是个孀妻,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独自拉扯着闺女,过的艰苦贫穷,却没少给余劲帮助,余劲对她十分感激,长母一样孝敬着。      可怜这女子一无背景二无钱财,击鼓鸣冤跪在明镜高悬的县衙大堂,县令被那畜生他的员外爹收买,女人伸冤无门反被狠拍了五十杖大板,血肉模糊的被丢在门外,还是余劲得了消息,赶来将人背回去的。      寡妇在他背上哀嚎一路,声声泣血泪下,临到家门口,突然力大无穷的拽住他两边肩膀,歇斯底里的起毒誓,要变成厉鬼,回来找这群王八犊子算命,语气怨毒入骨,喘气声急促尖锐,凝出实质的寒气似的,从耳朵里往心底钻。      这女人一生低声下气忍耐度日,临死前却一反常态刻薄怨毒,几乎将她前半生的平和善良焚烧殆尽,余劲心里难过不已,也只能要劝她留的青山,自己会帮她想办法讨公道,谁知还没开口,就听耳旁急速咳嗽。      紧接着卡住变成一道突兀的呕吐声,他心里升腾起浓厚的不祥预感,刹那,一股血柱子,就想利剑一样从他左箭头射出,噗的一声,砸上了地面,溅开出一朵边角毛糙的绒毛状花来,艳红而妖异。      背上熄了一切动静,没了哭喊,没了唾骂,连气息也停了,余劲知道婶子断了气,当时却空无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背着一个皮开肉绽的死去寡妇,在门口站了足足有半刻钟,然后面无表情的,将人背了进去。      那绝不是他生命里,第一次对浑浊肮脏的官场产生质疑,却是最撕心裂肺的一记迎头痛击,将他对当官为民的信条,拍的支离破碎。他坐在婶子简陋的便宜棺材前,旁边并排放着另一具棺材,里头是两个惨白如素稿性命如草芥的孤苦女子。      他想,律例公正严明,终究抵不过执法之人利欲熏心,官大一级压死人,却奈何不了天高皇帝远,世间自有公道,而公道自在人心,可人心,却比什么都善变又难测。      他远赴都城应试,没有三五年,根本回不来,到时,襄水早不知积压了多少冤案,阿茹母女的冤案,也都是凉透的黄花菜,再想捡起来,天方夜谭一般,俗话说的好,阎王好斗,小鬼难缠,那他索性,就在襄水,做个小鬼罢了。      于劲使了个路见不平的苦肉计,在一次宴会上,雇了刺客去杀当时的县令,然后千钧一发冲出来挡了一刀,用腹部那个对穿的刀口,换了县太爷感恩戴德的上宾相待,故意展露才华,被庸庸碌碌的县令上赶着留在了县衙,当了师爷,再后来,为婶子母女平怨招反,就手到擒来。      于劲跟随的几任县官,不是贪得无厌,就是平庸愚蠢,没个干正事的,衙门里的案子,大都是他在经手。他一辈子没离开过襄水,几任县官寒了他的心,让他对官场十分失望,说他是井底之蛙也好,一叶障目也罢,总之对当官的没什么好感,可眼前这人,和他所见之人,都不同。      这人气质清华,淡如菊,却又劲如松,一双眼睛慧光内敛,眉清目明面容清和,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又有临危不乱镇定自若的见识,可见不是个死读书的绣花枕头,气度实在折人。于劲暗自对顾恽评头论足一番,觉得这人从头到脚都瞧着舒服,他心道,若是自家有闺女,必然会想招这人做女婿的。      姑且不论他没有闺女,就算他有,这厢招女婿怕也轮不上他家千金,前头早有个虎狼之辈,盯紧了顾恽肥肉似的,咬定青山不放松了。      顾恽不知眼高于顶的师爷先是忆昔往事,而后一眼瞧上他,心里盘算着要收他做女婿,见师爷盯着自己神游九天,还以为他是想线索想出神了,等了好一会还不见回神,便试探着轻声喊道:“于师爷?”      师爷一愣,知道自己失礼了,便连忙敛了心神,拱手据实以报:“禀大人,其余五具尸体,表情和伤势,与这具如出一辙,周身刀伤一千零五刀,走向深浅大同小异,从下刀的手法和力道来看,推测出自同一人,凶器应该是柳叶薄刃利口小刀,最让人费解的是,不知凶手用了什么手法,尸体全身的血液流的一滴不剩,剖切到脏腑,都见不到一点血丝。”      他转向正将尸体小心翻了一遍的仵作,道:“老严,切一刀给大人看看。”      仵作老严点点头,抄起手边的细长刀具,手法老练朝着肩胛那块被割得乱七八糟的腱子肉飞快的划了一刀,熟稔的朝两边拉扯,寸许身后的人肉就露在外头。      烛光黯淡还不停摇晃,顾恽不得不弯腰低头,凑近了去看,顾玖瞧他面色自如,像是月夜里低头去嗅盛开的牡丹似的,不由就丧心病狂的有些想笑,觉得王爷这心上人,胆儿大的近乎神鬼不惧。      烛光黯淡,顾恽不得不将头悬在人肉上方一尺处,很认真的观察着,只见刀口肌理分明,竟是腱子瘦精肉,等间距分布一些线状的白色絮状,便是肥肉,若是割下来混在卖猪肉的案板上,保管是块好卖的上等精肉,叫谁也分辨不出。      再者,仵作这一刀,十分巧妙的割破了肩部的血管,青黑色的脉络断开在肉里,沁着浅黄色的液体,而红色,却是一丝也没有,真如师爷所说。      顾恽盯着沁水的血管,估摸这人死亡,最多不过一个白昼,他曾在古籍里见过一种细管导血的罕见医术,同宗兄弟姐妹之间,若是一人身中剧毒,另一人愿替他以身赴死,便可以血换血来救起性命。      用这种方法,会使得献血之人血气尽数流光,却也决计不能这样干净,就算是茶杯泼水,杯壁尚有残余,遑论这么大一个人身子,筋脉血管七万八绕,复杂无比,所以尸体的形状,决计不可能是人力所为,那是什么呢?      顾恽心道,除非——是被活物吸食殆尽,而且这吸血之物,体型小巧,须得钻的进,这划破的刀口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我写的不是朝堂篇么,怎么有种恐怖篇的发展趋势orz……真的真的很想大虐,来激发热情orz ☆、第六十三章 万冢凶阵      待到仵作老严先生检验完,朝顾恽汇报的,和师爷之前描述的大同小异,并没什么发现。      顾恽敛眉想了想,朝仵作问道:“严先生,除了刀伤,尸体上可有中毒的迹象?”      仵作答道:“回大人,银针多处验过,没有变黑的迹象。”      顾恽观察入微,眼神又毒辣,发现这尸体在阴暗潮湿的义庄里摊了一个时辰,又是夜里,除了之前那只蜘蛛,连只蚊虫也不停留,更别提最爱钻尸体的蚰蜒依旧苍蝇,这有悖常理,除非,是这尸体上,有让虫瘿畏惧不敢沾的东西--      顾恽心知世上并不乏银针试不出的毒药,赵子衿随手就能配出一堆来,因为万物相生相克,许多东西,单看是于人有益的,掺在一起,无声息间就能杀人于无形,神不知也鬼不觉,仵作经验再老道,术业有专攻却横在眼前,验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他并不认同,也不反驳,心里的猜测也不透露一丝一毫,余师爷是精明人,他空口无凭就说这是蛊毒,就是再小心,也难免被人顺藤摸瓜,寻到赵子衿那里去,他不想这样。于是只点点头,转向余师爷问道:“师爷,死者都是怎么失踪的?”      师爷:“大人,此事说来话长。襄水西南傍山,山名曰蛇山,因这里是中部腹地,河流交错,降雨也充沛,山上植被茂密又潮湿,逑来蛇虫在此安家,数量庞杂,本来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可那里又多生草本药物,百姓们在农闲之余,就会上山采摘药草赚些银钱,有时大雨封山,三两天不出来倒也正常,带够足量的驱虫药粉就行。”      “最开始失踪的两人,是城中的王麻子和罗裁缝家的小儿子,两人在初五这日上山采药,到了初九还没回来,家里人急了来报案,我派了衙门里的官兵上山去搜寻,带回来的,就是二人的尸体,和这具差不多。”      “两人死状叫人骇然,仵作验了尸,除了满身刀伤,凶手竟然一丝线索也没留下,案子没头没尾的拖了两天,搅得人人滂然,十二那天,城南再次惊现一具尸体,还是这副样子,看样子像是一桩连环杀人案。”      “凶手阴险狡诈,悄无声息的连杀三人,手法残忍的叫人魂飞魄散,衙门派出官差全城搜索,也没找到什么可疑人士,我心里不安,料想残杀当不会就这么停止,让属下全城统计了人口,这一统计,就发现多户人家的子女并未归户,许多乡亲说,几个时辰之前还见着人的,可能是上哪里消遣去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祥,结果第二日、第三日,都没人回家,全部失踪了。我这才惊恐起来,觉得襄水城,好像陷入了一场毫无反击的屠杀里。”      “后来,每日都有人失踪,全城人心惶惶,百姓们开始闭门不出,可失人依旧照着每日三十左右的数目消失,更诡异的是,后来的许多人,好像就是在自己家里凭空就不见了……唉,到今日,生死不明的数目,已达两百之多,实在是……不想往怪力乱神那面想都难。”      听到人在家里凭空失踪的时候,顾恽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他想,就算是赵子衿,每日在私宅不为人知的掳走三十人且一丝线索也不留下,都不是易事,而且听师爷的意思,人失踪的时间,都大致相同。      这就是说,要么凶手是个团伙,每日二三十人同时行动,可这样兴师动众,高手在夜里好隐藏踪迹,可白天要不被人注意,基本不可能,既然这种猜测说不通,那就只剩玄乎诡谲的阵法了。      古来奇阵无数,行军打仗、江湖争斗,都少不了阵法斗奇,人力不可及,鬼神不可想的时候,往这方面游走思绪,倒也顺理成章。      顾恽脑子转的飞快,他素来看书多而繁杂,自己又随性而发,懒得分门别类,脑子里就像个储粮的仓库,横七竖八的毫无秩序可言,现在要用了,就成了个倒粮的庄稼汉,一箩筐一箩筐的挫拾,苦累也活该,也亏得他有那么点过人的天资,算得过目不忘,理了好一会思绪,才拉出一丝像模像样的线头来。      弥天混沌阵,又称,万年冢。      奇志记载,据说在有千年以上古冢聚集的地方,用此地建古冢做布阵之石,古冢石碑以独特的方式排列,就会形成一个玄妙的阵场,此阵中心,又称阵眼,随着时间千变万化,目视之物皆为幻境,阵眼游移不定,一旦被阵眼罩住,便会迷失方向与世隔绝,哪怕近在咫尺,也无法与阵眼之外的人或牲畜交流,和凭空消失,差不多是一个概念。      而且,万年冢的威力,会随着古冢的数量增加而增长,书本记载,这还是一个迷惑视听的凶阵,一旦误入其中,除非打破生门,否则就像进了迷宫一半,永远也别想走出去。      顾恽脸色不自觉就沉了下来,嘴角似笑非笑,眼睫垂下,心道,好一个狠毒的万年冢,凶手好歹的野心,竟然丧心病狂的,想要屠戮一座城池,视人命如草芥,拿来干什么,炼蛊?制毒?呵,要是赵子衿敢这样做,自己不打断他的腿。      顾恽想到,本来还想独善其身,听完师爷讲述,尽所能出点计策,然后带着顾玖离开这里,谁料竟是夸大了,被人像王八似的请入瓮,还毫无所觉,活该死也不冤枉。      顾玖虽不像赵全,会察言观色,可他对人的喜怒变化有种本能的感应,大概直肠子都这样。顾恽就是垂眼露了个笑,浓密的睫毛遮住目光,叫人看不清眼色,可顾玖莫名就觉得,这人有些生气,浑身透露出一股很淡的肃杀,不像杀手的杀气那般刺骨,却让人从心底感觉压抑。      他再抬起眼,顾玖就觉得他好像哪里不一样了,眼神依旧平静,却隐现锋芒。      顾恽想着既然浑水免不了淌,那就铁了心一鼓作气,师爷是个可信之人,办案经验也丰富,有他相助,必然事半功倍,目前最紧要之事,就是验证自己的猜测,是站不住脚的空穴来风,还是铁板钉钉的即成事实,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好对症下药。      顾恽扭头对着顾玖耳语几句,清冷的侍卫愣了一瞬,然后转身走到门口,柳叶一般轻盈的跃上了房梁,开始在上头寻寻找找,他自己却站在尸体前,拢着袖子垂眼思索。      余师爷觉得这位大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又怕打断他思路,只能满心好奇的等待着,顾玖很快就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走到顾恽身边,说了句找到了。      顾恽嗯了一声,道:“丢上去,对着伤口。”      这个在场的没人比顾玖更擅长,他手腕一翻,就将手心里捏着的东西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裂开的皮肉伤口。      余师爷眯眼一瞧,发现被顾玖丢出去的东西,竟然是一只蜘蛛,小铜钱大小,被一这一扔砸了个晕头转向似的,张牙舞爪的挥舞着细细的足,在肉里头刮来刮去的挥舞,看着就倒人胃口。不过胃口还没倒出来,就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到了。      那只蜘蛛在肉里头挣扎一通,就=那么多的脚都没能撑着丑陋的身子爬出来,长长的细脚反而越挥越慢,不到片刻,居然蜷在里头一动不动了,死了一般。      余师爷大惊,正待问话,却被仵作给抢了先机,听他同样惊讶的问道:“这…这…这可是,尸体有毒?”      顾恽点头,看着仵作道:“对。”      严老先生张了几次嘴,像是受了挫败一般有些难堪,枉他验尸二十五年,银针药酒全都用上了,却抵不过这年轻人不远不近的瞧一眼,怎能不让他羞愧。      顾恽看出这长辈所想,又见余师爷也是一副惊奇的神情,便朝二人笑了下,毫无愧色的开始胡扯:“二位长辈,莫要这样看我,对于药毒,我真不懂,不过是眼睛尖些,方才严先生掀开幔布的时候,恰好看到一只蜘蛛,从尸体上落了下来,在地上爬了几步,就不动了,觉得蹊跷,试验一下罢了,谁知还真是有毒。”      二老下意识就去瞧地面,熟料地面虽然乌黑肮脏,却还算平坦,地上除了站立的几双脚,哪里有什么死去的蜘蛛,顾恽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眼,四平八稳将责任推到了顾玖身上:“怕是被阿玖一脚踩扁了,不知道粘到哪里去了。”      这般说法,倒也合理,余先生没心思追究这点小插曲,他更迫切想要知道的,却是为何尸体无端端,带上了剧毒,却又验不出。      顾恽顺坡就驴,将心里关于有人拿活人养蛊的想法告知师爷,余师爷闻言倒也镇定,只是更加忧心忡忡,他又问顾大人关于百姓诡异始终的看法,顾恽问余师爷襄水城有没有建造坟冢的历史,师爷说有,在平庆二十五年,襄水爆发瘟疫,几乎全城灭亡,幸存下来的人建了万人冢。      顾恽突然露出个冷笑,果然——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四章 白发淫贼      绿意盎然红粉娇艳,院里的牡丹怒放,海碗大小的花,盈鼓鼓的一朵,风过,绿意浪潮似的翻滚,却撼动不得这大块头,只拉扯下几瓣枯老的底盘,落到地上,碾做尘泥。      花香浅淡,一丝一阵,和风清凉,不燥不寒,这是一年中午憩最为舒适的时节,赵子衿在树下躺了快一个时辰,非但不添一丝睡意,眼皮却跳的越发厉害,不知为何,他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顾恽走后才半月,赵子衿却觉得好像过了几辈子那么久,他不当家,也不劳作,有个好爹有条好命,一天到晚闲的要死,除了养蛊配药,就是算计顾恽到了哪里,还有多少日子回转。有时实在无聊了,就会苦中作乐的想,按照古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说法,自己和阿恽,都隔了三四十个春秋了。      顾恽走后第七天,他半夜翻出王府的院墙,熟门熟路的拐了几道巷子弯,又从顾宅的院墙外跳了进去,越过外院、内院,推开那人卧房的门,进去又关上,堂而皇之的躺上了他先生的睡榻,抖抖鼻子嗅了嗅,觉得那人走了这么久,连留下的气味,都快要散尽了。      他想,阿恽什么时候才回来呢。他有没有,想起过自己呢。      赵子衿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占有欲太强,以至于有些病态,可情潮来时太汹涌,他连理智都没有,克制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他有时也会暗自心惊,若不是顾恽对他百般纵容忍让,他求而不得发起疯来,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杀敌一千自伤双倍的事来。      每每心里升腾起这个念头,他就一边自责,一边庆幸自得,作为一个相识短浅的人,那人没被他如虎似狼般模样吓跑,反而对他有求必应,这是他的心上人,有过人的胆识,和适当软硬的心肠,对着他,连脸都没板过一次。      按着他凡事不挂心、万事不搭理的性子,早就该枉顾顾恽的警告,后头披星戴月就赶上去了,偷偷的跟着瞧着也是好的,总归是在眼皮子底下,不用担心他半路被狐狸精勾跑了,或是被人威胁陷害了。      可平沙最近并不太平,发生的一些事,不知怎的和他牵扯上了关系,他的名声在几日之间,就从傻子,更甚一级,成了白头的采花贼,虽然只是猜测,到底也在风口浪尖。        平沙的百姓,最近是人心惶惶,特别是家里有闺女的,恨不能将姑娘拴在裤腰带上片刻不离身,以免一个大意,一生的清誉和贞洁都没了,悔不当初。      城里出了个采花贼,这贼相当不一般,神出鬼没不说,还是个会勾魂摄魄的狐狸精。      按理来说,就算是姑娘家被人糟蹋了,哭闹上吊不想活,家人顾忌着以后出嫁的名声,都要能压则压,若是无人察觉,那几乎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死活打肿脸充胖子,拿钱堵嘴花钱如水,传不出去要叩谢祖宗菩萨的。      可这桩却一反常态,事儿冒出来的时候不止突然,而且堂皇,上刑部击鼓鸣冤闹得人尽皆知的,竟然是被采了花的蔡家小姐他亲爹,听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众人被轰了个脑门发晕,正在积极打听,刑部的猪皮大鼓再次响彻整座都城,又是一个鸣冤的,状告同样是采花贼,一连两桩,击鼓之人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愁容满面双目赤红,恨不能见人就杀,恨得如痴如狂。      尚书大人升堂会审,堂外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大伙挠心挠肺心痒痒,想要知道事实真相。      然后,被玷污的小姐双亲跪在堂中老泪纵横,高呼青天大老爷要为小女做主,掩了面纱的被害人小姐却公然在堂内高唱反调,说自己与公子是两情相悦,爹你莫要血口喷人。      截然相反的证词和态度,齐齐跌落了满城百姓的眼,感情这二位姑娘被人取了贞洁,连芳心也一并赠送了,竟然能爱上了父辈口中的采花贼。      接着尚书审案变成了长辈家训,父亲羞愧愤怒伤心至极的唾骂女儿不要脸,女儿满腔委屈难堪据理力争,双方都寸步不让,唾沫纷飞间还伴着泪如雨下,浑然忘了家丑桂花香般飘十里,整座城池都知道了。      尚书大人也为难,连问话的间隙都没有,惊叹木狠拍数次,开始还能有些效果,受害人的父亲说了些贼人的特征,他说,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巧看见那贼子从三楼跳窗而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背影,裹了里衣还露着半边赤膊,以及,以及……蔡老爷迟疑停顿一瞬,终于眼一闭,心一横的模样,说出断续的那个以及。      以及,满背,白色的头发。      有那么一刹那,衙门的大堂里,静的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所有人脑子里第一个浮现上来的字眼,都是怀南王。寂静过后登时哗然,所有人开始叽叽喳喳的讨论,你一个猜测我一个定论,有赞同的也有否认的,严肃的审案大堂,登时成了闹市的菜市场。      刑部尚书天天见着怀南王殷勤的黏在顾恽身后,比对女人感兴趣的多,听到那个明显如特指的特征时,经验老道心思阴暗如老尚书,脑子里也瞬间弹出一个词:栽赃嫁祸!      尚书大人又一脸肃穆的问女子,她口中的公子是何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有何特征,姑娘像是吃了迷魂药一般,嘴巴紧得像合缝的蚌壳儿,只是垂头不语,看样子对她那公子护的紧。尚书大人冷笑一声,索性直言问道,侵犯你之人,可是怀南王?女子依旧一声不吭,也不抬头,谁也不知道,她这模样,表达的是,是,还是,不是。      父女各执一词,案子没法审,只能退堂,以待有线索突破之时。      城里传言纷纷,传进了怀南王府,也同样飘进了高墙内的深宫。      赵全本来去挤人堆瞧热闹,顾大人离开了,王爷比闺秀还闺秀,天天绣花似的折腾他那些小玩意儿,赵全闲的发疯,赵子衿又不约束他,他一撒欢,就满平沙的包打听,八卦兮兮长舌无比。      今儿听见个新鲜的案子,赵全兴致勃勃的去围观,谁料堂中一把无名火,突然就起风吹向他家王爷了,赵全呆愣半晌,心里觉得这实在荒谬的可笑,他甚至丧心病狂的想,哼,狗屁不通,满嘴喷粪,可笑至极,我家王爷,除了对着顾大人,对旁人根本硬不起……啊呸,是没兴趣,好么!!!      他回过神觉得该向主子汇报,便泥鳅似的从密不可分的人群里钻了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狂奔进王府,一路扯着嗓子嚎,只说大事不好。      赵子衿正在院子里练剑,一身便装一柄长剑,剑花朵朵挽清辉,身形飘逸而灵秀,极其悦目。他老早就听见赵全的破锣嗓子,却非要等人都冲到面前了才止住剑势,轻描淡写甚至是毫无兴趣的问出了什么事。      赵全一只不漏的将见证的说给他听,赵子衿可有可无的听完,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就再没有其他任何表示了,赵全看着自家王爷修长挺拔的背影,想着怕是除了顾大人的消息,其他听在也耳朵里,都跟放屁似的。      皇上赵愈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将赵子衿传召进宫,好一顿取笑,赵子衿呆呆傻傻的表明立场,自己只喜欢阿恽,只想和他同床共枕。赵愈当他是真傻子,还耐着性子指导他,顾卿是他的老师,是男人,以后同床共枕的,是能为他延续香火的女子,赵子衿一句都没听进去,心里却仍然被延续香火那个词,深深刺痛了。      你情我愿,就算不得侮辱□,至于那蔡、刘两家小姐口中的公子姓甚名谁,暂时成了一个谜。      世事更新交替,瞬息万变,柴米油盐最是耗神,没过几日,百姓们对这桩稀罕事的热情消退,将之抛诸脑后,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又过两日,又有人上衙门击鼓鸣冤,依旧是和之前蔡家一样的腌贊事,这次的数量猛然增多起来,都说是见过白衣白发,明着不说,暗自却指向赵子衿。      赵子衿前几日就准备启程去找顾恽,这事儿一起,就被耽搁了,他虽然问心无愧,可他爹赵引,让他在这节骨眼上别作怪生枝,倒不是因为采花贼这么一桩。      五年之约赵子衿告诉了赵秉,那人留下的羽翼正在着手开始暗中肃清朝堂,拔除蛀虫和污吏,届时免不了一场动荡,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呆着当他的傻子比较好。赵子衿这一生,除了顾恽,头一次对别的事有后顾之忧,可就这寥寥无几的一次,差点让他抱憾终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五章 独叟百毒      在赵子衿被明目张胆的采花贼拖住脚步的时候,顾恽这边,却遇到了更为难缠的对手。      那日从义庄回了县衙后,他直接让余师爷带他进了县衙的密宗档案室,在里头翻箱倒柜的寻找,襄水城百年前瘟疫的只言片语。他只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浩瀚的文字里,茶饭都顾不上,若不是顾玖眼巴巴的备好了碗筷塞到手里,他翻书就能饱,不觉时辰不知饿似的。      光看他这不要命的劲头,顾玖就想着,他家大人日后,想不成一个人物都难。      功夫不负有心人,顾恽在档案室窝了两天两夜,几乎翻遍里头书卷万千,合计才睡了不到四个时辰,记载加推论,终于像模像样的画出了久远的冢位图。他作图很是有一手,描了张襄水如今的地貌图,然后顺着年代一笔一笔的添加,山丘河流和道路,下笔简略却清楚明白,可见功力高深,他将古冢位置,用朱砂画上一个圈,待到完工,筛子一般,看似毫无规律的深埋在襄水的城头城尾。      画完后,他又对着图冥思苦想,浑天迷魂阵的记载本来就少,关于阵法点位,更是沧海一栗,他再博学,总没法将世间的书籍一一看遍,是以目前对着张地图无从下手,眉头就拧成了一道山川,被他揉来推平挤眉回样。      他让顾玖出门给了买了套算命的行当,罗盘周易纸笔砚台,然后整天趴在桌子上神神叨叨的又画又算,再就是端着罗盘二十四山方位,满屋子打圈,满桌子的五行八卦,贴个膏药装个瞎子,换身长袍摇杆旗帜,顾玖觉得他家大人能去招摇撞骗。      这些古冢大多是够不上千年的,可万年冢不过是个名字,只要有冢,万年不万年的,都没多大关系。      连余师爷这样凉透了心的,都被他的不眠不休给感动了,还当这位大人是记挂百姓安危,哪里知道,他是被赶鸭子上架,又因许了某人一个承诺,怕那人担心,要早些回去的。      坐等疑案明朗化,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顾恽在院子里沉吟半晌,心道蛇不出洞,那就放火烧山。凶手不是凭借古冢做阵么,那就大张旗鼓的让他知道,有人识破了他的阵法,再则,阵眼不是千变万化么,那就让它去变,我方岿然不动,还不行么。      顾恽眉头紧锁,等他捉不到人的时候,就会恼羞成怒,必然,会先大开杀戒,然后跳将出来,追杀出谋划策之人——他沉重的叹口气,牺牲必不可免,可死亡,总是压得人心沉甸甸的难受。      他吩咐师爷在城内做了些布置,先是就近大肆开挖,将闹市附近的古冢刨了出来,潮湿的新土堆一个接一个,却什么也不做。      再就是让师爷打着官府的名义,强行命令百姓每日在白昼交替的黄昏出门,聚集到县衙门口,搭了个戏台请了个戏班,咿咿呀呀的开唱,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有什么心情听曲儿享乐,倒是更怕出门就被妖怪捉走,一时怨声载道,顾恽对民意视而不见,一意孤行。      师爷心思活络,倒是隐约能猜到这年轻人的意图,于是他也一言不发,将顾恽的命令执行的十分彻底。      那几天,全城失踪的人数,当真就陡降,有一天甚至一个人都没少,百姓们隐约察觉到什么似的,每天按时上衙门听戏,十分自觉主动。      顾恽一直在等,等东窗事发,等凶手沉不住气,果然,第四天傍晚,戏台上正缠绵悱恻的放着软腔,一具尸体突然就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来不及察觉的百姓身上,被压倒的几人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群里陡然响起无数声高低不同的凄厉尖叫,撕心裂肺,直穿云霄。      被砸的几人顺着身上那块黑布一看,登时急促惊叫一声,叫到一半断了气,直接翻了白眼晕了过去。人群飞快而仓皇的四处逃窜,一边还在尖叫,方才还秩序井然的衙门口,猛然变成了沸腾的粥,场面无比混乱。      人群撤开后,砸在地上的东西便一览无余,那是一具穿着黑衣的尸体,浑身被割了无数刀,一如之前发现的尸体,只是这具稍有不同,脸部被人用刀子写字一般划过,血糊了满脸,伤口处血渍却深上许多,能清晰的看见上头的字,只见这人左右脸颊下巴额头,伤口组合成一个字:死——      这人像是刚死不久的模样,浑身的刀口淌着血,大动脉处被人残忍的深深切断,淋漓的的在地上流出暗色的一滩,越印越大,行状惨不忍睹。      百姓们顾着怪叫着逃命,谁也顾不上尸体是从哪里被抛出来,顾玖一直警惕的环顾四周,那怪人瞬间出现在屋顶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之所以原地没动,是因为那怪人站在屋顶,同样没动。      说那是个怪人,一点也没错,只见东边的屋檐上,站着全身都裹在黑布里的人,除了眼睛前方掏了两个洞,露出一双阴郁的眼睛,个头不高,从衣服裹出是形状看来,身形很瘦的模样,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他刮走。      顾玖丝毫不敢大意,就看那人站姿和位置,悬在翻起的羊角檐上那一点,却如履平地,足以说明,这是个顶尖的高手,自己不是他对手。他手心里滑入两枚小飞刀,另一只手里,牢牢扣着顾恽给他的药丸,以防毒雾和毒药。      来人看着慌乱的人群,咯咯怪笑几声,然后一道声音从几乎密不透风的黑布里传了出来:“嘿嘿嘿嘿,看来这襄水城,请来个不得高手啊,连弥天混沌阵都知道,怎么,不出来与我会一会?”      声音苍老嘲哳,极为刺耳,里头掺了内力似的,搅得人气血翻涌。      顾玖运起内力护体,倒是没受影响,只是见身边的官差都面色发白甚至伏地呕吐,不免担心起屋内的顾恽来,他也是内力全无的普通人。就在他准备进屋查看的时候,衙门口突然走出一人来,长身玉立不急不缓,不是顾恽,又是谁。      众人只见他一身青衣,身板笔直,手里握着一支长笛,尾端的红穗子坠在身旁,在风里细细的飘,走动之处画中来一般,迈过门槛,目光几乎是锐利的射向东边的檐角,手上却轻抬至嘴边,抵住,十指起势就位压在孔洞出,唇角抿成一条线,指尖飞舞,清越凝神的笛声,就从笛子上流泻出来。      众人只觉乐声清正,寺庙里古老的钟声一般,有种静心的效果,慢慢被笛声牵引,那股呼之欲出的呕吐感,渐渐在消散。      顾玖见他面色如常,像是一丝影响也没受到似的,心下不由奇怪,又想或许是王爷给他吃了什么独特的丹药,强筋健骨,便压下疑虑,一门心思盯着对面那老叟。      而顾恽之所以能不受影响,和赵子衿没有关系,这源于他幼时一段经历,误闯了百年古寺伽罗后山的轮回阵,里头就有魔音乱耳之功效,他被救出来的时候,七窍都在流血,耳朵嗡嗡作响听不见声音,眼睛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事物,神智却留有一丝清醒,连方丈也被震惊,说这孩子慧根重,太清醒,看得透,思虑苦,情意长,却难以被打动,都是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怪笑响起时,顾恽就发现笑声不寻常,不过赫尔轮回阵里的迷惑音,到底比不得,故而他除了推断出来人是个武林人士,什么事都没有,出门时还顺走了附庸高雅的胖子县令架在墙上的长笛。      笛声只做一小段,顾恽迈下台阶,笛子收在身侧,看着那黑衣怪人,道:“阁下谬赞,愧不敢当,阁下人都来了,藏头露尾,未免自降身价了。”      “你……”虽看不见黑衣人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像是愣了一下似的,阴鹫的目光盯着顾恽上下打量,像是有些无法置信,识破失传已久的万年冢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看似无害一把就能捏死的年轻人,又听他语气温和,却是句句带刺,想着这人差点坏了自己的大事,就恨不得将他抽皮扒筋,当下沉了脸,不过谁也没看见,阴阳怪气道:“少废话,自己孤陋寡闻,还怪旁人藏头露尾,我百毒老叟这一身行头,到哪里不如雷贯耳。”    作者有话要说:  死鱼眼,,我知道这段很渣很啰嗦,可这人必须出场,后头剧情才能走起嘤嘤嘤,玛蛋,自己都看不下了,对不起菇凉们~~~ ☆、第六十六章 金蚕毒蛊   百毒老叟,在当今武林,确实是邪魔歪道里的领军人物,此人出生于岭南一带,那里古来盛行巫蛊之风,这百毒老叟一出道,就因毒杀华山、月鹭、桃园数位掌门而闻名武林。      可这里没一个江湖人,所以这如雷贯耳的恶名,在这里就是过眼云烟,是不能叫人闻风丧胆的。      这人是个毒疯子,不知是天生丑陋还是怎么,一身黑衣裹得连他妈都认不出,谁也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这人一直妄图炼出失传的奇蛊“红颜不老”,他倒不是想永驻红颜,只是觊觎传说里那点长生不老的功效。      百毒老叟出道四十载,如今算来最少也是个六七十的老叟,武林人叫他的称呼便由最开始的百毒怪,变成现在的百毒老叟。这人凶狠残暴,而且喜欢找活人炼蛊,是个丧心病狂的恶棍,在江湖里臭名昭彰,却因武功其高,又驱得一手毒虫,而无人可奈何。      他上月路过此地,无意中发现这小小的襄水城内,竟然埋着万千荒冢,这可乐坏了他,恰好他的金蚕蛊,已到练到最后一个阶段,需要吸食活人鲜血九九八十一天,这里西边有山,蛇虫无数,又有万年冢,最是适合炼蛊,真是天助也。      他之所以知道弥天混沌阵,是因为这阵法,本宗就出自于岭南一带,于是他停留下来,驻扎在蛇山上,夜里在城中施法设阵,几日后启动,威力果然无穷。      这枚金蚕蛊,他已经养了十年,千难万险才长成今天这般模样,出不得一点差错,等养成了,就会成为天下第一蛊。他重视非常,于是每日循着阵眼活捉三十人,以防蛊虫到了后期,嗜血量大增,一切都在计划中,蛊虫也渐渐从普通的黑灰色,慢慢变成金红色,相信再过七十日,就会完全变成金色,到时--      他想的贼美,白日夜里都是黄粱美梦,武林至尊、天下第一、江湖神话……好梦正酣,碍事的就来了,襄水城频频异动,他一连三日,一共才捉到不到五人,怎能不叫他又惊又怒,这怪人狂妄之极,直接就杀上门来兴师问罪,好像全天下人,都对他无可奈何似的。      顾恽不是江湖人,不知当今武林的造诣水平,不过他见过赵子衿的轻功,那人揽着自己在屋顶疾行,丝毫不受阻碍,姿态轻飘的没有重量一般,他虽不懂武功,却也能明白,形态越轻,轻功就越妙,这老头悬在那里似的,在场,无人是他对手,要是他突然发难,自己还真是没有招架之力。      百毒老叟越想越气,这人就是罪魁祸首,他杀人如麻,心生杀意就马上行动,这次也例外,只见他突然暴起,朝着顾恽利剑一般掠去,顾玖早有防备,脚尖在地上轻点,就挡在顾恽身前迎了上去。      顾恽猜测这老头浑身是毒,连忙疾呼一声阿玖,后头半句回来还没说出口,百毒老叟速度实在太快,已经袭至身前迎上的顾玖近处,顾恽眯着眼凝神去看,电光火石间看见那老头寒光一闪的眼睛,里头有奸计得逞的志在必得。      他心里一惊,行动先于意识,飞快的扯下颈上的链子,手指瞬间擦过精巧细小的特制刃口,血气出,接着,他将整根链子连着里头的姬鬼蛛,使劲朝百毒老叟砸去,嘴里胡扯叱道:“腐骨穿心散--”      百毒老叟一怔,短短一个破绽,就够了。      幸而距离很近,说那时那时快,黑玉链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墨光,转瞬飞到两人近处,百毒老叟朝着顾恽,看见一暗器飞来,速度在他看来实在缓慢,根本不是什么散,可飞行的石头里好像有活物破壳而出,就不由叫他暗自戒备,他停下将手里的毒蜘蛛拍到来人身上的打算,伸手一把抓住块带着链子的石头,想要凑到眼底细瞧。      就在那瞬间,顾恽突然大叫,阿玖,撤!      顾恽闻言飞快的后撤,掠到顾恽身边捉住那人伸出来的手,运气十成修为,逃命似的提着顾恽飞纵而起,在空中如同锦字征鸿一般,飘逝而去。      百毒老叟才捉住那枚链子,就听咔嚓一声细响,一道黑影石头里蹦出来一般,闪电般沿着链子飞窜上来,凭他的眼里,竟然看不清这是什么东西,他心里大惊,连忙将链子扔出去,可是已经晚了,那东西已经窜上了手背,然后手背一阵极寒的冷意,竟是被那东西咬了一口,就在那瞬间,他看清了这是什么鬼东西,蜘蛛之王--姬鬼蛛--还是,被人喂了毒的姬鬼蛛。      对于养蛊人来说,姬鬼蛛是好东西,毒性剧烈无比,动作快如闪电,生性凶残却嗜睡,成为蛊王指日可待,它藏在茂密树林里的叶片间,体型又小,极难被发现,可遇而不可求。      百毒叟心里飞快的想着,那青衣人究竟是谁?身上居然有姬鬼蛛?这蜘蛛的他养的?还是旁人?      他一晃神,正喜不自禁,那砚台色一样黑沉的小蜘蛛瞬间结出一道丝,吊着手背影子一样窜向地面,百毒叟想据为己有,无奈手上毒性未知,只能恨恨掏出解毒药丸倒进嘴里,眼睛再扫向地面,姬鬼蛛已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百毒老叟的手背迅速黑紫一片,范围像是潮水一般朝手臂延伸,毒性之迅猛强烈,让他都免不了有些心惊,剧烈的疼痛冰火两重天的席卷手臂,他突然怨毒一笑,看着顾恽离去的方向,阴阳怪气的呢喃:“跑,拼命跑吧,等我捉到你,要将你千刀万……不,我要用你的血,去喂我的金蚕蛊,把你作为养成之前最后一个献血的人--哼哼,金蚕蛊养成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一只姬鬼蛛,就入不了我的眼了。嘿嘿嘿嘿……”      他边笑便提起,像只黑色的大鸟一样循着顾恽和顾玖逃走的方向追去。      那怪老头一走,衙门周遭像是飘走了一片叫人心惶惶的乌云该盖顶似的,众人连大喘都不敢的气息匀回来,开始窃窃私语顾大人安慰,余师爷心里突突的跳,没由来的觉得心慌,一衙役凑到他身旁来,犹疑不定的问他:“师爷,你说这位大人,该不会有事儿吧?”      余师爷烦不胜烦,一把将人头推开,没好气道:“顾大人吉人天相,自然无事,闲了是吧,没事儿干是吧?去,将尸体收敛收敛,将地面擦干净。”      衙役:……      余师爷在门口站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没见着顾恽或者顾玖回来,他心里着急,转身便想带着人去找,谁料一抬眼,面前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男人,悄无声息的,凭空冒出来一般。      那人一身绛红衣裳,正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串东西,未束的头发从身后落下来,师爷的目光触到他头发上,就移不开了,那人有头很奇异的发色,银白如雪。      然后,师爷看着那人小心的捡起顾恽之前丢出去的链子,拿衣袖抹干净了,直起身的同时,抬头朝余师爷看过来。      白发下是张年轻的脸,英俊,犀利,深刻的眉眼锋芒毕露,目光深沉无边,那人面无表情的看过来,提着链子抖了两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只听他开口问道:“先生,请问见过,这链子的主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存不下稿救命,窝这么勤奋,妹纸们有人出来表扬下么(你去死——) ☆、第六十七章 命悬一线      古木参天,树影葱密,无人打理,灌木杂草杂乱无章,毯子一般铺在地上,全然盖住了生根的泥土。山林间都是厚重的潮气,飘着一层很淡的雾,杂草下的泥土松软,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指节深浅的印。      顾玖在树影里的枝桠上借力飞纵,顾恽却不在他身边,只见他身形快如闪电,偶尔猛然降落下来,在地上踩出一双脚印,然后朝旁边一跳,也照着踩出一道,提气纵起一脚蹬向树干,人是瞬间就不见了,只留树干上一道不细心打量根本就察觉不到的脚印。      再说百毒老叟那黑衣怪人,循着二人逃遁的方向追去,他是个经验老道的老江湖,又因多年寻找蛊虫而练就出一身高超的追踪技艺,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厉眼,更何况是人那么大一双脚印。      他一路飞纵一边凝神细查,想着那年轻人带着一个人,绝不可能腾空不落地,瞧他那身功力,带个人,满打满算不出七丈就得借力。他推断的不错,并且也很快找到了线索,西北方一户人家积灰的屋顶上,印戳似的盖了一只脚印。      这怪人站在脚印前哼哼怪笑一阵,仅露在外头一双老眼阴测测的闪着胜券在握的得意,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那两个笔杆条直的年轻人,被一刀一刀割开皮肉时的痛苦求饶,以及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蛊虫将周身血液吸食的星点不剩的时候,脸上的恐惧和绝望。      他目光里露出一丝扭曲的疯狂,藏在黑布下的枯瘪嘴唇流涎似的张开,舌头从缝里探出来,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像是上头沾着糖蜜似的。随后,他一跃而起,黑影在亮堂的白昼里,犹如融进墨色的黑夜一般,转瞬就失去影踪。      百毒老叟循着足迹,一路追到西边的蛇山里去了。他窜入山林的时候,眼里的得意愈加明显,心道,嘿,这两人真是地狱无门闯进来,他这半月都呆在蛇山上,对这里比襄水城其他任何一块地方都要熟悉,逃进这里,不是死路一条么。      他在山上的树丛里疾行,在山林里绕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在地上发现了两双脚印,仅有一步,他抬头四顾一看,就在头顶的树梢上,瞥见了一双极不易被察觉的脚印。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仿佛已经预见到,下一刻,两人的脖子就被自己抓在手心,小鸡仔一般提着丢进自己的牢房里,他笑完了猴子一般跃到树上挂住,仔细探察了脚印的去势,而后四肢同时发力,咻一声窜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百毒老叟站在地面再一次出现的脚印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给骗了,想来那两人,是故意留下脚印来误导自己,偏偏还布置的巧妙无比,脚印串联出来的路线,都极其符合人逃跑的时候会选择的路,既不过分绕弯,又不过分笔直,虚实相间的刚刚好。      这可将这怪老头给气疯了,他久负盛名心气高傲,从来都是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如今却被两个年轻人骗的团团乱转,更荒唐的是,其中一人还是个花拳绣腿都没有的弱质文人。他陡然仰天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激的林间憩息的鸟兽飞窜而起,随后他铺开双掌,朝着四面八方连环拍出,只见一股劲气从他掌心发出,排山倒海一般将周遭的树木石块震的爆裂飞溅。      很快,以他为中心的两三丈方圆,变成狼藉一片,由此可见这老头功力深厚,绝不是危言耸听。      待到发泄完,他赤红着双目冷静下来,在原地沉吟片刻,心里就有了主意,心道,那两人不是爱故弄玄虚么,老子不理会你们,把这蛇山翻个遍,看你们还往哪里躲——思毕,他一个迈步而起,朝山腰掠去。      “大人,需要我出去再走一遭吗?”半山腰断崖边,顾玖蹲在树上,像只警醒的猎鹰,说话的时候,目光还在四方逡巡,相应的,耳朵必然也是听着八方。      顾恽坐在树梢末端的枝桠上,手心里碾磨转着两个圆圆的小球,比褪火清热的药丸要大上一圈,外皮色泽黑亮,隐约泛出一层金铁的冷光,听见顾玖问话,抬头笑道:“不用了,故技重施也就奏效一两遍,那老头不是傻子,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他也该回过神了,你还是留些力气,等下好逃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态仍旧轻松,好像他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呼吸一口葱翠间的草木气息,顾玖见他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素来冷清和鲜少思索的心里,就泛起一丝无法理解,他从来没见过一个文官,能临危不乱到这个地步,连逃跑,他都能条分缕析的布下陷阱来。      顾玖猜不透,他是胸有成竹笃定自己能安然脱险,还是无所畏惧生死看透,有的活便活,没得活就死,如此简单,而已。      顾玖顿了下,眼睛盯着不远处一个鸟窝,问道:“大人,你不怕死么?”      顾恽一愣,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笑了下,道:“怕,怎么不怕。”      顾恽抬眼盯着他:“可你现在并不怕。”      他追根究底的时候,有些像咄咄逼人起来的赵子衿,想起那傻子,顾恽明知不合时宜,心里却不自禁的生出一丝缱绻缠绵来,长留亭外那道远送千里的身影从脑子里掠过,他突然笑了一下,扭头看向顾玖,轻声道:“我不能…死在这里。”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回去见他。      顾玖从来不知道,掷地有声,原来也能从这么清浅的语气里迸溅出来,顾恽明明看着他,目光清亮,却虚无,他像是透过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印在他心里,然后刻进了了他眼里。顾玖知道,那人,是他家王爷,两人分别时,他听见这人说过,等我回来。      顾玖突然就有些羡慕,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羡慕的是顾大人,还是王爷,亦或是两人之间的感情,一道疾风般的细响,就飘进了耳朵里,他瞬间跳起来,手里扣上柳叶刀,面朝东北神色肃穆。      在他目光盯住的方向,响起一阵野兽狂奔过丛林的树叶哗啦声响,很快,一身黑衣的百毒老叟就出现在撞开的树丛里,见了两人,他眼睛怨毒的看向顾恽,音调尖细着怒道:“哼,总算是找到你了,你这小子阴险的很,竟然设计骗我,今日不把你碎尸万段,实难消我心头之恨,纳命来——”      这老叟是真气疯了,废话不扯,连之前说要将他留作金蚕蛊祭祀的最后一人都忘了,直接就开打,只见他枯瘦的手指挽做爪,一前一后成阴钩,带着一股肉眼可见的真气朝顾恽闪电般袭来,气势如虹。      顾玖早就蓄势待发,等这老头扑进不过两丈的时候,手腕猛然抬起一甩,一串飞刀甩开的折扇一般自左而右封住来路,甩刀的同时飞身而上,空空的指尖不知何时又扣上了一把,连续不断的发掷。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顷刻间只见空中光影阵阵,全是顾玖发出的柳叶刀,角度精妙手法诡谲,百毒老叟运气在袖摆上,衣袖鼓起如同一只吹起的皮囊,飞刀撞上去,像是碰到刀剑一般叮叮作响,被弹开不少。      顾玖和这怪老头功力相差一大截,百十来招后被这人虚晃一招,一掌正拍中胸口,在空中吐了一口血,断线的风筝一样跌倒了地面,顾恽一惊,叫了声阿玖探头去看,就见这侍卫在落地的瞬间凭空翻了半周卸去大半冲力,然后砸上了地面,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口中鲜血沥出不止。      顾玖担心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又见百毒老叟一下朝他窜来,出掌如风,竟似想要一掌将他毙命。此处距离地面将近十来丈,他要这么没头没脑的跳下去,就是不脑浆涂地,也得缺胳膊断腿,可眼下顾不得这许多,百毒叟凌厉的掌风已经刺透他衣摆,他眉一拧,握紧了手心的两枚黑球,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      顾玖有心去接他,却是有心又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恽像块巨石如水似的,从树上飞快的坠落,衣袖飞扬头发飞舞,蹁跹的蝶一般,而他身后,还有倒追而来的黑衣老叟,情况当真凶险,一丝活路也看不见。      顾玖心急如焚,就要惊叫,血气上涌又是鲜血一口,他目龇欲裂,眼睁睁看着顾恽离地不过一丈,而百毒老叟的厉掌,已经将将贴近他头皮,那死贼还得意洋洋的怪笑出声,看样子是想打爆他的头颅,然后让他摔成一滩烂肉,浑身没一块好地方。        顾玖绝望的闭上眼,不想看到清隽秀雅如顾恽,在自己眼前惨状的死去,可就在他眼睛只剩一条缝的时候,眼缝里白光红影一闪,扑向那身青衣拦住,紧接着就听百毒老叟那苍老嘶哑的嗓子闷哼出一声,叫道:“你是谁?”      顾玖心头狂喜咋现,他猛然睁开眼,看向空中风中柳条一般款摆后飘的红衣人,面容英俊逼人,神色却如罩寒冰,盯着百毒老叟满脸肃杀,而顾恽被他揽在身前,顾玖喜不自抑,喃喃道:“王爷——”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看见千钧一发赶来的怀南王盯着百毒老叟,嘴唇轻启,冷言道:“我?我是你祖宗。”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被拉去吃了顿居心叵测的断头饭,卧槽周末让我去加班!!!!情何以堪!!!   玛蛋双泪流~~~窝本来还准备加更的嘤嘤嘤~~~~ ☆、第六十八章 前狼后虎      赵子衿身影快如鬼魅,就是百毒老叟,也是在他窜入身前两丈才发现,他心头大惊,只来得及猛然转变掌风,朝来人拍去,眨眼睛二掌还未相对,已觉一股绵厚阴冷的劲气冰针一半刺入掌心,汹涌的内力袭来,他不料来人如此厉害,并未用上功力十层,一时不敌,被一掌激得闷哼出声,急掠着倒退几步,踉跄着站住,凝目看向来人,登时心头大骇。      他见来人虽然一头白发,却是一副年轻的面孔极为英俊,心里的震惊又上一层,心道此人年纪轻轻,一身功力却已出神入化,那头雪一样的白发,瞧着真是妖异,表情极冷,目光空寂的盯着自己,浑身透着浓重的杀气,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杀气像是凝成了实体一般,冰钩子一半刺骨,百毒老叟不敢再大意,摆出慎重的戒备来。      在他打量赵子衿的同时,赵子衿仅用了一眼,就把他从头看到脚,他裹得跟缩头的王八似的,也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他心里恨这黑王八,还隐隐有些后怕,嘴上当即不尊老,掀了薄薄的嘴皮子,吐出一句怎么听都是侮辱的话来。      百毒老叟虽然凶残狠辣,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最受不了别人骂他娘,是以赵子衿一打照面,就将他的给激怒了,瞬间将他也归入拿去喂蛊的范畴里去了,怪笑一声就缠将过来。      可事实上,赵子衿是一语成谶,可不就是祖宗么,容颂语的生母吴歌,本就是岭南巫蛊族著闲的判族圣女,可这一世赵子衿并未踏足于江湖,而百毒老叟也不可能透知前世今生,于是被气了个七窍生烟,手掌一挥就洒出一把紫色的迷雾,身形暴起朝这边袭来。      顾恽被赵子衿揽住腰身在空中后飘,连头也没回,就知后背所贴的胸膛,属于何人,他心里还来不及生出责问怪罪,就先涌起一股喜悦,久别半月,他实在是想他了,他就这么保持在目视前方的姿态,嘴角止不住上扬,笑着念出一声:"子衿。”      “是我。”便立刻得了身后之人一声应答。      其实早在百毒老叟掌风刺破衣裳的时候,顾恽就知道,赵子衿来了,因为他在空气里,闻到一丝苦涩的药香,那是马钱子、五节香、冬青木、败骨莲等药草混合出来的气味,微苦极淡,却在吸入鼻腔的第一瞬间,就被挑出来从胸腔里流过。      顾恽很想扭头去看一眼,心里也有疑惑,他怎么这个节骨眼出现在这里,还分毫不差的将自己从百毒老叟掌下救走,可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时机,百毒老叟带着那层扩散范围越来越大的紫雾,一瞬千里的对扑而来。      顾恽右手探向赵子衿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嘴里飞快的低声道:“子衿,放我下来。”      若是此刻花前月下,赵子衿心里满是相思,必然是要无视他然后将人抵住亲吻一番才肯作罢的,可惜这里没有花也没有月,只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凶残老头,他只能暂时压下和顾恽惊险中的重逢,一心一意解对付眼前的敌人。      赵子衿在疾行后退的空挡里,使了个巧劲儿将顾恽推了出去,顾恽跌出去的瞬间,他觉得手心一烙,被那人塞了个圆溜小球,触感温热,像是被那人在手心拽了良久,又听他耳语似的说:“雷公雷。”      赵子衿不由一惊,转头看了顾恽一眼,暗道,阿恽怎么会有这东西。      雷公雷,是江湖里一种小巧的火器,极其罕见,顾名思义,就是爆炸时犹如雷公在敲锤一般,威力极大,仅需一颗,就能炸毁一栋楼阁。在他还是容颂语的时候,他就是用那玩意儿,将辋川炸成了飞烟,可整个十二楼,也不过十颗,还是大肆搜刮而来——      身处的情景却容不得他多想,顾恽才跌出去,那黑衣怪人就袭至近处,口中还唧唧咕咕怪声作响,旁人看不明白,赵子衿却一目了然,他这是在召蛊,用特殊的音调,赵子衿扭头看了一眼还在吐血的顾玖和堪堪站住脚步的顾恽,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      赵子衿不欲留情,手腕一翻,将那枚鸟蛋大小的火器收进袖中,左脚后撤一步点地借力,整个人如同狂风扫过的落叶一般,朝着那老头直面迎上,去势猎影追风一般,飞身而上的同时五指化勾,勾手虚晃,直取老头唯一露在黑布外头的双眼,招式狠辣。      百毒老叟也不是光风霁月的和善之辈,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从哪里掏出一柄钩镰似的武器,不过比寻常的钩镰小上许多,刃口挥舞过处,拖出冷硬的亮光,可见锋利。      两人在空中瞬间擦身而过,出掌踢腿,卸掉对方的劲招而后急速错开,眨眼间就换了一个方位,紧接着再次朝对方闪电般逼近,眨眼间就过了十来招,周遭的树木草丛惨遭连累,木质断裂声不绝于耳,林间一时走石飞沙,都是被二人霸道强劲的掌风激起的尘土,视野很快就模糊一片,沙尘暴肆掠一般。      两人都是稀世罕见的高手,百毒老叟成名已久,又有绝对的年龄优势压在这里,内外兼修十分了得;而赵子衿的修为高深则是源于记忆里的精妙武学,他身为将门之子筋骨天成,经年苦练效果非凡,绝非同龄人能并肩的地步,现下都掏出看家本领,身形晃动瞧不清影踪,山林间阵阵劲气飞窜,将草木拂乱狂摆,山雨欲来一般。      顾恽贴着两人争斗激荡的范围边缘,艰难朝顾玖走,顾玖一动不动的摊在地上,急速飞溅的木片在他外露的脸颊和脖颈上刮擦出道道血痕,看样子是受伤过重,昏厥了,顾恽要将他脱离那片战场,以免被当成池鱼殃及。      他一边走,一边眯着眼去瞧只看得见虚影的赵子衿,赵子衿那身红衣还算容易辨认,他虽不会武功,可优劣还是能看出来的,红影进退自如,并没有露出败象或不敌的趋势,可顾恽就是觉得不安,他心突突的跳,向四肢百骸传达出一种隐隐的不祥,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压抑的让他喘不过气,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顾恽走到顾玖身边,正蹲下身去架侍卫的肩膀,眼角瞥见浅黄色的虚影疾速袭来,他猛地一侧头,木片带着凌厉的去势堪堪从脸侧擦过,刺痛浮起,手背就被砸上了一滴溅开的鲜血。      就在那瞬间,那点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像是引发了一场山洪,在他胸膛里共鸣出一下剧烈的悸动,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厚,他几乎是本能的,就扭头去看前方和百毒老叟苦斗的赵子衿,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惴惴惶恐,他生怕一抬头,就看见赵子衿无力跌落的身影。      顾恽抬眼,不远处两人依旧打的风云变色,赵子衿没事,他提起的心放下一些,却怎么也落不回肚子里,就这一眼,他手心里就冒出密匝匝的冷汗,他还没来及将这股莫名其妙的惊悸压下去,就听耳边一阵簌簌作响,他动作一僵,这种细响他再熟悉不过,那是——赵子衿院落里的竹叶青,快速游弋过草丛的声音——      这里是,蛇山!      顾恽抬眼一看,就见前方的灌丛,像是被野兽钻动着摇晃,在他目光落下的后一瞬,一条手臂粗细的花斑蛇,吐着信子扭着身子,用一种常人不可及的速度,正半立着身子,从草丛里窜出头来。      蛇不无故伤人,也不伤静止之人,可这条,以及还在草丛里疾行的其他,明显就不正常,盲瞳冒着绿光似的,这根本就是,狩猎的姿态。      丛林里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尖锐奇异,音调七拐八弯中又带着一丝摸不清的规律,却是百毒老叟在百忙中抽出空隙来吹的哨子,顾恽心里咯噔一响,就见那抹红衣似乎有回身扑来的趋势,心里那股担忧更甚,顾恽突然沉声喝道:“赵子衿,不许过来!”      赵子衿听见蛇虫爬行的声音,就知道大片的毒虫被召唤过来,他担心顾恽,便凌空踹出一脚,将百毒老叟逼退两尺,身形都扭转一半,又听顾恽沉声喝止,后又有这老头一掌拍来,当即分不开身,又和百毒老叟打的难解难分。      那条花斑蛇毫无停顿,突然暴起,蛇嘴大张成一字,风驰电掣一般朝顾恽袭去,顾恽飞快的抄起手边顾玖落在地上的飞刀,低头一瞬,那条毒蛇就窜至身前不到两尺,顾恽甚至看到,它朝内收起隐藏的毒牙展开翻出,细细的尖牙上,仿佛有透明而粘稠的毒液……       顾恽心神归一,屏住呼吸,凝目紧盯着毒蛇袭来的轨迹,手里的飞刀猛然自左而右凌厉划下,一股腥血飙出来,朝他面门迎头洒下,脸色温热腥味扑鼻,伴着热血落下的,还有被他劈成两半的蛇头蛇身,蛇身子落地的时候,身躯尾部还在扭动翻卷。      可杀了一条,后头还有成千上万,灌丛簌簌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无数蛇头,争先恐后的贴着地皮溜出来,像极了顺着流水的河藻,多不胜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九章 舍命为君      耳旁又听一声哨响,冒出来的毒蛇像是收到指挥的将士一般,猛然齐齐暴起朝顾恽窜来,蛇尾悬在空中,像是色彩杂乱的飘带。      但凡顾恽有顾玖那身修为,他都能贴地后飘然后陡然冒起,直上树梢,可他没有,源于他爹的受教方式,文士救国武夫保疆,于是他成了一个肩挑不过二担的书生,他最是认为百无一用的行当,他也有过飞檐走壁、路见不平的江湖情怀,可成长环境,只将他塑造成目前这副模样。      于是当下,他就无计可施了,蛇行的速度非比寻常,他虽然挥出一刀,刀势也颇为凌厉生风,可扑上来的蛇大小不一前后不齐,他削掉一两个蛇头,其余的蛇张开大嘴咂在他手上,顾恽只觉手背一阵带着寒意的刺痛,幸而这里毒蛇不多,大多都是毒性微弱的乌梢,他还不至于凝血窒息。      还有更多的蛇,有毒的,没毒的,潮水一般朝他和顾玖涌来,昏迷的顾玖身上,甚至已经爬上了好几条蛇,放眼望去都是满眼的扭曲带状,看着就叫人脊背发寒。      换了旁人,早就惊叫一声一翻白眼,索性晕过去万事不知比较轻松,管他是被咬成蜂窝,还是被缠成藤萝。可顾恽生来就这副性子,说的好听叫处惊不变,说的难听叫生死由天,加上他又在赵子衿的院子里训练出对蛇的胆量来,见状也只是很浅的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么表示惊讶过了,然后极为彪悍的伸出另一只手,割韭菜一般顺着抓住一把蛇尾,发力拉扯,蛇嘴不松,他猛然用手背撞击一旁的老树桩,蛇头脆弱,长蛇被他砸的晕头转向,直接从他手背上掉了下来,牙印咬出的伤口倒是被顾恽自己砸深了一圈。      顾玖被咬了好几口,脖子上也勒了一条水蛇,他喘不过气竟然醒了过来,睁眼的瞬间入目就是素来斯文有礼的顾大人,正拿手背狂击树桩,一声一声的闷响,都是狠辣大力的节奏,随后他扯下一把胡乱扭曲的蛇,扔萝卜一样甩出去,姿势十分大气豪迈,紧接着他伸手入怀,动作极快却没有颤抖,说明他很镇定,再看他满脸血渍,一双眸子晶亮镇定,杀气腾腾的模样。      顾玖被他这副新鲜的架势弄得一怔,就见这人掏出一个小纸包,揪开了不要钱的撒,洋洋洒洒的粉末飘出去,一些还落在了顾玖脸上,他连忙闭上眼,然后嗅到了浓浓的雄黄粉味道。      雄黄驱蛇虫,蛇群扑上来是势头一顿,被火烧似的退去,逡巡集结在以顾恽二人为方圆的三尺之外,蛇信子嘶嘶的吐,犹犹豫豫着就是不敢上前,场面出现短暂性的僵持。      顾恽丢掉那枚黄纸包,嘘了一口气,微弱的蛇毒发作起来,手心又麻又痛,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前日本想去往蛇山探察一番,就问师爷要了瓶雄黄粉,赵子衿给他身上塞了一堆瓶罐,又殷殷切切的叮嘱一定得带着,哪样是毒药哪样是解药,他带习惯了,雄黄粉也一并揣在怀里,现下刚好就派上了用场,可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因果必然都息息相关。      他低头去拉扯顾玖,准备将他架起来,谁料一低头,就对上顾玖虚弱但错愕的目光,他朝他笑了下,一手拉起顾玖的胳膊,一边问道:“站得起来吗?”      顾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的点点头。他其实是死鸭子嘴硬,百毒老叟那一掌,伤及根源的震伤了他的肺腑,现在喉管里都是血沫碎片,眼前都疼的发虚,额角冷汗密密匝匝的冒起,他坐起来都困难,更别提站。      顾恽见他面色就知他是在死撑,这里不安全,蛇群受人驱使,指不定再起一声哨子就再次扑上来,现在也顾不得顾玖的内伤,将他臂弯架在胳膊上,他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力气倒也有两把,起码顾玖本来以为,他根本撑不起自己,谁知他不仅撑起了,还平稳的走出来。      顾恽正对着蛇群一步步后退,蛇群像是美人的曳地裙摆,保持不变的距离辍在后头,顾恽退一步,它们就追一步,完全不似无头无脑的畜生,顾恽拽紧了手心里的雷公雷,有些跑题的想,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用在一群蛇身上,唉,杀鸡用牛刀,也不过如此……      难为他这个身处险境的人有心思苦中作乐,旗鼓相当的赵子衿那边,却是火急火燎,他心里记挂着顾恽,眼角忍不住就想瞥过去。      高手对敌,分心不得,赵子衿之前被顾恽一声训斥,对阵之人也却是他今生遇到最为难缠的对手,他压下那阵牵挂,使出全身解数应对。      拳脚纷飞身形急动,看得人眼花缭乱,对向射来一条黑影,赵子衿凝目一看,那是一只毒蜘蛛,他冷哼一声心道自己出来的急,养蛊的日子也短,若非如此,哪里还轮得到这个藏头藏尾的乌龟王八在此放肆。      他猛然向后一折身,摘下身旁树上一片叶,灌注内力后叶片陡然挺直硬板,他瞄准了蜘蛛飞掷出去,叶片急速朝着蜘蛛迎上去,相交的瞬间,竟然将蜘蛛一分为二的切成了两半而去势不止,径直飞向百毒老叟,带着细微的破空声。      百毒老叟见状,又是肉疼又是心惊,这是他养了六个月的猴脸蛛,心血费的不多,却也不少,被这可恶的白发男人切萝卜似的剁成两半,叫他怎能甘心,可切开蜘蛛的东西是片叶子,又忍不住让他些微后背生寒,这年轻人的境界,已到了飞花摘叶的地步,若不是自己手里一堆虫蛊,还真不是他对手。      这样想着,他非但不见贤思齐,反而打心底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愤怒来,他厌恶这种人,以至于嫉妒发狂,凭什么这些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别人追求努力一生的东西,凭什么!!!——嫉妒扭曲得他双目赤红,从黑乎乎的布里头冒出来,看着格外渗人,他紧紧地盯着赵子衿,正待发出新一轮攻势,要将这人亲手挫败,杀透了,不留后患。      赵子衿担心顾恽,眼角飞快的掠了一眼左斜方,正好瞧见顾恽彪悍的砸舌头,嘴角不自主就浮起一丝微笑,他想,自己怎么忘了,那是阿恽,就算他不再是巅峰高手容颂辞,他也不是柔弱可欺之人,自己当他当成瓷娃娃一般,是折辱他了。      念及此,他定住心神,全神贯注的准备对付眼前的老鬼,快刀斩乱麻,砍完了去给阿恽包扎,他手上都是蛇印子。      百毒老叟杀意森森,正绞尽脑汁如何用蛊虫引开他注意力,然后攻其不备猛击他腹下,紧接着一刀砍入他心肺,拔刀……脑子里臆想的血流如注还没飙出来,就见赵子衿眼神一飘,向着另外二个不足为据的啰啰方位,瞬间嘴角竟然露出一个舒心温柔的笑容来,他眼里闪过一丝算计的毒辣光芒,暗道有破绽,身形朝着赵子衿扑上去,目光却是从蒙头的布里头,拐了个弯不动声色的扫向负着一人倒退的顾恽……      赵子衿身形陡然拔高,一脚瞪向百毒老叟,百毒老叟横出小一号的钩镰抵挡,被赵子衿强劲的一脚踹的疾速后掠。他抬手抵挡的时候赵子衿就心觉不妙,从交手的风格来看,这老头擅长攻击而不屑抵挡,现在却猛然收住攻势,想叫人不觉怪异都难。      赵子衿抬手勾住头顶的树枝,摇摆的纸条一样卸去力道,他沉着眉头正待思索这老头意欲为何,就见百毒老叟后掠的身形猛然一折,竟然斜里飞窜出去,赵子衿心里咯噔一响,那个方位的五丈远处……站着缓慢走动的顾恽,和被他拖着走的顾玖——      赵子衿眸光瞬间冷透,浑身戾气深深,他急急叫了声“阿恽小心——”,便一脚蹬在树干上,人比离弦的箭还快,身影消匿时,用来借力的碗口粗木向后折出一道弯曲,然后咔嚓一声,竟然从从断裂,摇摇晃晃着倒下,可见他这一脚,使了多大的力道。      顾恽架着顾玖,有些费力,深一脚浅一脚踩出一串弯曲的脚印,顾玖心里感动,虚弱道:“大人,把我放下吧。”      顾恽很轻的嗤笑一声,语气里没有嘲笑,些许揶揄:“阿玖,人都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向,你这是故意激我来着?罢罢,我中计了,这就把你丢下。”      他是这么表态来着,可有些瘦削的肩膀依旧牢牢架着自己,顾玖觉得这人有些不知好赖,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正待再次催促一遍,让顾恽丢了他逃命,就听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飘进耳朵:“临阵脱逃,为人不耻;丢弃同伴,是为不义,阿玖,你是想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么。”      顾玖一怔,尽管疼的筋骨都恨不得抽搐,可他心里,又好像从哪里冒出一股暖流,四肢百骸的充盈起,剧烈的痛意都褪去许多似的,那瞬间,他脑子里浮起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他张嘴想要说句谢谢,本能却先于受伤的听力察觉到危险,他猛一偏头,就见百毒老叟枯瘦干瘪的一只手,已经探至顾恽后脑勺不过两尺,刹那间,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子力气,大叫一声“大人小心”,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和自己调换个位置。      预料中的剧痛并未降临,顾玖只觉一股汹涌的劲气贴着头皮插过,紧接着身后就是一声惨叫,顾恽的目光里也不掩惊愕,他连忙扭头一看,就见百毒老叟蜷在自己身后两尺处,也就是刚刚的位置,套子似的裹脸行头不见了,露出下头花白掺杂的头发,头脸埋在膝弯里,再用枯槁的手臂捂住,见不得光似的,一边还在胡乱叫唤:别…别看……      王爷在他身后近处,手里捏着一块黑布,正是百毒老叟遮脸用的。      顾玖不知道,王爷和顾大人看见了什么,双双都有些惊愕,也不知道百毒老叟脸上有什么,以至于不敢让人看。       他只知道下一刻,百毒老叟突然怪笑出声,仍旧埋着头,却发出阴阳怪气的叫声:“哼哼哼~~~看了我的脸,你们…都得死!”      话音未落,他猛然暴起,朝着自己这边掠过来,顾玖只觉肩头一股大力,然后歪倒瞬间跌出去,重伤让他反应迟钝许多,他还在晃神,就听王爷惊慌叫道“阿恽——”紧接着红影消逝,瞬间就不见了      顾恽下意识就将顾玖推了出去,就向他刚刚,那样自然就挡在自己身前一样,他看着百毒老叟那张怪到奇异的脸越来越近,激烈的罡气自他掌心发出,激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知道自己该闪该躲该躺倒,可一切又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张脸,越来越近,带着一半绝世、一半丑陋的笑意。      掌心贴到面门的时候,顾恽转动眼珠去搜寻赵子衿的身影,想要再看他一眼,可没有,他看不见赵子衿,倒是看见百毒老叟脸上的笑意,扭曲中像是别有深意一般,视线并没对准自己,而是斜着飞出去,看向身旁右侧。      顾恽顺着看过去,就见那里闪现一角红影,那瞬间,他心里的不祥像是到了顶点,他几乎是失态的大叫一声:“赵子衿,退开——”      可为时已晚,只见斜里飞出一道金光,瞬间就窜向赵子衿,而后隐形,不见了。      百毒老叟被赵子衿一掌拍击肩胛骨,骨头碎裂的声音闷起,百毒老叟麻袋一样跌落出去,嘴里抖喷鲜血一注,却仍旧疯狂又畅快的大笑道:“哈哈哈哈,金蚕蛊的滋味,你慢慢体会吧——”      顾恽的心,刹那就凉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抠鼻,要是我停在这里,有人有意见吗o(╯□╰)o ☆、第七十章 情根深种      金蚕蛊,天下蛊毒之最,能化为无形,手持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村妇,都能杀掉武林高手。      江湖里众说纷纭,传奇一般神乎其神,可真正见过的,却寥寥无几。据说这蛊作赤金色,蟹爪、蚕身、蛛脚、蝎尾,不动则已,动则快如闪电,就是武功臻至化境的高手,都防不慎防。      上一世十二楼的属下,在岭南夺下一只进献给他,可那时容颂辞去闯陆易沉的喜堂,被人从愁眉山顶打落断崖,他伤心过度,没心思管它,封在红泥罐子里丢在屋子里,等记起掀开的时候,上头积了满满一层厚灰,里头的虫子风干枯瘪,贴在罐子底部,成了一具黑乎乎的干尸。两年的时间,这让人谈之色变的毒蛊,竟然活活被他饿死了。      赵子衿知晓金蚕蛊的厉害,可不料速度快成这般,他刚想躲,那抹金色就飞驰过来沾到衣裳,他目力绝非常人可及,倒是看清了那枚蛊虫,铜钱大小,色泽金亮,身躯上像是覆了鳞甲一般,在壳身一处聚起荧光。      赵子衿以指做刀,内力在指节上蓄起一层刀刃似的白芒,他出手精准的去戳击那只金蚕蛊,谁料白芒穿透蛊虫腹部的时候,那东西竟然凭空消失一般遁形不见了,赵子衿心头一惊,正待急退,眼中金芒一闪,左臂一凉,浮起一种被爬虫爬过的轻微怪痒。      他出手如电的撕去衣袖,裂锦声急促而起,只见手臂的皮肤上一抹残余的暗淡金光,顷刻间也就钻入皮肉里不见了,再看手臂,既无伤口也无红痕,再寻常没有,好像那只蛊虫是滴水渍,悄然无声的就渗了进去似的。      赵子衿心头一沉,拧眉,他竟然看不出,那玩意儿是怎么侵入皮肤里去的。他瞬间将体内真气游走一周天,发现内力并无凝阻,而身体也没有奇痛奇痒的感觉,便想着先杀了这后患无穷的老头再说,其他的,兵来将挡。      百毒老叟受他一击,左肩头骨头尽碎,整条臂膀用一种怪异的僵直垂着,这老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酣畅淋漓的好像下一刻死去也了无遗憾似的,没了包头布的遮挡,他那张见不得人的脸就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十分诡异的人脸,像是两张脸,被左右各劈一半粘起来一般,虽然皮肤松弛,但仍可见左边姿容艳丽,右边癞疮满脸,极度的对比让人叫人看了心头作呕。      若是顾恽有些闲心,他必然是要啧啧出声,叹一句难怪,死者脸上有那种扭曲的表情,感情是这疯癫的老头照着自己的瓢,依样画出的葫芦。      可他没有,他觉得心肝被人活生生手撕掉一块似的,鲜血淋漓的淌着,一呼一吸间都掺杂着痛意,他紧紧的盯着赵子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以及深切入骨的恐惧,生怕一闭眼,那人就七窍流血爬毒虫,然后轰然倒地——      日子平淡如水,他就没发现,那人悄无声息的,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患难时骇然惊觉转醒,情根,早已是绿树成荫。方才那瞬间,心头大恸一记猛捶,他才发现,赵子衿对他,有多重要。      顾恽在古书里见过金蚕蛊,一度还对那些中蛊之人的惨烈的下场,唏嘘不已。      据记载,金蚕蛊,会寄养在心脏中,产卵无数,而后孵化出爬虫万千,蛊毒发作的时间,在每月月中,蛊发时千万条虫堵住筋脉,爬进肺腑爬进骨髓,在周身翻滚咬肆,就是意志极其坚定之人也痛楚难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七孔流血而死,死时卵虫会从口鼻之间爬出,就算将尸身焚化,心脏也没法烧成灰土,焦黑,呈蜂窝状,金蚕蛊会在曝露在空气里的瞬间,死去。      再者,金蚕蛊是武林人士为了对付高手而饲养,还兼有吸食消融内力的功效。      蛊虫遁入赵子衿身上的时候,顾恽觉得心口被剜出一个洞口似的疼,张嘴想要唤一声,嘴唇嗡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百毒老叟笑完转身作势欲逃,赵子衿当然不会放他活着离开,反手折了一条树枝闪将过来,脆断的树枝被他贯足了内力,发力一掷,树枝带着呼啸的劲气直取百毒老叟后心,百毒老叟斜里掠开,赵子衿一掌就近在身前,他躲闪不及,再次生受一掌,被直接拍在后背心口,断线一样飞跌出去,口中鲜血淅沥而下,他不觉疼痛似的仍旧大笑,癫狂道:“哈哈哈哈,今日,就是四月十五。”      言下之意,就是今晚,就是赵子衿生不如死之时。      赵子衿翩然落在他身旁,并不受他威严恐吓,也不问他蛊毒解法,手腕一翻就要拍下,一副即刻送他上西天的架势,顾恽见状连忙喝道:“子衿,住手——”      赵子衿收了手,回身细细去打量顾恽,方才情况凶险,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那人满脸都是血污,几乎分不清鼻子嘴巴,唯独一双眼睛清亮依旧,里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盈盈绰绰的望着自己,赵子衿忍不住就想笑,他这么想,就这么干了,抿起嘴角对着顾恽灿然一笑,笑容里不掩无尽相思,分外动人心肠。      每每这时,顾恽都会回赠一个笑容,可这次他没有,那人糊血的脸上神色沉重,左边眼角被溅上一滴泪状的血迹,看起来,像是流出的血泪一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低沉哀伤,忧心忡忡。      赵子衿心头一暖,阿恽这是,担心他哪。他弯腰飞快敲击百毒老叟胸前几处大穴,起身朝顾恽走去,步伐里带着急迫,而顾恽将顾玖小心的放在地上,几乎是小跑着朝他奔过来。      两人迎面渐进,顾恽心慌的厉害,伸开手,将赵子衿一把抱住,左臂勾着他的脖颈,将脸贴上去,熟悉的药味沁入鼻腔,脸侧紧贴的皮肤微凉平滑,都是赵子衿才有的特征,顾恽眼眶难言的有些发热,手心在赵子衿身上无意识的上下划拉,像是在检验他是否安然无恙。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主动姿态,赵子衿大难在即,却完全记不起忧心,心上人主动投怀送抱,他不由些微飘飘然,心里洋溢起细碎的快乐,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双臂一扣,就箍住顾恽精瘦的腰身,扭头在他耳廓上轻轻一吻,温柔道:“阿恽,我没事,你别担心。”      顾恽抬起头,浅色的唇上青白一片,紧张的盯着他:“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么?”      赵子衿松开他的腰,改为捧住他的脸,笑着掖住袖子去给他擦脸,目光深深的盯入顾恽的眼睛,笑着答非所问:“阿恽,我不会死的,不是说好了么,要陪你白头到老的。”      语气淡若往常,里头又掺着一股处惊不变的镇定,顾恽被他感染似的,渐渐平静下来,慌乱过后逐渐清醒过来,他苦笑一声果然是关心则乱,盯着赵子衿,眼中浮起笑意,笑着抵住他额头,眼帘垂下,掩住的目光里深藏晦涩,愈发搂紧臂弯里的人,发誓一般,笑着答道:“嗯……”      百毒老叟见不得别人郎情蜜意,老眼一翻白,刻薄的嗤笑一声,讥讽道:“哼~~~好大的口气,我倒是要看看,你今晚痛的哭爹喊娘的时候,还能不能这么自负的说你不会死。”      对着顾恽,赵子衿温和无害,可对着百毒老叟,他瞬间就变成了凶神恶煞,他搂着顾恽扭过头,背着顾恽肆无忌惮,嘴角勾出冷冰冰的弧线,深不见底的黑瞳里杀气四溢,他冷哼一声,一字一顿道:“是谁叫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晚。”      百毒老叟一愣,不料他如此不将金蚕蛊放在眼里,脸上浮起恶毒的笑意,绘声绘色的给他描述下场:“你还不知道金蚕蛊的厉害吧,今晚月上中天,蛊虫会在你血肉里游弋,沿着手臂一路爬到心脏,青筋拦住它去路,它会用前螯将其剪断,骨头卡住它足脚,它在骨头缝里滑动挣扎,剜你的肉刮你的骨……你会痛的满地打滚,咬破嘴唇磕破额头,却依旧拜托不了那股掏心掏肺的痛,哈哈哈哈……哦对了,还有你这身引以为傲的内力,它会吐出毒素,阻塞你的筋脉,真气运不通,你就是个废人了,怎么样,怕吗?”      赵子衿眉头在他开口的瞬间就开始拧,而后越来越深,最后深深凹出一道川字,他早听的不耐烦,这些他都知道,哪里用的上这老头来告诉他,一直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因为瞥见顾恽头部微微前倾,听得十分认真,好不容易等他啰嗦完,立刻冷眼道:“说完了?那就上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一章 蛊毒发作      百毒老叟脸上的笑意陡然僵住,死盯着赵子衿,不知这人是混不吝,还是故作镇定,他见赵子衿当真伸着右手开始朝他走来,心里终于掠过一丝慌乱,眼睛去看顾恽,急道:“杀了我,失踪的百姓全都会死。”      顾恽面目表情的盯着他,心里浮起杀意,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恶意,这股陌生的情绪让他突然笑了下,本来是副清俊斯文的面相,这么一笑,无端多了几分冷漠和刻薄,听得他道:“哦,这个容易,蛇群从哪来,他们就在哪,你就放心的去吧。”      “那城里的万年冢,就无人能破了。”      顾恽冷笑,亮出手心那枚雷公雷:“雷公雷,认识么?阵眼在蛇山,我炸了这里,还愁破不了阵么。”      百毒老叟不料他如此油盐不进,连雷公雷都能弄到,筹码瞬间就没了,被他笑的心里一寒,当下更急了,指着赵子衿又道:“我死了,他必然活不过两年。”      顾恽眼神一暗,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拽紧,他走上几步,抢在赵子衿前面在他面前蹲下,问道:“你能解金蚕蛊?我不信。”      百毒老叟见抓到把柄,态度又高傲起来,他道:“不信?那就杀了我,然后看着他死!”      赵子衿生怕顾恽中了这老贼的陷阱,伸手去拉他,安慰道:“阿恽,他的话信不得。”      顾恽被他拽着,却使力不肯起来,赵子衿看不清他表情,顾恽只是盯着百毒老叟道:“交出解蛊方法,我放你走。”      “我凭什么信你,我现在毫无反击之力,我要是说了,你中途反悔,那可不成。”      顾恽眼神发冷:“我从来说话算话,你不信的话,要不然这样,我把您这副尊荣画下来,明儿个八百里加急,贴遍江湖各地,叫武林同道都瞻仰一番,成名已久的百毒老叟,到底是哪幅模样…我想,大家必然,十分好奇……”      他还没说完,百毒老叟像是受了莫大刺激似的开始大叫不要,他瑟瑟发抖丑陋的面孔里净是纯粹的恐惧,然后他音调发颤的说:“解法在我左边衣袖的夹层里。”      赵子衿蹲下,手里摸了把柳叶飞刀,利落的一刀挥过,百毒老叟的左边袖子就脱节断裂,他怕上面有毒,避过顾恽的手,裁开了从中摸出一条卷成筒状的纸条来,展开一看,满眼的铭文,根本看不懂,他扭头去看顾恽。      顾恽从他手心抽走那张发黄的纸条,垂眼一目十行,过了会抬起头,将手心里的纸条叠成一片拢入手心,扭头问道:“青箱子、虎骨、高良姜、余干子、鹿衔草、密蒙花、薏苡仁、癫加草、龙胆草、五灵脂、天南星等或熬汤或泡澡,剂量这里有,两年之后,即可拔除金蚕蛊,只是……好些都是罕见难寻的药草。”      药草再难寻,总是有寄托,世间大如此,总有一块风水好地,生着这株药草,这样算来,金蚕蛊解毒之日,还不算遥遥无期。      赵子衿心里一丝喜气也没有,顾恽说的有模有样,那几样药草,也的确难寻的紧,可这样轻易就能拔除蛊毒至尊金蚕,他自己就是养蛊的,没法信,再则,顾恽抬头的前一瞬,他分明看见他脸上,划过瞬间的血色尽失,这让他心里十分在意,觉得顾恽一定对他隐瞒了,纸上最重要的一些信息。      赵子衿伸手去夺那张纸片,想要等回平沙了找个篆刻的石匠打听打听,谁料顾恽手心一卷握成拳头,扭头笑道:“你个傻子,再看也看不懂,冒冒失失弄丢了那就糟糕,还是放我这里,比较稳妥。”      赵子衿心里的疑惑愈发浓重,不过他不知顾恽的有心还是无意,突然提到傻子,心知自己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足够顾恽心生疑惑,便盯着那纸条一眼嗯了一声,百依百顺的傻子样,想着以后再找机会偷出来看看。      两人起身,顾恽朝顾玖走去,赵子衿看一眼地上的百毒老叟,问道:“阿恽,这人怎么办?”      “扔在这里,自身自灭。”他头也不回,声音里有股生硬的冷酷。      片刻后,县衙门口翘首以盼的余师爷及城中百姓,忽觉脚下一阵浑厚的震动,似万马无声奔腾而过那种整齐的律动,紧接着,一声巨响自城西传来,响雷一般。      黄昏光景的时候,顾恽出现在道上的拐角,身旁并肩走着下午出现那个白发的男人,而随行的侍卫架在那红衣男人身上,受了伤的模样。      余师爷连忙带了两人迎上去,将顾玖接过来左右架起,飞快的抬进县衙里去了,又叫了另外一个衙役去叫大夫。而后扫一眼顾恽,见他虽然满身鲜血,却并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顾恽交代些事宜,让师爷差人带足雄黄药粉,明日清早顺着山上蛇形的痕迹往山腰上走,就能找到失踪之人,余师爷道谢,见着暮色初降已是晚饭时分,便不再多言让人将二人引入衙内梳洗换装,而后差人送了晚饭。      饭后两人去偏厢探视了顾玖,这向来风吹草动就警觉睁眼的人,如今紧闭着双眼睡得沉沉,略显清冷的眉眼下面色如纸。顾恽叹了一口气,轻声问了伺候的小丫鬟他如何了,小姑娘答道,大夫说他五脏受损,体内血块淤积,须得好生休养一阵子才能恢复,万幸是重伤的部位不至于致命,叫大人放心。      小丫鬟说话的时候,头恭敬的垂下,眼帘却止不住的上翻,去瞟顾恽身后的赵子衿。她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双髻少女,见识撑死大不过襄水城,生平还从未见过这等奇异的人,面容英俊的让人心跳加速,表情并不热络,却也不至于冰冷,矜贵到刚刚好,满头发丝缎子般铺在后背,却是雪色一样的纯白,一丝杂色也不见,虽然怪异,却是掩不住的风华。      顾恽瞧见小姑娘有些发直的目光,自然的转开溜回到赵子衿身上,想着,啧,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厮这么招人痴迷,心里有没有酸溜溜的醋味,就不得而知了。      赵子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是脸上沾了米粒墨水什么的,疑惑问道:“阿恽,你在看什么?”      顾恽摇摇头收回目光,对小姑娘道一声劳烦,顾玖就拖她照顾了,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不欲打搅顾玖休息。      小丫鬟被他笑容晃得眼睛一花双颊发热,暗道这位顾大人笑起来,春华秋实一般,实在清隽秀雅,和那位白头的公子,是不一样的俊美。她偷偷再瞥一眼赵子衿,准备深入做个比较,哪个容貌气质更胜一筹,谁料眼帘才抬起一般,却正好对上那人幽深的目光,别有深意的盯着她,登时心肝跳的如同小鹿乱撞,兀自意会着越想越偏,这位公子,怕不是看上奴婢了吧……      只见她双颊红粉翻飞,年轻姣好的面容十分明艳动人,心神荡漾一阵再抬眼,面前却已空空如也,那两位出已经跨门槛,就剩两道挺拔的背影了。      其实她想多了,赵子衿盯着她看,仅仅是因为顾恽对她笑了下,而她又表现的十分痴迷,他不喜欢看见,别人对顾恽露出这种表情,像是下一瞬就会过来抢夺似的,他就像只护食的松鼠,片刻不离的抱着它的榛子。      擅长察言观色的余师爷善解人意,他目光犀利如刀,不作只言片语,就知二人关系非比寻常,特意将赵子衿的厢房,安置在顾恽房间的右手边。      夜色浓厚,微凉如水。      赵子衿千里奔波七日,本就风尘仆仆,刚落脚襄水城,又马不停蹄敢去营救顾恽,他实在已有数日,没有好好洗漱过了,他自来爱干净,自己都有些忍受不了,仆人抬进一桶热水,他褪去衣衫跳进去,温暖的水流泡的他有些昏昏欲睡。      过了小半晌,他浑身突然一震,像是被雷击劈在身上似的,动静大的,搅动桶内的水花暴起飞溅,嗒嗒几声碎响,砸在了地上。      赵子衿只觉心脉剧烈一跳,周身连绵交织的筋骨脉络,像是被一根狠狠扯动一样,油煎火燎的痛觉自心口冒起,牵了一发动全身,潮水般朝着四肢百骸急速流窜,那种搅动骨髓的剧痛,席卷全身,让他两眼出现瞬间的失明状态,发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他心道不好,金蚕蛊,发作了。      赵子衿死死咬住下唇,脸色惨白,额角青筋暴起,手指掰住桶沿,指节青白一片,不让那种无所不在的剧痛腐蚀理智,他丹田内空空如也,往日充盈的真气石沉大海般,提聚不起一丝。他不能出声,不能运气,甚至不能动,他不能让顾恽,发现他的异常和痛苦,凭他对那人的了解,他不折腾出些什么,他心里悬着没处落地。      他素来能忍,换了旁人早以头抢地,他当真就坐在水桶里,抽搐着发抖忍着痛,不敢咬下唇,怕被顾恽发现,塞了臂膀堵住嘴,血迹顺着手臂淋漓的往下淌,滴在水里泛起红色的涟漪,一圈一圈晕开了,很快淡去无痕,一滴,两滴……      不知过了多久,赵子衿觉得周身越来越冷,氤氲起的水汽拂到面色,他残留一丝理智,能感觉到那股热气,可泡在桶里的身躯,却越来越冷,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像是血管里流淌的冰渣,由深处向外散发着寒意。      吱呀一声细响,像是门轴被风吹开的声音,赵子衿并不确定,因为他目光暂时失明,而听力就更不可信了,或许,这只是他疼极一声幻觉罢了,不过他还是看向门口的方向问了句:“谁?”      没人回答,他苦笑一声果然幻听了,全神贯注去抵抗新一轮的痛觉。      他睁着一双线条清晰的眼睛,目光却四散没有焦距,就没发现,有人在他身前,站了半宿。      深夜,穿堂而过的长风拂动那人青色的衣摆,缱绻连带着飘向他的方位。       作者有话要说:  老俗是不是很勤快o(╯□╰)o   明天开始,要疯狂的加班了泪流~~~~ ☆、第七十二章 百毒不侵      小荷初露尖角,嫩粉的荷苞从绿浪里探出头来,日光明晃晃的,在院里投下斑驳阴凉,蝉声此起彼伏,初夏光景,已有盛夏的热度。      赵全提着桶水,一路走一路晃荡着撒,边走边嘀咕,不知在说什么,嘴皮子飞快的张合,不过单看他那张愤愤不平的脸,就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      自赵子衿留书出走已有将近一月,赵全由王爷的贴身小厮,沦落成了王府的杂役,被福全叔拧着后颈子,牛马似的使唤,每日有干不完的琐碎活,扫地、对账、跑腿、收拾、伺候……他腰酸背痛脑壳发懵,这才深刻意识到,在王爷身边的日子,何其幸福。      他当真的望穿秋水,盼了星星盼月亮,扳着手指头数日子,算计着自己何时能脱离苦海。      赵全费力的提着水桶,他现在要千里迢迢的穿过内院和花园,去给远在大门那边墙角的五节香浇水。走到院口,左手勒出阵阵淤血难受的厉害,他脚步不停,低头将桶换到右边去,正待抬脚去买院口的台槛,不妨猛然前头一股瓷实的碰撞感,当下被撞的头晕脑胀,水桶一个去势不止,呼啦荡起大半桶,一瓢泼出去,半只脚都湿透了。      赵全本就满肚子委屈,陡然被撞得头脑发晕,当下就炸了。他头也没抬,就怒斥着嚷嚷起来:“谁这么不长……王王王王王——”      赵全仰着头,双目大瞪,里头的是深不见底的惊讶,他张着嘴结结巴巴,半晌也没王出个屁来,滴溜溜的眼珠里清晰的印着一人,白发红衣。      怪不得他如此惊讶,门口站着的,赫然就是他扳着指头细细数过,至少还得一月回转的自家王爷,只是一月未见,王爷像是消瘦了不少,风尘仆仆里,气色憔悴。      赵子衿才走到院口,就被迎面泼湿了了半拉衣摆,罪魁祸首,还是他的贴身小厮赵全,那小子看着自己,一副大白天见了鬼的模样。换了平时,赵全就是一桶水迎头浇下,只要不是无心,他也懒得追究,对于下属和仆从,他总是少见的宽容。      可近日他心头压了一桩重担,脾气和耐性都消减的厉害,见状就皱了眉,听不出喜怒的叱道:“毛手毛脚的,干什么呢?”      赵全终于回了神,低头扫见王爷长袍上二尺来高的深色水迹,心里大呼不好,可向来有恃无恐,心里并不恐慌害怕,吐了吐舌头,十分俏皮,目光亮晶晶的去看赵子衿身后,兴高采烈的问道:“王爷,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顾大人呢,可是也回来了?”      赵子衿嗯了一声,想起这回程半月上,自己和顾恽胼手胝足亲密非常,愠色褪去,温颜道:“回来了。”      他说完抬脚朝院内走去,赵全提着小桶碎步跟着,他一月未见顾恽,很是有些想他,辍在自家王爷屁股后头满头雾水的追问:“王爷,束州不是远在千里么,这样快就返程了,顾大人为何不在家多待一阵子。”      赵子衿脚步一顿,心里就抽抽的疼,话语像是从胸腔里回荡出来似的低沉:“他…没回家。”      回乡路途走到一半,不回去反而退回来,这可稀奇——赵全心里虽疑惑万千,却识趣的什么都没问,直觉和眼前的见闻告诉他,这半月里,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可王爷不说,自己一个奴才,就不该多问。      他瞧得出赵子衿心事重重,就想让他高兴,脑子一转就想起月末发生的趣事,随手将桶丢在走道上,小跑着颠到赵子衿身边,眉开眼笑道:“王爷,可记得上月的采花贼疑案?”      赵子衿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赵全接着道:“那案子月末破了,作案的淫贼已被捉拿归案,叫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淫贼呀,居然是个花和尚,哈哈哈,被抓那日我去看了,生的嘛,还凑合,当然,和王爷那是云泥之别,哼,那些老眼昏花的大人院外不是说,淫贼是满头白发么,王爷,你猜怎么着?”      他故弄玄虚的停在这里,等着赵子衿参与他的提问,谁料那人脚步不停,根本不理他,倒是他自己摇头晃脑落下一大串距离,他只能上赶着追上去,接着说:“结果啊,那头‘白发’居然……是一头白纱,遮光头用的,诶哟娘诶,王爷你说逗不……嗬——”      耳边簌簌作响,急促而大声,赵全一只脚还悬在院门外,听见动静去看院子里的景象,登时吓得倒吸一口气。      本来满院子憩息的毒虫,突然像是泼了凉水的油锅,全都炸了。竹叶青、蜘蛛、蝎子、蚰蜒,潮水似的拢做一堆,黑绿夹杂,逃命似的朝南边的院墙飞快的游去,像是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赵全倒吸着凉气茫然四顾,没找见什么甚于毒蛇的猛兽,只看见自家王爷站在院子口进门两尺的地方,身姿挺拔静立不动,在他左手中,捏着条细小的竹叶青,此刻,那蛇正剧烈的挣扎着,翠绿的长身子疯狂的卷动着,蛇头大张,粘连着毒液的毒牙,正深深咂在王爷虎口处,细细的血流,慢慢从毒牙之下蜿蜒出来。      这现在实在反常至极,这些蛇虫素来亲近王爷,有灵性似的时常在他脚边撒娇似的蹭,有时出门回家,不少还小狗似的游过来接门,看在赵全眼里,少了几分冷血多了几分可爱,这才慢慢没那么怕。今儿这是——      很快,在他反应过来奔过去让赵子衿包扎解毒之前,让他更为惊愕以至于惊悚的画面出现了,那条咬了赵子衿剧毒竹叶青,蛇尾高高翘起,而后陡然垂落,细长的身子瘫软下来,死了一般吊在他手指间,不动了。      赵全满脸满眼的惊愕,去看他家王爷,喉头发哽,哆哆嗦嗦的问道:“王爷…你没…事吧?”      赵子衿盯着已然布满墙面的蜘蛛,以及堆在墙角不停扭动的竹叶青和尾巴高高竖起的蝎子,嗤笑一声金蚕蛊果然霸道无比,种在身上,毒虫都不敢近身,自己这下,可真是百毒不侵了。      他捏着那条死去的毒蛇在原地站了一会,心里也是几分茫然,金蚕蛊的厉害,四月十五在襄水城他就见识过了,相较之苦痛,上一世在辋川里被毒虫撕咬,竟然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他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拔除此蛊,可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活下去。      是夜,赵子衿带着赵全去了顾宅,食盒里装着点心梅子,两人坐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烛光轻摇人影犹在,一如顾恽离开平沙前的每一个夜晚。      赵全被打发去照看顾玖,熬药、喂药、擦身,那厮苍白着一张脸,死猪一样任他宰割。      赵全褪下他半身衣裳,胸前赫然一个深紫成淤的掌印,印下的皮肤,不正常的向下凹陷,像是饧发的面团上拍了一掌似的,看着叫人触目惊心。      赵全蘸了浓黑的药汁,拿软布浸了去擦拭伤处,手下的皮肤高热发烫,他忍不住鼻头发酸,心道玖呆子这么厉害的人,都伤成这副模样,再想白日院子里的光景,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去路艰险却一目了然,顾大人遇到了什么,王爷经历了什么,怎么越想,就越叫人心头不安哪——      此刻,隔着一道墙的主卧里,赵子衿调戏未遂,反被非礼,正面泛薄愠,节节败退。      他来的时候,顾恽刚洗完澡,不知他在干什么,洗的这样晚,头发湿漉漉的披着,透湿了半拉里衣,贴在背上,烛光一照,衣裳下的皮肤若隐若现,呈浅淡昏黄的茶杏色,落在有心人眼里,别样的活色生香。      赵子衿坐在桌边,顾恽趴在桌上飞快的翻书,赵子衿随眼一瞥,发现他翻的是本医典,心里头就划过暖意,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想法子。      他这么一瞥,还有了别的发现,譬如,顾恽趴的低,斜系的领口悬空垂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半片劲瘦的胸膛,目光再顺着探进去,隐约可见深色的一点红……赵子衿喉头滚动,暗自吞了一口唾沫,饶是这样,他仍然觉得自己口舌发干,目光粘连上那点,就撕扯不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心跳的有些过速,鼻息发热,像是要流鼻血。      顾恽头也不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唇角水光顿现,鲜活诱惑。      赵子衿受了蛊惑似的站起身,伸手接过茶盏放到一边,去捧顾恽的脸,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点莹润的水光,头脸凑过去,深藏的欲望从眼底浮起来。      顾恽被他突袭惯了,没被惊吓到,顺从的抬起头,反而伸手去勾赵子衿的下巴,笑意盎然道:“夜深了,怎么,王爷这是要…投怀送抱?”      然后,他看着那人站起身来,勾唇浅笑,渐渐逼近,迫得他仰头去望,那人在他唇上轻轻一啄,而后细碎的亲吻顺着下巴,游弋到喉结,赵子衿只觉一阵柔软的湿热触感,喉头微痒,竟是被轻轻含住了吮吻。      心头的热血分作两道,一股直冲脑门,一股直奔下腹,赵子衿看着顾恽清俊动人的眉眼,艰难万分的咽了口唾沫,动静大的如雷贯耳,听得那人唇舌抵在那处,泻出一声轻笑来,只言片语里带着得意:“王爷,赵全就在隔壁,要大叫一声,非礼么?”      赵子衿眸色一沉,退开了覆压上去,将那厮的尖牙利嘴,一并封堵,手腕灵蛇似的,从那人上下分节的里衣下摆探进去,抚上那片觊觎良久的皮肤,手心下的身躯僵了一瞬,继而贴近……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久等,妹纸看电视,我静不下心来o(╯□╰)o ☆、第七十三章 临危受命      假期未尽,顾恽提早一月半回京,并未回朝复职,却是日复一日的往翰林院里钻,那里集齐了天下奇书异传,资料齐全。赵子衿和他同进同出,可毕竟还在当值,又要进宫解释,为何无缘无故失踪了一月,不如顾恽这般清闲。      他人一走,顾恽带笑的眉眼不多时就沉下去,日渐深锁,神色冷峻,他想,赵子衿不挑穿,很多话,他也没法和他商量,中毒的人是赵子衿,蛊发不过一次,连他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他功力大减,可赵子衿看起来并不忧心,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有把握,还是没办法。      赵子衿回来后,第二日就进宫面了次圣,顺着他父王编出的借口,说是老王妃病情愈重,出远门为她祈福去了。      他在赵愈眼中就是个全乎傻子,说难听点,就是个自食其力都办不到的废物,完全不足为惧,没把他放心上过,朝堂有他,还不如没他。再者,赵愈最近迷上了音律,说是要与他的爱妃琴舞相伴,正是兴起,每日起早贪黑的排练,比上朝积极主动的多,小有所成心情不错,赵子衿刚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赵愈惦记着一个时辰后的练习,心不在焉的赏罚相间,夸他孝顺又骂他藐视王法,说完了左手一挥,便将他送走了。      怀南王妃近来身体每况愈下,赵子衿作为亲生骨肉,于情遇理都得陪在左右。他嫉妒厌恶吴歌,对赵引夫妇却有些依赖,故而柳偲重病不见起色,他也有些担心。他拉着顾恽去看老王妃,还准备让顾恽同他一起陪她,过门儿媳妇似的,顾恽笑的脸皮发僵,素来的厚脸皮在老王妃慈爱又疑惑的目光下,都不免有些耳根泛红,背地里笑着骂了句小王八羔子。      赵子衿上朝去了,而顾玖还在养伤,赵全被拨来给他做了跑腿小厮,今儿清早,就跟着他去了翰林院。      此刻正是早朝期间,中书、学士等有品级的还在太和殿议事,下属的典吏、供奉不够上朝的资格,卯时就得来当值。      这里的是个闲的发慌却又忙的要命的地方,懒惰混日的,树下群坐起,茶盏端起,开始唠嗑,好学上进的,这里书籍不计其数,捡着有兴趣的挑一本,埋头苦读就是。无疑,翰林院多半的典吏供奉,都是前者。      顾恽人还没踏进院门,就听得一人小声故作玄虚:“老贺,知道吗,户部侍郎刘品超,就要完蛋了——”      他顿在门扉后头,并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接着听。      “怎么回事儿?”另一人同样轻声细语。   “我听说啊,他克扣赠灾银两,不知被谁给启奏了,据说小到数目都一清二楚,联络用的信件被人贴在奏折内侧,一并儿端到了圣上面前,这下妥妥的死罪,逃不脱了。”   “不能吧,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口风也没听到。”   “昨儿半夜才出的事情,圣上大怒,连钟爱的九龙夜光杯都摔了,连夜召见文丞相、周大人,一品大员及六部进宫,一宿没出来,直接歇在宫里了,今儿早朝,约不离在议这事儿呢。”   “这么大的事,还没成定论,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来也巧,不太上台面,不过咱两关系铁,我也不瞒你,你知道我在‘庚楼月’有个老相好,她一好姊妹的恩客,正是首辅大人家的大公子。那公子哥儿你也知道,活脱脱一个纨绔,除了花天酒地,半点本事也没有,传话的公公在首辅大人院子里等候的时候,经不住讶异小声议论,这公子无端就冒了出来,被他给听了去,转头就告诉了自家相好的。女人都是长舌妇,转悠几圈儿,就到我这里来了。”      啧,瞧他这舌根嚼的,丝毫不比他口中的长舌妇逊色多少,顾恽嗤笑一声,没发出声音,又站了一小会,那两人仍在嘀咕,他心思不在这里,悄悄话模糊的融进鸟叫蝉鸣里,从他耳廓外飘过。      他垂眼想着,赠灾——怕是南方沿河,水患又起。今儿早朝,除了惩戒贪官,还得任命出位巡抚来,就是不知道,谁会成为这个倒霉催的、吃力不讨好的巡抚大人。      等到院内二人的话题渐行渐远,竟然扯到庚楼月的南老板身上,说那女子似青莲出水,淤泥不染,风华堪称绝代,可就是个远观不可亵玩的云云,顾恽觉得差不多了,自然而然的走进去,和两位大人笑着打了声招呼,带着赵全径直入了藏书阁。      他沿着回廊一路走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正是刚刚被提及的南老板。别说赵子衿,就连顾玖也不知道,他和这女子,私下曾有过一面之交,时间在夜深人静,而地点,在他安眠的卧房内。      那日是三月二十三,深夜未时,他素来浅眠,隐约觉得鼻尖一股冷香环绕,清浅却真实,他非常肯定那并不是来自梦里,也不是他屋子里会出现的气味,直觉告诉他屋里有人,他睁开眼,就见那女子一身素白衣裳,站在他床前一尺开外,神色凝重的盯着自己,妆容尚在,显示出她尚未安歇。      在庚楼月见到她的第一眼,顾恽就知道,这女子非但不是常人,而且还是个高手,他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全凭直觉,却并不把它当猜测,这女人身上,有种生杀予夺之人,才有的气质。      她找上门来,顾恽其实并不惊讶,如果他猜的没错,那她不止找过自己,还找了杜煦和许季陵,至于孰先孰后,那就不得而知了。      南姑娘有求而来,或者,又可以说,是为交易而来,筹码,是黎民百姓,天下苍生。      她主宰勾栏院,端的一口好辩词,舌灿莲花威逼利诱,让他随她去见个人,顾恽却并不吃她这套,他日后还有命,是要抽身远离朝堂,归往田园或四海为家的,婉言拒绝了她的好意,和让人梦寐以求的权势。      那地位多数人心驰神往,少了他顾恽,可有可无,南姑娘并不强求,只是嘴角微勾,妩媚至极,她眼带笑意神色自信,轻轻的说了句:“我家公子让我给您带两句话:身不由己;这里,什么都有……大人什么时候想通了,权且过来喝完水酒。”      那瞬间,他脑子里铺天盖地,全是“什么,都有……”,他心神恍惚,觉得五脏浸在醋里一样,酸涩的让他眼眶发热,他一半悲凉一半蛊惑,心底魔怔似的盘旋起一句话:当真,什么,都有么?连绝迹百年的龙胆草,也有么?      连廊上不知被谁踢来一块石子,顾恽心不在焉,一脚踩上去左腿划拉出老远,险些跌倒,赵全眼疾手快的扶住他,仓皇间看见他脸色,虽然很快就被他收敛换上一副感激的笑脸,可眼神依旧暗沉,赵全莫名就觉得,他很伤心,甚至可以说有些绝望。      赵全见他那脸,本来想出声安慰,顾大人要是有心事,可以找他家王爷商量,王爷他不是傻子,心思聪慧敏捷着哪,必然能帮上忙出谋划策等等,可他什么也没说。      顾恽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已是下午申时三刻,书里没什么发现,中书周易居周大人也仍然没来,他心里就有些奇怪,早朝,难不成到现在还没结束?      他离开翰林院,去了最近的礼部和光禄寺,都是一样的答案,大人们都未上工,那赵子衿,必然也还在太和殿了。      顾恽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皇上素来疏于朝政,他决不信他能耐着性子妥善的安排思虑,那现在的情况直指两点:其一,吏部侍郎的贪污案,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肯定十分广泛,官官相护结党营私,这点他并不意外,一来为均衡各方势力,二来一网打尽朝堂会出现阶段性的官员亏空,皇上难以下处决,犹豫不决;其二,就是临危受命的巡抚大人,是众人皆知的烫手山芋,老滑头们谁也不肯接下,没人接,那人选就只能是……      顾恽心里开始窝火,他脚步一转,一马当先往回路走,对着赵全吩咐一句备车,回府后停留也不做,上了马车让赵全驱赶着朝宫门方向去了。      顾恽在宫门外等了两个时辰,朱红鎏金的高大宫门后,才三两走出一些面带余惊的官员来,看见顾恽了和他打招呼,顾恽耐着性子一一笑着应了,目光却忍不住往宽阔的宫门道上溜,那人却迟迟未现身。      夕阳褪了光晕,消减成一轮红印,突兀的挂在西山头,赵子衿背着红日,一步一步的往外走,眼帘下垂掩住眸中的鄙夷和嘲讽,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百官如此作为,他倒是觉得无可厚非,只是……呵,爹都如此委曲求全,自己又这般装疯卖傻,赵愈这人,终究还是忌惮着怀南王府,想借刀杀人,金銮殿上,金口玉言,好一个,水患不消,提头来见!      他盯着脚下的青砖路面,目光森冷的像是要在上头挂一层霜,赵愈想要他的命,还有些不够格,他这条性命,今生只系在一人手中,那人叫他三更死,他就不活到五更,那人叫他活,他就是一脚踏进阎罗殿,也得生生拔出脚来。      他正怒气暗生,耳旁陡闻一声呼唤,抬头望去,就见顾恽长身站在宫门外,笑着望自己,眸光潋滟,温暖柔和,那模样和姿态,像极了曾经,自己在他门外久站,等他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o(╯□╰)o自己都木有激情了卧槽,难为还在追文的妹纸,儿子,为娘的也对不起你   (捂脸)下一篇,我会好好经营的orz…… ☆、第七十四章 家常便饭      南方八百里加急快报,水灾泛滥已然成灾,沿河流域城池田地,半数淹没半数浸水,百姓死伤不少又流离失所,一路背着决堤的河岸逃难,越过一座城镇,灾民遍地饿殍百里。      临城的州官养不起如此大量的百姓,只能下令驱赶,本意是维持本城秩序,谁料灾民们只增不减,鸡笼里的母鸡一半被追来赶去,饥饿委屈加上背井离乡,终于发生暴乱,挟持了县令击垮了粮仓围墙,谁料州府的粮仓看着宽阔宏大,打开一看,却是空瘪无比,恶狼似的难民更加激愤,嚷嚷着要先杀狗官再破邻城,竟似隐有叛乱造反之意。      沿河受灾地界大,灾民数量如过江之鲫,乌合之众聚在一起,气势仍旧如虹,由此可见百姓积怨甚久,非一日之寒。接二连三的州官千里上奏,皇上赵愈大怒,责令怀南王尽快出发。临到当前,他又似从风花雪月里清醒过来一些似的,料想赵子衿只有贻笑大方的本事,又追派了有治水经验的工部奉补罗艺同行。      红霞如火,斜挂天边。      明儿五月初四,就是离京奔赴南方的日子。      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赵子衿的作息却并未受到影响,暮色初降的时候,他带着赵全去了顾宅,赵全手心里一个竹篾提盒,里头是几碗精致的凉菜,带给顾恽的。      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顾恽正背着他,握着根长勺,给矮的贴地的冬青浇水,背影清瘦意态悠闲,他看着他的背影出神,想着阿恽喜欢的生活,该是这种,山水田园无忧无恼,而不是在这酱醋缸一样的朝堂里,受制于人不得自由。      他正发呆,顾恽有所察觉似的突然回过头来,直起身丢下勺子,噗通一声砸在木桶里,笑道:“哟,来的正巧,刘叔今儿露一手,拿手好菜酱板鸭。”      他笑吟吟的走过来,一把拖了赵子衿的手,不由分说就往饭厅里带,顺便还对屁股后头的赵全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来。      赵子衿被他拖着走,一边将手拽紧,一边解释:“阿恽,我吃过了。”      顾恽笑一声:“再吃一顿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刘叔轻易不掌勺,手艺好的没话说。”      赵子衿吃着山珍海味长大的,对刘叔的手艺并不感兴趣,也并不爱吃鸭子,可顾恽看着兴致勃勃,他就不好拂他意,由着他拉到饭桌上。      刘叔夫妇独自在偏远的小厅里用饭,顾玖又重伤未愈,衣食都在床上解决,饭厅里除了顾恽和赵子衿,就只剩下跟上来的赵全,顾恽招呼赵全随便坐,赵全贼眼溜溜这个溜溜那个,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怎么都如芒在背,极其自觉又没礼数的捞了个饭碗,一撩筷子在菜碗里一通扫荡,将碗堆成一座山,嘿嘿笑道:“王爷,顾大人,顾玖那呆子不方便,我去照看他吃饭,这就走啦?”      赵子衿看他一眼,对自己这小厮的眼力见儿十分满意,嗯了一声,赵全一溜烟儿就窜了出去,临不见前还体贴的给二位带上了门,想着王爷若是有雅兴,可以亲自喂顾大人吃饭之类的,他小小年纪,也不知是谁教他这么些不务正业的东西,亦或是天赐奇才无师自通。      赵全那点小九九,顾恽哪里会不晓得,他笑了一声,斜着眼去瞥赵子衿:“王爷,跟班如此伶俐,想是主人家教导的好。”      赵子衿跟着他笑,本想伸手去捉他,见他手里捏着筷子,于是作罢,眼里掺杂着自得,开起玩笑来:“顾大人谬赞。”      桌上三菜一汤,都是些家常的小手艺,不那么精雕细琢,看着却是实在过日子的气息,映着烛光,暖人心肠。      赵子衿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爷,连饭都是现成的一碗精细贡米,顾恽从没指望他能举案齐眉,现下看着他筷子一样杵在桌前动也不动,带些宠溺的摇摇头,抬手盛了两碗米饭,递一碗在他面前,赵子衿摇头示意自己吃过了,顾恽笑道:“吃过了,也陪我吃点,说来咱们相识到现在,还没正正经经吃过一顿家常便饭,明日你就走了,就当给你送行。”      自打上次金蚕蛊发作,他那夜疼的狠,连胃都抽坏了了似的,一直胃口不佳,极少生出饿意来,一日三餐完成一般,到了时辰有人叫,他就上桌夹两筷子,食欲不佳,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此刻顾恽三言两语,他被他话里那个字眼烫了一下,家常,便饭,可能纯粹是意识原因,他陡然觉得好像有些饿了。      他端着饭碗,看着顾恽捏着筷子划过碗碟,沉下再抬起,绕了半个圈落在自己碗里,绿丝白片,是熘茭白。顾恽这一系列动作说不出的自然流畅,就像过往千百回练就出来一般,结发夫妻一样熟稔,赵子衿被自己这个想法弄得心神激荡,盯着白饭忍不住就想笑。      “赵子衿,你捧个饭碗笑什么。”     “高兴么。”     顾恽拿筷子在他碗沿叮叮的敲,嘴角却是带笑:“高兴个屁,明天你就要去南方沿河赠灾了,那里颗粒无收,只有树皮可以啃,趁着还有的吃,你就多吃点。”      赵子衿将他夹过来的茭白挑进嘴里,细细嚼了两口,他用饭的仪态十分优雅,不急不缓里自有一股矜持的贵气,他咽了那口,才无所谓道:“只有树皮,我回来就是。”      这话有够大逆不道,顾恽却是呵了一声,笑道:“妙哉。”      赵子衿一本正经的贬责他:“阿恽,你别误人子弟。”      顾恽一口饭菜刚要下咽,闻言登时一哽,被噎的翻了个白眼:“非也,烂泥扶不起上墙。”      “烂泥”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脑子里瞬间浮出一句,破锅配烂盖,就是忌惮着傻子不能过于才思敏捷,大好一句反击硬生生憋了进去,迎着顾恽顺手又给他夹了筷青菜,珍惜来之不易的食欲,礼尚往来的给顾恽夹菜,一顿饭下来,倒是吃的比在王府还多。      赵子衿不爱吃鸭,顾恽就一个人霸占了两只腿,赵子衿撑着下巴,看他有辱斯文的捏着根鸭腿,凑在嘴边上撕一口,曼斯条理的嚼,要是背靠树干身前篝火,就很有那么点江湖夜宿的味道。      他唇上沾了油光,亮晃晃的一层,随着咀嚼涟漪似的晃动,赵子衿盯的想入非非,一会想着阿恽的唇舌,必然比那鸭子美味数倍,一会儿又想,他吃鸭子,自己却恨不得,吃了他……      顾恽心不在焉,一条鸭腿被他啃得惨不忍睹,他举着半晌没动,心里仍在纠结,该怎么和赵子衿开口,而赵子衿精虫上脑,眼神都是虚的,也没注意到他的犹豫。      “子衿,此次南下赠灾治水,你都是什么打算?”顾恽丢了鸭腿,突然问道。      赵子衿仓皇回神,目光有些心虚:“嗯?没什么打算,水来土掩,父王也没说什么。”       顾恽本意也不是想问这个,他就是抛个砖,用以引玉,接着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赵子衿一怔:“不定,阿恽,你问这个干什么?”      顾恽叹了口气,抬起眼直视他:“今晚初三,十二天后,就是五月十五。”      金蚕蛊,同样是扎在赵子衿心头的一根刺,他这段日子背地里,也查过许多卷宗资料,王府也悄悄的派遣暗卫潜入江湖,去打听消息,小半月来,却没什么进展。顾恽关心他,他当然高兴,却又舍不得他跟着操心担忧,便故作轻松道:“阿恽,你别担心,王府这边,已经有了线索。”      顾恽脸上闪过喜色,正要追问,一想哪里会这般容易,见赵子衿眉眼淡定,强自压下心里那股疑虑和不信,边站起来,边捡了毛巾擦手,换脸笑道:“那可太好了。”      赵子衿跟着站起,见时辰差不多了,正要开口告辞,就听耳旁响起顾恽低沉温和的声音:“外头要下雨了,今晚,就别走了——”      赵子衿惊愕抬头,脑子有些打结,理解不透这短短几个字的意思,目光撞进那人流光溢彩的眸子里,浅带笑意,温柔似水,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来时依稀见朗月的庭院,突然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搅动着树叶灌木,哗哗直响,门扉被吹动,来势猛烈,门扇被吹得哐当撞上墙壁再弹回,猛然一道浅蓝色的亮光划破夜色,轰隆一声巨响,雷声乍起。       作者有话要说:  窝不弃坑,菇凉放心orz ☆、第七十五章 地老天荒      五月初四,南下择日。      出城的朝阳门下,候着一队人马,极长,领头一人,正是工部奉补,罗艺,此刻,他正望着城门内的青砖官道。      远处两人策马而来,马蹄声渐近,只见前方那人鲜衣怒马,一头白发随风舞,相貌英俊气质沉,因那头少年白头更显出众,罗艺目光凝在那人脸上,心里沉甸甸的,不由长叹一口气,暗自连叹三声可惜。      可惜,如此俊俏好儿郎,却作无知痴傻癫;可惜,其父一生守疆场,老来得子霹雳惊;可惜,武学造诣登巅峰,却无玲珑心肝随——要是他神智如常,我朝庙堂,又得一良将啊。      转眼,怀南王连人带马,就近在眼前,他提疆勒马,稳稳定住,身后跟着一灰衣小厮,模样机灵,赵子衿看向一身朝服的罗艺,点头作礼,叫了声罗大人。      罗艺此人年方四十又五,是个身量中等些微壮硕的中年男人,面相粗犷,看起来不像能工巧匠,更似武夫将才。他素来敬重老王爷赵引,故而对赵子衿也颇为尊敬,就算他是个傻子,也没对他生出鄙薄轻视厌恶之心,礼数周全道:“王爷,人数和银两都清点无误,是否即刻上路?”      赵子衿应了一声,马车架起,一行人马,绝尘而去。      赵子衿一路出神,人在马上颠簸,心却飘飘然,在半空柳絮鸿毛似的飘荡,激起满腔春情浓厚,脑子里层层叠叠闪过的,都是昨晚的片段,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高兴过,前世今生的夙愿,仅此一夜,就完成了半桩。      昨夜下了场暴雨,道上泥土湿滑,粘得满处都是,马蹄、车轮、裤腿,行程刚开始,立刻就慢了下来,赵子衿坐在马上慢行,没了颠簸,思绪远走,早已魂不附体。      他心浸在蜜里一般,甜的几乎要融化,想起昨晚,觉得像是浮生一场艳丽璀璨的梦,可指尖和身体上残余的温度,以及多日来一扫而空的疲惫,又清醒的提醒他,一切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恨不得长相厮守在那人身边,片刻不离。      昨夜,阿恽说:今晚,就别走了——      话音入耳的瞬间,赵子衿觉得时间像是停留在那刻似的,他实在所料未及,哪里想得到,临行前晚来看看这人,就得了这么一个许诺,他当下就怔住了,不是不知所措,而是不可置信。      他一直都知道,顾恽看着随波逐流,其实比谁都有原则,他的原则存在于所有离心相近的地方,深交、推心、定情、赠心,他本来给自己定下三年的时间,来慢慢推开这人紧锁的心门,谁料这么一个深夜,门扉由内而外,自然打开,怎能不叫他又惊又喜。      他正恍惚,又见那人笑的狡黠,眼睛笑着眯成长长的一条,狐狸似的:“不说话?不愿意?那就恕不远…唔…”      赵子衿潇洒利落一转身,勾腰低头抬后脑,直接堵住他还在取笑的嘴,先是在唇上时轻时重的辗转,而后探出灵舌头去勾缠,触感湿热滑腻,快意一波一波从密不可分处散开流窜像四肢百骸,灵魂都忍不住为之激荡。      顾恽勾住他脖子,将重量压在他怀里,懒骨头相,到了这种亲密时候,也舍不得多出一份力,幸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赵子衿勤勤恳恳,一人担下两个重担,将此事掌控的从容不迫。      半晌,顾恽气短的喘不过来了,晃晃头,微微避开,赵子衿连忙体贴的结束这个冗长而深入的吻,也是气息不稳,不过他不是气短,他是过分激动。      顾恽后仰着头看他,气息喘的长而微响,双眼亮晶晶,里头是掩不住的促狭,一肚子坏水准备往外泼的模样,赵子衿对他知根知底,每逢这样,煞风景的话就来了,不过他两颊挂着两团深重的红晕,抹了胭脂似的,无端生出几分可爱无害来,眉眼生动的叫他心醉。      果然,下一刻,这个杀千刀的东西就露出本质,目光下瞟又飘上来,嘴贱:“年轻人,要节制。”      赵子衿本来还有三分尴尬,一时情动不已,那处竟然有了反应,两人贴的再近没有,渐渐抬头的欲//望,便直接抵在了他大腿根处,他正心惊胆战,生怕顾恽恼羞成怒,就听他挑衅似的拿自己开起了玩笑,浑然没有一丝危机或惊恐。      赵子衿怒气蹭蹭的冒,觉得自己瞎了眼,那么多年都没发现,他是这么个混账玩意儿,他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可没办法,自己非要一棵树上吊死。他破罐子破摔似的笑了一声,褪了痴傻,捧住顾恽脸旁,抵住他额头,正经起来,腻死人的温柔:“阿恽,可以么?”      嗓音低沉暗哑,带着一股并不尖锐的压迫感。      他这份尊重和小心翼翼,让顾恽不由有些动容,他笑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眉眼斜飞做鄙夷状,语气也是一本正经:“王爷,只负责煽风点火,不负责引水救火,极不道德,为人不齿。”      赵子衿手一抖,觉得自己一直隐忍到现在,当真是在浪费感情,当即不再和他废话,腰折下一勾,一手箍腋下,一手勾膝弯,将人打横抱起,抬脚就往卧房走。      顾恽不妨他猛然突袭,被吓一跳,惊完了,人就是横着了的,这抱女子一样的方式让他糟心不已,脸上的表情被雷劈似的,看的赵子衿闷声直乐,觉得他受惊的样子分外顺眼。      顾恽乱七八糟横在他膀弯上,见他笑,窘的冒烟,伸手去擂他肩头,舍不得下力气,只能装出一副大力捶打状,落在肩头的力道,十分外强中干,听他直骂:“放我下来,我是瘸子还是跛子?……你放不放,这多难看……赵子衿!!!我是你太学先生……真不放?没商量?那,改背成不——”      两人在回廊里嬉闹,赵全听见动静实在好奇,溜到顾玖的房门口做贼似的探出一双眼,就见不远处的连廊下,王爷正微微蹲着身子,两手朝后拢,褚红色的衣摆搭在地上,顾大人站在他身后,正朝前倾着身子,胳膊往他肩膀上攀,王爷收了手腕,轻而易举的向上一拖,身子直起来,步伐平稳缓慢的迈开。      顾大人被趴在他背上,下巴杵在他右边肩头,正侧着脸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听不清字眼,只有醴酒般醇厚的音调从凛冽的风里吹来,王爷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低低的笑开了。      回廊上隔得很远才亮起一盏的竹篾灯笼,稀薄的烛光照过两人纠缠的身形,在王爷脚后投出一轮浅浅的影子,且行且随,如胶似漆。      这晚狂风大作,山雨欲来,那副背负的场景,却独立在风雨之外似的,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白头偕老的绵远感觉,赵全痴痴的盯着,心里又是祝福又是羡慕。      多年以后,他几乎目睹了二人聚散离别的长长一生,印在脑海里最为清晰的画面,却是这晚,红衣负青衫,白发挽青丝,静静的走,像是要从地老,走到天荒。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王爷推开顾大人房门,抬脚进门,青色的衣摆在风里一翻,接着就是关门的声响。      赵子衿背对着床榻,将顾恽放在床上,转过身来,看着那人屁股一沾被褥,没骨头似的躺倒,一头黑发凌乱铺散,脸旁黑压压一片,更衬得双眼星子般雪亮,笑吟吟的望上来,勾人的紧。      赵子衿紧张的手心都是汗,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慢慢朝俯下身去,虚罩在顾恽上方,在他身上投出一阵暗色的阴影,目光对上顾恽带笑的眼睛,磁石似的被吸了进去,他近乎虔诚的在他额头印上一吻,唇角泻出一声叹息:阿恽哪——      顾恽勾住他脖颈,将他虚架的身躯压下来,探头在他鼻尖上啄了一口,而后下移寸许,吻上他薄薄的嘴唇,辗转碾压,舌头舔过唇缝,叩门似的在他上唇上点了两下,赵子衿心里针扎似的猛然一缩,整个身子都跟着一抖,有些受不住这挑逗带来的强烈刺激,脑子都有些发蒙,呆头鹅似的。      顾恽抬眼扫他一下,吃吃笑出声,赵子衿微张着嘴,就觉一股清冽的气息从他嘴里吹了过来,他看一眼贴在眼前的顾恽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委屈和责怨,他心头微恼,扣住他的脸,舌头发力,抵住他羽毛般在口腔里游荡扫过的软舌,勾住,恶狠狠的吮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快感,从勾缠的舌尖透射出来。      这傻子狼崽子似的,又锱铢必较,顾恽微微吃痛,唔了一声,撤头想退开,无奈后脑牢牢的抵在枕头上,避无可避,只能狼狈气短的承受着赵子衿越渐强势大力的亲吻,蓄势待发着准备一举夺下主动,二人在窄小的唇齿之间,你来我往的斗。      都是有情人,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相互撩拨,气息渐渐拖长加深,浑身也慢慢升温发热,顾恽身上压着个人,一口气用尽,差点没背过去,憋额满面潮红眸光泛水,奈何四肢发软,连推也推不得,他难受的要命,偏偏又想笑,拼了老命撩腿踹了赵子衿一下,虎口脱险后长吸一口气,呵呵猛笑不停,说是花枝乱颤,也不为过。      赵子衿正是得趣,见他突然发笑,有些不悦,掐了他腰间一把:“阿恽,你怎么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六章 坦诚相见      已是深夜,暴雨突袭都城,连绵不断的雨珠子重势砸下,树影在风里摇摆,可谓是狂风鄹雨。      卧房里没燃灯,光线暗沉,亮蓝色的闪电划破夜色,余光透过纸糊的门扇和窗户,将房里刹那照亮,依稀可见半掩幔帐后的床榻上,两条人影交叠,似交颈鸳鸯。      顾恽气息不稳,前襟皱巴巴的,领口散开露出小半片胸膛,浅淡的胸线在夜里被划了淡墨一笔似的,十分撩得有心人。      他素来淡然的眉眼染上情//欲,本就狭长的眼线朝两鬓流畅伸展,尾部些微上挑,眸光染了水色,顾盼抬眼之间潋滟无比,看在赵子衿眼里,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变换,像是清冽纯澈的山泉,酿成醉人扑鼻香的醴酒,但见未尝,人已先醉。      赵子衿两臂撑在他脸侧,虚抬起头,由高处细细将这人模样映入眼里,明艳的,美好的,动情的,一切情绪,都是为他而起。他将深情款款的目光,水一样温柔无声的浸透顾恽眉眼、鼻梁、脖颈、胸膛……      赵子衿觉得心里快活,像是活了几辈子,都没这样舒心愉悦的时候,上一世的求而不得,因缘壁前的天人永隔,那些心酸闷堵孤苦怨愤,那时满手血腥暗无天日,都遥远的如同亘古。      他像是抚摸易碎的珍宝般,伸手覆住顾恽大开领口下的皮肤,滑动掌心去感受手指下温热的躯体,汹涌的欲望使得他双眼充血,有些发红,眼睛去看顾恽的脸,想他若是恼了,或是不喜,他就收手,即便心里遗憾无比。      他这么打算,过人的隐忍意志,使得他动作慢如老牛拉车,丝毫也不干脆,明明心里情潮汹涌,恨不得将这人扒光了吃干抹净。      顾恽躺在床上,仰头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眸子里盛不住的情//欲,动作却克制忍耐得紧,心里突然就针扎似的疼了一下,真真切切的心疼,而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动容,从没一个人,将他这样捧在手心含在嘴里,非他不可似的,一想起,心就泡在暖流里。      他晃着神,想起生平所见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人里,赵子衿,算是最奇异的一个了,见了面,二话不说就凑上来,掏心掏肺的对你好,瞧不出阴谋瞧不出算计,任凭你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到底能图得什么,到了后来发现他是狼子野心,心肠却再也硬不起来,因为他图的,无非就是你这个人。      他想,他明天就走了,顾恽,顾子安,你这一辈子谨慎克制,就这么豁开放纵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念此,顾恽突然狡诈一笑,扣住赵子衿的腰带发力一掀,胳膊使劲一撑,赵子衿从不防备他,眼前一阵光景颠倒,和他就换了个上下位置,顾恽压在他身上,色眯眯的拿手指去挑他下巴,另一只手将他腰带撤散,哼道:“我说王爷,你是打算温水煮青蛙,磨蹭到明天大清早去?春宵苦短不等人,过了今晚,就不知等等到何年何月了……”      赵子衿愣了楞,心头狂喜乍现,伸头去吻他唇舌眉眼,亲吻渐渐狂乱,两人两向侧开头,鼻息交融,舌头在彼此口腔里扫荡,吮吸大力缠绵,发出细细的喘息和含糊暧昧的哼声。      他手上的动作也不再迟疑,游鱼似的灵活,拉开顾恽腰带搁在床内侧,由散开的衣襟内探进去,抚到柔韧的腰身上,扣住那收的细细的一扎,顺着流畅的腰线,本能的一手有内剥他衣袍,露出精巧的锁骨和瘦削的肩头。      细碎的亲吻从唇角游移而下,一路舔吻划过下巴,停在喉骨出拿舌头玩弄似的舔,顾恽仰头眯着眼,只觉一股酥麻从他唇舌下蔓延而出,浑身发软面条似的,手臂几乎都撑不住,微微发起颤来,他紧咬住的下唇合不住,露出一排深深的艳红牙印,泻出一声带着颤音的闷哼,像极了情动处的呻//吟。      赵子衿听得那声软哼,脑子一热,只觉一股子热血奔腾向下身那处而去,浑身燥热难当。      顾恽看着瘦归瘦,全身的皮肉不多,却恰到好处的包裹住骨架,肌理匀称,不至于瘦骨嶙峋,也不至于赘肉横生,骨肉在腰间收拢,勾出一道好看的腰线。      赵子衿嘴唇落在顾恽锁骨处,舌头在凹陷处寸寸滑移,同时另一手顺着躯体下滑,最终停在他圆润的臀上,忍不住就捏了两把,手感柔韧弹性十足,本能就揉搓起来。      顾恽觉得有些羞燥,一边被赵子衿亲的分//身乏术,一边还要记着在百忙中抽出空来扳回一城,发软的胳膊从他腋下绕过去,一路跋涉过赵子衿后背腰济,直取目的尾椎下近三尺,压在那块挺翘的好肉上,食中二指夹起做捻子,揪起一块,来回揉捻……      此处没有红绡罗帐和鸳鸯戏水蚕丝锦被,却照样春意浓厚情不自禁。      屋内的喘息声一波长过一波,不过片刻,两人上身都不着寸缕,赵子衿合身伏在顾恽身上,十指交缠着压在他头两侧,唇齿交融密不可分,紧贴的胸膛俱都向对方传达出急促的频率,似激动、似紧张、似期待、似渴望……      赵子衿赤膊坐着靠在床头,头部高高扬起,神色欢愉迷乱,他常年习武从无间断,身子骨架修长,可能是天生的体质,没积蓄起虬轧是肌肉,薄薄一层肌理,其间力道暗自蕴藏,他眸色暗沉的盯着顾恽,喘息声一阵一阵。      顾恽一手搂着赵子衿的脖子,正面着跨坐在他腿上,另一只手向下伸进他亵裤里,五指飞快套..弄滑动,由一开始的生疏怪异,到灵活熟练,时而沉至低端抚摸揉搓柔软的囊袋,时而沿着肿//胀发烫的男..根攀升置顶,去挠刮顶部的小孔,引得赵子衿不住颤栗。      赵子衿只觉灭顶的快感袭来,几乎将他淹没,他两手搭在顾恽光裸的后背,不停的上下滑动着抚摸,像是寻找一根可以依附的浮木似的,猛不防顾恽刮搔顶端,他嗓子眼里就发出一声低吟闷哼。      顾恽目光紧紧盯着赵子衿的脸,看着他因自己的动作而露出快意,心里也是罕见的欢喜,蛇山上,那枚金蚕蛊射入赵子衿身体里的时候,他被剧烈的惊惧袭击,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才知晓这人对自己的意义非同一般,虽然往后困难重重,金蚕蛊待解、传递香火责任在身、战乱、流离……      可确信自己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后,那些压在脑中心里的隐忧,在这一刻都靠边站,首当其冲的是赵子衿,望他平安、盼他喜乐,此后自己的喜怒哀乐,半数都系在他身上了。      他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感觉到手心的物什沁出滑腻,一边语气温柔,蛊惑似的问道:“子衿,闭眼别睁开,我问你个问题,认真老实的回答我,好么?”      赵子衿嗯了一声,欢愉的表情下不掩知无不言和信任满满,顾恽无声开怀的笑了一下,一边缓缓后退着下沉身子,一边轻声问道:“你一直,在装傻么。”      赵子衿一惊,差点就睁开眼,又听他这句话根本就不是问句,苦笑一声想到,阿恽心思聪慧,自己还当瞒的挺好哪,他会不会生气?若是他质问我为何如此,难不成,我还对他天方夜谭似的说实话,说出前世说出地府,呵呵,阿恽他…怕是会将我当疯子吧——      他心里凄苦惊惶,知晓瞒不下去,哽着脖子,艰难万分的嗯了一声。      谁料顾恽轻笑一声,缱绻道:“看在你坦白从宽的份上,此时不计较,你心里藏着秘密,等你从南方回来了,空闲的时候,说给我听如何?”      赵子衿听完怔忪一瞬,还没来得及感激得意,就先应了一声“一言为定”,生怕他反悔似的。      耳边簌簌细响,赵子衿眼睛睁到一半,猛觉私//处顶端覆住一层温热潮湿滑腻的感觉,滑软的温热羽毛般扫过,舒服的让他恨一哆嗦,剧烈的震惊让他猛然睁开眼,低头去看腿间那个正慢慢吞咽的人,喃喃道:“阿恽——”           作者有话要说:  抹黑写出来的纯洁xx,求不和谐o(╯□╰)o下章开始加进度,久等了菇凉们~~~ ☆、第七十七章 南下遇刺      院里的紫堇花开一簇簇,辍满枝头,长条裹满花穗斜着生出来,在日头下搭出一片阴凉,偶有风过,吹落一地花朵。      树下被人放了案书桌,山堆似的线状书籍堆出一尺来高,细瞧书面发黄边角卷曲,都是颇有年代的古籍。桌上趴了个人,头脸一半埋在臂弯里,剩下一半埋进了书本里,一只细手腕自桌沿挂着,微蜷,指尖细长,一角青衫拖沓到地上,上头落了些飘下的花瓣。      顾玖端着碗放凉的绿豆清汤,右手指尖夹着枚信封,从院门外钻进来,他重伤未愈,走的极慢,朝着紫堇花树下那台书桌走去,走得近了,渐渐露出在书籍掩盖住的脸。      那人眼底青黑一片,清隽的面容些微发白,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的模样。      记起顾恽饭前的叮嘱,午时之前叫他起来,顾玖惨白着一张脸,仰头看了看日头,轻到无声的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忍。      自打王爷离京后,大人每日深夜秉烛,白昼苦读,只睡两个时辰,衣不解带的翻书记录。他去求了老王爷的恩典,中书大人敬重老王爷,特许他能偷偷的将翰林院的书本借回来看,他就愈发拼命了,随着月中渐近,眉头也是日渐深锁。      顾玖心里清楚,他这是担心王爷,在为他想法子解蛊,可这样拼命的架势,别到时候解法没找出来,自个就先累垮了。顾玖对金蚕蛊知之甚少,但见顾恽这不要命的架势,就知王爷的情形,绝对不容乐观。      顾玖站了一阵子,还是将托盏边角搭在书本上,伸手去推顾恽肩膀,唤道:“大人,醒醒,午时过了。”      顾恽眼皮一动,眼珠轻微的滚动几下,浓黑的睫毛颤了颤,噩梦里惊醒似的猛然睁开眼,目光看到顾玖,眼里的朦胧睡意瞬间褪去,眸光转为清明,脸色倒是还带了些懒意。他从手臂里拔出头,左侧脸上道道条状衣褶印子,对着顾玖笑笑,声音有些刚醒的嘶哑:“阿玖,麻烦你了。”      顾恽摇头,将绿豆汤端出来,艰难的搁在书本犄角里,有些担心的劝道:“大人,注意身体。”      顾恽温和的应了一声,笑道:“我省得,叫你担心了,你伤还没好,回屋歇着去吧。”      顾玖站着没动,迟疑一瞬,还是问道:“大人,王爷…还是没有书信消息么?”      顾恽手指无意识在桌上敲:“还没,可能是舟车劳顿,路赶得急,不便书信,平常我倒是不担心他,就是……”      他话语顿在这里,不再接着往下说,可顾玖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就是…再有两日,就是五月十五,届时,王爷蛊毒发作,防备力比三岁孩童还不如,虽然有影卫暗中跟着,可万一有个好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顾玖亲眼目睹过,金蚕蛊发作的时候,赵子衿是副什么模样,面无人色青筋暴起,冷汗倾盆大雨似的流,疼的感知齐齐消退,他那般功力高深的人,顾大人在他身前一丈来远,站了三个时辰,他都完全毫无所觉。      由此可见蛊毒的厉害在,这次尚且不如那次,身边鱼龙混杂,南方情势混乱,怪不得顾大人如此忧心忡忡,实在不容乐观。      顾玖不善言辞,更不会巧言安慰,只能点头,表明自己也这么想。      顾恽赶他回房休息,顾玖躺得浑身酸软,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便阳奉阴违的搬了个凳子,靠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闭目养神,权当陪伴。他喝了药汤,都是些致乏的东西,闻着空中浅淡的花香,听着耳边细微的翻动书页声响,心里焦虑着伤势何时才能大好,就这么殚精竭虑的睡了过去。      半晌,顾恽从满眼的铭文里抬起头来,心里没由来有些烦躁,字迹印在眼帘,却看不进心里,他目光定在斑驳的院墙上,心神却恍惚,暗自思量着,再找两个月,若是还没有线索,那就……      他从袖子里拖出一枚折叠的泛黄纸片,摊开了,盯着上头繁复的篆体铭文发呆:取青箱子、虎骨、高良姜、余干子、鹿衔草、薏苡仁、癫加草研末制汤一月,五灵脂三钱、密蒙花五钱、天南星六钱二厘煮水服食半年,辅以剧毒龙胆草为药引,相替之人服下,一个时辰后,与中蛊者交欢,即可将蛊虫由交融之处,引渡而出!      他本来心头沉重,扫见交欢二字,脑子里不由就划过临行前一晚的床榻纠缠,极其无奈的摇头苦笑,觉得赵子衿这人,该傻的时候精明,该精明的时候,又傻的叫人心生不忍。      那时明明都箭在弦上,自己趴在枕头上,破罐子破摔的任他为所欲为,屋里头没有润//滑用的膏脂,他以手指扩充半晌,自后方都插//入。自己本来有点准备,隐约知道第一次做这事,都会疼的死去活来,可当真身临其境了,才知道那么死活二字,当真不是能随意夸下海口去承担的字眼。      疼,钻心的疼,赵子衿才挤进顶部,顾恽就两眼发黑,喘气如牛,剧烈的痛意不亚于猛然在心口插上一把尖刀,油浇火燎的痛觉从后穴炸起,赵子衿那处硬//挺发烫,勃//发的厉害,他又顾忌着伤到自己,挺进的极慢,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将自己活生生劈成两半。      顾恽一口气哽在心口,想着这样好比千刀万剐,还不如一刀砍头来的痛快,正扣紧赵子衿的手指,缓着力气准备让他给个痛快的,就觉耳廓一阵温热的舔//吻,紧接着粘连那处一股怪异的摩擦感,却是赵子衿抽身而出,仍旧灼热的下//体紧贴在自己大腿根,抽//耸,,挺//动,头在自己颈子旁乱拱,十分难受的模样。      顾恽趴在枕头上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被撞的颠簸不已,铺在榻上的黑发如同水中的水藻一般,款摆晃动,他费力的扭头去对赵子衿的眼睛:“子衿,你……”      背上那人双目充血情//潮翻涌,两手在自己腰间腹部来回抚摸,胯部耸//动的幅度越发快速,力度也大了许多,冲撞间传来肉体相击的声响,面上半是快意半是隐忍,对上自己疑惑的目光,凑上来亲自己的嘴,边喘息边道:“我…怕你疼——下次……”      顾恽心头盈满感动,夹紧双腿想让他舒坦些,足尖紧绷的如同一只满月的弓,赵子衿闷哼一声,指尖攀上他左边乳首,无意识揉捏起来……顾恽被赵子衿猛力撞的向前一冲,鼻腔里哼出一声变调的应答来:好——      良久,他从那场风流韵事中回过神来,嘴角噘着温柔的笑意,抬眼朝着南方望去,默念,佛祖保佑,赵子衿,平安无虞。      顾恽虽然诚心诚意的恳求,可我佛慈悲,要普度众生,终究是顾不上实现所有的祝福期盼,五日之后,一封噩耗自南而上,快马加鞭抵达平沙:怀南王在云锣城被刺,昏迷不醒!       王府的影卫赵时伍自檐角闪现的时候,顾恽正在翻晒半干的药草,黑衣的年轻影卫从屋檐上跳下来,跪在身前将事发禀报于他,他惊得滑落了手里的药草,倒退好几步,撞翻了四盆簸箕和长椅,才踉跄着站住脚步。      赵时伍不动声色的抬眼看他,就见这人静默呆立,表情空寂,面上血色尽失,唇上都是惨白一片,过了会,他像是冷静下来,褪了惊慌,凝重的垂眼沉思起来。      这人相当于王府半个主子,他不发话,跪立的影卫赵时伍也不敢动作,就这么保持着双手抬举的姿势,良久,听得这人嘶哑着嗓子,轻声道:“我写封信,劳驾帮我送给‘庚楼月’的南姑娘,我这就去见你家老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八章 公子无双      不论何时,烟花巷弄总是出奇的热闹,白天也喧嚣,夜晚也繁华。      此时华灯初上,正是晚饭后消遣时候。      南隅从浮萍居里出来,脸上神色凝重,走到楼梯口,瞬间又换上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一路从三楼的楼梯走下来,遇到眼熟的常客,便笑着寒暄,张大人好久不见、韩员外吃好喝好、徐堂主楼上请坐……      她走到一二楼的转角处,自下方迎面而来一个颇为尊贵的常客,是礼部侍郎家的大公子,她正待笑着招呼,眼尾突然扫到灯火流光的青楼门口,走出一身挺直的青衫,不禁目光一凝,扭头看去,正巧那人走到门槛处,站住不再走动,隔着宽阔的大堂,远远对她点了下头。      南隅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平素清冷的脸上沾染上悦色,三步并做两步的往门口快走,和她对向擦身而过的迎门小厮小石子,大惊失色的看着自家冷面是掌柜急匆匆越过他,直奔大门,像是遇着什么喜事一般。      小石子满头雾水的转身一看,就见对着夜色敞开的高门下,站着位素青色衣裳的公子,大堂里四处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那人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门外,有那么点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小石子觉得那人十分眼熟,脑瓜子忽楞转悠一阵,这才想起来,这人是今年的金科榜首顾大人,他疑着一双圆眼想到,啧啧,状元爷来青楼不稀奇,可南老板如此激动,这是为哪般哪……      他正沉思,猛听耳边有人叫唤,却是善琴的兰芝姐姐,让他过去帮忙抬琴,诶了一声细腿一溜烟,飞快的跑开了,跑到堂口转个弯,正巧看见南老板领着那顾大人,进了大门往后边的走廊去了。      小石子歪头一想,后边,后边不是,不许闲人随意进去的么。      南隅带着顾恽,在九转回肠样的连廊里穿行,这里大的出奇,较之皇上的御花园,也丝毫不见窄小。庚楼月是三层的妓馆,后头临着太清河,前头看来就是三层小楼,从太清河里游船,也是相同光景,谁料进了其间,竟然是别有洞天。      顾恽前脚一踏入爬满藤萝的院门,拐了四道弯,瞥了一眼廊下平静无波的湖水,就知这是奇门遁甲里的绝阵之一,悬镜廊。      此阵主为障眼而用,兼有防人擅入的效用,不知方位踏步的,进了此阵,就和迷宫差不多。      据传悬镜廊凌驾在水脉之上,布置在凹陷的地方,可以利用山石水木,四面八方取108个方位凿出廊洞,洞内布以活动的机窍,嵌上反光用的千年黑曜石,将此处完美无缺的掩盖掉。不过千年黑曜石极其罕见,集齐符合要求的108块更是难于上青天,故而此阵在古籍里昙花一现,罕有人见。      顾恽只是埋头闷走,他心里忧心着金蚕蛊、记挂着赵子衿,对这感兴趣的奇技淫巧,以及这朝堂百年来最为神秘的组织基地,一时探讨兴致全无,南隅看上去比他还要急迫,脚步迈的飞快,却又不至于失了优雅,实在难得。      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停在一扇篱笆前,上头缠满藤萝,像是农家荒芜已久的院门。       南隅扬起素手朝门扉,对着顾恽说道:“顾大人,公子在院内等你。”      顾恽对她点头,抬手去推篱笆门,心知这一出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直到天下真真正正长治久安之时,才能脱身而出,可那种时候,呵,当真会有么?      顾恽推门而入,门在身后缓慢阖上,他抬眼望去,就见院里一颗巨大的花树,枝繁花茂却不见叶片,落英缤纷,浅粉色的花瓣细雨似的飘落,树下坐着一个男人。      那是个苍白病态的男人,消瘦到形销骨立的程度,有着年轻秀雅的面孔,和沧桑沉寂的气质,叫人看不出年龄,一身的诗书气华,望过来的眸子玲珑剔透智慧深藏,整个人给顾恽的感觉,像是乞灵山巅上古寺里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      顾恽微微一愣,没想到西原背地里掌控机密的首领人物,居然如此年轻,而且……他带着缺憾的看了眼那人所坐的椅子,木制的轱辘被磨掉一些棱角,复杂的机窍和推手把,以及他膝上的灰色薄毯,无不昭示出,这是一把轮椅,而椅上之人,行动不便由来已久。      他看着这个弱气文质、病容沉重的男人,心里刹那间浮起的念头,居然是高处不胜寒,他想,他一定很寂寞。      耳边又起一声刻意压抑的咳嗽声,顾恽抬眼,又见那男人再一次拿着手帕掩住口鼻,声嘶力竭的咳了一长串,气息凌乱咳声闷沉间或破音,待他拿开帕子搭在膝上,脸上就泛起两团极不正常的艳丽红晕。      顾恽扫见那帕子上一抹暗红,再见他病态和面容,就知这人,已是病入膏肓,他想,想必这也是,南老板按捺不住上门找自己的原因罢。      顾恽掩住思量,合手躬身行了一礼,带着敬意道:“不才顾恽,见过‘蜉蝣’首领。”      “顾公子客气,请坐下说话,叫我蓟无双就好。”蜉蝣第五十二任首领,也就是蓟无双,笑着说道。      他说话轻柔舒缓,十分动听,和他的容貌相得益彰,就是两样都看不出,他是生杀予夺、权掌秘密的背地组织领头人。      顾恽坐到他对面的石桌上,见他自己摇动着轮椅,滑到桌前来,和自己面对面,桌上放着台红泥小火炉,里头正醅温着一壶雨前,氤氲的白烟从紫陶的盖缝里泄出来,烟气拂过鼻尖,一股悠远的浅香。      蓟无双伸出手倒了两杯茶水,他皮肤苍白的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从薄薄的皮下现出,隐隐透出一股病态。他动作优雅不急不缓,沸茶入碗,茶汤清亮黄中泛青,清香四溢浅淡微甜,是为上等的雨前龙井,蓟无双笑着往顾恽面前推了一杯,道:“尝尝,新来的雨前,无双僭越,便唤你顾兄了。”      顾恽不卑不亢端茶抿一口,搁回桌上:“公子随意。”      蓟无双眯眼笑道:“顾兄能主动来找我,实在是出乎我意料,阿南上次去拜访,吃了个闭门羹回来,气的要命呢。顾恽慧眼独具,想必也清楚,我们找你所为何事,但……”      他神色分明没有丝毫变化,顾恽却从他语气中,听出一股深深的压迫来:“但事关社稷,权当蓟无双心思狭窄晦涩也好,斗胆只会顾兄一声,若是顾兄仅为儿女情长而来,蓟某只能罔顾礼数,将顾兄请出去了。”      那瞬间,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凛冽的寒气,使他看起来气势凌厉慑人。      顾恽就知,他堂堂蜉蝣首领,悄无声息的掌控着西原朝堂所有的机密,就算看起来再温和无害,到底也是危险至极的可怕人物,和这种成精的人说谎绕圈子,就算不惨败收场,也必然累个半死。      顾恽笑了笑,他本来也打算坦诚相见来着,便抬眼,目光平静的直视蓟无双,坚定道:“不瞒蓟公子,我就是——为儿女情长而来,赵子衿对我很重要,但公子大可放心,顾某再鬼迷心窍,也不会拿黎民百姓来开玩笑,不然我何苦入朝堂,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蓟无双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话虽然不是自己想听的,却也不是自己厌恶的,闻言不由对这人多了几分兴致,又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顾兄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真有那天,舍鱼还是熊掌,蓟某想听听顾兄的真心话。”      顾恽坦荡迎上他目光,道:“我自取鱼,不舍熊掌,赠与贤才。”      蓟无双闻言道:“顾兄未免太狂妄,哪里有这么严丝合缝的好事。”      顾恽眸光清亮:“蓟公子身体不便,顾恽就来了,这也不算,严丝合缝么——”      蓟无双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愣了一会呵呵笑出声,觉得这姓顾的,当真是奇思妙想胆大妄为的可以,不过那时的自己所欠缺的,不也就是这股狠气么。他想,要是那时强硬一点坚定一点,自己这一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不是被困在这方圆的尺寸之地,而是四海为家浪迹天涯,那人也在身旁,比肩而站袖手看天下……      可事到如,还有什么可想的呢,浮生已去一半,自己拖着残躯贱命终究是到了尽头,而那人,怕也江湖夜雨十年寒灯,不是倒在了荒野地里,就是继续落拓漂泊,今生,怕是再无见面之时了。      半晌,他回过神,笑着看顾恽,之前的疏离试探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欣赏,他目光慈爱的如同长辈,印着三十出头的年轻面孔,实在古怪,他像是对饮的友人一般,端起茶碗笑道:“好一个取鱼不舍熊掌,顾公子,蓟某敬你一杯。”      顾恽抬盏和他碰杯,瓷盏发出铮的一声清吟,他目光恳切,道:“多谢!”      蓟无双咳了两声,摇头浅笑:“谢我作甚,一切自看本领。按着‘蜉蝣’的规矩,你得先进地宫,闯过关口一十二道,活着出来,才算合格。说吧,你要什么?”      “龙胆草。”      蓟无双微微色变,拧眉疑道:“生在千年寒冰之上的龙胆草?那东西,世间当真有么?你要龙胆草做什么?”      顾恽低落的笑了下:“原来还有蜉蝣首领不知道是事情,自然是…用来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泪流成双~~~连上网了 ☆、第七十九章 千里相随      天蒙蒙亮,朝阳门才拉开,一辆马车就穿破雾霭,驶到了城门下,守门的禁卫睡眼惺忪的喝道:“来着何人?”      驾车之人是个黑衣的高个青年,面容干净笑意和善,也不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枚蟠龙金牌亮了亮,守城人一个激灵,骤然换脸:“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怀南王府的大人,大人恕罪。”      青年笑一声道无碍,守城人又道:“小的职责所在,斗胆问一声车内之人是?”      青年答道:“王府的刘大夫,南下去给我家王爷瞧伤。”      说着马车帘子拉开,露出一张白发苍苍的脸来,正是王府的老刘大夫。      守城的禁卫连忙让道,青年缰绳一抖,马蹄飞奔而出,车影很快又融进了昏沉的雾气里。      马车在道上疾行,日夜兼程的取道南下。五日后的傍晚,在云锦城门将闭之时,紧赶慢赶的进了城。      云锦城地处腹中,时值傍晚,却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屋内亮着烛黄灯火。      道路却并不因此冷清,许多逃难的灾民散在城内,放眼望去,墙角屋檐下,都是衣衫褴褛浑身污浊的男女老少,他们无家可归,颠沛流离,个个面容颓废眼神绝望,因为饥饿,双颊突兀的凸起,痴呆的目光盯着行驶的马车,时不时艰难的咽口唾沫,此起彼伏的稚子哭声,抹着泪喊娘叫饿,听的人心酸晦涩。      更有消瘦的妇人,头发裹着污泥,不知几日没洗,抱着嗷嗷待哺的哭啼婴儿,拦路跪在道上,俯首磕头一砸一个响,央求着大侠行行好,赏口吃食,泪流在风尘覆面的脸上,冲刷出道道蜿蜒的泪痕。      这是天灾的时候,无力的百姓,朝廷不管其生死,就只能背井离乡,饥肠辘辘,卑微低下,受人驱赶,过着猪狗不如的流离生活。      驾车的青年铁石心肠,面不改色的由着缰绳,将马匹控制的稳稳当当,绕过苦苦哀求的妇人,兀自前行,马车侧窗遮帘被人从内掀起一角,看不清脸,捏在帘子上的半截手指,却是圆润细长。      马车宿在一间客栈,车内下来两人,一老一少,三人要了两间客房,便在大堂找了个空桌用晚饭。      南方泛涝,北上贩卖丝绸的马队也不敢从饥饿的眼冒绿光的难民堆里穿过,本该人满为患的酒楼客栈,也就门可罗雀了,大厅里空荡荡一片,总共也只有不到十桌食客,小二并不忙碌,酒菜上的也十分快。      小二正摆上一碟翡翠白玉豆腐,就听东面那位俊秀的客官问道:“小二哥,问你打听个事儿,可否?”      小二笑呵呵应道客官请讲,那人便道:“小二哥可知,邻城云锣,如今的情况如何了?”      “客官,云锣城已经封城七日了,消息传得满天飞,准确与否却是不知道的。”      “劳烦将你听说的消息,说与我们听听。”      “据说是因为巡抚大人遇刺,至今仍昏迷不醒,云锣城县令大惊失色,慌忙封了城池,不让人进出,传言还说,刺伤巡抚的灾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怎么会被一个孩子刺伤了?”      “那就不知了,巡抚一被刺伤,城门即刻就封堵了,客官,菜上齐了,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有劳小二哥。”      ……      赵全从厨房钻出来,满脸的炭灰尘土,手指倒是洗的干干净净,端着个木托盏,脚步匆匆的往厢房奔。      还没近门,就见门口站了群莺莺燕燕,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数来有四五个,徐娘半老也有,豆蔻年华也有,都是一水的涂脂抹粉、艳色轻纱,简直俗不可耐。      赵全眉头一皱就想发火,他最近耐心欠奉火气滔天,加上王爷一直昏迷不醒,心头又急的油煎火燎,稍微不耐烦,立刻就千百倍的挂在脸上,瞎子看不见,就是闻都能闻到扑鼻的火药味来。他虽然只是个小厮,可耐不住主子身份尊贵,轻易也是得罪不起的,所以识相的如今别惹他为好。      显然,县令陈三思不敢撞枪口,他这群扣着县令如夫人头衔的女人们,却是极为不识相的。      那五位县令妇人,大清早就提着礼物前来慰问怀南王爷,谁料大门紧闭,竟是个迎头的闭门羹,敲了好一会子门,也不见有人开,正嘀咕抱怨着,就见王爷的贴身小厮赵哥儿端着药碗从廊后绕过来,想来是去煎药去了。      一众女子在大夫人王氏的带领下,踩着小碎步拖腔拿调的迎上来:“哟,瞧这府上杀千刀的懒惰下人,这种粗糙活计,怎么能让赵总管亲力亲为呢,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群小贱人。”      这妇人生的本就尖酸,面泛狠色更显刻薄,赵全对她是十二分的不喜,冷着脸道:“不关他们的事,我家王爷的药,素来都是我煎的,夫人莫要为难他们。”      王氏讪讪应了一声,带着妹妹们亦步亦趋的跟着赵全,眼神不住的往紧闭的门扉里瞟,时而目光娇俏一转,也有丝丝妩媚。      赵全走到门口站住不动了,面朝大夫人方向,心里明知这些浅薄的女人们为何而来,无非就是痴迷他家王爷美色,拐弯抹角的多瞅几眼,他心里恨的牙痒,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来,看向大夫人道:“不知大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大大夫人提溜下手里抓着的福字礼盒,笑道:“我家大人公务繁忙,特命我与妹妹们前来探访王爷,千年人参一只,聊表心意。”      听她这自豪语气,好像这千年人参,是多么稀罕了不得的东西,赵全在心里哼了一声,看也没看那千年人参一眼,回绝道:“赵全代我家王爷谢过夫人和陈县令,礼就不便收了,王府的大夫带着药石已在来路上,约莫这两日就到了,王爷尚未转醒不便见客,夫人们这就回吧。”      字里行间,已是浓浓的送客之意,明理人听见,也该走了,也不知大夫人是怎么想的,非但不走,反而笑道:“那怎么行,老爷交代了,这人参,我可是万万不敢提回去的,再说了,赵总管一人服侍,总有顾不来的地方,我与妹妹们在一旁,还能敬上一些举手之劳,您说是也不是?”      赵全耐心告罄,正要翻脸,就听耳边响起一道温雅男声:“夫人的好意,我代子衿心领了。”      赵全呆愣一瞬,待反应过来谁在说话,登时大喜过望,目光越过众夫人,就见院口站了个青衣人,满身风尘仆仆,都掩不住的出尘风骨。      几位县令夫人看着院口像是从天而降的青衣人,清隽秀雅,身后跟着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轻人,而自家公务繁忙的老爷,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个带路的一般,站在那人左手侧,神色恭敬,俱都不约而同的想,这又是哪位大人,连王爷的名讳,都直呼不畏。      那人笑着走来,身形一杆翠竹似的挺直,似再大的风雪也压不弯,赵全像是见了主心骨一般,几日来强自镇定的心里突然就委屈无比,惊慌、害怕、恐惧、担忧雨后春笋似的从四肢百骸里钻出来,这个时候,他又成了一个六神无主的孩子。      他端着药碗快步迎上去,眼眶发红几乎拢不住里头的湿意,难受的呢喃出一句:“大人,王爷他……”      顾恽抬手揉揉他头发,柔声安慰道:“辛苦你了,他没事的,他在那间房里么,我去看看他,药给我,你先跟着刘大夫下去打点安顿,时伍,你也去歇会,”他转身面向县令陈三思,笑道:“叨扰陈大人了。”      陈三思连忙摆手:“不不不,顾大人客气,这是下官应尽的本分。”      陈三思驱赶走一众意犹未尽的如夫人,亲自带着老大夫、赵时伍去了客房,顾恽在门口站了一阵,推门进去,反手将门栓插上了。      屋里十分宽敞,关着门窗,光线有些暗,顾恽走过大厅绕了个弯,就见帘帐遮挡的雕花床沿,挂着一缕白发。      他就站在那里,端着药碗石化似的,盯着那缕头发出神,他脑子里浮起很多过往,想起杏园宴上他的惊鸿一剑,想起国宴上携带自己穿花拂柳一般飘然掠远,想起他身形飘逸在树下心无旁骛的练剑,剑势行云流水,依稀可见巅峰境界。      他痛苦的闭上眼,阖住满心悔恨,他想,可如今,他却被一个十岁孩童刺伤的昏迷不醒,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心里疼的厉害,像是有人拿着锋利的刀片,在他心里一笔一划的刻下几个字,赵子衿,重重叠叠密密麻麻。      他抬脚走进床榻,赵子衿盖在被褥下的身体渐渐露出来,搁在腹上的手、大开的里衣领口依以及下面带着血迹的纱布、修长的脖子和线条美好的下巴,最后是那张熟悉的唇角亲吻过的脸,英俊的,苍白的,眉心微蹙的。      顾恽在床边坐下,将木盏搁在床头的圆凳上,目光深深的看着赵子衿的脸,见了面才知道,浸透在每一个清晨和夜晚的思念,汇聚在一起,已是如此深刻。      闭着眼的赵子衿,让他觉得奇异又心酸,那人在他的视线里,一直是眼巴巴等着的姿态,不管自己什么时候抬眼,立刻就能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自己把它当成理所当然,真到这天来临,他猛然发现,赵子衿有多不容易。      他先是掀起他胸口里衣处的衣襟,看了眼他身上的伤口,被纱布包裹着看不出伤势来,只能从血迹深浅出大概确定位置,纵然不知深浅,可他心里清楚,赵子衿昏迷不醒,多半不是因为这刀伤。      顾恽的手指伸出去,描摹他深刻的轮廓,指尖下的肌肤依旧是记忆里的凉意,他没有发烧,额角却是密匝匝一层冷汗。他拿指腹揩掉汗迹,接着向下游走,划过英气的眉骨,盛着海一样深情款款目光的眼眶,那人扇子似的睫毛拂过他指尖,给他一种赵子衿正在眨眼,下一刻就会睁开的错觉。      他等了一瞬,明知是臆想仍然有些失落,而后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停留在凉透的唇瓣上,顺着唇线来回轻抚几下,俯下身去,将自己温热的嘴唇贴了上去,像是要给这个一年四季浑身都是凉意的男人,一丝温暖和抚慰。      他嘴唇贴在上面,模糊的语句从唇角泄出来:“赵子衿,我大老远的来看你,你不睁眼,看看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章 遇刺经过      赵子衿闭眼躺在床上,依旧面如白纸,身上被褥被拉至腰胯,前襟大开,露出细致匀称的肌理。一双枯瘦的老手,正执着一把尖刀划开沾血的绷带,动作飞快利落,朝两边掀了绷带,被遮挡的伤口就露了出来。      只见胸膛正中,有道寻常刀刃宽度的伤口,深度看起来也极深,结了褐黑色的血痂,干涸的血迹铺出一片并不规则的圆,周围有些红肿,却并不严重,想来这云锣县令,也被吓了个半死,金贵好药的伺候着。      老态龙钟的刘叔按压了伤口附近的皮肤,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肺腑少不了受损,万幸是没有伤到心脏,他丢将尖刀放回药箱里,取了装满艾草的小布包,垫到赵子衿手腕下,眯着眼开始给他细细的诊脉,屋里其他三人见状,连忙将呼吸都放轻许多。      顾恽站在老大夫身后,看了眼胸口那道伤,目光很快就移开,定在刘叔脸上,见他脸色风云变幻,到了后来,眼珠索性全阖上,一心一意的感知脉象里的细微变化。      顾恽心里虽然沉重,却没那么无头苍蝇似的不知所措,寻常大夫,根本察觉不到金蚕蛊的存在,是以定论王爷至今尚未转醒,全是因为这道刀伤的缘故。可刘叔不一样,他是经验老道的太医,医术出神入化,这也是为什么非得拖着行程,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长途跋涉的原因,瞧他这神色,好像就知道了什么。      诊脉是极其耗费心力的活计,丝毫不能分心,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老大夫收了手,脸上汗涔涔的,洗了脸未擦似的,形容疲惫不堪,老眼中闪烁的,却是浓浓的惊疑。      顾恽捏了把毛巾递给他,问道:“刘叔,如何,诊出他为何一直不醒的原因了么?”      刘叔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转向赵全和赵时伍道:“小全子,时伍,你们去门口守着,谁也不能放进来。”      谁都看得出来,刘叔是故意支开他们,不过二人都是忠心耿耿的下属,心想竟然到了要越少人知道的地步,那说明王爷的伤势,比看起来要严重百倍,两人点了头,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出去将门带上了。      两人出去后,刘叔指了指床尾,顾恽依言坐过去,探出身子给赵子衿拉上衣襟,又将被褥拉倒胸口,这才坐正了,直视刘叔道:“您老有什么发现和疑问,就尽管问吧。”      刘叔老眼犀利的盯着顾恽,严肃道:“刀伤虽然深,却并不严重,并不是他一直不醒的原因。我观他脉象混乱虚浮,时轻时重时急时缓,致使他醒不过来的原因,是体内真气时而逆流时而顺缓,在筋脉里冲撞流溯,像是在驱赶调节什么东西。”      “你知道,他们这种练武之人,一身纯正真气护体,能达到寒暑不侵的境界,体质和恢复能力,也较常人快上许多,可这也有弊端,就是一旦真气逆流,极易走火入魔或猝死,他现在的情况不到走火入魔那么严重,可一直这也下去,也极损筋脉。”      顾恽听他语气观他神色,就知真气混乱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解不了的绝症,他忧心奇怪的地方,还未说出口,故而并不发问要如何医治,只是点点头,让他好接着往下说。      对于他的镇定,刘叔赞赏一笑,接着道:“真正难办的,却是我在他的脉象里,发现了另一道动静,混在他原本的脉象里,轻微到极易被忽视的地步,就像……”他顿住思索一瞬,道:“就像蜜蜂在你耳边振翅那种频率的声响。”      顾恽双眼微微一瞪,没料到刘叔医术精湛至此,瞬间对这老者肃然起敬,他想,蛾子么,可不就像蜜蜂振翅么。      刘叔盯着他:“子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顾恽直视着刘叔的视线,嗯了一声,然后这老者,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脊背都挺不直的驼下来,像是肩上担了千斤重担,听他声音暗哑的说道:“他中了蛊,金蚕蛊。”      “什么?”刘叔声音陡然拔高,剧烈的震惊之下,竟然从床上站了起来。      顾恽不想这老太医,竟然也是知道金蚕蛊的鼎鼎大名的,反应如此巨大,想必知之不少,一时心下悲怆苦涩,笑脸都几乎挂不住。      刘叔自知失态,重新坐下,脸色沉沉里也是忧心忡忡,他顿了好一会,才问这是怎么回事,顾恽不愿提百毒老叟那段往事,可刘叔不是外人,多一分信息就多一分希望,便压了压情绪,将蛇山上中蛊那段,事无巨细的说与他听。      刘叔听完气的胡子都在哆嗦,赵子衿昏迷免于责骂,顾恽一人承担两人的份额,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小王八蛋、胆大包天、欺上瞒下、翅膀硬了穷得瑟之流的妙语,气势如虹的从胡子花白嘴唇干瘪的嘴巴里喷出来,激动过头骂的气喘吁吁,靠在床头平复猛烈跳动的老心脏。      顾恽给他顺毛,结果被训的更惨,只能蜷缩在床尾,看着赵子衿熟睡都不安然的脸,受气的小媳妇似的一声不吭,心里不愤怒,就是憋闷,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无能为力的时候,刘叔这顿臭骂,来的正是时候,他需要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分散总是忍不住将事态往坏处想的思绪。      过了会,他措拾好情绪,轻声问道:“刘叔,他什么时候能醒?”       刘叔起身朝外走,道:“我老了,精神不济怕出差错,我先去休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早来给他扎针引渡真气,你让时伍也去休息,明天帮他输真气,什么时候真气平复了,他就醒了,至于那金蚕蛊,你也别太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乞灵寺的方丈给那臭小子算过命,长命百岁。”      顾恽感激的朝他笑了笑,将人送到门口,嘱咐赵时伍也去歇息,两人离去后,他让赵全进屋,将门关上了。      顾恽坐在桌前,指指对面的位置,赵全知道他有话要问,老实坐下了。      顾恽看着他,道:“赵全,你把王爷遇刺的经过,和我说一遍。”      赵全点头,想了一会开始说道:“我们一路南下,途径云岭城的时候,开始能看见流落的灾民,罗大人怕队伍太大,过于引人注目,被发现运载的是赠灾的银两,会招到袭击,就建议王爷将队伍分散成许多小队,打扮成不同的商种,沿路借兵护送,王爷没有异议,便这么办了。”      “队伍分散后,我随着王爷扮成贩卖丝麻的商人,带着二十五人,后于罗大人一行过了云锦城,在五月十五那天傍晚,抵达云锣城,沿路的灾民越来越多,有时候道路都走不通,看着实在叫人难受。”      “云锣是距离无定河最近的城池,流连在此的灾民多到数不清,仍凭官兵怎么驱赶,道上依旧密布人群,我们便禀报王爷,寻了条人烟稍少的窄巷弄,打算从中穿行过去,到闹市寻个店打尖儿。”      “走到一半,酸腐臭气扑鼻而来,让人作呕,定睛一看,竟然满眼的泔水弃物,原来是条倒置垃圾的废巷子,我说怎么人影儿都没有呢。随行的官爷都捂着鼻子连声喊臭,我也被熏的几欲晕厥,我想着这污浊地儿,是万万不能让王爷从此过的,就打算禀告王爷,原路返至大道上,另寻线路去住宿。”      “我那时刚转身,正要说话,哪里料到王爷突然喝了一声‘谁’,人就疾速从马车里窜了出来,直取泔水堆儿交错的那条旁支弄子,待掠到巷口,他身形突然又定住了,脸色震惊,和什么人对望似的。”      “我慌忙跑过去一看,就见那条巷子里,有个半蹲着身子的孩子,十来岁模样,衣不蔽体,瘦的跟猴儿似的,脏的像是泥巴浆里滚过一般,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只清晰的露出一双眼睛,狼崽子似的恶狠狠盯着王爷,一手抓着个黏糊糊变了色儿的馒头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吃相粗鄙的要命,另一只手里,提着桶不知哪个酒楼丢弃的泔水桶。”      “瞧他那眼神,像是生怕王爷抢了他那桶泔水似的,我正待去劝王爷回转,就见王爷笑了下,抬脚朝那小畜生走去。爷,知道么,除了对你,我从来没看见王爷,对谁那么宠溺的露过笑脸,他看那小畜生的眼神,就像老王爷看着他。”      “那小畜……”      顾恽本想让赵全别一口一个小畜生,好好说话,他知道后来某个时刻,那小崽子必然不知怎么的给了赵子衿一阴刀子,可想来罪魁祸首原是自己,孩子该罚该骂,可赵全要责怪,该冲着他骂白眼狼才对,一见赵全连珠代炮的噼里啪啦,自己十分想知道后事,便咽了话语,预备等讲完再同他解释。      赵全正值激愤,完全没有发现顾恽的纠结,兀自回忆:“生一边拼命的塞馒头,一边费力的提着那桶泔水,戒备的小步后退,还凶狠又含糊不清的冲着王爷嘶喊威胁‘不许过来,再过来,就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一章 严刑拷打      “大人,你知道吗,王爷当真就不再往前了,他看着那小畜生眸光闪烁,突然朝他温柔一笑,那小畜生愣了一下,回过神又摆出那副靠近杀光你全家的狠相,王爷蹲下来,视线和那俯着身子的小畜生平齐,很温和的问他:‘你想吃饭吗?热的、香的、熟的、新鲜的。’”      “那小畜生咽了口唾沫,声音大的吓死人,他明明口水都流出来了,却还逞强的质问王爷有什么企图,问我们是不是人贩子,嘿…他可真会想,有我家王爷这么俊的人贩子么,蠢货。”      “王爷居然不生气,还是那副笑脸对他,他说:‘没什么企图,你见过我这样特征明显的人贩子么?就是看你顺眼,想赏你顿饭吃,你吃吗?’”      “那小畜生敌意浓厚,嚼着馒头想了一会,突然捏着那个只剩下一个边角的馊馒头,豁出去似的头一仰,发狠道:‘吃!横竖都是死,吃顿好的再上路,有什么不好!不过我发誓要和小梓同甘共苦的,吃完了能打包,我就随你去。’”      “王爷一愣,盯着他那桶泔水笑的更开怀了,问他:‘小梓,就是你提着这桶,要去见的人么?’”      “那小畜生嘿嘿一笑,重重的点了下头,王爷对他伸了手,将那桶泔水提到墙边上靠着,小跑着过来,却并不去牵,王爷改为摸了摸他的头,那么脏,他也不介意,然后揽着他的瘦肩膀,将人带上了马车。”      顾恽听他讲述,觉得这小孩挺有意思,重情重义,也不为诱惑所迷,就他那年纪,已是十分不简单了。他虽然不明白赵子衿为何突然对一个小乞儿上心,可他一定是真心的,就像他无缘无故就缠上自己,也是一颗赤心,能赴汤蹈火。      赵全接着说道:“王爷将那个臭气熏天的小畜生领上马车,我们也不敢抱怨异味,直接穿过了那条巷子,寻了家客栈住下,王爷领着那小畜生进了厢房,差小二用最快的速度上了菜,官爷们也都去洗漱吃饭了,屋里头只有我们三人。”      “小二推门进来,端了碟酱闷肘子搁在桌上,那小畜生咕咚咽了声口水,拿眼神去瞟王爷,王爷指了指木架上的铜盆,吆他去洗手,他目光粘在肘子上,一步三回头,胡乱在盆里搅和两下,飞快的奔回来,抓起肘子就开始啃,那吃相……唉,不堪回首不说了——”      “那小畜生食量惊人,而且都是直接用手抓的,王爷喊我一同用饭,我看那油乎乎的手,指缝里黑乎乎的泥巴,以及满桌子狼藉,本来饥肠辘辘的,登时就胃口全无,我说我不饿,就在床头整理行装,挑出王爷晚上沐浴后要穿的里衣和明天的衣袍腰带。”      “王爷捏着双筷子,偶尔曼斯条理的挑两口,让他慢些吃,小二又进来,端了盘白玉带,那小畜生抓了两根丢进嘴里,被烫的龇牙咧嘴,他看了王爷一眼,突然捏起筷子,夹了几根藕带丢进王爷碗里,说了句‘你面色发白血气弱,吃这个,补血气’,我一听火气蹭蹭的冒啊,谁他娘的血气不足啊,结果一扭头,发现王爷当真是面无人色,惨白一片,额角的细汗在烛光里发莹莹发亮。”      “我吓一跳,慌忙奔过去,询问王爷怎么了,叩门声却突然响了,我只能转了脚尖先去开门,门口站的是便衣的罗大人,我将他请进来,他看见和王爷同桌的小畜生,也是一惊,问王爷这孩子是谁,王爷说是路上捡的。罗大人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了,那小畜生吃饱喝足,正拿着食盒,将盘碗里的菜往盒里转。”      “他虽然吃相难看,为人也十分无礼,可盘里的菜,每样都留了一半,看起来也是个有情义的孩子,我对他的芥蒂,霎时就少了许多。他一个人穷忙活,将碗碟一扫而光,连桌上掉落的,也捡进嘴里吃掉了,反正就是一粒米也没给我留下。”      “那小畜生说他吃饱了,也不接着说话,只拿目光去看王爷,王爷嗯了一声,说他可以走了,那小畜生什么也没说,看了王爷两眼抬脚正要走,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外响起一声破锣嗓子:‘不知王爷大驾光临,下官云锣城县令陈三思候驾来迟……’”      “陈三思还在外头说,那小畜生突然定住身形,面无表情的盯着王爷,嘴里一字一顿古怪的念了两声王爷,然后,他突然丢了食盒,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刀,狰狞的嘶叫着‘朝廷的走狗纳命来’,就朝王爷扎去。我吓了魂飞魄散,丢了衣裳就往那边飞奔,虽然惊慌,想着王爷的武艺,也没太当回事,谁料…谁料…王爷突然捂住心口跄了一步,吐出一口血,然后…然后刀光一闪,就没入王爷胸口去了……”      赵全抬眼看着顾恽,眼里带着泪光,语气里有哭腔,问道:“大人,王爷为什么会突然吐血,为什么连一个孩子的袭击都抵挡不住,他到底怎么了?他离京去寻你的那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恽被他问得无话可说,半晌,他愣了一瞬,盯着桌上那套茶碗,道:“赵全,有些事瞒着你,并不是不相信你,是让你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只能穷担心,我不会让他有事的,你别问了。对了,那孩子现在人在哪里?如何了?”      赵全没好气道:“王爷昏迷之前,吩咐我们不要难为他,他被陈大人带走了,我焦头烂额的,也没心思管他,大概被关在牢……”      顾恽眉头一皱,站起身来朝外走,嘴里叱道:“糊涂,陈三思急功近利,皇亲兼巡抚在他的地盘上差点丢了性命,你以为,他会好吃好喝的供着凶手么。”      赵全一呆,他哪里能想到这么深远的地方去,闻言不由有些慌乱,小跑着跟上去,六神无主道:“大人,那…现在该怎么办?那小畜生,不会已经死在牢里了吧?”      “不会,但被打的惨不忍睹,那是少不了了。你叫陈三思立刻来见我,顺便让他去张罗一个大夫,动作快点。”      “诶。”赵全应了一声,陀螺似的旋走了。      牢里潮湿阴气,霉气刺鼻,陈三思衣衫不整的在前头心惊胆战的带路,短短不过一刻钟路程,就心虚的燥出了满头热汗,他哪里晓得,这位翰林院修撰顾大人,长途奔波也不休息,大半夜心血来潮,点名要看那刺客。      随着牢门渐近,他扭头去瞟王爷的太学师傅,见那人面无表情,心里悬的更是无处生根,抹了把额头汗,心里祈祷着那小混蛋,不至于被打的太不入眼。      走到最后那间牢门前,门还没打开,陈三思自己都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就哆嗦起来。      目光透过碗口粗细的木制栅栏,就见审讯室里捆绑犯人用的十字木架,不知被哪个阳奉阴违的搬到牢房里,上头鞭痕刀槽,血迹斑斑,横着的木头上,正绑着两条细瘦的胳膊,衣衫被鞭子抽成一条条破布,艰险的挂在血痕道道的手臂上,破烂的蜘蛛网似的。      尾端的手腕无力垂下,稀薄的烛光里,依稀可见指尖正缓慢的低落着深成黑色的液体,除了血滴,做不出他想。绑在竖着的木头上的身子,更是惨烈的叫人不忍直视,衣裳被鞭子抽的支离破碎,露在外头的大片皮肤,胸膛腰腹和大腿,遍布血污和翻卷的伤口,几乎挑不出一块好肉。头部和手腕一样,做无力的低垂状,不知脸上,又是一副什么惨烈光景。      顾恽面如寒霜,盯着那个受过极刑的孩子,偏头盯着陈三思,轻声笑道:“陈大人这里真是藏龙卧虎,随便一个邢官,就比刑部的老师傅还了得,想来都是陈大人…治下有方——”      他笑的春风和睦,一通赞赏也不见讥讽暗嘲,陈三思却听得脊背发寒,他是个官场的老油条,最是知晓笑里藏刀之人,才极为防不胜防。他连忙将腰身弓的低低,谦卑惶恐道:“大人谬赞,下官只是忧心王爷伤势,恐其为人指使,这才让属下关押问话,并未下令施以严刑,这…怎么会成这样…下官完全不知啊。”      顾恽意义不明的扫了他一眼,疑道:“哦?是吗,感情陈大人,也被蒙在了鼓里?”      陈三思冷汗直流,哽着脖子道:“是!”      情况紧急,顾恽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耽搁太久,威吓威吓也就收手,让陈三思差人开了牢门,打头弯腰钻了进去。      燃了烛火走到近处,那孩子身上的伤势,愈发惨烈严重,陈三思这下又想表现仁爱好心,进门就咋咋呼呼的唤人去给那孩子松绑,顾恽听他喘气的声响不对劲,制住走上前的二人,叫大夫上去瞧了。果然,胸前的肋骨被重物击打断了一根,外行人随意移动,极有可能导致断裂的肋骨戳穿脏器直接死亡。      随后,大夫央人抬了块门板,然后叫衙役将束缚的十字木架倒在上头,松了锁链镣铐,万分小心的移到木板上,将那小刺客抬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二章 浮生一梦      视野里,是浓墨一样的黑色,赵子衿发现,自己就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走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的地方,马不停蹄的跋涉。      他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除了潜意识里知道应该往前走,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就这样毫无杂念的走出很远,直到遥远的远方里,出现一丝亮光,他朝着那处走进,发现那是一条肮脏破败的臭巷子,墙角路边全是发了霉的酸腐食物,茸毛一样的灰霉覆在上头,引得苍蝇嗡嗡环绕。      前方三四丈处。有条延伸进去的旁支弄子。自那边传来一些翻动的声响,赵子衿木着脸站了一阵,抬脚悄无声息的朝那边走去。他越过墙角,就见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孩子背对着他,正动作极快的在被人丢弃的残汤剩菜堆里翻捡起,身旁竖着个泔水桶。      那背影瘦成了一根竹竿,蜷缩在一起,比身旁的脏桶,横竖都宽大不了多少。      他其实并不好奇,却不知遵循着哪里的渴望,问了句:谁——      那道背影听见声音蓦然一惊,飞快的扭转过头,脏的看不清面目的脸,戒备而敌意浓重的贼亮双眼,以及因为半转过身,露出的手上捏着的一个沾满菜汤的发涨馒头。      赵子衿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愣神想了好一会,依旧没想起来,他正待再看一眼那孩子,想着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谁料目光一抬起,眼前光景天旋地转,扭曲旋转着飞速变幻,由亮晃晃的白昼里破落的巷子,变成了幽深潮湿的荒芜山林。      齐腰的野草严实的覆盖住地面,参天的古木自草丛里拔地而起,生长到了须得将头仰平都看不见尽头的高度,伞盖似的遮住头顶那片天幕,将视野的光亮,消减至晨昏的光景,置身在这里,上下前后方向,都看不见尽头似的无垠宽广。      合抱粗的枯槁树干上,缠满了藤茎,有些还在慢慢游移,凝目一瞧,赫然是同色的长蛇,数量极多。斜挑出的枝桠上,悬着拳头般大小的黑块,目力过人才瞧得出,黑块和枝桠间连着一根细丝,比头发丝还细。      不知从哪里猛起一声野兽浑厚的嘶吼声,山林间瞬间簌簌作响,那些悬挂的黑块闪电般撑开蜈蚣似的两排足脚,齐齐划动着攀着细丝飞快上升,爬上枝干拢做一堆,朝着更高的树干逃命似的爬走,竟然是拳头大小的蜘蛛。      一齐逃窜的,还有藤间的毒蛇,以及从草丛深处爬出来的蝎子、蜈蚣、蚰蜒,聚拢爬行黑压压一片,可见数量众多。      野兽还在嘶叫,听着像是虎啸,振聋发聩的嘶吼渐渐转为低沉呜咽,赵子衿听响动方位在西北,提气便飞纵而去,他在林间穿行,踩着树枝借力,身形快的几乎看不清影踪。      很快,他就赶到了声源处,眼前的场景让他情不自禁就停住了脚步,站在高高的枝干上,俯视全揽眼前所见。      所料不错,发出叫声的,果然是猛虎,体型巨大条纹鲜明。      只不过山中称王的凶猛野兽,此时正奄奄一息的垂死挣扎,缓慢撩动的前爪收不住力的在地上做最后的滑动,躯体上全是血污和泥巴,血盆大口间咬着一条细细的血流如注的脖子,属于人类的,孩子的脖颈,而孩子的整个头颅甚至两只胳膊,都被咬进了虎口里,连在脖子下的细瘦身子无力的摊在混乱的战场泥堆里,生死不明。      赵子衿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像是一个为了来见证胜负的旁观者,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有,可他脖子上,却隐约有清晰的传来,利齿切入的剧痛。       过了半晌,他看见虎口下的那道身躯动了一下,那孩子一条光着的全是擦伤和血迹的瘦腿在地上蹭了蹭,曲起来,卡在虎牙上的胳膊做了个上举的姿势,紧接着虎口上颚张开,一个被血水泼过似的头颅颤颤巍巍的从里头拔了出来。       那孩子身体全部退出虎口的瞬间,猛然栽倒,头顶撞在虎口的髭须上,胳膊脱力的垂下,整个人像瘫软的面团般顺着老虎的身子溜了下来,趴在地上又是很久没动。      夜幕降临的时候,山林里的光线更加昏沉,赵子衿看着那个死去一样的孩子,突然撑起抖如筛糠的胳膊,将自己从地上拔了起来,靠坐在猛虎身上,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艰难的划破坚韧的皮毛,从露出的血肉上割下一块,朝嘴里塞去……      他吐了不知多少次,却一次又一次的将腥气扑鼻的生肉往嘴里塞,直到最后连吐的力气都没了,将肉在老虎身上戳碎了,直接塞进嘴里,捂着嘴巴狼吞虎咽,面色发狠,嚼也不嚼。      那狠相和姿态,比之前破巷子的那个脏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子衿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偷窥者,他像是林间的一棵树、一阵风,跟在那孩子身后,看着他找了处清泉洗去污迹,露出入骨的伤痕和精致的眉眼,看着剥掉虎皮摊平晒干给自己打了个铺盖,看着他掉进蛇窟被撕咬缠绞,浑身是蛇齿印和溃烂的伤口,奄奄一息的在蛇窟瘫了十五天,靠吞食蛇胆续命……      他看着那个孩子在满是危机的森林里,命悬一线的过活,身子渐渐抽条舒展,隐隐有了少年的修长和挺拔,身形越来越快,周遭的蛇虫也越来越多。没有火种,茹毛饮血,没有衣物,裁藤编就,没有人说话,他也一言不发,只是背对着自己,拿枯枝在沙地上笔画,等他走开了自己上去偷看,沙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两个排在一起的名字:容颂辞,容颂语!      眼前画面再次扭曲,赵子衿眼前一黑,这次连意识也被吸入那道风形的漩涡里去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终于想起来,那个狼吞虎咽孤独求生的孩子,就是上一世的,他自己……      “子衿,醒醒。”有人轻柔的拍着他侧脸,赵子衿的灵魂里刻着那道声音,一响起,他就安心又高兴,他还未睁眼,却抬起酸软的手臂,将手心贴上那抹温热所在,收拢指尖握紧,呓语似的唤了一声阿恽,睁开眼的瞬间,就对上那人带笑的眼睛,以及实实在在一声应答。      顾恽望着他,抬手拂开他因为扭头而垂在眼睫上的白发,温柔笑道:“你醒了。”      赵子衿刚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此刻还沉浸在容颂语的过往里,有些发懵,他盯着顾恽看了好一会,才猛然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平沙,私自离京可不是小罪名,他挣了挣就想爬起来,问道:“阿恽,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恽抬手按住他,笑道:“乱动什么,刘叔累趴了,你再出岔子,他可没精力管你了。我么,探亲返程北上,为何就不能在这里了?”      赵子衿一愣,心里迅速思量开了,听他这意思,是偷摸从都城出来的,刘叔既然也跟来了,那就说明他和父王一定打点好了,知晓他突然回京的人,估计都封了嘴,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对外的说辞,约莫是回京路上被堵在云锣,偶遇刘叔一行。      若是这样,那自己就不用担心了,赵子衿目光上扬看着他笑,撇去朝廷的复杂权力纠葛和沿河一代的□,他其实很想见他,做梦都在想。他心无顾虑,心上人又近在眼前,心头舒畅,连浑身气流的窒息都烟消云散了似的,抬手揽住那人坐在床头的腰,自下而上盯着顾恽浅色的唇,声音极低的说:“阿恽,你头低下些,可好?”        他这模样,像极了觊觎别人糖果的幼童,明明嘴角在淌口水,却因为心底那点羞耻和自尊心而不肯就范,只敢拐弯抹角的提点,希望别人能听出他话里潜藏的意思,扭捏的紧。      顾恽忍俊不禁,他虽然一直知道赵子衿在装傻,可没捅穿的时候,那厮装的行云流水,也就瞧不出扭捏来,分别前晚揭底儿了,再见面,赵子衿这又脸皮子薄,装不下去了,正经起来的小模样,带些羞赧和难为情,竟然如此良家,被自己一言不发的盯了这么一会,耳根居然渐渐红了,实在是青涩的厉害,人尽可欺的纯良。      顾恽这人瞧着斯文正经,骨子里其实酿着坏水儿,不多不少,刚好只对亲近之人瓢泼,这会子被王爷的良家妇女架势勾出了恶趣味,忍不住就想逗他。只见他微微偏头双目微瞪,一头雾水的盯着赵子衿疑道:“子衿,你是怕隔墙有耳么?”      赵子衿被他问的有些懵,盯着他思索,隔墙有耳?他就是想同他亲近,又不是要和他说什么秘密,有耳没耳,关他屁事。      顾恽憋着笑,接着一本正经:“没事,左手边住着赵全,右手边住着刘叔,两人都关着门休息,门口还有时伍守着,你要说什么,放心说吧,我听着哪。”      赵子衿张口正要解释,我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想亲亲你,又听顾恽抢话道:“哦我知道了,你刚醒,想必渴得厉害,你松手,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说着作势欲起,赵子衿根本不渴,哪里会松开,连忙说道:“阿恽,我不渴——”      顾恽嘴角听了依旧伸手去掰他手臂,嘴角抿不住的上扬一些又被他使劲压了下去,自以为是道:“不渴?那就是饿了,我去给你弄点吃得来。”      赵子衿发力扣着不让他得逞,重重道;“我不饿!”      顾恽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不饿?瞧我这记性,你多日未醒,想来最迫切的需求,定然是出恭,你忍忍,我这就叫赵全进来伺……”      赵子衿再傻,也该瞧出不对了,顾恽鲜少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时候,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简直到了一个人神共愤的地步,听着真心实意,却句句是废话,赵子衿回过味来,瞬间就意思到自己被耍了。他是个沉得住气的,心里恨不得将这厮推到了压在身下吻得喘息气短,面上却依旧崩溃道:“不要赵全!”      顾恽故作为难:“那你要如何?”      “不要如何,要你——”话音未落他突然暴起,手臂同时发力,将顾恽压倒在床,两腿岔开跪坐在他腰胯处,手腕上移去扣他十指,压在脸侧,两厢凝视间身子慢慢伏低,和他鼻尖贴着鼻尖,正待吻下,急促的脚步飞一般响起,至近处却突然来了个陡停,来人匆匆忙忙,赵子衿竟然来不及撤开。      两人面贴面的扭头,鼻尖从对方脸旁擦过,就见赵全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站在不远处,见两人看他,愈发局促,结结巴巴的嗫嚅:“刘刘刘大…夫说王爷这……个时辰该醒了,吆吆…小的来看…看……那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您二位继续——”      他前头说的磕磕巴巴,到了后头却投胎似的噼里啪啦,字句都粘连在一起似的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一口气飞快的说完了,转身夺命而逃,狐狸追赶的兔子般飞窜而出,瞬间就不见踪影,随后门板嘭一声巨响,被人从外头甩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三章 饥荒瘟疫(一)      胸口那一刀,伤口虽然不浅,刺客也刚吃饱喝足力气十足,可到底是个孩子,腕力和准头都有失火候,对于赵子衿这样的高手,从金蚕蛊搅乱的真气顺畅后,也就算不上什么大碍了。      他醒来就和顾恽在房里厮磨窃语了一个时辰,赵全红着脸贴在门板上,恨不能化成一张封条,谁也不让进去,直到门板被从里头叩响几声,他才将自己从撕下来,心虚无比的垂着头,看着门扇从里拉开,走出绛红青碧两角长衫来。      两人出来后,赵时伍也从门里走出来,四人去了最左边的一间厢房,里头躺着赵全嘴里的小畜生。      那孩子被抬进去的时候昏厥着,大夫换了九盆水,才勉强将他身上的血污清理的差不多,撒了药粉裹完纱布,整个人就像是掉进面粉里的糯米团子,头脸四肢甚至脚趾,没没一处露着皮肤,白惨惨一片,很快又被沁出的血水染成桃粉艳红色,看着就叫人揪心。      不仅如此,他还发着高烧,滚烫的热意在皮开肉绽的躯体上烧着,连见惯伤势的大夫都说,他能活到现在,当真是罕见,能不能醒,也是个未知的情境。      瞧他的伤势,又听大夫危言耸听的描述,顾恽本来以为,没有个十天半月,这小子醒不来了,谁料才走到门口,就听里头一阵鸡飞狗跳,凳子被推到的声音、婢女哀求躺好的哭声,以及嘶哑的听不出原声的威胁,昭示着此间客人,已然转醒。      顾恽眉毛一挑,扭头和赵子衿对了一眼,觉得这孩子实在皮实抗摔打,顽强坚韧的如同离离原上的野草,野火总也烧不尽,不知心里藏着什么春风。顾恽抬脚迈过门槛,心里却想着,这孩子,日后必然不会普通。      屋里一片狼藉,能摔破的东西,一件也没留下,到处是破碎的瓷片,下脚的地方也没有;能推到的东西,在目前能力所及的范围,也都东倒西歪,而在这一片废墟似的厢房里,正上演着一场诡异的对峙。      横陈着两个圆木凳儿的桌边,撑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小瘦子,他气喘嘘嘘虚弱无比,一手撑着桌沿不让自己倒下,另一手捏着一片破碎成刀状的瓷片抵对着两名婢女的方向。而被他指着的年轻婢女手臂搀挽在一起瑟瑟发抖,其中一个梨花带雨的哭着,右手捂住左手,指缝里却有鲜血蜿蜒沁出,另一个呜咽出声,也是一副惊恐神色。      四人推门而入的动静,惊醒了对峙中的三人,皆都扭头看过来,神色态度却是截然相反。两名婢女认识这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虽然不知那位白发的俊朗王爷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见了四人救星一般,愈发泪流如雨,连呼大人救命。      那孩子就没这么弱气,他目光凶狠的扫过来,见多了个青衣人顿了一瞬,很快就锁定在赵子衿身上,见他气色苍白迷茫一晃,很快又清亮犀利,里头恨意迢迢如山似海,好像和赵子衿有着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般,张嘴嘶哑的说了几个字,捉摸不透意思,他说:“你没死。”      他语气平平,好像说的是你没吃一样,听不出遗憾惋惜,也听不出庆幸雀跃,不知道他心里是想赵子衿死,还是想他活。      赵子衿好心赏他一顿饭,没得投桃报李涌泉相报,倒是被回报了胸口一刀子,可他心里并没有愤怒和杀意,就是有些奇怪他为何要杀自己,同时也有些意外,再见这孩子,他怎么成了这副惨样。不过他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过来,想来是陈三思自作主张,脱罪心切将他打成这样。      他一看到这个素昧平生的野小子,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只有切身经历过相同境遇的人,才知道稚子孤苦的活下去有多艰难,与其说可怜他,倒不如说是在可怜自己。那时初到辋川,他也曾异想天开,吴歌会突然良心发现,趟进这毒林来救他,后来才发现,那当真是一场幻想,这世间除了自己,谁也依靠不得。      可见他在泔水里掏捡,他又忍不住,想让他过得好一些,记得善意记得好,哪怕只是白驹过隙的转瞬即逝,也不至于将心凉透。       赵子衿无视他眼中的敌意,对两名婢女说了声你出去,就朝那孩子走近,赵全伸手想拦,被他抬手压下了,赵全又去求助顾恽,那人对他笑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随着赵子衿渐近,那孩子握着瓷片转向他,戒备的盯着他,道:“你想干什么?”      赵子衿走到桌边,抬脚挑起一方歪倒的凳子摆正了,坐上去,看着他道:“想和你谈谈。”      “要杀就杀,休说废话,我和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无话可谈。”      赵子衿曼斯条理道:“你死了,小梓怎么办?”      那孩子额角青筋暴起,目光毒辣又痛苦,终于被激怒了,吼道:“狗官,不许提小梓,我杀了你……”      他跌跌撞撞的冲过来,中途却被一双青色的衣袖的揽住腋窝,他浑身是伤,一碰就钻心的疼,身子一软瓷片就被那人轻柔的卸掉,坠在地上砸成更碎的片段。那人揽着他,说了句别动,依样画葫芦的伸脚去挑凳子,却怎么也立不起来,还是那白发的狗官含笑瞥了他一眼,伸手去扶了一把才站住,随即他将自己按在上头,自己弯腰拾起一把椅子,坐在自己和那狗官之间。      韩牧之费力的扭着头,去和顾恽对视,那人见他望过去温温和和对他一笑,韩牧之一愣,任他施为,自己也不清楚,这人明明和朝廷的走狗是一伙的,自己却不加反抗,可能是这人身上的气质太过无害,又或者,只是他真的已经精疲力尽。      坐下后那孩子依旧仇视的盯着赵子衿,虽然知晓赵子衿已经恢复,顾恽还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右手便随意搭在他瘦薄的肩膀上,看着赵子衿道:“你还问么?”      赵子衿点头,抬眼淡然对上那孩子,道:“说完为什么想杀我,你就可以走了。”      若他没有王爷那身份,韩牧之其实不讨厌他,相反,对于这个少见的给予他善意的男人,他甚至是感激的,不过一切都掩盖在对当官的深恶痛绝之下,他上翻着双眼,眼白一大片,看起来愈发凶狠。听见他说放他走,又结实的愣了一下,眼神却没有丝毫迟疑和欣喜,仍旧戒备道:“哼,这种鬼话,你以为我会上当么?”      “我说的是人话。”      “呸,你们这些当官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都是些口蜜腹剑的腌贊货。”         赵子衿被骂的狗血淋头,不怒反笑:“我们?我和谁?”      韩牧之咬牙不语,赵子衿看着他,抬手指着他旁边的顾恽,道:“除了他,我和任何人,都不是一伙的,还有,”他突然稍微前倾身子,挑起一边嘴角笑了下,“我希望你弄清楚一点,我对你杀我的动机,并不感兴趣,对你的小命也没兴趣,你扎我一刀,看在你还是个孩子以及对小梓的情分上,这次我不和你计较,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我之所以问你,可能是难得善心大发想要管个闲事,你不领情,那就请便。”      韩牧之大吃一惊,不可置信的盯着他,挑眉怀疑的问道:“你就这么…放我走了?”      赵子衿站起来往外走,波澜不惊道:“对,水涝当头颗粒无收,我养不起你这样的饭桶,一刀杀了还损阴德,你要是走的动,自个走,走不动,就让你身旁凶神恶煞的大哥送你一程,阿恽,我们走吧。”      “凶神恶煞”的赵全一愣,委屈不满的嘟囔告状:“爷,我不去!”      事态急转直下,直接就大事化无,过渡极为突兀,韩牧之掏了死罪依旧有些消化不来,可赵全老陈醋一样浓郁的恶意,他老早就感受到,那厢不愿意,他这边还不屑于,当下十分鄙夷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句:“不劳您大驾。”      赵全挑眉瞪眼,被气了个七窍生烟,不住的捆袖子,像是要上去给这小畜生一顿胖揍。      韩牧之本来以为赵子衿是欲擒故纵,谁料那两人走到门边脚步一丝停顿也没有,眼见着就要拐个弯不见了,他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冲动,忍着剧痛跌跌撞撞的追了过去,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等他扑倒在门框上,咂出哐当一声巨响,探出头往外看,那两人已经下了台阶踏上院内的青砖,闻声头也不回,听那白发男子道:“赵子衿,他是顾恽。”      韩牧之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一抬眼那两人已到院门处,犹豫一瞬还是叫道:“韩牧之,我的名字。”      走出院门的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姓韩?      三年前轰动天下的勾敌叛国案,主谋的上将军韩伊,就姓韩,韩式被满门抄斩,可漏网之鱼也不是不可能。      韩伊是赵子衿父王赵引的得力爱将,那时他偶尔清醒,对那个混在一堆五大三粗队伍里,寡言少语又冷面寒霜的男人,印象稍微深刻,一如他父亲赵引,他也不信那人会投敌叛国,追根究底,皇上赵愈就是信了奸臣贼子的挑拨,因为韩伊自小分离的妹妹,辗转人世,成了幽国国舅的爱妻。      若是如此,他如此痛恨朝廷,那也就勉强说得通了,顾恽扭头对着赵子衿道:“子衿,看来那孩子,并不如面上那样讨厌你。”      ……        赵子衿在云锣昏迷数日,沿河形势愈发恶劣,罗艺急得团团转,又不能罔顾上级直接带着银粮上路,只能原地待命,求神拜佛的祈祷怀南王早日苏醒,谁知这么一耽搁,就出了大事。      赵子衿和顾恽才走到院口,就见罗艺满头大汗的奔走过来,面色惊慌,步伐急乱,天塌下来似的。      不待赵子衿开口相问,罗艺已经抬眼看见他二人,急道:“王爷,大事不好了,城外爆发瘟疫,灾民袭击南城门,已有大批涌入了云锣城内,在城内肆掠抢夺,城内慌乱无序,死伤不少。”      赵、顾二人对视一眼,面色俱都凝重,果然,灾荒过后瘟疫盛行,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铺垫两章o(╯□╰)o ☆、第八十四章 饥荒瘟疫(二)      报——      急报日夜兼程的传回都城,信使策马直入宫门,至太和殿门口的云梯前翻身下马,停顿也没有便冲入议事殿,将正在群臣聒噪中昏昏欲睡的皇上惊了个清醒。      自打上次的私吞赠灾银案件后,朝堂接二连三的曝出高官欺上瞒下结党营私的证据,证据不知被谁悄无声息夹杂在朝官的奏折里,谁也不知情就端到了皇上的御书房,翻开奏折一看,都是铁证如山。皇上盛怒之下,一连抄斩了九位高官,文武皆有,午门的邢台上血渍新覆旧,干涸后浸入地面,雨水也冲刷不净。      类似的事件一直未停歇,朝堂如同浪潮翻涌的海面,惶惶不可终日,做贼心虚的高官们私下窃语,个个都是心如明镜,行动如此诡秘无踪,一击必杀,丝毫线索也不落下,只有盘踞百年的秘密组织“蜉蝣”,才有这份实力和手腕。      想起那个诡谲的组织,百官们心里一阵恶寒,甚者上茅厕也要前后左右的看清楚,生怕自己不觉间就被黑暗里一双眼睛给盯住了。      “蜉蝣”并不直属于皇帝,连皇帝赵愈也不知道,这个组织如何运作。他从最初的盛怒里平静下来后独自静坐思索一阵,心里就忍不住发虚,“蜉蝣”效忠的是西原江山,可谁又能心甘情愿的替旁人守一生天下,若是“蜉蝣”首领,生了二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他焦虑了没几天,毕竟不是帝王之才,又是个死于安乐的性子,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潇洒,可作为一国之主,实在堪比朽木。爱妃善解人意的送几碗参汤几盒糕点,他的深谋远虑立刻就烟消云散,沉浸道荒淫快事里去了。      贪官污吏层出不穷,该杀的杀该抄的抄,见得多了,他索性全部推给了刑部,自己偷闲花天酒地。文丞相实在看不过去,进宫劝了好几遭,说是内忧当前外患未解,皇上应当励精图治,已报我西原长治久安,赵愈记挂着他的宝贝雀鸟该喂食,对这忧国忧民的老丞相十分敷衍,文丞相寒了心,也不再劝。      急报传入太和殿,水涝地界陡现瘟疫,传染速度如同风卷残云,被灾民一路疯势北上逃命,势如破竹开城门四道,如今大片被暂时阻隔在云锣城外,少数患病者潜入城中。      朝野哗然一片,赵愈被高声叫唤惊醒,愣了好一阵还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还没享乐够最是怕死,张嘴就下令不许难民突破云城三座,城池封闭不许进出。      他这命令并没过错,可衷心追随过怀南老王爷的将领们却心生出些不满,王爷好不容易老来得子,明知是傻子,这新皇却派他去赠灾,如今瘟疫爆发,又不许越城回京,怕带了瘟疫回来,若是出了好歹,让那七老八十的老王爷怎么办。      朝臣心思各有思量,急报里却又说翰林院修撰顾恽顾大人返京途上到了云锣,也被阻隔在了那里,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暗道这朝堂新秀顾大人,和怀南王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哪都能凑上,实在是倒霉催的有缘。      朝堂一片乌烟瘴气,此时南方发涝后又起瘟疫,少不得调粮调银集草药,又是一番大出血。可去年年头不顺,上缴的税务本就不充盈,加之公主出嫁为彰显大国风范,带走的嫁妆十分丰厚,青黄不接的时候泛涝生瘟,皇上就是有心也无力,国库拨出五百万两,派了工部几位朝官,携着一道圣旨,赐予怀南王随意征集银粮药的权力。      明眼人瞧得明白,皇上这意思,就是让怀南王以及随众自力更生,就连素来重视的状元爷也不要了。可这边是弃如敝屣,那边却依旧得叩谢天恩。      云锣城变成一道屏障,阻隔两边,按照皇上赵愈的意思,是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过去,五百万两赠灾银连同圣旨也抵达的十分不易,从只开了一条缝的城门塞进去,而后又一路栅栏摆设重兵护拥,这才安全抵达县衙。      圣旨到的时候,赵子衿心里冷笑一声,他没什么家国观念,失望寒心自然就无从谈起,可心里却忍不住替顾恽不值,想他十年寒窗,却逢上这么一个皇帝,若是赵秉当朝执政,怎会出现这种局面。      顾恽却并不这么想,古来更为昏庸无道的皇帝多不胜数,赵愈虽然不管事,可到底还是拨了银钱下来,虽然不多,却聊胜于无,再说,若是江山有幸逢圣主,他才不来淌这浑水。他心里记挂的,一是来势汹汹的瘟疫,二是身中蛊毒的赵子衿,三,就是回国后一直悄无声息的幽明鉴,那人眼里有蓬勃的野心,觊觎西原这片辽阔的疆域,他越是按兵不动潜伏日久,顾恽就越是忧心有诈,最可怕的,就是乍起平地一声雷。      赵子衿心里讥讽暗嘲,在人前却还得是个傻子,膝盖还没直起来,就装出一副委屈惶恐的模样,扭头对着顾恽嘟囔:“阿恽,这里又乱又吵,我不想呆在这里。”      传旨的公公听这肆无忌惮什么都敢干的傻子王爷一句抱怨,吓得冷汗直流,换了旁人斗胆也不敢这么干,可这位……那还真是难说,他要是从城头一跃而起,谁能拦他得住。公公吓惨了,噗通一声跪下来,求王爷三思而后行,场面叫人忍俊不禁,接旨的跪着,宣旨的也跪着。      顾恽虽知他正常无比,猛听这么一句久违的疯言疯语,立刻就失心疯的有些想笑,怀念起平沙那段被蒙在鼓里的日子,那时他一无所知,赵子衿也安然无虞,如今这一团乱麻的局面,只能兵来将挡随机应变。他配合着痴傻的怀南王,问道:“那你想去哪里?”      赵子衿歪头想了想:“去你家。”      他是认真的,顾恽心里感动,可对面的公公一脸苦水,他也见好就收,不去为难传话的下人,板出师长的威严来,一点分量也没有的叱道:“胡言乱语,接旨罢。”      赵子衿不情不愿的接了旨,姿态十分大逆不道,可现在天高皇帝远,这位瘟神又是个傻子,无比凶残,公公不指望能回都城,只巴不得传了话,离这王爷越远越好,怀南王前手刚接旨,公公立刻找了个借口逃窜而走,好像对面的是毒蛇猛兽。      ……      瘟疫蔓延势如破竹,不到几日,云锣城外黑压压一片都是倒地残喘的难民,衣衫褴褛浑身污浊,一无药物二无食物,高烧一起,身上很快就开始溃烂,流脓淌水臭气熏天,在饥饿的催发下,死亡的阴影高高笼罩,不到十日,城下尸首满布,哀鸿遍野。      形势拧成一场僵局,诡异的以死亡和饥饿维系平衡。顾恽也不敢随便给城下放粮,那点粮米,比起灾民的无穷无尽,简直堪比泥牛入海,相反可能会引起暴//乱,为多活一日而举刀杀向身旁之人。      登上城楼举目远眺,一连望到灰色的视野里看不清的远方,道上都是这种灰土一样的颜色,那是颠沛流离的难民,被风沙和苦难浸染的衣裳。这种不输于战争惨烈的苦难,压的人几乎喘不过来,不止顾恽,连赵子衿都被这种天灾的惨烈压抑给影响,一连几日胃口全无。      城内也有之前暴动时闯进来的难民,瘟疫不可避免的被带了进来,第一个猝死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被包围的固若金汤的城镇也不再安全,被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之下。      城内每日艾草烟气缭绕,阴天里白昼都看不见路,可怜刘大夫一大把年纪,都被编排进了医治的队伍里,捻着胡子对着面前一长串百来个文火炜煮的药罐子眉头紧锁。      赵子衿需得藏拙,顾恽对着议事的五位大人苦笑一番,众人都省得他意思,王爷除了会添乱没别的本事,指望他拿主意,就和妄想母猪上树一个难度,权全托付给顾大人照看指挥。      顾恽和罗艺俨然成了稳住大局的角色,几人在房里商讨对策,而赵子衿坐在顾恽身旁,无比乖巧。      罗艺叹了口气,愁容满面,道:“今日城尾又现十五起感染,虽然被单独隔离看押,可诸位心里也明白,此举连标也治不了,城中药铺的药材日渐虚空,补助的药材也才过晋中,这可怎生是好。”      吏部郎中薛智平也是面色凝重,道:“下官这边也没什么好消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城里的大户都冷眼旁观,下官这几日上门征粮,个个哭穷,借口别出心裁的很,不是老丈人过世铺张送丧,就是他大姨家二闺女新婚彩礼,哼,我就想不通了,这和粮仓里存好的粟米有甚关系,真是——气煞我也!”      他越说越气愤,突然一掌拍在桌面上,发出嘭一声闷响,将忧心忡忡的其他几位吓一跳,惊完了责怪的瞥他一眼,目光连带着瞟向赵子衿,眼神示意他莫要过于激动,王爷还在这里哪。      薛智平顺着扫过去,对上怀南王一本正经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激动,将这位爷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尴尬的老脸都憋红了,腆着脸道声下官唐突,赵子衿道声无妨,便不说话了,顾恽接话让负责其他事宜的大人交代一下情况,都是八()九不离十。      如今的情况就是,灾情泛滥不消多说,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药没药,越缺什么就越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o(╯□╰)o是不是很枯燥(——是!!!)   明天去劳什子草原呆两天,劳资不想去啊魂淡~~~劳资正在渣自以为是的萌文哪魂淡~~~~   不断更,放心,非礼每一只不抛弃不放弃的菇凉们,怀念妹纸路人甲,谢谢菇凉pass、二仔打更、乐啡、心如冷冰、清风梅影等等等等!!! ☆、第八十五章 出谋划策      赵子衿熟悉药理,顾恽忙的脚不沾地,怕他心疼自己忍不住多嘴露馅,索性将他赶去给刘叔做帮手,也省的他在会堂里,几位大人有所顾忌。      赵子衿每日坐在院子里,为了耐脏,一头白发扎起,一身黑色长衫,两相对比甚是扎眼,县令府上的小丫鬟,见了他都脸红心跳,拐弯抹角的往那药气熏天甚至有瘟疫病人的小院子里钻,刘叔烦不胜烦,最后从县衙搬到了驿馆,这才稍微清静下来。      赵子衿拿把小蒲扇,被刘叔使唤的团团转,赵全对药理一窍不通,不停的捣乱,被气急的刘叔一膀子推出去,跟着顾恽跑难跑北,每日累的像条死狗。      两人如今就在同一个院子,见面的时间也很紧凑。官大一级压死人,王爷靠不住,几位大人凡事不得不找这后生拿主意,拿着拿着竟然将他当成了主心骨,一有变故就叫他去看,一有难题就跑来求助。顾恽成了一个陀螺,不见停的从转,不是商讨议事,就是脚步匆匆的去查探病患,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到了深夜才回来,日理万机的忙。      赵子衿将他的辛苦和忧虑看在眼里,也是在这时候,见识到顾恽的胸有万壑和神机妙算,心里就更多一分钦慕和自豪,这个心有九窍又不失温良的男人,是他赵子衿的心上人。他心疼他,更敬佩他,他若是和自己一样铁石心肠,就不会叫他迷恋不可自拔。      城中大户不肯开仓捐粮,顾恽就让衙役捉了几麻袋耗子,闹饥荒和瘟疫的时候,这玩意儿和瘟疫一样横行,靠食腐肉为生,个个目露凶光体型彪悍,拢在一堆叫声极其刺耳,拴在麻袋里饿着。      几位大人都不解他其中深意,颠颠的跑去问他,他也不故弄玄虚,笑着解答,百姓家粮仓里若是发现一只耗子,那就说明谷堆里藏着千百只,须得清仓晾晒,粮仓也得空置一阵,将做窝的耗子饿走。      他说到这里,大伙也就明白过来,祸乱年头,柴米油盐比贵于金银,米粮须得藏得比财宝还好,省的守着一堆金银裸子,饿到头眼昏花的时候,能拿来当馒头啃?      随便拉出一个千户,仓里的谷物都不会少于数十万担,这灾民遍布眼冒绿光的时候,能拉出来晒么?显然不能,不能晒,就只能被老鼠啃食,到头来两头空,思来想去就只剩抛售这条路子,这时再想办法,那就不再是被动的拉下脸上门讨求了。      罗艺对这年轻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早先还看不上这些个死读书的酸腐秀才,觉得他们除了粉饰门面卖弄风雅,就没什么实际作用,可眼前这法子,比他们想破脑袋去威逼利诱都要绝妙,简直不费一兵一卒。      罗艺便衣深夜造访大户周围几乎中上人家,许了些银钱又洞晓情理,邻家素来也瞧不上这些一毛不拔为富不仁的千户,一口便答应帮忙。邻里乡亲应了之后,一股脑将饿了几日的耗子半夜从围墙外倒了进去,虚影一般窜得飞快。      没过几日,东家长西家短的不停出现粮仓有许多耗子,匆匆忙忙的将粮仓里那点粮米卖于贱卖给了粮商。那几位大户见了,也沉不住气了,兴师动众的差人开仓一看,好家伙,道道黑影窜得比离弦的箭还快,咻一下不知从哪里打出的耗子洞里消失了,留下脑满肠肥的主人家,对着巨大一仓谷物长吁短叹,只觉那一堆老鼠吃掉的不是那几两谷子,而是他身上的肉。      大户趾高气扬的来卖粮,想着能赚一点是一点,却又遭到粮商的果断拒绝,说这么大买卖吃不下,让众位老爷另谋高就,大户本以为这是砍价的欲擒故纵手段,前脚走出很远也不见人挽留,心里发虚的回去找老损友商量,却都是一样情况,几人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最后做出决定,一半卖给官府做顺水人情,剩下一半和粮商再商量。      大户们结伴去找薛智平薛大人,薛大人不愧是京城里下来的京官,气度风范就是不俗,之前被各种推搪着扫地出门,这会自己腆脸上门,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会遭到些白眼和无视,谁料薛大人不计小人过,依旧笑脸相迎,仿佛之前的不悦和拒绝,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几人表达出自己愿意为国出力的心意,薛大人笑着称颂各位老爷真是知晓大义体恤百姓,如此功德日后必然福泽延绵,他又说朝廷不能白收众位院外的血汗钱,他日赠粥棚搭起,定然挂上众位的大名,好让受了恩惠的百姓记挂在心里,如此一通迷魂汤,将几人灌成了心甘情愿,离开的时候飘飘然,臆想着自己成了大善人。      几人一走,薛智平道貌岸然的正义笑脸就变成了憋也憋不住的哈哈大笑,只觉心中那口恶气荡然无存,看着桌面上那几封盖着鲜红手印的赠与书,对那年轻的状元爷拿捏人心的精准折服不已。      不仅如此,另一半粮食,也兜兜转转进了县衙不再空荡的粮仓。原来粮商吃着官家饭,交道打的多,比谁都知晓当官的得罪不起,工部的罗大人找上门的时候,他们就做好了协议,普通百姓家的米粮他按照原价,官府也不管,可这几位大户的粮食尽量往低了压价,买粮的银子官府出一半,粮食全进县衙。      粮食筹了一些,不多,却能也可以开始搭棚赠粥了,更何况城外的情境已经不容再拖了,许多人悬在饿死那条线上,只剩一口气,再等,什么都不用忙活了,等人死光了,在城里圈个一年半载,瘟疫退下去后还没死,就可以回京复职了。      可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一个两个人在你面前死去,你可以当做视而不见,可当死亡连成一片,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漂浮着看不见的亡魂,在虚空里凝结出一道悲哀沉重的钟声,在每个目睹灾难和死亡的人心上敲响,振聋发聩。       粮食的问题上有了进展,可也就只能止步在此,云锣只是西原无垠幅员上沧海一栗般的城池,养不活小半壁江山的灾民。      再来就是银子和药材,国库拨下来的五百万两塞不了赠灾的牙缝,可到现在出去买粮的银钱,几乎并未开销,三百九十二万两,整整齐齐的码在县衙的密室里,出不了城,再多的银子,都是屁,就算将银锭子从城头撒下去,就快饿死的百姓,也没那个力气去拾捡。      可罗艺依旧将顾恽拐弯抹角中他自己意会出来的阴招,用到了城内富庶的商贾身上。法子很老套,却一直很奏效,无非就是打一棒子再给一个大枣,棒子由“别人”去闷,大枣由我方去给,在人感激涕零的时候去游说,少有不成功的时候。      派几个官差伪装一番变成流落在城里走投无路的灾民,去商贾家里打劫,个个都是走投无路的狗急跳墙,打砸抢骂,将一众老爷夫人吓得屁滚尿流,等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官府介入,一举拿下乱党,老爷们受人恩惠,怎么能不请罗大人喝个茶留下吃个饭,这个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提到苦处,商贾顾念着还是热乎的恩情,多多少少捐助一点。      罗大人再一次不经意,说某老爷实在慷慨云云,这位老爷就总能比上一位更慷慨,这么一位位下来,银子林林总总也攒了有一百多万。      最难办的就是药材,城里的药材已经告罄,只剩下刘叔横眉冷对才强硬的留下了几袋子零散药材,那个是用来研究治病的最后本钱。      请求征粮和加送药材的上书已经派出去半月,回信却迟迟未传来,倒是王府的影卫秘密潜入一批,说是老王爷派来给主子和顾大人当帮手的,赵子衿一点数目,当下就沉了脸,三十六人,加上赵时伍以及还在养伤的顾玖,王府如今的守备,只剩十二人。      十二人,连个阵都凑不齐,他有些放心不下那双老父母,态度强硬的遣走十人回京守护。被挑出来的暗卫们两边为难,不过碍于小王爷那身浓重的寒气,灰溜溜的又从云锣城潜了出去,披星戴月的赶往平沙。      五月月末那天,紧闭将近一月的云锣朝南向城门轰隆拉开,锈化的铜锁发出嘲哳揪心的摩擦声,饿透的灾民只剩掀动眼皮子的力气,费力睁眼扫去,就见八骑并列拉着平板车,上头搁着巨大的木桶,桶里氤氲冒着热气,钝化的嗅觉里,好像能闻到一丝久违的香气——是米粥!      稍微清醒些的活人兴奋起来,饥渴的望着那个齐人高的木桶,灼灼的目光恨不得在桶上烧出一个一个洞来,好让里头的食物流出来,重现在眼前。可他们实在没力气,连站起来也做不到,只能带着热切的渴望,看着官差将桶抬下来搁在地上,摆开桌子排上小碗,用长勺分盛,然后端着走向自己……       那日,城楼下许多人落下泪来,不是因为感激,不是因为憎恨,只是因为,劫后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六章 当务之急      云锣城门开启赠粥后,情况非但没有得到丝毫好转,走投无路聚集过来的难民越来越多,昼夜光景扭曲的颠倒,白日里城下黑压压一片,乌云盖顶一般,到了夜里,却一簇簇密集的亮起取暖照亮的篝火,燎原之势的亮透半壁山河,火光里是骨瘦如柴的百姓绝望麻木的脸。      反观城内,却是灯火萎靡,城外无人收敛的尸骨越积越多,死亡的恐惧浓重的罩在百姓心头,没了玩乐心思,早早就歇息,今宵不知命数几何,抓紧时间对着日日口角的同枕人说几句掏心窝的心里话,黑灯瞎火里,也有温情脉脉。      夜凉如水,赵子衿推开门,们轴吱呀暗响,细风从门口灌进去,拂动屋内昏黄烛光动摇曳,他朝内一看,没看见人,猜想顾恽是在里屋,进去反手阖上门,越过桌椅拐了个弯,就见束起的帘帐后的里屋正中,搁着沐浴用的木桶,桶沿还挂着一层稀疏的水光,说明此间主人方才洗漱。      赵子衿又朝里走了几步,就见顾恽歪倒靠在床头,双目阖上呼吸清浅,睡着模样,一头湿发搭在肩头和后背,正淅淅沥沥的积攒着小水珠,汇的足够,便从末端滴下去。他手臂滑落在身侧,指尖捏住一方毛巾,半片悬在空中,想是擦着头发就瞌睡过去。      赵子衿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盯着他细看,顾恽忙的脚不沾地,自己几日没能好好看看他,只见他眼底青黑浓重一片,在紧闭的眼睫下晕出一块更大的扇形,自上而下黛色愈浅,是日积月累的疲倦和乏睡,连自己推门进来,他都没发现。唇上粗砺一片翘起的死皮,因为多日不停奔走,时常连水都喝不上一口。       赵子衿心疼的厉害,却又不能替他奔走,世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到处都是哀嚎和死亡,触目皆是灰霾和死别,浓重的悲哀弥漫在空气里,连他都不再打那主意,琢磨着一不做二不休,两眼一抹黑带顾恽远离这些烦乱俗世,寻处世外桃源过暮鼓晨钟的生活。      他无声叹口气,动作轻虚的将顾恽手里的毛巾拖走,在对着他的床头蹲下,手臂抬起,高度正好和顾恽铺落在床板上的头发相当,捞过他还在滴水的头发拿毛巾裹住摩尼揉搓,给他细细擦了个半干,将人放倒在床上躺好。搬动间顾恽眼皮微动,像是要转醒,却不知是气息熟悉还是怎的,又渐渐平静下来。      赵子衿瞧见他细微的脸色变化,笑着低头在他唇上碾上,飞快的舔了他发干的唇角,小心惊醒他而有些遗憾的退开,给他掖好被脚,心里暗自盘算思量起来。      他们被困云锣赠灾已有两月,京中由德高望重的元老如文丞相以及怀南王等在官员中筹来的银资即将抵达。阿恽连同罗艺等人,也是天高皇帝远,阳奉阴违的派着影卫北上征集银粮药材,手段并不光明,可用在为富不仁的人身上,也没什么叫人同情的地方;再者刘叔对于瘟疫的研析也颇有进展,有几例病患虽不说治愈,发烧咳嗽,却一直未死亡,这可算得天大的好消息。      为今当务之急,一是稳定秩序和人心,二是不断充盈银粮和药草,晓以时日,瘟疫对症药方配法,总会治出。      赵子衿垂下眼,拽了顾恽一只手扣在手里,松松勾挠指节交缠,想着这些都是阿恽揽下的事务,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每日做的,就是在院子里对着煨煮的药罐子思索金蚕蛊的解法,好早日解了后顾之忧,不叫那人忧虑担心。      以毒攻毒是无药可解时最有效的办法,可金蚕蛊为蛊毒至尊,百毒不侵,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其引渡至旁人身上,金蚕蛊以毒喂养,毒性越烈,蛊虫越喜,寻天下至毒药草,或许可以一试。      赵子衿后来不止一次的提起过,要看百毒老叟给顾恽的那张药方纸条,顾恽藏掖了几次后来还是拗不过自己,给自己看了,赵子衿将上头笔画刻在脑子里,回头临摹了一张找人看,和顾恽说的却几无差异,这就更加让他坚信,这纸条,不是原来那张,那原来的里头到底有什么,叫他这样苦心波折的瞒着自己。      不过上头的信息也不是全无作用,起码那味龙胆草,就是稀有罕见的剧毒之物,寻得此物做药引,大抵错不了。他已命王府影卫暗中出门寻药,至今传书不断,龙胆草的踪迹依旧未明,他也沉得住气,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找到了,那也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他其实不是有法子,叫顾恽吐露真言,十二楼的迷魂术相当了得,他虽然不算精通,可配着药物,效果也不凡。可迷魂术说到底,就是和人的意志做拉锯战的一门邪术,像顾恽这样清醒和坚定的,施术程度深了,极有可能会伤脑子,他舍不得叫他受这份罪,便想着自己独自一人尽快解决金蚕蛊这个隐患。      说起隐患,赵子衿心里一沉,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一直变故不断,先是蛇山中蛊,后是遣任巡抚,刚来到云锣,就蛊毒发作被人捅了一刀昏睡将近十日,而昏迷的第七日,就是每隔两月给幽明鉴解药的时间。按理说他药丸告罄,怎么也该联络自己,可这个月来,自己并未收到来自幽州的只言片语,幽明鉴没有,王府埋下的探子也没有。      难不成,幽明鉴这么快,就已经找到了解药?还是找到了深藏山野的世外高人?……      幽明鉴是个难缠的对手,特别是这一生他为了陪在顾恽身边,在地府对着网开一面的阎罗发过誓,要一世积德行善,不能像上一世那样随性所欲满手沾血。可幽明鉴不一样,他的性子有些像容颂语,心狠手辣、疯癫执着,可野心和手段,却比容颂语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容颂语心心念念只有一人,幽明鉴却意欲蚕食吞并天下;容颂语满手血腥,却不喜欢耍阴谋诡计,而幽明鉴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赵子衿心道,幽明鉴这人,还是早些除掉为好。      他正想着如何布置,门外突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听方位是朝着这里而来,赵子衿瞟了呼吸平稳的顾恽一眼,眉头一皱,心想不知又是哪位大人三更半夜的找上门来,正欲上门去堵截,就听门外不近不远的响起一道禀告:“大人,门外有个孩子,吵着要见王爷。”       顾恽睡得本就浅,之前模模糊糊感觉有人在挪动自己,他知道那是赵子衿,眼皮子打架粘连的厉害,也就没睁眼,这会被这声音一闹,立刻就眯眼掀开一条缝,抬腕揉揉眉心,就见赵子衿坐在床头,盯着门口,眉心蹙成一道川,有些薄怒似的。      顾恽撑起半拉胳膊,窸窣的动静让赵子衿回过头来,他看着顾恽不说话,神情里已然不显山不露水,可顾恽就是在他平静的皮相下,看到了怒气。他撑坐起来,将两人紧扣的手臂拖起来摇晃一下,笑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里杵着干嘛呢?”      他声音里还带着睡意未醒的暗哑,语气里又听不出质问和疑惑,合着嘴角的笑意,愈发温柔似水。赵子衿忍住他这不经意的美□惑,左边嘴角微斜着挑起:“谁说我不睡觉了?”      顾恽挑眉:“那你这是?”      赵子衿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来睡觉!顺便…督促你。”      顾恽一脚蹬开被褥,顺势也给了赵子衿一脚,笑着唾他一口,道:“翻了天了你还,三从四——”      门外又起三声叩门,顾恽打住胡咧歪,作势起身,正经起来问道:“谁在外面?”      赵子衿抬手压住他胸腹,心里大致有个人选,装糊涂道:“不知道,说是来找我的,你接着睡,我出去看看。”       顾恽奇道:“找你的?这可稀奇,我和你一起去,反正醒了,也就睡不着了。”       赵子衿想想也是,便随了他,顾恽匆匆披了件袍子,叫人进来回话,仆人说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两人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看来想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两人来到厅堂,堂中站着一个孩子,瘦骨伶仃衣衫褴褛,却又神情桀骜双眼透亮,不是韩牧之,又是谁。      韩牧之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看着迎面而来的两人,有些恍惚。赵子衿有过相似的独自求生过往,对他的情绪感知分外敏锐,而顾恽深识人心,蛛丝马迹也难逃他慧眼,两人不约而同的在这个敌意浓厚的孩子倔强的眼神里,瞧出一丝没能掩藏住的哀伤绝望,这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惶恐不安,完全不似上次那般敌视和凶狠,倒是显出一丝孩子气来。        韩牧之自己找上门来,见了两人又觉得十分屈辱,这是他的敌人,可他如今却要向他们低头,这跟打断他脊梁骨一样让他痛不可当,可一想到小梓就要死了,他就觉得是在要他的命,断个脊梁骨,又算个屁,况且这两人,和其他狗官,是不一样的。      韩牧之抬起头,强忍着翻涌的酸涩恐惧,激得他眼眶里一阵阵灼意,他长了嘴,声音里不知怎么就带上了自己听了都糟心鄙夷的委屈,他声音有些绷不住的发飘,说:“求你,救救小梓——”       作者有话要说:  回的晚o(╯□╰)o累趴了 ☆、第八十七章 同生共死      在距离见到韩牧之那条臭巷子不到一里地的废弃破房子里,赵子衿和顾恽见到了他口口声声念叨的小梓。      房子外头看起来离坍塌就差一步,撑梁的柱子朽断一根,蜘蛛网百结,灰土沾成厚厚一层絮状,里头照样破败,几乎空空如也,却收拾的很干净,也没什么用具,窗沿上摆了几个裂口的破碗,下头的地上搁着一个水桶。      只剩床板的塌上铺了一层稻草,中央凹陷,躺了个小身影。      自从上次意外后,容梓醒过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韩牧之百分明显的察觉到这种变化,可他什么都没说,说实话,他更喜欢现在的他,安静温柔,知书达理。      以前的容梓活泼娇气,胆子比针眼还小,夜里上个厕所都要拉着自己,烦的要命,不过他生的冰雪可爱,容伯伯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韩牧之就算心里全是报仇杀狗官,也狠不下心肠对着眼巴巴的容梓,被他生生磨出了不符合年龄的耐性。      可上次在逃荒的路上,他被人贩子骗走,自己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了,衣衫被撕得支离破碎,身上遍布青紫淤痕,头顶酒杯大小一个血洞,淌了一大滩血。他身边一地破碎的瓷片,瓷片堆里躺着一个只剩一口气的男人,后脑勺扎在瓷里,血污遍地,四肢无力的抽搐,尖嘴猴腮形容猥琐,下身的裤头还挂在腿弯上,露出不堪入目的涨紫下//身,看样子竟然是想奸//淫容梓,未遂,被急起来拼命的兔子咬了一口,两败俱伤。      韩牧之又气又悔,不该在人群里松开他的手,他检查了容梓周身,不幸中的万幸是除了一身骇人的淤痕和头顶上那个冒血的豁口,再没有其他伤势了。韩牧之撕了衣服给他扎头,站起来转身向那男人,双目赤红表情凶悍,那男人还没死透,被韩牧之在心窝扎了十几刀,死的再干净没有,他背着容梓离开那里的时候,放了一把火,将那处烧了个灰飞烟灭。      然后他在荒废的药店里搜刮来一本医术,背着昏迷的容梓进了沿途的深山,那里野兽出没,却也比大道上吃食多,最重要的是有现成的药草。他找了个山洞栖身,带着容梓在山上过了半个月,容梓反反复复发烧说胡话,一会儿楚楚可怜的哀嚎牧之哥哥我怕,一会儿咬牙切齿的怒骂天理何在,一会儿又沧桑的叹气说他不是江湖骗子……      总之乱七八糟不知所云,韩牧之被他弄得满头雾水,他还从来没在容梓脸上,见过除了嘟嘴撒娇皱眉哭闹之外的表情,倒是觉得他这样子挺稀奇可笑的。      就在韩牧之耐心告罄,准备丢下他下山杀几个狗官,同他一起死了算了的时候,容梓终于睁了眼,那时韩牧之正在给他灌药,一对上他疑惑打量的目光,失手将一勺浓绿的药汁全泼在了他嘴角。那不是容梓会有的眼神,戒备、审视、陌生、疑虑,韩牧之呆愣当场,他却晃神一瞬,憋足的叫了声牧之…哥哥。      容梓身上本就没什么大伤,醒来休养几日,两人就下山了。      韩牧之觉得容梓浑身都不对劲,他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哭爹喊娘的说累,也不再挑三拣四的说要吃满汉全席,最后是可有可无的一点,他不再小尾巴似的讨好的叫哥哥,都是大爷似的韩牧之韩牧之的叫,人也勤快精明了许多,他像个涉世已久的老油条,轻而易举就能打入逃难的婶娘内部,分些肉干和瓜果回来,多半都留给自己。      韩牧之拐弯抹角的试探他,他却又将幼时在院里第五棵槐树下埋了金子的事儿都知道,韩牧之纠结几日,也就当他是经事成长,慢慢习惯起他的照顾来。      最奇怪的一点是,有一次在城楼下,他们遇见一个算命的老瞎子,容梓给了瞎子一把野果,和那老瞎子嘀咕半晌,临别时瞎子赠他三枚铜板和一副小巧的龟壳。再往后走,他时不时就念念有词,没事就往地上抛掷铜板,写写画画一堆鬼画符,韩牧之负责生活大计,对他这突然来的兴致不感兴趣,也懒得管他。      两人跟着人流颠簸到云锣城外,恰逢灾民和官兵在城门拉锯,想来随波逐流的容梓一反常态,叮嘱韩牧之死也要混进城去,被隔在城门外,只有死路一条,还是饿死的。      容梓说韩牧之武艺不凡,必要时丢下他独自逃命,韩牧之冷哼一声,心道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我要留着命,给我韩式满门报仇雪恨。      两人在一片混乱的刀枪棍棒中艰难穿行,韩牧之肌腹多日,拉着容梓逃命,一身力气很快就花光了,他脚步以跄几乎扑到,手臂撑着避过,后脑勺就有敌我不分的一棒子刹不住力气闷了过来。容梓就是在那时,不要命的飞身扑过来将他推开的,那种奋不顾身的保护姿态,深刻的刻进骨髓里,连头破洞成絮的污浊衣摆,都一生难忘。      他的一生无数次攸关性命,却再也没有那样一个瞬间,叫他心惊胆战,棍子砸在容梓后背是时候,不久前要丢下他的念头像一把业火烧在他心头,灼出层层热浪似的羞愧,他很快冷静下来,并做了一个决定,容梓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韩牧之推开门,看了身后跟着的二人一眼,脚步急匆匆就往床头奔,待到床边弯下腰,动作轻柔的拍了拍床上的人脸,轻声唤道:“小梓,醒醒,我找人来给你看病了。”      他又唤了几声,床上的人才悠悠转醒,嗓音嘶哑破碎,根本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听得他笑道:“咳—咳——呵呵,你身无分文,又穿的像个叫花子,这阵子患病的除了瘟疫还是瘟疫,哪个大夫失心疯,会随你来看病——又想骗我起来锻炼,门儿都没有,告诉你,我就这么一滩烂泥了……”      他虚弱至极,还有心思苦中作乐的拿话去取笑韩牧之,完全嘶哑的声音盖去了稚气,语气里传达出来的意态轻松,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冷静懂事的不像个孩子。他说了这么几句话,声音渐低至不可闻,轻喘着歇息。      “失心疯”的赵子衿扭头和顾恽对视一眼,眼神里各有深意,赵子衿想的是这孩子怎么和顾恽一个德行,而顾恽想的是这孩子,比韩牧之还有意思。      韩牧之单腿跪在床上给他顺气,被他气惯了现在十分淡定,道:“哼,我哪里骗得住你--不过后半句倒是真的,但你这自知之明也就只在嘴面上,来,我扶你坐起来。”      容梓闻言听话的伸手,像根软烂的面条似地被他手臂穿过腋窝抱起来,床头朽蚀的只剩半拉发涨的断木头,根本靠不住人。韩牧之膝盖辗转,抱着他转了半圈,将人往斑驳掉灰的墙壁上靠。      容梓头脸被他罩在肩头,有些难以呼吸,强忍着一动不动,不去给他增加负担。韩牧之抱着他挪动,紧贴的身躯骨头支楞戳得他生疼,自己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紧绷颤抖,想来是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他心里突然就难过起来,要不是自己拖了他后腿,凭他一身本事自保无忧,早就越过城墙入了安定富庶的别城,怎会过的如此艰难,忍饥挨饿衣不蔽体,还要费心伺候自己。他面上浮出痛苦,被埋在了韩牧之还未长开的胸膛里,忍住挠心挠肺的咳嗽,叹息道:“牧之,放下我,你走吧。”      韩牧之动作一顿,手臂蓦然紧扣,容梓只觉扣在腋下的手臂铁钳似的收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看不见韩牧之的脸,也不敢随便乱动,等了好一会,才听他辨不出情绪的道:“好啊。”      韩牧之就是头倔驴,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突然妥协,容梓心里完全没底,正待温言相劝,就听他又一字一顿的道:“除非我死!”      容梓怔在当场,脑子变成了余音回荡的空旷幽谷,好一会他才拢住韩牧之的脖子,出声说话:“对不起,我错了,以后再不说这种话了,容梓和韩牧之,此后同生共死。”      韩牧之嘴角得意的翘起,对着一堵破墙谁也没看见,他本来就话少,见达目的也就闭嘴,哆嗦着胳膊将容梓往墙上轻靠。      “桌上的竹篾罩子里有半个馒头,再放就嗖了,去,把它吃——”容梓后背靠上墙,才露出脸来就开始指手画脚,话未说完突然瞥见门口站了两个男人,左方那人一头白发分外惹眼,面容英俊神情冷淡,一身贵气逼人,而他旁边那个青衫子,眉目温和清隽秀雅,都是出众的风流人物。      容梓一愣,不料韩牧之真的给他请来了大夫,就是不知眼前这谁也不像大夫的二人,到底哪个才是大夫。      就在容梓打量二人的时候,赵子衿和顾恽也在打量他,床榻上的孩子看起来比韩牧之还要小些,虽面容清白惨无人色,却掩不住精致剔透的好模样,在饥饿和病重的夹击下瘦的脱形的脸上,一双眼睛就大的有些突兀,里头盛着的眸光深邃悠远,流光溢彩,单看那双眼睛,会让人生出对视之人是个历经沧桑的人。      顾恽觉得这孩子怪异得很,就像幼童的身子里住着一道成人的灵魂,他心里疑惑,脸上却未表现出一丝一毫,可那瘦的病容浓重的小子和自己对了一眼,双眼一眨再睁开,就是一副教养良好的书香门第家的孩子模样,眼里有疑惑和天真,歪头去问韩牧之:“牧之,这二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为定西祈福! ☆、第八十八章 大祸临头      韩、容二人,被赵子衿和顾恽带回了驿站,就安置在刘叔钻研药方的院子厢房里。      容梓的病情不容乐观,韩牧之跟在二人身后将他背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昏厥了,浑身的高热吓得韩牧之六神无主,不住的叫他名字,那位都已经神志不清了,每逢韩牧之唤他,还会猫似的细哼一声,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刘叔大半夜的爬起来,一见厢房里两个脏兮兮的野孩子,老脸登时就沉下来,叫人抬了水给他二人洗刷泥浆污垢,说是污浊更易感染瘟疫。      韩牧之犟的像茅坑里的臭石头,在别人的地盘也十分不合作,不许人碰容梓,将人赶出去自己飞快的洗了个澡,光着身子将容梓扒拉干净,抱着跳进另一个浴桶,给他细细洗尽风尘,抱着他发了会呆,将人捞出去擦干了套上赵全的衣裳,这才出门将赵子衿一众请了进来。      刘叔给容梓诊脉扎针开药方,筋疲力尽的去回屋睡了,顾恽叮嘱一句早点歇息,和赵子衿出门去了。两人走到门口时,韩牧之突然叫了声赵子衿,赵子衿半转过身来,就见韩牧之直直从床头溜下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是虔诚的给他磕了个响头,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伏在地上,说:我欠你一条命。      他这么一说,赵子衿想起那日自己随口打发他,说不杀他,算他欠了一个人情,那时他愤愤不承认,如今却立誓一般严肃,不由就有些想笑,自己要他的命有什么用,不过顾忌他要强的自尊心,笑笑便当是答应了,转身边走,眼角余光里扫见韩牧之像是吁了口气。      顾恽和赵子衿在门口分开,各自踏进了相邻的卧房,他一进门,本能就察觉有人进来过,目光朝屋内一扫,就钉在了桌面烛台下,烛台底座下,正压着一封信纸。他心里一紧,飞快的阖上门走过去移开烛台,就见发黄的信封左下角,印着一枚浅淡青花色的蜉蝣,玉佩大小,躯体细长,尾部两条细尾,羽翅撑开做飞翔状,上头有着几乎能以假乱真的细致纹理。      这是“蜉蝣”的传信标,信纸出现在这里,说明蓟无双已经找到了相关线索,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顾恽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他蜷起手心捏了一下,心里期盼着里头务必要装着好消息,并不急着去拆信封,却是拿起信封盯着蜉蝣标记猛看,而后斜里踏出一组看似杂乱无章的步伐,停在中堂和里屋交界的雕花圆门下,仰头仔细盯了一阵,折身搬了个椅子垫在脚下,在镂空的画廊间一阵翻找,指尖离开时,食、中二指间夹着一枚乌黑的药丸,他跳下椅子将那枚药丸丢进嘴里咽下去,这才回到桌边伸手拿起信封,撕掉封口将信纸摊开。      这是蓟无双写给他的亲笔信,字迹俊逸飘洒,笔墨简练温和,一如他给人的感觉,蓟无双在信上忧喜参半,说了两条讯息:其一,龙胆草已有眉目,在愁眉山断崖下的湍流深处,鬼斧神工的藏着千年寒冰厚层,据传冰层上生着龙胆草,但是如何下河采摘,还得从长计议;其二,探子来报,幽国近来晓有异动,部分队伍化整为零,匿藏到民间不知所踪,加以追查后发现,竟是进了幽州多瘴气毒物的穷山恶水,目的暂时不明。      蓟无双在信上说,幽国既有异动,怕是战乱不远,希望顾恽能大刀阔斧的解决的水涝危机,以免拖久了内忧外患双管齐下,西原的江山会愈发动荡不安。他已经发出“蜉蝣”令,责令沿路各城池县衙积极配合赠灾,粮药会陆续送达,军队也会就位,届时水患和秩序就交给顾恽了。      末了,他在信尾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说道:重阳九月九,望与顾兄共饮一杯酒!      顾恽将信纸连同信封一并凑向烛火点燃,任烛火寸寸舔舐纸笺,忧虑像是纸上的明火一样蔓延在心头,愈演愈烈,龙胆草采得与否还是个未知数,幽国的意图却已明确,祈王远在知州,暗中稳住局势的蓟无双,也是命不久矣活不过今年。      第二日清早,顾恽召集几位大人议事,一改往日只出主意不出头的风格,雷霆手段不绝于耳。他先是让罗艺上城头朝城外百姓宣告,明日起十日后,除去十三以下、五十以上的百姓,不再无偿赠粥和送药,改为以劳易食,劳务为挖掘河道引流,按土方量兑换粮食,此策一出,米汤填不饱肚皮的青壮哗然响应。      罗艺曾治河有功,经验丰富,他说河流泛滥的原因是下流河道被泥沙淤堵,要想治本最理想的办法就是纾泥缓淤拓宽河道,可夏季是出水期,拓宽河道是天方夜谭,只能暂时引流泄水挖出泥沙疏通河道再说。顾恽将此事全权交给他,罗艺带着工部另外二外大人围着地图圈圈画画分析了几宿,最后选定距离云锣城十五公里处的一片沼泽洼地,作为水流的积攒点。      为了缓解粮食欠缺的压力,顾恽命人从北方调来一种薯类,生长期限短而产量丰厚,用在这个时候,尤其适合。他派人调动灾民在云锣城外的荒地里种上,等着块茎发芽破土。      忍饥挨饿的情况得到改善,瘟疫蔓延扩散的速度也缓和下来,“蜉蝣”和朝廷补给的粮药也先后抵达,死亡如影随形,却不再那般速度惊人。      是年七月下旬,引洪道开挖,动土地点在离无定河涝水三十丈远,至此朝沼泽开渠,渠道完工后,用雷石弹药将剩余处炸开打通。      一方面有粮食奖赏,另一方面故土难离,难民门挖渠的热情和积极性都十分高涨,妇孺老少也加入工程队伍,帮忙做饭、分食和送饭。而老年之中亦有不少对地形和汛期了如指掌的老农,给出的建议中肯实用,如将渠道适当加入弯弧,减缓泄流洪水的冲势,大河水势在深夜的时候最为低落……      好吃懒做的人不在少数,偶有争执□,却也无伤大雅,长河以南严重的灾情,终于慢慢有了起色。      顾恽也不再早出晚归一整天不见人影,呆在驿站和刘叔同一个院子,老头称量药材文火慢煮,满院子清苦药气,他则叫人磨了炭粉和硝霜,勾兑着制起弹药来。而赵子衿坐在他身旁,拿个小勺子听他指挥,在称上精准的称了斤两,将一勺勺白如雪的硝粉和黑似墨的碳粉往里倒,笑着看他一通搅合。      耳旁时不时响起来自远方的号子,质朴雄厚而积蓄着力量,是哀鸿遍野的云锣城下,久久未出现的高声呐喊,听着叫人情不自禁就打心底生出一股希望来。      自从来了这里,日子过得颠三倒四,两人几乎没有静静坐下来说会话的时候,如今虽然内忧未解照样奔走,可坐在这将近盛夏的院子里,难得偷了半日闲,碍于闲杂人等过多,不能敞开心扉述衷肠,可偶尔对视的目光里,自由心有灵犀的默契和情愫流淌。      赵子衿丧心病狂的觉得,这里衣食简陋,却没有勾心斗角,一直这样,就挺好。而顾恽比他知晓更多局势内情,愈发觉得这是所剩不多的好日子,心里打定主意,要多挤出些时间来陪他,一旦开战,不管如何,他都不许赵子衿上战场。      日子流失的飞快,转眼月余,人多势众,大渠已挖出百余里。城里月前来了位中年文士模样的游医,大伙叫他陆大夫,只有顾恽知道他来路和身份。这位陆先生医术精湛生死白骨,得了刘叔的诚心佩服,两人合力钻研成效颇丰,瘟疫几乎是停住了蔓延的势头,感染者被集中治疗,死伤也越来越少。      依照这个势头发展,不出意外再有三两月,引流泄洪成功后水势退下,水患基本就算解了,剩下的,就是休养生息。      韩牧之生于大将之家,尚武,恰好赵子衿又是世间少见的高手,没几天那虎视眈眈的小子就丢盔弃甲,完全忘记了之前你死我活的威吓,见了赵子衿就一弯膝盖,厚着脸皮就叫前辈,求赵子衿为他指点一二。这孩子尚且年少就知道能屈能伸,赵子衿瞧他眼睛就知道他心里仍旧残存恨意,也并不戳穿,尽心指导,得此良师,韩牧之进步是一日千里。      容梓的病情也得到了良好的抑制,虽然高烧不退,身子却爽利许多,精神充足清醒,韩牧之高兴的合不拢嘴,见了赵子衿和顾恽欲言又止,素来冷冰冰的小脸上全是扭捏和赧意,活叫两人忍俊不禁。      这边是山雨欲来前的息风止浪,远在千里的西原朝堂是粉饰太平的一团浆糊,而盘踞西南的幽州都城深阙里,有人披发铣足静立窗前,对着窗外的凄风苦雨,精心设计了一场局。      一众黑衣人呈扇形跪在他身后,听他一声令下:去吧——鸟兽状散开不见了。       黑衣人消失后,奢华宽阔的宫殿内,除了点亮的凄迷烛光,清冷的什么也没剩下,侍夜的宫女和太监都不知所踪,窗前的人石化似的静立不动。良久,他突然痉挛似的颤抖起来,站都站不住的歪倒,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上,华美的帘帐后突然急速掠出一道黑影,鬼影子似的看不清身影。黑影一把抄起那人,疾点他胸前几处大穴,顺势往他嘴里塞了个黑色的药丸。      之前站立窗前之人仰头喘息,散乱的发丝下是张面无人色的惨白面孔,姿容秀丽,正是幽明鉴。      而扶住他的黑衣人,身形瘦小模样诡异,全身从头到脚,都照在黑布里,只余一双阴狠的眼睛,从挖了两个洞的布上露出来。        大祸既显苗头,那就必然临头,时间或早或晚,该来的,终归躲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九章 回京侍母      顾恽心里早有准备,可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依旧惊得怔在当场,半晌都未回过神,他怎么也没想到,战争的序幕,居然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拉开的。      上元三百二十一年八月初八,幽国国主幽凤楼薨,死于枕榻,七窍流血,血色黑紫。经太医查证,幽王死于鸩毒,而毒药来源,在于皇后赵慈瑛午后遣人派送的莲子银耳羹中。      后宫里嫔妃间的争斗诡计百出,这种嫁祸手段屡见不鲜,本来也没这么快就能敲定皇后就是凶手,可大理寺进宫搜查的时候,赵慈瑛竟然不翼而飞,随行而来的宫女侍卫也都不见了,这就应了那句话,做贼心虚。      慧清公主是被迫和亲,又是骄纵跋扈的泼辣性子,到了幽国虽然刻意收敛,可行为举止恣意散漫,没有国母的大义贤淑风范,幽国百官特别是文官对这女子极其不喜,没人当她是幽国国母,皆都当她是对头大国的公主,赵慈瑛在这里衣食无忧,过的却也艰难。      国君突然驾崩,群臣本就激愤伤痛,赵慈瑛这一逃匿,潜意识里就被迁怒了。明青候幽明鉴成了幽国的顶梁柱,当天就有百官上书请命,要求西原给出一个说法付出相应代价,幽明鉴一反往日不入朝堂的行事风格,手段凌厉态度强硬的朝西原遣使带意,让赵氏交出赵慈瑛,连客套的虚与委蛇都省去了,交出之后又待如何也只字未提。      皇上赵愈勃然大怒,气的枉顾不斩来使的邦交原则,下令将传信之人拉倒菜市口砍成了血瓢葫芦身首异处的两半。赵愈是贪图享乐,可他并不傻,他这次头脑异常清醒,立刻就嗅出了其中不同寻常的政治意味,赵慈瑛的性子他了解,那丫头就是个色厉荏苒的纸老虎,打小连兔子爷没宰过一只,更别说人了,更何况,她若是能贤惠到给人送汤的地步,自己才该求神拜佛,所以毒杀事件,只能是被人陷害,他堂堂西原的公主,被人当了一颗棋子。      看透的高官们也没人上前阻拦,一来皇上怒气勃发,谁也不敢上去撞枪口,二来幽国皇帝死的蹊跷,幽凤楼威名在外,传言是个心机深沉滴水不漏之人,这样的帝王如此轻易被人毒死,本就疑点重重。      大伙结合起半年前突兀的和亲要求,就不难猜出,和亲乃至于毒杀,都是早就布好的连环局,幽国需要的不是国母,也不是诚意臣服,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噱头和借口,足以挑起动乱的、分量足够的筹码。      两国执政者态度一个比一个仇视强硬,隐藏在太平假象下的局势立刻紧绷起来。对于西原的态度,幽国朝堂怒不可遏,觉得西原欺人太甚,高官们结缔迅速将明青候推上了帝位,幽明鉴登基上位的第一件事,不是大赦天下普天同庆,而是大肆集结军队,朝两国边境行军进发。      西原不甘落后,长河以南涝灾未解,驻扎在晋中以及越地的军队也开始集结,朝两国交界的西南重镇洛城行军,领兵之人是骁骑将军李云山、越骑校尉张坤等人,这些老将领,都是怀南王赵引曾经的部下。      是年八月下旬,第一缕烽火,在洛城外的老槐坡燃起,初战就惨败,出城的全军覆没,西原还折损一员大将,越骑校尉张坤血洒疆场,有去无回。      奄奄一息的探路兵摇摇欲坠的挂在马背上冲回城下的时候,一声长“报——”喊得几不可闻。      李云山正站在城楼上远眺老槐坡方向,见状心里就浮起不祥的预感,命人将探路兵抬入城内,就听他悲痛沉重的说了句全军覆没。李云山不可置信的愣在当场,老张是他多年的老搭档,跟着老王爷出生入死,行军打仗很有一套,怎么一出征,就没了呢——      他回神就想揪着探路的衣领质问,一见那人也是进气短出气长,就知这人也活不了多久了,连忙敛神让他汇报了情况。      原来,老槐坡早就被设下了埋伏,我军一入地势起伏的那处,还没开打,林间就唧唧作响,飘出一阵深浓的紫色烟雾,地面上黑色的潮水一般涌来一批东西,细看全是蜘蛛蜈蚣,张校尉命令大伙捂鼻撤退,已经来不及了。敌军不知何时从背后绕过来包抄,毒雾吸入肺腑人就晕了,再有毒虫咬伤马蹄马匹跪地不起,一场仗打的几乎是毫无悬念的惨烈。      探路兵说完就口吐白沫晕了过去,随行的军医前来诊断,确认是中了毒,将他口中的紫色毒物暂定为是和蝎毒类似的药性,短时间就能让人昏厥吐沫以至于死亡。      李云山气的胃疼,鄙视敌军不择手段,却又没有良策应对,敌人的毒雾应接不暇变幻多端,拿上一次的解药去防下一次的对阵,接连几场对仗都损失惨重,最后只能闭城不出紧守城门,一边向京城传信请求增援。      临近九月,离京锻炼三年之久的祈王赵秉,终于被皇上一旨诏书给宣回京城,才上朝觐见,歇息都不得片刻,就立刻接旨率军南西南而下,去增援李云山的大军,守住洛城那道门。      当下内忧外患,终于一应俱全,西原稳固百年的江山,开始被战火侵蚀,动荡不安。      战火一路疯燃到九月,九月初,顾恽到底没能回京,赴蓟无双的酒约,而赵子衿却被一封家书,连夜催回了平沙:怀南王妃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赵子衿舍不得顾恽,却不得不回京,柳偲是他的生母,他对她到底存了几分真情,平时并不亲厚,可接到消息的时候,却黯然半晌默然无语,心里止不住的低沉哀伤。      顾恽看他上马,策马相送十里,行至荒野无人小路,再不能前行,勒住缰绳细细嘱托:“子衿,回京了便向皇上禀告要常伴母亲左右,若是…若是老王妃……,唉,总之之后就别去上朝了。”      赵子衿明白他担心什么,怕自己一出现在朝堂,就被奸臣贼子以大将之子上告去西南率军打仗,一拍马鞍身躯以坐姿飘起,轻无的就落在了顾恽的马背上,揽住他腰身带向自己,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别担心我,自己一切小心,涝水也别急着疏通,就在这里呆着,我办完事了,就来接你。”      顾恽嘴上老实的嗯了一声,心里却打着小算盘,他不能不急,水患解决的差不多了,他就该偷偷回京,去见蓟无双了。他放软身子躺进赵子衿怀里,一手搭在他手背上,心事重重道:“我最担心的,其实是你……”      碍于赵全在场,他话并未说全,可赵子衿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闷声笑了笑,侧头在他耳廓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也不退开,翁合着嘴皮子说悄悄话,听他愉悦轻松笑道:“我不会死的,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这样低语,他却说的这样坚定,顾恽心头猛烈悸动,剧烈到让他有种心脏都要呼出胸膛的错觉,那瞬间,藤蔓一样密密麻麻长久缠绕在他心头的畏惧死别,像是被拔了根茎迅速枯萎脱落,心里是许久未有的轻松释然。      他垂眼抿嘴,却是呵呵笑出声来,微微的震动扫的赵子衿胸前酥麻一片,他正恼怒离别,就见顾恽扭头上扬着看进自己眼里,语速轻缓笑道:“生相依,死相随,与君共把酒一杯,携手长览东流水。傻子,备好嫁妆,等我回来,结发交杯——”      他说完凑上来,无视已经自行躲到路边上恨不得钻地缝的赵全,攫住赵子衿两片线条美好的薄唇,主动吻了上去。       容梓已能下地行走,两人不好吃白食,就力所能及的帮些忙,韩牧之负责打扫,容梓则帮刘叔和陆先生拨拨炉火查看药汤是否熬好。      韩牧之从厨房出来,臂弯里端了个硕大的托盘,上头是厨房刚做好的点心,给老头儿提神醒脑用。他从后院钻进来,就见陆先生和刘老大夫坐在桌边上攀谈,而容梓站在一罐药炉前一动不动,看着既不像拨火又不像扇风,他端着托盘走过去,从他身后探出头,叫了声:“小梓?”      谁知容梓受了大惊似的一抖,做贼似的扭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呆愣震惊,手里的东西咔哒落地,韩牧之一边低头去看,一边道:“干什么呢,慌慌张……”他声音猛然变了个调,目光里也是惊疑不定,盯着地上的东西猛看一阵,抬眼对上容梓的眼睛求证似的问道:“小梓,这…是——”       容梓手里捏着端药的抹布,低头去看地上的东西,声音飘渺,叹息似的不可闻:“别问我,我也就是…心血来潮。”      古朴的青砖地面上,砖缝里积累的泥土里,生了毫末似的绿芽针叶,一块凹凸而带着棱角的龟壳盖在地上,壳上有沧桑古老的纹路,壳边被磨的发白光滑。一道突兀的皲裂横跨龟壳,将上头用朱砂写下的三个字贯穿。      龟爻问吉凶,裂痕破字一分为二,是为大凶!      裂开的龟壳上红笔朱砂,清清楚楚的写着一个名字:赵子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章 江湖恩怨      人无法阻止死亡,却能以意志延迟。      怀南王妃数日前就被太医断定活不过子时,她却奇迹般的吊着一口气,只在有人推门而入的时候掀开眼皮子瞧一眼门口,复又闭上。老王爷心力交瘁,府里的人也悲痛非凡,谁都心知肚明,她是在等人,想在今生过尽前,再看一眼她怀胎十月的傻儿子。      赵子衿披星戴月的赶,终于在七日之后的凌晨抵达朝阳城下,夜色已不浓郁,视野昏暗视物却无碍,破晓的金光在远处东方的天幕点亮,城外静穆安然,一片太平,而千里之外的西南边境,却是枭声四起,尸骨遍地。      城门拉开的瞬间他就策马而入,快马奔至王府门口,天光微亮却见他爹赵引单薄里衣站在门口眺望,见他从雾霭里穿行出来,先是不可置信的惊了一瞬,而后朝他笑,那种肃穆悲痛里强撑出来的笑脸,是赵子衿在他豪放不羁的半生里,见过最为虚假的一次,他咧咧嘴角,满嘴发苦。      老王爷像小时候一样拉着他穿过院落的时候,赵子衿发现他刀脊一样锋利挺拔的身姿,不知何时悄然佝偻,鬓角霜华满布的白发,衬着哀寂的的面孔,平添苍老数十载。他一直盯到眼睛发涩,才痛苦的别开,想着这一生遇到一双好父母,却没一日孝道也不曾敬过,他对不起二老,愧为子女,他唯一不曾辜负的人,就是顾恽。      他默然半晌,突然在疾行间问道:“爹,因何起的这样早,衣裳也不添。”      赵引笑了笑,扭头看他,道:“你我父子心有灵犀啊,爹未时突然醒来,就再睡不着了,总觉着你今儿会回来,就老想跑门口去看,真不想就把你小子给盼回来了。你娘昨晚还醒了一次,念着你的名字,我跟她说,你明日就回来看她了。我每天都这样骗她,也不知她是清醒还是糊涂,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真不如去了舒坦,她啊,想见你一面。”      赵子衿心里压着千斤重担一般喘不过气来,那石头跟药渣堆砌出来似的,将他的心浸透泡在了苦水里,他憋闷的厉害,愧疚的狂潮几乎将他淹没,却不知如何表达慰藉和陪伴,只是停下脚步环住他爹,给了他一个拥抱,他说:“爹,对不起。”      赵子衿离京前,他母亲柳偲还心疼不舍的拉着他,指着桌上那盆簸箕里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大红缎面被套笑着打趣,说等他回来,就给他娶妻成家用,那时他笑着将这老母亲揽在怀里,目光越过窗户去看院里的老樟木,心里想的是顾恽。      谁料如今一脚踏进卧房,见到的却是一个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几月前的端庄贵气指尖的流沙般迅速散尽,只剩下一具灵魂都即将消散的苍老皮囊。赵子衿走到床头跪下,拉住她消瘦的手指,在她耳边唤她。      柳偲费劲气力睁开眼,浑浊无光的眼眸迸出生机,刹那亮的惊人,炙热的视线将她的儿子笼罩,像是要将今生的面数看尽。她张嘴说话,吐出的字句却虚弱的听不见,赵子衿将头贴上去,才勉强辨析出她说的是:“子衿哪,娘终…于是将你给…等到了,也可以…安心的去了,只是…遗憾,没能见……你成家,这是为娘……一点心意,代娘送…给你的—心上人……还有,你爹就托——你照顾了。”      她动了动右手,看样子是想抬起来,却已然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赵子衿明白她手心里必然有什么东西,就伸手过去取了出来,捆开掌心一看,那是个小巧的香囊,香囊正面绣着劲竹一簇,背面拿深绿的细线,勾了一个苍劲的字:顾——      赵子衿愣在当场,扭头去他爹,赵引却对他摇头,不是他,那就是只能是柳偲自己猜的。这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子,而且智慧异常,若不是这场死别近在眼前,她不知会将这个秘密瞒到何时。赵子衿眼眶发热,潋滟的水光在眼里闪现,吉光片羽般又不见了,他将柳偲干枯的手背贴在眼眶上,郑重其事而心怀感激的道:“我和阿恽,谢娘大义成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爹的。”      柳偲艰难的朝他笑笑,别看目光去看赵引,声音越来越低,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渐渐阖上眼,她道:“引哥,对不住,我先走一步——”      柳偲断气的时候,赵子衿下意识就扭头去看他爹,就发现那个半生驰骋疆场出生入死的狂妄男人面上老泪纵横,一丝一丝的泪水都每一道皱纹里嵌入,像是古老的祭礼上铭文间流淌的祭血,嘴角却扬着温柔和穆的笑意,目光盯着断气的老王妃,浑身都是说不尽的悲意,比嚎啕大哭更甚千倍。      那瞬间,赵子衿想,若是顾恽没了,自己会是怎样一番情景,然后他发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柳偲的葬礼隔了一天才举行,因为老王爷说,宾客往来喧哗嘈杂,会吵到她上路的步伐,这老头子在灵堂坐了一天一夜,将二人爱恨纠缠的一生重复一遍。赵子衿就坐在他身旁,盯着那个绿色的香囊发呆,静静的将这两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刻在心里,又是悲伤,又是羡慕。这晚,他在母亲灵前,提笔给顾恽写了一封信,将那个绿色的香囊一并夹入了心中,让影卫送去了沿河。      老王妃的丧礼只发了一天,一身素稿的老王爷诚请各位见谅,一来国难当头,而来亡妻喜静,大伙都劝他节哀顺变。柳偲死后并未入多年前就备好的陵墓,而是应她要求,葬在了城西乞灵寺上的山腰上,说是喜那里清静。      老王妃入土后,老王爷哀痛过度,说要留在乞灵寺陪陪她,赵子衿只能回王府搭理一切杂乱事物。      战报源源不断的从西南传送过来,赵子衿呆在王府里,自有耳目回来报信。据报,赵秉带兵守住洛城,损失却不可小瞧,幽国军队里有奇人异事会驱使蛇虫,数量数以亿计,威力不可小瞧。      赵子衿听了直接从战场回来的影卫汇报,坐在树下出神,按照影卫的描述,幽明鉴必然是请了擅长用蛊使毒的高手,可养蛊这技艺天下会的人并不多,除去岭南一带盘踞的世家,可那些人都是避世不出的隐者。还有幽明鉴,也没派人联络过自己,想来是已经找到了解毒之人。      那这蛊毒高手,是谁?他脑子里掠过蛇山上的百毒老叟,却很快又将它否定了,他想,那怪老头,不是被阿恽一个雷公丸,给炸得灰飞烟灭了吗。      可世上,多的是意料不到,多的是死里逃生,命运诡谲纠缠,像极一盘巨大的棋盘,而世上每个人,都是盘上一颗被随意拨捡的棋子。      幽州深宫的天井下,茂密的藤萝缠满木架,自动编绕出一方荫蔽来,幽明鉴披着明黄的龙袍,在藤萝下审阅战报,他气色已然好了许多,面容渐渐焕发出荣光来,张牙舞爪的龙袍加身,平日嬉笑的秀丽容颜正经凌厉,无端加持出一股森然的气概。      此刻他盯着手中摊开的战报,心情大好,一旁的何群满脸苦恼,再三思索纠结,还是没忍住说道:“爷,咱们这样对战,不会遭天下人耻笑吗?”      幽明鉴登基已有些时日,可何群自小跟着他,叫了一二十年的爷,总是改不过来,索性在人前不说话,幸好他平时就是个闷葫芦,这才不至于被文官怒骂放肆。      幽明鉴嗤笑一声,白他一眼道:“阿群哪,就你这榆木疙瘩脑袋,以后怎么当将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手段其实是可以不拘的,假以时日,人人都会淡忘你是如何胜利的,他们只会记得,是谁胜了。况且,你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我且问你,如今情势如何?”      何群:“我军略胜一筹,可手……”他艰难的咽下浮到嘴边的“段不堪入目”,跳过接着道,“西原大军虽稍微显出劣势,城池依旧固若金汤。”      幽明鉴抿嘴一笑,道:“你自己也清楚了不是么,西原朝堂虽然人才不多,可祈王赵秉,可是国师预测的紫薇星宿,西原天定的帝王人选。他的能力和号召力,你也见识过了,其麾下的能人异士如过江之鲫,你说,我放着捷径不走,去和他公平的硬碰硬,你以为幽国的穷山恶水,能和物华天宝的西原耗上多久,嗯?”      何群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本来就不是个能言善辩的,偏偏这次幽明鉴说得还全是实情,他仍旧觉得有些赧然,对于两军交战的问题不再多发一言,像只萎靡的蛐蛐儿一样杵在幽明鉴身边,又道:“爷,我还是觉得,那邱先生过于歹毒,你将他放在身边,我总是放不下心来,跟颈子上缠了根毒蛇似的。”       幽明鉴好笑的瞥他一眼,道:“嘿,你这莽夫还知道打比方,危险又如何,只要是能伤敌的利刃,割破个手,又算什么呢。我还仰仗着这位老先生给我军大施强援,你就是对他不喜,也得恭恭敬敬,坏了我的事,看完不抽了你的皮——”      “爷,抽的是筋,皮是扒的……”何群小声的辩驳道。       幽明鉴阴笑:“我不介意让你开个眼界,看看皮能抽不能抽。”      何群被他笑的发怵,假笑:“不,不用了,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诶,爷,这几天怎么没见着邱先生,是进山抓虫去了么?”      幽明鉴合上捷报,仰头从藤萝叶片的缝隙里望出去,后头是澄碧的蔚蓝,他嘴角带着幸灾乐祸的奇异笑容,轻声道:“不,他去平沙了。”      “这个时候去平沙作甚?”      幽明鉴乐不可支似的笑出声来,接着道:“江湖恩怨江湖了,他去找怀南王算总账了……呐,阿恽,赵子衿之后就是轮到你了,你该——怎么办呢?唉,阿群,你家爷好想过去看戏——”      柳偲去世的第十天,在乞灵寺暗中保护老王爷的影卫赵十七浑身是血的跌进怀南王府,说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人就昏了过去。      老王爷遇袭,敌人不明,让小王爷九月十五,到襄水城蛇山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了一篇帖子,说的是小说该如何构思下笔开篇走向,怎么说,一记警钟将我砸晕orz……   这里有九曲回肠的深巷子,却没有香浓美酒,我一直在纠结情节必须合乎逻辑,却忘了菇凉们和自己的乐趣在于欢乐的搅基,对不起orz我是罪人……   至此深知看到这里的妹纸多么不容易,虽然我也很不容易(滚蛋好伐~~~)以后会主意少泼一阵清风庭院深深等废话,给每个毅力坚韧的菇凉鞠躬! ☆、第九十一章 欲擒故纵      襄水城,蛇山,月中十五,战场上的毒虫,幽明鉴的解药,一切线索串联起来,直指一个本来不该存在的人,百毒老叟。      那老怪物身受重伤,居然还能成功的避过雷公丸,这是赵子衿和顾恽都所料未及的,不过回头捋一遍当时的情况,却是也是太过放松警惕。      他呆了一瞬就回过神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心里飞快的思量起来,百毒老叟和幽明鉴沆瀣一气,那他的藏身处必然是在幽国,他之所以故意写信提到襄水城蛇山,是示威,也是挑衅,意图无外乎就是告诉自己,他还活着,这是回来报仇雪恨了。      至于他会不会如约出现在襄水城,那就全看自己去不去,想来王府以至于平沙城里,眼线已经悄然布下。在自己出现之前,爹的性命至少无忧,可那老妖怪锱铢必较心狠手辣,难免会迁怒于他,皮肉之苦少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人截下,省的他带着爹逃入幽国,到时愈发大费周章。      他脑子飞快的转起,百毒老叟带着自家老父,模样又怪异,特征太明显,太容易留下线索,不可能大模大样的白日里行走,他要离开平沙,要么坐马车,要么走夜路。今天是九月初三,至十五还有十二日,按着江湖人行路的速度,十二日绰绰有余,百毒老叟不可能这么早赶去蛇山守株待兔,这次他孤注一掷,准备定然得做的万无一失,所以,他现在不是在乞灵山,就是在平沙城内。      赵子衿冷哼一声,勾起嘴角笑了笑,笑意森然冰冷,他想,擅长蛊毒可能天下无敌,弊端细微不起眼,却也不是没有,比如随身带着中意珍爱的蛊虫,痴迷此道的高手,每日不喂毒,他就寝食难安,和痴迷武学之人一日不挥刀舞剑就浑身难受一个道理。寻常的山林里,可是没有马蹄莲、当门子这样毒性剧烈的成品药粉……      思毕,赵子衿走到书案前弯腰挥毫写了一张小笺,递给跟在身后打转的赵全,道:“赵全,明日天一亮,街头的铺子开了门,你花钱雇些零工,上各大药铺去,将纸上的药材每家买一样,记得,买光,每日都去,直到我说停为止。”      赵全不知自家王爷要干什么,期期艾艾的应了,想想还是很好奇,揪着脑袋求甚解:“爷,这是要作甚?”      赵子衿觉得三言两语跟他解释不清楚,便随口敷衍他:“那老怪物受了重伤,必须要这几味入药。”      赵全若是懂些药理,轻易就能看穿他家王爷是在忽悠他,纸上一整页全是剧毒的草药,随便一味都不能分量过重,这么多杂在一起,除非是自杀配鹤顶红。但遗憾的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恍然大悟状的一点头,觉得自家王爷就是英明神武,然后从屋里颠出去了。       还有,赵子衿在屋里缓缓踱步,他想,这个消息,该不该告诉顾恽。他思索一阵,决定先瞒一半告一半,只告诉他百毒老叟还活着,让他怎么心里也有个保底的准备,至于其他的,什么也不告诉他,免得他担惊受怕。      他算盘是这样打的,如今云锣城闭塞,京中也没傻子会往瘟疫泛滥的地方去,顾恽又没什么心腹,消息十天半月才传过去,或许到了那个时候,自己都已经将爹救回来了也说不定。而他自己,则一脸惊慌就差屁滚尿流的进了宫,低着头向皇上哭诉他爹被贼人从乞灵寺劫走,六神无主的问赵愈他该怎么办。      赵愈正值烦不胜烦之际,内忧外患搅得他心慌意乱,赵慈瑛又一直下落未明。幽国沙场以待,备受宠爱的幽姬身份立刻尴尬起来,他心里挺喜欢这善解人意的妖媚女人,却因为大局而对她心生不喜,将幽姬禁锢在深宫,也不去看她,每日对着到处是祸乱的奏折和气氛凝重的朝堂,竟然烦闷的喘不过气来。      赵子衿傻里傻气的一通禀报,将他弄得更加不耐,耐着性子好生劝慰了几句,说是会派禁卫全城搜捕,草草将赵子衿打发了。不过既然搜捕,就已经合了赵子衿的意,只要让他们无法安然藏身便可。      只是赵子衿算来算去,竟是小瞧了恨意滔天的百毒老叟,也不知怎么将从蛇山受伤回来一直呆在顾府养病的顾玖给算漏了,不过也正是这点遗忘,给他日后埋下一线生机。      赵子衿推测的没错,百毒老叟却是还滞留在京,身上也带着刚养不久的蛊虫,他带着赵引躲在平沙,派属下去买药。赵子衿做的隐晦精巧,每个药店只缺乏一味药材,负责买药的幽国犬牙只是奉幽明鉴之意暂时听这全身一抹黑的邱先生调遣,不明他曾经的恩怨,并未发觉异常,一家一家找下去,只管将药集齐了交差。      老王爷失踪第二日下午,之华堂收了赵全银两的药铺活计将买毒药之人特征报与赵全,因这些是剧毒药材,所以他格外留意观察过,赵全大喜,屁颠屁颠就滚去告诉了王爷。      赵子衿命人按着特征画出一幅肖像来,让余留的影卫十五人秘密搜查客栈民居类似之人,影卫训练有素,随风潜入夜的细雨般沁入夜色里不见了。      官兵搜索平沙城未果,在第四日终于停止搜索,那日城内许多人,都看到满头白发的怀南王,策马从闹市的街头飞驰而过,身后跟着一列人马,约莫二十人左右。他呆滞的脸上是突兀的冰冷,一路打马疾行,朝着出城的朝阳古道去了,众人纷纷猜测,可怜的傻子王爷,刚才死了亲娘,转眼就得去寻他爹,真真是可怜。      深夜,平沙京郊的荒废破庙里,一道黑影从树影里掠出,落下来潜进了黑灯瞎火的破庙。黑影摸至破庙佛像背后,在莲台下按了一片莲瓣,只听轰隆一声沉重的闷响,他脚边的地面竟然移开一个半丈见方的豁口,火光从里头照出来,竟然是一处隐蔽的地下密室,而且里头如今还有人。      黑影跳下豁口,地面笨拙的移动,很快又阖上,破庙里又恢复了空荡和漆黑,朽烂的帘帐无声的轻翻,刚才那处密室和亮光,像是一场虚幻的场景。      半晌,又有一道身影猫着腰潜进来,一系列动作几乎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幽灵一般,显然比刚才那人要高明上许多。后来之人也绕到佛像后,跪在莲台下轻柔的碰触一阵,很快便出门遁匿不见了。      第二日,一列黑衣人马从城郊的破庙凭空钻出来,携着一辆马车快马加鞭的朝南下而去。颠簸的车里坐着两人,各占车内江山半壁,一人全身拢在黑罩子里,只剩一双阴测测的招子露在外面,另一人被五花大绑,头发花白衣衫凌乱,可面上神情却从容不迫,大将风范独具,正是失踪被虏的老王爷。      黑衣人盯着老王爷赵引,声音沙哑难听,听他疯癫笑道:“嘿嘿,王爷,瞧你儿子多孝顺,去往襄水救你了,得子如此,夫妇何求啊——”      他说着夸赞的话,语气却截然相反,咬牙切齿,里头的恨意排山倒海,恨不得吃赵子衿心肝,抽他的皮筋。赵引眉头一皱,目光如电的盯着对面的怪人,道:“砍头尚且送顿好饭,赵某自问一生光明磊落,不求死的体面,但求明白。阁下与犬子到底有何怨尤,竟然恨他至此。”      他这话并无任何玩笑不妥之处,可百毒老叟却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头哈哈大笑,笑声一波三折尖锐陡峭,渗人的慌。赵引冷眼看他发癫,过了会他像是笑够了,这才顿住阴阳怪气的说起话来:“哼~~他二人害我至此,却不曾与人知,瞧你的宝贝儿子干的好事——”      直到他伸出左臂,赵引这才发现,那截包裹着手臂的衣袖,覆着胳膊延伸,到了肘弯处,陡转而下直直垂向地面,下半截手臂居然是没有的。      被捉来这几日,这怪人鲜少露面,又全身黑乎乎的,惯常用右手,又有人伺候,以至于赵引根本没发现,他竟然断了一只手,他暗嘲一句自己果然是老了,又听百毒老叟激愤道:“不将他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还有那个青衣的朝官,是翰林院的顾恽顾大人是吧,哼~~我也饶不了他!”      赵引一想,就大概知晓这仇怨结在他离京追着顾恽回乡的路上,自家儿子的性子他自问还是了解的,那小崽子满心眼都是顾家那小子,可劲儿黏糊都不得空,哪里有功夫去惹是生非,必然是这老王八先做了什么不仁不义之事。心里这样想,可嘴上却道:“若是犬子不对在先,按着江湖人以牙还牙的规矩,阁下自可断他一条臂膀,牵连家戚,又算什么好汉!”      百毒老叟鄙夷怨毒的盯着他,道:“王爷,激将法?你也不看我多大的年纪了,而且你的宝贝儿子相当了得,断他的臂膀?呵,老夫可没那本事,只能——要他的命!……还有,我敬你是条汉子,一直以礼相待,王爷莫要不知好歹自讨苦吃,还是闭嘴罢。”      他话音刚落,疾行中的马车猛然刹住,百毒老叟在仍旧前冲的车厢里拍壁浮起,才不至于被甩至车门,而赵引被绑的像只粽子,刷一下就被甩了出去,肩膀都碰到帘子才被百毒老叟揪住绳索拖了回来。      紧接着他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前辈才是好本事,要在下的命,却劫我父王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二章 背道而驰      咋听见那声音,百毒老叟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按他的猜想,赵子衿还在平沙城里急的团团乱转,时间一到,他就得马不停蹄的奔往襄水,月圆之夜金蚕蛊发作,落在自己手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待他再看一眼赵引忧心忡忡往帘子外看去的目光,就知道赵子衿是真来了。      他瞬间有些惊慌,平常状态下的赵子衿,他都没有十成的把握胜他,更何况如今失了一臂膀。不过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心想他老爹在自己手里,他还敢胡来不成。      百毒老叟哈哈大笑,窜出马车跃上车顶,就见赵子衿一身黑衣,坐在不远处树下的高头大马下,神情泰然自若,身边并没其他属下,像是打马赏花踏青而来。可百毒老叟知道他绝对还有同伴,藏在这树影幢幢的树林里,只待时机成熟,他们就会一跃而出。      百毒老叟一看见赵子衿,眼睛就再也移不开,眼眶里满满都是恨意,怪异的脸上狰狞笑着,自高处俯视赵子衿,道:“赵子衿,许久不见,是不是把我老头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哪~~~看见我没死,是不是很失望?天叫我命不该亡,我倒下那处,是处古老的深井,炸药将地面炸开的瞬间,我被炸断一直臂膀,然后坠落下去,这才捡回一条命。”      赵子衿策马朝前走了几步,曝露在日光下,雪白的头发银亮刺眼,英俊的轮廓清晰而深刻。百毒老叟对他设防甚深,立刻就冷声制止:“站住,不许再前行!”      赵子衿平静的看他一眼,目光里有浅淡的鄙夷,却并不明显,他抿了抿嘴角,虚假的笑了下,毫无诚意的恭贺道:“哦,恭喜阁下大难不死!您过谦了,阁下的面目如此发人深省,见之难忘,赵某记得清清楚楚,阁下若是不信,赵某可以当场为你画一幅肖像。”      百毒老叟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拿他的容貌说事,瞧他半边姣好的眉眼,就不难推出他也曾风度翩翩登楼望月,后来因为心术不正毁了半张脸,心性急转而下,便成了如今这副人鬼不像的德行模样。可到底,他的脸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别人说一次,就像在他心上踩了一脚,他蒙面多年,江湖人早不知他面貌如何,而赵子衿此举,无疑是并着脚在他心头刺上活蹦乱跳,他气血上流涌上头,赤红着双眼剜过来,恨不得将赵子衿千刀万剐,到底心里还残留一丝理智,叫嚣着冷静下来,不能中了这小子的激将法。      百毒老叟紧握双拳,告诫自己不要中他奸计,可他不做点什么,又觉得怒气蓬勃的恨不得吐血,只能占占口头便宜,咬牙切齿道:“趁着还能开口说话,你就多说几句吧。”      赵子衿瞥见他青筋暴露的手背,就知他已气的七窍生烟,他接着不露痕迹的挑衅,面上一本正经,道:“赵某爱说不说,这个就无需阁下操心了。前几日阁下掳走我父王,我就想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阁下将赵某的祖宗十八代都搂的一清二楚,我却除了百毒老叟一个空荡荡的名号外一无所知,所以啊,我就想了个法子。”        百毒老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哑巴迷药,疑了眼睛戒备的盯着他,等他接着往下说。      赵子衿突然甚为开怀的露了个笑脸,炫耀似的接着道:“我家阿恽,不仅写的一手好字,连丹青也是平沙一绝,画人尤擅,连大理寺卿都夸他,画的简练又传神。之前我中了金蚕蛊,你给他那张方子上的草药都寻不到,他便画了一些阁下的肖像,准备到岭南去张贴,预备找到你的老相识或是老仇敌,或许能救我的命——后来因为一些变故而耽误了,正好前辈上门找茬,我也没时间去岭南探察,就属下带着画像,去了一趟晋中的蓟北楼,也晓有收获……”      蓟北楼三字一出,百毒老叟终于变了脸色,蓟北楼是江湖中所有消息的聚集地,几乎可以说是达到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诡异地步。赵子衿竟然派人去蓟北楼查他底细,百毒老叟身上沁出一层虚汗,却强作镇定冷笑道:“你以为我就这么好骗么?而且就算你知道了那又如何?”      赵子衿道:“我知道了当然不如何,可若是岭南的著闲首领邱璧……”      百毒老叟突然怒喝一声闭嘴,身形暴起朝赵子衿疾掠而去,赵子衿暗笑一声阿恽果然猜的不错,其实根本不关蓟北楼什么事儿,那都是顾恽不知从哪里拐来的小道消息里推测出来的。      赵子衿一拍马鞍从马上飘起,迎着化成一道虚影的百毒老叟跃去。两道黑影瞬间交接而后弹开,各自后飘着一蹬树干,再次在空中相遇,眨眼间就交手不下二十招,掌风阵阵踢腿抬膝,招招都是凌厉的杀式,意图将对方毙于掌下。      原来,百毒老叟之所以再也沉不住气,就是因为赵子衿说出了那个邱字,这就相当于间接的识破了他的身份,若是放他活着,散布出他的身份,邱璧山必然穷极天涯海角,会将自己碎尸万段。      他本是岭南著闲首领家的二公子,因痴迷炼蛊受人煽动,溜进禁地偷蛊,恰逢父母正在换蛊,被他这么一打断,登时就蛊虫反噬双双而亡,他那时鬼迷心窍,又受了惊吓,偷了金蚕蛊就逃出了著闲,镇族之宝无端失窃,许多被金蚕蛊压制的蛊虫纷纷作乱,著闲因此差点遭逢灭顶之灾。他大哥邱璧山后来查出是他在作祟,便发了通杀令,他在江湖无处容身,才诈死披上黑布,变成了百毒老叟。      树下也乱成了一锅粥,百毒老叟被赵子衿牵制的瞬间,王府的影卫突然从树林里窜了出来,人数不多,却是由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和幽国的禁卫战成一团。      赵子衿被金蚕蛊吸去半成功力,可百毒老叟依旧打不过他,因为赵子衿如今百毒不侵,他的蛊虫对他完全失效,他又断了一只手,战况迅速急转直下。他在空中一个鹘子翻身,避过赵子衿摘叶飞花灌注内力的柳树叶片,脚尖在树干上急蹬两下,飞快的瞟了一眼树下也呈现出败势的幽国禁兵,他骂了句饭桶,不进反退,身形在树影间穿梭,几个起落很快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句十分俗套的狠话:赵子衿,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王府的影卫很快将敌手收拾掉,影卫掀开马车帘子,老王爷担惊受怕的脸立刻露了出来,大伙长吁一口气,进去给老王爷松了绑。赵子衿钻进马车,立刻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说他不该涉险,赵子衿笑的腼腆,任老爷子暴跳如雷,等他熄了火,难得温情的拉着他爹的手,说了句他最不擅长说的掏心话,他说:爹,对不起,这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是阿恽,其次才是你,可就算是其次,也要重过我的命。      赵引怔然半晌,将他儿子满头异常的白发揉乱。父子二人回到怀南王府,赵子衿心里梗着个疑问,就算这次是出其不意,百毒老叟退让的也实在太过容易,其中必有蹊跷,他想了两日仍旧不思其解,不过到了第三日清早,他就知道了。      老王爷再次失踪了,他的卧房里留了一封信,信上的字迹歪斜扭曲,可笔锋和走向,就是出自老王爷之手,上头写着让赵子衿九月十五那天,到洛城外的崔嵬谷,一决生死,落款之人除了百毒老叟,后头还沾了一个名字,幽明鉴——      赵子衿将信纸捏成一团碎末,这才想通百毒老叟的最终目的,他根本不是想引自己去襄水城,他就是想将他往战场上引,除了百毒老叟,想让自己死的还有幽明鉴。襄水不过是个缓兵之计,他那次突袭,不过是将这场对阵,提前了一个月而已。      他爹赵引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被百毒老叟下了“迷虫”。迷虫雌雄一双,类似于苗疆的情蛊,由雌虫控制雄虫,分别种入施术者和被控方,这种蛊虫会让种入雄虫之人丧失本性,听从施术者的命令,距离几里之外都可以控制自如,十分了得,也很罕见,不过他连金蚕蛊都弄得到,一对迷虫又算什么。      赵子衿想起纸上那一页歪扭的字迹,心想蛊虫尚未完全适应,他爹赵引定然是在半清醒的情况下,用尽意志抵触着写出这封信的,让自己的儿子去送死,那时,他是什么心情。      信纸后半段威胁他并没看完,他甚至不需要看,就知道就算那里是龙潭虎穴,自己也得去,不然按照百毒老叟的性子,英明尽毁晚节不保那都是身外事,他不能让赵引,屈辱的死在战场上。      赵子衿连夜收拾了行装,驾马朝西南奔去,此去凶险不明,他只来得及在王府留下一封书信,等顾恽回京的时候上门来取。彼时,北上的小道上,顾恽正冒着风雨朝京城赶回。      君朝西南我朝北,漫路策马北道驰。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仓皇的将剧情接到了战场,没错,很早很早之前,战场就在这里噗噗噗 ☆、第九十三章 祭祀祈福      云锣城内张灯结彩,一来是重阳将近,二来是药方差不多已经研制出来了,旁人还未见痊愈的迹象,可顾大人身边那个十来岁的孩子,却是已经精神十足,虽然仅此一例,可也叫人士气大增。      容梓是瘟疫里挺过来的第一人,大病初愈脸上却没什么劫后余生的喜色,这小个子整天不言不语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对于他的深沉,韩牧之是一半知道,一半不知道。      沿河的情况慢慢回苏,渠道也已经完工,只待月中霜降后,河水降落至最低点,便可炸通泄洪,水患至此就快告一段落,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时间,让百姓们重新整顿起庄家和房屋,让沥湿的荒野重新长出绿树个庄稼。      初五那晚电闪雷鸣,弄得人心惶惶,到了最后却是干打雷不下雨,天边的闪电亮了半宿。顾恽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总是忍不住去想赵子衿,就算拖出枕头下他上月末写给他的平安书信,也压不下那股子不安。      他索性起身披了件长衫,开了窗子倚在一边,心里合计着就这几日,他就回平沙,站了没多久,就见赵子衿带回来的两小子从廊下溜出去,在院中蹲下,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捯饬什么,神神叨叨的。      两人捣弄一番,其中一个站起来,个子瘦条高些,是韩牧之,容梓则跪在地上,朝四面八方磕了个头,然后对着正北方,低低的念着什么,两手飞快的动作,看不清手势。紧接着韩牧之掏出火折子,吹亮点了一支蜡烛,蹲下立在容梓面前,容梓拿着一叠纸样的东西点燃而后撒开,跪在原地姿态奇怪的三跪九叩,每叩一次,他就竖起手掌对拍两声。      顾恽不知道这里哪里的风俗,可他大概能看出来,容梓是在做法事,至于是替人求平安,还是渡鬼早安息,都是好意祝福。      顾恽本来准备回踏上去睡,转身的瞬间却看见满地余热未尽的散碎符纸,竟然全部飘起来朝空中聚拢,金红色的火光掺杂着深灰,慢慢排列成三个铭文字,那复杂的笔画他就算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也能一眼认出来认识,灰烬写出的字,是赵子衿。      顾恽脚步登时钉在了原地,看见字的瞬间,他心里的不安扩散,隐隐结成一道不祥的网。      跪着的容梓突然摸出一把刀割破了手腕,将嘴唇压在伤口上吮吸,韩牧之站在他旁边,膝盖弯了弯,像是要去拦他,手都伸出去了,却什么都没做。      容梓恍若不觉,他吸了自己一口血,两手扣起捏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鼓起腮帮子对着空中悬浮的字喷去,几乎完全变成灰色的字体接触血沫,瞬间亮起烈日一样的亮光,然后爆裂破碎成千万碎片,朝四面八方飘去。      这是祈福的祭礼,顾恽在书里见过类似的描述,只是那处记载由人转述,如何祭祀并不明确,只是这种金光,却绘声绘色的记录过,像是金色的微小萤火,飘散中遁去行踪。      顾恽震惊之下来不及感激,脑子里没有容梓为何会这个,也没有容梓为何要替赵子衿祈福,他满脑子都只剩一个念头:赵子衿怎么了——      做完这一切,容梓像是筋疲力尽一般跪也跪不住,身子一软就朝左边歪倒,韩牧之连忙丢了拉住接住他,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可顾恽听到了,因为他直接从窗户里爬了出来,就快走到二人身边,一向警觉的韩牧之因为担心过头而没听见这动静。      韩牧之将容梓靠在自己怀里,伸手去捏他动脉,一边给他缠伤口,一边压着嗓子低叱:“傻啊你,不就是一口血么,犯得着割这么深么。”      容梓听上去很虚弱:“不懂就别瞎说,这样只会显得你愚昧无知,去,给我弄点红枣银耳汤什么补补血。”      韩牧之无奈的妥协:“是是是,我愚昧无知,你经天纬地,待会就去弄。忍得住么,来,我抱你回去。”      容梓气息微弱的开始吹牛:“少!见!多!怪!想当年,爷好歹也是血流如注淡定自如的汉子啊。”      韩牧之将他抱起,讽刺他:“我怎么记得,那时你娇气的要命,刮起一点薄白皮儿,就哭爹喊娘震山响,汉子?是小娘子吧。。”      容梓这次回的坚定又快速:“你记错了。”      韩牧之抱着他转身,准备结束这种无意义的口角斗争,他放下心来警觉才重新回到他身上,他抱着容梓转了一半,突然察觉身后有人,迅速扭头的瞬间喝了声谁,就见顾先生单着里衣,站在他们身后五步之处。      韩牧之心想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看去了多少,知道了什么,就见顾恽看向容梓,问道:“他出事了?”       容梓不做声,顾恽垂下眼,自言自语:“那就是即将出事了,”他又抬眼盯着容梓,声音瞬间就嘶哑下来:小梓,我这么走了,对你会有影响么?”      泄露天机,无故篡改他人命数,是要遭报应的。      容梓顿了会,对他笑了笑,摇头:“没有,那里本来就是你该去的地方,先生,你的七寸就在于,顾虑太多。”      顾恽呵呵一笑,道:“你倒是个知己,小梓,谢谢你为他祈福。我今晚就走,你们要是没有特别的打算,也愿意的话,稍后就跟着刘太医回王府吧。”      容梓忍了忍,还是没憋住那个哈欠,他打完两眼全是泪花,无所谓道:“谢什么,牧之还欠王爷一条命,先生一路走好,祝……携手同归。”      顾恽谢过转身就往房里走,容梓却突然叫住他:“先生,真的没什么要问的么?”      顾恽在廊下回头,嘴角的笑容温润如玉,他说:“不了,你二人好自珍重,我们他日再聚。”      容梓很少对人心服口服,可这一刻,他心潮翻涌,突然就有些难平,他见过很多很多人,却没有一个像顾恽,会将他的命运纳入思虑里,一面豁达,一面决绝,和赵子衿一样,都是很奇怪人,可自己和牧之,都很喜欢他们。      顾恽已经踏进了屋内,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打哑谜的韩牧之抱着容梓也准备回屋,容梓却在顾恽门扇关闭的前一瞬,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向北——”      顾恽身形一顿,转过身来,并不说话,却对着容梓深深鞠躬,行了一礼。      顾恽带着赵时伍,不眠不休的赶往平沙,半道上运气甚佳,遇到了准备南下报信的顾玖。顾玖在离开平沙前回了趟顾宅,将消息摸得差不多才上路,顾恽听到百毒老叟还没死的消息时,忧虑更上一层楼,一个幽明鉴就够难对付,再加一个擅长蛊毒的老怪物,只盼子衿他,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顾恽并没有取道西南,而是风雨兼程的赶回平沙,去庚楼月见了蓟无双,而此时,相隔不过一个城镇的林道上,赵子衿带着王府的影卫,同样披星戴月。      蓟无双的情况也让人绝望,这病公子之前是病容满面,如今却是死气沉沉,只是那份藐视生死的看破性子,依旧还在。      他见了顾恽十分高兴,挣扎着坐起来,用惨白色的鸡爪子一样是手指斟了茶水,和顾恽当酒碰杯,他悠哉的笑道:“子安,你再不回来,我可就派人去抓你了,不负重托,龙胆草找到了。”      他这模样像是在卸下重担,可顾恽心里还是难过,又听蓟无双大逆不道的感叹:“‘蜉蝣’就是一个火热的油锅,将我身上的油水炸的一干二净。子安,原谅哥哥不厚道,要将你推下油锅,要是继任是你,其实我还有点不忍心,可我实在累坏了,你先接应我一段吧。祈王爷是个好主家,一切落定后,你可以把蜉蝣交给他,要如何,你自己丈量着办。我先睡一阵,希望醒来的时候,能看见一个成定局的天下,你且多保重。宣明,带顾大人去地宫试练。”      一个宽袍广袖的白衣男人不知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顾恽对蓟无双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去了,他能闻到这人身上的木质气味,蜉蝣按照七十二行分类,他猜这人是个能工巧匠。      他被带到一座地宫门口,巨大的青铜门上饰以狻猊赑屃等传说中的神兽,粗重的铜环下是一副四方的九宫格,八格上刻画河流山川,顺序凌乱,需要拼凑。      崇明将人带到之后,就离开了,顾恽推动方块,不出一盏茶,咔哒一声细响,铜门开始震动,然后从里头朝两边推开,从里灌出的长风激的顾恽衣摆狂飞,他只是抬脚,义无反顾的走了进去。      两天后顾恽从地宫的另一头出来,浑身狼狈,衣衫破烂,左眼受了损伤,眼下血迹覆了一脸,视物白茫茫一片,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历经了什么,只是从他向来温和的脸上残余的肃穆和冰冷,窥探出其间艰难险阻之一二。他眯着右眼,一步一步朝蓟无双走来。      蓟无双坐在轮椅上,眼神悲伤沉寂,只有从那扇门里出来的人,才能知道里头世外桃源一般的表象下,潜藏的凶险可怕,没有人能无欲无求,门内的诱惑却是囊括世间万千。要从中穿越,就必须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他舍了一双腿,而顾恽,看样子是瞎了一只眼,可笑无所不能的蜉蝣历届首领,除了第一代创始人,几乎个个,都是残废。       他掩住悲意,朝顾恽笑笑,说了句苦涩的恭喜,伸出左手,将手心里拽着的一个长条锦盒,慎重的搁在了顾恽手心。      顾恽接过那个分量轻轻的锦盒,用很轻的力道,将它握的很紧,像是拽着两条性命,赵子衿,和他自己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告诉我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最近疯狂的迷上了人兽,救命!!! ☆、第九十四章 卑鄙无耻      九月十三,边界洛城,大军围城,剑拔弩张。      幽国十万大军,方阵铺成在洛城城外的荒草地上,黑甲黄胄,城楼下远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压压一片。      幽国这次出来叫战的,是兵统副都尉魏武,此人生的五大三粗魁梧异常,浑实的身躯竟然有七尺来高,一双同牛目似的铜铃大眼,加上面皮黝黑赛锅底,一瞪眼,能吓哭十来岁的顽皮童子。      这模样吓人的大块头一副破锣嗓子也十分了得,骂的一口好街。      只见他打马由队伍里跑出来停在城下的空地上,对着城门紧闭的连缝儿都难寻的洛城门高楼上龟缩不出的西原军队放生大骂:“你娘的龟儿子,来了不打仗,躲在城里尿裤子,怎么不滚回娘肚里。你们西原人怎么这么孬,这么骂你们也不吭气儿,裤裆里头不带把儿啊——嘿,你们不是有个战神王爷,叫什么赵引么,这老不死的不是战无不胜么,让他出来,和老子比上一场啊……”      那厢不堪入耳的粗鄙叫骂隔了老远,传过来都似雷贯耳,孟淮阴黑色短打轻甲胄,头发高高竖起,压在黑丝面网绷出的帽子里,他站在箭口的砖墙后,听得是心惊胆战怒气勃发。      怀南老王爷赵引是西原的骄傲和英雄,人人敬仰和爱戴,哪里受得了人这样抹黑,他垂下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弓,手指蠢蠢欲动,挠心挠肺的想搭上一支箭,将对面那黑匹夫翻动的上下嘴皮子串在一起。      可他不能轻举妄动,时值两军交战之际,放肆随性不得。他一面气的恨不得吐血,身旁的将士也个个愤慨,不仅如此,孟淮阴还得留个心眼,目光时不时往登城口瞟,生怕怀南王爷突然从那里冒出来,将这一通污言秽语给听到了,那可怎么好。      于是他只能默默祈祷,自家主子和小王爷,对策商讨再久一点,最好是今天天黑之前都不要出来了,往一条绝世妙计上想去吧。      魏武这人生于市井,脏话那是滔滔不绝,他一骂就是半柱香,一点停顿的迹象也没有,他肚子里还有存货,可嘴巴实在是渴得很,攒出来的唾沫又厚又稠,糊住喉头那叫一个难受,秋老虎又毒辣,嗓子眼都在冒烟。      可引敌出洞的目的尚未达成,他不能半途而废,他虽然不知道上头打什么主意,令他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怀南王赵子衿引出来,也没说引出来之后干甚,没头没脑的,可他本人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半傻子,只管听指挥,指哪打哪。      魏武艰难的咽了口干唾沫,铁质的头盔被烈日晒的滚烫,他有些头昏脑涨,还是整顿士气接着骂道:“哈哈哈哈,老子怎么忘了,你们的战神如今已是一条腿踏进棺材里的老混账了,耳聋眼瞎的,别说刀棍挥舞不起,连女人都干不了了,啧啧,真可怜哪~~~你说这杀人如麻的老不死的,生出来的儿子,是不是没屁、、眼啊哈哈哈哈——”      孟淮阴听得恨不得翻白眼,他有些哆嗦的想,幸好小王爷不在这里,否则……孟淮阴眼角捕捉到一抹异色,他浑身一僵,只觉一口老血直飙喉头,还没否出则来,就僵在那里满脑子空白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更糟糕的是,自家主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孟淮阴紧张的盯着城楼口,登时吓了一大跳,只见上楼的梯台处,正缓缓走上一黑衣人来,那满头独一无二的惹眼白发,除了怀南王,还有何人。      孟淮阴心里凉飕飕的直冒冷气,怀南王的伸手他见识过,内力深厚精湛,细微动静都逃不过耳目,他也拿不准赵子衿到底听见了多少,反正保底的“没屁//眼”,他绝对是听见了。      成楼外的魏武还在哈哈大笑,孟淮阴飞快的瞥了远处一眼,心道你这混蛋还不快自求多福,转而看向赵子衿,快步迎上去,道:“王爷怎么来了,我家主子呢?”      他在心里飞快的算计,若是怀南王一个激愤过头,他就是拼命,也得将他拦下来。在孟淮阴做好这样的觉悟的时候,邻着的士兵站的笔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而赵子衿已经迈步走到了豁口的箭牌口,目光平着放出去,落在空地上的武夫身上。      魏武虎目一瞪,就见远远的城楼上出现个异色,亮银色,晃眼的紧,他登时就有些激动,正主出来了,当下更加卖力的喷粪。      赵子衿素来情绪寡淡,此时也瞧不出起伏,孟淮阴心里没准,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这样更让他惶恐,可怕的不是暴风雨,而是暴风雨什么时候会来。      孟淮阴欲言又止好几次,还是鼓足勇气,自己都觉得说服力微弱的劝道:“王爷,莫要听他胡言乱语,中了敌人的激将之计。”      就是打死孟淮阴,他也想不到怀南王嘴唇一张,居然吐出这么事不关己的一句:“淮阴,你说,他渴不渴。”      孟淮阴能跟在赵秉身边,就是因为心思玲珑,可这会脑子打结,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更让他崩溃的是,他居然跟着小王爷发疯,抬眼细细观察了空地上的魏武,眯眼看清那人不停滚动的喉结和满头阵雨似的热汗,一本正经的敲定:“渴!”      等他铿锵掷下这一句,他才彻头彻尾的恢复正常,暗自恼怒一瞬自己不够坚定冷静,这才犹豫的问道:“王爷,你不生气么?”      换了旁人早就气的七窍生烟神志不清,可赵子衿上一世被人骂多了,对于谩骂和侮辱习以为常,生出了铜墙铁壁似的盔甲,流言蜚语虽甚于刀枪剑戟,却也伤不到他,故而就算他爹被人泼了满身污水,自己也成了没□的,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情况越是凶险,他就越是冷静,他他听了一小段,发现大半都是针对他爹赵引在泼脏水,意图就十分明确,对方是想激怒他。想通这点,他就愈发冷眼旁观,看着魏武卖力的叫骂,声音渐渐嘶哑,听见孟淮阴问话,只道:“没什么好气的,我有没有屁//眼,难道他还比我清楚?”      他越是正经,效果就越是喜感,孟淮阴磕紧了牙关,才死活憋出了没笑出声来,只是面部肌肉扭曲的厉害。孟淮阴嘴角弯起又抿直,如此重复几次后,看着楼下问道:“王爷,此人上前叫阵,我们该如何应对?”      怀南王手握兵符半枚,洛城大军将领又全是归附赵秉的武官,赵秉当众宣布过,若是他不在的时候,就问怀南王拿主意。      赵子衿不欲久留,作势转身离开,边道:“杂碎啰啰别管,由他去骂,他不是渴了么,那就叫他太阳落山之前,都别喝水。”      孟淮阴合手道声:“是。”      那日下午,幽国的魏武从正午开始叫阵,一直到傍晚夕阳西下,愣是没有停过嘴,骂的声嘶力竭又不好撤退,他每次觉得没意思的时候,敌方就会有个大嗓门跳上城头挑衅,说你他娘的怎么词穷了,爷爷还没听够呢。      魏武的个有勇无谋的蠢货,立刻就中计,等他忍着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开骂了,对面那位跳下去又沉寂了,如此反复十来次,魏武这傻子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耍他,格老子的。      西原大军藏匿洛城,自从祈王抵达后就再也没开城出兵,只是死守城墙。幽国一直在准备云梯火箭,见对方一直毫无动静,像一条死狗似的屯在城内,于是放肆起来,营地越溯越近,由最开始的离城二十里,渐近为十五里、十里,而今竟然屯在城外五里处,早就越过了边防线,可西原军队毫无反应,他们得寸进尺,作战的云梯、竹箭、刀枪一车车往前推运,夜里营帐的火光,密集的像是燎原的野火。      九月十四日巳时三刻,幽国兵结城下,再次派出一人上前叫战,那人一张脸尖嘴猴腮,眉眼贼溜斜视,一看就是阴险下流之辈。只见这人策马跑上空地,什么狠话都不放,扯开嗓子猛喊:“请怀南王赵子衿上城楼一见。”      孟淮阴不欲理他,也没叫人去通传,谁知这人喊了一个时辰,猛然换脸,高喊道:“我幽国以礼相待,西原的诸位实在欺人太甚,那就怪不得我这边唐突了,带出来!”      他头也不回的朝后一扬手,幽国潮水似的大军突然分出一道空隙来,一辆囚车由人驾驶着从中跑出,行到那人身后停下。      囚车中用锁链烤着一个人,并未穿着白色的纹字囚衣,身上也算干净,男人头发花白,昏迷不醒,头部歪倒朝左,隐约能看见轮廓。      囚车四角各自站了一个黑衣人,三人手按在腰刀,一人横刀压在囚犯颈上,就算此人已然昏迷,都如此森然戒备,可见这人,是非比寻常的筹码。      守城的多是下等新兵,许多并不认识此人,可孟淮阴却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惊呼出声来,他好歹保持着镇定还未失态,可一旁刚上城楼来巡视的骁骑将军李云山却突然扑上城头,失神激愤的大喊一声:“老王爷——”      一炷香后,赵子衿从屋檐上直飙上城头,鸿毛似的轻飘飘落在了箭口上,他面容肃穆冰冷,旷野的长风将他黑色的衣摆和白发向后吹去,使他看起来,像是长白山巅的仙人一样,就要乘风归去,可浑身的层层的杀意,又让人忍不住脊背发寒,毒蛇一般将人盯住,就无处可逃。      上前叫阵的猥琐中年人怔忪半晌,心有戚戚的转达了国师邱先生的命令,让怀南王明日,至崔嵬谷一决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否则,老王爷不仅晚节不保,尸体会被串起来,挂在幽国行军的高旗上,他们不介意,让老王爷和天下人坦诚相见。      然后这人带着囚车,很快就倒退回了幽国的军队里,生怕赵子衿有什么异动,来不及补救。西原将士悲愤莫名,倒是异常的士气大振。      是夜,赵子衿在卧房内提笔书信,明日就是十五,此去凶险莫测,若是晚上戌时他还没回城,可能就真的陷入绝境,他得给顾恽留封信,若是他追过来了还没见着自己,也叫他不要担心,等着便是。      他落了笔,将信纸摊在桌上风干,然后从领口拖出一个玉片来,形状并不规则,铜钱大小,碧绿清通,水光莹润,是块上好的翡翠。这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却是顾恽的传家宝,留给顾家儿媳妇的,他珍重虔诚的亲了一下,又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心里是翻江倒海的思念。      门扉突然叩响,赵子衿说了声进来,门被推开,进来的,居然是披着长袍的赵秉,他手里捏着样东西,走动间亮光咋现。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被妹纸们的心声给吓到了orz…… ☆、第九十五章 初次交锋      “子衿,明知有诈是陷阱,你还要去么?”赵秉坐在桌边,有些担心又有些迟疑着问道。      赵子衿很浅的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超脱豁达,他道:“他是我老子,我是他儿子,我去救他,不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么,”他对上赵秉欲言又止的视线,安抚的笑了一下,道:“放心吧,若是救不回来,我就……亲手送他上路。”      赵秉心里悲意层层涌起,怔然半晌,拿出长兄的架子,叮嘱道:“这个时候,五哥本来不该给你施压,可不得不给你提个醒,算是未雨绸缪。虽然你武功高强,可这里不是江湖武林一对一战,这里有大军十万,就是人吐一口唾沫,都能将你淹死,幽国指定让你应战,崔嵬谷必然陷进连环。昨日我与你分析过崔嵬谷地势,你到时量力而为,实在不敌,千万不能死犟逞强,先保住性命再说,咱们是去救人的,救不了人,也不给送死。”      末了,他仍旧不放心,又自以为是的加上一颗定心丸,道:“顾修撰也在来路上,约莫也就三两日后,他是来见你的。”      赵子衿眼神剧烈的激荡起来,一面是狂喜,一面又是担忧,阿恽他怎么突然就从云锣跑到洛城来了,他心思起伏,嘴上却嗯了一声,让赵秉放心。      赵秉见交代的差不多,就将左手里的东西拿起来放到赵子衿面前,那是两样东西,一样是薄而朴素的半面青铜面具,在烛光下罩着生硬的冷光,另一样软趴趴的叠在桌上,瞧那形状和颜色,赫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      九月十五天色隐晦,躁然无风,沉重的灰色乌云罩在洛城上空,一场淋漓的大雨蓄势待发。      洛城高楼上升起战旗,蔫蔫在风里轻舞,三声战鼓轰然擂起,在沉闷的阴霾里石破天惊,气势如虹。紧闭月余的洛城城门缓慢的拉开,藏匿的大军整齐划一踏步而出,长矛铠甲震出同一个鼓点,铿铿作响。      打头领军之人高坐马上银兵铠甲,身姿如戟飒爽英姿,隐然有不动如山的大将之风。盔帽下的脸上罩着一张青铜面具,遮去了半片脸面,只余抿成一线的薄唇和线条坚毅的下巴,可从盔帽下雪白的鬓角,却十分明显的昭示出此人身份。      祈王赵秉一身请便短打,额头系布巾,岔开双腿站在猪皮战鼓前,挥舞开精悍有力的双臂擂出一曲恢弘豪气,他一边擂鼓,一边扯开低沉的嗓子高声唱到: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      这是战场上司空见惯的长歌,西原将士个个耳熟能而,赵秉低沉浑厚的声音飘远,三军将士忍不住跟着和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响,在交战的战场上肃穆又鼓舞,赵子衿带着三万将士,在广和的歌声里渐行渐远。      崔嵬谷是片山群围起来的深谷,山脉长而连绵,谷内宽阔无边,是并起几座城池的规模,谷内还有许多起伏不平的小山丘,长满了荆棘和野草,将平直的视线分割阻挡,此处不利于行军,却利于隐蔽躲藏,正是最为糟糕的一种战场,人防不胜防。      时值阴雨夏末,空气里绷着一股压抑危险的气氛,低陷的深谷内连一丝风也没有。      赵子衿带着西原大军小心戒备的涉入谷口,一入谷口就将大军化整为零,朝着几个方向潜入,没越过一段山坡就得驻兵停下,派出探子查实没有埋伏才肯上路,就这么小心谨慎的前行,速度很慢,却也并无伤亡,而且一路也没碰见幽国士兵,崔嵬谷这么大,带着笨重冗长的队伍穿梭其中,和辗转于迷宫也相差不离。      赵子衿知道百毒老叟的目的,他是想拖延时间,到了晚上,自己蛊毒发作,非但无法奋勇杀敌,反而会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累赘,到时西原将士为保将帅而被动受敌,而他自己,不仅救不出赵引,还会变成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情况对他千般不利,他却还是来了,为了敬上他这一生唯一的孝道,他不能就这么毫无目的的摸索死等,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他爹赵引,要么救出他,要么……杀了他——      纵横疆场数十载的老将李云山跟在他身边,赵子衿下了马,铺开崔嵬谷地势图,和李云山商量对策,怎么引蛇出洞。      李云山指着地图上那点朱砂圆圈道:“小王爷,崔嵬谷虽山丘无数,可大体地势西高东低,我军自西口入谷,恰好今日又是东北风,我们不妨占据高地,来一个放火烧山,棘草枯枝浇上些水,浓浓的烟雾熏不死这些地老鼠,就是熏不死,那么多人齐齐咳嗽,声音不得冲天响?呵,还愁找不到人——”        赵子衿钦佩的看这皮肤黝黑的泛光的粗犷汉子,暗道此人虽然五大三粗,心思却细腻灵活,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道:“大将军谋略过人能文能武,实在让人佩服,普通的浓烟没什么杀伤性,不如加些迷药混在里头,将军且看行得通么?”      李云山一拍大腿,赞到:“妙啊哈哈,可这迷药,要从哪里得?”      赵子衿笑道:“山谷潮湿多药草,现成的就有。”      李云山一愣,大眼瞪着赵子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豪气冲天的哈哈大笑,道:“诶哟绝了,老王爷连麦草和韭菜都分不清,生了个儿子竟然是神医,这可稀奇。”      这糙汉子,给根细针就当棒槌,认得几位药就是神医了,那念叨几声爱卿平身,不得成皇帝?      西原大军按兵不动,在山林间匍着翻地皮,一个时辰后,高坡上架起许多簇篝火,燃起就有人拿着绿树叶子往上扔,有士兵蹲在火堆旁,勤勤恳恳的在石头上又捶又砸,弄了满手的绿浆,而后捧起被捶成渣末的草叶丢进火堆,即刻就有青白色的浓烟排山倒海的涌起,被阵阵山风往低处吹。      此计甚妙,赵子衿站在巨木顶端那一抹尖头上,耳聪目明,敛神静气阖眼,几乎达到天人合一,细细感知山谷里的动静,声息都拉长放大了传进他耳朵里,背面而来的长风呼啸,火堆噼啪作响,来自南边的候鸟群过,啾啾鸣唱……捕捉到那股动静,来自东南向的微弱的人声,赵子衿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从树上跃了下去。      幽国盘踞在谷中东南角,黑压压一片,数量较西原只多不少,赵子衿带着前锋精锐部队一千人马,悄悄的以环形包抄过去的时候,幽国将士还在涕泪横流晕头转向的整顿集合。迷药分量并不重,在山里长距离晕开,效果也就并不那么明显,可干燥呛人的浓烟却是取之不尽,将幽国躲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大军呛了个昏天暗地。      西原部队就这么从天而降,将幽国杀了个措手不及,赵子衿对于杀敌并不感兴趣,西原前锋挥刀跨马冲进重围的时候,他从马上拔地而起,直接飘上了高空的树梢,借以俯视低处乱成一锅粥的第一个战场,目光锥子似的扎进其中扫射,寻找着赵引和百毒老叟的踪迹。      然后他发现,他们不在这里。        身后响起细微又急促的破空声,赵子衿双眼一眯,心道来了,他左脚一点树梢,借着那点弹力在空中陡拔数丈,升腾的空隙里飞快的扭身,不出所料的看见裹成一个黑面口袋的百毒老叟弓腰斜步的立在七八丈之外的树枝上,眼睛狠毒的盯着自己,像只躬身龇牙试图发起攻击的黑猫。      百毒老叟保持着那个便于攻击的姿势,瞧了眼树下血肉横飞惨叫声声的战场,阴阳怪气的赞叹:“哟,虎父无犬子,这么快就找到了幽军所在,真是了不起……怎么,没看见你老子,是不是很失望?”      赵子衿冷声道:“没看见他,看见你也不错——”      话音刚落,他就陡发杀招,提起十成功力朝这边疾速掠过来,身形快如鬼魅。百毒老叟不敢大意,一个倒挂金钩而后直坠地面,在贴近地面一丈来高处像张纸片人似的哧溜一下贴地而滑,窜出几步后猛然竖起身躯,贴在地面上跑将着急速前掠,利用脚掌蹬地的力道加快速度,赵子衿在后头穷追不舍,一面揪下叶片甩掷树干上嵌入,给后头赶来的影卫标记路径。      赵子衿一连追出十余里,翻过数十个山坡低陷,最后跟着百毒老叟窜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林间光线昏暗,影影绰绰,白昼里瞧着也是寒意森森,不时响起一阵阵爬动的沙沙声响,紧接着尺余粗细的酸枣树开始大幅度的摇晃折弯,隐约有花色斑纹的东西在树上绕动,定睛一看,竟然是水桶腰身粗细的巨蟒,猩红的蛇信子从大张的嘴里伸吐,成人小臂长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六章 九死一生      深夜的马道上渺无灯盏,黯淡的月光穿不透层叠的树影,道上黑灯瞎火。      拐角处猛然响起马蹄阵阵,黑暗里驶来一列疾行的黑影,风驰电掣般策马狂奔,再有一二里,路边就有个草庐茶棚。      “大人,停下歇会,吃点干粮喝点水再上路吧。”顾玖突然开口道。      最前方那人猛然勒住缰绳,马头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一声,被人拉了缰绳扭了半圈落地,半朝着身后几人,马上那人声音嘶哑道:“是我疏忽了,就搁这歇息吧。”      几人翻身下马,茶棚收摊后桌椅并未收拾,摞在一旁,几人动作迅速的拾了枯枝生了堆火,围着火堆席地而坐。      顾玖掰开一个冷硬的烧饼,递给西北向而坐发呆的那人,劝道:“大人,吃点东西吧,这么赶路又吃的少,身体会吃不消的。”      顾恽接下对他笑了下,拿起烧饼咬了一口,咀嚼两下不到,速度减慢到几乎不再动作,右眼垂下就盯着火堆出神。      顾玖和身旁的赵时伍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浓浓的担忧。      明灭的火光里都能瞧出他一脸青黄不接的疲惫倦态,就这短短几日,人就瘦了一圈,纵马跟在他身后的时候,蝶型的肩胛骨轮廓清晰的透出衣裳,几乎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他左眼上蒙着一块方正的纱布,只余一只右眼露在外面,对着人的时候勉强还能平静温和,一旦发起呆来,就越发显得深若寒潭,清隽的面孔就显得有些凌厉起来,这种状况,自他从庚楼月地下的深宫里出来,就开始了,此后愈演愈烈。      他左眼受了伤,被硬物刮伤了瞳仁,情况十分严重,庚楼月的老板娘南姑娘是“蜉蝣”里的药师,尤擅长岐黄之术,给他看眼睛时候,先是倒吸一口凉气,而后惊愕的看了他一眼,插着银簪坠流苏的头不住摇摆,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你也真是狠得下心。      顾玖满头雾水,以为是眼睛没救了,冷淡的性子难得着急上火,不停追问姑娘这是何意,南姑娘瞥了顾玖一眼,指着伤处道:这里,是他自己用指甲抠伤的。      双目乃全身最为脆弱之处,就是溅点油星灰土,都会疼的撕心裂肺泪如雨下,一个人要到什么样的绝境,硬多狠的心肠,忍住多大的痛苦,才能将自己的眼睛毁成这样——他在里面,到底看到了什么?      顾玖震惊良久,才回过神来,可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时机询问,顾恽就和蓟无双关在屋里密谈半个晌午,出来后直接带着“蜉蝣”组织里的铁器行、药肆行、巫行以及木匠行的行主以及自己个赵时伍两人,快马加鞭的往洛城赶。      再有两天行程,他们就能抵达洛城,顾玖忧虑的看了眼面无人色的顾恽,他已经三天没合过眼了。      时间紧凑,可每日停歇个把时辰还是敲定,毕竟千里的行路,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抵达的,可顾恽就是不敢睡,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他一闭眼,就是蜉蝣地宫的反五行花树阵中的场景,这种阵法能让人耳目俱失效用,如坠浓云迷雾,会令陷落之心念浮动,生成诸般幻象,心底最怕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而顾恽看见的,就是尸骨横陈堆积如山的战场上,赵子衿被无数根长枪戳成了一个刺猬,他身上遍布血污,像是被血水泼洗过,满头雪色般纯洁的白发也全是污迹,眯了眼也看不见一丝本色。迷阵里,赵子被束缚在拿着长枪戳穿他皮肉的幽国大军里,回头朝自己笑,狼狈又凄美,仿佛在笑完,就是诀别——      那瞬间,顾玖心里涌起近乎狂潮般汹涌的恐惧,他步履仓皇的朝那边扑去,却在堪堪接触到赵子衿衣角的瞬间察觉到违和,视线微微模糊却又再度清晰,顾恽醍醐灌顶,惊觉这都是幻觉,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往虚假的战场上看,他甚至做不到闭上眼这么轻而易举的动作。      恰好左手伸出去够赵子衿,就在左眼边上,他一狠心,僵硬的食指一勾,剧痛将幻觉打成碎片……      他从来没有这样焦躁惶恐过,容梓的祝福像是一记无所不在的警钟,时时刻刻提醒他幻象虽虚,可绝对不是噩梦一场,它会上演会发生,会真实的呈现,或许是以不同的方式。他一闭眼,睡意席卷意识,脑子里就不停循环的掠过赵子衿诀别的脸,他笑的缱绻又悲伤,好像天上人间,永不相见。      赵子衿说过他不会死,自己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可月中十五的金蚕蛊,像刀削面团上飞舞的尖刀,将他的笃定和冷静,一一刀一刀的切割。      如果他出事了,类似的假设一起,顾恽就觉得浑身脱力,万念俱灰,感情是浮云,遮蔽他看透的望眼。      左眼油煎火燎的疼,痛意剜心剖肺,却比不上心里那股喘不过气的闷堵和压抑,女扮男装随行的南姑娘不止一次的威胁说再这样下去会失明变瞎,可他就是睡不着,他也没办法。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都疼,时常头晕目眩驾不住马,大腿内侧被不眠不休的赶路颠簸摩擦破皮,可不知怎么就是别着一口傲气,怎么也不肯倒下。      子衿,等我。      渺无人迹的崔嵬谷变成了人间地狱,冲锋陷阵的吼声交杂着亡命的将士绝望凄厉的惨叫,在封闭的山谷内久久回荡。      双方兵力相当,幽国将士骁勇彪悍,西原大将经验老道,这场对阵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有气无力的偃旗息鼓,青碧的绿草被践踏的凌乱折断,满身血污的战士一批批倒下,层叠压覆在一起,不分西原与幽国,血流成河,将山涧的清泉都染成了血色。      双方半斤八两,尚未到来的胜利用人命和尸骨堆砌,在各自损失了将近万余人之后,首先撤退的是幽国大军,他们并未见败势,却因为地贫人稀,经不住这样的折耗。幽国开始撤退,李云山下令穷寇莫追,整军列队清点人数,对着倒下的尸骨唱起送魂歌,粗粝的歌声哀痛沉重,催人泪下。      那厢赵子衿追着百毒老叟窜进密林,提起戒备的跟上七拐八弯,一路蛇虫遍布,却畏他身上的金蚕蛊而纷纷避开,赵子衿捕捉到丛林里埋伏着敌人,虽然刻意隐藏,却因数量过多而此起彼伏。      百毒老叟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一直在林中绕圈子,赵子衿知道自己的处境,一到天黑,他就只能任人宰割,他加紧步伐,撇开前面的黑影,陡然一个急弯斜里掠开,决定自己去找。      半个时辰后,仍然没找到行踪,王府的影卫却是死活紧追上来和他会合,分作几堆各揽一个方向开始搜索。      日头将幕的时候,一行人在一截隐蔽的断崖边找到了赵引,那处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而老头被以沉重的锁链绑在顶端,头颅无力的耸拉,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昏迷。      可奇怪的是,千辛万苦弄回来的人质在这里,可绑架勒索之人却毫无踪影,不仅百毒老叟不在这里,连普通一个幽国将士都没有,空荡荡的山崖上,愈发诡异的像一个复杂诡谲的陷阱,等着猎物主动前来投网。      赵子衿带着影卫等了一刻钟,一点动静也不见,他知道百毒老叟的算盘,可眼见着日头一点点下沉,却是不能再等下去,赵十一和赵十三上前一步,说是要出头打前锋,赵子衿默然看二人一眼,让二人万事小心。      两人握着武器从树上飘落,谁知就在落地那一瞬间,像是按开了某个活络的机窍,空中的气氛肃然危险紧绷,变故陡生!      只见原本寻常草色青黄的地面,像是水面般承不住重量,赵十一和赵十三预料中的脚掌落地的实质感并未来袭,踩下的瞬间脚下凹陷,这地皮下竟然是空心的。      两人大惊,但慌而不乱,各自飞快的伸出一只手拉起,赵十一先是侧脚在赵十三脚背上狠踩一脚,赵十三瞬间就被他蹬的矮下一大截,赵十一拔空而起的时候又提着他使命一甩,就这么借了两次力,身形已然腾起。      树杈上的影卫射出一根树枝,赵十三踏步踩上去,身形朝原路返回,可飘行丈余,本能的危机意识觉得后背生寒,他正待扭头,就听远处的赵五大喝一声:“十三背后——”      他还来不及回头看,一股凛冽的劲风携带着一股腥臭自后背袭来,赵十三拉着赵十一人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泄了气猛然下坠,他眼疾手快的瞅准方向将赵十一朝一根树枝上甩了出去,自己也利用这股力道在空中来了个鹘自翻身。翻到一半大头朝下,看见身后偷袭自己的东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真气一泄差点像颗大头葱倒栽进下头的空地里。      那是一条水桶粗细的五花蛇,大张的巨颚里猩红丑陋,老长的蛇信子飞快的吞吐,身长约莫有十来丈,遍布鹅蛋大小的鳞片,从搭着的草皮下窜出来,身子笨拙,游行的速度却快如闪电。眨眼间,倒翻上去的大嘴就射向了赵十三,他甚至能闻到那大蛇空中腐烂的臭腥味。      赵十三急速下落,完全无处借力,巨蟒的速度又实在太快,他连刀都没摸出,蛇的大头就已至胸前不到一尺,就在他以为会丧命蛇口的瞬间,说那时那时快,自他背后闪电般探出一只手,只见空中虚影一片,赵十三就觉自己的后领子被人拽住,开始急速后退。      一瞬间赵十三就脚板就踩上了树干,他谢王爷救命之恩的说辞才到嘴边,就见之前的巨蟒发出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叫,紧接着它开始疯狂的扭曲摆尾,一击一击含着千钧之力,狂风扫落叶一般将那块掏空的地皮搅得天翻地覆。      然后,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掏空的地面下,交缠叠压着数条沉睡的巨蟒,个头只大不小,被发狂那条的动静惊醒,开始扭身摆尾仰起头来,坚硬的鳞片摩擦出金铁般的叮叮声,七条巨蟒直立起身子,诡异森冷的竖瞳看着这群搅蛇清静的入侵者。      眼睛被赵子衿飞掷的树枝穿透的巨蟒蛇尾乱扫,有好几次,劲风都差点甩到禁锢着赵引的石碑上,众人心生寒意的同时又不免心惊胆战,听动静,断崖半腰处像是有一条湍急的瀑布,若是落下去,就不知会被冲到哪里去了。      猛然林中响起一道揪心的笛声,蛇群像是受了指令的士兵一样绷起身子后弓,而后大嘴一张,闪电般朝众人夺过来,赵子衿低喝一声散,影卫就做鸟兽状四散。      苍老嘶哑的人声突然不知从林中何处传来:“哈哈哈哈赵子衿,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今天也难以逃出生天,你狼狈挣扎一番,就放心的去吧——老头子不是棒打鸳鸯的人,你在黄泉路上稍作停留,我很快就送你那心肝宝贝一样的顾大人去和你团圆。”      赵子衿前脚才踩在树枝上,就听身后一群密集翁合的挥翅声,扭头一看,身后铺天盖地的都是黑色的牛蝇以及蝙蝠,还有飞快在树干上爬行的蜘蛛和蝎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七章 尸骨横陈      九月十五这天晚上,顾恽在离洛城不到四百里的驿道上飞奔,心里突然剧烈的悸动一下,他一愣神,直勾勾的从马上栽了下来,额头磕在半截埋在土里的断砖上,撞了个头破血流。      他被顾玖和赵时伍从地里拔起来的时候,心口疼的像是被人剜了个豁口,他想,赵子衿……是不是出事了。      尽管顾玖觉得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地步,一路狂风大作,他却始终没有倒下,一日后清早,他们赶在城门初开的瞬间入了城。      城内的气氛十分紧绷,几人策马行至赵秉落榻的织造府,却被告知祈王爷昨日就上了城楼,一宿没回来,顾恽心里拔凉一片,更加确信是赵子衿出了事。      他让赵时伍带着南姑娘等人去落宿休息,自己则带着顾玖脚步匆匆的又往城头赶。      顾恽带着“蜉蝣”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他从台阶下冒出头的时候,目光第一眼就锁在面朝城外的那个背影上,一身黑红相间的戎装套在身上,负手站在那里,像是压住这开始动荡的西原江山的一块阵脚。      那人想是听见了动静回过身来,目光正好和顾恽对上,俊朗的五官上牵着一双眼,眸里是浓重的隐忧。      这是顾恽和赵秉第一次照面,心里十分笃定对方身份,却都没心思细细观察评判对方,两人心里如今同时装着一个人,而那人,生死不明。      赵秉对他颔首,素来温雅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是很轻的说:“你来了。”      顾恽跨上城楼,朝他那边走去,目光越过赵秉越过城墙,飘向城下的旷野,他问道:“他人呢?”      赵秉看着他贴着纱布的左眼,沉默一阵,道:“下落不明。”      顾恽心里突突的跳,他压下那股心悸,像是脱了力似的道:“祈王爷和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赵秉点头,从幽国的威胁和挑衅开始,一直说到昨日晌午,王府几名影卫,浑身是伤带着昏迷的老王爷狼狈回城,而赵子衿却失踪了。      告捷的西原大军在李云山的带领下,十六日午时便班师回了城,李将军说是小王爷派人传了信,他让他们别再崔嵬谷久留。赵秉有些担心,在城楼上呆了一天一夜,直到王府的七名影卫浑身是伤的回城,还带着昏迷不醒的老王爷赵引,赵子衿却并没跟着一起回来。      赵秉脸色无法自抑的就沉了下去,究其原因,回来的影卫说,山谷里不止危险重重,除了埋伏,到处都是陷阱,腰粗的巨蟒刀枪不入,发起狂来又会误伤老王爷,小王爷为了给自己等人争取营救的忌机会,带着十四等十二人引着巨蟒朝东边去了,等他们脱离虎口,才知道王爷并没有回来。      赵秉说完,就见顾恽脸色青白的近乎死灰,站都站不稳的直打晃儿,虽然他心里也不乏担忧,却笑着开口安慰道:“子安,别忧思过头,子衿武功高强,受伤在所难免,我也派人去寻找,他会回来的,你长途奔波,少说也去歇息一两个时辰。”      顾恽艰难的闭上眼,心里痛苦的暗道,我知道他武功高强,可我还知道……他中了金蚕蛊,那日是月中十五——      悬而未决的等待,最是度日如年。      顾恽白日还能镇定住心神,和众人坐在一处出谋划策,一到晚上夜深人静,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油锅里翻着面儿的煎炸焖煮,死别的恐惧将他的四肢百骸全部笼罩,片刻都不得安宁,他甚至会破罐子破摔的祈祷,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是来一条吧。      不知老天爷是看他可怜,还是念他心意诚恳,两日后赵子衿的消息终于出现了,却是让顾恽强撑的意志和清醒瞬间土崩瓦解的坏消息,绝顶糟糕,于他来说,是惊天噩耗。      幽国吃了败仗,可那个大嗓门的黑驴子却再次打马上前,趾高气昂的对着洛城高楼上放声大吼:“告诉西原诸位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贵国的小怀南王爷不是下落不明么,放千百个心,我幽国将士,帮你们找着啦——来,请上来,给诸位辩辩真伪。”      随着他话音渐散,幽国大军中缓缓推出一辆奇怪的囚车来,与其说是囚车,不如说是吊杆更为适合。只见车板上压着一座方圆的台基,木头搭就出一截锥形的构架来,构架上又绑定了一根硬质木头,朝天伸出□丈高,顶端绑着幽国的战旗,飘扬的战旗下,用绳索挂了一个人,浑身血污四肢无力,随着马车的行进而微微晃荡着,生死不明。      赵秉和顾恽闻讯飞快的奔上城楼的时候,那里已是一片混乱,李云山在楼上歇斯底里的骂你娘的王八蛋,还有更多义愤填膺的声音附和跟着骂骂咧咧,闹哄哄的像是大吵一架的菜市场。两人对视一眼,抬脚飞奔。      方踏上楼面视线不被城墙遮挡的时候,目光才触及那截木头上的人,赵秉是巨惊之下后退一步,而顾恽则是眼前发黑,悲极攻心当场就喷出一口血来。      高处悬挂的那人头脸低垂完全看不清,可混着血污变成褐红的脏乱长发,却透出那人举世无双的银丝雪发征兆,瞧身形和破烂的穿着,也都是赵子衿的特征。      他突然吐血,将赵秉吓一跳,扭头见他面色灰败,伸手就疾点他胸前神封和天枢穴,伸手将他扶住,稳声劝道:“子安别慌,这还不能确定,那就是子衿。”      顾恽伸手捂住嘴角,汹涌而上的血沫却源源不断的翻腾而来,他像是打了个嗝,指缝里瞬间就泼下几股暗色的血流,顺着手腕飞快的蜿蜒进了衣袖,势头急促的让人惊心。      赵秉脸色一沉,心道不好,右掌摊平了贴上他背心,蓄起内力给他顺气平血,他道:“子安,你冷静些,身形相似的比比皆是,白发也不知是真是假,脸都不见,你就慌成这样,未免对他太不自信。出征前他特意留了话,让你到了这里,只管等他,他连樟木都伐好了,预备等你消除水患返京的时候,同你结发偕老,你……”      他话未说完,百毒老叟突然从万军之中掠出来,飘落在桅杆顶端,瞧他身形凝滞,像是受了重伤,可露在黑布外头那双老眼却癫狂兴奋,他像是野猫闻不得鱼腥,仅仅一眼就锁在了楼上的顾恽身上,见他手背紫黑一片,就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他道:“顾大人,襄水一别,真是好久不见哪,顾大人送我的雷公丸,着实让老朽差点就无福消受啊——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不,老朽也送顾大人样礼物,顾大人权看,喜欢么……”      他突然从桅杆上蹲下来,低头伸手去拽离顶端只有一尺来远的人头上的污发,尖锐怪笑着将那人头颅提起,还体贴的将人脸上乱七八糟覆面的发缕拂开,露出下头那张脸来。      血迹抹脸,衬得肤色愈发惨白灰败,轮廓深刻俊朗,确认无疑,脸,是赵子衿——      远处那张失去生气的脸,和蜉蝣地宫里死气沉沉的笑容奇异般的重合,顾恽脑中天旋地转,眼前白色的虚影匆匆,他长久陷在幻象的恐慌里,当局者迷全然失了冷静,过渡透支的体力和孱弱至极的身体终于支撑不起如此强烈的情绪起伏,两眼一翻身子虚软,就从赵秉扶住他肩头的手掌下溜了下去。      赵秉一惊,赶忙将他抄起,就见顾恽两眼泛白,已然半度陷入昏迷,大片大片的血迹从嘴角涌出,他神志不清的呢喃:“尸体…我要亲…自验尸……”      “子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八章 掩人耳目   第九十八章掩人耳目      赵子衿死后,都还是一只饵,西原派出死士,来抢夺怀南王的尸骨,只是又是高手环绕,又是重兵包围,还有凶猛的毒虫盯守,三次突袭都未能成功,反而重伤了不少。西原这才偃旗息鼓,风平浪静的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百毒老叟几日在城外谩骂威胁,说要将赵子衿烧成一把灰,都始终不见顾恽出现,不仅如此,这样士气低迷的时候,连稳住军心的祈王也是来也匆匆,神色忧虑。      百毒老叟几次都试图潜入城中一探究竟,都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势力给挡了下来,他暗地里惊心不已,西原朝堂潜伏着这样的高手,为何之前,却丝毫没显露出来?他心里疑虑重重,却因为和幽明鉴缔结了契约不得擅自行动,而没有将这一发现告诉幽明鉴。      他只能猜,洛城内出了事。      消息流传的途径千条万道,不胫而走,隔着一道国恨的城门,顾恽出事的消息都飘到了敌方的军队里。      据说,那日城楼上吐血的青衣人,是西原这一届科举的金科状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貌似和咱们桅杆上挂着的怀南王爷关系匪浅,听闻死讯伤心过度,人啊,失心疯了。还有啊,每日吐血吐的跟喝茶似的,个把时辰就来一泼,照这样子,也活不了几天。      百毒老叟对此半信半疑,密信飞鸽传往幽州,半道上就被人收下了。幽明鉴在行路的马车里,拉开何群呈上的字条看了一眼,心里一跳复又平静,很是随意的将字条丢弃在坐垫上。      何群捡人丢弃的回来一看,一张嘴就拧成一个长条的圆,瞪大的眼睛里全是震惊,他哪里想得到,那个森冷诡异的老怪物一出手,就解决了主上两个难缠的狠角色,这太让他吃惊了。他挂着一张震惊脸去看他家主子,却发现他既没有剔除大患的欣喜,也没有痛失美人的低落,一张脸板成了烙糊的烧饼样,蓬勃的冒着怀疑的气息。      于是何群问道:“爷,这消息,你是不信么?”      幽明鉴沉思半晌,斩钉截铁道:“我没法信,赵子衿可以死,可顾恽绝不会疯,他的优势和悲哀,恰恰都是太清醒。”      何群不知他哪里来的笃定,照幽明鉴的说法,他是个糊涂人,他只关心自己思所能及的事情,故而他顿了会儿,问道:“爷,顾恽想必不会放过邱先生,我们要派人保护他吗?”      幽明鉴斜里侧眼看他,上挑的眼尾和眼中深不可测的幽光使得他看起来愈发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嘴角微勾笑的意味深长,道:“邱壁水是有两分能耐,可性子喜怒无常变幻莫测,像一头养不熟白眼狼,留在身边,我也没底。赵子衿已死,他也就没什么用了--”      狡兔死走狗烹,无利可图就抛弃,何群觉得自己怎么也该有些怜悯寒心,可事实上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又或许,从跟随幽明鉴那天开始,他心里,就隐约暗生了这种假设。      何群将邱壁水从脑子里摒弃,又道:“假设顾恽并没有疯,那为什么我们埋在那边的探子却带回了这样的消息,这不是很奇怪吗?”      幽明鉴伸出左手在空中翻看,道:“连蒙带猜,有这么几种可能:一,他可能真的还没清醒;二,为了转移注意力,掩人耳目。”      “掩什么耳目?”      幽明鉴笑道:“是啊,掩什么耳目呢……这也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才要放着安乐窝不呆,跑到烽烟四起的战场上去。别废话,加紧赶路,还要多久能抵达?”      何群:“照这个速度,明日午时就到了。”      何群估摸的时间不差,第二日午时一刻,幽明鉴便衣一行,入了幽国边塞溧水城。皇上突然出现在这里,不仅惊掉了众位大臣的眼睛,连百毒老叟也难免吃了一惊,凭他对这幽国新皇的观察和了解,此人惯于享乐养尊处优,一日都离不了软玉温香的美男子,怎么突然就一声不吭的跑到战场上来了。      幽明鉴密访而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装混进普通步兵的行列里,去看了桅杆上悬挂的赵子衿的尸身,却是赵子衿无疑,而后他又像百毒老叟求证过,那张脸不是人皮面具,眼前的一切证据都表明,赵子衿已经死了,亲眼所见,他才放下心里最后一丝怀疑。      幽明鉴来疆的消息被封锁的很好,除了城内几位首脑,没人知道圣上离京,他换上一身侍卫衣裳,摇身一变成了何群的下属跟班,在洛城外密谋战事该如何布置,并且亲自观察敌国城头上的一举一动。      赵子衿的身体一直悬挂在桅杆上,在烈日的暴晒下皲裂干枯,又在露深寒重的夜里被浸泡腐烂,尸斑爬上露在外头的皮肤上,使得他眉目愈发模糊可怖起来,可奇怪的是,就算站在桅杆下,也闻不到尸腐臭味,蚊呐虫瘿更是没有。      洛城像是一潭死水,两日后的傍晚,幽明鉴看着橘黄色的余晖里静静挂在桅杆上的尸体,突然变了脸色,他想,他大概知道,抽不出思绪的怪异点,在哪里了。      就算顾恽疯了,自顾不暇,还有赵秉坐镇,他会任自家老皇叔的儿子,耻辱的挂在敌国的桅杆上耀武扬威?对于赵秉这样求仁得仁的人来说,绝不可能!      那是什么,让他放弃了夺回尸骨,又或者说,他是有心无力,因为洛城内的高手,大部分倾巢而出——      幽明鉴神色一禀,心里飞快的将之前的疑虑连接起来,他刻薄的哼笑一声,心道,顾恽,原来是这么疯的……      想通后,他一边大步往回走,一边低声对着身后的何群下令道:“阿群,速带铁卫三十,搜查崔嵬谷,将顾恽带回来见我。”      ————      崔嵬谷虽苍翠秀丽,可名为崔嵬,自然也不可能是风清水秀的世外桃源,谷内地形奇特,气候也和外头不能相提并论,谷内气温昼夜相差大,就算是盛夏,也有冰雹陡降的时候。      时值九月中旬,可四面环绕高山的崔嵬谷内,在连降三日绵丝细雨后,谷内寒气直逼隆冬,二十日这天正午,突然落起雪花来,起先是难以察觉的冰晶,后来越下越大,竟然飘成了鹅毛雪。      顾恽在谷里的密林里穿梭,浑然不觉光天下的变化,他身上仅着长袍单衣,却是满头的细密汗水,脸色不见出汗走动的潮红,惨白一片。      谷内坡洼无数,他须得不停的爬上爬下,雨湿地滑,一踩就是一个凹陷,他在一个上坡路上,走的极其艰难,等他翻过那座小山坡,从树林里钻出来,才发现漫天飘雪,荆棘草皮上,已然覆上一层薄薄的白粉。突来的降雪驱走了鸟虫,谷中万籁俱静,和谧无声。      白色对他而言,实在是深刻入骨的一种颜色,赵子衿若是仰躺在床上,他的头发,就会在榻上铺出这样神似的景象来。顾恽仰面闭眼,任雪片落在脸上融化,脑子里突然想起那句带笑的话来:阿恽,我不会死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想,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现在我离你,有多远,一里?十里?还是百里?      雪未间断,忽大忽小的下了一天一夜,崔嵬谷内银装素裹,偶有风吹过,枝上雪粉飘落。      顾恽停在西南角一座山壁半腰上的洞穴前,垂落的藤蔓和落雪覆在上面,尽管这里隐蔽无比,可他连猜带蒙外加愈发清晰的直觉,居然也给他找到了。      他将当拐杖用的竹枝立在洞口,手指有些轻颤抖的将藤蔓掀开一条缝,就对上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      那人背靠在不过丈许深的石壁上,蓬头垢面,却没有披头散发,因为他的头发,只剩指甲盖那么短的一截,绒毛似的贴在头上,像个忘记剃头的和尚一样不伦不类,胡茬覆脸,一身衣衫褐黑发臭,形容狼狈不堪,双眼却依旧透着清亮的冷光,他看见自己,松开手边的短刀,笑道:“阿恽,我很想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尽管他的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嗓音,可话音入耳,那些跗骨之蛆般的担心恐惧才真正褪去,他活着,真切的存在着。      顾恽忍不住有些眼热,他本来想回嘲一句你以为你比我能好到哪里去么,却不知怎么总是开不了口,他心里涌起一股迫切的情绪,想要伸手碰触赵子衿,却被钉在原地似的一步也迈不出去,他越急,这种桎梏就越强烈,手指紧握的青筋暴露,欲言又止数次,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赵子衿像是叹了口气,他笑了笑,手指抠住洞壁上的石头艰难的站起来,右腿迈出半步,侧着身子探出手,勾住顾恽的肩膀,将人拉过来,狠狠搂进了怀里。他身体的重量压在顾恽身上,头搁在他颈侧亲了一口,柔声安慰道:“阿恽,你看,我没死,别后怕了。”       顾恽像是被雷击似的剧烈一震,伸手很紧的抱住臂弯里的身躯,眼眶里的热流终于盛不住落了下来,他闭紧双眼,细流却连绵不绝的淌下来,他有些哽咽,却能勉强平稳的开口道:“早知道要担这份心,我就不该把玉佩给你!”      赵子衿呵呵笑出声来,和他四目相对贴的很近,道:“阿恽,才现在后悔,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祈祷没人看见之前的更新,哦你托佛!!!   广播:路人甲,某俗很想你mua~~~ ☆、第九十九章 偷天换日      洞外白雪皑皑,洞内寒气森森,赵子衿内力护体,寒暑不侵,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苦了顾恽,一停止走动,热汗凉透湿衣裹身,不住的哆嗦,险些被冻成冰棍。      赵子衿一面感动万分,一面又有些恼他胡闹,他一个文人,要给冻死在这里了,叫他怎么办,小声嘀咕教训几句,顾恽皮厚,笑吟吟的点头说是,像是先生教训下口是心非认着错的学生,赵子衿无奈的叹了口长气,觉得自己拿他没办法,便岔开双腿伸手将他揽过来贴在怀里,运起内力给他将衣服烘干。      顾恽顺从的靠在他怀里,感受这个久违的拥抱,他身上总是带着份凉气,并不那么温暖,却让自己觉得很安定。他看见赵子衿腿上严重的伤势了,身上一定也有,可他现在不想管,他还活着,自己就该谢天谢地了,对了,还要谢谢容梓——      顾恽低头去看扣在自己腹部的手,修长的手指上全是擦伤,斜向密布着,像是梅雨季节飘落的绵厚牛毛细雨,心里就像无数毛刺在扎,他想,他蛊毒发作,左腿又被箭对穿,他小心的避过搜捕,忍着多大的痛苦,翻山越岭的爬,才能藏到这里来。      他忍下这一切,是不是因为,曾经许诺过自己,要陪自己白头到老。      顾恽觉得心像是泡在了老陈醋里,酸的他鼻尖都是涩意,他抬起和赵子衿指节相扣的手,将泛紫冰凉的嘴唇贴上去,甚至伸出舌头,在虎口那处重些的伤处舔了一口。      唇是凉的,舌尖却是湿热的,软滑的滑过虎口,羽毛似的轻无,却是刷在了赵子衿心上,激起酥麻一阵,他剧烈的心悸了一下,连忙伸手往回拽,瞬间口干舌燥,嘶哑道:“阿恽别闹,脏。”      顾恽的笑声从胸膛里震出来,后仰着头看他,道:“那你说,哪里不脏?”      说话间赵子衿的脸已经近在眼前,和他鼻尖碰触,两人四目相对,深深看进对方眼里,赵子衿呓语似的说了句“这里”,对着他的唇角压过去。      久别加劫后,仅以亲吻宣泄思念和惊惶,赵子衿一直是主动强势的一方,可这次顾恽却不甘落下,他扭着头不方便,一面热切的在赵子衿口腔里细细的舔刷,灵活的舌尖在他齿缝上游弋,一面撑起手臂,就着交融的唇齿转过来,跨坐在他大腿根上,两手勾着赵子衿的脖子,扑在他身上,以免不小心后仰伤到了他的腿。      他温柔主动,又贴心照顾,赵子衿心里满盈都是喜悦和感动,他自问心如铁石,可心尖上最柔软那处,却毫无保留的留给眼前这人。顾恽的唇舌柔软一如往日,赵子衿捧住他的脸,勾住他四处点火似的软舌,大力吮吸交缠,空谷无声,天地间仿佛都只剩相拥的两人,与洞壁内回荡的清浅喘息。      良久,赵子衿放开气短的顾恽,心满意足在他鼻尖上轻啄一口,抵着额头看他脸颊泛红,像是涂抹了晨间最美那抹霞光,眼带水光粼粼晶亮,一副任君采撷的成熟佳果模样,从裂开的皮肉里往骨头缝里渗透的痛觉都迟钝许多,伤疤没好就忘了痛,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手指在他背上挠痒似的抚摸。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抱着,过了会,赵子衿问道:“阿恽,冷么?”      顾恽趴在他肩头,低声道:“不冷,高兴到忘了。”      赵子衿一愣,知道是自己吓着他了,便有一搭没一搭的拍他的背,柔声道歉:“叫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顾恽拱了一下,将嘴唇凑到他耳边,道:“你很好,比谁都好,我爱你——”      他的声音明明很轻,赵子衿却有种振聋发聩的感觉,那声音在他脑子里回荡,声音越来越大,他脑子打结似的听不懂最后那三个简单的字眼,好一会,他才猛然回过神,剧烈的情绪汹涌而来,让他心潮澎湃,他有些手足无措,却又欣喜若狂的将顾恽搂的很紧,像是要揉进骨血同自己合二为一。      一生一世求而不得的等待,以及黄泉的因缘壁边几百年的凝望,这一刻,终于开花结果。      他语调发颤的、虔诚的在顾恽额心上亲吻一口,喃喃道:“我也爱你!”      重逢的狂喜褪去后,赵子衿这才注意到不对,顾恽的左眼眨得厉害,血丝密布,而且貌似有些发虚,他飞快的伸手在他眼前挥动了一下,顾恽下意识就眨了一下,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眨个不停,并且面部肌肉紧绷,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      赵子衿心头一沉,伸手拉住说是要出去弄点雪块来给他擦洗的顾恽,拧眉问道:“阿恽,你左睛怎么了?”      顾恽心里一惊,不想赵子衿观察如此敏锐,为了不让他察觉,自己在入谷之前撕掉了眼上的纱布,并且一路不停的用雪块冰镇,南姑娘还特意配了洗眼的药水,谁料一通折腾准备,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心思活络,迅速就找了一个借口,横眉冷对赵子衿,居高临下道:“我在洛城外看见‘你’的尸骨,吓得魂飞魄散,以为你死了,就不眠不休哭的肝肠寸断,大夫说了是用眼过度,饮食清淡,过两天就好了。倒是你,残躯贱命的,少闲吃萝卜淡操心。”      赵子衿被他训的哑口无言,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顾恽这样的人哭成肝肠寸断的模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消瘦的背影从洞口钻出去,晃悠悠的走远了,心里只有平静和欢喜,靠在墙上,忍不住就垂眼发起笑来。      过了会儿,顾恽抱了铜盆那么大一块雪球钻进来,还没站直,就笑的不怀好意,浣纱姑娘似的单手抱着大雪球,右手飞快的往前一抛,笑呵呵的道声:“看招——”        空中划过一道白色弧线,精准的往赵子衿头顶上落去,在堪堪接触他那支楞的白色短发时,被一只手鬼魅般的探上来接住,反手一掷又飞了回去,啪一声砸在顾恽脸上,炸开糊了一脸,他皱着眉头去揩雪迹,赵子衿则悠哉的靠在墙上得意的笑。      顾恽朝他走来,一边将脸上的雪弄得差不多,蹲下来将雪球搁在地上,低头细看赵子衿重伤的左膝盖。箭身已经扒掉,膝盖肿的厉害,像蒸屉里发起的馒头,圆形的伤口周围除了血块,就是黄白油亮的燎泡,里头淤积着脓血,隐隐透着腐烂的臭气,让人不忍直视。      顾恽抠下一块雪,结实的敷在他膝盖上,将狰狞的伤处遮的一丝也看不见,这才盘腿坐在他旁边,拿短刀搁下一块衣料,捏下一小块雪在手里捂化成水,竖着手指滴到布片上,浸湿了给他细细的搽脸,他指尖过处,浮沉撇去,露出下头英俊的眉眼来。      “城头那具尸体是谁?”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两人心有灵犀的同时开口,又无比默契的同时收音,对视一眼,不由笑出来,猜到可能又会冲突,顾恽飞快的说道:“你先说。”      赵子衿嘴唇才张开一条缝,闻言又闭上了,过了一会,才道:“那是新来的影卫,顶替顾玖的位置,叫赵九,是跟来的影卫里,和我身形最相似的一个。”      “那时我们被百毒老叟和巨蟒追赶到一处山崖边,并不险峻,下头水流很湍急,那老怪物不敢和我们硬碰硬,就一直在拖延时间。那几条巨蟒,应该是他本来就养了很久的大蛇,他用笛声操控毒蛇攻击,等我杀掉那几条蛇,天已经黑了。”      “我没料到的是,金蚕蛊发作的这样早,照之前三次,应该过一个时辰左右才会发作,百毒老叟发现破绽,一刀就砍在了胸口上。影卫察觉到我的异常,拼了命了护我离开,那老怪物却穷追不舍,我被伤了两处跌落进水里,被流水冲到了下游。”      “百毒老叟带着属下沿河搜寻,我不是带着面具么,影卫们就全带上面具混淆视听拖延时间,而最先找到我的是赵九,他问我要人皮面具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秉哥找过他,让他在危难时刻替我赴死。”      顾恽捏着雪块,在他眉骨轻搓,那里有处细小的伤口,糊了结实的血痂,他一边动作,一边问道:“那人皮面具,可是经过特殊处理,贴上去,就再也取不下来?”      他冻得手掌通红僵硬,冰块似的在自己脸上轻柔的滑动,外头天寒地冻的,赵子衿心里高兴又赞叹,曲起右腿搂住他的腰,扭头就在他冰凉的食指上亲了一口,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蜉蝣’里专门有易容这行当,技艺精湛神奇,这张人皮面具的举天之下独一无二,最开始像纸一样平整,原型之人覆在脸上塑形后,揭掉下头一层,贴上去就和脸皮一样,揭不下来了。这是‘蜉蝣’首领,给秉哥的东西。”      他目光里浮起细碎的痛苦,顿了好一会,才到:“十三在赵九身上,划下和我身上一样深浅走向的伤势,又将我腿上的箭扒出来,射进赵九的膝盖,他在跳进河里之前,我给了他一味药,穿心莲,服下之后剧痛而死,尸体腐烂的速度会减慢许多,和金蚕蛊在宿主身上死去的效果类似。”      顾恽暗自庆幸,难怪,百毒老叟没发现异常,也亏得蛊虫不能单独存活这一特性,不然,上哪去找百毒不侵虫蛇不近身的毒药或是虫蛊。      赵子衿接着说:“赵九顺着水势飘下,影卫全部去拖延那老怪物,而我,则是顺着潜在水里,等着金蚕蛊的效用过去,之后贴着河岸,往上游溯去,找到这么一处地方。”      他一笔带过,可顾恽深知其中艰险,暂且不提带着重伤躲避搜查,就是十五那晚水中潜伏一夜,但凡他意志褪去一瞬,就会被水流冲刷到下游,届时,洛城外的尸体,就是两具——      他还在后怕,赵子衿说完了自己,问道:“阿恽,我很奇怪,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昨晚被某妹看到的加更许诺o(╯□╰)o ☆、第一百章 贤妻良母      “我能找到你,亏得是有高人相助。”顾恽手上动作不停,手里那块布料已经乌黑不堪,他便又割一块,继续未完的清洗事业。      赵子衿歪头看他,道:“谁?”      “容梓。”      赵子衿并不惊讶,他本来就能感觉到,容梓十分不寻常,可他到底怎么个不寻常法,他还尚未见识,于是问道:“是他告诉你,我在这里么?”      顾恽摇头:“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呢,他就和我说了两个字:向北——”      赵子衿将那个两字放在心里咂摸,他们如今所处的山壁在崔嵬谷西南角,和“北”字,根本没什么关系,那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被阿恽参透了,继而能顺利的找过来。      他抬眼去看顾恽,顾恽和他撞了个目光,接着道:“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怎么都想不明白,我让人打着夺回“你”的尸体的由头观察伤势,祈王爷身边的高手告诉我,你身上伤口不计其数,最严重的却莫过于胸口和左腿膝盖这两处。”      “我想若是尸体不是你的,那起码身上的伤口必然和你身上的一致,胸口那处暂且不计,可腿上那处却能妨碍你在谷里自由穿行,你不可能长时间飞行,更不可能步行,这样太容易留下痕迹,所以我猜,要么你是寻了处别人都发现不了的洞壁藏起来了,要么你就是走的水路。”      “我入谷后,去了你坠水的湍流,发现这条河流向与一般溪流有异,它是自北而南的流,就在那时,我突然反应过来,小梓的向北,是什么意思。我沿着河岸往上走,走到尽头却是一面瀑布,径直向北对我来说不可能,你当时受了重伤,也不可能,那就只能东西取一向。”      “东面近处是荆棘远处是密林,西面近处是片戈壁,几里之外起伏,放眼望像和尚的秃头,按照人之常情,都会选择密林躲藏,可有人爱反其道而行之,为的是让人意想不到,况且这么光溜一道坡,横着滚下去,简直是通行无阻,所以我又猜,你是往西面走了。”      “翻过那片碎石戈壁,又是奇景‘一线天’,地形难走复杂,我从山缝里横着穿过,就找到这里来了。”      难为他能翻山越岭的找到这里来,赵子衿感动敬佩之余,还有疑惑:“就算你穿过一线天,离我不到一里地,这里枝蔓繁茂虬轧,几乎是寸步难行,你是凭借什么,这么快就能断定我在这里的?”      顾恽浅淡的笑了一下,道:“离你越近,就越简单,你身上不是有金蚕蛊么,正好下了雨林间湿滑,蛇类爬行的痕迹很清晰,我只要贴着地面寻,哪里有大片蛇类迁移,抬头观察哪里的蜘蛛最少,就能大约确定你在哪里。”      赵子衿佩服的看他一眼,不加掩饰的赞道:“阿恽,你真聪明。”      顾恽可有可无的瞥他一眼继续忙,将他真心实意的称赞当成放屁,他弯下腰凑在赵子衿胸口,布料浸湿了给他清理胸口的血痂,横贯胸膛的伤口上化满黄脓,顾恽觉得有些怒火中烧,他语气不善道:“这么多天,你就任伤口这么摊着?荒郊野外的要是发烧了,真成傻子了,你还指望我对你不离不弃么。”      赵子衿任他口是心非,见他眉头拧得像麻花,手上的动作也是不能再轻,便当他嘴里的恶语是甜言,独自偷着乐,在雪上抹净双手,时不时给他擦去额头的汗,愣是没敢告诉他,自己其实已经烧过了。      顾恽知道自己在胡乱发脾气,他伤成这样,也没办法出去弄药,可心里就是烦得很,想训他两句,骂完了又觉得自己脑壳被门夹,只能憋着生闷气,道:“你这几日,可曾吃过东西?靠什么度日的。”      靠内力度日,可他不敢这么说,目光一转看到洞口的藤蔓,开始胡编乱造,“吃过了,洞口的藤萝叫槐葵,正好结了果。”      洞口的藤萝是槐葵没错,可他来之前,就被山里的松鼠或是其他动物给啃食干净了,别说果子,就是果皮也没剩下一张,顾恽也不知信了几分,嗯了一声剥掉他那身发馊的衣裳,开始给他擦身。      等顾恽从头到脚将赵子衿涮了一遍后,就发现他的衣服实在是脏的没法穿了,他一扬手,烂衫飞到洞边上,彻底成了一团麻布,赵子衿赤身裸体的也不觉得难为情,就是微微觉得有些冷,才将三肢缩起来,左腿笔直的伸开,下巴搁在右膝盖上,盯着顾恽的背影发呆,只是这样一来,这位爷的那处就愈发一览无余。      顾恽脱完外衫准备给赵子衿盖上,待会生堆篝火,抱在一起,也就没那么冷了。谁知一转身,就看到这么一幕,他也不知该说是活色生香,还是不知羞耻,不过一想他冷,还伸手捂住那处,就觉得那场景十分爆笑。      他笑的别有用心,目光上山路下三路的横扫打量,觉得除去伤势和肤色稍微偏白,赵子衿的身条不算壮硕,却十分流畅优美,他对此颇为满意,摇头晃脑的走过来,将外衣披在赵子衿身上,笑道:“我去寻些枯枝,再摘几味药草,很快就回来,等着我啊。”      赵子衿想了想,问道:“阿恽,老怪物和幽明鉴,没派人来搜山吧?”      顾恽笑道:“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这里很安全,没人会找过来,我去去就回。”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他还没回来,赵子衿就有些急了,他正要坐起来出去寻,就听一阵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响,脚步声频率均匀一致,间或有木材碰触的声响,是顾恽回来了。      洞口只容两人并肩穿过,顾恽拖着一个藤萝编成的筏子,根本进不来,他站在外头将手里的东西都丢进来,丢了老半天也没进来,倒是赵子衿吃惊的看着他一件一件的往里丢,收获丰富让他咂舌。      柴火、草药、山鸡、兔子、野果,胡麻、藤萝……然后才是头顶上一片白毛的顾某人。      四处都是战利品,他没眼没鼻钻进来,还一脚将一个红里透黄的野果踩得爆皮蹦浆,十分无情的一脚踢了出去。      赵子衿没料到他这么能干,居然还能捉到活物,愣了一会才盯着他道:“阿恽,这兔子和鸡,你是怎么弄到的?”      顾恽蹲在地上像个贤妻良母似的满地收拾,将野果拢做一堆,柴火码在墙边,胡麻团起来,尽管赵子衿并不明白,胡麻和藤萝是干什么用的……他听见问话头也不抬,道:“捡现成的,这蠢东西们被冻死了,可怜的。”      赵子衿嘴角一抽,瞥了瞥腹部还在微微起伏的俩肥兔子,以及那只被藤萝的外皮捆住翅膀像是要提去觐见老岳丈的锦鸡,非常不留情的戳穿了他:“阿恽,那还是活的,你是怎么捉到的,这兔子虽然肥,可我不认为你跑得过它们。”      顾恽用雪擦干净一个果子,扭头抛给他,朝他翻了个白眼:“我确实跑不过它们,于是我就在灌丛后面放了一块木板,然后将左右两边的灌丛用雪藏起来,在后面作势拼命的追,这两兔子闷头狂奔,砰砰两声就撞晕了。”      赵子衿咬了一口野果,饿久了不敢咽太快,细嚼了吞下,道:“顾大人妙计,在下佩服,那只鸡呢?”      “这个真的是现成的,山鸡尾巴大,我在灌丛里寻果子,一脚给它踩住了,它咯咯两声扑腾起来,倒将我吓一跳,”他将小块的柴火堆在洞中央,掏出随身的火折子点了火,摸走赵子衿的短刀开始造杀孽,嘴里喃喃自语:我佛慈悲,为求生计,莫要怪罪——手起刀落,却是意外的利落狠毒。      他将其中一只兔子的毛皮十分小心的剥下来,钻出洞外用雪搓净了埋起来,这才进来接着忙活,两手全是温热腥气的血迹。      赵子衿则乘机问道:“阿恽,你说的安排好了,是指什么?”      顾恽正在揪山鸡的尾巴,表情有些狰狞,道:“时间还充裕,明天我再与你细说,今儿吃了东西,咱们都好好休息——对了,你还有刀吗?”       “有。”      顾恽扔过去几根树枝,“削几根木叉。”      赵子衿一切听指挥,摸出一把柳叶飞刀,飞快的削起来。      等到内脏洗净了架上火堆去烤,他也将那兔子毛皮当做水囊,蓄了水一袋水回来。      顾恽想想虽然觉得没必要,待会就弄掉了,可还是将药草送进嘴里嚼碎了,给赵子衿敷在腿上和身上,而后又像个老木匠似的倒腾起来,藤萝绕木板,胡麻交缠,很快搭出一个板状的方块来,赵子衿看了老半天,才明白他是在扎门。      他看着顾恽又缠又编的,发丝和轮廓,在火光里被镀上一层金色,神情十分专注,心里就徜徉起一股熨帖的暖流,他想,同样是在这里,自己独自一人,就冷清寂静,他来了,就温暖的,像是归处。      简陋的门板搭好了,顾恽将它翻起扣上洞口,又在后头支了两个斜棍子撑住,免得被疾风掀倒,洞里即刻就暖起来,木叉上的野味也烤的焦黄流油,满洞飘香,顾恽深吸一口气,将木叉取下来坐到赵子衿身边去,两人都饿极,也多日没吃到热荤腥,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狗屁仪态优雅,一通狼吞虎咽,很快就只剩一堆骨头。      吃饱喝足,两人搂在一起,饱暖思淫//欲,独处的气氛又恰到好处,温暖又安静,顾恽扭头去亲赵子衿的唇角,情不自禁就滚在了一处,顾恽跨到他腰胯上坐着,手跟蛇似的灵活钻进侧纫,在赵子衿身上流连抚摸,赵子衿被激得一抖,隔着衣裳压住他作乱的手,低沉的话语含在两人嘴里:“阿恽,别玩火,这里什么都没有,会伤到你。”      顾恽眼角斜上飞,沾了□,蛊惑似的勾起赵子衿的浴火,他无奈的低笑两声,凑上去将赵子衿的耳垂含进嘴里,在他耳边轻声道:“笨哪,有你,有我,不就够了——”      酥麻自耳垂升起,席卷四肢百骸,最终都急速窜向腿间,赵子衿眼神一暗,抱着他侧向躺倒,飞快的翻身,将人压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这么坑爹的章节名,其实我也不想orz……   一百章完结正文,貌似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orz……   ps:窝是一坨人才,这章是今晚七点的二更,幸好我上来看了一次,orz,我居然把它给点到存稿箱去了,自己仍然坚定的认为,它已经发了 ☆、第一百零一章 坦白从宽      赵子衿醒来的时候,顾恽还在睡,两人赤身裸体的贴在一起,地上铺着顾恽的外衫和里衣。      空气里还弥漫着清浅的气息,糜烂又醉人,赵子衿一垂眼,就能看到顾恽颈侧锁骨上的红痕点点,他露了个笑,心里喝了琼浆玉液似的满足,这里虽然简陋空挡,连对红喜烛也没有,可他还是觉得,和他预料中的洞房花烛夜同样美满。      顾恽主动雌伏,更是让他激荡无比,虽然情难自禁,可第一次,荒山野岭也没什么准备,一切都在忍耐中以龟速进行,可饶是如此,进入那一瞬,顾恽还是疼的差点背过气,好一会才缓过来,气息微弱的打趣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那种销魂蚀骨又妙不可言的快感,好像还残留在灵魂上端似的,想起来尾椎骨都微微发麻。赵子衿用目光细细描摹顾恽眉眼,想到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千里相随、披荆斩棘,以及昨晚的退让忍耐,脑海里就只剩一句话在回荡:夫复何求——      是啊,除了这人,他本来就没什么可求的,如今心愿得偿,不是何求,又是什么呢。      顾恽可能是冷了,八爪章鱼似的缠在赵子衿身上,还在睡梦里,都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赵子衿左手一抬,对着木架上洗净烤晾的衣服屈指一拉,那两件衣服就像是被线牵住的风筝一样飞向他手里,经络里的真气畅行充沛的让他一愣,有些诧异,但还是先将顾恽裹好了。      他抱着顾恽运起内力,只觉大小周天通行无阻,内力充沛的像是冰消雪融的溪流,将他日积月累的疲惫和倦怠一扫而空。      赵子衿僵直身子,心底有些发寒,这种久违的状态,只有在他没中金蚕蛊之前,才有,如今这是——      念头一起,顾恽昨晚的主动就变得异常诡异突兀,他瞬间就变了脸色,联想到某些可能,登时心头大恸,也不管顾恽是否还在沉睡,伸手就去推他,语气僵硬的仿佛能摊成一块铁饼:“顾恽,醒醒!”      相逢后,他一直将他视若珍宝,从来没有全名全姓的叫过他,也从没用如此恶劣的语气,同他说话,可见这次真是气疯了。      顾恽嗯了一声,迷瞪了半天还没睁开眼,放在平时赵子衿铁定心软,跟着就是一通好哄,让他安心接着睡,可这次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要叫他醒来问个清楚,他强硬起来,一张刀削斧凿的脸,就显得十分不近人情,甚至显出凉薄来。      再说,顾恽也不是这么不识好歹的人,自己若是有事叫他,他不会连醒觉的毅力都没有,就算没有毅力,退一万步讲,他就是拿牙签儿,也会将眼皮撑开,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人,只要天不塌下来,一切以他为重。      可若真是如他猜想,那他的天,和塌下来也差不多了。      赵子衿见他这样,愈发觉得他是在装歪逃避,心里越发惶恐的踏实那个猜想,方才浸泡着心脏的琼浆玉液,立刻就变成了滚烫的火山熔岩,疼的他恨不得拿刀剜去。      他急红了眼,以至于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责怪,顾恽的脖子就在手边,自己的颤抖不已,手止不住的就想往上靠,恨不得掐死他一了百了,可赵子衿心里明白,他再恨的牙痒痒,也会在掐死他之前,剁掉自己的胳膊,顾恽就是他的罩门,七寸,和逆鳞,他是他的命。      顾恽本来还想装睡,眼皮缝儿里看见赵子衿一副恨不得杀了自己再自杀的狠绝,立刻就装不下去了。他默默又沉重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劳苦的忙碌命,浑身都疼,眼睛疼、腰杆疼、屁……这个不说也罢,疼成这样了,还要操心的安抚这钻进了牛角尖的破孩子,想起这个,头也开始疼了。      顾恽将眼缝合上,扭扭身躯在赵子衿身上蹭了一下,瞬间像是不堪剧痛似的嘶嘶吐气,清隽的眉眼皱成一块苦瓜,就着抽气的空挡,憋出两眼水光慢慢睁开,做无辜的睡意朦胧状,潋滟磷光闪的看向赵子衿,声音有些暗哑,笑道:“叫我作甚?”      正所谓嗔拳不打笑面、床头吵架床尾和,顾玖觉得自己的策略没错,赵子衿必然也会吃这套,可——天杀的,他发誓左眼角连绵不绝往下淌的那玩意儿,真的不在他计划中……      赵子衿本来满腔怒火,可一见他扭动腰胯时微妙的吃痛表情,嚣张的怒火就实化成木头似的被削去一截,断口上长出丝丝愧疚来,昨晚不该那般折腾他的。      赵子衿有些心虚的错开一眼,一瞬又飞快的撤回来,准备铁了心严刑拷问,谁料目光一对上顾恽的左眼,瞬间就妥协成了秋后算账。他觉得嗓子眼堵了一团棉花,将他想说的话全部给堵住了,他使劲握紧手指,才借由细微的刺痛回过神来,颤巍着伸手去碰顾恽的左眼旁侧脸面,断续道:“阿恽,你的…眼睛——怎么了?”      顾恽疼的想龇牙咧嘴,却碍于赵子衿在气头上而不敢让他觉得自己不够诚恳严肃,正一门心思在忍痛,猛不防听见赵子衿声音打颤拐弯的来了一句,还有些不明所以:“嗯?我的眼睛?怎么了?”      赵子衿在他左眼下轻轻一碰,被火烫似的扯开。      顾恽是觉得左眼有些怪异,可他才醒,赵子衿就快气死了,他忙活着捋顺毛装乖巧,也没在意,赵子衿这么一擦,手臂退开正好悬在他面前,他这才就看清,赵子衿食指指腹上的液体,不是他以为他泪水,而是暗红色的血——      顾恽一愣,不想左眼的情况已经严重恶化到这个地步了,之前太不注意,如今才有切身的恐惧,这只眼睛,不是南姑娘口中的威胁警告,而是真的会瞎。可这种感觉,说实话,又实在不够强烈,一只眼睛,换赵子衿一条来去自如的命,他觉得值当。      可赵子衿不这么觉得,他迅速冷静下来,边披衣服边往门外走,他抬脚就想踹门,因为神速,可一想这是顾恽辛苦扎起来的,就改腿为手,将藤麻缠就的门拉开,在地上抓了一团雪,走回来贴在顾恽左眼上,面容绷得很紧,怒气集结,不肯说话。      顾恽被他两手一前一后按着后脑勺和眼睛,眼睛火辣辣的疼,被冻麻了反倒好受些,只是可怜半拉鼻子,冻没了似的。赵子衿好歹还裹着衣服,虽然光着腿,可也比自己一丝不挂要好太多,虽然巫山也赴了云雨也翻过,可眼下正值算账,赤条条实在有些那啥,况且不披人皮,总是觉得心虚气短。      顾恽顶风作案,一边注意赵子衿的脸色以防它风云变幻,一边做贼似的伸手,去捡地上的衣服,他平着头,只能在地上一通瞎摸,好不容易摸到两片衣角,还都被自己压在尊臀下。      自己那件外衣就在他手侧两尺,赵子衿打定主意冷眼旁观,让顾恽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他想,讲道理这条路明显走不通,这厮歪理一大串,而且最擅长的就是阳奉阴违,还不如一言不发,他要是心里有自己,总不能看着自己变成哑巴。      可不说话,又不代表不管他,在他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伸出去捡了衣裳披在他光溜溜的肩膀上,然后飞快的撤开,兀自酝酿沉默。      半晌,头顶裁决的屠刀并未落下,可顾恽实在受不了这种诡异的静谧,开始坦白从宽:“子衿,你别闷不吭声的,我觉得怪不习惯的,你有什么话就问,别憋着,我发誓知无不言,不打一丝马虎眼。”      赵子衿平静的盯着他,好一会才道:“那你先说眼睛是怎么回事儿,阿恽,别骗我。”      他冷淡的简直有些过分了,可顾恽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道他这是关心则乱,和善的朝他笑笑,道:“在‘蜉蝣’地宫里被伤的。”      “谁伤的?”      “我,”他飞快的补上解释:“地宫里有迷阵,我中了幻象,看见一些迷惑神智的,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出此下策。”      “嗯,那昨晚,你对我做了什么?”      顾恽嘴角僵了僵,干巴巴道:“明明是…你对我做了什么。”      赵子衿冷淡的嘴脸有些皲裂,可瞬间又修复回去,他垂眼不去看顾恽,冷声道:“别想转移话题,我现在不吃这套。”      顾恽有些奇怪的用独眼看他一眼,心道,啧,鬼门关上走一遭,这小子心眼涨了不少,牵着鼻子不肯走了,现在就这么难办,以后没法敷衍了,真是让人绝望,可他不知道的是,赵子衿有的是心眼,只是一直舍不得用在他身上。      顾恽觉得经历昨晚那么一夜,不仅是床笫之间的上下问题,连拿主意和掌大旗的权力,好像也瞬间颠倒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压住赵子衿肩膀,道:“我吃了龙胆草。”      赵子衿猛然抬眼瞪他,眼底风云变幻,目光凌厉的像要在他脸上削去一片肉,他心里基本有数了,可亲耳听他用这样无所谓他口气说出来,除了怒火中烧,还剩绝望,他一字一句的哑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顾恽笑意盎然,神色坚定:“知道,救你,也救我自己。”      赵子衿眼角发红,语气激动:“你以为金蚕蛊是闹着玩的吗,发作一次,能疼死你。”      顾恽左手覆在赵子衿搁在自己左眼上的手指,用仅剩的右眼看着他,条分缕析道:“听我说,子衿,我这么做,并不是准备代你去死,相反,是为了你我二人,能更早摆脱金蚕蛊——别打断,听我说。理由有很多,”      “其一,你武功高强,金蚕蛊吞食内力,假设解蛊要二十年之后,那时你的修为你的内力,可能就所剩无几,我是个花拳绣腿都不会的,到时离开朝野浪季天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遇着山贼可能就横尸荒野了。可换成我中蛊,我没有内力可供它吸食,你就算不会做买卖,也该算得清其中的好处。”      “其二,你武功高强,又懂医蛊,你大可以踏遍天下奇峰绝谷,去为我寻医问药,解蛊的日期,必然会提早许多。”      “其三,你每次蛊发,我就担惊受怕,可就算我彻夜守在你床榻,百毒老叟来杀你,咱两同时丢掉小命,可转换过来,就算带着我是个累赘,你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其四,金蚕蛊虽然霸道厉害,可一月只会发作一天,我照样过我的日子,为祈王出谋划策,而你可以上阵杀敌,争取早日能平定战乱,你我也能早些离开这里。”      “所以啊,算盘我是噼啪打过,才决定这么做的,木已成舟,回天无力,你再生气也没用,别气了好么。”      ……      终于,他两眼一闭,决定不要脸了:“我…我…我屁股疼……”      赵子衿沉重的叹了口气,伸手去抱他:“我头疼。”       作者有话要说:  要是愤意难平,允许你们诅咒我秒瘦十斤TAT~~~~   orz菇凉们要相信我,不是某俗不爱h,不是某俗不写h,实在是JJ太那啥了,丁点腥气儿它都要警告上锁,野生的它们也管,对此我比你们更绝望,信我!!!   让你们一直看这种清水炖着不下豆腐的情节,深表歉意一鞠躬!!!   番外会单独剔出这个浪漫而重要的夜晚专来一发,现在就请菇凉们脑补一二了,二鞠躬mua~~~ ☆、第一百零二章 岭南著闲      大雪初歇,崔嵬谷中静谧无声,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平静,在空挡的山谷久久回荡,晕开模糊的像是鬼叫,听的人头皮发麻。      范围极大的罗网铺天盖地的罩下来,百毒老叟这才反应过来,他中计了。      顾恽根本不在这里,这里有的,只是陷阱和埋伏。      他独臂握刀,灌注内力朝天一挥,网被划破一条狭长的裂口,他趁机从缝隙里一跃而出,将带来的幽国禁卫弃子一般抛弃,独自逃窜。      东面的赵十一抬脚就想追,却被带队的赵毅喝止,他嘴角噘着一抹冷笑,嗤笑道:“随他去,前方自然有人在等他,我们还有其他任务。”      顾恽诡计多端,百毒老叟不敢走回头路,他取道向南,准备从另一道谷口出去,他在林间飞纵,心里的恨意蓬勃汹涌,他本来以为,弄死一个赵子衿,顾恽失去依靠,就是蝼蚁一只,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      哪料到那男人诡计多端,将他骗的团团乱转,他先是在城头吐血,而后躲在城内装疯,后来潜进崔嵬谷,被幽皇识破空城计,派人来搜山,自己跟着幽国禁卫潜进来。本以为他是无法接受赵子衿的死讯,进来寻尸,追着进来,却被漫山遍野的青衣人晃得头晕眼花,鬼似的这里窜一下那里窜一下,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身。      山里到处是陷阱,幽国的禁卫损兵折将,追到谷中,又发现他们是在埋设阵脚,可能是为了下一次战争做准备,他正想回去向幽皇禀报这一讯息,就被一张大网迎头罩下,差点就来了个瓮中捉鳖。      真是可恶至极,可恨至极。      抬头已然能看到谷口一线,穿过这片树林,就能出谷,百毒老叟加快了疾行的速度,他报复的计划绝不取消,可目前只能暂时延迟。      在他身形飘在半空,离出口不到两丈的时候,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像是无数只蜜蜂同时振翅,他凝听一瞬,突然脸色大变,将内力蓄仅剩那只手上,朝着旁边的山壁拍出一掌,身形急退,越飘越低落在地上,单手将陶制的埙管捏在手上,目光戒备的紧盯着谷口。      那里突然走出一列人来,以当中那人为中心,排成两翼伸展的阵型,个个头戴斗笠肩披蓑衣,腰悬竹管,打扮极其怪异,不像是中原腹地的人。      当中那人取下遮住目光的斗笠,抬头看向百毒老叟,面无表情道:“叛徒邱壁水,你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让我亲自来捉。”      百毒老叟,也就是岭南著闲的邱壁水,虽然早知迟早都有这一天,可他现在特别不甘,他被顾恽那个小奸贼耍了一次又一次,不杀了他,他死不瞑目。他对上当中那人的眼,文不对题道:“大哥,三十多年不见,您老可还安然无恙?”      他口中的大哥邱璧山脸上浮起怒气,他道:“交出金蚕蛊,我留你一具全尸。”      “哈哈哈哈,金蚕蛊,诶哟我的好大哥,你来的可真不凑巧,中了金蚕蛊那人,刚死没多久,尸体还未火化,就挂在洛城外的幽国军队里,您要是觉得还有用,就多跑一趟去取了来吧。”      邱璧山有些震惊,他朝前走了一步,怒道:“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真将金蚕蛊下到人身上了。”      邱壁水露在外头的眼睛里全是讥诮,他嘲道:“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不是用在人身上,你们何苦千辛万苦的养出这种断子绝孙的东西来。哼~~事实证明,你们自以为让人求死不得的金蚕蛊,也不过如此,那小子蛊发二次,仍旧活蹦乱跳,还是第三次蛊发坠入水中淹死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邱璧山拧眉道:“不可能,若此话能当真,那他必然是武功臻至化境的绝世高手,常人绝对熬不过第二次蛊毒发作。”      邱壁水哼道:“你深居幽谷坐井观天,就少在那里自以为是。”      邱璧山:“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叙旧到此为止,邱壁水,随我回著闲。”      邱壁水暗中运起内力蓄势待发准备逃跑,嘴上飞快的道:“回去被丢进聚蛊洞喂虫子?那我宁愿死在外面!”      话音未落刚落,他突然陡退,身形如狂风里的落叶一般迅捷,那瞬间,蓑衣人也动了,他们像几只大鸟似的腾空而起,轻功步法诡异沉重,不走中原轻灵飘逸踏雪无痕的路数,速度居然也能快如闪电,几人很快窜入密林,遁去了身影。      邱璧山却站在原地没动,眯着眼平视前方,像是在等人,一炷香后,他目光如电的抬起来,看向东面的树林。      在他的注视下,两个男人出现在视野里,其中一人头发极短,竟是少见的少年白头,相貌十分英俊,只是身上的衣裳除去干净,和丐帮的长老级人物也差不了多少,破破烂烂的;另一人被他负在背上,行头更怪,一块布料围着眼睛裹了一圈,左眼那处一片青色草浆,右眼处却挖了个大洞,露出笑吟吟的右眼来,虽然半遮琵琶,却能见几分眉目秀雅。      独眼那男人看过来,笑道:“想必前辈就是著闲的邱首领,久仰大名,我是顾恽。”      邱璧山喜怒不形于色,朝他点点头,道:“多谢顾公子为我们提供邱壁水的踪迹,这份恩情著闲记下了,他日如有用得上的地方,必当义不容辞。”      赵子衿背着顾恽走到邱璧山面前站定,顾恽有些无奈的笑笑,道:“身体有恙,恕顾某失礼了,邱首领大义灭亲,才让吾等佩服。惩善除恶是本分,本不该有所要求,可说来惭愧,顾某现下自顾不暇,也只能厚着脸皮收下首领这个人情了。”      邱璧山长他二三十岁,人情世故自然省得,他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顾公子有话直说无妨,力所能及之处必然不会推辞。”      顾恽搂在赵子衿脖子上的手松开抱拳行了个礼,笑道:“多谢邱首领,我想向邱首领打听件事情,关于金蚕蛊。”      邱璧山目光一凝,看向赵子衿道:“中蛊的是你么?”      从邱璧水口中得知,中蛊之人武功奇高,可顾恽听吐息就知道是个毫无内力的寻常人,可站着这人却脚步轻无吐息绵长,不出手都知道势力不可小觑,故而他才认为,中蛊的是赵子衿。      顾恽连忙道:“不瞒首领,现在中蛊的是我。”      邱璧山有些惊讶,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最后停在顾恽身上,道:“现在?你们竟然找到了龙胆草?”      顾恽避而不答,道:“金蚕蛊是首领一族养出来的毒蛊,对其特性和研究必然全面,若是首领知道些什么,希望首领能告知与我们,强人所难也罢,不情之请也罢,也都顾不上了。”      邱璧山沉思半晌,道:“对不住,除了你试过的法子,暂时没有其他解法,二则,告知于你不可能,这关乎著闲一族的秘密,但你中蛊也是因我族而起,你可以上岭南,入我著闲深山,我与众长老们一起为你想想办法。”      这已是法外开恩,顾恽笑道:“如此,先不论成败,就先谢过首领,待手中事了,再上门叨扰,估摸着贵族人也快回来了,在下就先走了。”      邱璧山点头,随手摘下腰间挂着的犀牛角骨笛掷过去:“带上这个,著闲二十三道深山,通行无阻。”      赵子衿伸手接住,见面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多谢前辈。”       语毕,他背着顾恽,转身朝树林的方向走去,顾恽在他背上回头,同邱璧山挥了挥手。      作别邱璧山之后,赵子衿背着顾恽在树木枝桠间飞快的穿行,金蚕蛊已解,他的功力也恢复了,可他非但没有卸下重担的感觉,反而感觉身上压了一座山,就是正老实趴在他背上的某顾姓人。      顾恽的眼睛情况十分严重,必须立刻回城医治,片刻耽误不得,不知哪个片刻迟了,他这只眼,或许就保不住了。      两人奇形怪状的出现在洛城织造府,最先看见他们的是赵全,这小厮当场就尖叫一声,由于音量实在太高,所以也听不出是狂喜还是凄厉,然后泪水刷刷往下淌,像枚飞镖似的扑过来,一手抓一个,哭了个肝肠寸断,被往里走的赵子衿像衣摆似的在地上拖行。      他抽抽搭搭的打着嗝,语无伦次的颠倒是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王爷,你还活…嗝…着真是太好了——嗝,吓死小的了,你怎么穿的像讨饭的…嗝…你眼睛怎么啦—嗝—顾大人怎么…嗝…没头发了…嗝,好像哪里不对……”      赵子衿被他嚎的挺烦,一脚揣在他身上,道:“先去叫顾玖和时伍来见我,再去把南姑娘请到顾大人房里来,然后去叫祈王爷过来,还有,老王爷怎么样了?”      “嗯,好,嗯,知道了,嗯,马上就去,老王爷昨晚上醒了一次,后来又睡过去了,不过南姑娘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王爷放心。”赵全得令,抬脚就跑,谁知激动过头,跑到院子口才发现这是去厨房的路,又赶忙折了个方向王回奔。      顾玖和赵时伍几乎是瞬间就窜了进来,形容都很激动,看见两人难民似的行头愣了一下,连忙下去烧水抬桶了。      南姑娘来的也很快,背着药箱子一路小跑,箱子里的刀具药材哗哗作响,她一踏进来,看见顾恽眼睛上那个奇葩而新颖的包扎,大夫对这个比常人上心许多,登时撑着细腰嘲笑了半天,而造就这等鬼斧神工淫巧的怀南王坐在床边,脸色沉得像锅底。      祈王爷人是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串老尾巴,侍卫孟淮阴、大将军李云山以及方才议事的将军都尉们,最让顾恽意外的是,杜煦那厮居然也出现在了这里,屋里登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赵秉走上来,什么也没说,伸手将赵子衿搂住,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比起那两人兄弟情深,金科前二甲的相逢问候,就显得水火不容。      顾恽仰着头任南姑娘给他解绷带,右眼看向杜煦笑道:“杜榜眼,许久不见,甚为想念。”      杜煦弯下腰,伸手在他眼眶上碰了一下,回敬道:“顾独眼,上次一别,已有一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三章 只羡鸳鸯      院内一树海棠怒放,红如朝霞,绿叶来衬。      杜煦吊儿郎当的倚在院子口,看着内院笑的像只偷腥的猫,贼兮兮的。一想刚才顾恽坐在自己对面,手里的白子还没敲到棋盘上,就被半路杀出的赵子衿从椅子上捋起来腾了个空,那样子,诶哟喂,太大快人心了。      赵秉从回廊尽头拐出来,一眼就看见他笑的开怀的侧脸,时不时还嘿两声,那得意开心的小摸样,叫人看着就忍不住跟着他发笑,他慢慢踱过来,想看杜煦到底在笑什么。      自从上次“洞房”的自作主张后,顾恽彻底失去了赵子衿的信任,他不再相信他的指天发誓,也不再吃他那套温言软语,耳根子和心肠都突上好几层楼,变得油盐不进起来,影子似的跟着他,到哪跟哪,片刻不离的盯着。      这不,趁着他去配药的功夫,顾恽溜到杜煦房里,准备一诉衷肠,谁知棋盘摊开没多久,就被他给撸走了。      顾恽正被赵子衿打横抱着往躺椅上放,仰着笑脸搂着人脖子低声说着话:“赵子衿,我棋还没下完呢,你就给我弄走了,还这么抱过来,杜煦铁定笑的捶桌,你越来越独断了,真不讨喜。”      赵子衿懒得跟他废话,这些日子他也琢磨出诀窍来了,对付这种嘴上应的飞快脚上纹丝不动的两面派,就得二话不说直接行动。他将顾恽搁在竹椅上,顺势坐在他腿边,一手端起旁边的药碗就开始舀,道:“南姑娘说你得休息,等你眼睛恢复了,不眠不休的下棋我也不管你,来,把药喝完,喝完让你去笑他。”      顾恽扫一眼那黑乎乎的药丸,胃就开始翻腾,叹了口气,开始打商量:“子衿,我能不喝么?”      赵子衿没听见似的,一勺四平八稳的往他嘴边凑:“不能,张嘴。”      顾恽改变策略:“那只喝一半?”      赵子衿抬眼和他对视,拿勺子在他唇上碰了碰,示意他张嘴,抿嘴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还耍赖不肯喝药,传出去才叫人笑话。”      顾恽忧伤脸:“我不是怕吃药,我是怕一天到晚每隔一个时辰就被灌一碗,苦倒是其次,就是时时闻着这味儿,怪倒胃口的。”      赵子衿想起他中午只喝了一碗清粥,还吐得七零八落,就有些心疼,但药还是得喝,他不介意变成顾半瞎,可自己介意。他想了想,垂眼做低落装,耸拉下手腕叹口气,撇开头,道:“你受这份罪,到底是怪我。”      顾恽一听那语气就不对劲,再瞧他脸色,像是要后悔终生的预兆,忙不迭就坐起来,捧着他脸小心的哄:“干什么呢你这又,关你什么事了,那是蜉蝣的试练,是我的事,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渴了,要喝药——”      赵子衿被他气的想笑,再想又觉得有些心酸,渴了不喝水——他有时觉得上天待他不薄,兜兜转转,这人终归是归了自己,可有时,又忍不住悲愤莫名,不过求一生相守,却是聚少离多生死辗转,总是想着以后就好了。      可以后是多远,又在哪里呢?在著闲的深山里?在塞北的荒漠上?亦或是,根本就没什么以后。      阿恽他没走过江湖,不知深浅,金蚕蛊百年难得,本就是为了对付绝顶高手而制,试想寒暑不侵罡气护体的武林人士都扛不住,他一个常人,哪里受得住。他能破万人冢,能过蜉蝣地宫,意志坚韧自不必说,可金蚕蛊这东西不是虚幻之物,不是生抗就能熬过去的东西。到了月圆之夜,它会从心脏里钻出来,在全身血脉里肆无忌惮的穿行,血流里都是它释放的毒性,疼,连满地打滚的力气都没有——      阿恽元气大伤,就算这段日子猛补,也起不上多大作用,就算自己有心想把一身功力过给他,他那筋脉也根本承不住,这样下去,他根本熬不过第一次蛊发,自己怕是得离开一阵子,下趟江湖。      顾恽咽了药汤,却迟迟不见赵子衿撤勺,抬眼就见他在出神,眉头锁得死紧,不用想就是在纠结金蚕蛊的事,也不打扰他,含着勺子也开始魂飞九天,去想这战事布防设置,很有点嫁鸡随鸡的觉悟。      杜煦一边幸灾乐祸,觉得顾恽这妖孽终于被人给措拾了,被管束的服帖,像儿子似的,自己和许季陵的天下从此太平了;另一面,心里又忍不住有些羡慕,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愿意放下名利和俗事,围着你管东管西,这本来,就是件值得艳羡的事。      世事凉如水,人活一世,说长也短,心头还是红血的不过求心安,心肝抹黑的求利欲,甭管心肝是啥颜色,没人不盼着,能有人来长相伴。顾恽这厮掌纹长而浅淡,注定是个坎坷多舛之人,可他得了赵子衿一颗真心,谁又能说他不幸运,起码自己,就很羡慕他——      他正感慨的兴起,头顶突然拂过鬼手似的触感,杜煦吓一跳,动静极大的猛一转头,就见后头站的不是鬼,而是丰神俊朗的祈王爷,那人手臂还没撤回去,恰好悬在他鼻子前,指尖上捏着一片枯树叶子,风一吹,将鼻头挠的有些痒,登时仰头就是一个惊天响亮的大喷嚏。      阿——嚏——      赵秉手上的叶子刷一下被气流拂的飞翘,又慢慢落下来,同时,脸上还被喷了一脸口水。      杜煦一个喷嚏打的两眼水光乍现,一看面前的祈王爷被自己喷了个开门红,是为恩将仇报的大不敬,急吼吼的就想道歉,结果也不知道是那个缺德的在这个时候想他,一张嘴,头不自主的往后一送,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回来,像门上足火药的炮筒,再次给赵秉来了一点洗脸水。      打完第二个,杜煦立刻就捂住了嘴,生怕后头还跟着一个两个,他一边惊得恨不得弹到天上消失,一边恨不得刨个坑将自己活埋,遇着祈王是多大的荣耀啊,普通人几辈子都修不到进他身的机会啊。      可自己大概和荣华没缘分,和祈王八字不合,第一次见他,就奴才似的叫人小饼子,好不容易有了改善印象的机会,还没说话,就先给了人两摊口水,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自己都觉得十分可气。坏了菜,新仇加旧恨,他要是一怒之下,赏个两三百军棍跟卷大葱似的,这里的士兵又个个威武雄壮,自己一个弱智女……额不对,男子,打不到一半就断了气,那可怎么办——      他脑子里装的是面粉,这会子被口水浇上了热水,成了一坨咕咚冒泡的浆糊,正着急上火愁煞个人,就见对面的祈王顺势收回手,松开让树叶落在墙角,还是那么温文尔雅的笑道:“一个人躲这里乐什么呢?”      他声音醇厚温和,给人一股镇定沉着的感觉,杜煦这剃头挑子一头热,一听他说话,突然就不怕了,心性转换的实在迅猛,这和他急于表达对顾恽的鄙视也很有关系。      只见他弯了眉眼就朝赵秉粲然一笑,捏住袖子下摆垫了脚,去给高出他半个头的赵秉擦脸,赵秉也不避让,任他楮黄色的绸缎袖子在脸上扫过,垂眼盯着这笑眯眯的小青年,觉得他很有活力,也很可爱,像他养的小狐狸。      杜煦不知道自己被人和狐狸比成了一团,擦完了脸,手臂顺势往院中指,目光还对着赵秉的,笑道:“王爷,你看我们顾大人,被人吃的多死……诶人呢——”      赵秉低低笑了两声,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笑道:“他们回房了。”      杜煦半信半疑:“这么快?什么时候?”      赵秉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就在你刚刚打喷嚏的时候。”        杜煦嘿嘿嘿嘿笑出一长串,自己都觉得有些猥琐有些怂:“下官真不是故意的,人生有三件事憋不得,喷嚏、拉屎、放屁,王爷一定能明鉴。”      杜煦一说完,又恼的恨不得缝上这张大嘴。可能是赵秉太没架子,杜煦总是记不起他尊贵不可冒犯的身份,老以为对面站着的是顾恽一流,张嘴闭嘴就随性胡扯,这实在要不得。      他吐字不太文雅,赵秉也觉得没什么,他一半的人生都是在军营里度过,一水儿都是魁梧的彪汉子,用词粗鄙有时简直不堪入耳,却也是咬文嚼字从不会有的恣意和真性情,这样挺好。他见杜煦怂眉拉眼一副懊恼像,就想逗逗他,抿嘴笑道:“怎么不叫小饼子了?”        杜煦被他的和气温言吓了个半死,常说伴君如虎,虽然这厮还不是君,可他很快就是了,那也是金口玉言的呀。杜煦腾一下就往地上跪,开始嚎:“王爷赎罪,下官真的无意冒犯,王爷一身乔装的功力炉火纯青,扮相十……”      他猛然关上嘴阀门,觉得扮得像确实叫人高兴,可一想赵秉扮的是太监,登时就不那么好了,越急越想不出好借口,小命堪忧,脑门子瞬间就罩上一层薄汗。      赵秉眼疾手快托住他往地上溜的身子,抄住咯吱窝将人提了起来,见他急的眼泪汪汪的就想笑,道:“我逗你哪。”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眼睛疼,很早就滚上床了,今天一起来,成了半边红眼,今天更晚了昨天没通知,对不起菇凉们,明天会准时七点的么么哒 ☆、第一百零四章 集思广益      近来天气一直阴霾,铅块似的乌云沉甸甸的堕在低空,时而狂风大作,时而电闪雷鸣,总在人以为会下场暴雨的时候,却又偃旗息鼓,恢复成那种闷燥的阴沉。      幽国不知在打什么必胜的算盘,一直盘旋在城外静而不发,西原这边也是静观其变,两国大军隔着天涯咫尺的一道城门,成了两只佯装沉睡的狮子猛兽,皆是蓄势待发。      顾恽和赵子衿外出走走,就时常能听到将士们低语的心声:这样的日子真好啊,虽然提心吊胆,却不用将脑袋拴在裤带上奔战场,命还在,还能回家看老婆孩子。      顾恽心里悲凉,满脑子都是身不由己,一转头却扎进书房,沉思良久,提笔在黄历上将朱砂画的圈,叉掉后一个再圈上前一个,画圈的,代表的是开战的日期。      将士们觉得能拖一天是一天,那是赚一天活头,他也这样觉得,可粮草不允许,军饷不允许,那些已经在战场上洒下热血的亡魂,也不允许。      幽明鉴不是傻子,这样的平白的消耗,就像是对决的双方还未出招,却不约而同在自己身上砍一刀,鲜血哗啦啦往下流,却又谁也不去关注,幽国和西原同样耗不起,这一点,顾恽可以拿命做保证。可幽明鉴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他不知道,也无从猜起,只是一直如此被动,总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是时候打破僵化的局面了。      一众人马聚在厅里,中间的桌子上搁着精细的地形图,大伙站着围一遭,若是将某些人手里的小飞镖小令旗换成筷子,就和围着吃火锅差不了多少。不过这虽然不是在吃火锅,可气氛之热烈,却丝毫也不逊色。      脾气老暴躁的大将军李云山,将手里的飞镖恶狠狠的钉在幽国大军扎营的地方,凶神恶煞道:“甭管他龟儿子有什么陷阱,要我说,直接杀上去给他个措手不及才他娘的解气,老子叫他有命挖陷阱,没命收猎物!”      “老李,大伙知道你憋坏了,可你也不能这么冲动,战略失误,那是硬伤。”镇南将军劝道。      “是啊是啊,将军息怒,咱们还是听听王爷怎么说。”      “对啊对啊,还有状元爷和榜眼在这里,也能帮我们出出主意。”      赵秉站在北面,手里捏着枚小飞镖,眼睛再沙盘上来回逡巡,想着幽明鉴会怎么行军。洛城城门自西而东,绵延数百里,西接莲鸣群山脉,东交万盛大河,将两国泾渭分明的隔离开来,要大规模攻打西原占领疆土,只能从城墙边下功夫。      城中有敌国探子,这事儿他早就知道,可为了不打草惊蛇,就一直没派人潜查,幽明鉴不可能毫无行动干耗着,明面上越没动静,就说明暗地里陈仓越多,难道他已经秘密派人混进城中,想要里应外合?      人心之所以难测,是因为隔着一张修炼得当就看不穿的人皮,面上和善的笑起,心里歹毒的算计。      赵秉思量半晌,还是没什么头绪,便看向顾恽和杜煦问二人有什么意见,这两人之前一直在小声嘀咕来着,总不该是在谈论晚上吃什么吧。      顾恽蒙着一只眼,用剩下那只瞥了杜煦一眼:闻名柳州的智囊凤鸣老先生的关门弟子,看你的。      杜煦选了个不易察觉的角度偷偷白了他一眼,鄙视中意义鲜明,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瞪完飞快敛去嫌弃,一本正经的面向众位将军,朝前迈了一步,对着给他递飞镖的赵秉转转眼珠子,示意不用,而后拱手行了个礼道:“行兵打仗,众位将军都是沙场老手,我们就不献丑了,只能出出馊主意,大伙莫要见笑。”      他贼眼一溜,就将准备独善其身的某人拖下水:“是这样,我与顾、大、人商量一二,想出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法子。我军驻扎在城内,而幽军露宿在城外的空地,他们不是白日里集军装装样子么,那我我们就昼伏夜出,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我们可以每隔几个时辰,就击鼓吹号,甚至打开城门,派出部分队伍做预备偷袭的样子,等他们仓皇结队,咱们就撤回来,将门一关,接着睡大觉。”      赵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看向杜煦,眼底浮起赞赏,抬手就往杜煦头顶招呼,不轻不重的揉了几把,笑道:“果然妙计,可这样过不了几日,幽军就会转换策略,也在白天睡觉了。”      杜煦觉得有些丢脸,不都说了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准看来不许摸么,哪能这么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头呢,跟狗似的,可碍于王爷的面子,他也只是很浅的皱了皱鼻子,没有高傲的一甩头颅,将他的狼爪给扔下去。      这细微的动静却没能逃过赵秉锐利的双眼,他自觉还算一个正人君子,可不知怎的,看见杜煦这孩子就忍不住想逗,行为心思都是掩藏的恶劣,不过这样他心情也好,也就难得放纵自己。他不仅没松手,反而又搓了几把,这样一来,杜煦连眉头都皱起来了,他暗自发笑,面上平常依旧,眼底却丝丝缕缕掺了笑意。      顾恽只剩一只眼,可观察力并没有虽眼睛数量消减,大伙都在吵嚷发笑,他目光却在二人之间不动声色的来回几遭,莫名就有种杜煦遭贼惦记的诡异错觉。      杜煦皱着眉眼接话道:“等他们回过神,那我们就换成白天偷袭,晚上休息,反正我们守在城内,先占了便宜,等闹的差不多了,估计幽国也就沉不住气了,到时候,战争可就真正开始了。”      几位将军五大三粗,可察觉不了这样微妙的变化,只是先后咂摸出味来,对视几眼开始哈哈大笑,声响最大的就是李云山,他指着对面那两个弱不禁风文人笑道:“嘿,你俩小子,可真够蔫坏的,哈哈哈哈,这计策老子喜欢,先整的那堆藏头露尾的东西筋疲力尽再说,我们这些大老粗,不服不行啊。”      赵秉瞧着议事也有两个多时辰了,他那老妈子操心鬼附身的弟弟也该来捉人来了,等人声差不多静下来了,便道:“时候也不早了,没什么要说的话,今天就到这里吧,大伙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攒足精神,大干一场!”      将领们目光噌亮,很有干头,一一和王爷道了别,稀稀拉拉的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三人,赵秉和顾恽将沙盘移开,在椅子上坐下,杜煦走过去将门阖上,转身回来拖了张凳子,也坐下了。      顾恽看向赵秉,道:“王爷查到奸细是谁了么?”      赵秉:“有了几个大概人选,可暂时还不能确定。”      顾恽:“在我们今晚议事的人中么?”      赵秉笑了下:“却不确定,要是计划失败了,就说明在其中,可反过来,也不能说明就不在其中,这奸细既然能在军中呆这么久而不露蛛丝马迹,必然不寻常。我估摸着不出十日,战事也该起了,到时我可能得上前线,这城门后头,就托付给你二人帮我守好了。”      杜煦顿了会,和顾恽碰了下目光,转头看着赵秉道:“不,我随你去前线,这里就交给老顾。”      赵秉敛了眉:“不成,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打起仗来又乱成一团,太危险了。”      顾恽笑着劝道:“王爷,让他跟你去吧,我派蜉蝣的高手护他就是,把他留在这里,委实太屈才了。”      赵秉闻言去看“有才”的杜大人,疑道:“不知阿煦,身怀什么绝技?”      杜煦密不透风的神秘兮兮,垂下眼像是参佛的得道高僧,慢悠悠道:“不可说——”      上战场能需要什么才,将才呗,赵秉猜的差不离,也就随他去神叨,顾恽是稳妥人,既然他都这么说,那自己也就甭操心了,再说了,从私人来说,他其实也挺喜欢看到这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小子,于是他道:“那就依你们,”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便转向顾恽,问道:“子安,子衿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可是有什么难事?”      顾恽脸上的笑意一僵,看着赵秉道:“无事,我昨日不肯喝药,将他惹恼了,这会子气还没消呢,多谢王爷关心。”      赵秉见他不想说,也就不追问,想着稍后去问赵子衿,也是一样。      而杜煦深知他尿性,心思藏得比海深,一丝软弱也不肯让别人看了去,他在心里鄙视一声德行——小王爷把你当心肝宝,别说不喝药,你就是砍他一刀,他照样笑脸相对,症结必定出在你这厮身上,看爷不对你严刑逼供。      从议事房出来后,杜煦勾肩搭背的挂在顾恽身上,让人将他往客房拖,一边在他耳边咬耳朵:“老顾,说吧,你又干了啥,让小王爷担心成这样,都茶饭不思了,午时吃饭的时候,出神了好几遭不说,我的乖乖,筷子差点没戳进鼻孔里去。”      顾恽被他叨叨的烦,赵子衿的失常他哪能看不进眼里,看来这金蚕蛊,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抗,他拿胳膊去别杜煦,没好气道:“你再胡说,我把筷子戳你鼻孔里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还还没过门呢,就这么护着他,我和你认识多久了,他和你才认识多久,为了一个认识的没我久的男人,你连挚友都残害,顾恽,我瞧不起你——”杜煦很快就跑题了。      顾恽在他腰上使劲一挠:“你有完没完,撑着了自个围着院子蹦跶,别来烦我。”      杜煦扭得像油锅里的虾,发出一声怪笑:“哈——顾半瞎,你这招太贱了。”      顾恽皮笑肉不笑,右手做蓄势待发状:“承蒙夸奖,你下不下去?”      杜煦心有余悸,蚱蜢似的弹开了:“下来了。”      而后又弹回去,这次却没再挂上去,而是站在顾恽面前,搭住他肩膀拍了拍,神色很正经,很浅的笑道:“不闹了,说说吧,你在烦什么。”      顾恽一直觉得杜煦是个很奇特的人,他成天都笑眯眯的,像个缺心眼的二货,他这笑容不算虚假,却也并不是发自内心,就像是一张面具挂在脸上,偏偏却能叫人觉得掏心掏肺。或许是他一直笑的开怀,所以减淡下来,就沉稳可靠的,像是变了一个人,很容易掏出你的心里话。      顾恽怔怔的看着他发了会呆,突然开口,将京城分别后发生的事,缩略的和他说起。      杜煦静静的听,像是一桩木头站在对面,良久,顾恽收了声,杜煦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不想他回家这段日子,就发生了这么多事。顾恽说的很简略,可聪慧如他,自然能从赵子衿的举止中,窥探出顾恽的情况不妙。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柔声笑道:“夜深了,王爷在等你,回吧。”      而相隔不过两个院落的厢房门口,短发的赵子衿站在门口,一黑衣人朝他一礼,一转身,窜出了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晚了,食言了对不起~~~   多谢菇凉们的关心,我好了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第一百零五章 行走江湖      愈近深秋,寒气日重,夜如浓墨,月似淡彩。      杜煦去了茅房,顾恽念着赵子衿在等,脚步倒也匆匆,才到院口,就见赵子衿杵在门口发呆,烛光从他身后透出来,在他剪短的绒发上镀出一层昏黄色光环,脸色却在沉沉夜色下晦涩模糊,一副出神模样。      月光如水,顾恽从院中趟过去,走到他身前,脚步不止,手腕却勾住赵子衿臂弯,将人拖进了房里,赵子衿在后头顺势带上了房门。      顾恽拉着人走到桌边坐下,也不松手,笑道:“都没人和你约在黄昏后,在外面傻站什么呢。”      赵子衿道:“反正没什么事,就想出门等你。”      他这几日心事重的都快盛不住了,顾恽觉得自己该和他谈谈,便坐正了,道:“子衿,你心里有事,我这半瞎子都看的出来,你许多次都欲言又止,我想着顺其自然,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告诉我就行。可看样子,还是得我从你嘴里往外掏,你这人哪,就不能稍微主动一点么,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坦白从宽,不然,今晚就让你睡地板。”      赵子衿不说话,看着他笑的温柔似水,心里却翻江倒海的难受,他才和他聚了没几天,这就又要分开了,他甚至没法安慰自己,短暂的离别,是为了长久的相守。      赵三赵四下江湖查探,带回消息,妙山的青冥师太手里有洗髓丹,坤乾派的镇派之宝就是三纹茯苓芝,以及九华山巅的绝壁上,有人曾见过烈焰红莲,这三样,都是火行里顶尖的药物,对于镇压金蚕蛊这等寒性毒虫颇有奇效。      洗髓丹和三纹茯苓芝可以交给影卫去取,威逼利诱随他们手段,可九华山巅高万仞,山顶相传有神奇的天火阵,不是谁都能登临绝顶的。他需要亲自走一趟,算上来去行程,不出意外最快也得将近二十天,最迟明日,他就得走,这里又乌烟瘴气,他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赵子衿酝酿半晌,对上顾恽双眼,嘴唇抿成一条线,道:“阿恽,我要出门一趟。”      “作甚?”      “取药。”      顾恽来了劲,兴致勃勃的问道:“什么药材还要你专门去取?”      赵子衿顿了顿:“洗髓丹,三纹茯苓芝,烈焰红莲,听说过没?”      江湖里的风云变幻不亚于朝堂,关于江湖记载的书籍也少,所以顾恽对这些并不了解,他老实的摇摇头,赵子衿当即就松了口气,生怕他知道自己叫人去强取豪夺了。      不料他一颗心才安稳的悠回肚子里,顾恽突然笑道:“虽然没听过,可这些名字听着就十分不俗,你要上哪去求?还有,人会这么轻易就给你么?”      枕边人太聪明,也不是时时都是好事,偶尔糊涂,方为甚好。赵子衿恨不得扶额,却板着一张正气的面孔招摇撞骗:“阿恽,这你就不知了,江湖人就爱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字,好听着金贵不俗,还有那些招式,哪个不是取得威风八面,目的就是为了在动手之前就杀杀对方士气。”      这诋毁的,可真够彻底,一下抹黑了整个江湖,这厥词若是被脾气火爆好面子的某些掌门听了去,不得追杀他全家。      庙堂和江湖,确实是相去甚远的两个地方,顾恽觉得有理,又总觉得是歪理,便狐疑的盯着他:“是这样吗?你怎么知道的,你不也没下过江湖么?”      赵子衿十分真诚的和他对视,心道我上辈子在江湖混了一生:“阿恽,你忘了,我自小就习武,听着楚伯说江湖故事长大的。”      顾恽还是半信半疑,却不再问,笑道:“等你回来了,也与我说说那些江湖故事,你什么时候走?要离开多久?”      赵子衿将他拉向自己,将人搁在腿上坐好,一手揽着腰和他额头相抵,微侧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心道好,等我回来了,就把几百年前容家兄弟的故事,说给你听。他一边探头去亲吻顾恽,一边轻声道:“明晚就走,下月十五之前赶回来。”      顾恽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捧住他后脑勺压向自己,让彼此的气息更加深入的交融,间隙里轻喘,道:“辛苦你了,我等你回来,一路平安。”      纠缠间,赵子衿见他似乎有些情动,而他本人早已浴//火翻腾,那处硬有了反应,不软不的烙在顾恽腿根处,有些难受胀痛。他一手在人背上滑摸,顺着上衣领子钻进去,在后背上头拿指尖轻刮,指尖下的皮肤温热而顺滑,忆起那晚销魂的快意,眼里点燃两簇火苗,幽黑的眸子上划过阵阵细碎的流光,舌头勾着顾恽的缠绵一阵,发出细细的黏腻水声。      顾恽在□上脸皮薄,只有弄得狠了,才肯发出一两声幼猫哼似的动静,低沉温软的七拐八弯,赵子衿觉得很动听。他起了玩笑心思,突然伸舌探向口腔伸出,力道十足的划过,顾恽打了个轻嗝似的一颤,终于从嗓子眼泻出一声变调的闷哼来。      赵子衿笑的眉眼弯弯,下一瞬却猛地呼吸一窒,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顾恽伸手,在他抬头的欲//望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强烈的快感从那处蓬发,刺激的他有些发软,他瞪着眼前极近这人,眸光清亮,笑的像只偷腥的狐狸,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又腻歪两口,赵子衿实在难受了,便分开黏在一起的嘴皮,和他鼻尖对着鼻尖,满眼期待的望着顾恽,声音低哑:“阿恽,你可全好了。”      顾恽白他一眼,笑着叱道:“我说你是不是缺根筋哪,我明示暗示都这样明显了,难不成你要我脱光了到床上横陈,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来,还要学着青楼里的窑姐儿唤一声‘客官快来呀~~~’,你才能开窍么。”      赵子衿嘴角抿不住的越翘越高,心道我这不是怕你吃苦么,不知好歹的东西——边骂的自己心里蘸了蜜似的,又忍不住得意他这样好,将人抱起来往床榻走,问道:“阿恽,我明晚才走,奸细的事情,要我帮你么。”      顾恽搂住他脖子斜眼瞥他,沾染情--欲的眼角上飞,特别撩人心炫,赵子衿心头砰砰直跳,血脉里都燃起一层火,微凉的皮肤发烫,听得他道:“不用,奸细也有奸细的好处,你就别操心了。我明日不出去了,留在屋里陪你。”      顾恽被赵子衿放倒在床上,就被压了个瓷实,嘴唇就黏在一起,手臂缠得像疯涨的藤萝,在身上大力抚摸,衣衫被除的飞快,顷刻就光着身子贴的密不透风。赵子衿跨在顾恽身上,支起上身拉过被褥一角,盖住自己腰身部分,四条长腿露在外头,或跪坐或屈直。      赵子衿作画似的细致,在顾恽身上一路亲吻,上到额头,顺着眉眼舔过,含住微凸额喉结,拿舌尖舔刷碾压,听得身下之人受不住的轻喘,发烫的身子微微颤栗,手指扣在自己背上,掐进去些许,却并不疼痛。赵子衿只觉一股猛火从头烧到脚,灵魂都快融在这剧烈的感触里,又从中涅槃,生出全心的满足来。      赵子衿开疆辟土似的往下,含住他左胸前那点茶色时,顾恽猛地一抖,猝不及防似的长吸了一口响气,喘得愈发厉害,他伸手去推赵子衿的头,声音难耐破碎:“别…别…弄那……呃~~~你属狗的么——”      赵子衿心情大好,含糊不清的伏低做小:“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别没…唔…完没了啊~~我又不,是你奶娘……“胸前阵阵酥麻温热,顾恽觉得胳膊有些发软,上次是因为要解蛊,心里揣着亏心事,感觉没这么强烈清晰,这下看着一个脑袋埋在胸前连吸带吮的,登时僵成了一块铁板,偏偏快感又一波波袭来,他窘的恨不得拿被子捂死赵子衿,一张嘴,音调却是碎成了七拐八弯。      赵子衿玩笑心思一起,还真就学着婴儿吸奶似的吸了一口,听着顾恽气息一窒,乐得呵呵笑出声来,嘴唇若即若离的悬在红肿的□上,说话间羽毛似的擦过,调笑道:“阿恽,你这可太屈我心意了,我可对奶娘,可起不了这心思——”      话音未落,他笑着伏下去,沿着胸线一路吮舔,最终将顾恽抬头的欲//望含了进去……      这次准备充分,枕头就有上好的红玉膏脂,细细润滑开拓了,加之顾恽之前射了一次,两人都得了妙处,不由就有些放肆,一直折腾到后半夜。顾恽累的像条狗,赵子衿还在他身上抽动,人就不争气的睡过去了,直将赵子衿气的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掴醒了,又舍不得,只能一人得趣,曼斯条理的磨,复又加紧挺动几下射在了里头,就这么抱着,也不退出来也不清理,就着满屋子浓郁的交欢气味,就这么依偎着睡过去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赵子衿就醒了,疲软的性//器从顾恽身上抽出来的时候,隐隐又有些故态复萌,他赶紧爬起来穿了衣裳,草草擦了身子,亲自去厨房端了盆热水,将早起烧火的婶子下的魂飞魄散,回屋给顾恽擦洗清理,边擦边念清心咒。      约莫收拾好了,他将顾恽卷在被子里,推开门去了药房,一个人在药房里碾磨称量分包装瓶,直到天蒙蒙亮,这才收拾了东西,揣着满怀的瓶瓶罐罐,回了院子,径直敲响了杜煦的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乱七八糟的那啥啥遁走~~~ ☆、第一百零六章 烽火连天      夜深人静,早早就在洛城西南城门下集结的五千轻骑拉开城门冲了出去,马蹄上包了厚厚的毛毡,跑起来风驰电掣一般,却是声响轻微,不到近处不易察觉。      赵子衿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东北边的城门下,与顾恽、杜煦和赵秉作别,另外两人识趣的躲远,留于两人一诉别殇。      顾恽摸了摸赵子衿寸短的白发,沉吟道:“子衿,你这样,会不会太惹人注目了?”      赵子衿心里微暖,劝道:“阿恽,你别担心,我就去趟九华山顶,下山了就直接回来,碰不到什么人,不会和人争抢。倒是你,要记得晨起锻炼按时吃药,将身体养得强健些,金蚕蛊发作不是好玩儿的,十月十五晚间之前,我一定赶回来,等我。”      顾恽清浅笑道:“一言为定,万事小心。”      赵子衿给了他一个安静的拥抱,撤开翻身上马,一扬缰绳,飞快的隐入了远处的夜色里,朝着千里之外的九华山连夜策马。      他身影看不见很久了,顾恽才上马回城,虽是夜里,月光却清透,一路杨柳依依,柔韧的细枝在风里款摆,顾恽这才发现自己心里,其实装了满心不舍。      幽国军队被这种小队突袭的扰人清梦策略搅得人仰马翻,不出两日就开始采取行动,先是将营地后撤了三十里,而后用沙袋开始在营地周围堆筑简易围墙,而后轮班派守约莫五千兵力轮班换守。      西原夜袭的小队为了便于撤退或不至于折损太重,人数本就是少众,西原营盘这一后撤,距离太远不利于回城,夜袭的计划也就用不上了。      几人再议一场,又想出个妙计来,命人在本城以及邻城征集了数千只水牛,在尾巴上绑了鞭炮,牛角上绑上火把,驱逐在城外命轻功好手点燃了鞭炮。牛群受了惊吓发了疯,犄着角撒蹄在旷野狂奔乱撞,蹄子奔成斜向前的角度,虎虎生风,踩在脚板的沙土呼啸着飞起甩在后一头身上,三五十里地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这群不知道怕死的红眼畜生气势汹汹,将幽国的军帐冲撞的如同狂风后的满地残红,凌乱不堪,逃不及被踩死踩伤的爷不在少数,幽国营盘处哀嚎遍野。      不过一个时辰后,牛群奔散了也跑累了,速度慢下来,不再那般风驰电掣,训练有素的幽国禁卫兵飞身而起手起刀落,将牛头一一斩下,牛身子抽皮扒筋,成了幽国大军几日的荤腥。      幽国大军被叨扰的心力交瘁,几乎见不得风吹草动,吃饭的时候又明显群情激昂万分期待。幽明鉴气歪了鼻子,将何群骂成了猪头肉,掀翻了好几碗莲子羹,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传令下去让军中嗓门最洪亮的汉子跑去城楼下道谢,说是多谢贵军送来的牛肉,筋道十足肉美汤鲜,简直是多谢多谢。      那边洛城的城楼上,也来了个声如洪钟的站在箭牌口,隔着远远的距离望过来,山坡间对唱山歌似的拉着嗓门回应:这位将军不必客气,我家王爷看各位风餐露宿日晒霜冻的,给各位送些肉质长膘抗晒御寒,客气客气。      这等饶舌根子都是背后人教唆的,幽国的傻大黑个子听完答话,愣在哪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暴跳如雷的问候城头上众人老祖宗,一边打着马飞快的往大军里窜,自觉都是面红耳赤。      前头文绉绉,后头直爆粗,实在是——狗屁不通。      幽明鉴看着一直处于被动,暗地里却是另有打算,他心里清楚,要想长驱而入,首先必须夺下重镇洛城,就算夺不下,那就得想法子,让西原也占不了便宜,大家都赤条条。      平心而论,两国的形势是半斤八两,幽国上下统一,拔尖的良将贤才却并不多,而反观西原实权偏颇内斗无数,而怀才之人却如雨后春笋。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若得明君,贤才珠蚌之光尽掩其下,而昏君当道,则忠闲英雄顶梁而上,盛世因明君,乱世出英雄,其实也没什么好喟叹的。       可每次看着手下一群粗人蠢材,再想赵秉那边有顾恽、杜煦等人,他就忍不住极为光火。         洛城东向交接万盛大河,河床的高度其实和城池差不多,中间隔了道山体当做天然的水闸,若是凿穿这块山壁,让水流倾泻而下,一举将洛城湮没,西原大军措手不及,只能仓皇撤退。      洛城近邻的城池是岭曰,那里地势高,且西高东低,东边就是长河无定,不用担心水流一路湮没,而且岭曰城军事不妨远不如洛城,更别说那扇小小的鎏金铜门,一根木桩子就能撞开,和洛城下的铜墙铁壁,完全没法比,到那个时候,要破城而入,可谓是轻而易举。      他已秘密派人,悄无声息的渡水而过,宿在那片山壁上,潜在水底凿岩锤石,谁料那边进展不多,这里却麻烦不断,西原的首脑里奇才不在少数,策略条条油滑奸诈损失微小,再这样下去,还没开战,幽国军队的士气就衰竭殆尽了。       事不过三,若是西原再出诡招,那这仗,可算是未打先拜了,如此,是等不到水道打通那一天了,是时候,更换计划,整顿整顿,一边攻城,一边开道,免得将士一蹶不振。      九月二十五日午时,幽国大军集结压进,鼓声擂起轰鸣作响,打头阵的步兵擎着盾牌,列出一道人墙,重骑辍在后头,再后头是手握长刀肩负弓的步兵和射手,铠甲长矛在整齐划一的行进里敲打摩擦出铿铿的巨大金铁声,似一道黑色的潮水朝洛城下席卷,飞扬的战旗在空中飘舞,肃穆而逼仄。      至此,战事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城外的幽国大军运着云梯和撞城木,拉着号子在城外猛撞,哐哐的巨响震得人耳朵生疼,或是扛着云梯,斜搭在城墙上往上爬,因受了上级银钱奖赏鼓励,第一个攀上城头的,赏银一千两,个个如虎似狼。      西原的士兵拉弓射箭,剑雨斜飞如绵绵细雨一般插在敌人的尸骨,或是歪立在草地上,前面的人尸骨未寒,后面的将士迎头扑上。战争无论何时,都是惨烈悲壮的,城下哀鸿遍野,满是血污的尸骨和四处烧着的火堆,远目间一片焦黑,夜枭在墨色里发出凄厉的鸣叫,听得人潸然泪下。       九月二十六日清早,洛城城门大开,祈王赵秉亲率大军十万,出城迎敌,大军过境战鼓擂,士气如虹,战马奔腾出雷霆般的声响,朝着幽军碾压过去。      而幽国新皇幽明鉴,也身着黑底蟒纹蟠龙绣战袍,头戴将军盔甲,横刀在手领兵在前,两国掌实权的上位者,在久闻大名之后,于这深秋的战场上,第一次会面。       两国大军的距离越来越近,顾恽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条分界线像是对面扑来的两层浪潮,渐渐模糊了边界,混成一团厮杀起来,他蒙着左眼看不分明,耳边却充盈着嘈杂而巨大的声响,怒吼声、金铁交击声、受伤呼痛声,声声缠绵不绝于耳。      西原大军出城后并未回城,而是追着幽国大军且战且撵追出了二十余里,幽国大军连连败退,西原却不肯再深追,恐防有诈,直接在城外五十里处的空地上安营扎寨,静观其变。      赵秉怕杜煦遭奸细暗伤,白日里派人守着,到了夜里索性塞在自己的帐篷里,看他摊在简塌上,满脸怒气的将褥子捶的砰砰作响,气的冒烟,将有勇无谋又不听指挥的某将军骂的满地找牙,而自己就翘着腿坐在一边,看他一张讨喜的脸皮,变戏法似的喜来怒去,孩子一样活泛灵动,才觉着这无时无刻不在死人的战场,还有那么一点值得高兴的事。      每每论及军事,他又不由对这唇红齿白的世家少爷一而再再而三的刮目相看。建议不再深追的人就是他,记得那时他在主帐里舌战群雄,愣是将豪情壮志倾占城池的将军们说的哑口无言,旁人弱气的哼一句,他就口若悬河的蹦出十句,什么若是幽军反扑,或是另有阴谋,那洛城失守,就指日可待,再想回头追赶,敌人早就深入腹地,烧杀抢掠去了。      看他一张嘴皮子口若悬河,赵秉突然就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并不擅长说教,统帅们都是五大三粗的倔驴脾气,每次相劝顾着免生嫌隙,都是收效甚微。杜煦却不一样,他是文官,巧言善辩,就算言语不当得罪了众将军,也不会出现主从不和的局面。      月明星稀,于谁都是不眠之夜。幽国主帅的军帐里,幽明鉴面如寒霜,沉着脸靠在床头,何群木着一张脸站在一旁小心询问:“主子,他们不上当,离城不远不近,接下来怎么办?还……炸山吗?”        “炸,为何不炸?”幽明鉴喜怒难辨的说道。      “可……一碗水端平,水道一炸开,我军将士,不也淹在水里了么?”何群拧着眉,迟疑着。      幽明鉴手指敲着床辕,沉吟道:“何群,传令下去,责会水的士兵换到队伍的前头去,每晚朝后头的高坡撤人,不要太多,,小队小队的撤离,不能引起地方的注意,十日后炸开山壁泄水。”      “是,属下这就传令下去。”何群作势要走。      “慢着,这个不急,先给我备纸笔。”      何群拿了纸笔铺开研磨,见他提笔待落,笔尖欲沾纸却突然顿住了,垂着眼好一会没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笔尖的墨迹凝成细珠,啪一声落在纸上,溅开一团墨点,他也没发觉。      何群站着从高处看他,睫毛遮住了幽深的眼,只余秀气挺直的鼻梁,看起来恬淡柔美,神色却有些伤心。      而后他落笔笔走龙蛇,飞快的划了一通,也不等字迹干透,说了句“传进城内”,起身便去了里屋。      何群拿起那张只有一列竖字的信纸,目光才落上去,就醍醐灌顶似的有些了然。      纸上书:洛城内现下主事者,秘杀之!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文了还说这些着实有些很糟心,可我不能让剧情折的太迅速,见谅则个o(╯□╰)o ☆、第一百零七章 将计就计      炉文火轻炖慢熬,白气氤氲,满屋子浓郁的药味。      赵全拿把小蒲扇,扑棱扑棱的扇着,时不时还要掀开盖子看看,里头的药汁收干到何种程度了。      “全子,出来帮我抖抖褥子。”还景的声音从厨房外头传来。      赵全诶了一声,放下扇子跑了出去,在他身影完全消失在院落外头后,一道鬼祟的人影飞快的窜进厨房,而后又匆匆离开,被来去如风的动静拂歪的白气歪扭四散,很快就淡去了,了无踪迹。      等赵全回来的时候,炉上的药汤已熬过了,滤不出一碗水来,他懊恼的一拍脑袋,记着王爷的吩咐,火候、时间丁点马虎不得,想要重新煮一碗,时间却又不够了。和顾大人一起来的蓝衣公子,叫他出门一趟,大人急着走,刚刚还景还催了一次,也罢,兑点水烧沸了喝了再说,总比不喝的强。      赵全往药罐里到了半碗冷水,很快药汤沸腾起来,他熟练的倒入碗中,端着滚烫又黑乎乎的药往顾恽房里去了。      他端着药碗进屋,还景正在里头,忙的团团转,又是拉扯幛子,又是般挪凳子,非要趁着今儿的好天气,散散屋里的霉气,屋里给他搅得四处扬尘。      顾恽坐在桌边上,看样子是在等着喝药,赵全笑了一声,道:“大人,久等啦,药还烫着,稍微再等等吧。”      顾恽微微颔首,伸手点了点桌子,笑道:“搁这吧,你去帮还景吧,瞧他累的满头大汗。”      赵全欢快的应答一声,将药碗搁在顾恽面前的桌上,就奔到幛子下去给桌子上摞凳子,凳子上再站个还景的几重唱扶椅子,只见还景伸长了胳膊个头还不够,脚还垫着,整个人在搭戏台的物什上摇摇晃晃,一副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架势。      好不容易将幛子拆下来,两人合力将厚重的帘子塞进大木盆里,撸起袖子抬起来,撅着屁股艰难的往门外抬。两人脚步总是踩不到一个点上去,抬着个盆在屋里撞来撞去,一边哎哟叫唤,一边翻着白眼对骂,倒也热闹。      顾玖笑着看二人又骂又闹,见药凉的差不多了,才端起来,门口就想起一道男声:“大人,可以出发了么?”      屋里三人闻声扭头看门口,就见一身白底点青花兰叶长袍的男人站在门口,正是蜉蝣木行的俞崇明。      顾恽道声稍等,抬腕端碗往嘴边凑,却听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腹前一阵冲击,全身被撞的往后一倾,差点连人带椅子被掀翻了。      罪魁祸首是还景和赵全,两人尽顾着去看门口,一时没看前路,大盆便哐一声撞在桌腿上。两人面面相觑一瞬,正要道歉,却听见一阵细碎的兹兹声,像是油锅里煎炸的声音,又没那么尖锐,两人去看顾恽,却见他盯着地上,顺着他目光看去,就见地上那摊泼洒的药汤处,正沸水开锅似的冒着一圈一圈的黄绿色气泡。      这现象,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是剧毒,入口封喉。      有人想要杀了顾恽——      赵全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同样受了惊吓,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目光呆滞的去看顾恽脸色,那人垂着眼,表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赵全又在腐蚀的地砖之间来回几次,蓦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红了眼睛给顾恽磕头求饶,他语无伦次,说的飞快,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人,不是我,这毒绝不是我下的,我我——”      他自小听嬷嬷们偷偷的讲宫里见不得光的歹毒事长大,个个奴才都是顶黑锅哼都没哼一声,就被乱棍打死,他一颗心惶惶到了极点,几乎看见了自己满身血污被打断了腿的垂死模样,吓得魂飞魄散。      顾恽在想是谁,一时出神,哪里料得到赵全这么大反应,他连忙将药碗搁在桌上,将他拉了起来,摸了摸他额头,笑道:“傻小子,我知道不只是你,瞧你这点出息,快别抖了,去,拿笤帚将这里收拾了,稍后有事叫你去办。”      赵全睫毛上还挂着一地泪,事态的发展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人还有些呆:“大人,你真的确定,不是我么?”      “行了我确定,别哭了,你男子汉的气概哪里去了——也不知是谁,当着赵子衿的面猛拍胸脯,说我就交给他照顾了。”顾恽凉飕飕的嘲笑道。      赵全窘的耳根都红了,兔子似的逃走,窜到门口,见俞先生在看他,更是恼羞成怒,突然吼了句:“是我,赵全!”      之后便后烧屁股的跳走了。      俞崇明本来等着顾恽去校验最新的臂弩,一见着突发情况,就知道他是走不了了,便抬脚进了门,走到那趟还在冒泡毒药前,问道:“可需要我叫阿南过来看看?”      顾恽想了想,摇头道:“我马上要叫人进来议事,这样吧,我用瓷瓶倒一点给你带去给南姑娘验一验,看里头都有些什么毒药,喝下后会有什么症状,等人走了,让南隅悄悄到我房里来一趟。”      俞崇明拧着眉头问道:“大人是不是有头绪了?”      “稍后再与你们详说,现在先下去吧,还景,去把府上的所有人都集中起来,让他们到花园候着。”      还景心有余悸的瞅着那碗毒药,迟疑道:“那大人,这药……小的拿去倒了吧。”      顾恽嘴角噘着一股意义不明的笑,道:“不用,倒了,可就没法唱戏了。”      还景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俞崇明却敏锐许多,猜想他必然是要拿这碗毒药作饵,引出那个投毒的奸细。他面上滴水不漏,斯文俊秀,瞧不出怒气,也瞧不出喜色,实在是沉着冷静的很,俞崇明突然就有些明白,蓟无双为什么对他一见如故,因为他们就是同一种人。      府上上至总管下至花匠,无一遗漏,全被还景叫到了花园,众人满头雾水,却只是聚众往那处去。      到了花园,发现顾大人也在,所坐的石桌上,用布蒙着,也不知道放着什么,见大伙站定了,便笑着问道:“人可都来齐了?”      总管拱手上前一步,问道:“都在这里,不知大人召我等前来,所谓何事?”      顾恽两手扣在桌上,措辞似的慢悠悠说道:“各位也看到了,战事爆发,城中百姓大都内迁,带着家眷细软往内城去了。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不必顾忌我这里不好开口,若是有想走的,我绝不阻拦。”      列成一排的仆从里,性子软些的婢女,登时就红了眼眶。      顾恽目光不不经意似的扫过,内里却深藏窥探,将每个人的表情刻进脑子里,然后顺势收回视线,掀开那块白布,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银锭子,接着道:“背井离乡不容易,这里有些银两,不算多,却是我给大家的一点心意,不管走与留,攒些银子总是没错的。赵全,来,每人二十两银子,给大伙分下去。”      老管家感动的有些哆嗦,嘴唇嗡嗡合合想说话,却被还景抢了话头。他站在顾恽身旁,等他说完了才笑道:“大人,赵全去厨房了,不在这里。”      顾恽扭头一看,道:“瞧我这记性,他不在,你分也是一样。”      还景应了一声,正要伸手去端盛银子的小托盘,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叫唤:“诶,诶,诶,我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赵全那小哥,毛手毛脚的端着一个碗往这边快步走,走的近了,冒着白烟儿传来一阵药味儿,不用想就是药了。他走的急,碗里的药汤一波一波的往碗边上荡,每次都在瞧着要泼出来的时候又落回去,看得人急着不已。      赵全一边走,一边兴奋的直叫唤:“大人,祈王爷传信回来了,诺,就在这里。”      他还怕人老眼昏花,炫耀似的单手举起手里那枚信封在空中挥来挥去,此举引得手里的药汤再一次差点泼出去。      众人被他引去了注意力,都去看他,谁也没有注意到,顾恽的目光水似的浸透了每个人的面部表情,看到其中一人时,目光微妙的顿了顿,几不可察的弯了弯嘴角,而后视线自然的转向赵全,笑容满面:“快拿过来我看看。”      赵全连蹦带跳的奔过来,先将药碗递给顾恽,道:“先喝药!”      “怕了你。”顾恽苦笑一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上扬着头喝药的时候,药碗挡住半张脸,没人注意到这人细长的眼睛平视前方,盯着队列中左手边第五个人。      顾恽每次喝完药,都要回房午睡两个时辰,分发银子之事交给了赵全,顾恽在还景的陪伴下回了房,还景看着他睡着了才退出来,去院子里找赵全。      日头在檐角透出一片阴凉,蝉鸣鸟叫意境悠悠,十分寂静,午睡之后大伙都精神不振,蔫不拉几的忙着手上的活计,蓦然一声惊叫划破院落,众人被吓了一跳,接着就见赵全那小哥六神无主的奔出卧房,破音发颤的嘶声喊叫:“大夫,快叫大夫……”      大伙愕然一瞬,很快就有小厮飞奔着出门,一会儿就领回了回春堂的老大夫,步履匆匆的进了顾大人的卧房。      一个屋檐下,消息传得快,谁能料到,中午还温和笑着给众人分发银子的人,下午却在卧房吐血不止,昏厥不醒,据大夫说,是中了剧毒,穿心散。      府上乱成了一锅粥,东北的院角处,一只小小的飞禽从院中窜起,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传信之人转身欲走,一转头,却钉住似的呆愣在场,目光惊愕中掺着恐惧,看着面前笑的温文尔雅的青衫人,嗓子眼锯木头似的发出一声:“你——”      只见他面色如常,目光清亮,哪有半点下午卧房里惨白如纸血涌不住的垂死模样。      顾恽微挑了眉头,和善的笑道:“嗯?我怎么了?小离,说实话,我是真没想到,幽国埋下的探子,竟然是个不过双十的女子。”      “我亲眼看你喝下的毒药,连药碗,都是我收的,怎么会……”名为小离的婢女不可置信的叫到。      顾恽一摆手,身边的俞崇明一跃而上,瞬间就和小离颤斗到一起,两人都是高手,眨眼间掌风相对呼呼作响。顾恽退了几步,看着两人眼花缭乱的过招,笑道:“福祸相依,托某人的祸,我如今,也算是多了一技之长,可以将毒药,当水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八章 警觉有诈      九华山高数千仞,山壁陡峭,半露在外半插云霄,也就成了一半青翠一半雾白的壮阔奇景。      赵子衿一身白衣,吊在半山腰的一根干枯藤葛上,眯着眼四处寻找下一处落脚借力的地方,从山下灌上来的山风凛冽,掀翻他衣摆,使他看起来像是停在山腰上的一只白鹤。      不到此间,不知其险,难怪一座不会移动的山而已,却鲜少有人能攀上山巅。原来越往高处走,寒气也越甚,植被目见稀疏,灰褐的山石上竟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仰头一看云雾缭绕的更高处,竟然透着一阵银白雪亮的光,山巅上,竟是常年积雪。      霜层触手即化,滑不溜手,根本攀不住,幸而赵子衿内功深厚,并不觉着寒冷,他仰头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些着急,他在山上已经爬了十天,折掉回路三天三夜,所剩的时间,着实紧凑的叫人烦躁不堪。可越急越慢,他只能强自压下那股焦虑,凝神去看上头的山壁。      千里之外的荒野战场,两军正在激烈交锋,浓黑的硝烟四处燃烧,一股一股朝天飘,奔驰的骏马上将士长刀划过,一颗人头冲天而起,满腔热血喷薄而出,划出一道壮烈苍凉的弧度,飙溅着撒在草色青黄的野地上,又被杂乱的脚步践踏。      赵秉立在旗杆上,手臂扣着杜煦的腰,杜煦脚踩在他脚背上,赵秉的头没处放,只能搁在杜煦的颈子旁,两人就着这么一种紧贴而扭曲的姿势悬在高处,一本正经的研究起阵仗来。      杜煦两手一前一后的握着个不伦不类的圆筒状东西,对着战场方向抵在右眼上,眯着左眼专心致志的看,他看了好一阵都没反应,赵秉被他踩的有些脚疼,正要说话,询问杜煦自己打横抱着他可以不,就听他严肃道:“赵秉,我觉得有些不对,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来,你看看。”      他说着就把那一打宣纸卷起来的物件儿直接杵到赵秉左眼上,赵秉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就摇了摇头。杜煦本来指望和他凑一对臭皮匠,扭头灼灼的盯着他,见他摇头,登时有些嫌弃他,又眯着眼东看西看,自顾自嘀咕:“是哪里不对呢?”      等两人从旗杆上下来,赵秉脚背已经麻的没有知觉了。      而后接着几天,赵秉不带兵的时候,杜煦就缠着他说要上去观察敌情,赵秉想起脚背上一片淤青,就有些迟疑,试探着问道:“我让淮阴带你上去,可好?”      杜煦脸一皱,十分嫌弃孟淮阴,他自小娇生惯养,不喜欢和闲杂人等肢体碰触,便道:“那算了。”      赵秉叹了口气,只能脱了外层盔甲,将人提了上去,这次却不肯让他踩脚了,直接一撩膝盖弯,横着抱起,杜煦嘀嘀咕咕抱怨了几句,也就熄火了。      四天后的傍晚,夜幕降临,两军各自鸣鼓收兵,杜煦神色凝重,垂下手腕靠在赵秉身上,正色道:“王爷,我想,我知道哪里不对了。”      “嗯?哪里?”赵秉抱着他跳下来,将人放在地上。      “人数不对,少了不少,好像是成规模减少的,因为每次数量不多,所以察觉不出来,过了这么些天,累积起来,战场虽然混乱,可细看,还是能看出些异常来的。”      赵秉有些惊叹于他的敏锐力,两军交战期间,总人数没有二十万也有十五万,这么混乱这么庞杂的情况下,他居然能发现少了人,便问道:“乱成这样,你是怎么看出来?”      杜煦很轻的笑了笑,道:“打起来确实很乱,可交战和撤兵的时候,却是四方整齐的,你有没注意到,幽国撤兵的路上,有道稍微有些凹陷的洼地?”      赵秉想了一会,道:“确实有这么一块。”      杜煦蹲下来,伸手抽了赵秉靴中的短匕首,开始在地上划,道:“那块洼有些像人眼的形状,诺,就像这样。前日我看的时候,幽国的四方军队退到那里,前后左右的位置大概在这些方位上,”他在地上那块人眼图形上横竖划了四刀,位置在接近重合的边角处不远。      接着,他又在靠里的地方划了四刀,又道:“可今日看,位置大约就在这里了,按规模估计,大概少了四万人,折掉死在战场上的,就和我军一样相当,减去近一万,其余三万人,去了哪里?”      赵秉眉头一沉,目光如电般看向杜煦,慎重问道:“阿煦,话不能乱说。”      杜煦十分正经,琉璃似的眸子光华流转,坦荡的和赵秉对视,道:“赵秉,我很认真。”      赵秉顿了会:“我信你,回营。”      他说完就拉起杜煦,急匆匆的往营帐赶,准备对着沙盘细细商讨一番,看幽明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两人在帐中秉烛夜谈,最后叫来蜉蝣的两位行主,叫他们去打探监视幽国军队的动向,两天后,这两人传回书信,说是幽国每晚有几千人马都撤向了不远处的高地,藏着上头什么也不干。      杜煦和赵秉在屋里苦思冥想幽明鉴的意图,都找不出头绪来,杜煦便只能揪住高处这个字眼来回纠结,猜测幽明鉴这么做,必然是因为占据高处会有益处,可会有什么益处,他也不知道,便同赵秉商量着,要么有样学样,也悄悄的往高处撤离部分队伍。      赵秉点头,顾忌着军中还有奸细,又商量着怎么先揪出这颗老鼠屎隔离着再说。      之后,赵秉成天带着杜煦,恨不得将他拴在裤腰上,对他关怀备至,旁人看在眼里,流言蜚语就挫窜起来。更有不知道从哪个大嘴巴口里泄露出来的惊天消息,说是夜深人静在营盘边上,看见王爷和杜军师抱成一团,两颗脑袋凑得可近了。后来听见有人的动静,军师才咻的一下弹开了,脚步快的像是去投胎,而王爷撵在后头劝,声音温柔的能掐出水来。      这等大人物的秘事传的可快,没两天,□万将士全都知道了,军师是王爷的宝贝疙瘩,吃饭的时候就爱扎堆儿,贼眉鼠眼的嘀咕,问真假问细节,军帐里的男人,可不比市井里的长舌妇,好到哪里去。杜军师一天到晚红着个脸,见人就躲,这反应,无疑是给两人的关系板上钉钉。      会面多些的老将军如李云山等,也都怪不好意思的,看见两人就尴尬,想问又不敢,欲言又止的别扭不已,军中的氛围十分诡异。      帐子就那么薄薄的一层,里头点着烛光,人影投在帐篷上,干什么外头都一清二楚。      杜煦跨坐在赵秉腿上,搂着他脖子将脸侧着贴上去,一边还别着眼睛去看帐子上的人影,姿势是否正确。摆弄好后,他就僵着在赵秉脸旁说话:“你说‘他’会不会来?”      他说话的热气都喷在赵秉脖子上了,轻轻的像是温热的羽毛在刷,有些痒,赵秉下意识就往后撤了一点,立刻又想起杜煦又要摆半天,就想恢复到之前的位置上去。谁知才朝前动了一点,忽觉面前一阵异样虚无的热度,下一瞬唇上一热,就贴上了一处很软的触感。      四唇相贴,两人都有些傻眼,四只眼睛直直的对上,杜煦眼里全是茫然和吃惊,而赵秉眼中,却飞快的滑过一抹暗光。      原来杜煦一直盯着帐篷上的影子,见赵秉的影子突然就动了,眼睛都没撤回来就往上追,哪里料得到赵秉突然折回来了,就成了如今这副情境。      杜煦长期混迹勾栏院,却是个只谈情不上床的空架子,再说他也没兴趣去亲不知道多少人亲过的朱唇,是以这次,当真就是他第一次亲人,或者说是被人亲。他脑袋有些打结,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居然傻乎乎的问出这么一句来:“王爷,你不会大叫非礼吧?”      他要说话,嘴巴也不撤开,两片嘴皮子微微的挪动,在赵秉的嘴唇上碾来碾去,像舔似的。      赵秉只觉得唇上的触感软的不像话,还有些桂花甜糕的味儿往鼻子里钻,他心头猛地跳了一下,礼义廉耻指导他应该退开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却一直迟迟没有动作,就这么贴着,低声说话,嗓音有些沉:“咱们不是一对儿么,我为什么要叫非礼。”      杜煦这才回过神似的,尴尬的满脸通红,身子一动就要往后撤,嘴里蚊子似的哼:“那不是做…唔——”      杜煦被吓得差点弹起来,因为赵秉扣住他后脑勺,突然将嘴唇压了上来,将他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一边还作势去剥他衣裳,用一种十分宠溺的语气说:“乖,放松。”      杜煦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向帐篷外的。      杜煦心神领会,一边用膝盖顶了赵秉一下,眼睛朝地上瞟了一眼,一边伸手藤萝似的缠上他脖子,羞怯的低声道:“我,我有些怕,据说第一次,都疼的要命。”      赵秉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被他拖腔拿调的作怪语气激得直冒鸡皮疙瘩,他将人揽住了往地上放倒,自己则覆身压了上去,眼睛去盯帐外,嘴上哄着:“别怕。”      随即抱着杜煦满地滚,趋势却是慢慢朝帐篷边上去。      杜煦几乎憋成了内伤,他本来还想欲说还休的说一句“那,那你可要温柔些”,结果还没张嘴就差点爆笑出声,连忙将嘴捂住,笑的花枝乱颤。他一边笑,一边伸手在赵秉曲起的靴子里摸出匕首,塞给赵秉。      就在那时,赵秉突然就地一滚,姿态十分迅捷一刀挥向帐篷,外头蹲着的黑影发现不对劲想跑,已经被从破口中扑出来的赵秉一脚踹翻了,拿刀抵在脖子上。黑影挣扎着反抗,却被赵秉一个手刀砍在后颈,晕了过去。      李云山等人听见动静跑出来,就见祈王爷脚边,躺着一道人影,定睛一看,正是镇南将军手下的王都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九章 大水突发      洛城内平静依旧,只是守城的卫兵,已经好几天没看见顾大人了,来查看战况的是,是一个拿着大人官印的白衣男人,大伙认得这人,是顾恽身边的谋士,俞先生。      有人问起,他只道大人忙别的事情去了。      幽明鉴精心策划,不惜动用幽国早早就在西原埋下的几枚棋子,飞鸽传书的内容都十分合他预料,顾恽中毒,垂死迢迢,而赵秉更是出乎他意料,在这当口,居然动了真情,和随行的小军师搅和到一起蜜里调油去了,那军师他还有过几面之缘,正是杜煦。      都说色令智昏,这本来是个好消息,事实真是如此,那杜煦,不失为一个威胁赵秉的好棋子,若帝王薄情,那也不打紧,反正死了这么多人,连顾恽都快死了,多死一个杜煦,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是这样想,可他心里就是有些烦躁,觉得事情顺利的有些蹊跷,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便耐着性子去准备他的大事。      十月六日撤兵的时候,幽国的将领突然大喊:“我家主上邀贵国祈王爷,明日战场上一较高下。”      他吼完也不管这边答复,调转马头就跑了,想来真是个爽利人,只管传话便是。      是夜,李云山等人在军帐里苦口婆心的劝,希望王爷不要答应,谁知道他们又有什么陷阱,赵秉但笑不语,等他们说完了,兀自安排道:“将军稍安勿躁,我和阿煦探讨过,明日必然会发生变故,我之前不是让你们将军队撤了一部分躲到后头的高坡上去了么,明日你们随机应变,一见不对,立刻撤往高处,至于阿煦,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就把他,交给你护着了。”      李云山急的脸红脖子粗:“诶不是,王爷,什么变故什么交给我,你说清楚点。”      赵秉笑道:“我要是说的清楚,还需要你见机行事么。”      李云山被他绕的云里雾里,连本意都忘了,被赵秉一句夜深了全打发走了,赵秉又细细叮嘱了杜煦,让他不要随性子胡来,老实跟着李云山,杜煦乖巧无比,说什么应什么,赵秉见状就更没底了。      第二日辰时,幽明鉴一身戎装英气勃勃,挺腰直背立在阵势前头,很有几分帝王之气,赵秉因为得了杜煦的提醒,眯着眼去看,发现幽国的军队,果然是少了不少人,他目光看似随意,实则警惕的八方扫量,观察着不同寻常之处。      两人在阵前寒暄,幽明鉴道:“听闻祈王爷是紫薇星降,真龙天子福泽延绵,就是不知道,这龙困浅滩的时候,是否还飞的起来。”      赵秉神色平静,回道:“我皇兄才是真龙天子,玄乎道人胡说,幽皇竟然也信。”      幽明鉴不料他四两拨千斤,也懒得再多费口舌,只是赵秉作为对手,也着实是世间难得,他看着对面之人铠甲配长枪,再往后,是铁骑数万,肃穆磅礴。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渴战的杀戮豪情,男儿生于世,本当马革裹尸还,棋逢对手,当值一战。      幽明鉴突然拔起长刀,指天怒吼一声“杀——”身后登时响起雷声似的附和“杀!杀!杀!”      赵秉并不说话,却是直接晓以行动,取下背上长弓,拉成满月,凝目,射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羽箭带着开山裂石一般的气势在空中呼啸而过,快的视线都几乎追不上,只听一声隐没在叫喊里的闷响,西原军队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嘶吼:冲啊——      箭尾在空中轻颤,像是美人柔荑下拨动的琴弦,箭身过处,是幽国的旗帜,被箭尾的尖头射入旗杆里定住,连飘,也飘不起来。      赵秉到底是军中长大,在如何把握提升士气上,穿针引线般精准,幽明鉴虽熟读兵法,对于沙场男儿的血性和坚韧,到底是缺了历练,比不过赵秉。      旗帜被对穿,幽国军队的士气明显不如西原高亢兴奋,两国军队挥舞着长矛刀枪,交错着厮杀在一起。      与此同时,两军主帅也策马交锋,刀刃砍在一起,而后使力逼退压制,钢刀自交界处发出一阵阵刺耳的脆响,两人松了缰绳,各自拍出一掌,幽明鉴袭向赵秉前胸,而赵秉掌风所向,是幽明鉴□的战马。      幽明鉴从马上凭空拔起,骏马受赵秉强劲一掌,竟然直直的飞了出去,而赵秉则是一撩右腿从马上歪了下来,左脚旋着勾住马镫,在即将一头栽进土里的时候飞快的伸手拉出缰绳,一个利落的鹘子翻身,从新坐在了马上,身边的将士都是跟着赵秉的老伙计,见状一边抗敌,一边从嘴里发出一些口哨怪响,意为得意示威。      幽明鉴心生不悦,他在幽国皇宫,自小就是最为优秀的一个,这下被人比下去,争强好胜的心思就起了,余光见着身旁驰骋过一匹马,也不管是敌是我,扭身一脚踹下马,夺了缰绳就朝赵秉杀去。      正好那个骑兵是幽国人,周遭的将士见状,登时有些心寒,杀敌的气势登时就低落下去。      幽明鉴和赵秉且打且策马跑,交手越深他就越觉得赵秉武功高强,他本以为赵子衿这样的高手,在西原朝堂已是绝无仅有,他打不过赵子衿,因为那人是怪物。可他连赵秉都打不过,就不免气急败坏,他杀红了眼,一时忘了炸山这件事。      何群抖着缰绳,在刀剑翻飞的战场上四处奔找,双眼急的赤红,恨不得跪地求神拜佛,这都什么时辰了,主子怎么还没撤回后头,再有一刻,洪水可就要冲过来了,一个个的,怎么都不按计划走,真是愁杀人。      何群艰难的在人肉阵和刀阵里跋涉,一盏茶后,终于看见了打的昏天黑地的自家主子和西原祈王,时间就快来不及了,何群也顾不了那么多,张嘴就是一声大吼:“主子,时间到了——”      幽明鉴拼着肩头生抗赵秉一刀,一刀砍向赵秉小腿,赵秉飞快的撤腿,还是有些没赶得及,被划破一刀深口子,登时血流如注。      两人正待大刀所向,何群那嗓子突然就爆发了,幽明鉴一惊,暗道自己太过大意,此时不跑,再无机会,他长刀脱手,朝着赵秉笔直大力掷去,同时左手一拍马背,蓦地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叶片似的朝后疾飘。      赵秉一刀隔住幽明鉴那把刀,使了个巧劲儿以刀身画圆,让那把刀绕着自己的刀转了几个圈,手腕一转,朝着幽明鉴掠走的方向甩去,暗自揣摩这那句话,时间,什么时间到了?      他打马追出一二里,见幽明鉴落在那侍卫的马背上,那侍卫掏出一枚信号朝天一射,只听一声响箭,幽国大军突然丢盔弃甲不再缠斗,反而是退潮似的朝后猛跑,方向追着那匹马而去,竟是朝他们身后的高坡。      地面突然震动起来,并不强烈,范围却十分广泛,细察之下,像是从东边传来。      将士们不明所以,纷纷顿住去四下瞧看,震动越发强烈起来,隐约能听到轰隆的阵响,赵秉凝神听辨,觉得那声音,像是巨浪拍案的动静,东边突然涌起一片深灰,连带着同片的天幕,都像是乌云笼罩,那层灰色沿着地平线蔓延过来,越来越厚。      那是,水——      赵秉瞬间就明白过来,为什么要撤往高地,幽国的士兵听了命令,撒腿狂奔,西原这边确实茫然失措,赵秉迅速冷静下来,暗自庆幸幸好杜煦机敏,早已撤走一部分精锐,否则这一场大水下来,就几乎全军覆没了。      赵秉站在马背上,看了一眼己方藏兵的高地,远,太远了,根本跑不过去,他双目一眯,灌注内力下了命令:“跑,跟上幽国的队伍。”      与其自寻死路,还不如破釜沉舟。      西原士兵慌乱一阵,听见命令很快便平复下来,虽然很多是强自镇定,可赵秉在这里,他们就像有了主心骨,将士们飞快的将刀□裤带,拔腿开始狂奔。      □的骏马烦躁不堪,可能是察觉到危险,马蹄不住的在地上蹬刨,像是在催促赵秉。赵秉却并不急着走,只是一脸镇定的等后头的士越过他。      突然,他目光锁定在最后头那个步兵身上,觉得那人身形看着熟悉,瞧了两眼眉头突然皱成了一道深深的川字,只觉气的有些头晕,他抽了下马屁股跑过去,将那厮一把捞上马背,锁在手臂间,一抖缰绳飞快的策马。      身前被盔帽遮得看不见脸的人喘着粗气,赵秉差点气疯了,伸手去拧他耳朵,旋着一转,怒道:“杜!煦!我怎么跟你说的?”      杜煦疼的直吸气,一边又因为喘得厉害,又吸又吐的一张嘴忙不过来,两相冲突之下,他居然打起嗝来,听得他求饶:“疼疼疼疼!大爷快松手,耳朵要掉了,嘶~~~都他妈说了要你松手了!”      赵秉看他耳朵上红的要滴血,冷笑:“这玩意儿不听话,留着也没用。”      话是这么说,手上到底是松开了,没处撒气,气的肝疼。      杜煦捂着耳朵犟着头,还是看不见赵秉的脸,这样也不利于顺气,便又扭回去,没脸没皮的呵呵笑:“那什么,我不是担心你么。”      赵秉一听,气就消了大半,心里泛暖,还是教训他不知天高地厚:“你来了就会拖后腿,呆在安全的地方担心,不也一个样么。”      杜煦振振有词:“那怎么能一样呢,我又看不见你,都不知道你还喘着气儿没,心多悬哪。”      赵秉有些高兴:“那你来不也只会添乱么。”      杜煦叹了口气,自知理亏而有些惆怅:“那就劳烦您吃些累,把后腿接我拖一拖。”      身后水声跟响雷似的,前头又是别人的地盘,这下真是前有猛虎后有追兵,无路可退。赵秉心跳的失了节奏,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人说担心的时候,有些怦然心动。      疾行的马蹄飞奔,却不如水势迅疾,浑浊中带着青色的巨浪席卷过来,顷刻,就将一切掩盖。      仓促间,赵秉只来得及飞快的绕了缰绳,将两人的手腕,缠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章 如履薄冰      十月七日那场大水,不仅将洛城泡在了水中,也将祈王冲的失去了踪迹,生死不明。      洛城城墙果然无坚不摧,距离洪口最近,却只缺了最边上几块墙砖,只是那道城墙,如今却起不到固城防御的作用了,因为城里城外的水势,几乎是持平,洛城和城外的战场,成了一片汪洋。      幸而城中的百姓,早就被遣散到了内城,如今城中留下的人,除了守城的精兵一万,就是织造府里的一些人。大伙不是鱼儿青蛙,没法泡在水里过活,只能学着蜘蛛癞蛤蟆,不是挂在树上,就是蹲在露在水面上的屋檐上。      水面上游弋着一条寻找栖地的花斑水蛇,线条似的身子在水中扭出一道道波纹。      “呀——救命!”还景吓得魂飞魄散,闭着眼也不看旁边是谁,一个纵跳伸手一抱,就挂到一人身上,还觉脚不安全,滴着水脚也缠上去,整个人像根藤似的缠在人身上。      “不就是一条水蛇么,至于么你。”赵全被自家王爷满院子毒蛇训练出来了,神态语气都透着十分的鄙夷,并暗自为自己的镇定和胆量鼓了次掌。      接着,他又叱道:“快下来!你看你把俞先生弄成什么样儿了。”      俞崇明看着文质瘦弱,却实在有两把力气,还景冲上去挂在他身上,他愣是纹丝不动,跟挂了条丝带没两样。俞崇明倒是很无所谓,可有可无的说了句:“不碍事。”        还景怕的要命,自家少爷又在战场上不见了,本来就担惊受怕,加上昨晚大水冲了洛城,一宿没处睡觉,疲倦的厉害,踩在崩溃的边缘线上摇摇欲坠,这会听见俞崇明三个字,立刻觉得这公子哥生的俊俏人也好,男天仙也不过如此了。      俞崇明并不理他,一个人独占树梢的南姑娘笑了声,老鸨瘾犯了对着俞崇明笑道:“崇明,你看这小子,像不像庚楼月里的兔儿爷?”      俞崇明看了南隅一眼,冷淡道:“无聊透顶。”      南隅碰了个钉子,斜着明眸唾他一口,叹道:“一天到晚的蹲在树上装麻雀,我确实快无聊死了,”接着她转向顾恽,问道:“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顾恽站在水里,两条裤腿被赵全自作聪明的卷了起来,衣摆扎进束腰里,头顶再戴个草帽,他这打扮就像极了老农。      他一直垂眼盯着水面,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这会听见南隅叫他,愣了一下回过神,眉头拧得死紧,道:“眼下迫在眉睫的,我不说,你们也清楚,一是如何消退水势,保住洛城,二是尽快让主帅回到军中。”      赵全不解的问道:“大人,洛城跟泡在汤里的馍馍似的,捞出来都稀烂了,要啥没啥,守着干甚哪?我们为什么不退到岭曰去呢?”      顾恽解释道:“确实稀烂,可你想想,洛城是边塞重镇,唯一的优势就是这道城墙,因为它坚不可摧。若是水势一直这么居高不下,敌人划船就到了岭曰城边,稍加攻击,那小城门就垮了,还怎么御敌呢。”      赵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喃喃道:“可现在淹成这个样子……”      顾恽苦笑:“所以说,要是没办法退水,之前说的就是屁话。”      赵全:……      还景这会又来插话,低落道:“大人,你说我家少爷,他在哪呢?”      “听李将军的传书,说杜煦是自己偷摸跑掉的,我猜人是回战场找王爷去了,两人应该碰头了,你别这么焦虑,祸害遗千年,放心吧啊……”      顾恽的手掌温暖干燥,他面相生的温柔,脾气也能很温柔,还景被他按着头轻柔,一晚上累积的委屈害怕突然就爆发了,抱着俞崇明嚎啕大哭,眼泪鼻涕蹭了人一身,一边嚎一边叫:“少爷,你在哪里呀~~~”      搞得跟哭丧似的。      俞崇明盯着前襟那片黏糊糊的像是鼻涕的东西,嘴角猛抽几下,就很想将这小子给甩下去,却因顾忌这是个孩子,而忍得青筋微露。      一旁的赵时伍闲的发疯,见状登时心花怒放,倒霉的时候,看见更倒霉的,不知不觉就会忘了自己也在倒霉。更别说,他就是看不惯这男人一张债主脸,见谁都板着,没招没惹他的,昨儿个水里他差点断气,自己好心给他渡口气,在水里就被踹了个窝心脚,这叫一个糟心,他俩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赵时伍凉飕飕的添油加醋:“俞少侠,还景还是个孩子,又不会武功,您老悠着点儿,可千万别一冲动给他一脚,小命就没了。”      俞崇明一听他说话,脸色就乌云密布。他出身世家,养尊处优长大的,又因为有门独特的手艺而有些心高气傲,旁人畏惧他身份,也都谦卑有礼,这见不光的臭侍卫居然敢非礼于他,没用小弯刀将他削成骨肉干脆分离,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他还有脸来招惹,嘴脸实在可恶——可现在也不是教训的时候,便决定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顾恽见两人之间一片刀光,心里突然就很想赵子衿,虽说他在身边的时候,话不多,也给不了什么好计策,可他就无声的坐在那里,自己就觉得安定,觉得累了,能借他肩膀靠一靠。哪像现在,浑身懒散的恨不得一头栽倒在水里,也得强自打起精神应付着各种。      也好,也不好,再有六七天,他就回来了。      顾恽心里飞快的合计,祈王文韬武略,就算深入敌腹,自己也不必为他担心,杜煦跟着他,还能出出馊主意。眼下最迫切的,倒成了洛城这大水。幽明鉴既然想法子将万盛河水引过来,那就说明他早已备好船只,只等大水淹了西原大军,然后渡水直过洛城攻打岭曰,到时西原无军可守,幽国大军长驱而入,也就轻而易举了。      可这水,要怎么退?      洛城地势低,东边是水西边是山,不管怎么引水,得先想法子将东边的水口堵上。洛城里什么都淹在水里,看来,他们还得先撤到岭曰去。      众人见他似乎陷入沉思,都熄了声响,让他好想对策。      老半晌,顾恽站起来,环顾一周,说道:“时伍,你水性好,你挑几个人去万盛河边的山体上探探洞口的形状,用绳子丈量了大概尺寸画下来,拿到岭曰去,越快越好,辛苦你们了;阿南和吴笙留在这里看着幽国的动向,随时给我传信;白璧,你去趟小高坡,给李云山将军带句话,让他尽可能利用周遭的树木,造些拐杖之类的东西,便于在淤泥里行走的。阿玖,你也留在这里,我把祈王的令牌给你,这一万守城兵,九千留给你带;崇明和连成随我去岭曰,罗都统,劳烦你手下的一千人随我一起。三日之内,我必回来一趟。”      众人并不十分明白,却都拱手道声:遵命!      赵全没听见点名,急了:“大人,那我呢?”      “你和十三他们一起,将老王爷送回京城。”      赵全两边不落心:“我……我答应王爷要照顾你的,就让十三他们送王爷回京,我留在这里,不行么?”      “十三他们是粗人,你比较细致,听话,我这里,还有还景在,再说,过几天,子衿就回来了。”顾恽笑着劝道。      赵十三:……      “那我把王爷送回京了,再来伺候你。”赵全两边为难,还是妥协道。      “好。”顾恽笑着应了,心里却想,来去一两月,或许那时,战事已经一边倒了。      大伙得令,按部就班的开始行动。      幽国占领的高处,是一片长堤,将士们聚集在上头,从高处看下来,像是海中一条蜿蜒的长龙。      主帅军帐内,一人跪地汇报到:“报告陛下,还是没找到祈王的踪迹,俘虏不肯张嘴。”      幽明鉴看来心情不错,嘴角上挑,光着半边臂膀,露出下头细白的皮肤,何群正勾着腰,给他涂完伤药扎绷带。      昨日一役,他虽然也折了不少士兵,但西原损失更为惨重,水里不知泡着多少,光是逃窜到这里来的俘虏,就有将近一万,被五花大绑圈在长提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士围着,插翅也难飞。      只是祈王赵秉,却不见了。      大水奔腾而来的时候,不少将士们说见过他,骑着快马在四条腿,刷刷的跑的比他们快多了。除非他能飞天遁地,否则,他就只有这么一处活路,可全军上岸之后,却怎么也搜不到他了,虽说眼前大水茫茫,里头到处是浮尸,可幽明鉴并不相信,赵秉会是这其中一员。      要是没死,他又能去哪呢      赵秉,必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在西原的军队里了,幽明鉴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孤傲,暗道,要搜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腿上不是中了自己一刀么,全军搜查一次,不就将他撵出来了么?      念及此,他冷漠的抛出一句话:“不肯交代,那就随便杀几个,让他们彻底闭嘴。”      跪在地上的将领知他狠辣异常,对他深怀畏惧,听他下令不明不白的,也不敢追问几个到底是多少,只道遵命就准备退下去,又听他道:“之前在战场上,有个士兵想临阵脱逃,被我一刀砍在了小腿上,这种人留在军中,简直是败坏军纪,你去将他找出来,后日午时之前提到我面前来。”      将领后背生寒,心里苦不堪言,想着那人八成是要求死不能了,可这么多人,后日交人,自己怕是也逃不离杖责了,揣着满腹苦水毕恭毕敬的行了礼,退了出去。      何群也给他包好了伤,正收拾,就听幽明鉴问道:“船准备的怎么样了?”      “城内传来消息,十万只,后日就能完工,全部运到这里来,大概还需要三四天,月中之前,必能抵达。”      “很好,那就在这之前,将赵秉揪出来。”      因高坡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并不宽阔,幽国是士兵除了将领级别,都是直接露宿在潮湿的土面上,而且队伍延绵出很长,为图方便,每隔七八里,就设个生火做饭的点,配置三名伙夫。      夜里寒意中,又没帐篷,只能生了一连串的火堆,柴火潮湿,泼了菜油才烧得起来,三三两两靠着休息,着实艰苦。      东边接近队尾的一处灶台,靠着三个人,一人独身靠在这头,歪着头睡得沉沉,另外二人靠在一起,在灶台另一头。      屈腿那人手里甩着根柔软的细条,帽檐压住脸,看不清面相,却是低声道:“腿如何了?”      他靠着那人身形高大些,背却驼的厉害,仰头看天上晓星沉月,烛光里一张脸平平无奇,闻言微微弯了嘴角,扭头耳语似的轻声笑道:“不碍事,我就是有些奇怪,你身上,怎么什么都带。”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仍然觉得过渡太快,一开金手指幽明鉴就显得太容易对付orz……可麻痹窝写的快疯掉了,遂决定,不管逻辑,越过这章,就掀过战事o(╯□╰)o   今天七夕,甭管成双的单飞的,节日快乐!   羞于进度太慢,外加过节,晚上加一更! ☆、第一百一十一章 渡水登城      几日下来,水势稍微褪去一点,水面上的尸体越飘越多,循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被推到岸边,皮肤泡的惨白发胀,有些瞪着双眼死不瞑目,黯淡无光的眼珠子热锅里的鱼眼似的,层层叠叠的挤在一起,也不分西原和幽国,看的人后背生寒。      幽国的船只被串成一线,由人掌舵运了过了,整整四日才得以完工,坡下停了成千上万的简陋木船。      十月十三日,幽国所处的高坡上,正在进行一场祭祀,用以为大战开场。      大水沁入脚下的土地里,高坡上稍微开阔了些,幽国大军尽数站起,落入敌手的西原士兵被拨出千数人来,捆绑推搡着聚拢到面朝西原部队的高坡方位。辰时,有人擂起了战鼓,声嘶力竭的吼起了祠堂里祭祀的长歌,为了自己死去的同胞。      歌声尽时长刀落,俘虏身首异处,血流飙出来,先溅到尸体堆砌的岸边水中,而后才是人头,最后尸体倒下,红色像是满眼的水草,顷刻就将沿坡一线,染成一片渐变的悲凉血色。      幸存的西原将士哭喊谩骂,却是谁也不肯降敌叛国,惹恼了一些失去同伴挚友的官兵,又是一通屠杀,断气的尸体直接抛进水里。      天色阴暗乌云低压,掺着恐惧的国恨,以及含恨而终的冤魂,像是能飘到天上去。      赵秉人间蒸发了似的,幽明鉴派人几乎将大军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他坚信赵秉没死,却不能再等下去了,时间拖得越久,存在的变数越多。      小离传来消息,说洛城残存的守备,全部退到岭曰去了。而顾恽奄奄一息,早没了人形,只剩两口出气,至多撑不过两日。      幽明鉴看着纸上那个和死丝丝入扣的名字,脑中却想起朝阳城外那场雨中,那人一身绛红官袍,打马从细雨中现出面孔,面容清隽气质温雅,那时他就想,此人似修竹,若着青衫,必然风流。      他果然是自己见过,穿着青色最合适的人,沉淀、秀雅,一身文人风骨,似松如柏。      幽明鉴脑中有一瞬空空如也,他描画了许久,却没能勾勒出顾恽没了人形的垂死模样,记忆里最为深刻的,是青楼那次,他明明窘迫不堪,却强自镇定,他说:侯爷,我是良家的,既不卖艺,也不卖身——      他心里有些堵,想着若是没有姓赵的从中作梗,他们的交情,不会浅淡至此。他确实是带着目的在接近顾恽,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某一瞬间,他是否曾经动过心。      顾恽匆匆回了一趟泡在水中的洛城,带着一大批赶制的木船,遣任划水送到李云山屯兵的山坡上去了。有了工具,一批士兵开始在夜间往城池回撤。      隔着老远的水面和遮挡的土坡,双方各自谋划开了,只是除了靠猜测,也没法调查敌方到底在埋伏些什么。      十月十五日这天清晨,天色阴霾的紧,水面上罩着一层浓灰的幛子,视野里像是鬼蜮一般,看不清远处。      幽国大军,在辰时采取了行动,连战鼓都没击响,四人一艘,划着轻舟悄悄的靠近洛城,前头打头阵的五千精兵,都是幽国皇宫的禁卫,身手了得训练有素。      洛城疲倦的守城兵,人数本就不多,此刻多数还在睡梦里,根本没起到警戒的作用,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就被人割了喉,去地底报了道。直到一名浅眠的士兵听见动静醒来,喉咙上已有一柄开始拉动的尖刀,他惊慌失措却已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好歹是在死前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尖叫,算是给人报了信。      幽国军队,清早突袭!      幽国前锋解决了洛城薄弱的守备,给后头发了信号,浩浩荡荡的小船部队入水,划过洛城,向岭曰城下进发。      水势就在城墙下不到两丈,轻功稍可之人,可以直接从船上一跃而上,可多数人将士都是普通百姓,就只能借助飞爪等工具,由水中登城也不容易。      岭曰城毕竟兵力稀少,大多还孤立在高坡上,等着船只运送,不比幽国数万大军直接碾压,抵抗虽然剧烈,却十分辛苦。火箭用完了,就开始扔掷石头,实在没办法了,更有往城墙上泼油的,叫人打滑爬不上去。      虽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勉强能占着地势打个齐手,可饶是如此,到了傍晚,幽国军队几乎倾巢而出,水面上黑压压一层,像是一阵黑色的滔天巨浪,要将岭曰城,一个翻卷吞没。      城下依旧在交锋,嘈杂混乱暗影横飞,却以显出疲态来,双方都是。      水面上被点燃的火光照的黄光粼粼,幽明鉴亲自踩着轻舟,在大军的避让下滑倒船队阵首,心里是一统江山的豪情万丈,想要亲眼见证,西原的关卡,是在这样一个夜晚,被敲卵一般轻易的打碎,而后大军长驱直入,摧枯拉朽一般,将这占据了繁华地的前一个国家,吞并占有。      火光照着他的眼,里头波光诡谲,秀丽的面容绷紧,冷眼看人生死,淡漠无情,已然透出几分孤家寡人的冷酷狠绝来,何群站在他身旁,觉得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像一个真正的帝王那样,野心勃勃。      越来越多的幽国将士抵达城下,蝗虫一样密集的攀在墙上,而岭曰城头的守城兵,已然稀疏的像是深秋里慢慢掉进枯叶的老树,孰胜孰败,已经显而易见了。      仍在水中的幽国将士忍不住挥舞着火把高声怪叫起来,为城墙上壁虎一样的战友鼓劲喝彩,大伙都以为胜利在望,可就在那时,变故陡升!      城头上猛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手里抬着东西往城下倾倒,拉着飞爪往上爬的幽国士兵登时就兹溜下去一大片,惨呼一片。      突然冒出来的人叫人有些吃惊,更奇怪的是,他们不去袭击近在眼前的敌人,而是一刻不停的往水里倒着东西,味道越来越浓,从风里飘过来,就连幽明鉴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都闻出那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菜油的气味。      幽明鉴这才惊觉自己是上当了,瞧这埋伏就知道,岭曰城绝不是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有人把控着大局,精心算计,不惜牺牲上万的士兵做戏给自己看,就是为了让自己放松戒备,前来自投罗网。      是谁,在总领大局?他脑子里瞬间划过一角青衣,很快就否认掉,小离不可能背叛他,那不是顾恽,会是谁?      幽明鉴飞快的思量,除了顾恽,西原朝堂有这份狠心和谋略的,恐怕就是传说中神秘莫测的“蜉蝣”首领了。      呵,这头有埋伏,身后必然也有追兵,自己倒是要看看,这行踪诡秘的百年组织头儿,是不是和马王爷一样,多生了几只眼——      幽明鉴面色狠厉,猛然一脚轻点船面,轻飘飘的从船上一掠而起,夜色里身形水鸟一般从水上掠过,偶尔在水面上登萍渡水似的转换踏脚,再度跃起,几个借力,身法轻盈流畅的落在了城头上。      猛觉面前袭来一阵劲风,却是有人伺机偷袭,幽明鉴嘴角一勾,面露鄙夷,眼睛都不抬,听风辨位就拍出一掌,一点余地也没留,用上十层功力,掌风凌厉强劲,偷袭之人被一片无形的大板狠狠拍击似的弹了回去,嘭一声闷响撞在城墙上,隐约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幽明鉴转身而立,看着偷袭的黑衣人捂着心口喷出一大口血来,他慢悠悠的走过去,卡着喉咙将人提了起来,和风细雨的问道:“是谁让你来杀我的?他人在哪?”      黑衣人被他打了个半死,又卡住脖子,很快就翻起了白眼,痛苦不堪的模样,却还是艰难的张了嘴:“呸……”      话音说完,就听咔嚓一声骨头错位的脆响,人头无力的垂向左边,幽明鉴松了手,黑衣人就像只破麻袋似的软到在地。      幽明鉴身上戾气很浓,却笑得愈发秀丽,两相对比之下,看得人寒气从脚底直往脑门猛窜。      城头往倒下油的人见这人不过片刻就纵上了城头,一招就将人打了个半死,没问一两句,将笑着将人脖子拧断了,可见心狠手辣,个个都惊惧异常,连手上的动作都暂缓了,戒备的盯着这人慢慢走近,皆都渐渐后退。      幽明鉴哼笑一声,轻声问道:“我只问一遍,让你们这么做的人,他现在,在哪?”      随着他慢慢逼近,终于有一个双腿打颤,声音也发颤,有些破音的嚎叫着:“在知府衙门。”      “多谢……”      “啊——”      谁也没料到他道完谢后会突然出手,隔空一掌拍出,告密那人一声惨叫着从城头翻了下去。      幽明鉴正待将城头这些人杀光,猛觉不远处脚步轻无,似有一批高手接近,他定夺一瞬,决定先勤王再说,一个转身从城头跃下,踩在屋脊上沿着城中西北方位疾行而去。      幽明鉴落在知州衙门的院子里,就见院内灯火通明,一间厢房门口大开,一人正端着盆往外走,快到门边的时候突然顿住脚步警觉道:“谁——”      那人目光如电的看过来,就和自己对了个正着。      那人他认识,是顾恽府上的管家。      幽明鉴突然就明白过来,这间房屋内的人,是顾恽。      小离没回复自己的召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死了。      小离要是死了,那自己之前得到的一切消息,都是伪造的,顾恽根本没有中毒,在背后出谋划策的,正是他。      幽明鉴心底冒起一股寒气,一步错,步步错,对上顾恽和赵秉这样的对手,踏错一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看来今日,幽国必败。      败也就败了,可别的地方,总能讨回一些本来,譬如说,亲手杀了他——      空气中有很重的杀气,顾恽打起十二分戒备,心里仍然没有胜算。从杀气的刺骨程度来说,就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对手,俞崇明等人尽数被派遣出去,南姑娘去给大人配药了,十三他们又送王爷回京去了,这里的守备,几乎可以说就剩自己一个,大人又……      他还在盘算,幽明鉴却已经发动了攻击,招招致命,顾玖根本无从反击,只能尽力躲闪,拦住他去路。不过一盏茶功夫,顾玖被一脚踢在了腹部,倒飞出好几米跌在地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血沫来。      幽明鉴志不在顾玖,没功夫对他痛下杀手,见他无力动弹,转身就往门里踏。      顾玖急虑交加,不停的呕血,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并用的在地上爬,手臂伸的长长,试图拽住幽明鉴哪怕一瞬,可他离他,有好几十个臂膀的距离,只能浑身剧痛的看着幽明鉴一步步踏进去,嗓子眼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呼唤来。      幽明鉴恨不得将他抽皮扒筋,却在看见床上的人时,又莫名站住不动了,心里的讶异不少憎恨。      床上的人浑然失去意识,全身剧烈的抽搐着,身体绷出扭曲的姿态,扣在床沿的左手上青筋毕露,指甲被挤压破裂,流下一股蛇形的血迹来。牙关咬的紧,咔嚓咔嚓的磕响着,双眼紧闭,面部狰狞,口中不停的呕着血,大股大股的喷涌而出,顺着下巴趟过脖颈,将颈旁和胸前的衣襟,浸出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这模样,确实像是中了毒。      幽明鉴看着失去从容的顾恽,面上晦涩不明,半晌,他抬掌蓄力,心想,这下真是一举两得了,一半杀了贼首,一半,也算是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送他一程,早死早超生。      蓦然间,他手腕一翻,凌厉的掌风在手心范围凝成一片水波般的气流,掌心扣下,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朝床上之人决然拍下。      一路,走好——      只听嘭一声巨响,床板不堪力度,碎成无残片,四溅着飞射而出。      可原本在床上的人,却倏忽就不见了。      幽明鉴一掌落空,心中大惊,瞬间扭头,就见顾恽的身躯被一根长鞭缠住,拖拽着朝门口极快的飞去,而长鞭另一头,一道白影正鬼魅似的迎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o(╯□╰)o恽哥就这么去地府报道,你们怎么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命赴黄泉      来人接住顾恽,横抱着人一个转身落地,青白的衣摆旋开,如同一朵倒扣的玉兰刹那绽放。      幽明鉴转身提起戒备,冷眼看门口之人,来人一身白衣染成浅灰,也不知几日没换洗,发色较衣裳更白,短的奇怪,背后负着个长条竹筒。      此刻,他正飞快的将仍然吐血的顾恽半搂进怀里,一只手往怀里探去,却是一眼也没看过自己。      再见此人,幽明鉴发现自己并不惊讶,声音里掺着冰钩子似的,一字一顿道:“你果然没死,赵、子、衿。”      赵子衿心弦绷的就差一线就崩裂,此刻将顾恽还是温热的躯体搂在怀里,感官几乎都失灵,不仅没听见幽明鉴再说什么,更是连朝顾恽痛下杀手的人是谁,他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心里全是庆幸。      幸好山巅上那脾气古怪的老怪人放弃了纠缠,幸好山脚下围攻抢夺红莲的人只有二十三个,幸好那老头子助了一臂之力,幸好在半路遇见了赵全一行,幸好,他还在等自己……      他生怕顾恽熬不下去,一路不眠不休的赶路,连马匹都弃了,直接纵着轻功抄近路。      越近衙门,心里就越没底,从院子外跳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着的顾玖,朝着那扇大开的门,发出野兽濒死的呜咽嘶吼,那瞬间,赵子衿心脏都差点停跳,直到触碰到还是活着的顾恽,这才冷静下来。      他伸手去捂顾恽唇边一股一股的血流,手掌顷刻就被染红,蛇形的暗红从指缝间钻出来,势头汹涌的向下淌,赵子衿露了个哭一样难看的笑容,看着顾恽纸色一般的面容,轻声唤道:“阿恽,是我,我回来了。”      那个晚风拂动的柳条下,温言笑语说等他回来的温柔男人,这次却没能笑着应答一句,回来就好。      赵子衿觉得心里缺了个豁,源源不断的寒气窜进去,涌进骨头缝里,几乎将他冻成一根冰凌,那三个日夜里蚀骨掏心的剧痛,仿佛又回到了身上,他从来没有这样深刻的认识到,这人还活着,可离死也差不远了。      他想,是自己来的太迟了,还是,不管迟与早,这都是他的命。      转醒的金蚕蛊在顾恽器里冲撞,内脏必然破损出血,他疼的受不了,便晕了过去。再有,金蚕蛊释放的毒素也融进了血脉,赵子衿翻开他手腕一看,果然,手臂内侧一条浓郁的黑线,正顺着小臂正中慢慢想肘部蔓延,这是毒性渗透到脏腑的深浅征兆,若是不加医治,黑线会在一夜之间,沿着手臂流向肩膀的水突,而后斜向胸口正中,经灵虚到神封,也就是心肺,到时,就不用大费周章,只等火化了。      赵子衿镇定下来,面色冰寒,看不出喜怒,他飞快的从怀里摸出一个褚红的瓷瓶,用嘴咬掉封塞,往左手上倒出一枚朱砂色的药丸,正是千金难得的洗髓丹,硬掰开顾恽下巴塞了进去,一系列东西快如闪电。      顾恽没法吞咽,赵子衿便将内力蓄积在掌心,顺着他喉咙往下走,好歹用内力将丹药给送了下去,另一手抵在顾恽背心,给他输着内力护心。      他明明是这样想抱一抱他,触摸一下他的皮肤,唤他一声名字,听他笑着诶一声,睁开眼看自己一眼,然后眉眼弯起说一声你回来了——可他什么也不能做,因为这里还有威胁,而顾恽一脚踩在鬼门关上,也什么都没法回应。      赵子衿喂药的空挡,是求之不得的偷袭佳际,幽明鉴眼神幽暗,也管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两手一翻右手朝外画半圆为勾手,左手收回做推势,身形如利箭一般朝二人疾掠而去,杀气有形似的将周遭的帘帐激得摇曳飘摆。      赵子衿本就暗自戒备着,察觉到杀气倏然抬头,就见幽明鉴一身戎装,已在身前不足两丈之处,正风驰电掣般朝这边袭来,掌风所向,对着自己。      顾恽生死不明,这人又频频作乱导致二人分离,赵子衿冰霜的面孔上眉峰拧紧,心里刹那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久违而熟悉,想要将面前阻拦之人,杀得一干二净,看人垂死挣扎的嘴脸和热血渐凉的触感,让他觉得平静而公平……      他动作飞快的将顾恽放倒靠在门框上,起身的瞬间提气跃起,身形在空中化成一道虚影,拖着迷离的幻影朝幽明鉴迎上去。      赵子衿双目赤红的瞥向幽明鉴,觉得眼角有些痒,便曼斯条理的抬手抹了一下,指尖的血迹在眼角流下一道斜飞的红痕,英俊的五官平添几分妖异诡谲,刺骨的杀气在他周身聚集,搅得衣摆无风自舞。他歪头看向幽明鉴,嘴角斜挑笑着,慢慢朝前踏了一步。      幽明鉴一个激灵,被他杀气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能的感觉到危险,见赵子衿迈出一步,便警备十足的后退了一大步,手心扣着五枚银针,警惕的盯着眼前这人,觉得这人好像变得不寻常起来。他和赵子衿交过手,自己不是对手,可也没有这样彻骨的寒气,此刻的赵子衿,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杀人如麻的血腥气,看起来,像是魔物附身的妖孽。       赵子衿进一步,幽明鉴就退几步,赵子衿顿住了笑道:“退什么,你不是要杀我么——”      他说话怪腔怪调的,幽明鉴终于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这种怪异了,那就是癫狂,赵子衿他疯了……这个念头刚在脑中成形,还没来得及庆幸或是忧虑,他就已经无暇他故了,因为赵子衿鬼魅似的掠过来,身形较以往交手,要还要快了许多,幽明鉴大惊,连忙架起全副功力应对。       赵子衿的攻击性陡然大增,一脚将屋梁提的四分五裂,碎末飞镖似的,打在人身上疼的厉害,他同时扭身一掌切下,幽明鉴坠落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他利刃似的掌风,只是头盔被削掉,落下几缕青丝来。      幽明鉴冷汗阵阵,不由庆幸再慢一瞬,头就被他削掉了,他一手撑地上两腿长伸着绕手划了个凌厉的圆,将赵子衿逼退一丈,还未起身,那人又瞬间欺身而上,一腿上劈着扫出,正中幽明鉴腰腹,力度奇大,幽明鉴当场就被他踹出了好几丈远,狼狈不堪跌落在地,登时喷出一口血。      就在那瞬间,外头突然噪声大作,幽明鉴一愣,听出声源距离远,正是来自岭曰城口那处,里头哗然杂乱,惨叫惊呼声不绝于耳,幽明鉴双眼还不及望出去,就见墨样的夜空里,自城门那边映来一片铺天盖地的暖黄,如高山上的日出破晓一样壮阔。      明灭不定的黄,辨得出是火光!      可要得如何广阔的火势,才会映出这样半边天的景象。      想起城头瓢泼的菜油,幽明鉴的心,噗通一声沉了下去。      本以为水淹洛城,是毁了一座屏障,谁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幽国大军,成了油锅里的蚂蚱。      幽明鉴心里飞快的分析到,水面上的浮油毕竟只是薄薄的一层,除了摇晃惊吓军心之外,杀伤性不至于太大,最怕的就是自乱正脚,且敌人还有后招。依他对顾恽的猜测加了解,他绝不会泼油点火吓乱了敌人之后偃旗息鼓,这个时候,他会乘胜追击,并且再次出其不意——不好,有人堵后路!      幽明鉴脸色急变,看向顾恽和赵子衿的目光怨毒狠辣,恨不得用目光将他撕成碎末。他心里记挂着战场,又被赵子衿一脚踢中了侧腰,这一脚上灌注了内气,他疼的眼前发黑,几乎有种被拦腰砍断的错觉。      赵子衿看似想速战速决,幽明鉴目光一转,袖口一沉,指尖就捏住几枚淬毒的袖箭,斜里飞掷出去,袖箭带着劲风朝顾恽射去。赵子衿跃身过去横腿一扫,叮叮几声袖箭被扫落在地,衬着这个空挡,幽明鉴一个提气从地面拔起,直接打穿屋顶飞了出去,踩着屋脊朝城外飞奔。      此刻他来去,赵子衿已经完全入不了心了,因为就在幽明鉴逃走的瞬间,顾恽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沫,身子沿着门扇慢慢往下滑去。赵子衿大惊失色,一改疯癫变得惊慌失措,飞扑过来,在他倒地前一瞬将人抄了起来。      他将手指搭在顾恽脉象上,想来平稳的手势,竟然不知觉有些抖,赵子衿没发现自己异常,只觉指尖下的皮肤跳动势头越来越慢,缓到给人一种几乎停止的错觉。      顾恽血气几乎耗尽,一大半全部呕了出来,血流里暗色的血块极多,都是破损的内脏,身上许多地方血管爆裂,皮肤上像是涂了搽不掉的鲜血一样,到处都是红色晕开的斑块。      源源不断的内力涌进去,却像灌进了无底洞,一丝作用也没起到,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怀里人剧烈的抽搐缓慢下来,身体的温度也凉了下来,看起来,就像一个备受折磨浑身鲜血的——死人。      某一瞬间,赵子衿等很久,都等不到脉象起伏哪怕是微微的跳动一下,他看着这个自己惦记了几世的人,心里诡异的没觉得疼,只觉得冷,九华山巅千年不化的积雪,都没能让他有过这种刺骨的寒意。      要是他今晚就断了气——这个念头一起,赵子衿就觉得心口跟被人活生生撕出一个血洞似的疼,痛不欲生的同时,却还要自虐的想好退路。他心口刀搅似的痛,脑子却像是雪融冰水洗过一般清醒。      他想,要是他真活不过今晚,那自己是不是该在他断气的前一刻自我了断,先行一步上黄泉路口等他,免得像地府里等待的两百多年,终归是白等,错过。阎王开恩许他一世,可他不甘心,他想要的,是只要这灵魂还带着容颂语记忆的一天,都和这人相守度过,若来世无缘,他宁可拉着这人,去做无处生根的孤魂野鬼,在世上幽暗处躲藏,永远不见天日。      良久,指尖下的微弱搏动再也没有起伏过,赵子衿撤了手,不再输内力,反而是给他理了理头发,细看这张离别半月的脸。      顾恽眉心偏左的皮下裂了一道血管,晕出指甲盖大小的丹红,状似梅瓣一角,给他酱紫过后又变成惨白的面色添了一抹亮丽,浓艳的些微透出些蛊惑的妖异来。      赵子衿看的痴迷,百看不厌似的,他捧住顾恽的脸,笑着弯下腰,眼角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伤心意味。他将唇覆在顾恽的唇上,记忆里温热柔软的甜美触感,如今冰冷而粗粝,他低低笑了两声,想起之前在崔嵬谷带着重伤穿过戈壁山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倒在一线天齐膝的溪水中时,心里全是遗憾和不舍,记得昏迷前自己说了一句:阿恽,我不等你了——      谁料,他在顾恽耳边低语,嗓音低哑温柔,掺着悲意浓重:“阿恽,到头来不等人的,竟然是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掀过幽明鉴这厮,于是快结文了,先有个不良准备,到时看了不要打我23333…… ☆、第一百二十三章 绝处逢生      都说水火不相容,可岭曰城外的火势铺在水面上,燃了个火势汹涌,偌大一片水面,由近及远火苗愈低,将头顶一片天幕,映的亮堂如白昼。      幽国大军乘坐的都是薄木轻舟,虽然油星尽了火势就会消去,烧不了多少时辰,可城下近处的小舟还是炭化烧燃,将舟上的士兵吓得魂不附体,在本就摇晃的小舟上蹦来蹦去。船翻了不少,落进水里噗通噗通的挣扎,大呼救命,临近的船只自顾不暇,也没工夫搭救,燃着火苗的水面上,登时乱成了一塌糊涂。      见状,城下的舟楫开始往远处撤走,并喊叫着让稍远些的也后撤,到一个安全的范围,一时间,木浆搅水的声响大作,将喊叫声全然湮没。      幽国水上的军队正一门心思的逃离水火,鲜少有人注意到,岭曰城头上冲天亮起一簇信号弹,拖着扫帚长尾状的亮光,瞬间点亮后,又泯灭为粉尘。      旁人没看到,可捂着侧腰飞奔而来的幽明鉴,却将这道信号看进了眼里,他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很强烈的意识到,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让幽国彻底损失惨重。      他沉着脸面若冰霜,一步跃下城楼在水中蜻蜓点水,朝着己方的部队飞驰而去。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轰鸣,带来强烈的震感,幽明鉴干过这种事,仅仅是一瞬,他就反应过来,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了——有人在炸山!      他炸山,为了引水湮没西原大军,而如今,敌人以牙还牙,同样也是炸山,为了泄水,要让他们幽国大军被水势冲的七零八落,一如之前。现世报果然不假,只是来的,实在有些太快!      幽明鉴心里明镜似的,今日一役,幽国倾巢而出,怕是再无反败为胜之机,他贵为幽国帝王,本当以身殉国,可他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并不觉得败了,就羞愧于面对天下人。      相反,他觉得问心无愧,因为他确实尽力了,在他还不是帝王的时候,他就帮着幽凤楼把持朝野,让幽国百姓勉得安居,他发起战争,也是为了让本朝百姓脱离穷山恶水,过的更加风调雨顺一些,对于西原来说,他是罪魁祸首,可对于幽国百姓,他也算仁至义尽。      幽明鉴飞快的合计着,如今大势已去,赵秉广德好施,不是嗜杀成性之人,大水急退时还能幸存的将士,赵秉不会难为他们。而他自己,也不是那种重誉如命的人,他半生为朝堂和权势而活,为此不惜亲手将兄弟送入地府,他这种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可此刻就死,他又觉得还有些没活够,心头有些遗憾……      雷霆般的水声从脚下的木板上传来,本来还算平静的水面突然翻涌拍击,像是水底沉睡的巨兽转醒,在水下兴风作浪。      幽明鉴踩在随波荡起的木板上,散乱的垂落发丝飘散,披在两颊旁,神色淡然平静,恬淡的几乎像是另一个人,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幽国大军,目光平平有些发虚,心想,之所以会觉得遗憾,可能是这一生,还没有人对自己一心相待别无所求吧,就像,赵子衿之于顾恽……他突然笑了下,想着自己总是看赵子衿不顺眼,其实是嫉妒他,能如此不为世俗所累,随心所欲。      不过一瞬,他又心思歹毒的想到,也什么好嫉妒的,顾恽看着活不了,赵子衿无论生死,都不是什么圆满的结局。      他身体摇晃的厉害,正想着,忽然觉得震耳欲聋的水声里,好像有人在叫自己,他歪头细听,又什么都没听到。      水势奔涌着下落,势不可挡的朝着东面流去,许多轻舟底朝天的盖在了水里头,船上的士兵惊叫发出一般,就消音不见了踪影。幽明鉴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如履薄冰的踩在偶尔荡起几尺,偶尔下落半丈的水势里,摇摇晃晃的踩在上头顺着水流朝东急速滑去。      蓦然,随水下坠的木板撞到一处硬物,幽明鉴全副心神在稳住身形,猝不及防之下来不及顿住身形,竟然直直朝前窜去,脚下除了水,再无可以借力的地方,他飞快的稳住心神准备踩水借力,谁料在那瞬间水势又猛地回落,他一脚踩个空,直接沉到水里头去了,一头急水浇下来,叫他灌了好几口生水,口鼻耳眼里全是青黄色一片茫茫,晕头转向。      幽明鉴闭气在水中漂流,水底到处都是树梢和流物,他被击中好几次,后来一下撞在水下的树干上,位置正好在侧腰,剧痛之下吐了好几个气泡,憋住的气便全散了,水势争先恐后的钻进口鼻,将他呛得差点断气。      就在他以为一世风流却没死在牡丹花下,反而被淹死泡烂的时候,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紧紧的将他左腕拽住了,他在那瞬间失去意识,心里却因为安定而在水里露了个笑,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他晕头转向两眼发黑,都能确定,自己认识那只手的主人。      ……      水势退得奇快,还不待开打,幽国大军已经被冲的七零八落,不少卡在树梢陷在淤泥里,几乎没法动弹。      第二日天将破晓,西原大军从高坡杀过来,个个手里撑着两根拐杖似的木棍子,在厚厚的淤泥里捣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将筋疲力尽的幽国士兵俘获。      祈王赵秉从天而降,而幽国陛下下落不明,西原士气大振,两军在泥巴地里胶着几日,幽皇的尸体被找到,据说是被祈王爷亲自斩杀,至此,幽国将士开始投降,局面呈现一边倒。      赵秉腿上带着伤,感染十分严重,不容轻视,被忠诚的部下劝诫,协同杜煦提早回岭曰城休养。      原来,那日大水后,两人抹黑混进了幽国大军,杜煦这厮身上什么都带,连人皮面具他也有,不消说,就是问顾恽要的,正好就用在了赵秉的脸皮上。为了躲避搜索,两人伪装成伙夫,那时正值混乱,也没人认出他俩面生来,可没过几日就听见要搜腿部受伤的士兵,伙夫也无从避免,为此,两人合计一刻,杜煦两眼一抹黑,将滚烫的油锅泼在了赵秉腿上,烫出一片惨不忍睹的燎泡来。之后顾忌不上疗理,又是淌水又是熬夜的,便恶化腐烂,隐约透着臭气,烧了刀子刮下一大片糜烂臭肉来,看得杜煦揪心不已。      杜煦搀着赵秉踏进知府衙门的院子时,就觉得里头气氛诡异,十分不对劲,静谧无声,死气沉沉,打门口走过的仆人提心吊胆的模样。等到踏进内院,一眼看见门口依偎的两人,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心里登时就咯噔一响。      杜煦将赵秉胳膊拿下来,对他说了句等着,就快跑着奔向门口,一到近处,看见顾恽满身血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紧跑着两步上前蹲下,去看顾恽的脸,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也是一片苍白,唯有眉心一点艳红,极其扎眼。      杜煦后背浮起一股寒气,伸手就要去摇他,嘴里叫着:“老顾,爷累的像狗,你居然在这里睡大头……”      手指触到顾恽手背的瞬间话音顿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来,残余在指尖的触感,却是冰凉如寒透的尸骨。      杜煦有些手足无措,得胜的喜悦瞬间消散,心头生出一层层惶恐来,巨石压心头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艰难的抬眼,有些不敢看赵子衿,另一边却抖着手指去拉顾恽,声音也抖的不成样子:“老顾,老子活着回来了,你……给点欢迎——”      顾恽的手没被他拉起来,倒是他自己的手被人推了下来,杜煦愣了一瞬抬头,就见面前石雕似的赵子衿说了句:“别碰他。”      他目光低垂看着顾恽,温柔缠绵,声音却冷得像冰钩子。      杜煦后背生寒,空伸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扭头去看赵秉,就见他也是眉头紧锁,拖着左腿,一瘸一拐的走上来。      赵秉走到门槛前站定,蹲下身探出二指去按压顾恽手腕,赵子衿又伸手来推,被赵秉沉着脸反手一挡,甩到身旁,哐一声砸到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子衿一抖,这才像是清醒些似的,抬头看了二人一眼,眼底的情绪并不明显,却让杜煦瞬间酸了鼻子。      杜煦见他双眼赤红,眼珠子却黑的渗人,好似上好的黑玉浸泡在血泊里,眼角干爽并无泪痕,面色惨白短发如雪,黑红白的强烈对比下,使他看起来恶鬼似的,即渗人又悲凉。      杜煦心里难受的厉害,恨不得声嘶力竭的狂蹦嘶吼以发泄,他根本没法想象,赵子衿是用怎样一种心情,只是静静的坐在这里,搂着…死去的顾恽,什么也不干。      赵秉压在顾恽手腕上的二指越压越深,脸色却是越来越阴郁,好一会,他才撤开手,不忍似的拍了拍赵子衿肩头,到了嘴边的“节哀顺变”,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老顾…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幽明鉴下的毒?”杜煦一见赵秉神色,蹲不住似的倒坐在地上,有些崩溃的捂住脸,嗓音开始变调发颤。      良久,话音跟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支离破碎。      “害死他的人,是我——”        杜煦无法置信的抬起头,眼角划过水迹,失声叫道:“不可能!”      赵子衿本来想耐着性子跟他说来话长的解释,从襄水城蛇山上的金蚕蛊开始,谁料还没张嘴,却觉得眼眶火辣辣的灼热,他眨了下眼睛,两行泪就沿着面颊滚落下来,啪嗒两声轻响,一滴落在了顾恽眼睑上,沿着眼角蜿蜒而下,看起来,就像是他在流泪一样;而另一滴落在他唇缝里,瞬间就沿着干裂的纹路渗进去。      赵子衿突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搂紧顾恽,心里又是憎恨又是绝望,他想,自己倾尽一切换来的,到头来还是死别。上一世他恨着自己,想着死了能让他高兴,虽然舍不得,死的时候还是心甘情愿的,这一世如愿他爱着自己,却走在了自己前头,那时许诺的白头到老,原来不过是痴人说梦。      生不同衾,死当同寝,阿恽,黄泉路上你走慢些,我这就来追你——      蓦然,赵子衿手腕一翻,闪电般朝自己心口拍去,赵秉双目一禀察觉到不对,飞快的伸手去勾他手肘,却碍于后发而慢了一程,眼见着劲道绵厚的一掌将震碎心肺,院落外突然响起一声急促的叫唤。      住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问路招魂      那是道孩子的声音,气喘吁吁且听来中气不足,毫无气势可言。      可赵子衿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顿住动作,荒芜的心里刹那生出些迟疑和期冀来,他手势诡谲的微微错开,一道劲风擦着衣襟扫过,在空中化出一片剑气似的白芒,疾射着正中桌腿,登时削下一条来,桌子站立不稳,歪倒落下茶壶杯盏来,铛铛碎了一地。      赵子衿目光灼灼的看向院子口,尽管此刻,那里空无一人。      他这自绝太过迅捷,杜煦根本没反应过来,等到瓷片的动静四起,他才猛然回过神,吓出一头冷汗,正待苦口婆心劝诫,却见赵子衿盯向院口,眼中浮起一片狂热,却又小心翼翼的叫人心酸。      杜煦顺着他目光所指望去,就听院口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脚步杂乱无章,来也匆匆,有人高声叫着“小贼哪里跑”,又婢女尖叫着惊呼“呀,他们闯进院子了,快拦住他们”——不消片刻,两道并不高挑的身影从遮挡处奔了出来,急匆匆投胎似的模样。      本以为来人是仙风道骨的隐士奇人,待看见两人反差太大,杜煦伤心之余,结实的愣在了当场。      那还是两个孩子,精瘦那小高个子眉目硬朗,脸色极臭,锅底似的,和身上的黑衣裳几乎一个颜色。背上背着个孩子,比他还小些,一张小脸容貌出众,表情却很急迫,一入院子,目光就满院逡巡而后落在顾恽身上,焦急更甚,伸手在黑衣少年肩上拍了一把,唇角微动,接着那黑衣的就背着他快步朝这边跑过来。      想起顾恽说过关于容梓的言谈,赵子衿心突突的跳,锤子似的在心里敲,他心道容梓身负绝技,会算命会祭祀,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因为……能救阿恽!      念头一起,他便急不可耐的一把将顾恽抱起,一步就跃到正迎上来的韩牧之面前,一边将顾恽往地上放,一边抬头盯着容梓,嗓子眼发紧的说道:“小梓,阿恽他…还有救,对吗?”      他素来淡漠清冷,这样一边状若疯狗一边又脆弱伤心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韩牧之额头上一股一股的汗流,身上热的像个火炉,容梓也是气息不稳,脸上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再看两人衣摆上的尘土泥浆和青黄不接的脸色,就知他两必然是马不停蹄的赶过来的。      容梓见他这样,就觉得有些难过,可时间紧迫,就没顾上安慰他。南边的大水退了下去,他本来跟着刘大夫在去平沙路上,夜观星象发现西南有文曲星欲陨落,想想为顾恽算了一卦,结果是大凶之兆,这才猛然改道西南,匆匆往这边赶来。      容梓低头敛目去瞧顾恽眉心,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从脸色灰败的程度来看,灵气全无,这人早该魂体分离了,可目前的情况却是三魂归天下黄泉,七魄虽紊乱在体内四窜,随时都有脱窍的势头,却不知为何没有随着三魂一起归天。      换句话说,就是人死了几天,却仍旧没死透。      容梓心道,他一定是有着极深的挂念,才让本该被镰刀勾走的魂魄,留下七魄,被意念或是功德限制,锁在了尸体内。      容梓捶了下韩牧之示意他松手,自己则从他背上跳下来,顺势就蹲下去半跪在顾恽身边,手臂一挥,做了个生人勿进的手势。      赵子衿忙不迭的退开两步,心想只要容梓还有动作,那就意味着还有一线希望,他识趣的不做声,心里急喜酸痛悲怒怨,种种情绪像沸水冲泡的茶叶,发开了缠绕翻滚,木然不知是什么滋味,只眼巴巴的盯着眼前的情况,恨不得下一瞬,就能见顾恽睁开眼睛。      杜煦和赵秉则是对视一眼,觉得这孩子十分奇异,年纪小如斯,气势风范却十足,不输于逢年过节时宫里请来的高明祭师。      韩牧之则就近蹲下,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往外掏,手脚利落的摆放在容梓身边,朱砂、香灰、符纸、桃木小剑、罗盘、、铜钱串、无墨的白头毛笔,细颈瓷瓶……摆完后他也退后,站在和赵子衿对面差不多距离的青砖上。      容梓跪在地上,跪姿些微奇怪,两脚交叉着叠压,上躯轻微的弓起前倾,卑微而虔诚。他用香灰和朱砂,在地上画出一个圆,然后在里面填满各种诡异的画符。画完后,他对赵子衿招招手,指了指顾恽和圆心,赵子衿会意,一步窜过来将顾恽抱起来,放到上面。      赵子衿正待退开,却被容梓拉住了衣袖,抬头,便见容梓满脸凝重,他道:“备好利刃,待会听我叫你,便迅速过来划破手掌,将血迹滴在他身上,片刻不得耽搁。”      赵子衿将他言语一字一句刻在心头,慎重的点了头,容梓又道:“王爷,先生三魂离体,七魄却还缠裹肉身,这世上一定有他眷恋极深割舍不下的东西,用你们的话说,他确实已经死了。”      赵子衿脸色煞白,死死了闭了下眼睛。      “还有,你别看我这一通大架势忙活,丑话说在前头,我并无十分的把握,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你做好生死两手准备,免得到时承受不住。稍后我问路招魂,以你血为媒介,替你传达心意,全神贯注什么的我不多说。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的,在我手势收住之前说完,他魂在黄泉路上,若是听见了,保不定会折身踏回鬼门关。无论成败,机会都仅此一次,王爷,一半看天意,另一半,就看他对你有几分执念了。”      这实在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出来的行事做派,可在场几人心思灵巧,却谁也没注意到。   赵子衿颔首,退开几步,容梓敛了神色,在圆周的东、南、北方位上分别摆上罗盘、、桃木剑和铜钱串,然后跪在西面,双眼微阖,凝神静气集中精力,手指蝶舞似的翻飞,绕圈收拳结印,复杂的手势叫人眼花缭乱,嘴唇快速的掀动着,无声的念着什么。      不过一会,四人见他穿花似的比划出许多繁复动作,而后两手对交,十指或扭曲或后翘或对直,定成一个手势,抵在自己眉心一瞬,表情扭曲显得有些痛苦。      在场就连最迟钝的杜煦,都敏锐的觉得周遭的气场变得有些异样起来,比如风、比如声音,都好像渐渐消去了,此间寂静的,像是天地混沌未开的沉谧。      过了会,容梓撤开手印分解,眼睛仍然没有睁开,右手飞快的在虚空划着环绕的线条,同时左手精准下探,握住细颈瓷瓶,拿到嘴边咬开了灌进一口,腮帮子鼓起额瞬间右手撤开,仰头对着比划过处使劲一喷。      那瞬间,赵子衿仿佛看见水汽里出现一列缠绞的藤萝似的白色弯曲线条,像是符纸上的笔迹花纹,那虚影眨眼就四溅开去,如同风里的炊烟,朝顾恽周身漂移而去,他眯眼准备细看,那些白烟却都不见了。      其余三人貌似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很认真的盯着容梓的一举一动。      之后容梓开始画符,他依旧闭着眼,咬破手指在符纸上不停的划着,十个手指头都被他咬烂了,这才写好一寸来高的两打,而后他将顾恽浑身贴满,紧接着他开始对着四周三跪九叩,每一磕都力度极大,没几下,额头上就出现涨红淤紫。      随着他的叩拜,本来万里无云的天上突然翻涌起灰色的云层来,慢慢汇聚在知县衙门上方,厚厚的云层里闪过蓝色的闪电,低沉的雷鸣随之而来,空气里的氛围变得凝重而诡异,寒意森森,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慢慢接近这里。      院外响起几道人声,韩牧之面色一禀,转身就朝后跑,跑到院口站住,门神一样守在那里,不让人进来。      雷声越来越响,道道蓝光划过,容梓停下磕头,拿起地上的桃木剑对着左腕发狠一划,削尖的木头刃口也算锋利,瞬间就划出一道血口,血滴淅淅沥沥坠下,一些落在圆圈里,一些落在顾恽身上。      容梓突然仰头对着天空大声诵念:“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话音刚落,他合十的掌心拉开,丝丝缕缕的金光从指缝间射出来,一道由光汇聚的符纸出现在他掌心之间,掌心的血迹受牵引一般分出细丝滑过去汇在上头,慢慢凝聚出符文的痕迹,愈渐清晰成型。      容梓突然喝道:“王爷!”      赵子衿一步窜过去,手心凝出刃气划破手掌,隐隐可见其下白骨,暗红的血流喷涌而出,瞬间将顾恽本就斑斑的衣裳再覆一层。他不觉疼似的,飞快的低下头在顾恽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谁也没有听清。      容梓急迫的声音再次响起:“王爷,听着,等我将这符贴在他身上,你就带着我跃开,越远越快越好。”      赵子衿嗯了一声,走到容梓身后站定,一手悬在他后衣领子上。容梓脸上划过破釜沉舟的狠绝,翻转手腕朝下,快速朝顾恽身上按下去,同时他喝了一声:“撤——”      赵子衿手指一收,内力灌在脚心上,在地上发力一踩,提着容梓飞速后掠。      符纸贴在顾恽身上,登时金光大盛,极为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太长了,从昨天写到现在还没写完,索性分成两章,先上一章,稍后再更一章mua~~~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失而复得      电光火石间,一道巨大的闪电斜划过天幕落下来,轰鸣的雷声随之而来,震耳欲聋。炫目的银光刺得人忍不住闭眼,耳膜剧烈的刺痛,脑中一阵锐利的刺耳鸣响,周遭全是雷击的麻痛感,一瞬间除了站的远些的韩牧之捂着双眼稍微好些,其余几人都有些灵魂出窍的错觉。      赵子衿带着容梓从那片白光里穿出来,踉跄着落在地上,登时吐出一口血,他眼前黑暗混着亮光交错闪耀,被晃的头晕目眩,容梓的情况却比他好上一些,脸色虽惨白,却并没呕血。      赵子衿使劲眨眼间,眼睛能模糊视物的瞬间,就去看顾恽所在的方向。      只见圆圈中间的顾恽满身都是阴火,黄符燃烧着在他身上覆盖出一层泛红的火苗,可他身上的衣服却完好如初。      赵子衿飞扑过去,伸手想去拉他身体,手指从那火苗中穿过,没感觉到热度,却是刺骨的冰寒,像是藏匿冤魂的忘川河水。      他手臂有些发抖,心脏砰砰跳的极为厉害,频率却很慢,顾恽的手腕离他不过一尺来远的距离,他却觉得自己伸出手的时间,像是过了几十年那么长久。终于,他指尖怯弱,小心翼翼的如同一只极易受惊的蝴蝶,悄无声息的落在顾恽手腕上,呼吸都不自觉秉住,去感知手指下的皮肤,是否恢复了哪怕是微弱的跳动。      什么都没有--      赵子衿脸色难看的要命,浑身克制不住的轻颤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下压一点,再下压一点……直到顾恽手腕处出现一道浅浅的洼,他终于不再继续这微小的变化,脸色惨白的和地上的顾恽相差无几,嘴里呵呵的笑起来,赤红的眼角却源源不断的滚落下泪水,一滴一滴在空中串成一条线似的,沿着下巴滴在顾恽手腕上。      缓过神的几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紧紧的盯着赵子衿的神情,眼见着他脸色越沉越低,众人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浮起一股无力和苍凉。      世上那么多伤心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容梓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泪水能充盈到这个地步,他甚至不用酝酿,那带着咸味的、苦涩的透明液体,便如溪流一样滚落下来,好像他一生一世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克制不住的流出。      情之一字,伤人最甚。容梓虽然还不懂,却发自内心的觉得悲痛。      容梓虽然有言在先,可见赵子衿疯了似的在那里呵呵发笑,声音和动作都越来越大,仰头眼泪横流的笑着,他心里还是愧疚不堪,他想,自己可能将赵子衿求死的意志,都给磨灭了。他抿着嘴去看韩牧之,孩子发达的泪腺,立刻就盈满了泪水,尽管这并不是他的初衷,可身体较理智,总是更为诚实。      杜煦想上前,脑子里却乱的一句安慰也理不出,这里除了赵子衿,和顾恽交情最深的就是他,那人就这么没了,他同样伤心难过,觉得这一切跟梦一样不真实。和那厮把盏笑谈拌嘴唠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一具不言不语的冰冷尸骨,这……委实太伤人了。      赵子衿突然伸手抱起顾恽,提线木偶似的站起来,动作诡异僵硬,浑身都透着怪异。几人戒备的盯着他,以防他胡来,谁知他带着一脸的泪,一边笑一边小声嘀咕,将人抱着往院子外头走。      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阿恽,…辞……们……回家……海…寄……岛…十二……      容梓觉出不对来,连忙叫道:“牧之,拦住他!”      韩牧之叫苦不迭,心道我连他一根头发都拦不住,小梓你也太刁难我了,手臂却是大开,将院口横了个只剩边角。      可就是十个韩牧之,也不可能拦得住想走的赵子衿。赵子衿连手都没出,直接抱着顾恽拔地而起,轻飘飘的枯藤枝叶缠满的弧形石门上跃了过去,韩牧之一惊,转身夺门而出,跟在后头撵,大声叫着王爷留步,可赵子衿恍若未觉,抱着顾恽惊鸿似的从空中滑过。      杜煦呆在当场,盯着院门处,眼睛不知看到了什么而瞪得大大的,满脸都是惊讶,又像是惊喜。      他脑子有些打结,思虑极慢,回想着刚刚看到那一瞬,极力分析着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在赵子衿说完话,抄起顾恽腾空的瞬间,他看见顾恽的尾指端动了动,动作微小,可因为自己一直盯着他,所以才没错过。      他脑子里全是一句话:他刚才动了,那就说明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      赵子衿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杜煦才猛然回过神似的蹦起来,想要大叫一声,嗓子眼里咕噜作响,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能狂跺两下脚,将手对着天空挥的如同疾风里的野草。可赵子衿早就没了人影,杜煦恼羞成怒,撒腿就朝着韩牧之的方向撵。      赵秉本来想追,步伐都踩起来才看见杜煦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看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急的暴躁无比,居然抬脚就跑。不知为何,赵秉就觉得杜煦的发现很重要,念及此,他完好的单腿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如贴地而起的燕子一般掠起,瞬间就追上了杜煦,手臂一勾,就将人掐着腰提了起来,一个纵气猛然拔高,在院墙上瞪了一脚,前行的趋势愈发快速。      杜煦突然腾空,被吓一跳,脱口就是一句骂:“嗬~~作死,是谁……”他眼珠子突然一转,发现自己能正常说话了,登时也管不得余惊未息,扭头摇着赵秉的胳膊就道:“快,快——老顾他动了,他手指蜷了一下,我看见了,快追,让他回来……”      赵秉一听,脸色立刻一喜,抬头看着前方风驰电掣往前飞掠的人影,灌注内力高声喝道:“子衿,子安他没死,杜煦看见他动了手指,你快回来!”      赵子衿急速前窜的身形陡然来了个急刹车,容梓这么一遭,那话听着动听,他却不想再信了,可入耳后,他下意识的低头去看顾恽的脸,谁料目光一触上去,就再也移不开了。      顾恽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可他紧闭的左眼尾角,不知什么时候流出了一行泪,因颈部无力的后仰着,而沿着眼尾淌进了鬓角,看起来像是唱罢浮生的戏中人,登台前描眉画眼,还未抹开的浓墨胭脂。      赵子衿悲痛欲绝之下,之所以还能看到分明,是因为那行泪痕,不是透明的水色,而是妖异夺目的色彩,心头血似的,艳红而刺眼。      死人,是不会流泪的……      赵子衿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排山倒海的委屈和庆幸,在失而复得之后,强势的将他击倒,他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力气却一点一点流失。      顾恽死而复生,赵子衿觉得欣喜如狂,他将这人搂的很紧,几乎嵌入了身体,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他想大笑两声或是假惺惺的嗔骂两句,你这个反复折腾的大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你一个字了……可之前太过浓烈的情绪将他心神消耗殆尽,如今面对这绝处逢生的大喜,尽管他心里高兴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可他完全笑不出来。      他盯着顾恽,目光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发狠责怪,眼中浸透吉光似的一层琉璃粼光,透亮的水色之下,幽深的黑色翻涌,心底的感触,全印在了眼里。      他满脸还是未干的泪水,一副痛失所爱的模样,嘴上却迫不及待的发誓道:“阿恽,在我有生之年,这是你最后一次自作主张,”说完这句,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声音就开始发虚:“阿恽,我累了,等我醒了,你也醒来好吗……”      子衿!小心——老顾!啊——      有人在不远处惊叫,赵子衿笑了笑,将顾恽护在怀里,身体慢慢的歪倒,从屋檐边上……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更,虽然可能不是菇凉们想看的o(╯□╰)o,等人醒了,第一部(可能是orz……)就完结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昏迷不醒      洛城外的水势退了下去,骄阳当空照几日,泥浆覆盖的地表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皲裂,露出下头泡涨的尸骨一角,零碎支离,一如世上万千失去亲人的寻常百姓家。      幽国的将士虽然抵死反抗,却无奈大势已去,幽国皇上幽明鉴生死不明,大军损失惨重,前线不乏誓于吾国共存亡的忠义将领,而为之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的家国,却在这危急存亡的关头将他们弃如敝屣。      十一月中,幽国内地传来消息,丞相何中云趁机起势,谋朝篡位,自封荣庆,改年号为敏埕。仍在奋战的大将军冯楚听闻消息,虎目含泪当场在城下遥言相告,命余下士兵降于西原,而后引刀自刎,血染疆场,幽国剩军悲恸不已,最终在副将刘文治的率领下,投靠了祈王赵秉。      赵秉敬佩冯楚忠信大义,举军脱帽,为这位将军哀悼三日,在面朝西北的山坡上,马革裹尸埋了起尸骨,郑重其事的鞠了三躬,投降的幽国将士见此,不禁潸然泪下。      不知是谁先唱起了悲壮的塞外曲,而后和声越来越大,哽咽的、嘶哑的、悲伤的、低沉的男声汇聚一处,在满目苍夷尸横遍野的旷野上,久久回荡。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试拂铁衣如血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兵;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至此,战争将近收尾,可造成的伤痛和损失,数年内挥之不去、弥补不来。      赵秉留在边境处理余下事物,杜煦留下给他打下手。      顾恽活了下来,却一直不见转醒,赵子衿整日不言不语,愈发冷淡,情绪却一直很平静。军中的大夫擅于外伤,却查不明他不醒的原因,南隅也没诊断出什么来。      没过几日,赵子衿弄来辆马车,将顾恽放进去,带着韩牧之和容梓,取道东北,十来日之后,回了平沙怀南王府。      平沙依旧安宁繁华,洛城外的尸骨未寒和这里喧闹的茶余饭后,极致的仿佛两个世界。      已近深秋,枝头的落叶渐转青黄,被风一勾,便参差不齐的悠悠落地,被仍旧毒辣的烈日焦上一日,踩上去簌簌作响,碎成末似的零星。唯有四季常青的树木,还能在此时翠色盎然,与其他泛黄仍混青的树叶泾渭分明。      韩牧之拽着缰绳将马停在王府院外的时候,已是黄昏光景,残阳在西边的天幕上铺开,半边都是彤彤的橘红,他还没来得及打量眼前这座贵胄府邸,就被高出院墙外那颗树木引去了目光。      那是一颗多年的樟木,枝干粗细和女子细腰相当,枝繁叶茂长势良好,想是主人家精心培栽过。深碧的圆滑叶片上头一层厚厚的天然蜡质,被橘红的余晖一描,镀上一层剔透的流光,某些角度上,还能看见泛出的彩色光晕。樟木在静谧的黄昏里迎风而立,透着一股岁月静好又朴实无华的美感。      门口的守卫看着那辆马车停在门口,驾车的少年跳下去,将帘子掀开,不由心道好大的派头。紧接着里头钻出一个人来,胳膊上还抱着一个,右边的守门愣了一会,才认出那个短毛的白发怪人,是自家小王爷,霎时大喜过望,撒腿就往门内跑,大喊着叫道:“管家,小小,小王爷回来啦——”      剩下那个则是几步奔下台阶,本就细长的眼皮更是笑得只剩一条缝,迎上来,见自家王爷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可给人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了。      他也不敢肆无忌惮的盯着主子看,便垂下目光,正待说两句恭迎的话,却看清了王爷抱着那人的面孔,正是几条街开外的顾大人,只见他面色灰白气息孱弱,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不由就有些心惊,心道怎的弄成这幅模样回来了,嘴上却笑意满满道:“王爷回来啦,老王爷一直盼着您哪。”      赵子衿抱着人下车,一句话都不想说,抬脚就往门口走。容梓从车里钻出来,也是一副大难不死的虚弱模样,韩牧之心疼不已,背着车辕将人背起来,跟在赵子衿后头撵。      熟料赵子衿突然转身,对着韩牧之道:“牧之,马车里的竹节筒,帮我拿进来。”      韩牧之有些懵,容梓却瞬间就反应过来,记起那玩意儿是他赶到知府衙门的时候,赵子衿寸步不离背上身上的大竹节,里头封着什么东西。他心思灵慧,只是稍微转了转脑子,就隐约猜出那应该是顾恽的药,笑着道声好,晃了晃腿,韩牧之便背着人折回了马车。      赵子衿刚到门口,就见第一道院门口迅雷不及掩耳的窜出一条人影来,细瘦的身子炮弹一样向他弹过来,伴着惊天动地的埋怨:“王爷,你可算回来了,顾大人……”      最后一个“呢”字戛然而止,那小厮飞窜的身形前冲着,见鬼似的瞪着门口,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受惊的忘了踏步,腿脚一扭,直接五体投地扑在了地上,语无伦次道:“王爷,大人他、他这是…怎么了?”      赵子衿已经很久没见过赵全了,这小个子好像长高了些,嗓音有些发沉,不似之前那般清脆,轮廓也开始现出男人的英气来,一双圆眼却依旧清澈见底,透着天真和机灵,十分讨人喜欢,此刻望过来的目光,欣喜中暗含讶异担忧,赵子衿难免有些心酸。      顾恽昏迷的日子里,赵子衿不想和人说话,便一个劲儿的回忆往事,想多了,心里酸甜苦涩,记着顾恽的好,更恨他的歹,憋屈难受的忍不住了,就只能背地里发狠,等他醒了,要怎么剜掉他一身的弯弯绕绕的狐狸心思,□成乖巧听话的小兔子,教他不敢再背着自己暗自算计,将小命给搭进去。      偶尔,他也会想起身边的人,诸如双亲,诸如赵全,想的多了才发现这些年,对这些人,良多亏欠,便想着以后,要对他们上心些。      赵子衿挤出一个很浅的笑脸,边走边道:“他睡着了。”      赵全心里咯噔一响,怎么看这架势,都不像是睡着的样子,不过还不待他追问,就有几人健步如飞的左右绕过他,朝着赵子衿迎上去,前头那个大步流星的是老王爷,后头那个大腹便便的是福全管家,最后那个敷衍小跑的,是大夫刘叔。      老王爷赵引恢复的不错,除了头发花白更甚,人倒是精神十足,此刻见了自己亲儿子,更是心情大悦,步子奔的就差飞起来,一丝威严也不见,此刻他就是个老父亲,一样的天下父母心。      儿子是他手把手拉着长大的,赵引甚至不用费眼力去看,光凭直觉就能感受出赵子衿是悲是喜,他一见他臂弯里横抱的顾恽,就知道那人情况必然很糟,可他儿子还没发疯,就又说明这人并没死,只是他的宝贝儿子,束手无策了。      赵引走上去,看着赵子衿苍白消瘦了许多的脸,慈爱的笑笑,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摸他的头,只是这次,他必须扬起手臂,才能完成这个动作。他开口说话,声音是父亲那种稳靠如山的踏实:“儿子,回来就好,来,进屋再说。”      一股酸涩冲上鼻梁,赵子衿心里有动容和愧疚,可他眼里没有泪光,他嗯了一声,语气少见轻快,对着他爹身后笑容满面眼巴巴盯着自己的二老点点头,而后对着管家道:“福伯,劳烦带牧之和小梓下去安顿休息。”        赵子衿抱着回了自己的卧房,老王爷和刘叔跟进去,赵全则小跑着去了刘叔的院子,将四方沉重的药箱子搬了过来。      刘叔给顾恽把脉,一连换了多个地方,手腕、心口、颈侧、脑门,脸色越变越奇怪,而后又用银针扎穴位。良久,他放下银针,抬头看向赵子衿,疑道:“真是奇怪,他脉象孱弱,却也正常,血液里余毒未清,却无伤大雅,五脏六腑受损严重,这阵子也被你调理的差不多了,可为什么还是一直不醒,老头子也不知道。但是我能肯定的告诉你,他不醒,不是因为中毒或是内伤,可能是其他一些比较玄乎的东西也说不定,比如被鬼附身啊、勾去了一魂两魄啊等等,要我说,请法师来做场法事如何?”      老头眼角扫到老王爷别有深意的眼神,登时气得胡子乱翘,怒目而向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不也是为了你儿子好么,不识好歹!”      老王爷呵呵一笑,目光再自己儿子和顾恽之间来回扫,有些不怀好意,他道:“刘贺文,注意你的态度!我没有嘲笑你,我只是在想,冲喜……会不会是个更好的办法?”      赵子衿一愣,抬眼就去看他爹,脑子里莫名就浮出那颗成年的樟木来。而刘叔也愣了一下,很快褶子满脸的脸上堆起促狭的怪笑,对着老王爷必出一个大拇指:“老小子,有你的,我看行!”      赵全出去端了盆水,刚到门口就听见自家老王爷的绝妙主意,他一脚没抬起来,直接磕在了门槛上,绊的朝前一倒,铜盆脱手而出,水泼在地上又哐当滚了几下,昂昂的绕着圈儿,敲锣打鼓似的。      屋里几人登时扭头看过来,赵全朝前跄了好几步才站住脚步,脸上震惊无比。      冲?冲?冲什么玩意儿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醒了醒了醒了马上就醒了~~娇羞的醒过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行至奈何      这是一条无尽延伸的黄土小道,路旁没有树木花草,只有一片极致的黑,路上也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如果他注意看的话,还能发现自己的脚下,根本没有影子。      顾恽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走了多久,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不停的走,冥冥中像是有种无形的牵引力,将他朝着小道前方拉。      他脑子空的厉害,心里仿佛记着有很重要的事,总想回头看一眼,可他想不起来,每每准备回头的瞬间,心底都不知从哪里响起一道混沌迷糊的声音:莫回头,回头万劫不复——      他脑子里生了锈似的,想着,万劫不复?万劫不复是什么来着?      他就这么一直走,直到前方出现一座桥,桥中有个凉棚,棚里的桌上,趴了个人。终于见到个人,顾恽走过去,准备向他打听一下这是何处。      顾恽走上去在桌前站定,趴着那人看身量是个青年,一只胳膊蜷着将脸严实的埋在里头,另一只直愣愣的伸开,腕子垂下去,上头的皮肤细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顾恽站了一会,见那人毫无危机意识,一点转醒的趋势也没有,便伸手扣了扣桌子,轻声道:“兄台,醒醒。”      那人动了动,将头从胳膊里□,一张脸上全是衣褶印子,眼皮子使劲往开拉,眨巴眨巴全是泪花,看的顾恽有些愧疚,这是多久没睡了,醒来这样艰难。      这人模样生的嫩,下巴圆润,看起来只比赵全大一点,他揉了两把眼睛,将眼睛擀面似的撑开一些,眼里蔓着一层碎光,看过来的目光却仍旧一望见底,十分清澈。      小青年有些赧然似的揪了揪袖子,将上头的褶皱抹平一些,未语先笑,嘴角一咧就是两排整齐的小白牙,很和气的笑道:“对不住,睡过去了。”      顾恽有些好笑,大路朝天的陌生人,自睡你的呗,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这青年一举一动都淳朴可爱,顾恽对他极有好感,便笑道:“是在下扰人清梦,才该道歉,对不住了。叫醒兄台,其实是想问兄台打听个事。”      小青年正低头从桌子下拿出个破碗来,一边伸手去翻刚压在胳膊下账簿,翻书动静很大,书纸哗哗作响,闻言揪着一叶书纸抬头,不太习惯这么客气似的:“请说。”      顾恽站在桥上环顾四周,发现河岸靠着来路那边,是一片娇艳的火红色花朵,灿烂夺目,沿着河流一路流到了很远的地方,桥那头是条稍微宽阔些的大道,不出几步远有个亭台,再远些,有间破败的门户,门匾低矮歪斜,不甚亮堂的视野里,很容易就被忽视了。      门匾上的字被人刻意用东西遮住了,就在顾恽看过去的瞬间,有条人影凭空出现在门口,身量修长,绛红色衣袍,有些像西原的官府,只是没有补子。      那人伸手就去推两扇破门,顾恽一边收回目光,正巧桌前的小青年顺着他的视线扭头回看,顾恽没经心,接着说道:“是这样,我想问问这里是什么地……”      谁料面前兔子似的青年突然跳起来,拔腿就往桥那头跑,一边跑一边怒嚎:“崔钰,你给我站住!不许进去!!!”      ……顾恽有些摸不清情况,见那青年投胎似的跑得飞快,一溜烟滑下桥头来了个急转弯,玩命似的狂奔。再看门口推门那人,隔得太远有些看不清面貌,却能很强烈的感受到捉弄意味,门已被他推开,他就站在门口看那小子狂奔,在人离他还有不远的距离时,抬起一条长腿就迈进去,笑道:“二子,里头藏了什么见不得鬼的东西,本府君非得好好查找。”      范二恨不得吐血,一半是跑的,一半是气的,念及此,他不由就有些悲从中来,想起自家司君还在的时候,树大好乘凉,自己过得多逍遥。那时这衣冠禽兽的崔府君,还是鬼五鬼六的谦谦君子,温和好脾气,有求都必应,谁知……      司君走了还没一年,自己莫名其妙就变成他的跟班了,紧接着温柔似水的崔府君就来了个形象大挪移,突然变成了周扒皮,将自己可劲儿使唤,被打压奴役的跟狗似的,他连鬼都不放,简直丧尽天良。      范二气势汹汹的扑过去,一把将崔珏搂住,自以为将人锁死了,吹鼻子瞪眼怒道:“没经过别人的同意就破门而入,你这贼!”       崔钰在地府带的太久了,觉得日子过得人间的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日复一日刻板循环,可现在他找到点乐子了,那就是看范二吃瘪,鼻子猛皱眼睛怒瞪眉毛高挑,小狗似的,看着就逗得很。      崔钰抿嘴直乐,眼里全是故意的取笑,面上却端的十分宠溺宽仁,他一把提起范二的后领子,将人往外撕,先给了他一大棒子:“二子,你再这么对我大呼小叫,如此僭越,被楚江王手下的小鬼听去了,又得抓你去浸忘川水,你说你这傻孩子,光记吃不记打,实在不妙!”      范二被他一唬,真真切切被吓到了,想起上次自己当众骂了他一句,被恪守礼数的楚江王听到了,一张胡子拉碴的阎王脸本就黑的可以,当即真是能泛光了,气氛刹那就严肃下来,那阎王铜铃巨目一瞪,张嘴就是一声怒吼:“放肆!”      范二记得自己膝盖一抖软在地上,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的忏悔,楚江王却执法严明,大手一挥就上来两小鬼,一左一右提着他咯吱窝将人提起来,要去泡忘川水,最后还是崔府君不计前嫌,出面说是玩笑话,这才逃过一劫,可范二对楚江王的深度恐惧,达到了闻之色变的地步。      这会崔钰一提楚江王,范二精神上就崩塌了,鬼没有实质的皮肤,他却真实的有种鸡皮疙瘩群起的错觉,他莫名其妙就抖了一下,顺着崔钰的手劲松开手,闷头拉着他往奈何桥上走,边走边瞎喊:“走了走了,桥上都没人当值了,出了差错婆婆又要骂我了。”      崔钰早就看见桥上有人了,因为这个才没有进屋,范二拉他,他也就顺着他的力度走,看向桥上那青衣人,越看目光里疑惑越多,他道行深,一眼就看透那鬼的人形里,其实只有三道魂,七魄不在这里,眉头一皱便问道:“二子,那魂是什来头?”      范二大步迈走,闻言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刚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看路引诶。”      崔钰知道和这迷糊货说不清楚,也不和他费口舌,预备上桥了亲自盘问。      两人很快就回到桥上,顾恽礼数周全,一步也没走开,范二见这公子风骨天成又教养良好,心里对他很是喜欢,对他咧嘴一笑,道:“让公子见笑了,啊差点忘了,这里是奈何桥。”      他说完便松开崔钰往桌子上钻,埋在书本里飞快的翻起来。      崔钰对顾恽点点头,仪态十分稳重,并不说话,心里却十分在意这人魂魄分离的形势。      顾恽听见奈何桥三个字,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些什么,有很多言语,还有一个人,那人有张英俊精致的脸,身量高挑修长,总是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衣裳,最为异于常人,是那头雪色的长发。      顾恽一怔,心里泛起深刻入骨的熟悉感,脑海里浮现的那张脸平静无波,可顾恽十分肯定,他笑起来,左边嘴角上会出现一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会有些小天真和羞涩,迷人的要命;他心口有颗黑痣,米粒大小;他后腰上有块胎记,颜色浅褐,状如簪蝶兰……他是,他是——      顾恽目光混沌起来,他使劲想,还是想不起他是谁,他莫名就觉得非常惶恐,这样熟悉的人,自己居然记不起他的名字了,自己的记性,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      范二一边翻,一边端起碗念叨:“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一碗孟婆汤下肚,三千红尘皆过渡。”      随着他的诵念,碗里开始慢慢渗出黄亮的清汤来,莹莹润润的,和茶汤相似。范二将水碗递过去,对着顾恽笑道:“喝吧,喝了好上路。”      顾恽心里很是抵抗那碗清汤,总觉得喝了之后会错别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有着一种很诡异的牵引力,让他没法拒绝,他手指蜷了几下,有些受蛊惑似的伸手接住那碗汤,抬起手腕往嘴边凑。      范二还在狂翻,一边抱怨:“诶呀在哪啊,这些日子过桥的鬼魂实在太多了,生死薄都记不下了,鬼差写的潦草又错乱,我眼都要看花了啊,真烦。”      崔钰没理他,看着那青衣人将药碗抵在唇边,魂魄里流动的意识是抵制,动作却不受支配,脸上不自觉,有着很浓很浓的悲意。      崔钰想了一下立刻了然,心道,八成是因为这人魂魄不全,受彼岸花的影响较深,说不定,他的智慧、记忆、功德,全部都不齐全,可能他现在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      崔钰垂眼苦笑一下,这种魂魄分离的人,都是不肯死的,对俗世执念甚深,不惜忍着魂魄撕裂的痛苦余留精气在人间,最终,不过是自找苦吃,报应都回馈在自己身上,喝了孟婆汤的残缺魂魄跳下轮回台,转世不是痴呆就是傻子,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就是上一世不肯投胎的报应,何苦!      念及痴傻,崔钰突然想起孤魂司里那个孤僻冷漠的容颂语来,他想,他在地府赎罪积德,如今是否得偿心愿,和他的心上人,两厢厮守了?      范二突然叫起来:“啊,找到了,顾恽,上元二百八十九年,生于束州……”       与此同时,死寂的地府里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十年香樟木,百年白首约——阿恽,我备好丝绸两箱,等你回来成亲!      崔珏脸色刹那巨变,叫道:“别喝!”      顾恽听见那道声音的时候,嗓子眼正灌下一口孟婆汤,他迷雾遮挡的眸子清明起来,心里剧烈的疼痛起来,终于想起那人的名字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结发同心      月色如洗,清辉撒尽。       市井褪去白日的繁华喧嚣,转为静谧安详,月色共灯火,夜色不甚浓,路上行人少,只影悠悠。      怀南王府白昼里就大门紧闭,主人家不见客,却不是因为出门在外。事实上,王府里头动静极大,三五吆喝着,仆从奔跑着,满院子张灯结彩,喜气的大红浸透眼帘,热闹非凡,到了夜里,更是灯火辉煌,璀璨异常。      近邻的太傅和仆射家听见动静,派人出来查看,却被一扇大门遮挡视线,不得其中闹事为何,只晓得,自打老王妃过世,这府里凄清冷寂的,许久没有这么闹腾过。      王府内院大堂,一片喜气洋洋,烫金的大幅双喜贴在祥云暗纹的门厅上,案台上摆设瓜果香炉,两旁插着印了龙凤呈祥的红色对烛,素色的帘帐换成了金丝红帐,梨木太师椅上系着团花红绸缎,全是成亲的布置。      管家福伯一身团福字绛红员外袍,正指挥着小厮们搬鼎取香烛,青铜鼎搬过来后,他看了看天上月亮,转而对着小厮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去将老王爷请出来,你去将小王爷和顾公子请来。”      小厮得令,撒开腿就奔了出去。      赵子衿一身喜气的大红,坐在床榻边上,动作轻柔的给顾恽穿着衣裳,前来更衣的赵全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衣帽腰带和靴子。      他素来都是红衣打扮,并不是对红色有多么偏爱,只是前世的习惯改不过来,沾了血看不出来方便。今日却是真心喜欢,一身衣裳披在身上,再给顾恽换上样式相同的,莫名就有种牵连的感觉,好像这样一来,自己和他,不止心意,连身份也绑在一起了,结发,多么美好的一个字眼。      顾恽闭着眼,陷在大红的鸳鸯锦被里,身上又是同色的红,衬得一张脸越发惨白,他多日未进食,仅靠赵子衿以口相哺外加内力强行灌下些药汤续命,消瘦的很厉害,几乎有些脱了形,颧骨微微凸起,之前的风流倜傥都不见了,看起来七分似鬼,除了一口气还吊着,和死人几乎无异。      想起这人在记忆里温润模样,笑起来春风拂面似的和气,后头的赵全鼻子一酸,眼泪唰就落了下来,心里觉得顾大人太苦了,可王爷更可怜。      赵子衿听见身后有刻意压制的吸气声,倒是什么反应,今儿是他这么多天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了。他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一边给顾恽拉平衣领,手下的肋骨突兀,他在心里笑着唾道,呸,你个不省心的,抱你睡觉都烙的慌,一边头也不回道:“赵全,把东西放在床头,去洗把脸,然后到门外候着。”      赵全见他还在笑,哽了一声,眼泪流的更加汹涌,变着调子诶了一声,将托盘搁在床头,摸了把脸转身就奔了出去,跑的远了,还能听见捂在嘴里的呜咽。      门被从外头阖上后,赵子衿伸手穿过顾恽腰下,将人稍微抬起些,把腰带从缝隙里塞过去,再松手捡起腰带两端,拉起来扣在他小腹前。腰带在顾恽腰线处,将喜服束出一道内收的弧线,显出细瘦的腰身来,他本来就腰细,这会瘦的几乎能和庚楼月的楚腰女子有的一拼,赵子衿用手量了量,这才褪了懵头懵脑的欢喜,觉得心酸不已。      他给顾恽穿了靴,将人抱起来靠坐在身上,拿起梳子给他梳头,久未进食,他头发枯槁发黄,在床上呆久了,凌乱打结的厉害,杂草似的,摸上去粗糙发涩,记得他以前满头青丝黑亮细软,缠在手里柔滑冰凉,感觉可好。      篦子梳上去,滑不了几寸就卡死,赵子衿舍不得拉扯他,也没伺候过给人梳头,十分没有经验,只能撤开了换一把头发继续梳,弄了半天也没梳顺一缕来。他便越来越烦躁,越想越悲哀,觉得命运就像这一团乱麻似的纠结发丝,将他和顾恽逼到了无路可退的窄小犄角,进退不得,舍不得那点生的希望,一直等一直等,却丝毫看不见转机。      他痛苦不堪的将脸埋进顾恽那披着一团杂草似的头发的颈窝里,手指发力握紧,篦梳不堪重负啪一声断裂,崩裂声像是刺穿了他心里自欺欺人的幛子似的,赵子衿发出一声孤狼濒死似的模糊呜咽,低落无力的声音从顾恽脖子处响起:“阿恽,几百年我都等了,可最近,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今晚是你我大喜之日,你这就醒来好不好——求你了……”       两人紧贴在一起,一动不动,若是赵子衿在这个时候抬起头,就能看见顾恽的脸上飞快的划过一丝痛苦的挣扎,嘴唇微弱的张了张,喉结滚了滚,被人紧扼住咽喉似的。      床边不远处,放着两个低调华丽的木箱子,雕工精细呈龙呈凤,缠枝细莲鸳鸯戏水,上头系着大红花球,里头装着满箱丝绸,隐隐满室的樟木清香。      门外有人说话,很快赵全的声音响起来:“王爷,吉时到了,这就去拜堂吧。”      赵子衿松开指尖,断掉的篦梳掉落在地上,他在顾恽颈间深吸一口气,抬头的时候就已恢复了从容淡定,如果不过眼眶微微有些红,方才的软弱恳求,便如幻觉似的。      他起身将人抱起来,走到门口门扇突开,是赵全在外头推开了们,他抬脚迈过门槛的时候,主厅前头的院落里,突然亮起很盛的光芒,高喷的涌泉一般,带着炫目的银光,洒落一片火树银花,曼妙绝伦。      赵子衿觉得成亲是他和顾恽的事,不想引人注目,王府不在夜间扰民,这场喜事,没有宾客满座,没有声声祝贺,没有奏乐,没有鞭炮,高堂只有一方,新人有一对,一个却久睡不醒。      长风从门口穿过,赵子衿抱着顾恽迈开步子,顾恽的头发从他臂弯里垂落,在风里朝后飘拂,有些乘风归去的感觉。王府布置得富丽堂皇,可那些喜庆的红色,却丝丝入扣的透着凄凉,坟墓一样。      此刻,千尺之下的阴曹地府,奈河桥下的忘川水,在那道不属于阴间的声音传入后,突然怨气大盛,万年平静的浊黄色水面像是烧开的沸水一样咕噜咕噜的冒起泡来,隐约有深色阴影从水面下氤氲开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水下钻出来。      浓烈阴风平地而起,将桥上的人衣摆吹得簌簌作响,飓风刮过,刀片似的割得阴魂生疼,范二被寒气激得忍不住发抖。      顾恽端着药碗,刹那间将一切都想了起来,他想,赵子衿,自己怎么能忘了赵子衿呢。      如今的处境他也算有了些头绪,知道自己和赵子衿阴阳两隔,自己没能遵守诺言,等到他回来,和他白头携老,理清这个事实的时候,他疼的孤魂一阵阵模糊,几乎散了人形。他知道正往嗓子眼里落的东西叫孟婆汤,喝了这东西,就会忘记前尘往事,可他不想忘记赵子衿,怎么办?      顾恽飞快的丢了药碗,朝下弯腰,还在嘴里的孟婆汤被吐了出来,可流进嗓子眼的却呕不出来,他甚至能感觉到,汤水正向蛇一般往他食管里流,心里生出一股无能为力的绝望来。      崔钰一听范二念出那个名字,就知道这人是谁了,容颂语转世的人选,还是他亲自挑选的,入选的人,都和一个人有联系,那就是顾恽。同一时间,一道人声突然响彻地府,活人的生气引得忘川里镇压的冤魂蠢蠢欲动,崔钰并不认识那道男声,那种说话的语气和速度,却是他所熟悉的,他十分肯定,说话的人,就是因缘壁前那个不苟言笑的白发男人。      他想,必然是人间有天赋异禀的术士天师,作法劈开阴阳道,将人间的声音传了进来。他有些惊讶又有些同情,心道这术士当真厉害,声音传进来还清晰如故,只是做了这等逆天改命的事,遭受的报应,必然不亚于天打雷劈,往后的人生,可见艰险坎坷。      崔珏心下定夺,要帮一把容颂语,行随念动,虚幻的阴魂动作快到人不能及的地步,范二眼睛还没眨下去,就见崔钰消失了,瞬间再现行,却是紧贴在那个叫顾恽的身边,伸手就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修长的手指飞速下滑,掐在顾恽脖子上,将人掐的双眼泛白,一副杀鬼灭口的架势。       更为奇怪的是,那个叫顾恽的男人明明难受的三魂分散,影子分成三股,扭曲变形的脸上却艰难的挤出一个笑来,万分感激的模样。       随后崔钰抬脚,一脚凌厉的踹在顾恽腹部,同时松开手上的桎梏,顾恽被踹出好几米,砰一声砸在了桥边的石头栏杆上,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精气凝就的血来,那口孟婆汤被上涌的血气顶了出来,尽数吐了个干净。      他鬼魂的虚影聚聚散散,边缘发虚,崔钰松了口气,两步上赶过去,掏出一枚珍珠大小流光四溢的珠子给他塞进嘴里,好一会魂魄才重新清晰起来。      顾恽顾不上形象,又吐了好几口,觉得嘴里没有孟婆汤了才打住,抬袖抹了抹,看向崔钰,面前这男人眉目并不是十分出众,五官端正,却是十分耐看,给人一种沉稳能依靠的感觉。顾恽诚恳道:“兄台大恩无以为报,只是我不明白,兄台为何肯帮我?”      崔钰伸手将他拉起来,笑了下去看又渐渐平静的忘川水,目光悠远,他道:“其实我也不算在帮你。”      顾恽心里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直觉这人和赵子衿有些关系,初遇赵子衿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像是第一次见自己,可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他迟疑一瞬,还是问道:“你帮的人,其实是赵……”      崔钰一惊,心道这人未免也太触类旁通,他还没来得及想想该实话实说还是敷衍了事,桥那头却出现一个步履蹒跚的白发婆子,崔钰面色一禀,伸手推搡他,沉声打断他:“快跑,再不跑就走不了了,你有问题,去问你枕边人,走!”      顾恽顺着他目光斜里看去,就见一银发婆娑的老妇人正往这边走来,他明白那可能就是传说里的孟婆,不敢久留,道了声谢转身就跑,心里想着赵子衿可能等了很久,便将吃奶的力气都用在了腿脚上,后头传来一些争论,他也没理。      “诶诶那谁,你小子给老婆子回来,哪有入了地府还钻出去的,回来!”      “婆婆,别人就来问个路,问完发现走错了,也没浪费您口舌,随他去吧,好嘛好嘛~~~”      “你个吃里扒外的小龟孙,别拉着我……还有,府君近来越发不成体统了,合着范二胡闹,被鬼捉去了把柄,非得免了你的职……”      ……      疼,浑身都疼,散了架似的疼,四肢使不上力气,酸软无比,并且僵硬,脑子嗡嗡作响,眼睛睁不开。      顾恽疼的哭想爹喊娘,想叫一声赵子衿我不舒服,嘴皮子却粘在一起似的撕不开,他觉得这身体一点也不像他自己的,哪里都支配不了。缓了好一会,耳朵才率先恢复了功能,入耳闹哄哄的,像是有人在高声诵唱,又有人在附和起哄,还有鼓掌的声响。       他揪着耳朵去听,却不甚分明,而后感官慢慢恢复,他感觉到有人扶着他的身体,带着他向下弯腰,眼睛也稍微能睁开一些,隔着迷雾似的看不清人影和物件,眼帘上却是一片模糊的大红。      他试着动了下手指,指尖缓慢的蜷曲着,辩声越来越清晰,有人唱喝:“夫……夫对拜——”      顾恽评价道,中间那个停顿略显生硬,而且时间有些长了,不对,夫、夫、对、拜!!!那是什么……      然后周遭一片兵荒马乱。      “王爷你松手,夫妻…啊不,夫夫对拜的时候是要对着叩首的,你不能扶着顾大人了。”   “全子,就你多事,这和夫妻那不一样,爷爱怎么叩首就怎么叩首,管得着么你。”   “我这不是为求美满嘛——”   “要不弄只公鸡来代替拜堂吧?”   “有病啊你,都拜了一半了换成公鸡,蠢得伤人心!”   “就是,要不背着吧?一弯腰都弯腰了。”   “一拜天地的时候不是背过了么?”   ……   大伙争的不可开交,虽然有些僭越礼数,可七嘴八舌这才驱散了一些之前的凄苦氛围,福伯小心的观察着小王爷的表情,见他并没生气,这才一声怒吼结束了馊主意乱飞的场面:“都!闭!嘴!”      接着他又弯着腰凑到跪着的赵子衿面前,撑起笑意询问道:“小王爷,你觉得呢?”      赵子衿脸上挂着笑意,细看又有些伤心,他正待说就我抱着他拜吧,一道声音却横□来:“在下有个建议,我来代他拜堂,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声音虽虚弱嘶哑,却掩不住笑意迢迢。      赵子衿剧烈的抖了一下,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微微笑弯的眸子,流光溢彩,情意深藏,里头翻涌着千言万语,却不需对你娓娓道来。      那瞬间,赵子衿觉得自己麻木的内心冰消雪融,狂热的喜悦将他包裹,他甚至忘了笑一笑,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深深的盯着面前这人,想在结发对拜之前,转身叩谢苍天。      大厅里响起一阵阵欢呼声,充当随礼的福伯回过神,也乐得摸不着东南西北,他清清嗓子,再次高唱一句:“新人对拜——”       顾恽四肢僵硬胀痛,可他挥开了前来搀扶的赵全,慢慢的,却一丝不苟的看着赵子衿的眼睛,虔诚的拜了下去。      “礼成!送…入…洞…房——”      月华大盛,新房的窗纸上,印了两道人影,一人背着另外一人,背上那人搂着他脖子,头颈交颈鸳鸯似的交缠在一起,不知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话,影子慢慢的在纸上移动。      院里的树影投下一片暗影,墙角有荆桃,可前方不远处的樟木却只剩一截木桩,伴着两声清脆的鸣叫,两只燕子斜着掠下来,落在断桩上啄毛拂脸,细小的短喙时而摩擦,亲昵异常。      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o(╯□╰)o有很多废话想说,会写个后记交代一下断在这里的理由   不满意的菇凉可以打我,肆无忌惮,爱你们,谢谢一路相伴mua~~~ ☆、结文有感   从五月到八月,《两箱》至此完结,期间有些纠结,就想写个后记,让自己别忘记,菇凉们不爱看家长里短,可以就此打住揭过mua~~~      首先感谢菇凉们一路支持陪伴,给了某俗很大的动力,人数不多也不点名,感激你们懂的!      菇凉们说的攻受互动少得可怜,不是昏迷就是分离,提着一口热气等到最后,小眼神儿一对,诶哟卧槽没了!!!!这不科学!!!!      orz……我明白,相当明白,并为此深表痛苦,给菇凉们道歉,先跪一个,接下来坦白。      下面说说《两箱》写到现在,自己的心路历程和发现。      从五月到今天结文,基本保证每日一更,这是我挖坑的基本要求,并不是说我有多少存稿,事实上,开坑之前能有3章一万字的存根,都是零概率事件。基本所有章节,都是当天生煎出来的,有时写不下去,磕到半夜,心里捉急着没更新,就觉得自己成了叛徒,而碰巧周末没事宅家里,偷偷存下个章把准备周一轻松一天,一看这让自己都心焦意难耐的龟速发展,一怒之下就存不下了。      我是个没什么计划性的人,经常脑残脑抽脑中风,想起一个萌梗就鸡血爆棚,坐立不安辗转反侧的像个女深井,也不爱写大纲,流水账流到哪里是哪里,流到没水了就死磕自己,以前没感觉,后来发现这样很不好。      于是在开《两箱》的故事时,努力克制自己,东查西找编了个大纲,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挖了坑,那时信心满满,想起来都能感动得自己掉一把老泪,心情翩翩的像是小蝴蝶,左飞飞右飞飞,时不时就想得意地笑,然后在公交车上和某路人甲对脸的时候猛然僵住,默默的扭开。      按着大纲,本来的主线是这样:      哥哥牵着弟弟的手啊,一摇一晃天涯走啊;   遇见土匪不低首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哥哥智慧大大的有啊,弟弟英俊真枪手啊;   先捉一个流寇头啊,再破谜案刀封喉啊。   共进浮生一杯酒啊,到头来两厢厮守啊!      (ps:啊你妹的够了啊,这是要唱好汉歌的节奏啊)      可事实上,是这样的:      一开始,杜煦?许季陵?这谁啊魂淡,事先没说好有这两货啊,想名字倒是分分钟啊!!!   紧接着,英明仁德的皇上赵愈成了昏庸无常的蠢货???从天上掉下个万民敬仰的祈王爷???   所洗嘚,幽明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百毒老叟不是武林大会的反派么魂淡!!!   好嘛,都出来了,也没法按回娘胎回炉重造,重新捏造成变态杀人犯或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话说我肚子也没那么大,塞不下。   再往后,没法放在一起对比了,歪的一塌糊涂,简单总结,就是以前几章为90°直角的L形病态发展。   ……(扶额,后面的不忍心说下去了,自觉足够!)      剧情延展开来,就超乎我所能控制的方向了,陷害、计谋、两国暗地交锋、水患、国难当头……说实话,我对历史并不熟悉,基本上朝代顺序都撸不清,遑论两国之间的明枪暗箭,那就更是满头雾水。      这样的前提下,主体构架就不可能恢弘大气。我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不出现常识性的bug,有时一天搜好几遍时辰、官职、府邸o(╯□╰)o,我记不住orz……      刚开文的时候,被一个毫不起眼的问题缠住好几天,就是金榜题名后举子们回乡探亲的时间以及期限,搜不到相关资料,又去问人,被人喷了一身狗血,说是吃得太撑了,反复折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很模糊,瞎编乱造的对不起。      菇凉们可能不会注意这个,我很介意,剧情拖沓不够激情吸引人,但只有认真这一点,我尽力做到最好了!!!   好吧被你看穿了,其实我这么说,还是在打煽情牌,希望不会被怪的太狠,真的很爱菇凉们,和平友爱善解人意,失去你们会痛彻心扉!      有过钻进死胡同的时候,很多次都觉得将两个人物给糟蹋了,从一开始的激萌,到后来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发展两人的对话,这是很严重的问题,自己都觉得惊心动魄,写的不多,可几篇下来,都是因为心里很清晰的有人物设定,才能在没有大纲的情况下,歪歪扭扭的走到最后,还爱着里头的两个以至于更多的cp。      失去萌点,就意味着全文崩塌离析。      考虑之后,发现萌点开始散失的点,在恽哥发现王爷是在装傻的地方,不再装疯卖傻的小王爷,就成了和恽哥相当的正经人,人物正经又没有亮点或槽点,如果不是波澜诡谲的剧情牵引,就很难吸引读者视线。      死穴就在我本意一开始设置朝堂篇,就不是货真价实的朝堂风云,而是挂羊头卖狗肉,准备走悬疑探案的路线。话说我本人也更喜欢江湖,恣意自由,我命在我手,一剑傍身,天涯行孤旅,《轻生》写下来,就算不出彩,好歹也是一气呵成,这篇不是,写的非常艰难,有种用此一文,换自己十年便秘的相杀feel。      写完这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很在意菇凉们的看法,尽力不给你们烂尾的即视感。也想了很多,关于节奏,关于cp,粗略总结几句冥思苦想的成果:攻受之间,必有一贱,烂打死缠,偷摸惦念,如若不然,萌点不见。。。(怒吼:滚粗、、、)      以后的文里,会用绳命避免出现这种失误,也会尽量精简氛围渲染(麻痹流泪坦白这是劳资最爱),除非剧情需要,比如最近丧尸激萌的心理画像案件里的诡异死尸等等o(╯□╰)o,剧情的发展进度都会努力进步。      主线歪离,就只能添枝加叶,将主线往战事上拉。这一拉,就是废话连篇,不能结束的太草率,不能表现的不悲壮,不能开金手指一指碾死对头,还要有些生离死别泼狗血赚点眼泪,不然不够虐心虐肺。      话唠的道路,越奔越宽阔,三字抒胸臆,就是哦尼玛。      本意是30万字结束正文,番外随心添加,然而事实却让我绝望的发现,要是交代到金蚕蛊解开的那天,我非得再弄出个40万来orz……真的恨我自己。      太多的事情没交代清楚,比如解蛊,比如杜煦x赵秉、许季陵x沈复白,容梓逆天改命的天谴,和韩牧之的以后,西原朝堂的新变化……以及最最最最重要的,是小王爷如何面对打动最后搞定他刻板守礼的老岳丈o(╯□╰)o——      刚看见妹纸说没看够,窝他妈乐得合不拢嘴,有点得意啊槽(郝建的脸……)   谢谢妹纸给予的精神支持,让我不那么坚信自己写的是一坨屎。(实在不够自信的人你们懂orz)      答应的番外不会食言,这就去恶补h漫和肉文,这几天就渣给菇凉们过目o(╯□╰)o      有菇凉想看的话,得空了,未雨绸缪,会接着写下部,将之前的大纲废物利用上来,走破案路线,间或涉及江湖。某天找到一张很美的地底图做封面的时候,半路出家,重新开始,等我~~~      手头开了很多开头,人兽的、超自然的、短萌的、悬疑的各种,最近想写写城市犯罪,因为真的很萌心理画像啊喂,觉得牛逼哄哄啊喂!!!   主攻心理扭曲相关人格,正在努力恶补知识,买书熬夜看电视,近期开坑,会将链接按钮放在这篇的开头或是番外里,略微重口味,路人甲很少,充斥高智商的强、、奸犯、暴力犯、变态和深井冰,感兴趣的欢迎继续跳坑。      与你共同勉励进步!祝有爱的妹纸们各种顺利。   说句题外话,最近老是收到亲戚癌症不治的消息,有些惊心有些低落,祈愿我的你的父母亲人身体安康,平平安安。       番外一一夜雪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本该是寒潭落水暮山凝紫,叶片转金黄,层林浸染,可洛城郊外的崔嵬谷,却是漫天飞雪银妆束裹的奇异景致。      厚厚的雪层覆在地面和枝桠上,天寒地冻的连鸟也不飞过,飞雪斜斜的飘着,谷里静的诡异。夜色悄悄来临,却因满地银白,而黑的没那么浓郁,谷中隐约能视物无碍。      谷中西北角有处山壁,壁上的缝隙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光,昏黄色似烛火,想来是有个山洞,被人用木板之类的东西给挡住了。外头静的连枝桠经不住雪压折弯了簌簌落雪的声音都清晰可见,洞里人耳鬓厮磨的低语,隔着一层并不密实的门板,却也约莫能够听见。      “阿恽,虽然…我并不赞成你来找我,可你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真的高兴,高兴的有些不知所措——”      赵子衿躺在地上,顾恽骑在他身上,正低着头认真的解他腰带,他仰着脸看了会,突然将搁在腰间宽衣解的手上移,改为捧着顾恽的脸,看那人微微一愣,而后顺着他力道压下来,将脸悬在咫尺之外,呼出的气息交融。      顾恽眸子带笑,清亮的眼里光华暗转,盛着银河星光似的,眼角微微挑起来,醴酒一般醉人。不知是山洞里暖意太盛,还是吃饱了浑身发热,又或许是这人近在眼前,赵子衿觉得自己有些飘飘然。      顾恽一手撑在他颈侧,空出另一只挑着中指反复摩尼他端正的眉骨,笑着在其上落了一个吻,温言笑道:“我知道你不想我来找你,可我在洛城外见到那张贴着你脸皮和头发的尸体的时候,差点没吓死,过后回过神觉得你该没死,可仍旧不敢上城头,一看尸体就怕的发抖,怕你受了伤无法自理,死在外头……”      顾恽这种人冷静自持,就算一心一意的揣着你,都不会说半句山盟海誓,他只会将情意悄无声息的掺在一举一动里,因为他觉得这些不必说出来,你懂便好自珍惜,不懂便任君糟蹋,不过以他的性子,是万不会将心给人糟蹋的主。这个静谧的雪夜里,可能是顾恽这一生,唯一在感情上表现出软弱的时候。      赵子衿做梦也料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言论来,听着顾恽有些低落的娓娓道来,双眼微瞪显得有些错愕,心里刹那涌起剧烈的动容,像是一股温泉突然就从心里迸开,用山洪的姿态席卷四肢百骸。      他觉得就算没有下辈子,自己也松不开他的手了。      身体里像是有一股情绪在四处奔突喧嚣,想要冲出体外,理智急切的催促着自己要做些什么,来平复这股异常的悸动。和顾恽相贴的躯体处像是生了火似的,烧出一阵阵翻腾的燥热,冲的嗓子眼发干眼眶发热,呼吸也渐渐失了轻缓平静。      赵子衿突然扣住顾恽后脑勺往下压,一手肽住他下巴,准确的将嘴唇印在自己的唇上,张嘴就伸出舌头去掀顾恽的唇缝,柔韧温热的舌尖坚定而有力度在缝隙里滑动,撬锁的贼一般,姿态十分狂热激动,一反往常腻乎温柔的缱绻缠绵。      顾恽察觉到他的急切和异常,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便顺从的张开嘴,让赵子衿的舌头滑了进来,更是将手掌从拉开的交襟领口里钻进去,小心翼翼的抚摸,避免碰到他胸腔长长一道斜过的刀伤。      两人亲近的时间也不短了,默契已然十足,轻车熟路就能达成旗鼓相当的局面,你来我往的拿舌头交锋,可这次顾恽却兵败如山倒,赵子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改往日和风细雨的较量,变得咄咄逼人起来,顾恽丢盔弃甲的速度快到让他自己都有些无地自容。      赵子衿有些发狂,舌头温热糯湿,灵活的从顾恽上颚刷过,力道有些重,没带起疼痛,反而激出一阵酥麻,从那处蔓延开去,顾恽被他莫名一抖,从交融的唇瓣缝隙里泻出一声含糊暧昧的闷哼,浑身别着用来伺机反败的力气破口的囊袋似的,飞快的卸了去,身躯不可避免的软了下去。      赵子衿搂着人猛然一翻身,将顾恽压在地上铺着的外衫上头,舌头还在口腔里肆掠舔刷,滑过后槽牙,刮过细腻柔软的内壁,然后缠住顾恽的舌头吮吸卷裹,狂风鄹雨般激烈,充盈的口水在交缠的唇齿间,被搅得轻微作响,听得两人都有些心跳加速。      顾恽被他亲的有些气短,脸皮开泛起红晕,头微微仰着承受赵子衿疯狂的亲吻,呼吸声急促渐渐变。那厮合身压在他身上,一条腿卡在自己两腿中间,也不是是天意还是故意,□抵在一起,随着不知是无意识还是故意的亲吻起伏微微摩擦,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变化。      周遭的空气点着了似的,热的叫人意识迷糊。      只是这意味实在露骨,顾恽被亲的七荤八素,意识里还绷着一根筋,瞬间就觉得有些难堪,顾恽蜷起腿,有些想后退,却被赵子衿压的瓷实。他是个男人,在遇到赵子衿之前,一直以为往后自己会娶一个姿容素净的安分女子,生的一男半女,谁知世事不可测,他和赵子衿被紧紧的缠在了一起。      以前,他其实也没少想过上下问题,只是赵子衿没提,他也没问,想着顺其自然,到时黑灯瞎火的……还是再说吧!      他一直没纠结出结果来,直到赵子衿为了救他中了金蚕蛊,从百毒老叟衣袖里摸出那张药方的瞬间,他就知道天意冥冥,替他决定了件扰心烦事,毋庸置疑,他要救赵子衿,命都可以拿去换,还有什么是舍不下的。      不过是男人那一点尊严,他破釜沉舟的想,更何况对象是赵子衿。       只是想归想,实际面临的当口,还是觉得很伤自尊。      赵子衿将顾恽当老佛爷伺候惯了,那人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瞬间察觉,压住的身躯有些僵硬,能感受他刻意控制着放松过。赵子衿心下了然,知道他在紧张什么,登时就觉得有些想笑,一半发自真心,感激顾恽考虑过为他雌伏,另一半是觉得他难得窘迫至此,机不可失赶紧幸灾乐祸。      他缠住顾恽软滑的舌头使劲吸了一口,末了飞快退开,空气里登时响起“啾”一道黏腻的水声,然后悬着头,等顾恽魂魄归体,笑着在他唇线上舔,看着那两片茶色的唇此刻饱满通红,火光一照,又剔透的泛着粼光,像是成熟的鲜红果实,极为诱人。      顾恽一张老脸差不多被憋成了猴屁股,偷得半刻闲暇,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喘气,还没顺匀,就听赵子衿低哑着声音惊人一语:“阿恽,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在下面。”      顾恽一愣,抬眼就撞进了那双黑如砚墨的眼睛里,神色十分认真,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有一瞬间,顾恽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就那么望进赵子衿眼里,以为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赵子衿最打动他的,就是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付出,就算过了这么久,他都和他在一起了,他仍然无法理解,是什么驱使着赵子衿,让他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将心比心,远的不说,就说现在,这样的自己,其实配不上他满腹情深。      半晌无声,顾恽眨了下眼睛,确信自己真真正正是的心甘情愿,而不是因为金蚕蛊的威胁,不委屈不求全,只是因为,他爱他。      他压下赵子衿的脸,吻上去之前,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你在下面——”      还有半句被藏在了心里,也…舍不得!